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布时光
路的一端是田,另一端还是田,老家的篱笆大院三间瓦房就嵌在田里,疯长的高粱整个夏天都高过屋檐。我怀疑那些匆忙的长势里含着某种只有庄稼才懂的关于土地和宿命的禅,怀疑烟雾缭绕的早晨是鸟叫来的。对了,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稀稀沥沥的雨。晾布的架子上,那些粘乎乎沾了雨水的粗纹棉布饱含了地瓜粥的味道,父亲粗粗笨笨的手忽拉拉扯几下,老掉了牙的织机呜咽着。母亲说,来给我换个棱子。旁边的陶罐里,滚着些不咸不淡的寻常味道,烟火薰染的暗釉裂着大把的年岁的纹络。远处,雪边下边化,春之后,姜怕是要起垄了,地瓜得揭开薄膜透气,种花生,点玉米,刨坑洒种上肥。活儿一茬茬的跟着就来了。
田垅上林林种种,却独喜棉这一枝一蔓的干净。那一季一季收成着的棉见证了太多的故去和新生,他们一季季成熟和收割,白花花裹在身上,用取暖的方式守着不肯逝去的光阴。哪有没有棉的村庄?哪有没有织机的草房?日子就这样一茬茬在织机上编排得紧凑而条理清晰。一推一拉,绿的是春;一拉一推,黄的是秋。粗硬的日子如此这般的就有了经纬,规规矩矩地铺展着,不急不徐又有条不紊。一辈辈密密匝匝的年岁,终还是被漂白成一块干净的棉的样子,轻飘飘的被那些浣洗的女子一匹匹挪到河边,轻搓,捶洗,哗啦啦披展开来,轻描淡写地晒在村头的月色之上。
那些握着棱子的手足够笨拙,她们不曾深藏闺中,却分明透着温柔绣女的灵气。我不敢问有多少母亲在油灯织车上推拉弹唱了多少年,花容月貌和着渐老的呼吸,一行经线,一行纬线,把日子织得紧绷绷亮堂堂,所有的姹紫嫣红缤纷年月都剥丝抽线地压在纹络里了,那些新树绿,那些老时光,那些留不住的青春和留得住的苍老。最后一只棱子用尽之后,扶着墙把身子挺直,是不是还有盏灯,在天堂里亮着属于家的世俗暖意。
每一个女人,都是从织机旁走过的,在青苔放肆滋长的木窗下,喝一口井水,把打水的陶器墩在井边,沾些水,抿湿鬓角,院子后边,存了一年的种子,正饱含着生命的冲动,准备洒到地里。
棉布摊在暗黑的架子上,白净净静悄悄。八仙桌上有新酿的酒,竹躺椅坐上去吱咯咯响,那些襟上别了花的丫头们在院子里跳格子,“你加一,我加一,加来加去二十一...”母亲们挑亮灯花,几剪子下去,针针线线的编成了衣服的样子。哥嫂们则坐在竹椅上畅想收成,父亲们早醉了。
木架子床,草编的凉席扎着脊梁,天气应该暖了吧,虫子叫得这么热闹。可偏偏是谁,在深成全黑的夜里还在婉转着一个信天游的调调,引得人嗓子发痒,睡意全无。温暖是最寂寞的词儿,我们彼此频繁使用,却冰凉彻骨。母亲从晒布的架子上拉下一层棉,简单的裁裁剪剪就把那些霜雪轻轻叠好,我蜷在棉的最深层,安然无恙。
棉容易起皱,禁不起太多的搓洗,那是些游走于乡间的土著,它们在身上印一些简单的花纹,三文鱼,或是四叶草,透着一丝仰望苍天的力道。舒适而宽松,像那些吃穿得惯了的粗衣素食、淡饭清茶,包裹着我一年又一年的长大。那些棉浸润着日月的光泽,一天天淡然老去,哪一天禁不起岁月的厮磨,就一闪身重新躲进地里,浸沤、腐烂,发酵,开始下一次生长,像唱不落的山歌村谣,从祖辈们的喉咙里炸响,就再没歇过。我从那些歌里来,披着棉,祖辈们的棉。经年的老歌在棉的身躯里辗转着,意境优美,错落有致。
那些棉开不错季节,也不错过花期,稳稳地守着整个乡村的喧哗和静谧,秋风一起,那些棉便笑成一朵花,习惯了安然地采摘,剥离,弹成蓬松的日子,阳光一样,把暖摊晒得白白净净,把冷,拒之门外。
棉的朴素,任是什么花也学不来。它不华贵,不艳丽,不张扬,静悄悄开得漫山遍野的全是,佳能的镜头还是背包客的行囊都似乎忽视了那些平凡,却丝毫不影响着它们依旧那么的固执和顽强。棉不为了搏人一笑,它等着被青衣村妇织成手绢,或是,被妈妈收成衣服的样子。
大棉袄二棉裤,粗糙得乏善可陈,却绝对耐用结实,因为朴实,所以柔软,把日子染得蓝汪汪白靛靛,又清爽爽。
妈妈织了半辈子,又绣了半辈子,缝缝剪剪,一针太阳一针月,一针针刺旧韶华,一针血,落在棉上,于是,绣朵桃吧,红得亮眼。
织机上是母辈们跪修千年的因,我尽欢当下,做那修行的果。在棉的映衬下,所有的日子都安宁如水,慈悲简静。这一辈子,我似乎也要在棉的微笑里仓皇老朽。
有了这棉,这杂夹了时光的棉,于是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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