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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脚小传(小说)

作者:塬上草 阅读:872 次更新:2023-09-11 举报

谨以此文献给在白色恐怖下,为追求光明和理想而英勇献身的共产党人。

 

大脚小传(小说)

塬上草

 

人都说,物以稀为贵,我却要说,物以稀为奇!咋个奇法?如果现如今的大街上,走着一个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不出所料,那个女人必将成为最赚人眼球的女人,伴之而来的,也会是嘘声一片;如果时光倒回一百多年前,在清一色儿拧着三寸金莲的大街上,走过来一位跟男人一样的大脚女人,可以断定,照样也会引来一大群围观者,而当人群散尽,撂下的,一定是如潮耻笑和责骂声。

在豫西卢氏,一百多年前就有个招人议论、招人唾骂的大脚女人,她叫李大脚。李大脚本名李桂兰。小的时候,李大脚叫兰子;长大了,当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拧着一双三寸金莲的时候,兰子却有着一双跟男人一样的大脚片子。那时候,人都把这个大脚女人当怪物,特别是那些以自己有着一双三寸金莲为荣的女人们,人前人后指指戳戳,或窃窃私语一番,或指桑骂槐一阵儿,并以恶心嘲讽的口吻“李大脚,李大脚”的叫着。后来,村里村外的都给李大脚叫李大脚,却再也没有人叫她兰子,更没有人叫她李桂兰了。

李大脚祖上是大地主,他的爷爷因为染上了吃大烟,结果把一个不大不小的家产也给吃败了,到她爹那一辈儿,原来三进三出的老宅子,已经被她爷爷抵债给了大财董郭占鳌,害得一大家子只能买下一处普通农舍暂且栖身。爷爷走后,大脚她爹雄心勃勃,想着有一天重振家风,怎奈正赶上改朝换代的荒乱年月,军阀混战,土匪横行,国无宁日,家也不能安生。

大脚的爹娘都是一老本分的庄稼人,他们卧薪尝胆,苦心劳作,在不到十年光景,就又置下十几二十几亩地,家里时常雇佣几个长工短工,小光景又慢慢见了起色。大脚的爹娘对扛长工打短工的伙计都不赖。用爹的话说就是,他们都是可怜人,不可怜,谁愿意出来看别人的眉高眼低?娘也说,这人呀,都是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大脚从记事起,就经常听爹跟娘说这些话,虽然他并不怎么理解其中的含义,但她还是觉得爹娘都是好人,所以她就把这些话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那时候,大脚就记得爹不管在家里还是下地做活,脊背上总是背个大辫子,有时候干活,他嫌那根辫子碍事,就干脆把它盘在脖子上。娘呢,拧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一天到晚四门不出,就在锅头、炕头跟纺花车、织布机前转来转去的。娘走路的姿势很特别,碎步快走(即使这样,她也撵不上大脚的爹),两只手还要左右甩着,活像一只笨笨的大白鹅,为了加快速度,不得不扑棱着翅膀。大脚最讨厌娘那双小脚,害得她一辈子都不能好好走路。

大脚爹娘哪一点都好,就有一样不好。大脚从她记事的时候开始,爹娘就天天催着让她缠脚。起初,大脚是怕疼,爹娘一说要给她缠脚,她就哭着喊着不缠。爹吹胡子瞪眼吆喝她,娘轻声细语哄她。大脚软硬不吃,就坚持一条:不缠!

爹说,这闺女,真犟!

娘说,闺女还小,再等等,等她懂话了,再跟她说说道理,兴许就叫缠了。

两三年一晃而过。大脚缠脚的事儿被她又犟又难缠的脾气弄得一拖再拖,眼瞅着大脚都快十岁了,再不缠,脚骨头都长定型了,想缠都缠不成了,所以,得赶紧缠!娘跟爹经过一番商量,决定先礼后兵。那天,娘给大脚做了她最爱吃的千层油烙馍,还打了鸡蛋茶,然后娘就喊,兰子,兰子,过来,看娘给你弄啥好吃的了?在院子里耍得正美的大脚,应声跑回屋里,一看,高兴得又蹦又跳,还拍着小手道,娘,今儿不年不节的,咋做这些好吃的?娘说,今儿个娘高兴!来,过来坐在娘跟前儿,娘要看着我闺女美美地吃一顿!大脚就觉得娘今儿跟往常不大一样,但又不知道为啥不一样。她没有多想,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娘在一旁看着,时而笑笑,时而若有所思,时而表情古怪。

大脚边吃边看娘,看娘好像有心事,就问,娘,你在想啥哩?娘迟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哦,没想啥,娘就是看你吃得亲,想你马上就长成大闺女了,真快!大脚说,等我长大了,娘就老了,娘老了,你闺女就给你天天做好吃的!娘笑笑说,好闺女,娘就等着享你的福哩!娘又说,我闺女这会儿懂事了,知道报答娘了,娘真高兴!我们兰子是个孝顺闺女,你说是不是?大脚点点头。娘又说,孝顺闺女就要听爹娘的话,你说是不是?大脚又点点头,然后直直地、静静地看着娘。娘把大脚搂进怀里说,闺女,你看,在这远远近近有多少闺女,一个一个都缠了脚。前几年,你小,不懂话,每回给你缠脚,你都是又哭又叫的,我跟你爹都看你怪可怜的,就一等再等,这回你也不小了,该知道咋做了,是不是?大脚一听娘说缠脚的事儿,就从娘的怀里挣脱,还把身子往一边挪了挪,很不情愿地说,娘,我不想缠脚!娘显出生气的样子说,你咋还是不懂道理?这缠脚是咱老祖先传下来的,女人就要有个女人的样儿,你不缠,人家不笑话你,笑话我跟你爹哩!大脚说,反正我不缠,打死都不缠!

你不缠,到时候看谁家肯要你,嫁不出去,你就老在娘家算了!娘气得脸色发白,手也在打颤。这闺女,油盐不进!娘的手直发痒,真想狠狠打她一顿。

没人要算了,我就老在咱屋里,到时候给你和我爹养老送终!大脚嬉皮笑脸。

放屁!爹腾一下蹦进屋里,一声吆喝,把大脚和娘都吓了一跳。他怒气冲冲地指着大脚劈头盖脸道,我看你这闺女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小的时候,我跟你娘心疼你,没跟你来硬的,心想你长大一点儿,自然会明白的,不成想,你眨眼都十岁了,还是这么不懂道理!爹的眼神很凶,像两把锋利的刀子,刺得大脚隐隐作疼。爹说完,到墙上取下一根绳子,不由分说,就把大脚捆了个老汉看瓜。娘拧着小脚过来,想劝爹甭使恁大劲儿,再一看爹一副凶凶的样子,就没敢多言传。娘木木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爹朝娘瞪着眼吼道,还看啥,赶紧缠呀!娘恍然大悟,慌忙拿来缠脚布,给大脚缠脚。娘缠脚的手法娴熟而老练。娘边缠边说,闺女,头一回,都不好受,万事儿开头难,忍一忍就过去了!跟小时候缠脚时大脚的大喊大叫不一样,大脚这回一声都没吭,她眼窝里噙着满满的泪水,边挣扎,边用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爹。娘说,闺女,要是疼得受不了了,你就大声喊,大声叫!大脚至始至终一句没喊,半句没叫。娘边流泪边给闺女缠好脚。缠完了,就一个人躲到里间屋里偷偷流泪。

大脚没有吃晚饭,她要用绝食来对爹和娘的暴行做反抗。那一夜,大脚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尽管她娘一直陪在她身边,还端吃端喝,她总是一言不发,独自流泪。

第二天,娘在征求爹同意后,给大脚松了脚。大脚在出门上厕所的时候,忍着脚上剧烈的疼痛,从后门偷偷逃出了这个农家小院。

 

大脚那一跑,就跑了七天。头一天,她没有跑远,就在房后的武山上转悠,爹跟娘在满村子寻她时,喊她的声音她都听得一清二楚。但她就是不应声,也不回去。天黑下来以后,武山上猫头鹰叫得瘆人,大脚害怕,就悄悄溜回村子。她已经一天多没有吃饭了,邻居亲戚屋里她不能去,要是去了,就等于自投罗网。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唤。她趁天黑,又溜出了村子,淌水过了洛河,来到县城。幸好是夏天,街上的生意人还没有关门打烊,她就想办法弄来锅底灰,抹在脸上。她沿街搜寻着,忽然,一缕饭菜诱人的香气牵引着她的鼻子,让她来到一家饭馆前。不闻饭菜香,她的饥饿感兴许还没有这么强烈,一闻到那勾人食欲的香气,她的饥饿感突然袭来,就像有一只手在掏空她的胃,她的腹中空疼空疼的,马上浑身出慌汗,眼冒金星,一头晕倒在饭馆门口。

店小二看见有人倒在门外,赶紧报给老板。老板慌忙出来察看一番,看这小姑娘穿戴还算齐整,脸却黢黑难辨。搭脉一瞧,脉搏虽然微弱,但可以肯定她还活着。这谁家的闺女,莫不是逃荒要饭的?咋就一个人?来吧,小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板喊来伙计,七手八脚把这个昏死过去的小姑娘发落回店里,热汤热水儿喂了。大概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小姑娘就睁开了双眼。她看见一个戴瓜皮帽的男人正对着她笑,吓得一激灵,猛然坐起身子问,这是哪里?我咋在这里?戴着瓜皮帽的老板说,姑娘,你晕倒在了我的店门口。起初,还吓我们一跳,以为你……后来才看你是饿晕的,就给你灌了汤,喝了水,这不,你就醒过来了!老板还问姑娘是哪里人,为何一个人流落此地?姑娘也不言传,起身就要走。老板问,你这么小年纪,外面黑灯瞎火,你要去哪里?姑娘并不说话,毕恭毕敬给老板鞠了一躬,转身就要出门。临走还说,多谢叔叔救命之恩!说完,就一溜烟走了。老板看着小姑娘消失在夜色里,摇头叹道,如今这世道,真的是没有穷人的活路啰!看她不过十来岁年纪,就沦落到这般田地,可叹,可叹啊!

大脚一连几天,白天沿街乞讨,夜里就藏身城隍庙的前厅过道。虽然只有几天工夫,她已经跟一个叫花子没有啥两样了。屋里呢,娘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爹像疯子一样把方圆左近的山山岭岭、沟沟岔岔都寻了个遍,还把所有远近的亲戚都跑遍了,就是没有大脚的一点音讯。娘绝望了,认为闺女一定是遭了不测;爹也后悔到了极点,骂自己不该那样粗暴地对待闺女。为这,两口子还不止一回地拌嘴骂仗。大脚娘急了,还以寻不回闺女,她就去死,来威胁大脚她爹。就在一家人哭天抹泪儿的时候,也就是大脚逃跑的第七天晌午,大脚她舅舅却背着一个已经没了人形的小姑娘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一进大门,就大声喊着,姐,姐夫,兰……兰子……兰子!

大脚娘抱着脏兮兮、蓬头垢面的闺女嚎啕大哭;大脚爹悔恨交加,立在那里不住气儿抹眼泪,嘴里还不住地说着,这倔闺女,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自打出了大脚逃跑那件事儿之后,大脚的爹娘就不再提说让大脚缠脚的事儿了。爹说,这闺女性子叫,再这式弄下去,恐怕要出事儿!娘也说,实在没法子,就由她去吧!就这样,大脚才保住了她那双自认为很美的大脚。

那年,爹娘送大脚到村里的塾学堂念书。学堂里全部是男生,就她一个女生,所以,男生就对她另眼相看,有佩服的,有耻笑的,也有偷偷说她闲话的。

嘿嘿,她没缠脚?!

没有。听说她为了不缠脚,还当过要饭的呢!

嗬,有性格,佩服!

呸,这是对祖宗的大不敬!

现如今不是提倡剪辫子么,这女人缠脚也应该革命了!

那个佩服大脚的男生,叫林志强。

大多数男生都爱在一坨咋咋呼呼,谈天说地,胡论瞎侃,而林志强却不参与其中。他话语不多,学习用心,还同情弱者。有一回,几个男生瞅见塾师先生不在,就围着大脚起哄,还让大脚把鞋子脱掉,要亲眼看看大脚的脚片子到底有多大。大脚不脱,他们就围而攻之。坐在教室里的林志强看不过眼,就走出教室,对着那群正围着大脚起哄的男生大声呵道,都停下!你们看看,一群男生欺负一个女生,不觉得羞耻么?先生平时是怎么教导我们的?——恃强凌弱,仗势欺人,非正人君子也!

没想到,林志强的一声大喊,还真的镇住了那帮起哄的男生,一个个灰溜溜的四散走开。

大脚对林志强的大义凛然和一身正气心存感激。

甭看那些男生平时咋咋呼呼的,一轮到考试,就一个一个蔫儿了,三分儿都很少拿。而林志强有时候四分儿,有时候五分儿。只有大脚——同学们都叫她李桂兰(后来就干脆叫她李大脚),每回都拿五分儿。她不吭不哈,一门心思学习,塾师先生也对她赞许有加——她的四书五经,基本都能倒背如流。

大脚出色的成绩,让那些背后地说她闲话、甚至辱骂她的男生羡慕嫉妒恨。然而到后来,那些男生的羡慕嫉妒恨则因为他们的不争气,而慢慢转化成了只有羡慕和求助,嫉妒恨已被强烈的需求欲望一点一点冲刷殆尽。大脚成了那些男生做题、考试时的一根救命稻草。一些纨绔子弟不求上进,贪耍偷懒,一遇到考试就发愁,他们就暗地里求大脚,在考试结束后,不要急着交卷子,让他们偷着照葫芦画完瓢后再交卷儿。大脚开始不答应,那些男生就变着法子挤兑她,孤立她,甚至还时不时的在同学面前出她个小洋相,揭她个短儿。她一开始准备把这些一五一十说给塾师先生的,后来又想,他们人多势众,不跟他们做对,就答应了这些男生的要求。

 

大脚在村塾学习两年后,爹娘就催着她辍学回家。塾师先生说,大脚的成绩考上县立中学没有一点问题,希望大脚继续读书。而爹娘也有爹娘的道理,说闺女不求功名,能够认字读书就可以了,得赶紧回家学习纺花织布、针线刺绣。

让大脚弃学,大脚一百个不情愿。她希望能够接受更高等的教育,然而,她的愿望还是落空了。

一晃八年过去了,这时的大脚,已经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大闺女了。这几天,大脚心思重重——爹娘又在张罗着给她找婆家了。大

脚不想找婆家,她心里有一个人,老是让她放不下,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她的私塾同学林志强。

自从大脚辍学回家后,大脚就很少见到林志强。志强在上完村塾后,就考进了县立中学,后来又到省城去念师范了。大脚觉得林志强不但学习成绩好,他还是个有同情心、有正义感的人,虽然住在一个村,但是受“男女授受不亲”的约束,他们小时候很少见面和来往。后来在学堂熟识了,短短两年后,两个人却天各一方,只有在暑假和寒假的时候,才能偶尔见上一面。每次见面,林志强都要给大脚带回一些新鲜见闻和她喜欢看的书籍。爹娘很反对他们来往,认为他们之间,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苟且行为,传出去好说不好听,败坏门风,丢人现眼。

大脚并没有因为爹娘的阻拦而断绝与林志强的联系。

这几年,大脚在家里除了按照爹娘的设计,跟着娘学习纺线织布、针线刺绣以外,还背着爹娘,偷偷学习林志强送给她的《了凡四训》、《颜氏家训》、《增广贤文》等书籍。记得起初大脚拿到这些书后,如果之宝,如饥似渴,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挑亮老灯,读到深夜。由于油烟熏呛,翌日清晨起床,大脚的鼻孔就变成了两个黑洞。通过阅读这些书籍,不但开阔了大脚的视野,同时也让她懂得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娘,邻居张二伯去世了,没有棺材,用席子卷着埋了。这会儿,一家人又断顿儿了,我想给她家送几升粮食。

去吧,闺女。张二伯一家太可怜了。

娘,隔壁桂花嫂子生娃儿,家里没有一星细粮……

不说了,娘知道我闺女又要发善心了,咱家有,你就送一些过去吧!

娘,林家贵儿叔病了,没一文钱,我从他家门口过,听到媳妇哭得伤心,说贵儿要是死了,她也去死。她说她已经没有活路了!

闺女,给,娘这里有五块银元,你赶紧给贵儿媳妇送去。

娘,你真是好人!大脚接过银元,风快朝门外跑去。看着大脚消失在大门口,娘长长叹一口气道,我闺女,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大脚爹从屋里走出来,呵呵笑着说,咱闺女这一点,我还是赞成的,也支持她。常言说,女不教,母之过。你这闺女全靠你调教的好。娘说,咱闺女这些可不是我教的,她是从书本儿上学来的!爹问,啥,从书本儿上学的?我咋不知道?娘说,你们男人,一天到晚粗粗拉拉,就知道蒙着头干活挣钱,跟本不注意咱闺女!爹说,看样儿你早就知道?娘说,那可不是咋?大脚天天夜里熬到半夜,你问她在干啥,她不是说绣花,就是说纳鞋底儿——,其实,我心里清楚,那只是个幌子,主要是在看书做学问哩!爹把眼瞪得老大,咹?真的?你咋知道?娘说,我看她夜夜睡得那么晚,就悄悄舔破她的窗户纸,一看,才知道她在读书。后来,我就趁她不在,去翻看她到底看的啥书,你猜啥书?爹好奇地问,啥书?娘说,好书,有啥《颜氏家训》,还有一本是啥?叫我想想,哦,想起来了,叫个《增广贤文》,好几本哩,有的我都记不清了!爹听后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我说呢,我闺女心肠越来越好了,原来是读了圣贤书!

大脚读书,越读心里越亮堂,阅读越觉得一个人不在乎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穷是福,只要你有一颗善良的心,你就是一个好人,古代多少仁人志士,志存高远,乐善好施,济贫扶弱,留下千古美名。她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了自己心目中的追求:那就是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对乡亲有用的人。

不管是村里村外,只要她知道哪家穷人有难处,她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接济他、帮助他,虽然,大脚家在附近算不得最富有的,但是跟那些穷人比起来,她家还算过得去。爹娘对她的所作所为一开始不太理解支持,到后来,看到那么多的乡亲都在夸大脚,他们两口子也就全力做起了闺女的后盾。

大脚在为穷人办好事的同时,还对地主恶霸、地痞流氓憎恨有加。有一回,大地主刘景槐带着家丁,把佃户李狗蛋堵在屋里,还对李狗蛋说,不交齐地租,就把他家十五岁的闺女杏花抢走给他当丫鬟。大脚听说这事之后,就马上赶过去问刘景槐,狗蛋叔欠你家多少地租?刘景槐一看,又是这个爱管闲事儿李大脚,就仰脸看天,一边把玩着手里那两个明晃晃的大铁球,一边慢条斯理地问,大脚,我来催债,干你何事?一个女流之辈,不在屋里绣花做饭,一天到晚疯疯张张,成何体统!大脚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彬彬有礼道,刘家大老爷,闲话休讲,我只问你,我狗蛋儿叔到底欠你多少地租?刘景槐道,我凭啥给你说?难不成你替他还我?你要替他还了,我就给你说。说话间,只见屋里出来一位五十上下、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男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刘景槐跟前,连声说道,刘老爷,刘老爷,还望您老人家宽限我十天半月,我就是砸锅卖铁、卖儿卖女也要想办法还清您那十二块银元!刘景槐看都不看李狗蛋,仰天哈哈大笑道,宽限,宽限,我都宽限你几回了?这回没有宽限了,没钱,就抢人!李狗蛋磕头如捣蒜,连连求饶。大脚弯腰把李狗蛋拉住说,叔,您放心,这个债,我替您还上!李狗蛋说,大脚,这里没你啥事儿,快回去!大脚说,叔,您先起来,我这就回去拿钱!李狗蛋看着正在朝她屋里跑的大脚喊道,大脚,使不得,使不得!喊着,浑浊的泪水就哗哗而下。

不大一会儿,当大脚和她爹把十二块银元交到刘景槐管家手上的时候,刘景槐悻悻地道,这老李家还真出大善人了,还是俩,闺女、老子都行善,嘿嘿,开眼开眼!说完,一挥手,几个家丁狗一样跟着主人一溜烟走了。

 

那年暑假,林志强从省城回来。

夕阳照在洛河水面上,血红血红的。在洛河岸边,林志强悄悄给大脚说,两年前的夏天,一个专门为穷苦人打天下的组织在上海成立了!大脚激动地问,这个组织叫个啥?林志强压低声音说,共——产——党!林志强还告诉大脚,现在全国各地成千上万的青年学生都秘密组建了党组织,还在积极开展地下活动。大脚十分激动说,那你呢?是不是……林志强把一根手指头竖着放在嘴边,示意不可多言。志强四下看了看,使劲儿点点头。大脚明白了志强的意思,也点了点头,还竖起大拇指,在志强面前晃了晃。两个人都会心地笑了。那一次,林志强还送给大脚一本书。这本书用牛皮纸包装着。大脚问,这是啥书?林志强说,肯定是好书,两个外国的大胡子老人写的,回去拆开一看你就知道了!大脚说,谢谢你每次回来都给我带好书,之前的,我都一字儿不落看过了,有的还看了两遍,不少经典句子我都能背过!如“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士者国之宝,儒为席上珍。”志强说,你读书真用功,假如你是个男的,定可为国之栋梁!大脚说,栋梁不敢想,能做椽子檩条足矣!志强还说,你的善行善举,乡亲们口口相传,我一回村里就听说了!都说你是咱武山的大善人!大脚说,真有你说的恁神?志强说,穷人都在念你的好哩!外边把你说得更神,我爹我娘都听外乡人说,说你就是菩萨转世!大脚说,唉,乡亲们太可怜了!这个世道不知啥时候才能改变!林志强说,只要穷人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打倒军阀,打倒土豪劣绅,穷人才能真正当家作主过上好日子!

临别,志强又再三叮嘱大脚,这本书非同寻常,带回家里,一定要妥为收藏,切不可示予外人!大脚走在回家的路上,掂量着志强临别的话语,感觉这本书越来越沉,越来越有分量。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压了压老灯的灯捻儿,原先足足有指头豆儿大小的火苗,一下就变小了,如一只跳动的萤火虫,发出似有似无的光。大脚就着昏暗的灯光,急不可耐地打开包装,里边露出一行醒目的大字“共产党宣言”。大脚打开书,第一行字就深深吸引了她: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激荡……

那段日子,大脚每次都是通宵达旦的读呀读,眼睛熬红了,鼻孔熏黑了。读着这本书,大脚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更有一种砸烂一切陈旧的盆盆罐罐、推翻一切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破落建筑的冲动和欲望。

临近年关的时候,本该到了志强回家的日子,大脚却迟迟不见志强的影子。她拐弯抹角打听到,今年志强过年回不了家了。大脚继续打听,就没人知道志强为啥不能回家了。那几天,大脚急得嗡嗡转,不知志强是出了变故,还是有其它的事儿耽搁了回家。正当大脚不知如何是好时,老天爷一夜之间降下一场大雪,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就像裹上了厚厚的棉衣。大雪封山,如果志强这个时候回来,恐怕也要被大雪堵在山外了。

那天,大脚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志强的影子一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硬着头皮,踩着没过小腿的积雪,来到志强家。她进门就看到堂屋里志强的爹娘一个个愁眉苦脸,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大脚的心里咯噔一下,那种不祥的感觉就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儿来。志强他娘先看到大脚,然后又提醒了志强爹。志强爹马上变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坐在古色古香的太师椅上,定定看着大脚走进来。大脚人在门外,声音已经跑进了屋里:大叔,婶子,忙乎着呢?志强他娘脸上愁云浮去,飘上一片阳光,道,大脚,稀客,今儿咋有空过来,有事儿?大脚笑着走进去说,哦,也没啥大事儿,就是过来看看志强回来没有。志强爹一脸狐疑看着大脚道,你寻志强有事儿?大脚说,也没啥大事儿,这不是他暑假走的时候,说寒假回来给我买一本《红楼梦》,我给他钱,他就是不要,说书买回来了再给不迟。我看着这年关也到了,不知道志强回来没有,就过来看看,顺便把书钱还给他。

志强爹娘的脸被浓浓的疑云笼罩。听罢大脚的话,二人脸上的疑云方散。然而,他们散去疑云的脸上,马上又堆积了厚厚的无可名状的忧愁和为难。

志强他,他在省城没回来!

他不放假?

放了,今儿我们接到学校打来的电报,说志强临时有事儿,不能回家了。

哦!电报里没说啥事儿?

志强的爹娘好像对“什么事儿”很敏感,他娘看看他爹,他爹看看他娘。他娘苦笑一下说,具体啥事儿,我们也不清楚。志强娘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大脚判断,她一定有事儿瞒着我!

回到家里,大脚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不知道志强现在在哪里,更不知道志强的人身自由和安全有没有受到威胁。她在这深山里,就像聋子瞎子,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一切,好像跟她都无关,她就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装在箱子里的绵羊,她更是一只身陷井底的青蛙!

年前年后,大脚一直没有志强的消息,直到过了三月三,大脚才听说志强的爹娘过罢年就去省城了,前两天才回来。大脚还听说,志强的爹娘一回来就病倒了。这些传说,更加增添了大脚的对志强遭遇不测的猜测。当大脚又像上回一样,以取书为名,再次到志强家里打听消息时,大脚却被志强的遭遇吓得半死。

 

在志强爹娘那里,大脚得到了志强的确切消息。

志强之所以没有回家过年,是因为他参加了一个学生组织。那阵子,省城的铁路工人全部罢工,学生也跟着起哄,为了声援工人的行动,志强和他的同学们经常在夜里到大街上张贴标语,到工厂散发传单。春节一过,当兵的就像疯子一样到处抓人,打死打伤了许多工人,还抓铺了不少工人、学生,志强也被抓起来了。年前,大脚到志强家里的时候,他的爹娘已经知道志强的一些情况,但是大雪封山,他们只能等到春节过后才动身。他们这次进省城,是要去劝儿子不要再闹啥革命了,让他好好念书,实在不行,就回老家种地,省得他在外面惹是生非。可是,当他们赶到省城时,志强已经被关进了监狱。志强爹娘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求人帮忙,还使了不少银子,到最后也没能见上志强一面。监狱方面说,志强是政治犯,任何人不能见。

志强的爹娘在省城住了个把月,想等志强的消息,结果,所带的盘缠几乎花光了,也没有等到志强的消息。两人无奈只好返回豫西老家。

大脚听得心惊肉跳。回到屋里,她反锁了门,赶紧打开箱子——还好,那本《共产党宣言》还跟往常一样,好好地被一块红布包着,静静地躺在那里。这时,她突然想起,就在她卧室的年画后边,有一个暗窑窝,即使掲去年画,也看不出啥破绽。她小心翼翼地揭开年画,然后在挂年画的墙上用手拍打两下,窑窝的门儿就开了。那里,放的有地契、银票,还有娘陪嫁过来的金银首饰,反正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件儿,几乎全藏在这里。大脚把那个四四方方的红布包搁进窑窝里,轻轻关上门儿,又把年画恢复了原样。她不知怎么,心里莫名生出许多担心和恐惧。她害怕有人突然闯进她的屋子,疯狂地翻箱倒柜,搜这搜那。她还怕小偷溜进她的屋里,把她的书,还有家里所有贵重东西一窝端……

那天夜里,大脚做了一个梦,梦见志强在监狱里被打得遍体鳞伤,那些凶神恶煞的刽子手恶狼一样吼着,赶快交代,你都有那些同伙?不交代?死到临头了你还嘴硬?又是一阵暴打,志强昏死过去了。一盆冷水泼在志强的头上。志强醒过来了,他说,我交代,我全都交代。在我老家,还有一个叫李大脚的,也是我的同伙……大脚吓得一声大叫。醒来后,她满头大汗。她想,志强真的会出卖我么?她转念又一想,不可能,志强不是软骨头。但是她又一想,不中,人是会变的,万一他真把我供出来,我该咋办?她又一想,我不是还没有加入他那个组织么?他们就是抓我,也没有啥把柄,就凭那本书?她左想想,右想想,这也不是,那也不对,一时心乱如麻,直到天明,她也没想出个道道。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大脚决定去一趟省城,如果志强的案子有转机,她就去监舍里看看志强,如果不让探视,她起码可以打听一下志强的近况。她把她的想法跟爹娘说了。

胡闹台!你是志强啥人?你还去省城看人家!这事儿想都甭想!爹坚决反对。

他是我同学,还是我的老师!大脚说。

爹拿眼狠狠剜她一下说,同学不假,这啥时候又成你老师了?

大脚说,这个保密!

爹说,你个死闺女,翅膀硬了,保密,保密,保个屁密!

你爹说的是,再说,你一个连城县城都没出过的闺女娃儿,咋能一下跑恁远?人生地不熟的!娘也不同意。

娘,您不是老说,出门儿在外,鼻子底下一条大路,嘴放勤些,还怕个啥?大脚拿娘教她的招回敬娘。

甭在这斗嘴,不中就是不中,大不了你再跑一回给我看看?爹揭大脚的短儿。娘赶紧岔挡说,你个老东西,哪壶不热提哪壶!咱闺女那个时候不是小么,不懂话,这会儿我闺女可是个大人了,再不许胡说八道!

爹一提说“跑”的事儿,大脚脸就腾一下红了,羞羞地、毒毒地看着爹说,这回要是再跑,我就永远不回来!爹没再接招,而是闷声不响地回里屋了。

娘把大脚拉过去坐在自己身边说,闺女,玩笑是玩笑,可不兴再干那傻事了,听见没有?

大脚趴在娘的肩头上说,娘,我这不是故意气我爹么!您就把心安安生生搁在肚子里吧!您不是都说了,我这会儿已经是个大人了,您就放一百条心吧。

大脚的省城之行没能实现,这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不过,之前她担心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她想尽一切办法打听志强的消息,但是由于路途遥远,很难打听到准确的信息。

半年之后,志强的爹娘再次进了省城,据说是接到省城的电报,催得很紧。大脚是在志强的爹娘返回村里后才知道的。听说志强爹娘回到村里以后,一个一个跟丢了魂儿一样,哭哭滴滴,不死不活的。大脚没有更充分的理由再去志强爹娘那里打听消息,她只能通过村里人的道听途说,去获取一些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假的信息。村里人说,志强爹娘这次去省城,是奉命去规劝志强招供的,如果他招了,他就可以从轻发落,如果不招,恐怕性命难保。志强爹娘心急火燎赶到省城,在监狱里见到了志强,但是他一口咬定他啥都不知道。爹娘费尽口舌,好言相劝,甚至跪在地上哭着喊着求他,他都不开口。村里有人说,这个志强就是个犟驴,爹娘养活他容易吗,政府叫认错,就低头认个错吧,不然连命都不保了,还闹啥革命!也有人说,志强是着了魔了,听说叫那个啥党把他的魂儿都给勾走了!唉,可怜了她爹她娘,白白养了二十几年,不说养老送终了,弄不好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每次听到村里人议论志强,大脚都是远远的听了,也不插话,听完了,就跑回去一个人藏在屋里偷偷哭一顿。在她心里,志强就是个英雄,就是个忠义之人,而从村里人嘴里说出来的志强,咋不是犟驴,就是魔症呢!他们咋能知道志强是在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哩!

 

志强遭杀害,是在冬天,而大脚得到确切消息则是在过了春节之后——大脚得道准确消息时,志强的爹娘已经从省城返回村里。他们回村时,志强的娘已经疯疯癫癫,一天到晚在村子里四处游荡,喊着志强的名字。志强他爹也卧床不起。好在志强还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妹子,她们就担负起了照顾两个老人的义务。

那段日子,大脚的情绪也坏到了极点,她一方面为志强的牺牲而悲伤,一方面恨透了那些抓扑和杀害志强的大坏蛋,另一方面又非常同情可怜志强的爹娘。她隔三差五过去看望一下因失去儿子而伤心过度的老人,并力所能及地帮他们一把。送米送面,求医问药,她就像亲闺女一样照顾着志强的爹娘。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死去的志强,才能对得起她的良心!

……大脚,你为啥对我们这么好?病床上的志强爹问大脚。

大叔,以后我就是您闺女,志强就是我哥哥!

大脚是我闺女,大脚是我闺女!不对,你啥时候变成我闺女了?志强他娘先是手舞足蹈,突然又瞪大了眼,死死地、憨憨地看着大脚。

娘,我就是您闺女,亲闺女!大脚把熬好的药端给她刚刚认下的娘,一边吸溜吸溜吹着,一边喂娘喝药。

大脚真是个好闺女!床上的爹两眼含泪说。

大脚妹子,那以后咱就是亲姊妹了!志强姐姐拉着大脚的手说。

姐,你真拿我当亲妹子?

嗯,你就是我亲妹子!

志强的牺牲,对大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同时又更加坚定了她向志强学习的信心和决心。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一边尽其所能为穷苦乡亲做着善事,一边也在留心打听着有关革命的信息。

大脚一心向往革命的一腔热情,终于有了结果。当她得到共产党在县城成立了农会组织的消息后,就专门找到了农会主席闫超。

你就是武山赫赫有名的李大脚?闫超第一眼见到大脚,就盯着她那双大脚看,看得大脚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对呀,我就是李大脚,但是不能说赫赫有名,这都是叫乡亲们给传的!大脚两只手很不自在地搓来搓去。

大脚,关于你的事儿我早就听说了,这阵子不是太忙么,你要是不来找我,我还准备过段日子专门去找你呢!

我想加入农会,不知道你们要不要我?

哈哈,你这闺女!要啊,咋能不要!我们农会就是需要你这种思想进步,专为穷苦人做事儿的人,我们求之不得呢!

闫主席,您不是诓我的吧?你们真的要我?

站在一边的一个女人插话说,我们闫主席说话算数,他咋能诓你?你就放心吧!

哦,忘了介绍了,这位是咱们农会的副主席蒋小琴,你们认识一下。闫超说。

蒋小琴大大方方地上前拉着大脚的手说,大脚,你可是武山一代的大善人,远近闻名。不过,光靠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行的,咱们要依靠党组织,团结穷苦大众,跟地主恶霸、土豪劣绅斗,跟一切与人民为敌的反动军阀斗,只有团结起来了,咱们才有力量!

大脚握着蒋小琴的手说,以后,我就跟着你们干,你们就收下我吧!

参加农会以后,大脚的心里踏实了,再也不觉得孤单了,整天有使不完的劲儿。

有一次,她接到一个农会积极分子报告,说县城南街有个好吃懒做、专门靠坑蒙拐骗捞取好处的恶棍魏聚财,前两天哄着他三岁的外甥女儿,悄悄卖给了南山一个大户人家。他妹子和他妹夫打听到确切消息以后,这会儿正在跟他要人呢。可是这个黑心的人贩子百般抵赖,死活不认帐。他妹子哭着喊着求他,他的妹夫要跟他拼命。来人说,农会赶紧出头过去看看,晚了怕要弄出人命哩!

大脚把情况跟蒋小琴汇报后,蒋小琴让她带着几个农会会员,急急忙忙就赶到了魏聚财家里。

见到大脚,魏聚财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还摇头晃脑趾高气扬地问大脚,你算哪根葱,敢在我魏某人面前指手画脚?

大脚大义凛然道,我是农会的李大脚,走,我们蒋主席让我过来,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把事情说清楚!

魏聚财一听李大脚三个字,就乜斜着眼,带看不带看地瞅了大脚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哎呦,原来你就是李大脚?久仰久仰!女大善人,女中豪杰,魏某是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你看你一双比男人还男人的大脚片子,威风,厉害!他边说边不怀好意地故意盯着大脚的脚板看。

李大脚听出他话里有话,就正色道,魏聚财,不要在这里信口雌黄,岔开话题,走,跟我们走一趟,把你拐卖你外甥女儿的事实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我凭啥跟你走?你有啥权利命令我跟你走?再说,你有啥证据说我拐卖了我外甥女儿?

那天我领着我闺女在大街上赶集,我在买东西时,一不留神闺女就不见了,后来有人说,他们看见你带着我闺女,你还给她买糖人儿……魏聚财的妹妹魏菊花说。

你个黑心烂肝的东西,我说你这几天咋花天酒地,花钱像流水,原来又干那昧良心的事儿,还卖咱的外甥女儿!魏聚财的婆娘拨开人群,过来指着魏聚财的鼻子骂道。

……你个死婆娘!魏聚财气急败坏,恨得咬牙切齿,吹胡子瞪眼。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你咋这狠心,连你外甥女儿都敢卖?我……我打死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魏聚财的妹夫举起拳头就要打,却被大脚挡住了。大脚说,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农会来处理吧,走,把魏聚财带回农会。

经过蒋小琴和李大脚的审问,在见证人的当面指证下,魏聚财乖乖供出了拐卖他外甥女儿的犯罪事实。当天,农会将魏聚财交给警察局。第二天,被拐卖的小姑娘就回到了爹娘身边。

 

那个时候,当地民团和外地军阀经常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祸害老百姓。当地有个民团头子吴元奎,为了逃避刚刚成立的苏维埃政府和民兵的追剿,就连夜拉着他手下的一百来号人,逃窜至陕州,投靠他的一个酒肉朋友——陕州剿匪司令王占山,以效犬马之劳。谁曾料到,那个王占山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在一次跟苏维埃游击队的战斗中,枪声一响,他当了头乌龟,洋装进攻,让吴元奎的民团充当炮灰,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四散而逃。当他二返身又去找王占山时,王不但不褒奖他,还骂他无能,窝囊,打了败仗还有脸回来邀功请赏,还不快快滚出陕州地界,免得叫我看见你恶心。王占山一边骂的吴元奎狗血喷头,一边拿枪指着他,让他快滚。

吴元奎心想,狗日的,老子上当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逃个活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敢怒不敢言,只好带着他的二十几号残兵败将,灰溜溜逃回卢氏。

这一线索被农会积极分子扑捉到,并报告给了闫主席。闫主席命令大脚与苏维埃政府取得联系,趁吴元奎立脚未稳,在他的情人徐艳花家里将他抓获。

据吴元奎交代,他和他的残部不敢带着武器回城,就把武器弹药埋在了距县城二十多公里的太平村的一个山洼里。在二十几个地方民兵的保护下,大脚和几个农会会员押着吴元奎,挖出了那批武器弹药,共计长枪短枪五十多支,子弹六箱,手榴弹一百多枚。

在苏维埃政府的领导下,大脚积极要求进步,向党组织靠拢,并投身到“打土豪,分田地”的火热斗争中。

在地主恶霸刘景槐公审大会上,大脚第一个上台历数刘景槐剥削压迫穷人、欺男霸女、催粮要款、害得不知多少家庭家破人亡的累累罪行。她还带头高呼: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地主恶霸!穷人当家作主!苏维埃政府万岁!

当大脚被党组织吸收为预备党员以后,她的工作热情更加高涨。她怀着一颗为党工作、不惜牺牲一切的信念,与一切欺压人民、剥削人民、祸害人民的反动势力作斗争。有一次,她在下乡回城途中得到一个确切消息,城西有个人称“黄鼠狼”的街头混混黄仁义,打着黄氏货栈的幌子,偷偷私藏、贩卖大烟土,还私开地下烟馆,祸害他人,从中牟利。

为了拿到铁证,大脚和另外两名农会会员连续三天夜里潜伏在“黄鼠狼”的老巢附近。头两天,只见前半夜后半夜有人零零星星的进进出出,并没有大的动静。那两个农会会员说,出来的,肯定是刚吸过大烟的,不如抓一个回去审问一下。大脚说,捉贼捉赃,他把大烟吸到肚子里,没有明显的证据,你就是抓住了,他死不承认,你也拿他没办法,不如再等等,抓住时机,来个人赃俱获,这样就更有说服力。他们一听大脚说的有道理,就继续耐心等待时机。

第三天后半夜,他们终于有了重大发现。只见两个牵着牲口的人,鬼鬼祟祟来到黄氏货栈门前,其中一个回头四下张望了一番,就听另一个人压低声音说,黄老板,黄老板,给我准备的那批山货咋样了?接着就听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谁呀?外面的人道,老雇主,后河的!屋里说,哦,是赵掌柜的?等一下,我这就给您开门!一个人随着吱吱扭扭的开门声闪身进入屋里,另一个则立在门口四下张望着。

大脚感觉这两个人并非正当的生意人,进货不在白天,而选择在这月黑风高的后半夜,其中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遂派一个人飞快回去报告闫主席,她和另一位继续在这里监视他们的动态。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只见黄氏货栈的门开了,几个伙计模样的人抬着沉甸甸的东西出来,然后放在马背上驼了。闫主席和大脚把这些都看得一清二楚。闫主席对身边几个持枪的小伙子说,走,跟踪他们,看他们往哪里走,然后侍机抓获。这两个人牵着牲口,拐弯抹角来到一处小院,其中一个把着门环在门上敲了三下,只见大门开了,然后走出几个人,卸下马背上的东西,进了院子。闫主席问,他们刚才说他们是哪里的?大脚说,后河的。闫主席说,既然是后河,那他们为啥不出城,而来到这里?大脚也有些纳闷儿,就自言自语道,他们是不是在耍花招?闫主席说,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就后悔刚才没有及时抓获他们,万一生出变故……两个人正在焦急地琢磨着,就看见一匹马拉着一辆马车,车上放着一口材棺,然后从大门往外走。闫主席和大脚对视了一下说,原来是这样!大脚也会心地点点头说,狡猾的狐狸!

在城门口,那辆马车被拦下了。

停下,请接受检查。

军爷,亲戚家里死了人,急着用棺材,您就高抬贵手,让我们……一个人说着,就把两块银元塞到守城人的手上。

少来这一套,打开,看看里边有没有枪支弹药,有没有大烟土!

哎呀呀呀,这位军爷,您可不敢开这样的玩笑,我们真的是给亲戚送棺材的。

那位守城的并不理睬,一挥手,身后呼啦一下闪出几个手持长枪的,其中两个用枪顶住那俩赶车的,另外两个跳上马车就掀开了棺材盖儿……

当天夜里,黄氏货栈的黄老板被抓,还从他家的地窨子里搜出大量的烟土和几十条汉阳造。

由于大脚表现突出,一年后,她就在一个秘密地点,和另外两名同志,面向鲜红的党旗宣誓,正式成为一名共产党员。而李大脚也成了豫西卢氏最早的女共产党员之一。不久,李大脚又被提拔为县农会副主席。

 

那年三四月份,国民党对革命苏区进行二次围剿,苏维埃政府和党组织决定暂时撤出县城,转移至西部山区开展游击战。

本来,组织安排大脚和同志们一起撤离,而大脚却怎么也不肯走,她坚持要留下来,留在当地开展地下工作。当农会主席闫超通知她撤离时,她说,如果都走了,组织今后对这里的情况就会一无所知,这样,我们不就成了聋子,瞎子了么?所以,必须要留下一到两个人,保持跟组织的联系,及时了解通报这里的情报信息。闫主席说,这个,组织已经有考虑,你就不要操心了。大脚说,我自愿留下,一来,我对这里的各种情况都非常了解,有利于开展工作;二来,我的党员身份也没有外人知道,便于隐蔽麻痹敌人;三来,我有着多年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大脚说,闫主席,请您放心吧,请您转告组织,我一定会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好好工作!我在这里等着党组织,等着你们回来的那一天。

在大脚的一再坚持下,组织经过综合考虑,最终答应了大脚的请求,决定让她和另外一名同志小李子留下,其余同志全部撤出。

苏维埃政府和党组织及民兵武装一撤出,大脚感觉就像从阳光明媚的春天,一下掉进了阴云密布的冬天。卷头重来的国民党军警、特务,到处在搜寻、抓捕共产党人以及曾经追随共产党的进步人士。

为了避其锋芒,大脚也暂时出城,躲进武山背后一个荒弃多年的农家小院里。她女扮男装,和小李子一起扮成弟兄二人,有时候装作担柴卖草的,有时候扮作买牲口、倒山货的,四处观察搜集着敌人的情报信息。那一阵子,敌人搜查得紧,大脚有家不能回,她已经探听到,反动政府先后几次三番派人到她家里要人,爹娘一天到晚担惊受怕。

有段时间,城里乡下到处张贴着画有大脚画像的布告,大脚和小李子每天只能把自己关在那个破落的院子里。从城里带过来的东西已经消耗殆尽,大脚只能通过一个远房亲戚,给她送一点吃的喝的用的。有一次,这个远房亲戚以走亲戚为名,来到大脚家,并将大脚的近况如实告知两位老人。大脚爹娘一听,哭得一塌糊涂。娘说,这闺女,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去闹那个啥革命,这会儿弄得有家不敢回,有爹娘不敢认,东躲西藏,不人不鬼的,唉,这都是命啊!爹说,人的命,天造定!这都是她自找的,谁也说不醒劝不动她,眼看都二十六七的大闺女了,人家的闺女早就嫁人生娃儿了,她还……唉,造孽呀,造孽!

当大脚爹娘还听说,这阵子大脚的生活用品都是这个远房亲戚在悄悄提供,而他的能力也有限,大脚有时候就悄悄溜进菩萨庙里,以供品充饥时,大脚的爹娘哭得更加伤心。那天夜里,等这个远房亲戚走后,大脚爹娘就准备了吃的喝的穿的一应物品,然后,由大脚她爹按照那个远方亲戚所提供的地点,趁着夜深人静,黑摸瞎揣,跌跌撞撞,带着大脚娘的担心和牵挂,把那些东西给大脚送去了。   

寂静的夜里,当大脚藏身的那扇大门被敲响之后,大脚警觉地立即拿出枕头下的手枪,蹑手蹑脚来到门口。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还说,大脚,快开门,我是你爹!大脚并没有应声,她要在百分之百确定那人就是她爹之后,再应声开门。她听出来了,喊她的,就是她爹!她轻声应道,爹,你咋知道我在这儿?好,我给您开门。

爹看着一身男人打扮的大脚,怎么也不敢相信她就是自己的闺女大脚。他抱着闺女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还劝她不要再哪弄那个啥革命了,弄不好连性命都保不住。大脚说,如果都害怕死,都不去革命,那坏人不是更加猖狂,穷人不是更没有活路了么?爹知道劝不动她,就千嘱咐万叮咛,让她好好注意安全,别让坏人发现了。

爹走的时候,大脚对爹说,以后再也不要给她送东西了,万一被敌人的眼线发现,还要连累爹娘。那夜,大脚她爹按照大脚的说法,先进山里拾了柴火,然后第二天一早担着柴火返回家里。

从夏天到冬天,大脚和另外一位农会会员小李子,经常扮成叫花子,混进城里,一边沿街乞讨,一边探听消息,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把情报送往城外菩萨庙的菩萨像下,然后联络人就会扮作香客,顺便取走情报。

有一回,大脚和小李子探听到敌人要在农历腊八那天,对活动在熊耳山一带的党组织进行包抄围歼的消息后,立刻于当天夜里把情报送往菩萨庙。就在大脚往菩萨像脚下放情报的一刹那,一道强光射向她。大脚吓了一跳,正想再拿回情报吞下时,黑洞洞的枪口已经顶在了她的后脑勺上。那人还说,李大脚,你藏得够深的,还女扮男装,还沿街要饭,把手拿回来,不然我一枪打死你。大脚镇定自若,慢慢把手缩回。当她缩回右手的时候,她的左手却在慢慢摸索着插在腿肚上的匕首。她摸索到了,她飞快地拔出匕首,一个鹞子翻身,匕首直刺那人胸部。那人在闪身躲开的同时,抠动了扳机,只听一声枪响,大脚倒在了血泊中。

大脚倒下的时候,眼睛依然睁着……

大脚走那天,她才过了二十七岁生日不到十天。

 

作者简介  塬上草,本名董彦礼,河南卢氏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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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作者 时间
万分有幸拜读您的作品,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不被封建迷信所束缚,非常的勇敢并坚定自己内心的选择,通过不断读书学习来提升自己并且帮助了很多人,不顾父母的反对宁愿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也想要去确保他人的安全,身为读者我在读的过程中也会不知不觉的将自己带入其中。非常赞!! 非非非非 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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