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棚
〔散文〕
守 棚
班祖恒
著名作家汪曾祺先生在《护秋》的故事里,说的是当地农民偷农科所玉米棒子的奇葩事情。每到玉米成熟,当地群众有着互偷玉米的习惯,还不能打架,这是当地那个年代特有的一种风气。这便是护秋的原因。
其实,各个地方对“护秋”有着不同的叫法,有的地方叫“守秋”,目的与汪曾祺先生笔下的《护秋》不同,指的是守护那些成熟的庄稼,以免遭受动物们的糟蹋。
在我的桂西老家,既不叫“护秋”,也不叫“守秋”,而是叫“守棚”,这是与“棚子”有关的缘故。“守棚”是我们当地秋天保护庄稼的一种生产活动。秋天到了,稻子的头微微勾下来,苞谷穗子上的粉红须须蔫了,动物们也就蠢蠢欲动,“守棚”便开始了。
“守棚”的棚子必须牢固,如果往年在田边地角搭建的棚子已经损坏,就要重新搭建;如果棚子没有什么损坏,就作一番加固维修,以此保障“守棚”人的安全。
20世纪70年代,我们屯子只有20多户人家,青壮劳动力也不过四五十人。那个年代,是以收获粮食作物总量和劳动力工分总量来分配粮食作物的,对于销售购粮和农副产品的现金收入,也是以工分来分配的。劳动力多的农户工分自然就多,分得的粮食和现金就多,就有“余粮”;家庭人口多但劳动力少的农户,工分也少,工分往往没有抵够分得的粮食和现金,就成为“缺粮户”。
工分的登记,通过群众大会对每个劳动力逐个进行评议,精强力壮、干活勤快的,记的工分最高档;虽然精强力壮、但出工不出力或者干活缓慢的,一般记中等一档;老幼弱残、效率低的,记最低一档。但有一种情况例外,比如某个劳动力本是老幼弱残,但从事守棚之类的特殊活儿,是可以记最高档工分的。
为了让每个农户年底都有余粮,都能分配到一定的现金,能在新年元旦发放布票之后,街日带着孩子们到供销社扯上几尺新布缝制春节的新衣,对于没有多少收入来源的集体,队干们总是从发展粮食生产多销售购粮上下功夫,好让每一户春节都能皆大欢喜。
为了多打粮食,屯子附近的农田无一例外都种植了双季稻。因为种植双季稻,夏季就得“双抢”(抢收抢种),常常早出晚归,可以说是披星戴月,劳动强度苦不堪言。除此之外,队干们还组织群众到远在十里之外的“岩由”和“渭杏”这两个地方垦荒造田。
那个时候,生态保护完好,“岩由”和“渭杏”周围到处是原始森林,两个人都抱不拢的大树比比皆是,因而水源十分充足。队干们统筹兼顾,能够引水的田块就种中稻,不能引水的田块就种植玉米。
原始森林养育了大量的动物,大型动物不仅品种多,群落也多,它们常常在入秋后来到田里糟蹋粮食。因而这两个地方,每年入秋后都要安排青壮劳力,不分白天黑夜,守在棚子里,一旦有想偷吃的动物靠近庄稼,就驱赶动物,守住即将收割的稻子和玉米。
我们当地有一种叫“巫赖”的野猪非常彪悍凶猛,一旦受过枪或大铁夹夹伤,它们会报复性地伤人,给在野外“守棚”的人带来很大的挑战。“守棚”是一项辛苦又危险的劳动,大多安排青壮劳动力承担。
“守棚”白天黑夜都有工作要做。老鼠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它们不论白天黑夜,都会糟蹋粮食,安装小铁夹无异于杯水车薪,只能用稻谷泡上老鼠药,撒在田头地角毒死它们。
白天主要驱逐鸟类和猴子。鸟类是比较容易应付的,可以在每个田头地角扎上一两个稻草人,套上破衣烂衫,用显眼的红白两色最好,风吹起来飘来荡去,恍若真人在活动,鸟们也就不敢靠近了。
最难对付的是猴子,它们非常狡猾可恶,有时还会对过路的妇女和儿童做出一些不雅的动作。在偌大的森林里,有很多猴群,一个猴群有十多二十只,甚至三十只或更多,它们十分喜欢吃玉米。对于猴子,大声吆喝根本不起作用,玉米地块如果被它们糟蹋,遭受的损失是毁灭性的。驱赶猴子的最好办法就是久不久鸣放一只鞭炮或鸣放一声空枪。
晚上需要做的工作主要是驱赶野猪,野猪的猪群很多,数量很大,被它们糟蹋的水稻和玉米,损失都非常大。“守棚”人为了不让野猪糟蹋粮食,会选择在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安放大铁夹,最初的时候,可能夹中一两头,被夹中的猪群可能从此销声匿迹,但其他猪群照吃水稻玉米,它们像是已有征兆似的,从来没有按一个固定的路线行走,这晚从这个地方进去,那晚又从那个地方进来,甚至同一个晚上,来回都不一定走原来的老路。守棚人带着粉枪(当地一种打猎用的土枪)的,听到野猪进入,不等人靠近,野猪闻到风吹草动,早就了无踪迹。无奈,“守棚”人只得大声吆喝,或敲打竹板,或燃放鞭炮,或燃起火把,野猪都会闻声见火而逃。鸣放一声空枪最为奏效,但火药有限,又是放空枪,实在浪费。
令队干们头疼的是,“渭杏”这个地方“守棚”人还好安排,但“岩由”这个地方,没有人愿意去“守棚”——他们宁可一个人在“渭杏”守棚,两个人一起也不愿意在“岩由”守棚,除非队干们下死命令。
对于“岩由”的特殊情况,个中缘由我是深有体会的。这里如果是晴天,早晚也会迷雾茫茫,如果是阴天,整日都是迷雾茫茫,阳光几乎穿不透层层叠叠的树叶,田边那片密密的苦竹林,雾水在竹叶积成水珠后不时滑落下来,碰着地上的落叶,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路面潮湿而阴森。
据说“岩由”常常闹鬼,每当下雨前后,经常会听到一些怪异的声音,有的如人哭笑,有的像打仗厮杀,有的如家禽家畜的叫声,有的似人呼唤牲畜的声音,还有其它怪叫。就是平时,一到晚上,这种声音更是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岩由”经常有猛兽出没,上山安铁夹的人还不时见到老虎的踪迹,就是白天也需要有人作伴才敢行走。
20世纪80年代初,我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位于三个乡镇交界处的一个教学点任教,“岩由”是我老家到教学点的必经之路。那时候,“岩由”的农田已经丢荒,原来那条小路几乎看不见痕迹。母亲出于疼爱,就做通堂伯母和六婶的工作,让十一二岁的祖卫和祖凡两个堂弟随我到教学点读书,给我这个“大孩子”作伴。
记得夏季的一个星期六,我提早上课放学,然后带两个堂弟往家里赶。走到“岩由”附近,天忽然越来越暗,接着风声大作,浓雾滚滚,能见度不到三米,大有乌云压顶之感,雨点也随之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这时候,我们听到对面的“岩由”方向传来了狗吠人叫。虽然我不信鬼,但想到老人所说的“鬼打猎”,我的身上还是起了鸡皮疙瘩。
“下雨了,谁还在打猎?”为了不引起两个堂弟的恐慌,我这样解释似地说,同时带两个堂弟就近到路边一个废弃的地棚里躲雨,顺便生火烤起了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大约持续十多分钟,那声音才逐渐由近及远。
后来,我把这事跟屯里的老人一说,他们都毫无置疑地说:“现在都没有人养猎狗打猎了,你们这是遇到鬼打猎了。”
几年后,我随六叔从“岩由”山腰爬到山顶,见到半山腰有不少断墙,山顶的古战壕还依稀可见,这说明这里古时是村庄,曾经是过战场。我想,那些怪异的声音就是书本和影视里所说的“气候录音”了。但对于群众来说,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
有一年,天气比较干旱,“岩由”无法种植水稻,田里全部种植玉米。而这一年恰逢县里修建公路,县里把抽调民工的任务安排到公社,公社把任务安排到大队,大队又把任务安排到生产队。按以往的惯例,为了确保粮食生产,生产队一般把大部分青壮劳动力留在家里,少部分青壮劳动力和一部分老弱劳动力安排到工程上。
入秋后,以往守棚任务都是安排青壮劳动力承担,可是粮食生产和上级下派任务的劳动力很难安排青壮劳动力守棚了。最后,队干们只好安排六十多岁的五叔公和有些耳背的哥勒守棚,按最高档给他们登记工分,这事才算圆满解决了。
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岩由”和“渭杏”两处农田由于太远,也没有分到户,仍然归集体所有。虽然集体鼓励农户无偿耕种,但都没有人愿意。
不久前,我回了一趟老家,当与屯里的老人打听起“岩由”那里农田的情况,老人们都叹着气说,早些年由于无序开发,“岩由”那里及其周边的原始森林已被砍伐殆尽,水源短缺,那里的农田已丢荒多年,遍地野草,通往“岩由”的小路也了无痕迹了。
稍倾,有位老人才对我说,前年我的表弟志敏和堂弟祖飞带领几户人家,把那些丢荒的农田承包起来,垦荒种上了糖料蔗。为了方便运输糖料蔗,糖厂出资把公路开到甘蔗地里,目前小车都可以开到“岩由”了。
正说话间,表弟志敏开着“三马仔”从甘蔗地里回来了。
“表弟,现在你们在‘岩由’种植甘蔗,还需不需要像过去种植水稻、玉米那样守棚呢?”
“现在野猪不多,猴子更是少见,我们种植甘蔗这两三年,没有野猪糟蹋甘蔗的事情发生。”表弟这样说,“不光‘岩由’,农户在其他地方种植玉米、山谷等农作物,也都没有守棚。”
听罢,我陷入了沉思,也不知道不用“守棚”是喜还是忧?
作者简介:班祖恒,男,壮族,广西田林人,广西百色市作家协会会员,《今日作家》网刊签约作家,出版有文学作品集《百叶草》、传记《弯弯的路》、小说集《市井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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