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碑

　　穿过沿河蜿蜒的小道，金刚碑残破的码头就静静地夹在飞蛾山和缙云山的中间。没有上游沥鼻峡的险峻，也没有下游观音峡的宏阔，码头所在的温塘峡，就那么温婉宁静地站在那里。碧绿的嘉陵江，倒映着两岸秀美葱茏的青山，仿佛一块珍藏多年的宝玉，圆润通透，澄澈清莹的外壳底下，是饱满得要溢出来的绿。静静的码头，安静地向江心伸出一截墨绿来，一只鹅黄色的瓜皮小艇，纹丝不动地泊靠在那里。光滑平整的江面上，浮着大团的白雾。浓得散不开的乳白色的云雾，由江面升腾到山顶，同天空联在了一起，仿佛一道从天而降的厚重的帷幔，阻隔着外界和金刚碑的联系。平整开阔的河滩上堆满了颜色形态各异的卵石，几只白鹭站在河滩中间休憩，远远望去，细长伶仃的腿，几不可见，倒像是几团白色的羽毛悬浮在空中一般。

　　顺着河滩旁边的狭长坡道走上去，迎面三株巨大的黄桷树。其虬结的粗大的树根，巨蟒般盘桓在古老的石壁上，其散开的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地挡在小镇的上空。白雾夹着冷风，吹动枝桠间的树叶，发出欢悦的沙沙的声响。树下一个茶水摊，零落地摆放着几瓶褪了色的饮料，生意清淡，摊主也不见人影。继续前行，就进入了金刚碑的集镇了。空荡荡的集镇，浓雾里没有丝毫人气，每家每户的窗口都紧闭着，黑黝黝的窗口里，散落一地的垃圾和残破的家具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灰。还是可以想见以往的繁华景象。这逼仄的青石小巷，两边住满了人，拥挤不堪的空间里，搭满了五颜六色晾晒的衣物，柏树树枝熏过的腊肉香肠。洗菜的水池挤占着本就狭小的过道，从码头回家的工人，提着几尾鲜鱼，一瓶老白干，吆喝着洗菜做饭的老婆把鱼拾掇一下，一群来回疯跑的小孩，眼看老汉回来了，一股脑儿冲上去，扯住老汉的裤腿要糖吃。收破烂的小贩一面只能敲打着破锣，一面扯着破锣般的喉咙大喊：收破铜烂铁咯。尾音悠然上扬，飞上天去。推着煤车的，抱着气罐的，放了学摆张小竹方凳在门口写作业的，慌忙给背着一背篼破铜烂铁的小贩让路。夕阳的余晖，洒在每个人的脸上，饭菜的香味，像小鸟一样在巷子里面飞腾。可是现在，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座空城，房子还在，石墩还在，洗菜的池子还在，磨得光滑发亮的青石板路还在，只有人不在了，寂静得瘆人的浓雾里的小镇，除了清冽得像山泉水一样的空气，就只剩我一个人的呼吸了。穿过小巷，一株古老的黄桷树出现在眼前，这株不知年岁的大树树干上绑着无数红布。许多红布，被风雨侵蚀过后，颜色褪去，成了惨淡的灰白。

　　树前是一幢临崖而建的吊脚楼，依稀可以看见屋檐下吊着的一块写着茶字的招牌。崖下有流水潺潺的声响，只是被浓雾遮掩住了，看不分明。绕到屋前，似乎看见浓雾中出现了两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在这古木参天，空无一人的偏远古镇，在这白雾弥江，阴暗清冷的早晨，居然会有人出现在这里，难免有些意外，快步走近了，人影在雾里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是两位黑衣黑裤，连鞋子也是黑色的老人。周身的墨黑，倒显得脸色和头发愈发苍白了。老人是这茶馆的主人，另一位是他的邻居。镇上所有的人都搬走了，他们俩还是因为对这里的不舍和依恋留在了这座荒山野岭中的空城里面。两位老人本来在茶馆前下象棋，棋盘边放着一个小小的茶炉，茶炉上的茶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老人说，进来喝杯热茶吧。我便依言进了茶馆。破旧的茶馆，角落里还积着厚厚的灰尘，想来老人也没有余力去打扫了。况且这里除了我，没有一个客人，也没有太大打扫的必要了。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推窗时，窗户上簌簌地往下掉灰。可这依然不影响窗外绝美的景致。满眼的翠绿，白纱似的浓雾也遮掩不住，那种绿，是鲜嫩而浓郁的，古朴而生气的。纵然千般词语也难形容那绿的分毫。空阔的山谷里，只有溪流的水声，和间或略过头顶的清脆悠长的鸟鸣。一场细雨忽然袭来，耳听得竹编的窗户上嘀嗒的声音，渐渐变得骤急，雨也更大了，白雾被打得四散飞溅，露出了更多的葱翠。溪流的水声也从刚才低声的吟阿，变成了欢快的唱歌。老人没有把棋盘和茶炉搬进来的意思。茶馆主人把一碗茉莉花茶递在我手里时，我忍不住问他，外面淋湿了也不要紧么？老人笑笑，这点小雨，不碍事的，一会儿就停了。说完转身离去，继续下棋。我看那茶碗，是白底青花的盖碗形状，碗身温热，细细描着古时的亭台楼阁。用盖子抹去浮茶，轻啜了一口，一道浓酽鲜香的热水注入喉咙，然后顺着咽喉流进身体。茉莉和绿茶馥郁芬芳的香气，在齿颊间悠然地交织在一起，久久不能消散。向窗外望去，穿过细密的雨帘，一只嘴里叼着鹧鸪的三色猫正站在对岸望着我，然后又迅速地跑开了。不消片刻，雨却停了，浓厚的白雾又缓缓地聚在了一起。

　　我喝完了茶，走出了茶馆，走出几步再回头望时，茶馆却淹没在雾里看不见了。继续朝上走，沿街的空屋上次第写着米，油，面，肉。再往上，小路几乎被半人多高的荒草野蒿阻断，硬着头皮踏着沾有雨水的草叶，爬上一块稍显平整的空地，忽然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住了。一幢典型的国民党建造风格的灰黑色建筑出现在半山坡上，虽然被巨大的古树遮掩着，但是其宏伟的身姿还是让人不得不惊叹。这想必就是国民政府统计局的办公大楼吧。遥想鼎盛时期的金刚碑，汇聚了老舍，梁实秋，郭沫若，梁漱溟，吴宓，傅抱石，曹禺，翦伯赞，柳亚子，田汉等名人，以致连棒棒都知道，只要是在金刚碑穿长衫的，必然是文化界大腕。只是如今，人去楼空，外观完好的空楼，连来参观的人也没有一个，终日与山风野鸟做伴，笑看风起云落，春花秋叶。不过，这也说不定正是他的幸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