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洁彩：送别舅舅

　　2023年8月21日上午，我们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送别了我的舅舅。

　　我的舅舅是我母亲的哥哥，按家乡的风俗习惯，我们叫他“舅父”。

　　舅父因病医治无效，于2023年8月20日凌晨三时，农历癸卯年七月初五日与世长辞，享年7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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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父出生于解放前一个贫苦的农村家庭。我外公是一个瞎子，靠给人家占卜混口饭吃，所以他为舅父三兄妹取的名字都颇有寓意：大舅父叫“如开”，这个小舅父叫“如青光”，希望能睁开眼睛，见到这个光明的世界之意；我母亲叫“银心”，取“有钱就开心”之意。舅父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命运多舛。大舅父如开是他的双胞胎哥哥，由于家里实在太穷，瘦弱的外婆没有足够的奶水同时喂养两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在他们才6个月大时，身体稍微强壮点的大舅父被外婆尝试着加以辅食喂养，结果用又冷又硬的剩饭噎死了。

　　舅父5岁时丧父，当时我的母亲还不足2岁。舅父小小年纪就用嫩弱的肩膀撑起了一个家。在那风雨飘摇的苦难日子里，外婆、舅父与我母亲三人相依为命，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外婆没有文化、没有一技之长，靠给人家做保姆，浆洗衣物、带小孩赚几个小钱。儿时常听母亲讲起他们小时候的艰难岁月。她说家里常常穷得揭不开锅，舅父和她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但舅父人小机灵又大胆，常常上树捣鸟蛋、捉小鸟；下水凫小鱼小虾给她打牙祭，运气好时，还能抓到老鼠、青蛙、蛇之类开开荤。最难忘的是人家摆喜宴时，她和舅父两人就像两只小狗一样穿梭在各桌子底下，与小猫小狗争着捡起一块又一块人家嚼不动扔在地上的烧猪肉皮，回家煮软后美美地饱吃一顿，那是她最高兴的时刻。

　　后来舅父和我母亲相继成了家，我们几表兄妹陆续出生，每到寒暑二假，我们就赶紧收拾衣物到外婆家里小住。小时候，去外婆家玩是我们最开心的一件事。外婆家有大河边，夏天可以玩水；外婆家有一个大果园，种有番石榴、香蕉、龙眼……可以实现我们水果自由；舅父童心未泯，偶尔捉来一些“野味”——鸟蛋、水蛇、泥鳅给我们解馋，我记得他曾捉来一些蚱蜢，用铁丝一穿，放在火上一烤，递给我们吃，那份香啊，至今仍回味无穷。这些对于每天一本正经吃着头菜蒸肉饼的我来说，是多么新奇、多么有趣、多么快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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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父一生养育了三个儿女。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先后担任过村里的治保主任、生产队长等职务。他从来没有埋怨命运对他的不公，而是勇敢地面对现实。1978年，农村普遍实施包产到户，自从农民有了土地，生活才开始慢慢变好一点。他与舅妈一起，真正的白手起家，承包鱼塘，在鱼塘边养猪、种菜，一年四季，外婆家都有吃不完的蔬菜，莴笋、白菜、冬瓜……应有尽有。舅父自己不舍得吃喝，但是对我们极好，什么都舍得送给我们。他的心里，家人是第一位的，很多时候宁肯委屈自己，也不愿委屈我们。

　　舅父拼命干活，风里来雨里去，天天泡在鱼塘里，摸爬滚打。他们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用自己似铁如钢般的瘦弱身躯，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支起了一片天。生活也日渐向好，修了一幢三层小洋楼，还修了墙院子，院门漂亮又大气。

　　然而安稳的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就在我刚上初中时（1991年），外婆突发中风，导致失言、生活不能自理，吃饭、穿衣、大小二便等都需要人照顾。在长达10年的时间里（外婆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2000年才与世长辞），都是他与舅妈里里外外照料，这使本来贫穷的小家雪上加霜。他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他没有倒下，他咬紧牙关坚持着。他总是闲不下来，放下镰刀就拿起扫把，屋里屋外都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外婆爱干净，他就与舅妈一起，经常给她梳头、擦拭身子、翻身，把她收拾得整整齐齐，天气晴好时，还推她到阳台晒晒太阳。因此，尽管外婆卧病在床数年，她从未生过一处褥疮，这不可不说是舅父与舅妈的功劳。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舅父坚持做到了。他一直在床前尽孝，精心照料着外婆，给她治疗，从没感到嫌弃和厌烦。他用实际行动赢得了一个好名声，也为后辈树立了榜样，他这种高尚品德，是值得我们学习和铭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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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众多表兄妹中，舅父从小对我特别好，都说“外甥多像舅舅”，他虽然才断断续续上过几年学，但喜欢读书看报，他说起话总是文绉绉的，据经引典，出口成章，让我这个以“老师”自诩的外甥女惭愧不已，我母亲也常说少点文化都不能跟他愉快聊天。他写得一手好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左右手打起算盘来，上下翻飞，让人目不睱及。他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才是他的“知音”。他喜欢与我聊天，认为只有我才明了他的心意：“与读书人聊天就是不一样，知书识礼，一点就明。”

　　长大后，由于工作生活的忙碌，我慢慢与舅父疏远了，但毕竟有血缘关系，骨子里还是很亲的。偶尔答应陪他吃顿饭，他就欢喜得像个小孩似的，赶忙到鱼塘里打捞一条大大的草鱼回来，做一道正宗的酸菜鱼火锅，并奔相走告，四下通知左邻右里：“今晚来我家聚聚，我的外甥女回来跟我用餐呢！”那神气和架势，仿佛与他摆龙门阵的，不是外甥女，倒像是某位达官贵人或新科状元一样。

　　2023年8月19日（星期六）那天晚上，我去探望他，看着一生要强的舅父卧病在床，半年没见，他变老了好多，皮肤黝黑暗黄，气若游丝，我的泪水抑制不住就流下来了，叫了一声“舅父……”后就泣不成声。舅父在这几年遭受着病痛的折磨，几次到江门市中心医院住院治疗。他把人的生死看得很透，常将“人总有一死”这句话挂在嘴边，说自己早准备好到江门长青公园（殡仪馆）走一趟了，认为那是自然规律，谁也逃脱不了的。

　　他见到我异常欣喜，两眼顿时闪闪发光，他宽慰我说：“不哭不哭，不用担心舅父。”他顿了顿，又说：“人生自古谁无死呢？人总有一死的。”“您这是准备要‘留取丹心照汗青’吗？”我破涕为笑。“可惜舅父这回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劫数难逃了……”想不到这已是与他的最后一次聊天，才一天光景，我们已阴阳相隔，天人永别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晚的他，应该是回光返照了吧？前几次的治疗，医生硬是把他从死神的手里拉了回来，但这次，医生终究无回天之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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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父一生最大的缺点就是好喝酒。早些年可能是因为长期泡在鱼塘里，需要喝些酒来御寒，后来每天晚上都会小酌几杯。舅妈知道丈夫这么多年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在意。但谁也没有想到，舅父的酒瘾越来越大，顿顿一斤酒，家里常囤有几箱酒，就像跟某酒厂签了合同，做独家代言一样，哪怕医生多次劝阻，哪怕是年纪大了，都依旧割舍不下。

　　有一回，我举起一个四两的玻璃水杯问他：“您一顿能喝一杯酒吗？”

　　“从来没试过，”舅父得意地摇摇头，伸出两个指头，“最少也要喝两杯以上，但我从来没喝醉过，还不知道我自己的根底呢！”

　　“还是少喝一点吧，医生说了喝醉一次酒，等于得一次急性肝炎，因为约90%的酒精都要在肝脏内代谢，很伤肝的。”我劝他道。

　　“现在不喝，难道等以后我两腿一伸，你们奠在地上给我喝吗？”喝酒绝对是他最大的爱好，任凭天王老子谁人来劝，他依旧不为所动。他的话犹在耳边，想不到一语成谶，这么快就成为现实！

　　舅父得的是肝癌。当8月11日去医院检查时，发现癌细胞已扩散到五脏六腑，连手术都没法做了啊！每次病发，他都疼得满床打滚，大汗淋漓。每每想到这，我就感到异常难受。他是我们的亲人，一辈子都在操劳，受了一辈子的苦，要走的时候，疾病还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我们却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好好道别都来不及！从发病到离世，短短十天时间，他就这样匆匆地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总感觉不太真实啊！

　　舅父走了，走得很安祥。带着对亲人的眷恋和怀念。8月21日上午，我们坐上去殡仪馆的车，送舅父最后一程。工作人员指挥我们站成几排，静静默哀鞠躬，然后让我们围着棺材走一圈，瞻仰他的遗容。

　　目送着那副土黄色的棺材推进火化间的一刻，我哭得撕心裂肺。滂沱泪眼中，我仿佛看到舅父坐了起来，他向我作揖，潇洒地挥手告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别过，后会无期！”然后他就大步大步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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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闭上眼，舅父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印象中的舅父是那样慈祥、和蔼可亲，从没见他发过脾气，更没打骂过子女。他爱笑，一笑起来就看到嘴里缺了的门牙。

　　舅父的一生坚韧不拔，一生要强。他处事不惊，遇难不慌。

　　舅父的一生忠厚勤劳，昼耕夜收。他和邻睦友，平易近人。

　　舅父的一生豁达乐观，笑对苦难。他为人豪爽，与人为善。

　　来世间一趟，从生到死，舅父走完了78岁的人生，在这个初秋的七月里，一片黄叶落下了。

　　草木一世，人生短暂，愿每个生命来到人世间，都能被善待，平安顺遂。

　　——写于中元节前夕，愿舅父在天堂没有痛苦，一切安好！

　　作者简介：容洁彩 ，女，70后，广东江门人，江门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江门蓬江区某机关单位。曾在《羊城晚报》、《江门日报》、《江门文艺》、《广东教育》、《湛江晚报》、《湛江日报》等报刊杂志留过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