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是美好的初恋
如果那是美好的初恋
(一)
江戎天
今年清明,王姨把她一生的泪,流尽。
王姨依旧把那碗羊肉面放在小桌上,把那棵比玫瑰还要红艳泡辣椒,放在碗的最上面。对着镜框里的照片泣不成声:吃吧,乖。你这个傻闺女!
美好是王姨的干女儿,在北美读文学博士。原本说好回来过年,带回她出版的第三本诗集。然而,昨天从美国外传来噩耗,美好因感染新冠状病毒不幸去世。我五脏俱裂,内疚她的死与我有责。如果她坚决拒绝导师帮她退票,执意回国;如果我再次邀请她,立即回到疫情并不严重的宜昌,我想,她就不会被国外洪水泛滥的疫情,夺去她如花一样的生命。
美好与我同桌三年,直到今天,我都怀疑,那段快乐的日子是不是我和她的初恋。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雨夜,听令人心碎的泪滴,滚落在《梁祝》的琴弦上,很是凄婉。王姨与美好本不认识,但上帝把她们两人的手,紧紧牵在了一起。王姨之前的三个女儿都不幸夭折,老公患癌症去世。她开的新疆羊肉面馆在我家对面,羊肉均从新疆空运而来。从我出生第2年算起,我在这里吃了整整24年。我读高一的当天在这里遇见美好,那是在桂花飘香的9月。
美好是我们学校的才女,高中时出版了两本诗集。我一直怀疑她的诗句藏在她秀发里。而她那齐腰的长发,我怀疑是用江南三月嫩黄的茶尖,和四月里香樟花蕊的汁,护理的。那沁人心脾的芬芳常到我梦里。她上课时嘴角上的酒窝微微上翘,我常常趁她不注意时偷窥。总觉酒窝里盛满了香溪河的水,水和小鱼们在里面嘻闹;是昭君姑娘,从新疆游回了故乡。那些浅浅的涟漪,常常令我上课走神,忘记了听讲。老师就狠敲着黑板:“神游的同学请回来”。有时下课后,我像条小鱼在漩涡旁徘徊,她就狠狠瞪我一眼。高二放暑假,她约我到她的故乡昭君故里散步,送我一本她刚出的诗集--《如果我无敌的青春永存》。诗集的名字带着忧伤,我不知道这忧伤的愁绪来自哪里。尽管诗的血管里流淌着清澈的水,明亮的天,翱翔着少女的梦。那淡淡的油墨附着在香溪河边那些玫瑰的肌肤上,以及连衣裙间或散发出的淡淡的少女的乳香,至今仍在我少年的心间荡漾。我们赤着脚在水中搬螃蟹,小鱼儿试探着吮吻我们的脚趾。我开玩笑说:我们把你的诗,这些螃蟹和小鱼,都拿到古夫镇上都变成银行里的新钱吧。她很生气地“切”了一下,脸上泛起红晕,说我财迷,走了。
我们每天6:20在这里吃着牛肉面或者羊肉面。王姨一边下面,一边微笑着,用余光偷偷地瞅着我们。她瞅我俩的时候很是兴奋,两旁的酒窝会从她脸颊跃起,仿佛游来了大鱼,要跳进王姨滚烫的面里。王姨是美人坯子,像台湾歌星李纹。在她孤零零守着面馆的时候,美好的到来让她双眼为之一亮。她凑近我的耳朵说:这是年轻的我,是上帝赐给她的第四个女儿,开心极了!
王姨每天把面端到我们面前,轻轻道一声:快吃,乖们。美好躲闪着王姨的眸,躲避着那种绵绵的温暖,令人发毛的温暖。美好用食指和中指将那碟酸酸甜甜的泡萝卜,朝我轻轻一推,用筷子挑起那颗如玫瑰艳丽的辣椒,置于唇齿之间,品着它的辣和甜。我以前是不吃萝卜的,嫌它有种生涩的泥土味。我和美好同时抬头时总是慌了眼神,两颗心怦怦的跳。我便低头将那片晶莹的萝卜放进嘴中,抿着,不嚼,时间长了,反而觉得格外甘甜,酸的也正好。王姨就冲着我,直笑。
6:40分,我们一前一后地在依稀不见行人的冬天,走向学校。这条通往学校的路,有时静谧得像四川邛崃的四姑娘山,安详地躺在绵绵群山怀中,与长江仅一街之隔。美好常对王姨说:如果鱼竿够长,她就不读书了,就坐在面馆写诗,钓鱼。王姨果真买了一支鱼竿和一台电脑,放在店里,想都没想。
王姨的面比别人的面稍贵一点,但每天都排着长长的队。她的面汤用牛骨,羊骨,猪大骨和老母鸡,以柴火慢慢熬成乳白、粘稠。她用上好的郫县豆瓣和成都二荆条,匹配陕西风县的大红袍花椒,桂皮,白勺,白芝麻等20多种调料制成底料,再用文火将牛肉丁在锅里整整熬半天。那满街的麻辣香味,便丢了魂似的从江北一路和江北二路的路口,涌向长江,又被络绎不绝的轮船和货船们裹挟着,向下游的五码头九码头扩散。美好的父母是地道的农民。她寄宿在表姐家,也是22楼。与我家对视着,隔着外国语中学那片空旷的操场。有时我俩挥舞着竹竿上的红领巾,能看到窗外那两束跳动的青春火焰。
我在朦朦胧胧的青春里,期盼着每一天。虽然永远有做不完的作业,和永远也不够睡的觉。但只要坐在美好身边,就很宁静。我一直不清楚为什么美好的长发和酒窝,有那种奇特的异香。直到我和她天各一方,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
事件发生在高考前一个月。王姨在江南给我们订了一个度假村,让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放松一下。我们在度假村疯闹,唱歌喝酒,用墨汁画鬼脸,男生们还抽了香烟。晚上我和美好找借口,从江南步行回家。五月的风在长江大桥上缠缠绵绵,美好温柔的手牵着我冒汗的手,似走非走。一辆卡车忽然撞到我们身后的护栏上,吓得美好“哇”地一声紧紧抱住我。司机跳下来,向我挥着拳头:“小子,好好走路,不准牵手”!这件事被偷偷跟踪我们的莫嫣和夏帅帅说漏了嘴,在全校演绎成各种版本的“开房”事件。
我们流着委屈的泪,各自出国。我到南美和欧洲读国际经济。美好在北美读文学史一直读到博士。我们在两条不同的天路上,行走和沉思,期间少有联系。两年前,美好说她喜欢上海,王姨就翻箱倒柜在浦东给她买了一套房,这对已在上海工作的我,或许多了些所期所待。王姨又说:等美好博士毕业后,就把面馆开到上海,只开一家,开在美好的身边。
我和王姨眨了一个眼,便物是人非。王姨用白色粉笔,在江滩上画了个留有缺口的圆,跪在地上,烧着纸钱,把流泪的香插在圆里。我把美好送给我的那首被泪水淋湿的诗,一页一页撕下:“如果那是我的初恋/雪花一定会拥吻这两个少年/可我们纯洁得/连手都没有牵过呀/校服在朦胧的冬天/深一脚浅一脚趟着/江南呵/你要是下一场三尺厚的大雪/该有多好/雪落之后/我们把自己堆成两个雪人/在我们最美的春光/送走最难熬的第三个夏季”。
值得欣慰的是,我们出国不久,学校很快在校刊里给我们澄清了事实。留学期间,学校每年给我们每人颁发5000元“优秀留学生奖”,使我俩倍感母校正直、严谨和温暖。昨天我才知道,是王姨向学校捐款50万元,成立了“优秀留学生奖”和贫困学生“励志奖”,她指定学校每年给我们颁发奖励,意在永远爱戴母校,珍重自己。
我在流泪的疫情里,在舰船齐鸣的清明,在母校的窗前,向美好致哀。我在国旗半垂的清明,向那些用自己的生命,换取素不相识的我们生命的,烈士们致哀。他们都是亲人,跟美好一样最至亲的人。
我在梦中写完那首《英雄机长的诺言》,梦见英雄机长真的把美好带到了我身边,那一定是英雄机长兑现了:“我曾经发誓/要接你回家就像我曾经/粉身碎骨也要将3U8633航班/从死神手里抢夺回来一样/我要让美丽的赵英明/兑现她一生中的‘最美情话’/多好的女人呵/ 那纯洁得/如同纳木错的湖水/艳丽得/如同门前那树如血的桃花/令人泪下/这样的女人/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遇见”。
王姨流着泪,向那个白色的圆磕完最后一个头,对我说:乖,请你把男人和女人这四个字,对调一下,美好在天堂里读了你的诗,就不会哭了。
美好的真名叫紫雲。她说她是浮游在天际里一朵紫色的雲。她说天上的云心烦的时候就会变成雨,变成了雨就能够行走在人间,在人间就能看到爹和娘,就能看到王姨,看到我。所以,出国之前她把姓名改成了这两个字,取了这个有雨的“雲”。她和表姐十年前相约在王姨这里吃面,表姐远远地给她打招呼:美媚好。王姨误以为她姓梅,字美好,就一直叫她美好,一直在心里,叫女儿,叫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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