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金人
〔小小说〕
捡 金 人
班祖恒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
在桂西农村,人死后,大部分群众仍沿用土葬习俗,尤其是壮族,有一个与其他民族明显不同的特点,那就是二次葬。
既有二次葬,就有捡金这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程序。所谓“捡金”,就是在逝者大葬(第一次葬)三至五年后,择吉日,挖开墓棺,将逝者的骨头捡拾起来,用酒水洗净,点香火烘干,然后根据人体结构用耐用的细麻线串接起来,按坐姿将人骨放进当地群众谓之“金坛”的大瓦坛中。之后,请风水先生寻找新的风水宝地,择日安葬。有条件的家庭,还同时立碑。
按照传统的风俗,年轻人是不能捡拾尸骨的,说是触碰了,容易沾上晦气,以后凡事不顺。捡拾尸骨的人,只能由家族或亲戚中的一位老者来完成。捡拾尸骨叫捡金,捡金的人便叫捡金人了。除了捡金人触碰尸骨,其他人只能旁观,或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整个工作完成后,主家要给捡金人封个红包,作为利市。红包的数额也是约定俗成的,以一年12个月为基数,要么1.2元、2.4元、3.6元……;要么12元、24元、36元……;要么120元、240元、360元……以此类推,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而不断变化,但红包的数额由主家视情而定。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父亲给爷爷捡金时,捡金人是我的堂伯舅,当时给堂伯舅的红包是72元,按当时的物价的确算是高的了,堂伯舅还一再推辞。
对捡金这样的事,由于年轻人不给触碰,只有到一定年纪才可以施行这项工作,久而久之,依赖老人惯了,年轻人年长后也就不会捡拾尸骨了,即使有的平时注意观察,懂得捡拾的方法,但因为害怕,也不敢做。以致近年渐渐习惯于雇请内行人挖棺捡取尸骨,也不论是不是亲戚。捡金因此逐步转为半专业化,半专业性的捡金人由此应运而生。
由于雇请捡金人来完成,捡金随之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交易。捡金的价钱,由原来的主家自定,转为由捡金人提出,红包的数额在约定俗成的同时,视路途远近,环境好坏,工作难易程度等等情况而定,对这种事,主家人一般都不会讨价还价。
我的邻屯,有个叫卜爱的,便是我们方圆几十里闻名的捡金人。“卜”在我们当地壮话是“爸”的意思,“爱”是他女儿的乳名,连起来就是“阿爱的爸”。卜爱已年近七旬,属于公字辈了,但我们附近村屯都喜欢叫他“哥爱”。其实,按年龄,我应该叫他叔爱才对,但跟邻近村屯大人小孩喊习惯了。对这个称呼,他也不计较,甚至乐于别人这样叫他,他还乐呵呵地说:“我是大家公共的哥,哈哈!”
哥爱以前做过两年赤脚医生,到县里参加过培训,精通人的骨骼结构。人体有多少块骨头,哪块骨头在哪个地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对捡金轻车路熟。捡金时,他都是带着对逝者的尊重,工作非常细致认真,一丝不苟,捡拾得井井有条,擦洗得干干净净,香烘得干干爽爽,置入金坛得当有序,然后用红布把骨头盖起,盖上坛盖,用石灰膏把金坛密封好,以免下葬后有水渗入导致骨头霉烂。哥爱帮他人捡金,从来没有过遗失骨头的情况,串起骨头也从来没有排错位置,因此赢得人们的尊敬。
由于这个原因,这些年,附近村屯乃至邻近的乡镇,请哥爱捡金的主家多了起来。不论主家亲疏、贫富、贵贱,哥爱从来不会推辞,也从来不会抬高价格。
“现在零工每天都在150元左右,捡金苦些脏些,120元有些偏低,就要240元的吧?”,这是哥爱一般提出的价钱。即便只比现在一天的零工价多了几十块钱,但哥爱似乎还是感到有些过意不去,要吃饭的时候,有时他还会到村里的小卖部买回条把香烟或件把啤酒放到饭桌上。有些时候,主家见哥爱太辛苦,想按比较高的档次付钱给他,他总是谢绝。
我刚见到哥爱,是在不久前参加朋友常哥的爷爷常公捡金那天。
哥爱家住我们这个屯上面的那个竹林屯。我还没有调到县城,还在乡政府工作的时候,在圩日我经常遇到他。他偶尔会买一些菜到我家来,笑着说:“今天在你这里搭伙了,喝点酒也方便。”在我的印象中,哥爱到我家吃过两三顿饭,但从不空手而来。也许哥爱很少到县城来,自我调出乡政府后,只记得在大前年,他到县城找过我,让我带他到部门办过一回事。
“哥爱,好久不见了,身体还好吗?”这次见到他,我主动打招呼问。
“老了,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现在腰痛还没有全好呢。”
哥爱这一说,我上下打量他,发现他真的比三年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推满皱纹,背也有些驼了,走起路来有些瘸。
“这不,我怕一个人忙不过来,误事,只好找个帮手了”,哥爱边说边指着旁边的一个中年人。
我这才注意到他旁边的汉子。这个汉子我也认识,他年近六旬,与哥爱同屯,叫哥鲁。
其实,常公大葬还不满三年,按理还不到捡金的时间。只是常婆近段身体屡屡生病,到医院又查不出什么,于是常婶便带常婆的衣服给当地的道公巫婆看,都说是常公要求捡金迁坟,而且常婆也常常梦见常公泡在水里瑟瑟发抖。于是常叔决定给常公捡金,进行第二次葬,安坟立碑。
这天是雨后,常公的墓地到处是败倒阴湿的杂草,地下是腐烂的落叶,让人不敢落脚。
来到常公墓前,常叔点起一柱香,扎在常公坟头,念念有词:“爹,今天我们给你捡金,过一段再给你起建新宅。希望你保佑子孙平安,万事如意!让外出工作的步步高升,在家务农的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做生意的红红火火,在校读书的金榜题名!”,礼毕,常叔示意我们开始挖墓。露出棺木后,常叔示意我们停下,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开棺,揭开覆盖在常公身上的衣物,接着由哥爱和哥鲁捡拾尸骨。
哥爱和哥鲁戴上口罩和胶手套,下到墓坑,慢慢把衣物取出。为了防止小块骨头沾粘衣物遗失,哥爱他们不时小心地在棺木内抖动衣物,然后再丢到坑外。
也许哥鲁是个新手,哥爱边捡拾骨头,边不时指点哥鲁怎么捡拾和摆放骨头,应该注意哪些事项。
可以说,这次捡金是难度最大的一次。
由于常公的墓地位于低洼处,又在雨后,墓坑内尽是烂泥,一些淤泥还渗入棺木内。哥爱知道,这种情况,如果不注意,那些小骨头往往容易遗失。
更要紧的是,常公大葬还不满三年,身体那些厚实的地方,肉筋还连着骨头,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这些,都丝毫不影响哥爱和哥鲁的工作。哥爱仍像往常一样,细致认真,一丝不苟。对肉筋还连着的骨头,用小刀慢慢赐除。捡拾完骨头,然后进行清洗烘干。
“先休息一下。”清洗完成,在烘干的间隙,哥爱对哥鲁说。
因为长时间弯腰,致使哥爱在伸腰时感到困难和疼痛。他脱下口罩和手套,把手伸进裤带里。常哥知道他的意思,随即拿出云南产玉溪牌香烟,先递给哥爱,再递给哥鲁,然后依次递给旁边会吸烟的亲友。
大概休息十多二十分钟,哥爱和哥鲁开始用麻线把骨头串起来。这是一个关键的工作,如果在清洗烘干时,不注意按身体部位将骨头放置,很容易串错,对逝者是最大的不敬。据说,如果串错,逝者在阴间会经常感到身体疼痛,给阳间的子孙带来麻烦。
“常他叔,串好了,你看一下有没有错。”哥爱指着串好的常公骨架说。其实哥爱捡金很多很多,具体多少次他也记不清了,但从来没有出现过差错,他自己也很自信,但这是出于对主家的尊重。
“还用我看么?谁不知道你是远近闻名的老师傅?”常叔笑着,象征性地瞄了一眼,“放入金坛吧。”
哥爱把常公的骨架放入金坛,用石灰膏密封好后,常叔让我们在原来的墓地旁边选取一个向阳的地方整平,把金坛放好,然后搭棚盖好。
这样,捡金工作宣告结束,时间用了整整半天。
这时候,负责后勤的家人也已煮好鸡鸭等祭品,然后由常叔进行祭祀。“爹,先委屈你在棚子里住几天,到安坟吉日我们再给你起建新宅,送你入住。希望你保佑子孙平安,万事如意!让外出工作的步步高升,在家务农的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做生意的红红火火,在校读书的金榜题名!”
常叔祭毕,一干人拿起工具和其他东西,返回家中。
到家后,大家洗刷完毕,换好衣服,开始就餐。
这次给常公捡金,常叔办得很隆重。杀了一头300多斤的大肥猪,一只60多斤的阉公羊,鸡鸭各十余只,还专门组织人到河里撒网打鱼,得了五十多斤各类鲜鱼。
我们这里的群众习惯于你来我往,红白喜事互相帮忙,几乎家家前来道贺,摆了满满十余桌。
主桌上,常叔坐主席,哥爱和哥鲁分坐他的左右。
要入席时,常叔先拿出两个红包,先后递给哥爱和哥鲁:“今天真是难为你们了,谢谢你们!每个红包是240元,你们点点再收好,免得一下我喝酒后忘记。一下多喝点,一醉方休!”
“这怎么行呢!要一个就够了,本来你只请我一个人,当初讲价的时候也说好240元的,只是我腰还有些痛,让阿鲁打下手,也算是教他技术,怎么能要两份呢,还是按每人120元封的妥当。”哥爱万般推辞,“你这样破规矩,是要坏我的名声呢。”
常叔只好把红包再整好,按每个180元分封。常叔递过来,哥爱再点,还是皱起眉头。
后来常叔和其他人好说歹说,解释今天捡金的特殊状况,比如肉筋还连着骨头、增加了工作量什么的,哥爱最后才勉强接受,然后把其中的一个红包递给哥鲁。因为常叔比预先定好的数额多封了120元利市,他还是感到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子。
席间的喝酒谈笑,自不必说。只是哥爱对常叔说的一句话,令人伤感动容。
“兄弟,现在我们也老了。像我这样,能动的没有多少年了,但是现在的年轻人依赖惯了,又经不起脏和累,以后还有谁去捡金呢?这样我们老死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为我们捡金?!”哥爱说着,眼睛竟有些湿润了。
哥爱这一说,大家听了沉默良久。
作者简介:班祖恒,男,壮族,广西田林人,广西百色市作家协会会员,《今日作家》网刊签约作家,出版有文学作品集《百叶草》、传记《弯弯的路》、小说集《市井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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