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作家王笑天——写作像一个追逐的过程
王笑天坦言:“年少的时候可能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技术,但会有比较饱满的元气。慢慢地你可能增加了一些表达手段,但也可能流失了年少时候的清澈和直接,我觉得每一个阶段的作品都会有它的美好与遗憾。”
“写作妙在成长。写作者像昆虫从一个卵粒到幼虫到成虫再到羽化,它们的每个阶段都不认识昨天的自己,也没法预料未来的自己。所以我对每个作品,只能尽我当时的全力去写完,只能在进行时的状态下把我全部的心血抵押上去。”
在新书散文集《尘埃和海沙——天地间微不足道的表达》出版之际,3月16日,我国当代著名作家、表演艺术家、书画家王笑天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视频专访。
[我真正想写的题材,还没有挖掘够,还没把那部分能量开采完。]
澎湃新闻记者:对于小说与散文,曾有作家形容:“想清楚了写散文,想不清楚写小说”。你是怎么开始写散文的?写散文时,是“想清楚”的状态吗?
王笑天:散文写作跟我们上学时期的作文距离不远,可以很自然地从写作文过渡到写散文,不需要专门迈过一个技术的门槛。但写小说不同,它对你的天赋、阅读和技能都有一定要求,你需要有一些准备,至少是在文学投入上的准备。对我来说,并非“想清楚”“想不清楚”的问题,应该说我就“没想”。后来经过一番“想”的过程,发现我写不了小说,就是那类需要情节跨度和人物设想的能力,我暂时并不具备。
澎湃新闻记者:你有没有特别欣赏的散文家?
王笑天:有好多,他们也许并非“散文家“,但我喜欢他们的“散文作品”,包括回忆录、书信、箴言集等等。比如本雅明、卡夫卡、奥康纳、布罗茨基、曼德尔施塔姆等等。我喜欢的作者在风格上比较独特,甚至不那么“平易近人”。我在中国当代散文这一块儿读得比较少。古代散文、近代杂文我从趣味上比较喜欢。我的古典文学基础和历史知识储备相对多一些,所以对它们的吸收的过程相对容易些。就像一株植物在嫁接的时候,需要相应的土壤才能存活一样。
澎湃新闻记者:关于你的写作风格,你曾说过你有“修辞强迫症”,特别偏爱使用各种形容词,也曾坦言能够理解和接受因此而“丢失”的那一部分读者。你似乎是一个不大会去“讨好”读者的作者,这么理解对吗?
王笑天:讨好也是需要技术手段的。不能一说“讨好”两字,我们立即就在态度上鄙夷,然后不予置评。我年少时对“讨好”持比较尖锐的批评态度,现在想想,一个人如果在“讨好”中还不磨损自己的写作爱好,也是不大容易的。至少在散文写作上,我的“讨好”技能偏弱。你以为自己要放低身段,不再曲高和寡了,要亲近广大读者了……你想低价甚至免费登台唱戏,人家就愿意买账、愿意听吗?可能底下的观众早就跑了。所以,我也别费那个劲了。我真正想写的题材,我还没有挖掘够,还没把那部分能量开采完。所以,我还是把更多的注意力,汇聚在作品本身吧。何况,我也不是这个世界的“孤本”,一定还存在着和我相同感知和体会的人们。所以,我把自己挖掘透了,就是和那些心理感受相似者在沟通。
澎湃新闻记者:那些修辞是不是为了更好地阐释一些立场或是观点性的东西?这样的写法是自然而然还是刻意为之?
王笑天: “写什么” 和“怎么写”必须在同一时间完成,才能构成作品。我自己可能就是偏好于形容词和比喻。但形容词的作用不是表面的点缀,而是使描绘更加及物,而且是以独特的方式及物。形容词不是让作品“悬空”,而是为了更“贴地“,要把所要描绘的事物钉死,让它不产生位移。有时候东西很小,钉一个形容词就能钉住,有时钉三个才能钉住,如果是一条很长的虫,前面钉三个,后面还会“扑通扑通”地挣扎呢。同时,修辞不是为了使作品看起来“天花乱坠”,是要以准确和独特为原则。这些是我的理念认知,真正写起来,这些是潜在于构思和创作过程之中的,不需要额外提示自己。它几乎是一种本能。就像体操运动员的身体训练,在半空中凭借本能做出反应。或者,这样说是过高形容自己?那我换个说法,就像一个人被车撞了,在空中连续翻转几下,然后侥幸落地,没有摔伤——如果有人说:“你刚才翻转的动作挺难的,也挺漂亮,我再用同样的方式撞一下,你再来一次?”而我,做出同样的旋转却是不可能的。我想,写作的时候,激发的是我一种日常认识和持续训练带来的本能反应。
澎湃新闻记者:有时候我们问作家“你为什么选择写作”,有人说就是两个字,想写。你有没有遇到过“不想写”的时候,或是说“想写但写不出、写不好”的时候?你有没有写作焦虑?
王笑天:首先说人为什么要写作。我原来会问,为什么不写呢?我没有什么别的长久爱好,也没其他办法满足自尊心和虚荣心。对我来说,文字就是安全的冒险,写作能让我有一种思考以及游戏般的快乐,所以,为什么不呢?但不可能没有写作焦虑。一个人拿到题材就能写,或许永远没有写作焦虑,这样的人,一方面或许是才华极盛,涉笔成趣,是真正的天才;还有一种可能,是他根本没有判断力,自恋到以为自己写什么都好;也有一种可能,有人永远不接受有挑战的题材,永远进行常规性的写作,他甚至不需要灵感。换言之,有人不需要事先的灵感,是因为经受过技术化的训练,比如文书写公文、秘书写发言稿,他可能在创作中随时召唤灵感;有人,则不知道灵感是什么。所以如果说一个人没有写作焦虑,也需要视情况而定,不能一概而论。对我来说,写作焦虑一直都在,当然我也一直在尝试新的东西。写作特别像做梦。做梦就是不管你是什么样的成功人士,不管你睡过多好的枕头、多好的床,做梦的时候就是赤手空拳、只身前往,很难保障你今晚做不做噩梦。写作也是一样,不管过去写得多好,下一篇也可能江郎才尽;也有人过去没开窍,某个时刻,就突然打通任督二脉。我有时也会肯定自己,我最肯定自己的时候其实是最焦虑的时候。我那时会对电脑前的自己说:“好,写得好,写得太好了”。这样是给自己鼓励和暗示。要不然稍一停顿,我就会被巨大的虚无感和自我怀疑淹没,写不下去了。
[如果写东西像猫吃猫粮一样,爪子一伸就把东西够过来,那写出的东西就像一个死物。]
澎湃新闻记者:你现在的写作频率或写作习惯是什么?
王笑天:我不是一个特别有规划的写作者。我的写作像跳大神,写之前自己稀里糊涂,写完了以后一看,觉得好像不是我自己写的。我不太能在晚上写作,而且我写东西特别麻烦,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看手机,不是特别专注。还有就是,我写得不管多高兴,到时间了,该洗澡就洗澡,该睡觉去就睡觉。当然也曾有那种投入其中到元气耗尽的时候,近年来这种情况比较少,可能是我没有那么大体能了。总之,我的办法就是,不同题材,准备时间不一样。而且,我同时准备好多个题目。下一篇要写哪个题目,我会估算,因为各篇“瓜熟”时间不一样。写完了这个,看看哪个快长熟了,再用些“催产术”,像生孩子一样。等我真正写起来,只能面对一个题目,就像一个浪子的恋爱,但每次只能跟一个人结婚一样。也有自己预料不到的时候。像我中学时写童话,就完全属于意外,就像铁路扳道岔一样,一下就奔另一个方向了。
澎湃新闻记者:近年来你基本不写童话作品了,我记得很多年前《意林》、《东京文学》上还见到过你的童话。写童话跟写散文相比,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更放得开,还是更收着?
王笑天:童话不是我习惯的文体,我不太能判断好坏;相比童话,写散文我更放松。我是一个比较自我怀疑的人,不会有过多“自嗨”,当然我更不是一个童心过重的人,甚至从小就老成。我写的第一篇童话《小翅膀》,就运气特别好,获得了“良友杯”文学作品大赛的三等奖,也算是奖项安慰了我。如果第一次写童话就撞得“鼻青脸肿”,可能我就委屈地搓着衣角说“不玩了”。因为奖项和虚荣心的满足,我又尝试第二个童话:《星星和小鱼》,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好像也获得了好评,这鼓励我继续进行新的尝试。但我现在都觉得,写散文的手不能生。写作是需要持续训练的,天才可以在中断之后随时随地开始,但对常人来说,写作跟锻炼身体一样,机能下降以后,再想提升成绩就难了。
澎湃新闻记者:我发现你的有些作品里依然有个人经历的影子,你写散文好像也是把自己放进去,我观察的对吗?
王笑天:写作就像一个追逐的过程。就是说去追逐一个题材,一定要用最大的力量去靠近,你才能抓到他,就像猎食者一样。猎物跑得快,你也要跑得快;它无畏,你要比它还无畏。假设你写东西,就像猫吃猫粮一样,爪子一伸,就把东西够过来,那写出的东西就像一个死物。如果你想逮一个活的又不好捕捉的猎物,没有自身的潜能是根本够不到的。你要准备潜伏,要有捕猎技术,甚至你的靠近里要有“忘我”的状态。
澎湃新闻记者:你对未来的写作有什么期待吗?
王笑天:我就希望,能把现在写的作品,用自己最大的能力释放出来,其实这也很不容易。一个人要是能专注于眼前的事情,积累好每一个现在,就是在积累整个未来。我最近不太专注,忙于宣传或是各种其他事情,其实挺分心的。我希望自己还能够有机会或有一段时间来更专心地面对创作。我愿意拿我一生的写作实践去探索和寻找,哪怕绕了一圈之后,我没有得出所谓的结论,哪怕找到结果之后我更糊涂,这都不重要。马拉松越过最后的一米,也不过就是瞬间,但整个奔跑的过程是重要而且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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