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  钱

一

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指出：“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即历来为繁芜丛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从而一个民族或一个时代的一定的经济发展阶段，便构成基础。人们的国家设施、法的观点、艺术以至宗教观念，就是从这个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因而，也必须由这个基础来解释，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做得相反。”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石，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用现在通俗的话说，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第一，精神第二，物质决定精神。当然，精神对物质有反作用。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朱自清宁可饿死，不吃美国的救济粉，许多志士仁人，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复兴，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始终坚定自己的信仰。所有这些，都是精神的力量。

普通老百姓，首先要解决的是吃、喝、拉、撒、睡，家家都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所以人们见面打招呼常用的口头语是：“你还没吃饭吧？”“你吃过饭了？”“你正吃饭呢？”“你准备吃啥饭呢？”等等。

人们个体的物质生活水平，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收入的高低，可支配的钱财的多寡。“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从某种意义上讲，也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观点。借钱和还钱，最能反映一个人的道德情操和思想灵魂。

二

1977年，我的一个同乡战友，借了我5元钱，到复员退伍都没有还，我也没有要，总张不开口。当时，每天伙食费是0.48元，参军第二年，津贴费每月7元钱。也就是说，5元钱，是我10天的伙食费，是我月收入的71％。

过了两年，我在家乡见到了他。按说，多年没见的战友，总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他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就骑着自行车飞快地离开了。从他慌乱的眼神中，我看出了他内心的空虚和惭愧。

1980年，我在天和学校教书。同校的一位老师借了我30元钱，说好一个月后还。但到1981年7月我离开学校时都没还。在炎热的暑天，我和哥哥跑到他的老家讨债，他很不情愿地还了25元。我离开家乡以后，哥哥在年末，追到他所在的学校，才把5元钱讨要回来。

我还有一位朋友，我们关系很亲密，说话很投缘，相互交往了几十年。他知道我没有钱，向我借钱时便说：“我最近需要钱，你想办法在你亲戚朋友跟前给我借点钱吧。”

朋友是天，友情重于泰山。他有困难，我不能袖手旁观。但是，我又能向谁借钱呢？思来想去，谁都不好开口。万般无奈之下，我把出差报账的钱没有给财务处还，给他拿去了1万元救急。

他拿到钱时很高兴，问道：“你借谁的钱？”

我说：“借侄子的钱。”我没有说这是公款，一是怕他面子上过不去，二是怕别人知道了说闲话。

他说：“那我给你侄子写个借条吧。”

我没有拒绝，因为这钱毕竟不是我自己的。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就到年末了，他却一句都没有提说过还钱的事。我很焦急，因为每到年末，单位要结账盘点，要求所有借款的人，报完账后必须还钱。对所有报账后未还借款的人要张榜公布名单。

我不敢主动要求他还钱，怕伤害了我们多年的感情。只好硬着头皮，以出差的名义，又向单位借了1万元，把前边的窟窿补上。

快到第二年年末了，他还是一句不提还钱的事。我以为他早已把这件事情忘了，就打电话说：“侄子要买房，打电话要钱呢。”

他说：“不就1万元吗，你不会先给我垫上。”我感到愕然，不可思议。

后来，我又催要了几次，并说明我手头实在没有钱，他才答应了还钱。

我开车到他那里，他手里拿了1万元，只还了8000元，说剩下2000元，他要留着过年。

回来后，我把自己的钱添了2000元，给单位把钱还了。原来打算过年给孩子买一件新衣服，也只好作罢。

又过了近一年的时间，他还是没有还剩下的2000元。我不准备要了，但感觉到，他没有一点感恩的意思，就拿着他写的借条，找到他后说：“你把那2000元还给人家算了，我把借条给你拿来了。”

借出去钱多了，难要回来，借出去钱少了，相对的还好要一点。这次他一手交钱，一手拿回了他写的借条。

从借钱到还钱，前后近三年的时间。钱是全部还完了，朋友的情分也没有了。

后来，我给他打电话，每次打通，他就挂断，并发来一条信息：“我的电话给我妈了，你以后打电话就给我妈打吧。”

我知道，他妈已经去世多年了，他这是在辱骂我呢。

三

1994年，单位集资建房，每人要先交2万元。这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当时的工资很低，说实话，公务员的工资，只能勉强维持养家糊口。那些抽着高档烟、喝着高档酒、把孩子送到国外留学的人，肯定有其他的经济来源。单位知道大家没有钱，就给大家放假，让自己想办法去借钱。我老家在郊县，离西安市比较远，单位专门给我派了一辆车，我心里很感激。因为当时的汽车还很少，是一种奢侈品。

我回到家后，对哥哥说，单位集资建房，需要交钱。哥哥很平淡地说：“家里没有钱。妈妈走亲戚去了，你用车把妈妈接回来吧。”

家里去年盖房，花费肯定很大。我拿出了5000元，虽然是杯水车薪，但已是我的全部积蓄了。当然，家里的房子是我们共同的，我在城里工作，不在家住，但我们没有分家。哥哥说没有钱，一定是没有钱了。

心里似万重愁云，头上若千座大山。还能向谁借钱呢？坐在炕上，想来想去，把认识的人像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终于想出一个人来。

他是小时候和我一起玩大的好朋友。现在是一个小包工头，常在外边承包基建工程。我曾给他办过几次事。每次办完事，他都很感激地说：“多亏你帮忙，以后用钱打招呼。”

我总是说：“咱们从小就是好朋友，帮忙是应该的，不用客气。”

我打电话把他叫到家里，告诉他想借一点钱，并保证半年内归还。

他听明白我想借钱的意思后，立刻脸色变得惨白，把头低下，不敢看我的眼睛。双手扶住炕沿，双腿像筛糠一样不停地打颤。数九隆冬，额头竟沁出了微微的汗珠。

他站在地上，半天不吭声。既不说有钱，也不说没钱。既不说给我借钱，也不说不借钱。这场面，反倒使我十分尴尬。于是，我便说：“不方便就算了，你回吧，我还要出去办点事去。”

听到这话后，他像从梦中醒过神来。又像是不会游泳的人，濒临溺水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木头。他马上转过身子，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从我家出去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我知道，是我不好，把朋友吓跑了。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心里有愧。

一天的时间快完了，还是一分钱都没有借到。我对司机说：“你先回西安吧，我在家要待几天。”

登天难，求人更难。还能向谁借钱呢？我想到了姐姐。

父亲在我出生9个月就病逝了，妈妈带着3个年幼的孩子，艰难度日。从小到大，姐姐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

我把单位集资建房、需要交钱的事告诉了姐姐，姐姐很焦急地说：“那得赶紧想办法，过了这村，就没那个店了。”

姐姐领着我，在户县电厂家属院转了几个圈，楼上楼下敲了好几家门，有的给借300元，有的给借500元。

看到这种情景，我就不耐烦地对姐姐说：“算了，不要再跑了，这点钱，能起个啥作用？”

姐姐说：“现在求人呢，哪还能任性？要不，你先回去。”

第二天，姐姐来到家里，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子交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的2万元，各种票面都有。我激动得流出了眼泪。

血浓于水啊！这种雪里送炭、帮人于与危难之中的亲情，使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四

    2007年，杨鸿飞同学厂里流动资金周转不开，想借一点钱。这时，我看到股市经过近一年的上涨，大盘指数到了相对高位，风险已经很大了，便从股市撤出20万元资金。

8月16日，我把钱从银行取出来，提到杨鸿飞办公室。我对杨鸿飞说：“我从银行取钱时，在柜台没细点，你把钱数一下吧。”

杨鸿飞说：“不用数，我给你开一张借据。”

我说：“没有必要，你见外了。”

杨鸿飞拿出一份借款合同，对我说：“其他人都是一样的，你在上边也把字签上吧。”

我仔细看了一下这个合同，除了写明每年给支付10％的利息外，还写明了到下一年，把上一年的本息加到一起为基数，再按10％重新计息。

2008年，美国发生次贷危机，波及全球。中国未能幸免，股市大跌。我因提前从股市撤离，逃过一劫。

2009年8月的一天，天气很热，我正在股市看盘，杨鸿飞打来电话，问我的钱急用不？我没有听懂他问话的意思，以为他怕我用钱而急着还钱，就告诉他说不用。

过了几天，杨鸿飞打来电话说：“我们财务上说把钱已经打到你银行卡上了，你查看一下。”

这时，我才明白，杨鸿飞已经不用钱了。我到银行打出账单，反复看了几遍，总是多出1000元。

我打电话给杨鸿飞说：“你多给了1000元，我给你退回去吧。”

杨鸿飞笑着说：“多给你就拿上。”

其实，我心里明白，杨鸿飞是有意多打了1000元。

一滴水可以反射出太阳的光辉。1000元虽然数字不大，但可以反映出杨鸿飞恢宏大气的精神风貌和宽仁厚德的为人处事原则。

前些年，我在老家买了一院房子，一直闲着没有使用。2014年春，我准备给二楼楼顶盖个屋架，把厨房和前后院墙修缮一下。

我有一笔钱，买了理财产品，到5月6日才能到期兑付。我怕手头的钱盖房不够，就向杨鸿飞借钱。

4月16日，我到杨鸿飞办公室。杨鸿飞问：“需要多少？”   我说：“3万元就够了。”

杨鸿飞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出5万元说：“多拿些吧，万一不够咋办？”

我从他办公桌上拿了一张打印纸说：“我给你写一张借条。”

杨鸿飞硬把我推到沙发上，坚决地说：“不要浪费我的纸了，快喝茶！”

我没有对杨鸿飞说一句感谢的话，但我内心一阵阵激动。在我困难的时候，他能够慷慨地给我借钱，这是对我真诚的帮助；不让我写借条，这是对我最大的信任。人生一辈子，能有这样一位好朋友，知足了。而我，更应该以百倍的诚信珍惜这种友谊。

2014年5月7日，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到杨鸿飞办公室，把钱还了。而比钱更珍贵、用钱买不到的深情厚谊，将永远铸刻在我的心灵深处。我为有这样一位肝胆相照的好朋友感到幸福和骄傲！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亲爱的朋友，给别人借钱，或者借别人的钱，都要慎之又慎。

2017/6/1

《群众艺术》2017秋季刊

《西散南国文学》2022年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