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死了（1-2）

《想死了》（小说  共七章）

一

这一年的年尾，顾行几乎每一天都在焦虑之中度过。上班时，不是王经理找他谈话就是财务科来催要货款。面对经理那张严肃到可怕的脸色，他恨不得有个地缝立马钻进去。在公司上班他怕见经理和财务科长，回到家他怕见父母，就躲到阁楼上抽烟。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了，灰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映照着墙上的挂历，顾行坐在椅子上眼瞅着挂历，连烟头烧着手指也没有感觉到。轴承厂这笔生意，是他在领导面前打包票说没有任何问题的，只要这笔生意做成，今年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哪成想刚一出手就砸锅，那个台商说好的三天货款就到账，转眼半年已过，却钱货两空，这几十万的货款到哪里去要？他把烟头放在桌上，用手掌啪啪啪拍打几下，咬着牙恨两个人：一是恨经理扣他的工资；二是恨那个可恶的台商拿了货不给钱跑的无踪无影。

父亲看顾行这段时间每天下班回家不吃不喝就上楼去，于是，他爬上阁楼问道：

“你不下去吃饭？”

“不饿。”顾行看着挂历说。

“跟饭有仇了。赶紧下去吃。”父亲说。

“跟钱有恨。”顾行靠在椅背上，仰面答道。

父亲坐在他的对面说道：“现在改革开放谁不忙着挣钱，全国人民都认得钱是个好东西，都爱钱。你恨钱，背时鬼。街道东头的李老头卖炒瓜子都成了万元户，他儿子在国营木器厂是车间主任也辞职不干了，跟他一起卖瓜子，这才两年时光新房都盖起来了。隔壁的刘婆婆在菜市场卖蘑菇，人家也挣不少钱呢。这年头干啥都能挣钱。”

顾行看了一眼父亲，说“他们是啥人？我是啥人？我是国有外贸公司的职工，能像他们那样摆个摊卖瓜子卖蘑菇去？下流活路。”

“活路没有上流下流之分，只要能赚钱就是好活路。邓小平说：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嘛。你是国有外贸公司职工又能怎样？还不是没有赚上钱，叫领导扣了工资。”父亲弹一弹手上的烟，说道。

顾行不想再听父亲唠叨了，就说：“爸，我想到台湾找那个台商去。经理说了，台商不汇钱来就一直要扣我的工资，还说要开除我呢。”

“去台湾！”父亲睁大眼睛惊道。一会儿又说：“扣工资你莫愁，爸的退休金给你拿去用。去台湾？嗯嗯……，台湾那么大，你到哪里去找那个台商？”

顾行说：“台湾就那么丁点儿地方，我满台湾找他，找不到就不回来。哼，要是找到了看我怎么收拾他。他留的电话打不通，留的地址还不知道是真是假。”

父亲坐在那儿紧盯住儿子，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下楼去了。

                           二

顾效忠七十年代从邮电局退休后，他嫌苏州城里人多吵杂，就回到老家苏州南丰镇养老。闲来无事，他专心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养鸡喂猫。老伴美珍也跟着他一起回来，一心一意侍奉他一日三餐，夫唱妇随，小日子过得幸福安康。这些年来，顾效忠唯有一件事没有给儿子说过，老伴儿美珍不是他的亲妈。美珍没有生育，对顾行视如己出，顾行也把她看作亲娘。

美珍看见顾效忠下楼进到卧房，她放下手中正在捡摘的豆芽就进屋去。顾效忠正在翻箱倒柜，床上放了一堆杂物。他见她进来就说：“你忙你的去。”

美珍从不多言，只要看见他有事，也从不过问，又出去捡摘豆芽了。

美珍走后，顾效忠拿着一个黑皮夹缓慢上楼来。他坐在儿子身边，取出夹子里的相册，翻开一张照片说道：“这是你妈和你哥的照片。”

顾行接过相片看着，相片上只有父亲他认识，其它三人都不认识，就问：“这个是爸，那三个人是谁？”

顾效忠说：“穿旗袍的是你的亲妈，旁边站的是你哥，叫顾正，当年他只有十一岁，你妈怀里抱着的是你，那时候你才三个月大。这张照片是一九四九年，你哥到上海你叔父家上学走的时候照的。你哥刚去半年，你叔就叫人稍话来，说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叫国民党抓壮丁了。我和你妈连夜赶到上海，就去国民党军队找，听说部队已经到了吴淞口准备上船去台湾。我们跑到那里，码头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人们都抢着上船，我和你妈妈被挤散了。我跟着人群往船上挤，就在这时候船猛地晃动了，我和身边的几个人从搭船的木板上被挤掉到海里了，当我游上岸时，眼看着船开走了。你叔找见我说，他看见你妈已经上船了。”顾效忠满眼泪光，唏嘘道：“从此，我和你妈你哥音讯断绝，天天想月月想年年想，唉，几十年了，想死了也没有盼到你妈你哥回来。你要是去台湾能找到他们，那真是老天开眼了啊。”

“爸，这么多年你怎么没说过啊？”顾行不解地问道。

老顾哼了一声，说：“以前谁有个港台关系那是要命的事情呢，哪里还敢说？现在改革开放了，政策放宽了，两岸也通了，我总盼着你妈能来信。我几十年住在老家不动窝，邮电局分房也不去，就是盼着你妈和你哥能回来，他们知道这里的家啊。”

顾行看着照片心思：父亲这是给我派任务呢，去台湾不但要找欠债人，还要找亲人，哪一个任务都很艰巨。这时，美珍在楼下叫道：“老顾，和行行下来吃饭。”

顾效忠看看儿子说：“你妈妈走后一直无消息，你那时太小，为了有人照顾你，我就娶了她。她人好，这些年拿你当亲儿子看待。”

顾行扶着父亲下楼来，坐上餐桌。美珍给老顾盛了饭，当她还象以往给儿子盛饭时，顾行却接过碗，盛好饭放到她面前，说：“妈，从小到大都是你给我盛饭，以后我给你盛。”

美珍听罢双目潮湿了。她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听到一手抓养大的儿子这句暖心的话，激动的手发抖，几次夹菜都没有夹起来。顾行就端起盘子把菜拨到她的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