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花溪(下)
风动花溪(下)
塬上草
8
得到那辆“豪车”之后,凤儿感觉弹性极好,车轱辘在凹凸不平路面上行走,没有了从前的颠簸震动。逢到小盼幼儿园过礼拜天,车前边驮着小男孩,后边驮着做女儿给母亲一些心意,去娘家小住。返回时,车尾巴上带着母子二人生活所需。那段时光,凤儿把远方一个在心中美美夸奖,觉得嫁这样一个男人,一辈子是值的,仿佛看到前边日子洒满阳光,路上铺满鲜花。然,这样的日子只有半年多,之后凤儿一连好长时间没有接到桩子电话信息。家里一个主动与外边一个联络,也不能得到任何回音。凤儿心中生出许多狐疑和猜想,怕他生病,怕他出事,怕他……竟从没想到其它任何事情。凤儿心中焦虑,不知桩子那边出了何种状况。一日,凤儿正准备把儿子托付给母亲,搭火车按着之前桩子给她的地址,去寻找那个杳无音信的人。不料,就在她欲要动身前一天,手机里忽然来了一条信息:凤,我对不起你!我在这边一切都好,请不要挂念。得到这个消息,凤儿为“对不起”三个字耗去许多脑汁,终不解其意。
那一串日子,小院里没有阳光,没有春风,凤儿如跌进冰窟雪窖,不知何时才会重新走进明媚阳光里。她赌气好一段日子不给桩子电话,亦不给他信息,原先密切往来的一对男女,二人世界的屏幕上猛然出现冗长的令人窒息的黑屏。屋里一个把一颗躁动的心平静下来,把一切看淡看轻,把一个一个寡淡无味日子过下去,守着一所小院和一个小男人,把纸画剪得活生生,把竹篾编得小巧精致,把过路人的茶水及时送到溪对岸树下。
当小盼要升一年级时,因生源流失,村里的小学校被砍掉了,合并到溪口,大市人举家迁移到溪口或卢西县城者已过半数,村里的空房子日渐多出来,人口日渐少起来,一些人甘愿把山里一座小楼房撂下不要,也要住到镇街上或者县城里。小盼在镇上念书识字,做母亲的前去陪读,就在镇上租下房子,把倾注了她许多心血的纸画竹编作品展示出来,且在儿子上课日子,把两只手忙个不停,只在周末,驮着儿子和大白鹅,往返于溪口和大市之间。那一段日子,凤儿是铁了心不与那个远方男人联络,只把一门心思用在别处。说来也怪,屋里一个沉下心不动声响,外边一个竟三天两头给屋里一个打电话发微信。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手机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凤儿只把眼瞟一下,做不屑状,心里说,就不接!不多时,手机又抖一下,凤儿懒洋洋拿在手中去看,上面有一行字:凤,请求你原谅我,我不是个好男人,对不起你,对不起小盼,对不起咱妈……母亲一句问话刺痛了凤儿:桩子出去有些日子了吧?女儿仿佛在想着什么,听到母亲说话,一愣神,笑一下说,去年春上走的。母亲说,中间过了一个年,马上又要过年了。
到这一年的年根,女儿接母亲过大市过年,来之前,母亲又听到回乡的邻居说起桩子在外边怎么怎么,做母亲的为闺女担了许多心,一黑夜没合眼。到大市小院里,再不能忍,就直直问了凤儿,还说出桩子在外边有了一个老板的女儿。
凤儿长长一段日子不与远方一个联络,不知把他激怒了,还是要回来做一番忏悔解释表白,然后在凤一处得到一个结果,便于一个秋的早晨回到溪口。尽管四周山峦河流被秋染成五彩斑斓样子,然于这个失魂落魄归来人,却无动于衷家乡迷人景致,只把溪口街面上新近生出的一大片高低错落漂亮楼房,在心中联想到他所在一个都市的高楼大厦,想这山沟里竟然有了这许多楼房,几年前一街两岸灰头土脸低矮陈旧的老房子,仿如一夜之间就换了样子。大街小巷店铺林立,街面上人来人往,一些举着小旗子的导游员,引着一串串陌生面孔,个个眼里都含着新奇和欢喜。若果说他是一个归来游子,倒不如说他是一个即将逃离这片生他养他土地的逆子。
回到溪口,桩子并未直接去找凤儿,于踟蹰犹豫中走进了岳母家。眼睛老花的岳母看见一个十分洋气的男子探头探脑走来,并不曾想到那是自己女婿,老远就问你做啥呀,走错门了吧?一声妈,把她惊了一下,心说这声音咋这熟?赶紧走近细瞧,竟是桩子。老人惊了一下愣了一下。桩子向岳母鞠躬,说妈,您不认识我了?!岳母心上泛起五味杂陈,说真是你,桩子?大变样了,脸白了,胖了,衣裳也洋气,我都认不出你了。桩子脸上臊起一片红色,那个“变”字如一把小刀,戳得他好不自在。老人并无让远道而归女婿进门意思,忽然想起什么,心里酸楚难忍,嘴上却不自觉低声道,你白了胖了,我闺女又黑又瘦,挫磨得没有个人样儿。又盯住他问,你还知道回来?!桩子被问得窘态难掩,嘴上无话对答,撂下手中行李,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哭腔中含着内疚哀求,妈,您打我吧!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凤,对不起小盼……
9
乌鸦在街边电线杆上叫了几声。凤儿右眼皮嘣嘣跳了两下。
“凤手艺”门框里,主人正在给几个操外地口音人解说着她的纸画和竹编小品,门内闪进一个年龄跟凤儿相仿女子,唤作小月,算是凤儿在溪口的闺蜜。小月轻轻来到凤儿跟前,咬着耳朵告给凤儿什么。凤儿一惊,顿了一下,旋即轻言对小月说,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几个外地人买下了一些纸画和竹编小品,扫过支付宝,面有欢喜走了。走出一截,一个秃头男人又转身对凤儿说,回头我再介绍我的朋友来买你的作品,他可是个行家。凤儿立于门前满面盈笑,边朝客人挥手,边点头说好。送走客人,凤儿返身回小屋,小月给她的消息,让她漾着喜悦的心,吹过一阵冷风,又起了一层波澜。此时的凤儿,并不想很快见到这个男人。
凤儿最后还是见了他。在见他之前,母亲先过来,口气吞吞吐吐着对凤儿说,闺女,他回来了。“他”说得很重。凤儿只当一无所知,说谁回来了?母亲说,他呀,小盼他爸爸。风儿冷冷说,他回来做啥?母亲说,他要见你,却又不好意思亲自来,求我先跟你通个气,他说有话跟你说。他有啥话说?凤儿声音颤颤地,你跟他说,我不想见他。母亲说,闺女,石头撂上天,总有落地的时候,该来的一定要来,躲也躲不过。凤儿不语,望着窗外,把两只手捂在脸上,泪水从纤细的指缝挤出。母亲见状,不好再言语,轻轻叹一声,出了门。
母亲二次来到闺女门上,步履比第一次更加蹒跚迟钝,整张脸皱纹里藏着满满的不安和忧愁。母亲把一只手紧紧攥住女儿手,另一只在女儿背上轻轻拍着,欲言又止,把眼静静盯着女儿脸色,只觉得那张俊俏的脸如敷了一层灰土,又瘦下去一圈儿。
凤儿同意桩子来见面。桩子脚步凌乱着过“凤手艺”门上,碰巧赶在小盼中午放学归家。桩子先一步进家门,小盼跟脚也进来,把一双警觉的小眼睛望着个陌生男人。陌生男人忽然两眼放光,盯着一个生龙活虎的少年,话语里含着许多说不出的味道,说小盼,我是你爸爸!展开双臂,就要去抱他。少年一下躲到母亲身后,用惊恐怀疑目光把这个着装洋气的男人仔细打量着,又用探寻目光仰视母亲。陌生男人收回双手,尴尬地讪笑着说,凤,你跟咱娃说说,我就是他爸。凤儿并不理睬,也不言传,只做没听到状,俯身对少年说,小盼,你先去你外奶家,就在那里吃午饭。小盼说,妈,那你……?凤儿拍拍小盼肩膀说,妈有点事,你先去,我等一会就过去。小盼如躲避凶老虎一样,在母亲的护送下出了门。桩子在后边说,凤,你咋这样,让我跟小盼说说话么。凤儿并不与桩子搭话,径直送走了小盼,面无表情回到小屋里。
等了许久,母亲也不见凤儿过来,怕饭凉了,就在灶膛里续上小火,把饭加热了一回又一回。
日头斜挂在街市西南山峁上,把溪口高高低低楼房平房半边皆镀了金,半边涂了墨,窄窄长长街道,尽数压在那斜长影子下边。母亲想要过去看看那边小两口,是不是吵嘴了,是不是怄气了,还是和好了?却又不能去,就来到小月处,求她过去远远地探个究竟。不多时,小月走回来,说门敞开着,两个人在说话,没有吵,也没有闹,我正要离开,就见桩子出门了,脸上老不高兴,朝大市方向走了。
凤儿只吃饭,不说话。母亲不好问什么,只在一旁做女儿的服务员,舀饭,递筷子,几回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她见凤儿脸色苍白,眼圈红肿,头发有些散乱,神情恍惚,只把饭一口一口往嘴里填,死命往肚里咽。母亲终于忍不住,在女儿肩膀上轻轻拍打着,说憨闺女,慢慢吃,甭噎着。又说,你心里憋屈,想哭就哭,想骂就骂,甭憋出个好歹。吃饭不能生气,生气会吃出病的!凤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把碗往桌上一墩,双手抱头,放声大哭,瘦小肩膀在母亲手掌下一耸一耸,耸得母亲心一揪一揪疼。
凤儿把桩子在南方大城市里一切都如实诉说给母亲。让人奇怪的是,凤儿在给母亲叙说这些的时候,情绪异常平静,好似在经历了长时间病痛和磨难之后,一下子摆脱了病魔纠缠,显得十分轻松镇静,没有激烈亢奋言辞,亦没有怨天尤人咒骂,她完全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觉得这都是命中注定。这时的母亲,长时间揪抓不展的心,也慢慢舒展开来,不知是被过度的悔恨和自责所纠缠,还是被那个背叛了女儿的负心人气昏了头,她心里只有“公司”“老板”“老板女儿”这几个模糊形象在张牙舞爪,在挤兑她的凤儿。这些洋东西,她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现实中却是虚幻模糊的,如今怎么会通过这个负心人,来伤害到她的女儿?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从大市那个没有了父母男人嘴里说出的两个字:“离婚”。虽然那负心人说这话的时候,在凤儿面前双膝跪地,鼻涕一把泪一把,做出一副哀求和可怜巴巴的样子,并且说,事到如今,都是自己昏了头,一心想要过出人头地的生活,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请求凤儿原谅他宽恕他,说如果解恨,让凤儿可以扇他的耳光,抽他的嘴巴。然,善良可怜的闺女啊,扇耳光,抽嘴巴,一样都没做,心一软,竟原谅了那个没良心的货。想离婚,门儿都没有!凤母愤愤道。
10
桩子再次回到大市小院,心中装满了决绝。这是两个月后,他在耐心等待凤儿能给他一个满意答复而终没得到的情况下,才又回到这个小院的。此时小盼已经在过寒假,母子二人和一对大白鹅皆在溪畔小院中。天空飘着零星雪花。凤儿忙着准备过年所有事项。小盼在盼着雪再下大些,把院子盖了厚厚棉被,他好堆雪人,打雪仗。一双大白鹅说着话,正往大门外走,看到一个陌生人走来,双双用扁嘴去咬他,还发出尖厉的惊叫,好把这一情况报告给主人。桩子被这一对攻击者弄得连连趔趄败退。两个鹅紧盯不放,一嘴一嘴去咬他的裤脚,不依不饶,弄得桩子好尴尬,满脸涨红,就一边用嘴吆喝着,一边把脚来自卫。凤儿听到白鹅叫声异常,搁下手中活计,走到大门口,看到这一幕,心里暗暗给白鹅鼓劲,说很咬,很咬,把他咬跑才好!想笑,脸上竟没有笑意,只放高了声音对白鹅命令说,鹅,鹅,回来,回来!鹅并不理会主人,只管两张扁嘴巴往陌生人裤脚上咬,咬。桩子索性不再退却,来回躲闪着,把求救目光投向凤。凤儿跑过来,把鹅轰走,说它们不认得你,自然要咬你。这话如一把小刀,戳在桩子心上,脸也热辣辣的。鹅一摇一摆晃着身子跑开,高高仰起头,很不理解地看着女主人跟陌生人说话。桩子脸上烧灼感又厚了一层,说这鹅比人厉害,还咬人。凤儿说,人比鹅善,人善被人欺。脸上并无任何表情。桩子仿佛又被刀子戳了一下,说你这嘴比从前厉害多了。凤儿说,嘴厉害算啥,总比不上心里毒,不吭不哈就把事办了。桩子说,我闻到了火药味。凤儿说,兴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桩子说,我这回回来不是跟你吵架的,是跟你好好商量的。凤儿默着,两只脚匆匆往家里走去。
夜幕扯开,小盼熟睡,两个人展开了一次对话。桩子先拿软话说给凤儿,许诺只要你提出任何条件,我都尽量满足。凤儿不为物质所动,只说精神所受折磨煎熬不能用任何东西弥补。桩子说可以给你一笔精神损失费。凤儿说我要你用精神补偿我。桩子说这个我真没有。又说,我这辈子没欠过人的账,欠你的,我这辈子还,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接着还。凤儿说,我情愿下辈子跟你没有任何瓜葛。桩子说,既然这辈子已经这样了,你咋从没问过我在那边的情况?你就一点不想知道么?凤儿说,不用你说,溪口人都知道,大市人也知道,你在那边有一个艳艳,离过婚,老板的独生闺女,总经理,你将来可以继承她的家业,对吧?桩子很想找个地缝把自己藏进去,极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些,说凤,你听说的只是皮毛,里边有很多事情和难处你不知道。凤儿说,有啥事情和难处?你咋跟那个艳艳好上,咋得到了那个大老板好感,人家咋给你许愿让你把……凤!不要把话说得恁难听么,我当初劝你跟我一起过去,可你……我,并不是有意要这样的,也没想得到他们的家业……我就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不能一辈子窝在这深山沟里,死在这山沟里……
凤儿脸上异常冷静,一双似要看透世上一切的眼睛,充满鄙夷和不屑,无言看着这个滔滔不绝的男人。
飘洒的小雪,裹了浓浓的年味,整个溪口皆白衣素装。这天是镇政府春节放假前一天,凤儿背着母亲,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在签字之前,凤儿坚决回绝了桩子要把小盼带在他身边的要求,否则,绝不签字。
11
溪口老妇人在正月里就遭了“雷”击。她获知女儿跟女婿分离,是在过完了破五。在母亲苦苦追问下,凤儿终究说出了实情,母亲感觉拖住对方的计划破产,怨闺女太傻,把一个负心东西轻易放过,自己年纪轻轻,拉扯个娃娃,以后可咋过活?!气得瘫坐在脚地上,流了一大碗眼泪。
留住人,留不住心,又有啥用?再说,他在那边也不容易,既然他有更好的前程,晚放手不如早放好。凤儿对母亲说。
凤儿把一切心思都集中在剪纸画做竹编和照顾小盼上,将一个又一个日子平静地过下去。一个春色极好日子,万物皆萌动着发生的欲望,几个到溪口旅游的外地人刚从“凤手艺”带走他们心爱的纸画和竹编小品,门前又咯吱停下一辆豪华小汽车,车中走下一个中年男人,径直走了进来。这人分明不在溪口,凤儿从未见过,衣着装扮很是得体,举止温文尔雅。他走进门里,眼睛一直盯着纸画和竹编小品,仿佛要把一件一件都看够看透,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咂咂嘴,却不把坐在一旁的凤儿放在眼里。凤儿感觉这人有点怪怪的,停了手中工作,走近那个陌生人。陌生男人猛然把眼看着凤儿,先是一愣,又是一亮,仿佛受到了何种惊吓,有了某种惊喜,痴痴盯着凤儿,片刻之后才回过神,说这都是你的作品?凤儿顿了一下,她耳朵里对“作品”二字尚显陌生,感觉好别扭,随即微微一笑说,这,这都是我做的。之前只听朋友说,我还不相信,今儿一见,果然好得很!陌生男人说着,脸上的怀疑一扫而光,绽放着开心笑容,又说,你是非遗传承人吗?凤儿对非遗传承人并不生疏,母亲就是,且是国家级的,即刻回说,我还不是,我妈是,她还是国家级的呢。陌生男人现出惊异神色,说怪不知道,原来有高人指点,你也应该是国家级的!经过一番交谈,凤儿知道这个男人在县城,姓梁,从事民间工艺品收购拍卖,听说溪口有一家“凤手艺”,作品出类拔萃,心中存疑,必要亲眼目睹方才踏实。这一看,果然不虚此行,当即决定以批发价格买下她的几乎所有作品。凤儿感觉如在梦中,把右手掐掐左手,方知并非梦中,就热情地招呼客人挑选包装,等付了钱,客人要上车了,她猛然看到一个黑色小皮夹落在了柜台一角,就赶紧追出去,说这是你的吧?客人一拍脑门,说丢蛋鸡,丢蛋鸡!说完,自嘲地笑了。客人接过皮夹,说山里人真实诚,谢谢了啊!说完,拉开车门,跟凤儿说再见。凤儿不习惯说再见,只把手在那里挥动着,说欢迎梁老板下次再来!说完这句话,凤儿很为自己吃惊,一不留神,“老板”这句城里人才经常说的话,怎么就从她嘴里滑出了!梁老板面带微笑,朝凤儿很潇洒地摆摆手说,我肯定还会再来的,下回再来,可不要连一杯茶都不让喝哦!说完,嘭的一下关上了车门。凤儿脸上腾一下红红地,现出深深内疚,光顾着高兴了,竟连一杯茶也没让客人喝。她直把小轿车看到街道尽头,消失无影,方才回过神。
接下来的日子,梁老板每隔一两个月,都要到溪口“凤手艺”一趟,把这里的作品尽数买下。大约半年后,梁老板再到“凤手艺”,把一个喜讯告给凤,说我已经给你申报了非遗传承人。听到这话,把凤儿吓了一跳,说你怎么一声不吭就为我申报?梁老板说,就想给你一个惊喜么。凤儿觉出梁老板与她说话口气有些不一样,竟不知道不一样在哪里,只想这梁老板倒爱管闲事,是个热心人。
小盼过暑假,凤儿又驮着一个少年和一对大白鹅回到溪畔小院。那日凤儿正把半桶茶水送过对岸歪脖老槐树下,几个过陕西的外乡人正在树下歇息,收到凤儿一片好心,边喝茶边把赞美的话说了一大堆,忽然看见一辆小车停在下边溪畔石拱桥头。凤儿看见那车好熟悉,心中咯噔一下。
梁老板走进溪畔小院,不但对小院以及小院四周所有景物有了极大兴味,也对小院中人有了更细致了解。从小盼和村人嘴里,他得到了小院主人的过往故事,看一个守着家园、亲人和善心的单身女子,心中不知不觉生出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临近黄昏,梁老板要离开大市回城,临走对凤儿说,我今天没有买到你的作品,却有了意外收获,我很满足,这趟没白跑。凤儿很不解梁老板嘴里的“意外收获”为何物,却隐约感觉出这个男人的某些不一样来。
到夜,繁星满天。凤儿坐在溪畔大石头上听大自然这一刻的声音,怀里小盼已经发出均匀鼾声。她的脑海一直为一个“意外收获”所困惑。忽然,她的手机抖动了一下,有一个小小声音发出。凤儿点开手机,看到屏幕上一行字:凤,你的小院那么美,却少了一扇门,我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做那扇门,和你一起,为小小院落遮风挡雨……
12
梁老板很纳闷儿。这些日子,凤儿跟他玩起猫捉老鼠,他去了溪畔小院,凤儿说在溪口“凤手艺”;梁老板到“凤手艺”,凤儿又说在溪畔小院。其实,她哪边也不在,就在娘家,害得梁老板东奔西走,却见不到凤儿影子。梁老板对凤儿的躲避想生气,却不能表现出来,被诳了两个来回后,就把微信里一行文字发给凤:好捉弄人,回县城去了!凤儿在接到这文字时好不惬意,心想,叫你花心!等过了好半晌感觉梁老板已经返回,才去到“凤手艺”取些东西,预备再回到大市,为着暑期老槐树下过路人天天有凉茶喝,也为着那一份宁静环境可以让骚动烦乱的心得到平静沉淀。
凤儿刚走进“凤手艺”,跟脚就有一个男人风一样飘进门里,把凤儿惊得一激灵,回过头,却看见梁老板在坏笑,说你把我折腾得好苦,没想到我一个回马枪,就……凤儿一惊,一恼,只把两只手推着梁老板,使劲往门外搡。梁老板说,凤,你,你这是干啥?有话好好说么!凤儿说,跟你没啥说。继续她的攻势。梁老板抵不过凤儿死命用力,跌跌撞撞被推出门。哐啷一声,门被关上了。梁老板立在门前,不敢高声吆喝,只把声音低低喊着凤的名字,说我有话对你说。屋里竟不出一声。梁老板把举起来要去拍门的手放下了,趴在门缝里说,我还会再来的,直到你听我说了要说的话。说罢,径直朝小车走去,却不知门缝里正有一双眼睛把这一切全然看得一清二楚。
日头起起落落,把一个又一个日子坠在大市西面山圪梁下。那日,日头刚刚把脚踏进街巷,“凤手艺”来了一位戴着鸭舌帽黑墨镜白口罩的中年男人,在她作品前驻足凝视,并不说话。凤儿没有认真去看那人,只说老板好,您也喜欢这些东西?那人点点头。凤儿说,喜欢啥,您就挑。那人又点点头。这个异样客人引起了凤儿注意,以为他不会说话,看样子如电视里黑社会头目。凤儿在心中盘算着,不再跟他搭话。那人在屋里立了许久。凤儿在专心把手中剪刀不停地工作着。那个白口罩蠕动了:我不但喜欢这些东西,还喜欢做它的人!一句话把凤儿吓得手中剪刀险些落地。这声音十分耳熟。啊?梁老板!那人哈哈笑着,取下所有道具,露出真面目。凤儿又惊又怒,搁下手中剪刀,一双美丽凤目瞪着梁老板说,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梁老板把两手一摊,摆出一副无辜样子说,好厉害的凤姑娘,我咋样了?我为啥不能这样?!你,你无耻!凤儿说。梁老板并不生气,说,不但无耻,还无赖,对吧?凤儿想笑,没笑出,说,那,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梁老板说,这么说,我还不算无赖?凤儿说,也差不多!梁老板一不做二不休,死乞白咧款款落座。凤儿欲把前回推搡旧戏重演,把这个讨厌的男人轰出门外,看他稳如泰山,如若动手,男女之间拉拉扯扯,倒被旁人拿来说闲话。就说,你要咋样?梁老板说,不咋样,一,买您的作品;二,跟您说说关于我的故事。凤儿说,作品不卖给你,你的故事我也不稀罕听。梁老板说,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哪有掏钱不给东西的,公平买卖,不能这样对待您的客户哦。再者,朋友之间,怎么不可以说说心里话,加强一下了解?
是夜,初秋的天空如水洗过一般,一个玉盘挂在东山顶上,骚动一天的街面慢慢复归宁静。凤儿把小盼哄瞌睡,一个人坐在窗前看月儿慢慢走高,看星子眨眼,心里却想到白天一个男人,缠磨在她身边,把好些话说给她。凤儿原本是不想听的,却又没法子把他撵走,只能耐着性子,听他说去。从他的话里,凤儿知道梁老板如今是单身,一个女儿上初中。梁老板说,三年前,他的妻子冬梅因病离他而去。碰巧的是,冬梅是个国家级剪纸传承人,两个女人竟然有着惊人相同手艺。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那次凤儿在还给他黑钱夹一刻,让梁老板看到了一个山里女子水晶般的心。一段日子以来,梁老板既是对“凤手艺”作品的青睐,也是对这作品主人的心仪,频繁来往于县城跟溪口之间,既是业务需要,也是心灵某处空缺的弥补。凤儿听罢此言,脸红心跳,回想起二人相识以来一幕幕情景,心中泛起层层涟漪,觉得一切皆如上天安排,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那夜,凤儿心中很不宁静,长久把一双眼睛望到夜空里,只把月儿看到中天,
竟然没有一丝睡意……
13
在溪口,花溪与洛水皆流动着秋日美丽色彩。梁老板再走进“凤手艺”,得到了主人如往常一样待遇,作品可尽数买去,话也可以随便说,只是一种业务上正常交往。梁老板把往常在这里一切事情复制过来,并不提说业务以外任何东西。凤儿亦如往常一样对他,两人却各自感知到对方一些不可言说的不一样,如风和空气,看不见摸不到,只可以用心和身上器官去感受。一切进行完毕,梁老板就要离开溪口返回城里,仿佛想起一件事,从车里拿出一个大信封,交到凤儿手上说,这是你的非遗传承人证件,终于申报成功了!凤儿被这句话震动了一下,心上激起老大波澜,脸上却十分平静,伸出的手有些微弱颤抖说,你,你这人办事……真,真鬼!梁老板诡秘一笑说,就想给你一个惊喜。凤儿不好再问,垂眉顺目,面有微红,弱弱说,谢……谢谢梁老板了。梁老板把手一摆说,还跟我客气?!说完,定眼瞅凤儿,仿佛要看出什么。微微一层绯红在凤儿面颊上扩散,把头深深埋下去,不自在地抠着手指甲。梁老板说,就爱看你这个样子,好美,好有韵味,好含蓄。说完,拉开车门,车窗玻璃开处,一张脸上表情十分丰富,说,拜拜,凤姑娘!一脚油门,小车穿过街巷,消失在人头攒动的街头。凤儿手捧大信封,望着小车消失方向,呆呆站立,半晌才收回目光,返身回到“凤手艺”。
界岭四周落了一层雪。溪畔雪地上走来一个背双肩包的男人,走到大门口,被一双白鹅拦挡住,用扁扁嘴去咬陌生男人的裤脚,且发出尖利而急切嘶鸣。那人不敢再往前走,尴尬地立在雪地里,朝门里喊凤的名字。凤儿原以为白鹅在咬架,并不作理会,听到一个熟悉声音,心就剧烈抖了一下。她撩起围裙,把手上水擦干,稍一顿,带着一串问号朝大门口走去。
桩子步入院中,四下里打望一番,勾起心中多少记忆,脸上堆满歉疚和不安。他看见小盼正在用警觉眼睛望着他。桩子眼里射出两束亲昵的光,好似看到了宝贝疙瘩,现出一副热情样子,迫不及待喊着小盼名字,急步过去做出要抱起这个小男孩的姿势。小盼如一头胆小鸡仔,看到陌生大兽向他扑来,赶紧躲进母亲身后,就如小鸡躲进母鸡翼下,把一双惊恐目光投向那个生梆梆的庞然大物。
小盼不认识你,他怯生。
我就那么可怕么?
在孩子眼中,所有陌生的东西都是可怕的。
我也是个陌生东西?桩子把“东西”说得很重。
你不是东西。凤儿为这句话很得意。语气虽平缓,在另一个人听来却十分刺耳。
你变着法子骂我?我就不是东西!桩子气乎乎。
你自己骂自己,因为该骂。凤儿把脸高高仰起。
接下来,桩子说我这回回来,不是跟你斗嘴的,是有事要求你。凤儿说你如今是老板女婿了,还有啥要求我?桩子说,你就不要挖苦我了,我现在很痛苦。凤儿用怀疑目光看着眼前不再土里土气一个男人,央求的神情写了他一满脸,很真诚地看着凤儿。在两个人下边谈话中,凤儿得知桩子跟那个老板女儿结婚后,一直没有自己的儿子,在大医院做了认真检查,却得到出人意外的诊断结果:艳艳没有生育能力。这让桩子如遭了雷击,当下跌坐在地上。经过精心计议,他决定回一趟大市,跟凤儿谈谈小盼的事情。
一天后,桩子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临出门,把一句话撂给凤:你再好好考虑考虑,需要多少钱,你只要开个口,我会尽量满足!凤儿没有接这个话茬,哐啷一声把大门关上。这声音把门外桩子震得一哆嗦。凤儿把小盼紧紧抱住,泪水湿了小盼额脸。
这个年,凤儿过得很不快活,仿佛她的心肝就要被人摘走,让她疼痛难忍。同时,“卑鄙无耻,痴心妄想,老天有眼”几个她并不常用的词语,这些日子却频繁在她大脑里回响。白天闲暇时间,她总是紧紧抱着小盼。夜里睡觉,她也把小盼死死搂在怀中,生怕一松手,谁就会把他抢走似的。
之前,小盼放学都是自己走回家,自从桩子最后一次出现在大市一刻起,小盼放学回家路上,就有了母亲相伴。每天,凤儿守着一颗惊惶不安的心,极认真地履行着一个母亲的责任,每一个日头出没,都战战兢兢着,只有当她在被窝里紧紧搂着一个小男子汉,把她的体温传递给这个小人儿,而小兽般乖顺的小家伙也把他的体温传递给自己时,她的心才是踏实和温暖的。
暑假,凤儿依然驮着少年和两只白鹅,回到溪畔小院,为溪对岸歪脖老槐树下过路人,延续着几辈人流传下来的善事,同时也回归到一片纯洁宁静去处,让青山绿水蓝天白云花鸟虫鱼,金子般阳光,纯净水般空气,疗养一颗受伤的心,沐浴一下疲惫身子,直到一个男人再次出现在这小院,凤儿宁静恬淡的光景就被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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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儿心中那根最柔软的弦绷断了。在一个大男人跪于她面前,泪流满面,苦苦哀求的当儿,她牢牢筑起的心理防线轰然崩坍。在这个暑期里,曾经的小院主人,如今已属于远方城市高层市民的那个男人,用眼泪和哭诉,俘虏了山里一个心地如水的女人。凤儿说,小盼能不能随你,要看你的造化,我可以给你几天时间,让你跟小盼在一起相处,如果你能得到小盼的心,他愿意跟你,我不拦挡。如果你不能得到小盼的心,我也没有办法强迫他跟你走,一切都由老天爷来决定。凤儿做出这个决定的确是违心的。她很清楚,小盼对她今后生活是多么重要,然而,她还是答应了。她觉得也许桩子说的有一点可能是对的,那就是,小盼如果生活在大城市里,可能比在这山窝里更有前途,为了这个,她可以把痛苦留给自己,把欢愉和希望给他曾经的男人和他们的儿子。桩子被彻底感动了,泪流满面。
那个早晨,知了声声,溪水潺潺,青山叠翠,蓝天碧透。凤儿亲了又亲熟睡中的小盼,心中如有一万只小刀在戳着,噙着泪,默默离开溪畔小院。
在溪口“凤手艺”,凤儿心里如揣着一团乱麻,人在溪口,心却在小院。她仿佛听到一觉醒来的小盼,哭着喊着要妈;仿佛看到那个倔强小东西用满是敌意的目光瞪着一个陌生男人,摆出要跟他决斗架势……哎呦!凤儿猛然从幻觉中返回现实,缩回拿剪刀的手,殷红的血已经滴在膝盖上。一个上午,凤儿都在恍恍惚惚中度过,到晌午,天空积了一层厚云,没有风,却很热,整个世界仿如一个大蒸笼,让人感觉要窒息。凤儿把微信发给桩子,桩子很快回复:小盼很好。虽然只四个字,凤儿焦躁的心顿觉舒爽好些。到夜,空中好似扣了个大锅,黑咕隆咚,空气也如凝固一般,异常闷热。随了夜色愈来愈深沉浓厚,天空忽然有了一闪一闪光亮,远处山顶上不时滚过隆隆雷声,不多时,那闪光更明亮,炸雷在头上轰鸣,震得屋顶尘土哗哗跌落。伴着一条条火龙张牙舞爪,一声接一声炸雷滚滚而来,密集的雨脚在溪口猛跑乱蹿。凤儿把电话打过去,桩子说山里只打闪响雷,并没落雨。凤儿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不知何时,竟昏昏沉沉入了梦乡。
一阵急促尖利的锣声将凤儿由梦中唤醒,且伴有急促呐喊,说快快起来,天下暴雨,花溪洛河涨水,溪口被淹,赶紧往后山撤离。凤儿脑海里第一个想起母亲,就去开灯,灯并不会亮,她摸索着胡乱穿好衣服翻身下床,却踩在水里,感觉出来,这水已经没了脚脖子。
当凤儿冒着倾盆大雨搀扶着母亲跌跌撞撞随着惊慌失措人群爬上街后小山,再看溪口已是一片汪洋。稍稍定下神来,突然想起山里小盼和桩子,不知他们那里可有水患,欲要电话里询问一下,因刚刚情势紧急,出门时竟忘了把手机带在身边。她心急如焚,在逃难人中借过一部手机,拨打桩子电话,听到的竟是: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得不到大市消息,成了落汤鸡的凤儿心中七上八下,只把平安祈祷送给小院中两个人。
雨是伴着晨光到来而停息的。溪口街面水深过米,商铺门店尽数被淹,两岸田地道路皆已被吞噬,村庄房舍有的坍倒,有的浸泡在黄水中,老百姓绝大多数撤离至山坡高地,亦有老弱病残者困于家中,政府派人正在营救。凤儿心里揪成一团,却得不到大市任何消息,她恨不能生出双翅飞回小院,去把那里情况弄个水落石出。捱到午后,水势渐小,终于得到消息,说大市降水量最大,瞬间降水量为三百年一遇,村中房屋过半被毁,乡里已经派了救援队前往勘查救援……
凤儿如一个癫狂女人,一只发疯母老虎,不顾一切涉水攀石,越涧过沟,逆流而上,拼命朝着大市狂奔,在同路赶往大市的镇救灾人员的帮助下,凤儿于黄昏时分回到大市,眼前一切惨不忍睹,石拱桥不复存在,半数房屋坍塌。再看溪畔石坎上四方小院,只残存一角,两间正房如个截去四肢残废人,摇摇欲睡,孤立于山脚一隅。竹园被埋没于乱石黄泥之中,只露出凌乱残枝破叶,歪斜着挂满草棵藤蔓。对岸歪脖老槐树树冠已不复存在,只有一杆黑黢黢树桩,残存着雷电烧灼痕迹,独立于乱石之上。树下道路及供人们歇息的明光光石头,亦没有了踪影……天在旋,地在转,眼里猛然黑乎乎知觉全无。
凤儿把眼睛张开时,看到一颗小小火苗在晃动,猛然一惊。胖婶说,凤儿,不怕,这是在我屋里,夜个黄昏,几个救灾队员发现你昏倒在乱石滩中,正在抢救你,我赶巧到了,就把你发落到我这里。凤儿忽然喊道,我的小盼,还有桩子,大白鹅,都没了,都没了?!泪如泉涌,狂躁不安。胖婶说,村子可不光他们两个,还有一个人家,整家都没了……
15
大白鹅声声嘶鸣凄厉而悲凉,撞击着一个少年的耳膜。他猛然间感觉身上各处疼痛难忍,一股一股污泥腥臭扎得他鼻孔生疼。他张开双眼,眼睑上有什么东西糊着,他本能用手去擦拭,胳膊也不能动弹,被什么压着扯着。眼睛终于张开一条缝隙,看到蔚蓝天空斜照阳光,几朵白云悠悠行走。啊?这是在哪里?少年拼尽全身力气,用手撑着身边满是污泥地面,使劲儿抖了抖头脸,眼前一切把他吓了一跳。我怎么会睡在这一片污泥之中?大白鹅怎么也在这里?他看到白鹅两只眼睛中间有一个豆颗大小黑点——这是鹅妈妈。此时的大白鹅已经满身污泥,可怜巴巴地依偎在他身边,仰起脖颈,不住地嘶鸣,似在呼救,又似在唤醒它的小主人。
少年不知所措,哇的一声哭起来。他一遍一遍地喊着妈妈。经过一阵哭喊之后,无助地止住了哭声,把鹅妈妈紧紧抱在怀里。朦胧记得,他是在跟那个陌生男人对峙中,心惊胆战地看着窗外一道又一道刺眼的闪电,听着轰隆隆的雷声,他心里害怕极了,隐约之间……后来,后来他和那个陌生人好像还发生了一些事情,至于什么事情,他一时很难回忆起来。那么,现在怎么就睡在这污泥里了?在他脑海里闪出的第一个人就是妈妈。他抱着鹅妈妈,不顾一切地在这个陌生的污泥满地的河湾里奔跑着,边跑边喊:妈妈,妈——妈——恰在此时,远处走过来两个救灾队员,看到远处一个少年,他们也加快了步子……
胖婶一声喊叫,不啻为一声惊雷,把凤儿惊得僵止了所有动作。凤儿透过婆娑的泪眼,把惊喜与怀疑目光投向这个中年女人说,胖婶,你说啥?!胖婶一把拽住凤手,说小盼,小盼,还有大白鹅,你看,是不是他们?凤儿急忙揩去泪水,顺着胖婶手指方向,果然看到两个青年,一人牵小盼,一人抱大白鹅,朝他们走来。
凤儿如疯似狂,猛扑过去抱着小盼紧紧不放,好似一松手他就会跑掉一样,把泪水鼻涕洒了一大把。哭够了,亲够了,又抱起鹅妈妈,把脸紧紧贴在它身上,又哭了一鼻子,才猛地跪倒在两个青年面前,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千恩万谢。凤儿忽然问小盼,你爸呢,你爸他在哪里?小盼怔了一下,嗫嚅着说,他,他……我也不知道!凤儿发疯似地抓住小盼双肩,拼命摇着说,你再好好想想,你再好好想想,你爸他到底咋了?小盼挠挠头,努力回忆着,半晌,他忽然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凤儿急切地说,盼儿,快说,你想起啥了,想起啥了?!小盼说,我想起来,夜黑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雨,他,不,是我爸,他从手机上看到,说咱们大市有特大暴雨,各家各户都要做好准备。说完,他给我说,儿子,你好好在屋里,我出去给大家提个醒。说完,他就跑出去了。他一出门,电灯就灭了。我一个人在屋里很害怕,又是闪电又是打雷,就钻在被窝里哭。过了好大一会子,我爸回来了,他抱起我就往外跑,还说,小盼不怕,咱们赶紧往坡上跑。
这时,胖婶跟村里几个大爷大妈才恍然大悟,说夜黑里冒雨在村里四下拍门喊叫:要下大暴雨了,赶紧往坡上跑!原来是桩子!又是雨又是雷,谁也没听清是桩子!又说,多亏他喊叫及时,二十几口人,大都躲过一劫!围拢过来的村民,听完桩子故事,皆泪流满面。
凤儿迫不及待问小盼,那后来呢,你爸他……小盼说,我只记得他正抱着我跑,突然从什么地方掉了下去,然后就在水里了。只记得我爸说,小盼,不怕,有爸爸呢,你抓紧这根木头杠子。我死死抱着一根木头,他用力把我往水边一推,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午后,在溪畔残留危房前,梁老板气喘吁吁爬上来,看到凤儿和小盼都安然无事,双手合十,说,谢天谢地,你们都好好的!凤儿心上涌过一股热乎乎东西,眼眶发潮,嘴上却说,你来做啥?!梁老板尴尬地笑笑,摆出一副委屈样子说,当然是来看看你和小盼啦!凤儿惨然笑一下说,谢谢你的关心,我们这不是好好的么?
日头西坠,凤儿催促梁老板离开大市,说自己还要等等。
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要等什么?梁老板很不解。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就要等。凤儿显得十分镇定而执着。
梁老板拗不过凤儿,只得离开大市。在这残缺房子里,凤儿和小盼、鹅妈妈,一直等了三天三夜。第一天,他们没有等到什么。第二天,仍然一无所获。第三天,日头刚刚爬上东边山圪梁,大市浴在一片金色阳光里,胖婶慌慌张张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对凤儿说,回来了,回来了!凤儿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胖婶,迫不及待问她,谁,谁回来了?胖婶说,鹅,鹅回来了!凤儿顺着胖婶所指方向望去,只见狼藉河滩上,一只大白鹅高仰着脖颈,一声声熟悉而悠扬的嘶鸣,让她认出了那只大白鹅。白鹅不顾一切地在乱石丛中艰难而顽强地朝着凤儿和小盼走来,当它走近两个主人和它的另一半时,即发出欢快而高亢的叫声,噗噗扇动两翼,双脚掠着坎坷不平的河滩,急不可耐地飞奔而来。
尾声
凤儿还在等。她想,或许在明天,或许在后天,就会等到一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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