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小说)
救赎(小说)
塬上草
那天夜里,我被噩梦惊醒。我梦见我的堂哥一家三口,满脸满身是血,人人怒目圆睁,个个呲牙咧嘴,面目狰狞地哭着喊着骂着向我扑将过来……醒来,我大汗淋漓,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虽然我汗流不止,但是我还是下意识地用被子蒙了头,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蜷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刚才梦里的声音、画面又在我的脑海里回放。
“兄弟,你太冷漠,太无情,见死不救!”堂哥带血的手指着我。
“真没想到,原来你是个胆小鬼,懦夫,怂包!”堂嫂张着血盆大口,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下。
“小叔,救救我,救救我爸我妈!”侄女伸开双手,眼巴巴地看着我。
……
我是个单车驴友,不喜欢群居,就爱好独来独往,特别是双休日,远则三五十公里,近则一二十公里,游山赏水,自得其乐。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骑车出去郊游,在国道209刁崖段,我意外地遇到了一起车祸。我路过那段路的时候,车祸已经发生,有几辆大车小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谁也没有减速或停车,谁也没有在意车祸的发生,就像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尽管每一辆路过车祸现场的车子都能够清楚地看到撞在路边石岩上的车祸现场。
我老远就停了车子,一只脚蹬在地上,朝车祸现场瞄了一眼,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车子的外观严重损坏变形,我就感觉这是一起极其惨烈的车祸。我这人有个毛病,晕血。我不敢多看,把脸迈向一边,把蹬在地上的那只脚赶紧放上脚踏,蹬着单车就从车祸现场道路的另一边快速通过。通过车祸现场时,我好像还听到细若游丝般的求救声:“救命,救救我!”我拿眼快速瞄了一下已经严重变形的小轿车,好像看见一只带血的手从已经破碎的车窗玻璃洞里伸出来,轻轻摇动着……那一刹那,做人的良心曾经提示我停下来,拿出电话报警。可是,我的脑海里迅速闪过那一溜烟从车祸现场逃之夭夭的大车小车,心想:算了吧,开汽车的都没有一个停车施救的,我这个骑单车的凭啥多管闲事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到这里,本来已经放慢了速度的我,又猛蹬脚踏,飞快从车祸现场驶过……
回到家,一想起那起惨烈的车祸,我还心有余悸。
“太吓人了,这会儿想想还后怕!”我对老婆说。
“啥太吓人了?”老婆问。
“车祸,刚才骑车经过刁崖,看到一起车祸!”
“人咋样?有人去抢救没?”
“过去好几辆大车小车,没一个停车报警的。”
“你报警了?”
“没有。我不想多管闲事儿!”
“啊?你也没报警?你……?唉!也不知道人咋样……你咋不打个报警电话呢?”
正说着话,我的电话就响了,是大伯打过来的。
“明理,快来医院,你大哥出大事儿了!”
“大伯,你说啥?我大哥出大事儿了?他咋啦?”
“你大哥一家出车祸了,在刁崖!”
“啊?!”我惊出一身冷汗,大伯说出的最后三个字,像三个重锤猛砸在我的心上,又像三记耳光猛扇在我的脸上。我不顾一切地连爬带滚朝医院跑去……
我跟堂哥建理是一奶吊大的。堂哥比我大两个月,我出生五天,母亲就去世了,是大娘的奶水把我养大的。我跟堂哥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在七十年代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岁月里,本来就营养不足的大娘,为了让我多吃一些奶水,早早地就让堂哥喝稀面糊糊。由于营养跟不上,从我记事起,堂哥总是又黑又瘦。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是同班。那时候,我就成了堂哥建理的跟屁虫,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在我的眼里,堂哥就是我的护身符,跟着堂哥,我心里踏实——尽管他比我只大两个月。有一次,堂哥上厕所,我没跟着去,当他回到教室看到有两个矿工子弟以我偷了他们的铅笔为借口,正要对我动手时,堂哥像一位侠客,悄然降临到我的面前,那两个仗势欺人的矿工子弟见势不妙,就自己败下阵去。
“哥,你真行,往那一站,威风凛凛,吓得鬼子屁滚尿流!”我习惯给自恃高人一等的矿工子弟叫“鬼子”。
“那是,谁叫我是你哥哩?谁欺负我弟弟,我就跟他拼命!”
上中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勤工俭学劳动。早上出门时,大娘给我和堂哥一人一个窝头,用小手绢儿包了,装进各自的小挎包里。劳动中,我一不小心将挎包里的窝头弄掉在立陡的山坡上,硬梆梆的窝头沾地就往山下滚,我眼巴巴看着窝头像一个小皮球一样,一直滚到山下,不知去向。我连滚带爬要去撵窝头,堂哥一把拽住我说:“别撵了,坡这么大,寻不着了。你看,我这里还有,咱俩吃!”堂哥拿出他的窝头,用力一掰,把多的一半儿塞给我。
“哥,你真好!”我从堂哥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
当我赶到医院时,看到堂哥、堂嫂和侄女都已经被白布覆盖,医生宣布,除了一人当场死亡外,另外两人的死亡,主要是因为抢救不及时,失血过多。大伯哭得死去活来。我如五雷轰顶,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抢救不及时,失血过多!抢救不及时,失血过多!”……我被万箭穿心,心在流血不止。我的灵魂被良心的鞭子猛抽着,鲜血淋漓。我的身子在颤抖,在抽搐!我觉得我真该死!我真不是人!
在堂哥一家的灵堂前,我怀着深深的赎罪感长跪不起。一夜之间好像老去十多岁的大伯却来扶我:“明理,起来吧!我知道你们兄弟感情很好,你这样伤心过度,哭坏了身子,他们在那边也不忍心的!起来吧。”大伯越是劝我起来,我就越觉得伤心后悔。我把肠子都悔断了!我在心里骂自己,混蛋,冷血!当时为啥不停下车子过去看看呢?当时为啥没有打电话报警呢?我真的不知道那是大哥一家,要是知道,我就是用手挖,用肩扛,也要把他们挖出来,把他们扛回来!我怎么就那么粗心呢?我恨自己,把头往地上撞,用手扇自己的脸!我就是只没人性的狼!我就是个胆小鬼!我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畜生!老婆的埋怨和责骂,内心的愧疚和自责,让我在堂哥一家的灵堂前痛不欲生。
“这是一起典型的见死不救丑闻!”
“公安调取了事发时距车祸不到一公里的路面实时监控录像,听说当时一共有八辆大车和小轿车经过,还有一辆单车,一辆也没有停车施救!”
“唉,人心冷漠,世态炎凉啊!”
“这些人的良心都叫狗吃了?打个报警电话,举手之劳!”
……
这些议论声,在堂哥的灵堂前,如晴天霹雳,劈头盖脸砸将过来,让我难以招架,更让我无地自容。
我泪如雨下,以泪洗面,以泪洗心,以泪赎罪。
送走了堂哥一家三口,我每天都在悔过和愧疚中度过。我整天整天心神不安,神不守舍,悔罪自责,整夜整夜失眠噩梦,半夜惊醒,大汗淋漓。我精神恍惚。我有一种故意杀人的罪恶感。我曾在堂哥一家三口的灵前,默默祈求他们能够原谅我,宽容我,饶恕我。我给堂哥承诺:我会替你肩负起给大伯养老送终的重任,哥,你就放心走吧!然而,我越是这样,我的负罪感就越重,我的灵魂就越在良心的严刑拷打下流泪滴血。
一周过去了,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可是,随着“见死不救”这一话题被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议论和新闻媒体的《热点追踪》越炒越热,以及一段关于堂哥一家三口车祸当天不远处道路实时监控画面的曝光,我也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上。先后经过车祸现场的那八辆车的车牌号被公布出来,驾车者受到大家的责骂和唾弃。而那个骑单车经过车祸现场的人,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大家议论的焦点之一。经过慢镜头回放和画面定格处理,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骑着单车经过车祸现场的人就是我。亲戚朋友认出来了,大伯也认出来了。
“明理,那天你经过你大哥出事的路段了?”
“我……我……我是从那里路过,但是我当时不知道……我还晕血,我很害怕,所以……”
“所以你就走开了?”
“我当时连看都没敢看,我真的不知道会是我……”
“不要再说了!不知道是你大哥你就可以装作没看见?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还有没有一点良心?见死不救,你还算人吗?”
我无地自容,无言以对,只能低头让大伯骂个狗血喷头。
一时间,我简直成了过街老鼠。唾弃,咒骂,鄙夷,大有被扒皮抽筋而后快的架势。我不敢出门儿,我像一只丧家之犬,每天苟且在角落里,忍受着老婆的谩骂,女儿的不屑,邻居的白眼。
我没脸上班,就称病请了半年的长假。我害怕同事们看我的眼神。我前面走,背后好像有千万只手在指着我骂。我度日如年,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堂哥一家,用血淋淋的手在掐我的脖子,挖我的心,抠我的眼睛。不知道多少个白天和夜里,我恍恍惚惚睡着了,突然,堂哥一家三口或呲牙咧嘴,或哈哈大笑,或凄厉哭泣,或怒目而视,或疯狂打骂,我受到惊吓而醒,大汗瓢泼,如雨如浴,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
“大哥,我对不起你一家,我无以赎罪,我要跟随你们一起走了!”好几回,我已经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我生不如死,就选择了跳楼、跳窗户、上吊、割腕,但每次都被我老婆发现。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老婆不再像以前那样损我、咒我、骂我了,她每次救下我,都要抱着我痛哭流涕。
“我原谅你了,再也不骂你了!你也不要再作践自己了!”
“我不让你死,我让你活着!你死了,我怎么办,谁来管我?”
“我没脸活了,我活着丢人现眼,我死了,一了百了!”
“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咱俩都去死,那孩子咋办?”
老婆死死地抱着我,哭的跟泪人儿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听到我的笑声来自遥远的天外……我眼前的人、楼房扭曲变形……整个世界一片混沌,扑朔迷离……
一年后,我走出了精神病院。在老婆和女儿的陪伴下,我看见不远处大伯站在那里。
“明理呀,你总算好了!这下我就放心了!”大伯拍拍我的肩膀。
“大伯,明理对不起您,对不起大哥一家!”我低头垂眼,不敢正眼看大伯。
“不提那些了,不提他了,命该如此,命该如此!也不能全怪你,知道错了就好,咱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不是,人要往前看!”大伯双手掬着我的脸,好像在看一个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儿。
“就是就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从现在开始重新活一回,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老婆挽着我的胳膊。
“爸爸,我们相信你,你一定能做个活雷锋!”女儿挽着我的另一只胳膊。
我可劲儿地点着头,两颗泪蛋蛋滚落而下。我不知是哭是笑,嘴唇颤抖……泪水模糊了我的眼,洗刷着我的心……
作者简介 塬上草,本名董彦礼,河南卢氏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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