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死亡的夜晚》张立忠

　　一九八八年，我在某团任政治处付主任，八月中旬，受命带领炮兵营赴黑水靶场打靶，部队抵达靶场驻地的当天夜里，突接师炮兵指挥部命令：部队于次日早晨出发，转赴月亮泡水库执行抗洪抢险任务。没想到，这一任务的转换，让我们经历了一个跨越死亡的夜晚。

　　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一日傍晚，风雨交加，风刮得电线发出凄厉的啸叫，合抱粗的大树，也被刮得弓着腰痛苦的呻吟着，雨被风裹挟着，从很高很远的地方砸下来，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农家的屋顶，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响声，风雨中透出超越早秋季节的寒凉。我站在月亮泡水库附近的一所农家屋內，望着门外的疾风骤雨，心中充满了忧虑，我担忧这场突来的暴风雨，会加重月亮泡水库的险情。

　　月亮泡水库，位于吉林省大安市与镇赉县交界地域，入夏以后，注入这个水库的两条河流嫩江和洮儿河洪水泛滥，至使月亮泡水库入库流量大幅增加，远远超过警戒水位，水库告急。为此，我们和其他一些在水库附近训练的部队，纷纷奉命赶来抢险。

　　那一夜我难以入眠，刚刚躺下，我的担心就成事实。凌晨一点钟，师炮兵指挥部发来命令：部队立即集合，速赴六号大坝抢险。我们马上集合队伍，顶风冒雨迅速向水库开进，到达后部队立即展开抢险。

　　我站在六号大坝上，黑暗填满了视野，手电的光束刺破了水库上的黑幕，揭开了水库凶险的一角，我被所看到的景象惊呆了！水库里风狂雨骤，恶浪滔天，风驱动着大浪一波接着一波黑压压的迎着手电光涌来，像坍塌了的夜被大风卷着滚滚而至，坝上的人仿佛随时都会被恶浪吞噬，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恐怖景象。

　　大浪前赴后继地拍击着六号大坝，有个别地段的坝体已被削掉近半，情势非常危急。我们的任务就是迅速抢修一段约有二十多米长的受损大坝，这段大坝，由于风浪的猛烈冲击，坝体已严重损毁，七米多宽的坝顶，只剩下三四米宽，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能被洪水撕开巨大的缺口，大坝外有十个乡镇、十几万人口和近万顷农田，决堤的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月亮泡水库的瞬时风力已达到九级，拍打到大坝上的浪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激起两三米高的水幕，投到水里的沙袋，很快就被大浪卷得不见了踪影。情况紧急，不容有误，我与炮兵营教导员崔绍军、付营长夏永库以及团炮兵股长杨景文紧急商量，一致决定组织人员下水，排成人墙，阻挡沙袋被风浪卷走。

　　这是一项非常危险的任务，人站在水里随时都可能被大浪打倒甚至卷走。但军人是直面死亡的职业，不怕死是军人最应有的底色，况且，军队的使命就是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所以在关键时刻必须要有超越生命的挺身而出和无所畏惧的以身履险，官兵们深知这一点。因此，当我们把组织人员下水的决定一经宣布，沒有人退缩，纷纷争着报名。

　　经过考虑，我们在全营挑选了四十五名身体好一点的同志组成突击队，由榴炮一连连长别玉迪带领下到水里。为保证安全，我们想了一个办法，用背包带系在下水战士们的腰上，然后把每一个人都连接起来，组成一个“人链”，这样即使有人被涌浪拍倒，也不会被卷走。就这样，四十多名官兵在水里组成了一道人墙，他们用血肉之躯，在身体和大坝之间隔出了一段水流稳定的空间，我们火速组织岸上的官兵们，向这个空间里投放沙袋加固坝体。

　　这是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生死博杀，狂风驱动着洪水组成的巨浪，一波接着一波恶狠狠的向战士们砸来，而战士们只能用血肉之躯以及躯体里的温度，顽强的抗击着风浪的拍击，他们好像一排钉在水中的木桩，大浪涌来，他们被淹没，大浪退去，他们又挺起来。恶浪虽然不断的卷过来，人墙却始终矗立在水中。战士们默默的站在冰凉的水里，无声的与洪水博斗着，坚定而艰难的守着脚下的土地，没有一个人退出那道柔韧而坚硬的"墙”，即便所有人都明白这随时可能会付出生命，但依然沒有人动摇和撤离。此时，我站在大坝上，望着水里的人墙，望着组成人墙的一张张年青的面孔：别玉迪、李忠民、陈凤祥、郭小东、裴伟光、李强、洪吉胜、杨朝晖、王闯、王金龙……，我的眼泪和着雨水顺着脸颊淌下来。

　　在水里的官兵们与洪水殊死博斗的同时，岸上的官兵们也不轻松，他们虽然没有被冰凉的洪水浸泡着，但他们也在为同样冰凉的雨水浇淋着。为了和洪水抢时间，官兵们玩儿命的往大坝上运沙袋，开始时背着扛着往上跑，后来背不动了，也扛不起了，就拖着沙袋往大坝上挪。雨一直沒停，被雨水浸泡了的沙袋越来越沉重，但战士们的脚步也一直沒停。每一个拖着沙袋冲到坝顶上的人，都累得弯着腰两手支着膝盖大口的喘着粗气。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殊死博斗，在战士们用肉体组成的墙前，由沙袋垒起的坝体渐渐的长出了水面，一点一点的接近坝顶。此时，风渐渐的小了，雨渐渐的停了，水库里的浪逐渐的弱了下来，大坝的危险终于解除了。早上四点多钟，师炮兵指挥部发出了撤出大坝的命令，我们圆满完成了这一场艰难而危险的任务。

　　风雨过后，山河如洗，朝霞点亮了大地，把水库铺染了一层温暖的金红。那一夜，我们终于跨过去了，同时跨越的还有死亡。那一场跨越虽然没有让我们变得伟大，但却足以令我们一生自豪，因为面对死神，我们沒有退缩。

　　写于2017.10.20日，改于2018.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