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
自序
好多年前,我在网上偶然看到过一个关于中医的辩论视频。正方辩手是一家中医机构的一位代表(姓名不记得了,我且称他代表)。反方辩手是在国内有天量粉丝的一位号称打假斗士的方某(名字不便明示,且以某字代之)。辩论现场有几十位观众。正方观点:中医尊重西医,不排斥西医,中医愿与西医相结合共同守护人类健康。反方观点:中医是伪科学,西医与中医不共戴天,建议彻底取缔中医。
听到反方的观点,我的心不禁一抽,感觉很难受。中医是我们的国粹,它守护中国人的健康几千年了。我想试问方某,你摸摸自己的心问问,你从小到大有没有看过中医?你倘若敢说没有,那你的爸妈呢?你的爷爷奶奶呢?你说中医不具有科学性,这可以讨论。但你说它是伪科学,还要取缔它,不合适吧?首先,这完全没有任何可行性和可能性,至少是在现时的中国,任何人或任何势力都绝不可能做到。其次,中医碍着谁你什么了?你不相信它可以不找它看病,干嘛要对它赶尽杀绝?
我真的不能理解。
正方代表带来了曾互为医患关系的两个人。医者是一位老中医(姓名不记得了,我且称他老中医),八十多岁了。患者是香港的一位名人刘某(名字不便明示,且以某字代之),女。
刘某几年前(当时的几年前,现在应该是好多年前了)得过一场大病。因为更相信西方的医术,她曾去过西方多个国家的多家著名医院医治。结果治来治去最后无一例外地大家都判定她最多只能存活三个月的时间。刘某返回香港后,听亲友建议来到内地,找到现在的这位老中医。老中医依据中医方法仔细研究了刘某的病因病理,给刘某开了一些中药,又教给刘某在饮食起居方面的一些注意事项。刘某完全遵老中医嘱咐办了。半年之后,刘某不仅没死,病也神奇般好了。
反方方某是单刀赴会,印象中,他当时的神情里透射出的不可一世的胆魄与气度差点堪比当年的关云长了。
我忽然记起来现在人们常说的一句俗语,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我又想,那要是人无良心呢?是不是环宇无敌?
策划这场辩论,以及“单刀赴会”充当反方辩手,这其中包藏着什么样的花花肠子,我想有正常智商的人都不难懂得,这里不多赘述。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你欺骗脑残粉丝牟取私利的办法有千种万种,为什么偏偏选择去恶心自家祖宗千辛万苦传下来的宝贝?你还是中国人吗(听说方某现在居住美国,是不是已成美国人不知道)。
先说辩论。
方某宣称中医是伪科学,当然也有堂而皇之的理由。比如他说,中医的阴阳五行说等基础理论从来没有进行过科学实证,事实上也无法去做科学实证。它只是中国古人的一种主观臆想,应归类为封建迷信的范筹,没有科学性,更不具有科学精神。
必须承认,至少是在当下,那怕是中国最权威的中医专家,正如方某所言,尚都没有找到科学实证阴阳五行说的办法。这是中医在理论上最大的短板,也可以说是中医的软肋。
方某的发言可谓刀刀见骨。
正方代表没有就事论事正面反击反方方某的主张(事实上也是找不到反击的理由),就把刘某被西医判死刑后又让中医治愈的事实端了出来。意思是我不想和你扯那些没用的,作为医者,能看病会看病才是硬道理。现在我把你西医判了死刑的人都给治好了。我看你还有什么理由要取缔我?
正方代表的讲话赢得观众的一片掌声。
扪心而论,正方代表这样做颇为不妥。正确的应对办法,应该先讲中医的历史和它的文化,再讲中医和西医相结合共同守护人类健康的必要性和必然性。因为在西医已然占据着医疗主导地位且又把持着几近是绝对的话语权的当今时代,中医治不了的病被西医给治好的案例更多,也更普遍。你只拿一个特殊病例出来说事,绝不是一种很智慧的办法。
我为正方代表捏了一把汗。我想,接下来方某一定也会列举出西医的更多更有说服力的成功病例来。
方某没有。
我把方某想的太善良了。
方某的应对常人无法想象。
方某说,对于你们的这个案例,我讲两点。第一点,请问你们有法律公证吗?如果没有,我有权不承认它不曾存在。
切!这是什么话?有哪个人看完病还会去公证处做公证的?
正方代表和那些鼓掌的人们仿佛突然吞了一大把的苍蝇,喉咙都被噎住了。大家大眼瞪小眼,感觉难受的要命,却就是说不出话来。
方某接着说,第二点,就算你们的这个故事真实存在,也完全不可以推论说刘某的病就一定是老中医治好的。因为按照你们的说法,刘某在找老中医之前,曾经去过西方多个国家的多家著名医院,并且在那些医院都进行过一定的治疗。据此,我完全可以认为,刘某在找到老中医之时,他的病事实上早已经被西方多个国家的多家著名医院给治好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方某喝口水继续说,我怕你们听不懂,我再打个比方吧。比如你肚子饿了,你到甲包子铺买吃了10个包子,感觉没有吃饱。又到乙包子铺买包子吃,结果只吃了半个包子你就感觉饱了。你是否可以说,甲包子铺的包子是假的,吃了也不管用,乙包子铺的包子才是货真价实的好包子?回头再讲刘某找老中医看病,我认为,刘某在找老中医之前,她的病事实上已经好了,或者至少是将好未好的状况。刘某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老中医就是乙包子铺的包子,只是一种意外的不劳而获。
方某话犹未了,老中医溘然倒地,晕过去了。
方某的话逻辑上没有毛病。正方代表没办法反驳他。曾为正方鼓掌的人也都无话可说。但是,大家心里都刻骨地明白,方某的良心是让狗给吃了。
我是用电脑看这个视频的。我当时真的也快要崩溃了。我把我的电脑举起来,使尽全身力气摔到大理石地板上。看看还没有摔烂,就拿起来再摔一次。电脑的外壳碎了,虽然还没有烂成一团,但我确信它是完蛋了。
这时,我忽然想,我似乎应该写一篇小说,把方某心肝五脏都挖出来晾晒给世人看看。
但是,因种种不得已的原因,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件事。
之后,我与人民日报出版社合作,编写律师案例图书时,基于工作需要,接触过两百多位律师。我敢说在这些人里,确有很多是堪称铮铮铁骨的正义之士。但我也见识了好多与方某一样良心被狗吃了的坏蛋。那些坏蛋律师自称是什么死搕派。在他们的心中,没有正义,只有胜败。他们肆意挥霍着法治社会赋予律师的所有权利,并把这种权利极其极致地当作牟取个人私利的工具。他们有时表现的很无畏,像方某一样无畏,但他们的无畏完全建立在无耻之上。他们的行为常常让法官无奈,甚至逼迫法官作出让法律蒙羞的判决。
这时,我又一次想到写小说的事情。
世人用良心创造了实证的工具,又用实证的工具建起了科学的巨厦。然而当大家反过来从科学的高度用实证的工具看良心时,却很像是看阴阳五行一样,根本找到一个切入口。天哪,难道良心也与阴阳五行一样,本来就不存在吗?
好在当下最先进的科学成果量子纠缠理论告诉我们,物质仅仅是因良心的存在而存在的,没有良心就没有整个世界。由此,似乎也可以说,阴阳是世界的本质,五行的相生相克便是世界的存在和运行的规则。
我终于消停下来了。我动笔了。
二十几年前,我是写过小说,有些篇目都曾有幸挤进《青年文学》等先锋阵营,有些甚至还登上了《人民文学》等中国文学的最高殿堂。著名文学评论家王春林先生还为我的一篇小说撰写了评论文章发表在《文艺报》上(当然也不排除王先先生只是出于朋友关系,未见得是因为我写得好)。然而,此一时非彼一时也,石先生尚能饭乎?
2022年开始,到2023年5月,我在海南省文昌市合景月亮湾小区的一间公寓房里三易其稿,完成了《宿敌》。
五行相生相克的规律,决定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宿敌。有的宿敌在外部。比如张某李某等等。有的宿敌其实就是自己。很多时候,你战胜张某李容易,战胜自己却比较难。
我很感谢方某。他是我的宿敌,但也是我的贵人。没有他,我至少不会写这部小说。
是为序。
第一章不是冤家不聚头
1
照例是5点半左右,马超家的厨房里就隐约传出锅碗瓢盆的磕碰声和抽油烟机的轰呜声,仿佛是一种很特别的交响音乐,很清新,也很委婉,在静静的清晨里让人有一种直击心灵的感觉。这是马超的妈妈田静在为一家人准备早餐的声音。在这个家里,田静与其说是家里的总管,不如说是家人的公仆。这里的公仆不是某些当官人嘴巴里讲的那种公仆,而是真正的公仆。比如她要照顾家里的所有人饮食起居,比如她有时是厨师,有时是卫生员,有时还是护理师,甚至有时还是心理咨询师,等等。而且,她一般没有什么假期,除非是自己病了。当然,肯定也不是如奴隶一般的存在。因为她可以发号施令,可以一言九鼎,她甚至还可以对她的服务对像发脾气。
田静是典型的中国妈妈。
厨房里一有响声,马超的奶奶也便起床了。
奶奶来到厨房门口,似乎想帮着儿媳妇干点什么活。
奶奶曾经也是妈妈的角色。
奶奶当妈妈的时候,一家人都还住在城南老屋。老屋虽然很老,很破旧,但面积大,宽敝,更重要的是还有个院子。忽然间政府宣布要拆除老宅,条件是给换一套160平米的楼房,四卧两厅两卫,就是现在的房子。爸爸马义轩和妈妈田静当然同意。但奶奶不同意。那时,奶奶和现在的妈妈一样,是一家人的公仆,可以发号施令,可以一言九鼎,甚至可以发脾气。奶奶对街道办的领导说,你那楼房里那怕镶了金子,我也不希罕,我就希罕我这又老又破的老房子,咋地!
当时的奶奶很强势。但旧城改造是大势,表面上说大家可以商量,实际上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最后,在田静的半是说服半是施压之下,奶奶不得不说,算了,不和你们扯了,这个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要搬就搬吧。于是一家人就搬到现在房子里。从那以后,田静在家里的位置和主导权很快提升,奶奶顺势把“仆人”的地位转交给了她。
妈,田静一边干活一边说,您这么早起来干什么?我又不需要您帮我做什么,您为什么不多睡会儿?
我能睡得着就好了,奶奶说,我在床上翻来复去焙饼子,都焙3个小时了。
田静说,天哪,在床上焙饼子那有多累呀!您——
田静很想接着说,您万一睡不着,可以起来在客厅里走动走动嘛!但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她怕奶奶回想起之前老宅。因为如果在老宅里住,睡不着了完全可以在院子里走动走动。那要比在客厅里走动好多了。
奶奶苦笑着摇摇头,退到餐桌旁边去了。
奶奶知道田静想说什么,也知道她为什么又不说了。其实,奶奶这时是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有一天夜晚,奶奶睡不着一个人在客厅里走动,怕惊动了大家,没有开灯。孙女儿马英上洗手间,忽然看客厅里有一个人影,禁不住吓得尖叫起来,认出是奶奶才停下尖叫。马英当时还嗔怪奶奶说,奶奶,您能不能不这样啊,一个幽灵似的吓死我了。奶奶后来就再也不在夜晚一个人在客厅里走动了。而且,她还必须等有人起床了,自己再起床。她是怕自己再一次吓着自己的孩子们。
现在,奶奶越来越感觉着自己在这个家里,真的就是幽灵一样的存在。
马超家的餐厅和客厅是连在一起的。靠窗口摆着餐桌的地方是餐厅。往里摆着沙发挂着电视机的地方是客厅。奶奶就在餐厅部分的餐桌旁坐下,看在着厨房里儿媳妇的身影发呆。
照例是6点多一点,马超的爸爸马义轩来到客厅。
妈,早。
马义轩跟妈妈打个招呼,就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田静一边忙活一边给马义轩递话过来说,老马,昨天,我和超超说起他和男男结婚的事,你为什么不吭不哈没有一个态度?
先立业,后成家,马义轩心不在焉说,超超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田静说,难道结婚还会影响他找工作?
现在又不是旧社会,迟点结婚也没什么,奶奶插话说,就别逼他了。
田静没再说什么。
田静有一个亲妹妹一样的闺密,叫邱能芳。是他们在老宅住时的邻居。邱能芳有一个女儿,名叫亚男,小马超两岁。亚男和马超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他们两人都还在高中时,田静和邱能芳就共同主导给他们摆酒订下婚约。马超亚男习惯了两位妈妈总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的话,也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后来,马超上了大学,亚男没有。邱能芳很担心马超会变心。现在马超大学毕业了,并没有看不起亚男,两人似乎还和以前一样好。按说邱能芳应该放心了,可她事实上还是不太放心。田静想那就很快给两人举办办婚礼算了。可是马超拒绝了妈妈的提议,说还找到工作呢,我不想。
奶奶看见田静把早餐准备的差不多了,就去马英房间叫马英起床。马英在上中学,需要准时吃早餐,以免上学迟到。
田静最后把煮好的粥摆上桌,朝着马超的房门大声喊,超超!起床吃饭!
马超从房间传话出来,啊,一分钟。
大家不等马超,开始吃了。
可是五分钟过去了,还不见马超出来。
田静有点火了,又喊,超超!你还往什么时候睡呀!粥都凉了!
我出来了,马超从房间里说。
奶奶用嗔怪的眼神看一下田静说,他昨天在外面跑了一天,累了,想睡就让他睡会儿吧。
马义轩用鼻孔哼一声说,累什么累?又没有干什么体力活。
马超从卧室出来,照例先去卫生间。
奶奶说,孩他妈,你去热一下粥吧。
马超在卫生间听见了奶奶的话,就一边洗脸一边大点声说,不要热,凉点正好。
马英第一个吃完早餐,收拾书包要去学校了。
马英说,我要走了。
奶奶也站起身展展腰,说,我也要换衣服去上班了。
奶奶把打麻将戏称为上班。
马义轩说,妈,您可不能坐得太久啊。
田静说,是啊,一个小时足矣。
奶奶说,我知道,我看着手表呢,到了一个小时,我就说要上卫生间了,然后就走了。其实我是骗他们的,我只是偷着活动腰腿去了。
马英一边收拾书包一边笑着讥讽说,奶奶你就吹吧!你要有那点自觉性,你的腰疼病早就好了。你呀,不坐个两三小时你才不会下场呢,别人拉都拉不走?
奶奶瞪马英一眼,说,你知道个屁!
奶奶回自己卧室去了。
马英揹着书包出门了。
马超从卫生间出来,快步来到餐桌旁,也没有往凳子上坐,就端起粥呼噜呼噜吃起来。他呼噜得飞快,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碗粥呼噜完了。他放下碗,从盘子里拿了一个馍就起身要走。
马超说,我去人才市场再看看。
田静看着马超的样子,无奈地说,那,那你回来时能不能去菜市买点菜?
怕是没时间,马超说,因为完了还要去法院旁听一个公审案呢。
马义轩很快提醒似的说,旁听公审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你得事先领取了旁听证才能进去的,你知道不知道啊?
马超说,我有旁听证,韩东义帮我搞的。
韩东义是马超高中时的同学,现在是职业律师。
田静说,那男男呢?
马超说,我弄了两个旁听证,男男开车带我一起去。
见马超终于说了一句自己爱听的话,田静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一些。
马超出门去了。
你看见了没有?田静对马义轩说,超超在躲避跟我说话呢。
你想多了,马义轩说,没听他说还要去法院旁听公审案的吗?
一个公审案有哪么重要吗?田静说。
很重要的,奶奶从自己房间出来了,就接田静的话茬说,是一个学生打老师的案子,超超要是能多搞一张旁听证,我都想去旁听的。
奶奶开门往外走去。
妈,您稍等!
田静看见奶奶又忘拿口罩了,遂飞快从电视柜下面的抽屉拿了一只追奶奶到门口,亲自去给她戴上。
从国家层面讲,新冠疫情尚未结束。虽然宁乡市是多日没有听到有感染者了,但宁乡市以外的很多地方还一直有。为防万一,大家出门还是要遵守卫健委的防疫规定戴好口罩。田静是全家人的公仆,这种事自然也归她管。
田静目送奶奶出门后返回来。她想起奶奶刚才的话,不由皱起眉头对马义轩说,什么学生打老师案子?真有这种事?
有,马义轩说,报纸上都登了。
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肯定是打牌时听牌友们说的。
田静苦笑说,看来,我是这个世界最闭塞的一个人了。
2
都已过惊蛰了,天气还是冷嗖嗖的,感觉甚至都有些刺骨。
2020年爆发新冠疫情以来,人们不得不几乎全部选择在网上购物,街面上的实体店就立刻走进寒冬。事实上宁乡市的疫情并不严重。曾经是出现过那么几例感染者,那都是从外地带进来的。而且也就那几例。之后很久都没听说再有感染者了。但很多人仍然坚持非必要不上街,坚持网上购物。看来实体店要想恢复到疫情前的繁荣,恐怕至少暂时还很难。
大街上车子比人都多。
在一段因修路而被封一半的路上,一辆蓝色的小车与一辆车门上写有“正义律师事务所”字样的小车几乎擦身而过,然后各自远去,也许他们彼此注意到了对方,也许没有。
蓝色小车里是亚男和马超。他们在往市人才市场方向行驶。
写有“正义律师事务所”字样的小车里是正义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方周志一个人。方周志是朝市公安局方向行驶。他开得很快,好像是在赶时间。
方周志要去公安局的看守所会见他的一位当事人。
好比把一碗水洒在一片沙子里,很快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被挥发一部分是肯定的,但你如果以为那碗水消失没有了,那就错了。十五年前,中学老师章林清因为一位名叫昌仁禹的学生没有按时交作业,罚他站了两个小时。章老师那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种爱与责任,因此自己也没有放在心上,就像是把一碗水洒在了一片沙子里那样,仿佛根本就不曾发生过。可是在十五年后,章林清早就不认识昌仁禹了,可是,有一天他从菜市场买菜回家的路上,不期然遇见了昌仁禹——也许是昌仁禹磨道里等驴等到了章林清,在大庭广众之下,昌仁禹出手搧了章林清两个耳光,并明确说他这样做,是在报复十五年前章林清曾经罚他在教室里站两小时让他没有吃到午饭的一箭之仇。严格说来,根据打人不打脸的古训,这不是两个耳光的问题,而是一种极其恶毒的侮辱。可是,章林清毕竟是老师,或者说他是感到太丢人了,因此打算打掉牙齿咽回肚里算了。谁知昌仁禹竟还安排人拍了视频,又亲自把视频发到网上。昌仁禹愚蠢地想以炫耀的方式让自己感觉更好一点,更快意淋漓一点。可让他万没想到,立刻就招来了暴风雨一般的骂声。互联网不比是一片沙子,沙子是把水暂时地隐藏起来了,互联网则是把水挥洒向所有公众的视野里。于是,不仅是大学生马超,也不仅是退休闲居的马义轩,就连麻将桌上80高龄的马超的奶奶和她牌友们都一下子就都晓得了。大家很快不同程度地开始表达自己的愤愤不平。中国不是外国,中国人最讲究师道尊严。你欺师灭祖也罢了,还敢发到网上炫耀,你他妈还是中国人吗?
于是,昌仁禹在宁乡市,立刻成为过街老鼠。
于是,公安局出手很快控制了昌仁禹,检察机关对昌仁禹以寻衅滋事罪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接着,让市民们十分期待的消息再次登场。报纸上刊出人民法院发布的关于公开审理昌仁禹涉嫌寻衅滋事罪案的公告。
方周志来到看守所。
方周志是昌仁禹聘请的代理律师。
在方周志所代理的案子里,昌仁禹这个活肯定是最不起眼的。昌仁禹一开始委托刑警队的李向东帮自己约请方周志时,李向东禁不住笑了,在场的刑警队队长周南也笑了。李向东说,我帮你联系方周志当然没问题,但我敢肯定他很忙,大概率不会接你这个案子的。接着又对昌仁禹说,宁乡市有哪么多律师,你为什么想到要请方周志?昌仁禹说,方周志不是本事大嘛,另外,我做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我怕别的律师也不愿帮我的。李向东说,那你怎么知道方周志就愿意帮你?昌仁禹说,我是想方律师杀人犯都肯帮,为什么不肯帮我?李向东又笑起来,笑完了叹口气说,你要真是杀人犯,你自己不说我都会向你推荐方周志的,说实话,你这案子真的是太小了,杀鸡焉用牛刀?方周志是一把牛刀哪!这时,周南就对李向东说,他让你联系方周志,你就帮他联系一下吧,也说不定方周志真会帮他的。李向东没有再说什么,直接打通了方周志的手机,结果方周志在电话里一口就答应了,还说他会马上到看守所与昌仁禹见面。李向东一时都有点懵了。
方周志看中的是这个案子的影响力和它的舆论价值。
昌仁禹都两次约见方周志了,听说一切都早已谈妥了,现在马上就要开庭了,为什么还要约见方周志?
看守所的会见室里,方周志和昌仁禹隔着铁栅栏相对坐下。
方周志说,咱不是都谈完了吗?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问题?
不好意思,昌仁禹说,我前面忘了对你说了,请你在为我辩护时,千万不能把拍视频的丁一桥牵扯进去,
丁一桥?方周志皱紧眉头说,为什么?
昌仁禹说,是我约丁一桥拍的,不是人家自己主动拍的。
方周志略微想一下,正色说,就算是你约他拍的,他既然动手拍了,那就得承担责任。
昌仁禹说,我不能让人家承担责任。
方周志说,为什么?
第一,昌仁禹说,因为我们是邻居朋友。第二,当时我怕他不愿意帮忙,就骗他说是要见多年没联系的老朋友,想留个视频作纪念的,人家才帮我拍的。从情理上讲,我不应当要人家替我承担任何责任。
方周志说,邻居朋友有哪么重要吗?
有,昌仁禹说,必须有。
可是,方周志强调说,我要告诉你,如果有两个人共同承担,你的责任至少能减掉三分之一。
我宁可承担全部责任,昌仁禹说,也绝不能牵连朋友。
方周志说,你确定?
昌仁禹说,我确定。
好,方周志说,我知道了。
会见很快结束。方周志匆匆起身走了。
方周志着急要先期赶到法庭与法庭相关人士沟通,动作有点快,结果刚走出年守所会见室,就差点与正要往看守所去的周南撞了个满怀。
舅!方周志脱口说。
方周志的妈妈周瑞琳是周南的亲叔伯姐姐。他们两人是舅甥关系。但周南很忌惮外人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
周南迅速环顾一下左右,蹙着眉小声嗔怪方周志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外面要喊周队长,怎么总是记不住呢?
律师需要案子,刑警队就是出案子的地方。周南作为刑警队队长,最有条件帮方周志推荐案子。周南也在不断地帮方周志推荐案子。方周志法学院毕业,专业精通,口才好,有能力把案子办好,应该说周南帮方周志推荐案子一点也说不上是徇私,但推荐多了,也难免被人闲话。所以周南一般不想让人们知道他与方周志的真实关系,更不愿意方周志对外人公开他们的关系。方周志口头上不得不答应过周南,心里却颇不愿意。因为周南是永宁市(下辖县级宁乡市)唯一受到过公安部嘉奖和唯一荣立特等功的刑警,在公检法系统是英雄一般的存在,作为周南的外甥,方周志本可以顺理成章地分享这份荣光带给自己的各种便利。
好好好,方周志歉意地说,以后注意。
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周南忽然又说,昌仁禹的案子不是今天开庭吗?你还在这里瞎转游什么?
我刚会见了一下昌仁禹,这就去法庭。方周志说。
这个案子影响巨大,周南很认真地说,你可得认真点啊。
明白——我走了。
方周志匆匆往前走去。
周南对方周志的后背说,中午回家里吃饭。
方周志没有转身,只把手举头顶挥了挥手说,知道了!
周南喜欢方周志,有血缘关系的原因,也有周瑞琳大姐和后来的大姐夫常文斌的再三托付的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是看好方周志的知识学养和他的口才。他希望方周志能成为一名有本事有成就的大律师,希望他成为瑞琳大姐和常文斌的骄傲,甚至成为整个老家村子的骄傲。
巧的是周南的妻子李茹也十分喜欢方周志。她和周南膝下没有子嗣,生活中很欠缺一个儿子的角色,于是把自己的母爱尽情地挥洒在方周志身上,与方周志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
方周志深知周南对于自己事业发展的重要性,当然更愿意成为周南李茹的儿子的角色。他努力迎合着两位老人的感情需要,在他们面前不再拘谨,而是显得很自然放松,闲时还帮着李茹做做家务,也和周南讨论一会时事政治,俨然是这个家庭里的重要一员。
人与人一旦走近了,不论你愿不愿意,骨子里那种原生态的东西就会在生活的碰撞中忽多忽少闪射出来一些。周南有时会对方周志的一些想法和观点感到有点怪异。方周志也不避讳,干脆就大胆地和周南争论一下。结果周南感觉中的怪异往往会升级为一种震惊。原来,他们是很不相同的。周南开始时把这种不同视为一种代沟,以为可能自己是老了,跟不上年轻人了。但到后来有一天,周南在与公安局长渠胜东闲谈时,意外发现方周志和渠胜居然早有私交,而且很深,就对方周志有些另外的看法了。周南认为方周志太不单纯了。不过,再往后一点,周南就释然了。他认为不单纯是一种成熟。外甥成熟,自己应当高兴才对。可是再后来,当周南听说方周志逼迫自己妈妈与继父常文斌离婚后,内心终于有些不淡定了。常文斌是方周志的继父,更是方周志的恩人,他方周志怎么可以这样呢?
周南望着方周志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
周南决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他一定要与方周志好好谈谈。
3
宁乡市有一很知名的住宅区叫玉华。进入玉华小区约一百米,有一个小吃店,小吃店右侧不远,是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楼。小楼的主人是一位姓周的大爷。周大爷住二楼,三楼租给了一对年轻男女住。男的名叫乔一丁,在喜乔搬家公司上班。女的名叫何位梅。在一家健身房当教练。
小三楼楼下还有个小院子。小院子门外常常停着一辆红色小车,是何位梅的私家车。
早上7时左右,何位梅早早进到自己的小车里,打着马达等人。今天,她和乔一丁正好都休假。两人约好要去法院旁听公审。
昌仁禹掌掴恩师的事在宁乡市影响巨大,又听说是著名律师方周志将在法庭上为昌仁禹辩护,于是公审的旁听证立马一证难求,非一般人可以搞得到。
何位梅的旁听证是他的学员帮她搞来的。健身房里的老板和好几个教练都开口委托学员帮自己搞旁听证,结果只有何位梅一个教练得到。健身房的老板都干瞪眼。
健身教练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而学员则还是健身教练的客户,是出了钱的,按照客户是上帝的说法,应该是教练为学员去搞旁听证或者别的什么好东西,而非相反。因此大家没有帮你搞到旁听证很正常。
可是何位梅委托的学员就帮何位梅搞到旁听证了,而且是三个。照此推论,如果何位梅请求员学们为她搞另外的什么奇缺东西,也应该一样能搞得到。
人和人就是不同。
何位梅医学院护理专业毕业,从事健身教练行当。她知性幽雅,为人低调平易,而且还是一位超级美女。她的美,除了身材脸蛋完全符合当代美女的最好标准,更在于她的眼睛和嘴巴传达出的性感有一种让人销魂摄骨的穿透力。
人之漂亮以及独特的气质,在任何时代都是一种无以伦比的资源。不是很公平,但现实就是如此。
可以说,几乎所有成年男人都想接近并追求何位梅。可是晚了。她已名花有主。
人们推测,何位梅的男朋友乔一丁一定是一位堪比电影明星一级的男神,都想亲眼见证一下。结果却是大跌眼镜,甚至差一点会气晕过去。乔一丁是一位极其一般的男人。他在一个名为喜乔的搬家公司的上班,具体工作是搬运工。据说他初中都没有毕业。
了解到乔一丁如此条件,又了解到他和何位梅现在还只是同居朋友,并没有登记结婚,当然不乏有撬行者开始蠢蠢欲动,决心取而代之。但是,何位梅表现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根本不给撬行者任何机会。
女人只要铁了心,任何男人都拿他没办法。
好半天不见乔一丁来,何位梅只得呜喇叭发警示。
乔一丁跑步来了。
你怎么回事?何位梅从车窗口很不耐烦地对乔一丁说。
乔一丁没有上车,而是走近车窗旁对何位梅说,梅子,我刚接了王哥的电话,说公司有活,我不能陪你去旁听了。再说,我想我和昌仁禹好歹也算是朋友,你说他在台上受申,我在台下看着,又不能帮他什么,感觉很不好。
何位梅有点异样地看着乔一丁说,哦,你和昌仁禹哪么铁?
唉,乔一丁叹口气说,主要是搬家公司接个活也不容易,公司现在人手不够,为了去旁听公审不去帮王哥也说不过去,咱毕竟拿人家工资,算了,就你和方芹两个人去吧。
好,何位梅说,那我走了。
何位梅开车走了。
何位梅的思想还沉浸在乔一丁的话里。她似乎很有点不理解乔一丁居然和昌仁禹是哪么好的朋友。
人与人的关系是无限复杂的。何位梅与乔一丁处对象应该有一年时间了。两人因都是孤儿走到了一起,彼此都很珍惜对方,关系当然十分好。但是,他们中间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似乎很难真正走到对方心里去。有时往往越想更亲近一些,结果却相反更疏远了。
爱,有时也会让人的心很辛苦。
车子经过市人才市场时,何位梅看到路边停着一辆蓝色小车。蓝色小车极少见,何位梅不由得多注意了一下。她看到小车的驾座车窗开着,里边坐一个女孩,很干练那种,看样子应该至少也会开车,或者车子本来就是她的。可是她在等什么人呢?
蓝色小车里的女孩,就是与马超有婚约的亚男。马超这时正在人才市场里的招聘摊点上搜集公司简介。亚男这时在车里等他。
不多时,何位梅从幸福街口右转进到一条小街,然后在方芹家楼下开去。方芹早在路边等着了她了。
何位梅停车,打开副驾位车门,说,坐前面吧。
方芹上车,说,一丁哥人呢?
公司有活不去了,何位梅说。
方芹是带点村姑特征的朴实型的女孩,现在一家大超市当促销员,是何位梅帮她联系的工作。她们两人一个村的,是何位梅恩人方婶的独生女。
何位梅考上大学那一年,父母乘拖拉机卖猪给何位梅筹学费,不幸出车祸罹难,幸得方婶出手倾全力资助,加上温支书等乡亲的支持,才上了大学。方婶把何位梅当成自己的女儿,何位梅自然有责任和义务把方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大学毕业在市里刚找到工作不久,她就通过她的学员的关系,帮方芹找了一份在超市当促销员的工作。何位梅对方芹的关心超过了对自己的关心。这回带方芹去旁听公审,主要是为了带方芹出去长见识的。
昌仁禹是个什么人呢?方芹说,怎么还敢打自己的老师?
城市里的人很捉摸的,何位梅说,不比咱们村里,大家都知根知底,谁是什么样的人,心里都门儿清。城市里不同。城市里人多。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嘛,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很复杂的。有些人那怕你天天跟他在一起,你也未必真的了解他。
有哪么玄吗?方芹笑说。
有,何位梅没有笑,就比如一丁吧,他刚才对我说,他和昌仁禹是铁哥们,他不愿意看铁哥们受审,所以就不去旁听了。
铁哥们?方芹说。
对,是铁哥们,何位梅接着说,昨天他说昌仁禹和他是不同年级的同学,彼此也认识,我没多想,刚才他说他不去旁听了。我问他为什么。他突然又说他和昌仁禹是铁哥们。我都有点懵了。你说一丁他怎么会和昌仁禹是铁哥们呢?
这也没什么吧?方芹说。
我现在都有点看不懂乔一丁了,何位梅说。
姐你也真是的,方芹说,人在世上,谁还没有个三朋六友?
有朋友当然很正常,何位梅说,有一句话,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最重要的是你和谁是朋友,你和什么人是朋友。
两人聊着天往法院行驶而去。再次经过市人才市场时,何位梅看见那辆蓝色的小车还停在路边。
姐,你别吓我,方芹说,你不会因为这个就和一丁哥分手吧?
那怎么可能呢?何位梅笑起来,我只是给你举例说明城里人和咱农村人的不同之处。我和乔一丁都是孤儿,我能遇见他,他也能遇见,都很不容易的,所以我们肯定是要一路走到老的。
是这样,方芹说,你要是没有租住魏大娘家房子,怕是不会遇到一丁哥的。
你妈妈是我的恩人,魏大娘是我的贵人。
法院到了。
4
因为要赶时间去旁听公审,马超转了几个招聘摊点,分别拿了几份公司简介就匆匆出来了。
马超在人才市场外的花栏边找一段干净的地方坐下,然后一页一页翻看那些企业简介。他看得很快,看上去似乎还是没有自己中意的企业,脸上越来越显出一种失望的表情。最后,他看完了,失望变成了绝望。他把那些简介放在一边,用双手把自己的脸括起来用力地摇晃几下,再努力镇静一下,振作着站起身。他把那些简介拿起来,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垃圾筒旁,将简介塞进里边,然后往停车场走去。
马超大学学的专业是生物学,宁乡市对口的企业不多,又都是私营小企业,发展性很有限,这让马超异常郁闷。
马超回到车里。亚男看一眼马超,启动车子。
怎么样?亚男说。
唉——,马超长叹口气,没有回答亚男,他把头仰靠在座背上,把眼睛闭上,表情显得很悲观。
亚男知道马超肯定是没找到合适的公司,也有点替他感到沮丧。
关于马超的工作问题,其实,亚男的爸爸妈妈早有他们的想法。亚男的爸爸宋明海有自己的公司,叫明海药业有限公司。早在马超还在上大学时,宋明海就在打马超主意了。他自己的公司将来肯定需要有一个接班人的。亚男文化低能力不够,显然不行。而马超作为自家姑爷,所学的专业也与药业相关,如果让马超来公司上班,接班人问题就顺理成章解决了。于是马超大学毕业回来后,宋明海就把这个想法通过妻子邱能芳渗透给田静和马义轩。田静好像没什么意见,但马义轩认为不妥。当初推动马超和亚男订婚时,马义轩曾经犹豫过,但最后还是顺从了田静。这一回田静不好再度勉强马义轩,就委婉地对邱芳说,还是让超超自己决定吧。宋明海知道是马义轩有顾虑,也没有再强调。
可是现在见马超一直都还没有找到工作。宋明海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女儿,要她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马超。
其实马超闭着眼睛也知道宋明海的心思以及他处心积虑地向大家渗透自己想法的努力。他也很清楚爸妈在这个问题上的不同看法。他自己和爸爸的想法一样。他比爸爸更坚决地不同意去宋明海公司工作,更坚决地不愿意接受宋明海的美意。男人比如人似乎更看重自己的尊严。
亚男这时想起父亲的嘱咐,忽然说,哥,我爸爸让我对你说,如果你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公司,让你考虑是不是先去他的公司看看?
马超还是没有回答亚男,不知他是正在专心想别的事没听到,还是听到了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她,总之他就哪么闭着眼睛仰躺着,没有作声。
亚男知道马超一贯不满意两家大人对他的干预,她扭头看一下马超,很快又说,哥,我忘了问你,旁听证你拿了吗?
亚男不想为难马超。
拿了,马超说。
咱们现在去法庭,是不是早了点?亚男又说。
就早点去吧,反正也没事。马超说。
别想太多。亚男很想安慰马超,但又不知说什么好。
我也没想太多,马超说,我就是有点郁闷。
找工作也不是一时三刻的事,别那么着急。亚男说。
其实也不完全是找工作的事。马超说。
那还有什么?亚男看一眼马超。
还有更让马超感到郁闷的,是一种笼罩在他头顶的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压力。这种压力表面上是他的父母给予的。比如他们总是叨叨着要他和亚男很快结婚成家。但究其根本,根源却来自亚男的父母那里。是亚男的父母因为马超上了大学而亚男没有,就总是担心马超有一天会背弃婚约。他们的这种担心无疑会幅射给马超的父母,马超的父母便也或多或少有些担心。大家知道,如果婚约真的有变,那会直接损害他们两家的关系。他们两家的关系,实质上是由两家的女主人妈妈共同主导的一种关系。她们是一对数十年来一直亲如姐妹的闺密,谁也不希望这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关系遭遇任何挑战。而这里边的种种严重性,亚男并不明白。亚男是一个单纯如一张白纸的女孩。她也听到过自己的爸妈偶尔会说起一两句忧心马超变心的话,但在她看来,他们简直是杞人忧天。她与马超一起玩着长大,整天屁颠屁颠的跟着马超,两人不是兄妹,胜似兄妹。她认为他和她既有婚约,那就是一定终身的事情,马超绝无可能背弃。当然,事实上马超自己也从未有过背弃婚约的任何念头。他只是想,有业才能有家,自己还没有找到工作,如果匆忙结婚成家,一人啃老变成两人共同啃老,自己情何以堪?
这些太复杂的东西,马超认为不需要讲明白给亚男,也担心无法讲明白给她。
唉,我也说不太明白。马超这样说。
大学四年,习惯了学校的生活,现在刚回来,有些不适应了。亚男说。
也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吧。马超说。
稍停一下后,亚男把话题又扯往别处。
超哥,亚男说,你估计法院会怎么判昌仁禹?
咱听听那个方周志怎么说吧?
方周志?
亚男从电视节目中看到过方周志,现实中从未见过。
昌仁禹请的辩护律师是方周志,马超说。
就是常常上电视的方周志?
对。
听人说,亚男说,方周志的嘴巴可厉害了,能把死人说活,把活人说死。
马超笑起来。
有哪么神吗?
反正有人那么说过。
说话间,法庭到了。亚男把车开进停车场。
5
何位梅和方芹来到法庭大门口,看看时间还早,就先站在一尊石狮子旁聊天。这时,方周志腋下夹一文件包从工作人员通道上正往法庭后门走,忽然看见了何位梅,禁不住怔了一下打停住步。真漂亮!方周志摇摇头自语说,然后继续往前走。但他走几步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停下来,借着旁边的一棵树的掩护,再次偷偷朝何位梅窥望。
前一阵子,方周志听一位朋友说他在一家健身馆发现了一位极品美女,他想莫不会就是眼前的这一位吧?
方周志似乎打算要走过去与美女认识一下,但抬腕看看手表,时间不允许了,就不得不放弃了匆匆往前走去。
应该就是她!方周志下意识地点点头。
不断有人正在走进法庭大门,大家从两女孩身边经过时免不了对何位梅显出一种很惊讶很羡慕的眼神,仿佛她是入口处的一道风景。
漂亮的人在哪里都是风景。
亚男把小车开到停车处的一个车位停下。下车后,马超注意到不远处有一辆小车的车门上有“正义律师事务所”字样,下意识地看看,就拉着亚男从一面公告墙下往前走去。公告墙上,有一张公告,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字,“宁乡市人民法院定于二〇二二年三月十日九点在宁乡市人民法院第四法庭公开开庭审理公诉被告人昌仁禹涉嫌寻衅滋事罪一案。”然后是落款。
这时正有一群路人在驻足观看公告,同时也七嘴八舌地大声议论。有人是在评估昌仁禹可能被判几年刑期,有人则忧心方周志替昌仁禹辩护,还有人则是追索是什么人替昌仁禹拍的那个视频。
马超亚男看着路人,也认真地听了听大家的议论。
亚男说,哥,进去吧。
马超说,好。
两人往法庭入口走去。
亚男在前,马超在后,一起从入口处的右侧进入法庭。亚男注意了一下何位梅和方芹,没看仔细,也没过心。马超稍有不同,他也和别的男人们一样,情不自禁地停了一下,然后再走开去。
好风景,人人都喜欢欣赏。
马超和亚男进到法庭。
法庭里没有开灯,显得有点暗。有旁听者已落座。审判台上还空空如也。
马超亚男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号。
旁听的人渐多,大家都也是在议论将要庭审的案子,议题与外面公告牌下的人们议论的大同小异。凡是来旁听的,都看过网上的那个视频,都对昌仁禹掌掴自己老师怀有强烈的不满甚至是仇恨,也都希望法庭能够重处重判昌仁禹。
对一个人的不满或是仇恨,最怕很多人一起互相交流。因为大家一经交流,极易形成一种群体情绪。而群体情绪又可能在互相交流中进一步增强。马超听着大家的议论,内心也不由激荡起来。
马超亚男刚坐下,何位梅和方芹也进来了。两人互相牵着手从马超亚男面前走过。因为两人是面朝前面侧身走过,亚男还是没有看到两人的脸。
亚男似乎没太留意人们的议论。她心里现在更多还在想自己前面问马超关于工作的事情。她想马超应该给她一个结论,让她好回家回复爸爸。
哥,亚男说,去我爸公司上班的事,你怎样考虑?
你说什么?马超因为正在注意着周围人们对案子的议论,对亚男的话颇感突兀。
就是我刚才在车上对你说的,亚男说,我爸想让你去他公司上班,你是怎么考虑的?
马超略微想一下,说,噢,我看还是算了吧,我不太喜欢和医药打交道。
亚男努一下嘴,脸上略微有点失望。
可是,亚男说,你不是说市里不好找工作吗?
我刚才想好了,马超说,我打算北漂。
马超的这个决定,就是前面在车上,亚男对他说去她爸爸公司上班时做出的。
北漂?亚男说,就是去北京吧?
亚男有点紧张起来。
对,去北京。马超说。
去北京行吗?
行的,我的好几个同学都去北京了。
亚男陷入沉默,表情一时十分暗淡。她当然知道,马超如果去了北京,自己又得像上大学时很长日子都见不着他了。她真的不愿意那样。
马超还在专心听着周围人们的对昌仁禹案子的各种议论和预估,一点也没有留意亚男的情绪。
忽然不知谁的手机响了。
有人注意到何位梅在接手机。
何位梅站起身对着手机小声说,付总您好——什么?没拿钥匙?——好,我马上回单位。
何位梅收好手机,对方芹说,我得先去一下单位,马上回来。
方芹噢一声。
何位梅匆匆往外走去。
法庭旁听席上这时已经座无虚席。
有工作人员从审判台后面的小门走出来。接着法庭里的顶灯亮了。很快,审判长、书记员、公诉人等陆续就位。方周志也坐到被告代理席位。
方周志看到何位梅正在往外走,不由皱紧眉头。
审判长敲响法槌宣布开庭,然后宣被告人昌仁禹到庭。两法警押着昌仁禹走向被告席。
受害人章林清没有到庭。
法庭审理依程序开始。旁听席的观众自动禁声,空气一时显得十分肃然。
审判长说简单说几句开场白后,由公诉人开始陈述案情。所有人都在认真而又紧张地听着。虽然大家早已从网上流传的视频中看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但听公诉人陈述时,感觉好像更真实准确一些似的。
何位梅果然很快返回法庭。停车场车位已爆满,何位梅只好把自己的小车停在辅路上。
何位梅走进法庭。她似乎为了避免影响到所有人,就先在门口的一个屏障旁边站一下,然后俯下身子快速溜回到自己座位。
代理席上的方周志终于捕捉到了返回座位的何位梅。这时,他似乎已经确定,何位梅就是他的同事所说的那个极品美女。他心里十分认同他的同事对何位梅的这个定义。
公诉人陈述完了案情后,做出三点结论说,第一,本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第二,被告人昌仁禹对自己老师章林清当街施暴,并录制施暴视频在网上发布,此行为严重违背中国人尊老爱幼的公序良俗,严重违背中国人尊师重教的文化传统,道德败坏,影响恶劣,应予严惩。第三,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九十三条第一第二款规定,昌仁禹的行为应以寻衅滋事罪论处,建议法庭判处五年有期徒刑。
旁听观众一阵嗡嗡声,有人表示认何,有人则在认为判的太轻了。
马超认为比较公平。
审判长敲响法槌说,肃静!请大家遵守法庭纪律。
接着是被告人辩护律师发言。
观众们都紧张地看着方周志。
方周志先讲几句客套进入正题,说,我受被告人昌仁禹委托,对公诉人刚才的意见发表三点看法。第一点,公诉人对原告与被告的关系的表述是错误的。诚然,15年前,他们两人曾经是师生关系,但如今在这里,站在法律的角度,他们的关系应该是两个平等的相互独立的自然人,而非师生。公诉人把两人的关系主观定义为师生,不仅会影响法庭作出公正裁决,严格说更是一种严重的道德绑架操作。
旁听席上又出现一阵嗡嗡声。
有声音质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怎么就成了道德绑架?
有声音则说,简直是一派胡言!
审判长再敲法槌,说,肃静,大家请肃静。
方周志继续辩护说,第二点,被告掌掴原告并非寻衅滋事,而是基于旧日仇怨的一种报复行为,在法律上应该称之为报复性故意伤害。15年前,原告曾经对被告实施过罚站三小时,让被告没吃中饭。这一行为,对当时尚处于未成年的昌仁禹的身心健康严格说是一种沉重打击,甚至是一种摧残,也给昌仁禹后来的学习和成长造成十分恶劣的负面影响,是相当不应该的。也正是基于这个旧日的仇怨,被告才掌掴了原告。因此,本案应该定性为基于报复的故意伤害,而非公诉人所说的寻衅滋事。
观众们的表情这时都显得有些茫然,好像不很明白故意伤害和寻衅滋事有什么不同。
方周志继续说,第三点,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规定,故意伤害如果致受害人接近轻微伤者,被告人除了应赔偿被害人经济损失,还应该接受公安机关的拘役或管制。可是,本案中,受害人并未受到轻微伤。所以,法庭应判处被告无罪,当庭释放。
观众先是被惊呆了几秒,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原来方周志的目的是要法庭当庭释放昌仁禹。这也太荒唐了吧!
旁听席上忽然炸锅了。大家一时又忘了法庭纪委,纷纷愤怒地站起身来,七嘴八舌吵嚷起来。审判长的法槌也制止不了。
有人说,打人无罪,这什么狗屁理论!
有人说,道德败坏,方周志你不配律师称号!
马超也站了起来。
马超的外爷是军人,性情刚正暴烈,一辈子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马超深受外爷影响,一向疾恶如仇,每每遇到行为不端的坏人,总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他现在见方周志居然要法庭释放昌仁禹,他的心就和大家一样激荡起来了。
有人开始大骂方周志。更有人则似乎还想冲击审判台。马超知道这样肯定不行,但又能如何?去找方周志理论吗?他掌握着哪么多狗屁道理,又哪么巧舌发簧,你找他理论等于是自寻其辱。怎么办?马超的脑子里忽然终于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办法。
这时,审判长眼见制止不住混乱,只好宣布了休庭。
马超对亚男说,走吧,出外面去。
亚男跟马超往外走去。
观众们也开始骂骂咧咧地退场。
马超和亚男快步来到停车场。
马超来到那辆车门上写有“正义律师事务所”字样的小车旁。
亚男说,这是哪个方周志的车子吗?
马超先朝着车门踹了两脚。
这时,方周志恰好正在一个暗处朝停车场观望,也恰好看到马超踹了车子两脚。但他只能咬呀忍了。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要逃离此地,避免面对这些愤怒的观众。
方周志看到不远处的辅路上停一辆车子,极品美女和她的朋友正在朝着辅路上走去。他想自己最好能先乘极品美女的车子离开此地。
方周志躬腰俯身钻进到风景柏丛。
马超踹车的举动引起了好几个人的关注。
你准备好手机,马超对亚男说,一会要拍个视频。
你要我拍什么?
一会方周志来开车时,我要搧他两个耳光。
你要打人?亚男吃惊地瞪着马超。
只是象征性的,只给他两个耳光,马超说,但你要拍完整一点,然后也发到网上去。
这样不好吧,亚男紧皱眉头说,你一个大学生,怎么可以随便打人?
昌仁禹可以搧自己老师耳光,马超说,我为什么不能搧他?
原来,马超刚才想到的就是这个。他要以牙还牙,让方周志明白被人打脸是什么滋味。
这时,旁听观众已从法庭出来了。有车的人也来到停车场,没车的人还在法庭门口站着。大家都还在气头上。都不想很快离去,似乎都在等着方周志从法庭的后门出来。至于怎么对付他,可能各有各的想法。
大家久久没有看到方周志出来。
何位梅和方芹来到不远处的辅路上。
何位梅要送方芹去超市,方芹说很近不让她送,硬是一个人先走了。何位梅只好自己上到车里。
何位梅打开马达,系好安全带,正要挂档,后车门忽然被打开,一个人影身手敏捷地溜进车来,又飞快关上车门。
这人是方周志。
方周志当然不敢去面对那些愤怒的观众。他没有去停车场开自己的车,而是一个人俯身躬腰穿过柏丛墙,来到公路上。正巧看见何位梅上到自己车里了,就闪身进到她的车里。
喂,何位梅说,这位先生,我不是出租车哎。
何位梅从车内后视镜中看到上车的人,不由吃了一惊,她认出来这人就是刚才在法庭为昌仁禹辩护的方周志。
美女,方周志说,不好意思,我搭一下您的车好吗?
你是——,何位梅故做不认识他似的说。
我是刚才给昌仁禹辩护的律师方周志,方周志说,刚才在法庭我看到您了,您真的太漂亮了,我看到您的那一刻,我就想一定要想办法找到您,不巧竟然就上到您的车里来了,真是太有缘了。
可是——,何位梅很难为地说。她当然也和别的旁听观众一样反感方周志的辩护。这时她想拒绝他,可又不好直说。
美女,方周志说,您也应该看出来了,有人想要对付我,我必须赶快离开此地。我不是怕他们,我是不能与他们一般见识。因为我是律师。
可是——。
何位梅仍然不为所动,她的语气里的含义似乎在说,律师怎么了?律师就应该帮助坏人说话吗?
方周志很快想到一个歪招。
美女,方周志说,请您快点开车吧,不然那些人看到我在您车上,会以为车是我的,他们会砸车的。
方周志一边说话一边故意打开后面的车窗玻璃,正巧有一个旁听观众从此经过一眼认出了方周志。
喂——,那人朝法庭门外的人们喊话说,方周志在这里哪!
大家就潮水般朝这边走来。
有人喊,把方周志拉下来!别让他跑了!
美女,方周志着急说,他们真的会砸车的,您快开吧!
何位梅从后视镜中看到果然有人怒气冲冲地朝这边冲过来了。她也开始担心那些人会把自己的车当成方周志的车,然后不分青红皀白砸车泻愤。她当然也可向那些人解释,但别人不信怎办?或者不给你机会解释怎办?想到这里,何位梅赶紧挂档开车。
汽车毕竟比人快,那些人冲过来时,何位梅的车已经开走了。大家不得不骂骂咧咧一阵子罢手。
停车场的马超亚男也知道方周志逃掉了。也只如罢手。
6
危机解除,方周志和何位梅都长出一口气。
可是,何位梅说,方先生,我这是回家的方向,不知道与你是不是同路。
没关系的,方周志说,您的车停哪里,我就在哪里下车,千万别耽搁了您的行程,我能避开那些人的纠缠就万谢您了。
两人的说话也显得放松了很多。。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找你麻烦吗?何位梅有几分讥讽地说。
因为在法庭上我主持了公平。方周志说。
方周志的话干脆而又坚定,语气中已不再有刚才有求于何位梅时那种小心和卑微了。
嘿!何位梅冷笑说,好一个主持了公平!
我是主持了公平。方周志说。
那我问你,何位梅说,打人无罪就是公平?
美女,方周志说,话不可以这么说——这样吧,在我向您解释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说吧,什么问题?
我问您长这么大,可曾见过人们打架没有?
当然见过。
我也见过,我们都见过。比如你推一把我,我推一把你,比如你打我两巴掌,我打你两拳等等,对吧?
对。
那我再问你,咱们见过的那些相互打架的,几个有被判刑的?
一个普通打架,又没有打残了对方什么,还判什么刑呢?
那好啦,现在我们回到昌仁禹的案子上,昌仁禹不也就搧了章林清两巴掌吗?也并没有让章林清受伤,轻微伤都没有。这种情况下,如果法庭要给昌仁禹判刑坐牢,您说这公平吗?
何位梅一时不知说什么了,不得不皱眉头先想想。
两者不是一回事嘛,良久之后何位梅又说,昌仁禹和章林清是师生关系,他们的打架不能与双方是另外关系的人打架相提并论。
为什么不能相提并论?
道理很简单嘛,学生怎么可以打老师呢?这完全不附合人伦常理,再说,如果照你这样意思往下推,是不是儿子打了老子,也可以不被追究?
美女,您必须先搞清楚师生关系和父子关系的不同之处,方周志说,师生关系严格说是属于道义关系,道义关系里,没有必须不能打架的法律义务。当然,更没有任何法律规定一日为师可以终身为父。但父子关系就不同了。父子是亲情关系,父子之间有法律约束义务。比如父亲有义务抚养儿子,儿子有义务要瞻养父亲。如果父亲不抚养儿子,或者儿子不瞻养父亲,那是要受到法律制栽的。如果儿子虐待父亲甚至动手打父亲,那就更是犯罪行为了,一定要依法严惩。但是师生关系就不同了。师生关系是互相独立的彼此平等的自然人关系,师生之间发生打架与平常的人发生打架在法律上没有任何差别。所以,在昌仁禹一案中,如果你一定要拿师生关系来说事,那就是道德绑架。法律是不允许被道德绑架的。我这样说,不知道您明白没有。
方周志的这一通话似乎无懈可击,何位梅心里明明不服,却找不到反驳的入口。
哼!何位梅说,那照你这么说,尊敬师长是错的?
我没有说尊敬师长是错的,方周志说,相反,大家都应该尊敬师长,但这只是一种道德倡导,而不是法律义务。
那照你这么说,昌仁禹打他的老师,打了就打了?
也不是打了就打了,昌仁禹必须向章林清公开道歉,赔偿一定的精神损失费,但不应该判处刑罚。
那章老师岂不是太冤了?
说实话,方周志很和缓地说,我也很同情章林清,一个哪么大岁数的人当街被人搧耳光,虽然身体没有受伤,但心受伤了,而且很严重。可是,有一句话,叫做法不容情。做为律师,我只能以法律为准绳,努力维护我的当事人的合法权益。您说对不对?
人世间是有道理,但道理一经被人使用,味道就全变了,就连神圣的法律都不能幸免。
两人又了聊了一会别的话题,比如方周志详细介绍了自己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又询问了何位梅的姓名和就职的健身馆,何位梅也如实回答了他。然后小车来到名为玉华路玉华小区外的大街,在一公交车站牌前停下。
何位梅说,那好啦,就拉你到这里吧。
方周志说,好的,何老师,今天我真得谢谢您了。其实我也特喜欢健身运动,说不定哪天就会找您,并成为您的一名学员的。
何位梅说,好,欢迎你。
方周志说,再见。
何位梅说,再见。
方周志打开车门下车,两人再通过车窗互相致意。何位梅开着车往小区里开进去,方周志目送。
方周志没有走开去,他确定何位梅已看不到自己或者确定她不再回头注意自己后,就尾随着小车也往小区里走进去。
方周志已彻底确认,这个何位梅就是他的同事所指的极品女人。他决定要对她发起追求了。因此,他也必须首先要摸清她的情况,比如是否已有男友,如果有又是什么人。
何位梅的小车经过小区里的一个小吃店往右拐进去,在一栋三层独栋小楼外停住,下车,往小楼走去。
方周志在小吃店门口偷偷看着何位梅走进小楼院里,再四下看看周围环境,就转身往小区外走去。
7
亚男开车送马超回家。
马超要亚男跟自己回家吃饭。亚男说她称薛叔叔的伟业商贸公司的老板搬了新家,今天约他们一家人去参观并请吃饭,她要去接送爸妈。两人就在马超家楼下分手了。
亚男开车加家,接上爸妈,一家三口往亚男称薛叔叔的新家而去。
这位薛叔叔,名字叫薛广文。
薛广文小宋明海几岁,他们两人曾经一起在商海里摸爬滚打,起起落落,不仅两人关系好,两个家庭也关系很好。但是,既然大家有商业往来,矛盾和问题也在所难免。比如薛广文现在还欠着宋明海几百万。沉重的债权债务也让他们的关系显得很敏感而又脆弱。
亚男已经把马超决定去北漂的事讲给爸妈了。两老当然反对马超北漂,也正在生气。邱能芳表情阴郁,宋明海也绷着脸。三口人的气氛很不好。
邱能芳说,超超去了北京,男男怎么办?
宋明海说,反了天了,我不会让他去的!
邱能芳说,又没有领证结婚,你能管得了他?
亚男不高兴说,你两个别这样好不好?好像是超哥是要甩掉我似的。
大家沉默一会,宋明海改变了一点语气。
宋明海说,还是要他来我的公司上班。
邱能芳说,男男说超超不是不同意吗?
宋明海说,我要送给超超20%的公司股份,还要让他当研发部经理。
亚男突然发火说,爸,你这是要干什么呢?我了解超哥的脾气,你要真这样做,他说不准立马就把我甩掉了。你不能把什么事都当生意来做好不好?
宋明海不再说话。
人们常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但宋明海很不认可这句话。在他看来,女儿就是自己的皇上。非但不是小棉袄那样温暖贴心,而是动辄就和自己发脾气,自己还不敢反抗。
停停,邱能芳替老伴发声说,可是,他去北京,你在永宁,天隔一方,这成什么体统?
亚男说,他去北京又不是不回来,我和他两地分居就两地分居,这样的例子又不是没有。
邱能芳说,你想的倒是简单,北京比你强的女孩子太多了。
亚男说,超哥上大学时,你们就天天这样说,超哥还不是没有变心?
邱能芳说,你知道他变心了没有?你是他肚里的蛔虫?说不定他在北京都有女朋友了呢。
亚男说,我感觉超哥和以前一样,他肯定没有变心,你们想想,他要是变心了,还会天天要我陪着他这里哪里的跑?
宋明海用尽量缓和的语调说,可是啊,他天天和你这里那里的跑,为什么就是不提领证结婚的事?
亚男说,我才22岁,他也才24岁,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是30多岁以后才结婚?
邱能芳说,别人没结婚,那是因为没有定婚。
亚男说,谁规定定婚了就得马上结婚?
大家再沉默一会。
男男,邱能芳说,我想再问一点,你爸说要超超到公司上班的事,你具体是怎么跟超超说的,他又是具体怎么回话的,你详细说一下。
超哥先去了一下人才市场,亚男说,然后我们就去了法庭。网上不是有个学生打老师的案子嘛,我们是去旁听的。在去法庭的路上,我对超哥说,爸的意思是,你如果还是没有合适的公司,去爸的公司也好。当时,超哥正在闭着眼睛想什么心思,不知是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呢,还是自己没想好,所以没有回我。后来我们去了法庭,当时法庭还没有开庭,我就再一次问他,结果他说,他不喜欢医药工作,想去北漂。就这样。
他没有一口回绝,宋明海说,说明他还是犹豫了一阵子的。
他犹豫一阵子能说明什么问题?邱能芳说。
说明有余地。宋明海说。
天哪,亚男摇着头很绝望地说,爸爸您想的这么复杂累不累啊?
小车来到一个高档小区。
宋明海一家三口来到薛广文的新家。
当然是很大很阔绰的房子。主人薛广文和太太雷曼对宋明海一家的如约而至十分高兴。大家互相寒喧几句后,雷曼就拉着邱能芳去各处参观,薛广文和宋明海则在客厅里说话。亚男没事,就一个人在沙发上看手机。
早就想请大哥一家聚聚了,薛广文说,这不搬进新房子了嘛,正好也是个由头。
你这房子比我的房子质量高多了。宋明海说。
哪能呢,薛广文说,只是房型好一点,论质量还是大哥的房子好。
广文啊,宋明海转了话题说,公司运转还好吧?
不提也罢,薛广文忽然显得很沮丧的样子说,最近做了一件傻事,把公司的门店装修了一下,欠账两百多万,弄得流动资金捉襟见肘,欠大哥的账还得请大哥多担待些时间了。
我知道外面公司欠你的账也不少,宋明海说,要抓紧一点往回收啊,不然我也要马踩车了。
是的是的,薛广文说,怎么样也不能让大哥马踩车,您要马踩车了,那我的麻烦就更大了。
一谈到钱的事,大家就难免十分谨慎,仿佛唯恐不小心踩到某条红线似的。
雷曼和邱能芳返回到了客厅。
薛广文站起身说,好啦,到酒店边吃边聊吧。
大家起身往外走去。
此时,马超家也都坐在餐桌上正在吃饭。
田静对马超说,是男男送你回来的?
马超说,是的。
田静说,那你为什么不留男男回家来吃饭?
马超说,她回家有事。
马义轩也不悦说,一天都拉着你到处跑都没事,顺便一起回家来吃个饭,怎么偏偏就有事了?
田静说,再说,你不说要人家来吃饭,人家自然要说有事了。
奶奶说,吃个饭你们也不能消停一点,累不累呀!
马超解释说,薛广文刚搬进新家,约了阿姨他们今天中午去新家参观,还要请他们去酒店吃饭,男男得开车送他们过去。
薛广文的公司也还好吧?马义轩问马超。
还好吧,马超说,不过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知道他们两家的关系够好的。田静说。
生意伙伴嘛。马义轩说。
良久,马义轩又说,超超,你的工作到底有点眉目了没有?
马超说,因为要赶着去法庭旁听公开审理的一个案子,在人才市场只溜了一圈就出来了,没怎么仔细看。
奶奶说,怪不得这么晚才回来,害我在胡同口好等。
马超说,奶奶,您以后别去外面等我好不好?
奶奶说,奶奶闲得没事,一边和王奶奶聊天一边等等你,这有什么呢?
马英说,我要她别等,她还要拿拐棍打我呢。
马超说,奶奶,我回来的时间没个准头,我求您别这样了好不好?
马义轩说,是啊,在家等不是一样吗?
奶奶说,不等就不等,啰嗦!
大家暂停一下。
田静忽又对马超说,超,你能芳阿姨说,如果没有合适的工作,可以先去她家的那个药厂上班。
马义轩说,其实也是一个好主意,你学的是生物专业,也算是对口。
马超说,亚男也跟我提起过,可我不喜欢医药工作。
马英说,药厂的那种药味肯定不好受。
马超停一下说,爸,妈,奶奶,我想好了,打算去北京闯一下。
全家人的气氛突然有点怪异起来。
马义轩说,北漂?
奶奶说,北漂是什么意思?
马英说,就是去北京闯荡世界。
奶奶说,不是刚从北京回来吗?怎么又要去?
马英说,奶奶,以前在北京是读书,现在去是找工作,赚钱。
马义轩说,你确定了。
马超说,确定了。
田静在拧眉思考。
田静说,昨天,我在公园里跳舞,听一位教师说,他们家隔壁有一小伙子,在北京闯了八年,一事无成,最后还是回来了。
马超说,不是每个人都会失败,我一位同学的哥哥就在北京开了自己的公司,听说还很大的。
田静说,另外,更重要的是男男怎么办?你考虑过吗?
马英说,男男姐一直盼你快点大学毕业,刚刚盼到你大学刚毕业,你又要去北京,你让她情何以堪?
奶奶说,超超,宁乡市也够大的,十好几万人口呢,咱就在宁乡市好不好?
马英说,什么十好几万,都一百多万了。
马超沉默不语。
吃完饭后,马超又一个人出门去了。
8
方周志来到周南家。
李茹一个人在包饺子。方周志在拿拖把拖地。两人一边做事一边聊天。
周志你别拖了,李茹说,坐下歇会儿吧。
这有什么,方周志说,我大学时,我们宿舍的地都是我一个人拖的。
周志,我听说你妈妈和你文斌叔离婚了,是吗?
是的,离了。
风风雨雨在一起这么多年都好好的,现在老都老了,怎么想起离婚来了?
一来呢,方周志停下拖地说,我,我姐,还有我娘,我们这么多年其实就是寄人篱下过日子,活得太累了。二来呢,文斌叔脾气真的太坏,真让人受不了。还有,现在我姐嫁人了,我也长大了,我们都离开那个家了,让我娘一个人还生活在原地,我于心不甘,再者说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就让离了。
你妈现在住你姐家?
也是权宜之计,我准备在市里买个大点的房子,把我娘接过来和我一起生活。
方周志拖完了地,洗个手也来帮李茹包饺子。
方周志说,妗子,我舅快回来了吧?
李茹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说,应该快了,我去煮饺子吧。
方周志说,舅舅回来再煮不迟,不然煮出来坨了不好。
李茹说,他马上就回来了。
李茹就去煮饺子,方周志剥蒜捣蒜泥。
果然,李茹刚把饺子端上餐桌,方周志也刚调好蘸浆,周南就回来了。
三个人就一边吃饺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聊着天。
今天的庭审怎样?周南问方周志。
合议庭可能还有分歧。方周志说。
昌仁禹掌掴恩师的事网上火爆了,李茹插话说,小方你作为昌仁禹的代理律师,你的态度也倍受关注啊。
也是,方周志说,今天开庭,旁听席都塞满了。
按寻衅滋事罪论,周南说,我看最少也得判一年半吧?
我的辩护目标是无罪释放。方周志说。
无罪释放?周南看一下方周志,你以什么罪名可以让昌仁禹无罪释放?
我提议的罪名,是基于报复的故意伤害罪,方周志说,当庭释放的理由是,故意伤害未造成任何实质伤害。
周南眉头微皱,似乎对方周志的说法有点惊奇。
学生打老师,周南说,有违师道尊严的传统,更有违社会大众的普遍感受。你用这样观点为昌仁禹辩护,旁听观众有什么反应?
反应火爆了,方周志说,有人冲击法庭,有人甚到还想打我,审判长没办法,只好宣布休庭。
周南沉默一会,很严肃地说,那你得适当调整一下,不然法庭也怕不会支持你的观点。
法庭好办不好办是他们的事,方周志不以为然说,我作为被告代理律师,必须坚持原则,不能轻易改变立场。
周志,周南说,律师也是社会的产物,律师的辩护不仅要考虑社会因素,还得考虑大众接受度和现实可行性,不能太本本主义了。
舅舅,方周志说,我的老师曾说,律师价值观的基石永远是也只能是法律,律师的判断必须超越政治,超越宗教,超越文化,超越传统,更不能迎合任何社会团体或个人的任何期待。
可是以我看啊,周南说,任何法律,都是国情下的法律,说到基石,那你说法律的基石又是什么?是国情。世上不存任何独立于国情之外的法律。所以,执行法律,必须要考虑国情现实。
舅舅,方周志强辩说,以我看,不是这样的,法律就是法律,如果一定要给法律找一个所谓基石,那也只能是国家机器,因为没有国家机器,法律无法有效执行。法律与国情无关,但可以用来修正国情。
国情是一种社会的基本状况,周南说,是一种无法撼动的客观存在。法律是依据国情制定的,是服务于国情的。它怎么可能用来修正国情?
这一对舅甥在一起时总会产生一些争论。这种情况,如果是一个外人从一旁细细观察,应该会洞察出来,方周志的观点以及他说话时的很种肆无忌惮的蛮劲,颇有一种晚辈式的卖弄甚或矫横。可是周南和方周志的关系是亲人,他们中间没有瑜亮心结,周南事实上很愿意接受方周志的肆无忌惮的蛮劲。因为他从中更多感受到的更多是方周志的学识和才华,他的内心很欣慰。虽然,方周志的很多观点他并不赞同,甚至很反对。
对于这对舅甥俩的争论,李茹本心应该是站在周南一边的。这是因为他们两人年龄相当,阅历相当,见识相当,价值判断也趋同。但是,李茹却往往是站在方周志一边。不能否认,这里含有基于处理家庭关系意义上的某种技巧成份。比如你们老两口倘若总是异口同声,那让作为晚辈的方周志多尴尬?但事实并非这样。李茹的内心没有那样复杂。李茹是女人。李茹承受没有孩子的缺失太久了。她血液里的母爱情怀没有机会释放也太久了。她需要把方周志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她需要在方周志身上挥洒储存太久的母爱。所以当周南和方周志发生争论时,她绝不会选择支持周南。
你们这是干嘛呢?李茹说,学术问题要在学术领域里去研究,家里是大家生活的空间,咱能不能不讨论这个?
李茹貌似中立,其实已经是在支持方周志了。
妗子说的有道理,方周志附和说,咱不讨论这个了。
周南也不再说什么了。
大家埋头吃一会饺子。
舅舅是刑警队长,方周志好像是在为周南找台阶说,直面国情现实,所以他眼里全是国情。
法律也离不开国情现实。周南说。
法律可以,方周志不由得又犟了起来说,因为他只是一些死的条文,照办就行。
条文是死的,周南说,可使用时还有一个解释和细化的区间,这个区间里也可能掺进很多很多条文以外的东西。
瞧瞧,李茹无奈道,又来了。
周南和方周志对笑一下,再专心吃饺子。
良久后,两人的话题终于回到生活上。
周志,周南说,在外面,你不能喊我舅舅。以免我给你介绍案子,别人认为我是帮亲戚,这样很不好。
我明白,方周志说,我只是在没人时才喊您舅舅的。
以后没人时也不能喊,周南说,隔墙有耳,你难保没留神让别人听到的。
好的。方周志说,我懂。
大家再埋头吃一会饺子,方周志起身告辞。
舅舅妗子,方周志说,我有事先走了。
李茹起身送方周志出门。
妗子留步。方周志推辞说。
以后有时间就来啊,别让我总是喊你好不好?李茹说。
会的,方周志说,在宁乡市,这里就是我的家。
李茹点头目送方周志出门后返回。
这孩子的价值观有问题。周南说。
你得搞清楚,李茹说,是这孩子有问题呢?还是你自己老了呢?
你没看出来吗,他对章林清没有丝毫的同情心。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一个律师的基本操守。他现在是昌仁禹的代理律师,你难道让他站到章林清的立场上说话吗?
这是两回事。
你给他介绍了哪么多案子,说他聪明,巧舌如簧,是个天才律师,怎么现在又这么说他?
周南停了停,叹口气说,我刚听村里人说的,她妈和文斌哥离婚是周志逼迫的。
李茹说,结束寄人篱下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吗?
周南说,什么叫寄人篱下的生活,你不知道文斌哥对他有多好,小时教他武功,后来供他上大学,花了哪么多辛苦和心血,可他呢,翅膀刚硬就开始恩将仇报。
方周志从周南家出来,正好遇到一辆出租车,便上去了。
方周志对司机说,市人民法院旁的第四法庭。
司机说,好嘞。
出租车开动了。
方周志今天去法庭时开的车子是律师事务所的公车,还在法庭外停车场上,他需要把它交回到所里去。
天色渐晚,城市的节奏明显放缓下来。
马超也估计到方周志会去找车的。
马超家里出来,刚要拿出手机给拨号,正好有一辆公交车在不远的一个站牌下停下来,看车号是往法院方向的,就快走几步赶过去。
马超心里当然还惦记着正义律师事务所的那辆车子,也惦让着搧方周志两个耳光的事情。马超估计天黑之前方周志肯定还是会去把车子开走的。所以他这时候赶到法庭外的停车场,应该能等到方周志。
是不是还要搧方周志两个耳光?
马超想,如果至少是周周有一些人看着,他肯定是要搧的。但是如果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亚男也不在,没有拍视频,马超想那就没有太大意义吗?
客车上人不是很多。
若干站后,马超在一个站点下车。这个站距法庭还有大一百多米距离。
方周志已经来到法庭外,而且已经上到车里了。
马超往法庭方向跑步而去。
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地巧与不巧。马超紧跑慢赶,刚好来到停车场出口时,方周志开着那辆正义律师事务所的小车也到出口了。小车的车窗开着,方周志立刻认出马超就是那个踹他小车的小伙子。马超也看见了方周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是,方周志似乎至少是不准备现在与马超直面对决。他朝着马超轻蔑地冷笑一下,眼睛里和神情中都无不透射出一种明确而又深刻的不屑,意思是想和我斗你小子还不够格呢!接着,未等马超完全反应过来,方周志猛踩油门扬长而去。马超当然看清楚也读懂了方周志,可是他是跑步赶来的,正在上气不接下气之时,根本来不及以牙还牙对等回应,于是真实的效果差不多等于是反过来被方周志搧了自己两个耳光。
马超望着远去的小车,肺都要气炸了。
这口恶气,马超注定是不会咽下去的了。
第二章这里的欢声笑语不见了
1
方周志戴一副黑色墨镜,开着那辆“正义律师事务所”的小车,再次来到玉华小区外的街边停下。
这时天色已晚,应该是人们下班后回家的时分,各种小滩逐渐热闹起来。方周志关好车门,走进玉华小区,来到白天时他曾留意过的一家小吃店里,找了一个可以看到何位梅家小楼的位子坐下来。
服务生赶紧给方周志先斟一杯茶水,然后把小吃表单递给他。
来一笼包子吧,方周志看了看表单说。
好嘞,服务生笑笑,遂去端一笼包子放到方周志餐桌上。
不断有人光顾小吃店。少数人会坐在店里就餐,多数人则是打包带回家去吃。方周志先不忙着吃,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报纸浏览起来,一边不断往何位梅家的小楼方向望望。
不一时,方周志望见何位梅家的小楼院里出来一个人,方周志立刻偷偷地注意起来。那人来到小吃店。
乔先生您好啊,服务生对来人说,还是两笼包子打包?
看上去服务生对乔先生很熟。
乔先生说,对的。
服务生给乔先生打包好两笼包子,乔先生扫码付过账,提着包子走了。
方周志的眼睛紧紧地追着乔先生,他看见乔先生还是朝何位梅家的小楼走进去了。
小姑娘,方周志一边吃包子一边对服务生说,我忽然想起来了,刚才这位乔先生我好像认识,就是一下子记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了。
他叫乔一丁,服务生说,租住在对面的小三楼的三层。
乔一丁?方周志生性很善于捕捉生活细节,这时他忽然想起来另一个人的名字,就是昌仁禹所说的为他拍视频的丁一桥,似乎觉得两个人名很有趣,就笑一笑故意对服务生说,嗯——,乔一丁?不是丁一桥吗?
不,服务生笑说,是乔一丁,不是丁一桥。
哦,方周志说,我怎么记得他是叫丁一桥呢?
先生,服务生笑说,您搞混了,是乔一丁,不是丁一桥。
他好像在百货公司上班吧?方周志说。
方周志当然是瞎蒙的,事实上他甚至连丁一桥在哪上班他都不知道。
不是,服务生说,他在搬家公司上班。
哪个搬家公司?方周志问。
喜乔搬家公司,服务员说。
哦,我想起来了,方周志继续瞎蒙说,喜乔搬家公司就是他开的,他姓乔,所以就用喜乔两字作为他公司的名称,我说的没错吧?
先生您真能瞎蒙,服务生大笑说,乔一丁哪是什么老板,他只是喜乔搬家公司的一名搬运工。
搬运工?方周志下意识地点点头,好像对这个结论颇为满意。
对,是搬运工。服务生说。
哦,那是我搞错了?可是,方周志又故作回忆状说,我记得他好像有个女朋友应该是姓何吧?
这回算你蒙对了,服务生咂吧着嘴说,他女朋友叫何位梅,人样啊,那是真叫一个漂亮,而且,还是一名健身教练。
哦,方周志再点点头。
方周志没再说话,一口气吃完包子就扫码结账。
服务生问,先生,那怎么称呼您?
方周志的目的已达成,当然就没兴趣再和服务生说什么了。
谢谢,方周志所答非所问说。
方周志走了。
服务员奇怪地望着方周志的背影,不由皱起眉头自语说,神经病!
方周志开车回到正义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大楼车库,停好车,来到一楼门卫,把钥匙交给一名姓吴的保安。
方周志对保安说,小吴,这是我们所里的公车钥匙,麻烦你明天一早帮我交给我们马主任。
小吴点头说,好的,一定。
方周志往楼外走去。
方周志决定暂时不再使用律师事务所的公车了。他此时虽然并不知道,那个用脚踹他的车后来又和他近距离对峙的小伙姓什名谁,什么背景,但仅从小伙的剑一样犀利而不友善的目光中,他完全可以断定,小伙还会循车找他。他必须把车先甩给别人。
不错,方周志算得很准,马超是在找他。
2
马路上的车流中,有一辆蓝色小车。
蓝色小车里是亚男和马超。亚男是司机,马超坐副架位上。
马超并非一个很缺乏理智的极其火爆脾气之人。那天从法庭出来时,他是曾经下决心要搧方周志两耳光的。但是几小时之后,他乘公交车返回法庭,想去找那辆车门上印有“正义律师事务所”字样的小车,并守车等人见方周志,并非一定是要搧方周志两耳光。时过境迁,他的那份想以武力教训方周志的冲动事实上已经淡化了。他所以还是要见见方周志,只是想就昌仁禹掌掴恩师的是非曲折质问他或者与他辩论一番。仅此而已。可是,当方周志开着车从他面前经过看着他时所表现出的那种轻蔑和不屑,让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侮辱。于是他又改变想法了。如果说,对于方周志在法庭为昌仁禹辩护时的狂妄猖獗,马超尚且还可以通过时间予以消弥,但现在的这份被侮辱的苦果,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咽肚里去了。他必须反还给他。
哥,亚男说,你是一定要揍那个方周志?
当然,一定要,马超说,不然我自己会生病的。
还是先找到那辆车,然后守株待兔?
对,守株待兔。
原则上,亚男是不愿意马超和任何人打架的。一来,她认为马超作为一个大学生和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打架斗殴,没有意义,传出去也不好听。二来,她是怕马超吃亏。你以为别人一定就是吃素的?你搧人家耳光,人家会乖乖等着让你搧吗?别人不服还手反击怎么办?而且,重要的是你能确定自己打得赢对方吗?万一打输了又该怎么办?
可是,亚男说,万一等不到他人呢?
那我就到他的办公室去揍他。马超说。
哥你疯了吧?亚男吃惊起来,你要知道,办公室里不会只是方周志一个人,再说,那可是人家的地盘。
哼!马超咬牙说,龙潭虎穴我也要揍了他。
见马超铁了心要做这件事,亚男只好说,那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别去,马超说,你就在车里等着,我一个人去就行。
不,亚男说,我一定要跟着你。
你千万别跟着我,马超说,跟着我你会连累我的。
我会连累你?亚男摇摇头笑了,你可真会说笑话,我去是保护你的。万一不行,我就直接替你动手。
你可千万别这样想,马超说,我也绝不会让你跟着我,一个女孩子家的,打打杀杀的成什么体统?
哥你对我太不了解了,亚男说,我从小就练跆拳道,我有功夫,一般对付三两个男的都不在话下。
你就吹吧。
我没吹。
两人还没有争论出个结果,律师大楼到了,亚男在入口门岗停车,拿手机从车窗口扫码进入,往地下车库开去。
地下车库的进出车道在一条路上,进进出出的小车不少。
忽然,两人同时看到,有一辆从车库出来的小车的车门上有“正义律师事务所”字样。
亚男说,是这辆车!
马超说,调头跟上!
亚男说,现在调头会压线违规。
马超说,违规也调!
亚男强行调头。
还好,调头之后,两车之间只隔两三辆小车。
亚男的车技很好,不多时就追到了律师事务所的小车身后,跟着它不离不弃地前行。
两辆车转了几个弯子后,大家前面出现了一家工厂的大门。前面的小车开始减速,看样子是要往工厂里开去的。
马超说,别住他!
亚男踩油门超过前面的小车,并别在了那小车的正前方,那小车不得不急刹车停住。
马超亚男很快下车。
被拦截的小车里这时出来一个中年人,却不是方周志。
马超亚男呆了。
中年人恼火地对两人说,你们会不会开车?别住我车干什么?
马超再看看那车,车门上赫然印有“正义律师事务所”字样,没错,马超认得就是方周志那天开的小车。
哦,马超尴尬地说,这,这车,不是方周志的车吗?
小伙子你不认得字吗?中年人说,看清楚,这是正义律师事务所的车子。
可是,马超说,可是我看到方周志开过这辆车子。
方周志开过就是方周志的车了?中年人说,你这是什么逻辑?告诉你,这是我们所里的公车!
不好意思,那可能是我弄错了。马超歉意地说,忽又趁机问道,大哥,那我可不可以问一下您,方周志现在什么地方?
你要找方周志?中年人说。
对,我想找他,马超说,请问他现在是不是在你们事务所?
你们有官司要打?中年人的火气消了下来。
没有,我有另外的事想找他。马超说。
你可以去所里看看,但十有八九不会在。中年人说。
那他可能在哪里呢?马超说,现在不正好是上班时间吗?
上班时间是对行政人员和年轻律师讲的,中年人说,像我们这些老律师,一般不存在上下班概念,更不会去坐班。
那估计他现在可能会在哪里呢?马超说。
这个真的说不准,中年人说,可能在出庭,也可能在会见当事人,还有可能在喝酒泡妞。
您可否把他的手机号给我一下?马超说,麻烦您了。
不好意思,中年人笑一下,我不认识你,怎好随便把同事的手机号给你呢?
那算了,马超说,打扰您了。
大家分别上车。
亚男说,哥,怎么办?
马超想一想说,看来只能等方周志再一次出庭了。
亚男说,我们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庭?
马超说,我让韩东义帮我盯着,他是律师,哪个案子是谁代理,什么时候开庭,他应该了解。
3
方周志来到何位梅所在的健身馆,找经理办好特级会员,并点名要何位梅单独做自己的指导老师。经理把他安排在一个最高级的单人训练间。
何位梅去更衣室换好工作服出来,经理叫住她,说,何老师,多人间你暂时别去了,有人办了特级会员,点名要你去指导,你去单人训练间吧。
何位梅说,是吗?
经理说,是一位大名人,咱可要当做重点客户对待,记住,一定要拿出你的真本事来,态度要热情诚恳,还要大方大气一些。
好,何位梅说。
何位梅很忐忑地走进单人练习室,看到竟然是方周志,禁不住稍稍有些吃惊。那天她以为他只是为了讨好自己说说而已,想不到真还来了。
方周志郑重地给何位梅深鞠一躬。
何老师,您好。方周志说。
怎么是你?何位梅说。
通过上一次与方周志的接触,何位梅对方周志有了一点了解,也对他在昌仁禹案中的辩护观点有了一点不同于以往的认知。但是,她在感情上还是没打算去原谅他。因此要让她对他表现的热情诚恳,其实是很难做到的。
没想到对吧?方周志笑一下说。
倒也没所谓,何位梅说,那你先跟着我做一下热身运动吧。
何位梅自己先动了起来。
方周志没动,说,何老师,咱先聊会儿话好吗?
好啊,何位梅停下动作,那什么事?说吧。
其实,方周志笑一下摇摇头说,您这么认真,搞得我都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何老师,咱们可不可稍微放松一点?
何位梅说,热身运动就是帮助你放松的,你跟着我做,自然就放松了。很简单的,来吧。
何位梅说着自己又动了起来。
方周志只好也学着何位梅的样子动起来。
我感觉啊,方周志边做动作边说,何老师,您好像不怎么开心,是不是不怎么想带我这个学员?
没有啊,何位梅说,你这么大个客户,我怎么会不想带呢?
那您是不是应该先给我讲点什么呀?方周志说。
噢,对的,何位梅说,我是要给你讲讲健身的原理,还有一些注意事项。我会在指导你动作的过程中逐步讲给你的。我当然也可以坐下来像学生上课一样给你讲,可那样会浪费时间的,浪费时间就是在浪费你的钱,没必要嘛,对不对?
何老师,其实我宁可您浪费我的时间,我愿意那样。
你有钱你可以任性,何位梅不悦说,但我是农民出身,我节俭惯了,我不想浪费钱,尤其不想浪费别人的钱。
何老师,我看您是没有把我当成您的学员。
哪能呢,何位梅说,你花了哪么多钱,那些钱里也有我的提成,我怎么会不把你当成我的学员呢?
我感觉到您对我好像还是有很大的偏见。
没有啊,我为什么要对你有偏见呢?
方周志想一想,笑着说,有就是有,有也很正常,没关系的。
没有,何位梅说,真的。
其实,方周志说,我知道您还是对我那天在法庭上为昌仁禹辩护有看法。
何位梅说,你怎么又扯那里去了?我都快忘了。
您会如此健忘?方周志笑说。
这样给你说吧,何位梅叹口气说,章林清不是我什么亲人,昌仁禹也不是我什么仇人,你怎么为昌仁禹辩护关我何事?
其实,我很理解您,方周志停顿一下说,您可以反对我,反感我,可是,您至少也得听我解释一下我的观点是吧?
你不是解释过了吗?
我还没有解释完嘛,方周志说,不然我怎么还会来找您?
哈!何位梅笑起来说,原来那你来学习健身,是专找我解释你的观点的?
不然我为什么要点名您做我的教练?
天哪,何位梅感叹说,你有这个必要吗?
我不想让您误解我。
我误解不误解你有哪么重要吗?
方周志很认真地说,当然重要啊。
何位梅冷笑说,那天听你辩护的人哪么多,你是不是要一个一个地找他们解释去?
那我肯定不会。再说我能解释过来吗?
那你为什么单独找我解释?
方周志当然不能现在就把自己的真实想法端出来。
因为……因为,方周志迟疑地说,因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就是不想你误解我吧。
何位梅这时已经敏感到方周志的弦外之音了,她的心也不由得颤动了一下。对于任何女人来讲,有人给你抛来爱的橄榄枝,肯定是一件很幸运也很幸福的事情。这种事情她其实领教过很多了。但是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自从有一次她接受一个男生抛来的橄榄枝反遭无情背弃之后,她对于任何人抛来的橄榄枝都选择断然拒绝。而现在的她,已和乔一丁在一起了,自然更无可能接受包括眼前这个男人在内的所有男人抛来的橄榄枝了。
何位梅沉默良久,很郑重地对方周志说,好,我可以听你解释,不过,我也必须告诉你,我并不是你想像中那个教练,我并不适合你,你应另找一位适合你的教练。
方周志的脸色立刻暗淡下来,他也沉默一下,然后说,没关系的,何老师,我明白您的意思,也一定尊重您的想法,不过,我不会换教练,我会做您的一名最好的学员的。
对于方周志如此理性且富有智慧的回答,何位梅的内心里还是升腾起了一丝暖流。一般而言,你或许能够抵制别人对你的示好,但你一定抵制不了别人对你的尊重。因此,别以为你对某人印象很糟就永远很糟,只要大家彼此间没有原始仇恨,没有利益纠葛,印象是很容易改变的。比如此时,何位梅对方周志的那种冷冰冰的不信任感在不知不觉淡化掉了,语气也平和了许多。
你那天在我车里说的话,何位梅说,我差不多也都听明白了,其实,按你说的,要昌仁禹向章林清道个歉,赔一点钱,也差不多行了,判一年半刑期的确有些太重。
您真这样想?
真这样想,何位梅笑一下说,我只是不太认同你当时的那种态度。你也说你也反对昌仁禹当街掌掴自己老师,认为他那样做不道德,可是你在帮他辩护时为什么还要哪么理直气壮,让人听着好像你反倒把昌仁禹当成受害者了似的?
啊,方周志长吁一口气说,何老师,我们律师行里有一句话,叫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作为一名律师的基本操守,大家做人不能没有操守吧?我既然是昌仁禹的代理律师,就应当要全心全意唯护他的利益,如果做不到那就是没有操守的人,就会被我的同行们耻笑。
那你们律师的操守,就是连坏人也要拼命保护?
何老师,方周志说,在生活中是有好人坏人之分,但在法庭上,没有好人坏人的概念,只有违法者和守法者的概念。
噢,这样啊,何位梅说,我对法律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方周志说,法律这东西,只是为人们解决无法解决的矛盾或冲突时提供的一种方法,它与我们本来的生活是两回事情。在我们的生活中,好人,坏人,是或非,肯定都是有界线的。别看我在法庭上说昌仁禹无罪,回到生活中,我和您完全一样,我也认为昌仁禹掌掴恩师大逆不道,应该批判,应该痛斥,甚至应该被法院判刑。
噢,何位梅说,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两人一边做动作一边聊天,气氛不再格格不入,而是显得很和谐很亲切。不知不觉间,练习的时间到了。
何位梅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已经超过3分钟了,今天就这样吧。
方周志说,何老师,去外面一块吃个饭吧,我请客,好吗?
何位梅笑笑说,不好意思,我都答应我男朋友给他包饺子了,我得很快回家了。
何位梅一边说一边快速往更衣室走去。方周志望着何位梅离去的身影,脸上顿时生出一种深重失落和沮丧。
4
事物总会在一定的条件发生转化。马超自从与方周志近距离对峙,乃至下定决心要搧他两个耳光之后,他多时以来的郁闷就被一种类似因仇恨而激荡的心绪冲淡了许多。但是,他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新的更大的压力又云遮雾罩一般向他逼近过来。他企图一个人北漂的想法引起了亚男父母的强烈不满。这种强烈不满很快就浸漫到他自己的父母中间,使得他们两人都变得更加烦燥不安起来。这样,马超的麻烦也就更大了。
这天,马义轩坐在沙发看报纸,旁边茶几上的电话机忽然响了,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接,可是当他的手指刚触到话筒,就又神经质地闪开一边,仿佛被电击了一下似的。
田静,马义轩举头朝卧室喊说,你过来接一下电话。
马义轩估计十之八九是宋明海或邱能芳打来的,他害怕他们提起马超北漂的事情自己不好回答,就干脆推给老伴去应付了。
田静一边往客厅走一边说,话机就在手头,你接一下电话难道很辛苦吗?
肯定是找你的,马义轩打马虎眼说,我接了还不得再叫你?
田静接起电话。果然是邱能芳打来的。
喂——哦,是能芳啊,田静说。
静姐,电话里的邱能芳说,我后天过生日,咱们两大家子聚聚吧?
后天?田静皱眉说。
对,邱能芳说,后天中午,就在兴隆大酒店,我已定好餐桌了。
能芳,田静说,就请你姑爷一个人去不好吗?你们一家人一起吃饭多好?
不行不行,邱能芳说,宋明海说了,一定要你们全家都来的。
一定要吗?田静摇着头说。
钱都付完了,邱能芳说,姐你就别啰嗦了好不好?
那,英英和老太太算了吧,田静说,你看英英上学,老太太行动不方便。我们老两口和你姑爷超超三个人一起去好吗?
把一老一小丢在家里你什么意思?邱能芳说,不行不行,一定得都来,我让男男开车跑两趟接你们。就这样定了。
那好吧,田静说,男男接就不用了,我们自己打车去就行了。
让男男开车接一下怎么啦?邱能芳说,她不也是你们的儿媳妇嘛,真是的。好啦,就这样说定了,我挂了。
田静挂断电话。
是宋明海过生日?马义轩说。
不,是能芳的生日。田静说。
一个生日,去什么兴隆大酒店?也太排场了吧?马义轩说。
哼,田静说,你知道什么,他们这是项庄舞剑。
唉,马义轩叹口气,超超总是给咱们出难题。
谁说不是呢,田静说,两家人都盼着他大学毕业回来了就和男男结婚,可他总是推三阻四不答应,现在呢,又想起要去北京打什么鸟工,不要说能芳他们急,我心里也烦透了。
他也有他的难处,马义轩说,市里对口公司不多,规模都比较小,确实是没有超超合意的。
我都不知道对能芳说什么好了。田静说。
你说的对,马义轩说,什么过生日,这明明就是为了施压我你而摆的鸿门宴。
是啊,田静说,你姑爷的问题,你施压我们,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哼,马义轩说,他姑爷才不会吃他们这一套呢。
田静停一下说,你说,能不能不让超超去北京打工?
难,马义轩说,我看很难。不过,你可以试着做做他奶奶的工作吧,现在看,你我都不行,只有看老太太的了。
嗯,田静眼睛一亮说,有道理,我这就去外面把老太太抓回家。
田静出门去了。
不一时,田静搀着奶奶回家来了。
马义轩和田静你一言我一语,对奶奶如此这般地讲了半天马超北漂如何如何不好,接着又说家里的当务之急,是马超和亚男很快结婚等等。两人要奶奶以最高长辈角度做一下马超的思想工作。
奶奶想了一会,说,噢,我明白了,你们是要我劝超超别去北京打工,还要他很快和男男结婚成家,对吧?
马义轩说,对。
田静说,是这样。
奶奶说,要是超超不同意呢?那我就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好不好?
马义轩和田静同时笑起来。
田静说,倒也不至于那样吧。
马义轩说,您的话,份量不是比我俩要重些吗?
奶奶笑说,噢,我的话还有份量?
马义轩说,当然有啊。
田静说,是啊,一家人都很尊重您的。
奶奶说,尊重我?那我问你们,那年,有人要拆咱们家的老房子,我说不行,那是咱祖上留下来的,不能拆。可是,你们谁尊重过我的意见?那时,我的话有份量吗?份量在哪里?
田静说,妈,那您说实话,现在咱住的这房子难道还不比老房子好吗?
奶奶说,好什么好?连个院子都没有,有什么好的?
在人世间,哪个人哪个家庭都不敢妄言,说他或他们家从来没有过任何不幸的记忆。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种思维方式和价值判断。有一些思维方式和价值判断会改变,有一些则不会,永远不会。因为它们几乎是固化在生命的全过程里,每一种改变都会产生或长或短或大或小的痛苦。有一些痛苦是阵痛,过一阵就没有了。有一些痛苦则是永久的,一辈子都不会消失。
田静和马义轩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奶奶也只是顺口那么一说,过去了的那些曾经让她不堪回首的事情,她一直是假装不曾存在过的,以后她也一样会假装不曾存在过的。对于儿子儿媳现在提的这个劝阻马超北漂的工作,她还是打算尽力帮他们的,因为她和他们一样,也不希望马超一个人去北漂。
可是马超早出晚归,几乎一天都不怎么着家,奶奶连和他说会儿话的机会都逮不到。
紧接着,“鸿门宴”如约而至。
兴隆酒店的一个超大包厢里,两家人除了马超外共七口人都来了。有马义轩,田静,奶奶,英英,还有宋明海,邱能芳,亚男。大家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服务员在忙着上菜。
马义轩问亚男,男男,你超哥人呢?
亚男看一下手机上的时间说,应该快到了吧。
宋明海对马义轩和田静说,亲家哥嫂,我有一句话,男男总是拦着不让说,可是我想,我也快六十了,该说的还是要说的。
马义轩说,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能说不能说的,但说无妨!
宋明海说,我想了好多,我的公司肯定要交给超超和男男两口人手上的是不是?我想迟交不如早交,早点交到他们手上,我还能把我的经验教给他们,也让他们早点历练。所以,我想先让超超到研发部当个经理,然后把股份划他20%,让他进董事会,慢慢培养他,等合适的时候,再把董事长位子给他。哥嫂看行不?北京呢,我看就让超超别去了。
马义轩和田静相互看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马义轩说,兄弟的好意我们怎么能不知道呢,我和他妈还有他奶奶也都反对超超去北京,去干什么呢,北京有那么好混吗?
正在这时,马超推门进来了,所有人都看向他。
马超走到亚男身后,对大家说,爸爸,妈妈,阿姨,还有姨父,还有奶奶,我现有点要紧事,要和亚男出去一下,大家先吃着,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不过,千万别等着我们,因为也许会多耽搁一点时间的。
马超说着就拉亚男起身,亚男被动跟着往外走去。包厢里的气氛一下显得诡异而又紧张。马义轩和田静尴尬至极,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邱能芳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宋明海则是眼里已经快要冒火星了。恰在此时,马超忽又转身对着大家说,现在我顺便告诉大家一件事,我决定下周带亚男一起去北京。
马超说完又拉着亚男往外走去,忽然又转身补充说,还有,祝阿姨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两人出门去了。
马超后面补充的两句话明显十分及时地缓解了房间里的不好气氛,但大家一时间思维都乱了。宋明海终于哭笑不得地说,天啊,我的这个姑爷呀,一惊一乍的,这是在让我坐过山车呢!
马义轩大笑起来。田静也捂嘴笑了。
宋明海说,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马义轩说,兄弟呀,你说的太对了。你这个姑爷呀,让我和他妈坐他的过山车都坐怕了,这回轮到你们两口了。
大家都大笑起来。
马超当然知道,阿姨的生日宴其实就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鸿门宴。他也知道在这个鸿门宴上,自己虽有如樊哙一般的亚男,却不会如刘邦一般幸运。而与其被迫退让还惹大家不爽,不如干脆主动找个折中方案换大家闭嘴,反正和亚男一起北漂互相有个照应也没什么不好。
马超的这个决定,把亚男也吓了一跳。她愿意跟着马超去任何地方,去北京当然更好。但这是真的吗?事出突然,她都有点不敢相信了。
哥,亚男边走边说,你真的要带我去北京?
当然是真的,马超说。
亚男长吁口气,天哪,这是真的,她的心快要从肚子里崩出来了。
两人来到停车场,上了亚男的小车。
哥,你刚才说有事,是什么事啊,干嘛这么着急?亚男说。
其实也没什么事,马超说,我不想听大人们啰嗦,咱们自己找个地方吃算了。
这样啊,亚男说,我还以为你又要去找方周志呢。
下周五上午找方周志,马超说。
下周五上午?亚男说,有他出庭的消息?
韩东义告诉我,马超说,下周五上午法院第六法庭有公开审理的案子,方周志是案子中被告代理人。
咱们还是去法庭外面等他?
对,等他。
5
方周志收到下周五上午开庭的通知后,第一时间到法院为何位梅领取了一张旁听证,他还没有走出法院就拨通了何位梅手机。
何位梅正在厨房里和面,听到客厅里手机响,就举着面手出去接了,说,啊,是方律师呀,我正在和面,你快点说好吗?
方周志很兴奋地说,何老师,我不是说过我下周可能要出庭吗?刚刚接到通知,时间定在下周五上午。我知道您周五休息,所以刚刚给您办领了一张旁听证,我想邀请您去旁听,您可得赏脸啊!
何位梅笑一下说,方律师,下周五上午,我和我男朋友要去看望一位我俩共同的恩人大娘,真的不好意思。
方周志颇为沮丧地说,哦,这样啊,看望恩人不可以改改时间吗?
何位梅说,方律师,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其实我对法庭公审这一类的事情也不是很感兴趣,上回去旁听,主要是为了带我妹妹方芹出来长见识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去的。不过那次也还好,歪打正着,认识了你。这一回我就不去了。不过,我真的很感谢你的。你快去忙你的吧,我还是面手呢,我挂了。谢谢你。
方周志的脸色很快阴了。
方周志怎么也弄不明白,绝对是宁乡市市花一级的美女何位梅,怎么会找一个当搬运工的乔一丁做男朋友,而且好像两人关系还很好。他不服气,真的很不服气。
方周志一个人去到一家酒店喝了几杯闷酒,然后开车来到周南家。他知道这时候周南不会在家,他想和李茹聊聊。周南虽是他的舅舅,但在生活上还是李茹更关心他一些。
果然是只李茹一个人在家。
李茹看看方周志有点怪怪的样子,说,周志,你喝酒了?
方周志说,和一位朋友喝了两杯。
李茹给方周志沏了一杯茶水。
你好像有什么心思吧,李茹说,和妗子聊聊?
方周志喝一口茶,叹口气说,其实也没什么。
我听你舅说,李茹说,下周你又要出庭,准备得怎样了?
妗子,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方周志说。
方周志没有回李茹的问话,因为他本就是要对李茹讲讲自己苦衷的。可是这种差不多属于第三者插足的事情,他怎么说呢?话到嘴边他还是停住了。他想还是不说的好。周南也好,李茹也好,毕竟不是现在的年轻人,如果说给他们,等于是自己找抽。但是,他确实很想说,就决定对李茹只说个边角。
那好啊,李茹说,你都30来岁了,也是该谈个女朋友了,什么情况?进展怎样?快给我说说。
唉,方周志叹口气说,我邀请她下周五去旁听我出庭辩护。
那太好了,李茹说,让她见识一下你在法庭上的风采,也有助于了解你啊。
可是她拒绝了我。方周志大口喝一口茶水。
哦,李茹叹口气,想了想说,周志啊,谈女朋友,首先得看看硬件合不合,这硬件不光是相貌,更重要的是性格和人品,硬件不合,就坚决别谈,谈了也是浪费时间。硬件合了,剩下的就是一个互相了解熟悉的过程了。比如人家拒绝了你的邀请,你得想想是为什么?中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或者是有什么障碍?然后想办法去解决。不能性急,也不要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方周志笑笑说,妗子,您真是了不起,这个年纪了,出口就是硬件软件的,说话比我们年轻人都潮。
李茹说,还有一点,男人嘛,对待女人一定要宽厚一点,除了原则问题,其他所有问题都可以让步,当然,先决条件是你要喜欢人家。
听您这么一说,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方周志站起身说,妗子,我先去一下洗手间。
方周志去了卫生间,洗了脸,再整理一翻头发,走出客厅。
妗子,方周志说,我走了,谢谢您。
怎么刚来就走?李茹说。
我刚想起来,还有一件证据我还得和那个当事人当面核实一下。方周志说。
好吧,你去忙吧。李茹说。
李茹送方周志到门口。
谈恋爱嘛,都得有一个互相了解的过程,你得了解人家,人家也得了解你啊,慢慢来嘛,李茹再一次嘱咐说。
知道了妗子,方周志说。
方周志没有去找他的当事人,而是按照手机导航的线路指示来到喜乔搬家公司。
方周志在喜乔搬家公司外面大街上刚找个地方停下,就看见乔一丁和一个矮胖矮胖的男子从公司出来,往一侧的一个大院子走去,就急忙下车跟了过去。
矮胖男子叫魏祥子。
魏祥子就是何位梅所说的她和乔一丁共同的恩人魏大娘的儿子。魏祥子比乔一丁大几岁。魏祥子养有一辆卡车,在搞个体运输。但他不太会交际,业务做的不是很好。乔一丁在喜乔公司当搬运工,与他的老板王强相处不错,时不时能借与王强的关系帮魏祥子揽到一两档子活。这样一来二去魏祥子与王强也熟了。魏祥子车技好,人老实,做事既勤快又认真,王强后来就与魏祥子签了长期合作合同。搬家不是简单的货运,要对客户的家俱,尤其是贵重物品,尽可能避免搕搕碰碰。工作人员的耐心和责任心至关重要。魏祥子和乔一丁在这方面历经考验,王强对他们两人十分放心。
魏祥子和乔一丁分别上到卡车的驾座和副驾座上。魏祥子一上车,就给乔一丁讲解启动车子的技术。
魏祥子说,挂档时,左脚紧紧踩住离合器,记住要踩到底,右脚踩住刹车,右手开始挂档,挂档先挂一档或2档,不要直接挂3档,3档4档要在进行中需要加速时再挂,挂好1档或2档后,刹车和离合器同时缓慢松开,右脚到加油踏板,看车子行进需要缓慢加油——你明白没有?
乔一丁说,明白了。
他们两人好像是在等人,因为等的人还没来,魏祥子就趁机教乔一丁学驾车。
魏祥子说,那你来试试?
乔一丁说,好。
乔一丁下车去,打算从驾驶室左边上来,魏祥子则直接从驾驶座移动到副驾座上。
恰在这时,等的人来了。
这人就是喜乔公司老板王强。
乔一丁说,王哥来了。
王强说,你上后排吧。
乔一丁只好打开后排车门上车。
王强则打开驾驶座门上车。
王强说,今天路不远,我练练手吧。
原来王强也不太会开车。
好,魏祥子说,一边与后排的乔一丁交换一下眼神。乔一丁意会。
王强启动马达,挂好档,车子缓缓开动。
方周志在院墙的一个低矮处看着卡车往大街上开走了。当然,他也认下了这三个人。
6
晚上,魏祥子和妻子杜丽应约来到何位梅家里打扑克,方芹也来凑热闹了。
何位梅让方芹代自己与乔一丁组队和祥子哥嫂打,方芹死活不打,就两家人各自组队对打,方芹坐在何位梅身边给何位梅当参谋。
大家当然也会谈一些事情。
有人询问起方芹的工作,方芹说完了一些在超市的工作情况后,补充说,我其实还有一份工作呢。
杜丽说,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了,你还有什么工作?
何位梅代方芹说,她呀,其实他的主要工作,是我们村里的农产品外销专员。
方芹的男朋友叫孙小明,是他们麻地村的大学生村官。他们两人一个村里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关系密切,感情深厚。方芹的所谓外销专员,其实就是帮助村里的农产品在宁乡市里寻找销路的。
魏祥子说,我记得永宁市还是永宁地区的时候,最大的领导就是专员,那时候听说地区专员要来,县长书记都很紧张的。
大家免不了一阵笑。
聊完了方芹不一会,魏祥子两口询问何位梅和乔一丁的事情。他们两人都在魏家居住过,都与魏家有着非常深厚的渊源。可以说,没有魏家,没有魏家的魏大娘,就没有乔一丁这个人。没有魏大娘,就没有乔一丁和何位梅的相遇相识,更没有两人现在的这种关系。
魏祥子说,哎,我妈昨天还念叨你们两个,你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办婚宴?
乔一丁一边跟牌一边偷瞟一眼何位梅,似在等她回答。
何位梅说,看今年国庆吧。
杜丽说,国庆好。国庆是长假,正好办婚宴。
魏祥子说,打算请几桌?
何位梅说,现在也很难说,因为到国庆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再次爆发疫情。
杜丽说,如果没有疫情,打算请几桌?
何位梅说,我的娘家呢,有方婶和方芹,还有孙小明,温支书等,应该有七八位吧。一丁这边呢,何位梅看着乔一丁,你打算请几个人?
乔一丁说,我就请魏大娘,祥子哥嫂,还有居委会的张大娘——对了,还有我们的老板王强。
何位梅说,你不请你的舅舅舅妈?
乔一丁沉默一下说,我看算了。
魏祥子说,按说呢,不请也是有道理的,他们把一丁父亲留给一丁的房子卖掉,收养一丁,但是他们又不对一丁好,逼得一丁跑回市里流浪,他们做的事情是够差劲的——但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毕竟还是亲舅舅亲舅妈,我看啊,到时还是通知他们一下,走一走礼数,来了就来了,不来也就算了。
何位梅说,祥子哥说的对,走一走礼数比较好,别让外人笑话。
大家都看乔一丁,乔一丁还是沉默不语。
接着又聊到乔一丁学车的事情。
魏祥子说,一丁,我得空一定要教会你开卡车,再带你去考个驾照,以后我有别的事,卡车就你来开。
乔一丁说,哥,我会好好学的。
杜丽说,车子交给自家人我们也放心。
方芹说,那是,十几万的东西呢,又不是十几块。
杜丽说,祥子,你们王老板的开车技术怎样?
魏祥子说,也不怎样,也是初学吧。空车时,偶尔替我开一下,实车时,让他开,他也不敢。
所以的存在皆因其有必要。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目标和方向,以及行为方式。别以为高官厚绿挥金如土就一定很幸福,也别乱揣度租住着老旧而又简陋的房子整天为吃饭问题辛苦奔波的人就一定很悲惨。幸福和悲惨只是一种自我感受,与他们的身份地位没有关系。衡量幸福或悲惨的,只是一种心境。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似乎应该就是这个意思。比如现在这几位,他们忙绿劳累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子也还要聚在一起打扑克,图什么呀?因为他们之间有着真诚纯朴的友情,他们需要通过这种方式交流一下各自的情况,然后寻找快乐和获得放松。虽然这种方式与逛夜总会或打高尔夫球相比太不高级了,甚至还有几分原始。但他们真的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他们在彼此的交往中,除了打扑克时会算计对方,玩一些小九九,其余时间都是你帮帮我我帮帮你,比赛似的对对方好,真实平等,不计代价。他们在小小斗室之中,心境却如在山中漫步海里畅游,美不胜收。
如果大家可以就这样永远平静而快乐地生活下去,谁又敢说他们活得很悲惨而不是很幸福呢?
但是世事难以预料,祝大家珍惜着往下走吧。
大家打完了扑克,何位梅和乔一丁送走了魏祥子杜丽两口,何位梅再开车送方芹回家。
方芹说,姐,我早就想问你,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何位梅说。
你和一丁是怎么认识的?
我刚来市里时,何位梅说,租住过祥子哥家里的一间小屋。有哪么一阵子,魏大娘和祥子哥嫂总往医院跑,听说是早先的一个邻居小伙胳膊受伤正在医院,他们是去照顾他的。后来有一天,魏大娘熬了一锅骨头汤,装在一罐子里,要往医院送,恰好魏大娘家来了几个亲戚。当时祥子哥嫂都不在家,马踩车了。那天正好我休假在家,我就对魏大娘说,我反正也没事,我帮您送去吧。就送了。那个邻居小伙就是乔一丁,然后我们就认识了。
哦,这样啊。方芹若有所思说。
其实,何位梅说,我本来也没想过要和乔一丁谈朋友的,是魏大娘的一句话让我动心了。
魏大娘说什么了?
魏大娘说,你两个人,都是苦命的孩子。
乔一丁也苦命吗?
他比我还苦。
可是,我总是觉得一丁哥有点配不上你。
话也不能这么说,何位梅长吁口气说,我在大学时,有一男生追我,他是我们的班长,一米八的个头,人长的足够帅。说实话我当然也很爱他。你知道有部电影叫《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吧?
看过。
人在初恋时真的不懂爱情。现在想起来真好笑,你说,当时并没有谁来逼迫我们,一切都是我们自己说的,什么我爱你呀,真的爱你呀,永远爱你呀,嘿,就差海誓山盟了。可是,转眼间就变了。
为什么?
有一天,我告诉他,我的父母在我上大学前就去世了,我是一个孤儿。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结束了。
孤儿怎么了?孤儿难道是一个人的缺点吗?
我原来也是这样想的。但是,事实证明,它真的就是一个人缺点,真的就是一个人不可改变的缺点。
所以你就和乔一丁好了?
他也是孤儿,他比我还要孤。我吧,我还有你妈妈,还有温支书,还有你,还有孙小明,我都没觉得我孤过。但他呢,他的舅舅舅妈骗取了他爸爸留给他的房子后又抛弃了他,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流浪,要不是有魏大娘,他说不定早就死了。
7
何位梅在指导方周志使用器材健身。方周志一边根据何位梅的要求练习,一边找话题与何位梅聊天。
何老师,方周志说,昌仁禹掌掴恩师的视频您看过没有?
何位梅的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让方周志倍感无奈,也十分苦恼。可是忽然有一天,他终于想到一个妙招。
我是见到过那个视频,但没有打开看过。何位梅说。
您应当看看,拍的很专业。
噢,哪天有时间我看看——哎,何位梅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说那天法院公审,为什么没有看到帮昌仁禹拍视频的人呢?
因为原告起诉中没有提到。
我认为,这个帮着拍视频的人比昌仁禹更可恶。
我坚决同意您的这一观点。民间不是有一句俗语吗?叫做不怕杀人的,就怕递刀子的。拍视频的这个人,差不多就是递刀子的。递刀子的人自己没有动手,但他心里比动手杀人的人更狠毒。
我记得你上次说过,公安局其实也已经知道帮着昌仁禹拍摄视频的人是谁,可是他们为什么没把他揪出来?
咱们中国还有一句老话,方周志说,叫做民不告官不究,其实现在的公检法做事,也还是按着这句话来的。
这句话我怎么听着好别扭,何位梅说,什么民不告官不究,如果是坏事呢?基于某种原因,民不方便告,或者说是不敢告,难道官就可以不究不管?
公检法在对待犯法犯罪的事情,是这样的。
我不明白,也不服。
我也不服——不过,帮昌仁禹拍视频的这个人,我知道是谁。
你知道为什么不把他揪出来?
昌仁禹不让我揪出来,我是他的代理律师,我只能听他的,我说过这是律师的执业原则和底线。
昌仁禹为什么要包庇这个人?
因为昌仁禹与这个人有协议,他必须执行协议。
你刚才说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何位梅沉默一下忽然又说。
是,我知道是谁。
这人是做什么的?是摄影师?
不是,只是一名装卸工。
装卸工?何位梅略微怔一下。
对,方周志肯定地说,是一家搬家公司的装卸工。
哪个搬家公司?
喜乔搬家公司。
何位梅忽然有点吃惊起来,进一步问,你说是喜乔公司?
对,方周志毫不犹豫说,是喜乔公司。
谁?何位梅瞪大眼睛说,叫什么名字?。
你了解喜乔公司?
我认识喜乔公司的老板,也认识公司里的几个人,何位梅急切地说,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方周志看着颇显紧张的何位梅,咬了咬牙说,这个人叫乔一丁。
乔一丁?
何位梅一下子脸色都变了,禁不住用手掩了一嘴巴。
方周志定睛看着何位梅说,何老师认识乔一丁?
呃——呃,何位梅这时脑子都有点乱了,你说什么?
我说您认识乔一丁吗?
不不不,何位梅急忙否认,我不认识,我只是想问你,你说是乔一丁拍摄的?有什么证据吗?
何老师,您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更是我心中最景仰的女神,我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昌仁禹说是乔一丁帮他拍的视频,我岂敢乱言?再者,您我相处时间短,您可以不信我,但您不能不信律师。我作为一名职业律师,我不光是对您,我对任何人都一样,一字千斤,从无虚假之言。
方周志边说话边观察着何位梅的表情继续说,不过,既然是我的当事人昌仁禹不同意我把乔一丁扯进案里,咱们也哪里说那里了,麻烦您千万不要把这事传扬出去。
可是,何位梅说,你真的肯定是乔一丁拍的视频?
我肯定。
你不会不小心弄错吧?
我绝不会弄错。
何位梅低下了头,她这时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何老师您怎么了?方周志关切地说。
没什么,何位梅拼命掩饰着自己,我只是忽然感觉身体有点不适,方律师,我今天得先走一步了,耽误了你的时间,下次补上。
何老师您说什么呢,方周志说,要不要我开车送您回家?
谢谢了,不用,何位梅说,开车还是行的。
何位梅匆忙去更衣室去了。
何位梅昏昏沉沉回到家。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回来的。这种情形在她的父母遇难时曾经有过。这是第二次。
乔一丁正在厨房里做饭。
乔一丁!何位梅大声喊,你出来!
梅子回来了?乔一丁的话从厨房传出来。
你出来!何位梅坐在沙发上,我有话问你!
围着围裙的乔一丁端着一盘刚炒好的菜从厨房走出来,小心把菜放在团桌上。
出什么事了?乔一丁奇怪地看一眼何位梅说。
我问你,何位梅怒瞪着乔一丁说,你为什么要给昌仁禹拍那个视频?
我给昌仁禹拍视频?乔一丁一脸懵逼,简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知道不知道,何位梅说,你这样做,比昌仁禹掌掴章老师更加恶劣?昌仁禹暴打自己恩师已经够丧心病狂了,你比他更坏,你是惨无人道!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
何位梅你简直是乱扣帽子,乔一丁争辩说,谁说我给昌仁禹拍视频了?
就算是十五年前章老师也对你有不好的地方,何位梅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追责乔一丁说,那他也是你的老师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打自己的老师,那就是打你的父亲,你知道吗?
你疯了吗!乔一丁终于弄清楚何位梅发的是哪门子火了,你为什么说是我给昌仁禹拍的视频?
何位梅伤心地痛哭起来。
我和你都是孤儿,何位梅哭诉说,咱们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罪,很多时候,人们歧视我们,对我们不公平,但是这不能成为我们报复社会的理由啊乔一丁,你难道忘了对你亲娘一样的魏大娘了吗?还有待你亲如胞弟的魏祥子,还有你说过的当时居委会的那一班人,大家是怎么对你的?你给我说呀乔一丁!
乔一丁也冷静下来一些,他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人对何位梅胡编乱造了什么话,或者是什么人不小心搞错了姓名,误把他乔一丁当成了帮昌仁禹拍视频的那个人了。
梅子,乔一丁拍一下何位梅的肩膀说,你肯定搞错了,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搞错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帮昌仁禹拍视频的人有可能与我重名重姓。
何位梅这时根本听不进乔一丁的任何话,她甩掉乔一丁的手,继续哭诉说,我和你在一起,我说过我爱你,其实我是想两个孤儿在一起,互相关心互相扶持,相依为命,这就够了。但是,你却做出这种事情……
何位梅说不去了。
可是,乔一丁诚恳地说,我并没有去给昌仁禹拍视频啊,梅子,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何位梅再一次震怒说,乔一丁,你是不是还想否认这件事?
乔一丁万般无奈地说,不是我想否认,而是我本来就没有做这事啊!
何位梅用手指着乔一丁说,我再问你,你是不是想否认?
乔一丁坚定地说,没有的事,我当然要否认啊!
何位梅忽然毅然决然地说,那好,我们分手吧!本来我还想原谅你的,但你敢做不敢当,算我瞎眼认识了你!
何位梅说着就去打开衣柜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义无返顾的样子。乔一丁见状急忙上前抱住何位梅。
梅子,咱别这样好不好?
你认错不认?
老天爷,我没错,你让我认什么错啊?
那就算了!何位梅用力甩开乔一丁说,我一定要和你分手!
何位梅继续收拾东西。乔一丁再一次抱住她。
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你到底认错不认?
好,我认吧。
何位梅没再喊也没再挣扎。乔一丁也把手臂放松。何位梅转身狠心地捶打着乔一丁的胸口,乔一丁木然地承受着,忽然,何位梅扑抱住乔一丁再一次大哭起来。
乔一丁无奈地摇着头,也流下泪来。
两个人一起生活,发生矛盾时互相妥协是必须的,也是必然的,但是在原则问题上不能。乔一丁太幼稚了,他居然因为害怕失去何位梅,承认了这种莫须有的指控,等于在他与何位梅的关系上埋下了一枚不定时炸弹。
8
马义轩和田静正在紧锣密鼓地为马超和亚男的北京之行做着准备,也为两人的出行过早地开始忧虑。
哎,老马,田静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对马义轩说,你说,他们两个一起去北京靠谱吗?
我看一点也不靠谱。马义轩一边看报一边说。
那你怎么不阻拦他们呢?田静停下手里的活说,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吗?
我阻拦有用吗?马义轩说。
有用没用是一回事,阻拦不阻拦又是一回事,田静说,你不能放弃自己做为父亲的责任啊!
笑话,马义轩用鼻孔笑笑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怎么会放弃当父亲的责任?
那你不吭不哈是什么意思。田静说。
我这叫做无为而治,马义轩说,让他们去外面闯一闯吧,失败了返回来就变老实了。这比我对他们的说教要强一百倍。
代价也太大了吧?
代价大,附加值也大,两者是正比关系。
好笑!
他们还年纪小,用时间和失败换点成熟是值得的。
唉,田静停停又说,超超自己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都不一定,还带着男男,男男只有高中学历,又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没有任何历练,她能找什么工作?
你别总这么想,你得看大处。
大处?什么大处?
你想想啊,超超要是不带男男,一个人去了北京,男男怎么办?宋明海和能芳会怎么想?你我又能保证超超不在外面另找别的女朋友吗?还好超超自己说要带着男男一起去,这是好事,你知道不知道啊?
田静不说话了。半晌后才说,嗯,这个倒也有道理。
马义轩说,你别看宋明海两口口头上还在持反对意见,心里却偷着乐呢。
田静点头说,也许是的。
马义轩停一下又说,你没看出来吗?那天宋明海请咱们一家人去兴隆酒家吃饭,其实是一次赌博,他要以出让他的公司股份逼迫超超就范,如果超超没有提出带男男一起去北京,而是单纯地否决了马义轩的意见,他们一定会考虑解除婚约的事情。超超和男男如果真的分手,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你和能芳的关系就怕走到尽头了。
我就担心这个。田静说。
好在超超给所有人都解套了。马义轩说。
你说,田静停停又说,超超知道其中的严重性吗?
马义轩用鼻孔笑一下说,他比你我都聪明。
是这样,田静说,他挽救了他和亚男,也挽救了咱两家的关系。
所以,马义轩说,你就偷着乐吧,别得了便宜卖乖,还要对这件事情说三道四。
照你这么说,田静似乎又有些担心地说,超超和男男之间会不会真有问题吧?
两人只要在一起,应该就不会有问题的。马义轩说。
你说,田静皱眉说,超超是不是受到了一种隐形绑架?
其实呀,马义轩苦笑一下说,人生在世,哪个人敢说自己从来没有被隐形绑架过?隐形绑架就是一种道德约束,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
那你说超超是不是很委屈?
有一首歌,马义轩说,叫别说江湖太遥远,写得太好了。想想吧,我们哪个人不是生活在江湖之中?又哪个人不是江湖中人?不是还有一句话嘛,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既然身不由已,委屈一点又算什么?不过,我看他们两人总是出双入对的,应该不至于太委屈,再说作为父母,咱们应该多往好处想。
田静沉思。
家有儿女是福,也是累。尤其是单亲家庭,两口人把孩子当成宝,端手上怕碎了,含嘴里怕化了。但是,孩子大了,总是要出窝远飞,你不能总是端在手里,更不可能永远含在嘴里。
更忙的人是邱能芳。
邱能芳也正在衣柜里翻找东西,宋明海走进来。
也不要带太多东西,宋明海说,那是北京,不是乡下,只要有钱,什么东西买不到?
我不会给她多带的,路上带着也累。
女儿要出远门了,两口人的心情都很沉重。从亚男和马超的关系角度,他们好像应该石头落到肚子了。因为马超既然决定要带亚男去北京,马超作为他们姑爷的角色就肯定稳了。也就是说他们完全不用再担心马超会甩掉亚男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是应该感到很高兴才对。但是,亚男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身边,现在一出门就是千里之外的北京,你让他们一下子怎么能放得下心?
我还是不想让他们走,宋明海踱着步愁绪万千地说。
我也不想让他们走,邱能芳说,可是超超是个犟脾气,你能挡得住他?
宋明海当然知道自己挡得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宋明海对马超竟然都有几分怯惧,他甚至都不敢去阻挡马超做什么事。
我就不明白了,宋明海说,自己家里有这么大的企业,却要去北京找工作,这是什么思维?简直是神经病。
算了,邱能芳说,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撞南墙不回头吧,那就让他们撞吧,不然你说什么也没用。
9
周南在等李茹换衣服。两人要出门了。
稍微快点好不好?周南说,再说都晚上了,你穿再好看的衣服也没人欣赏。
就好就好,李茹说,你也是的,不是说要邀瑞琳姐来家里聚的吗,怎么又改到酒店了?
瑞琳姐是周南的堂姐。
方周志现在有点钱了,想显摆一下,周南说,不过也好,也省了你的辛苦。
李茹穿戴好了,两人一起出门。
周瑞琳来市里了。说是看看儿子方周志,其实真正用心却在周南身上。儿行千里母担忧。在母亲眼中,儿子永远长不大,永远不懂事,永远需要有人帮助有人照顾。周南是公安局刑警队长,能力强,工作经验丰富,自然是周瑞琳眼中帮助和照顾方周志的最佳人选。在此之前,周瑞琳也曾多次如此这般地面托过周南关照方周志。而事实上,周南也一直对方周志关照有加,甚至都被很多业内人有些妒忌甚至开始说三道四了。但是关照是可以没有止境的。作为母亲,周瑞琳还是有必要再三叮咛周南多多关照方周志。
前来赴宴的人陆续来到兴隆酒店的稻谷香小屋。有方周志,周瑞琳,方周志的姐姐方周英,有周南和李茹,还有方周志的学生兼朋友陆定坤。事实上除了陆定坤,大家都是亲人。
菜还没有上齐,大家就先坐着聊天。
周瑞琳说,南子,你们两口有些日子没回村里了吧?
南子是周南的小时的名字。他们村里的老人们一直都延用这个。
李茹说,大姐,去年清明节回去一次,后来就没回去了。
周南说,过两年退休后,回去就方便了。
李茹说,其实,村里空气好,清静,适合养老,退体后干脆就回村里长住也好。
周瑞琳说,那我这次回去了,就让你姐夫文斌先帮你们把你们家的老宅整饰一下吧。
文斌姓常,是周瑞琳的第二任丈夫。周瑞琳的第一任丈夫叫方世杰,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时负伤,与周瑞琳生了方周志后旧伤复发离世。之后,周瑞琳带着方周英和方周志后嫁给常文斌。方周志一直与常文斌相处不睦,不久前,方周志回家逼迫母亲和常文斌打了离婚证书。但两人一路风风雨雨多年建立的深厚感情,岂是一纸离婚证可以真正割断的,在周瑞琳的感觉中,常文斌仍旧是那个任自己呼来喝去的老伴。因此她开口闭口免不了还是像过去一样把常文斌当成是自己的丈夫。
方周志对妈妈的这句话很敏感也很反感。
方周志说,妈你说什么呢,舅舅的老宅我会找人去修的,不用外人。
周瑞琳却对自己的说法很不以为然。
周瑞琳苦笑一下说,不用外人?啊,是的,你文斌叔现在是外人了,可是孩子,你摸摸自己良心,如果没有你文斌叔,你会有今天吗?
方周志说,妈,不管怎么说,您和他已经离婚了,已经不是一家人了,因为咱自家的事,您还去麻烦人家,好意思吗?
周南调解说,周志,你妈妈也是顺口一说,今天咱不议论这个。
周瑞琳叹口气说,你这孩子呀,都是你妈我把你给惯坏的。
李茹说,大姐,咱不说这个,周志这几年进步很大,现在是市里的著名律师了,还当上了市政协委员。
周南说,大姐,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咱就不再说了,周志都30岁的人了,是大人了,我们都得按大人对待。
周瑞琳说,你们两口也这么好好惯他吧,总有一天你们会后悔的。
这时,菜上得差不多了,陆定坤转圈给所有人酒杯里斟了酒。周南首先举杯致酒词。
周南说,今天是家宴,客套话就不多说了——
周南忽然停住,他意识到陆定坤不能归到一家人的范畴中,遂很快调整说,陆定坤呢,虽然不是家人,但他是周志的好朋友,也应该算在家人的范畴里——
方周志插话,对的,陆定坤不是家人胜似家人。
我接着说,周南说,举起这一杯酒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也许陆定坤不知道,他是周志的爸爸,我的好大哥,好姐夫,他叫方世杰,我的这杯酒就先敬他了——我先干为敬。
周南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气氛一时显得很肃然。
陆定坤说,周队长,方老先生我也知道一点,是方老师告诉我的,方老先生是形意拳功夫大师,抗美援朝战争中立过不少战功,是令人敬佩的大英雄。
周南和陆定坤的一番话,勾起了周瑞琳的悲伤,她禁不住抹起眼泪来。
方周英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都过去多少年了,你哭什么哭啊。
李茹说,大姐,你也是英雄遗孀,应该感到骄傲。
周瑞琳说,可惜我儿不是英雄。
方周志说,妈妈,我也会成为英雄的。
周瑞琳说,你是狗熊还差不多。
大家都被周瑞琳的话逗乐了,都禁不住大笑起来。
酒宴上,大家说说笑笑的,看似没有谈任何具体事情,其实,所有实质性的意思都有了。中国人的含蓄,没有任何外族人可以明白其万一。
大家分手时,周瑞琳与周南单独说了几句话。
南子,周瑞琳说,周志这孩子很自私的,只顾自己,不管别人,你一定要替我教育教育他。你知道常文斌这个人,年轻时脾气不好,对方周志管教比较严,打骂过他,但还不都是为了他好?可他不念人好,只念人不好。闹腾的实在不行,我只好离了。想想人家帮我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现在他们成人了却一脚把人家踢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啊,周南不置可否说。
这时,方周英走过来了。
妈,方周英说,周志叫您呢,快上车吧。
南子,周瑞琳紧握一下周南的手说,你要帮我!
周南点头。
10
周五上午,马超和亚男开车上路,又开始他们早已计划好的行动了。好朋友韩东义打电话告诉马超,法院将又公开开庭审理一个贪腐案,方周志是被告代理律师。
但是,对于马超还是要找方周志并搧方周志耳光,亚男也还是有几分不能理解。
哥,亚男有几分犹豫说,你为什么非得要搧方周志两个耳光?
我要是不搧方周志两个耳光,就是到了北京我也不能安心。马超说。
真有你的,亚男摇摇头说,我都不敢把这事告诉我爸妈。
你当然不能告诉他们的。
可是,亚男想一想说,可是,我想咱不是要去北京吗,万一你因此惹上官司,被公安抓起来怎么办?
你放心,马超说,不会有事的。
那昌仁禹怎么就有事了?
昌仁禹有事,是因为那个受害人章老师报案了。
那方周子不会报案吗?
章老师也不是因为挨了两巴掌才报案的,他是看到了网上的视频后,才报案的。所以,我不是说不要你拍视频了吗?
那要是有人拍了视频再发到网上去呢?
不会的,马超略微想一下,笑笑说,万一方周志告了我,那我就在法庭和他论战一番,说不定还一战成名了呢?
那咱不是又去不成北京了?
我是说万一,其实肯定是不会发生的。
万一发生了呢?
如果万一发生了,就算是咱们推迟去北京,那也值了。
你一定要?
一定要。
哥,亚男说,那还是我来做吧。
瞎说!马超奇怪地看着亚男说,我怎么可能要你做这种事呢?
哥,亚男认真地说,我怕方周子还手打你,你又没有功夫,吃亏了怎办——不过,亚男停一下继续说,不过也不怕,我就在你身边,只要方周子敢对你动手,那我就——不好!
这时两人忽然看到前面路上出现了险情。
这一段路上,虽有红绿灯斑马线,但只有左转时有红灯,前进是绿灯和黄灯,没有红灯,所以前进方向的车一般都不停。马超亚男都看见了,一辆装着家具的货车行进到距斑马线不远处时,忽然一只羊从侧面冲到路面上,紧接着一妇女似乎是怕羊被货车撞了,也跟着冲上路面赶羊,因为事出突然,货车来不及刹车,只得往路边开去企图绕过妇女,那妇女也是想躲避货车而也往路边冲去,货车和妇女都错估了对方的意思,结果只能是撞在了一起。当货车终于摇晃着身子刹住车,妇女早已飞出到斑马线边上了。
亚男惊说,天哪!
马超惊说,天哪!
亚男停下车,两人很快下车。
车是魏祥子的卡车。
货车上的人都下来了。魏祥子从驾驶室下来。乔一丁从后排的车门下来。还有王强则是从副驾位下来。
三个人飞快冲上去扶那位妇女。
马超亚男也冲上去帮忙。
妇女看样子已昏迷,大家已无法扶她坐立。
妇女叫王宝花。
后面的车不得不都停下。人们迅速围了上来。场面一时大乱。人群中有人在大声喊话,
打120!
打110!
先送医院!
不要乱动,保护好现场!
很快,警车鸣着笛来了,救护车也来了,所有人腾路给警车和救护车。
魏祥子是个善良人,车技好,又特别小心,谁坐他的车都一百个放心,但还是撞人了。那个千钧一发的时刻,路的主导权不在你手里,有那只羊和王宝花不按套路出牌,你的车技再好又能如何?
魏祥子、乔一丁、王强被带到公安局去了。
马超和亚男也以现场目击者请去了公安局。
刑警李向东在对马超亚男进行询问。刑警杨琴做记录。
马超亚男把他们亲眼看到的所有情况如实做了回答。
杨琴把笔录递给亚男,说,请两位看看,与你们说的一致不一致,如果一致,就在下面签个名,按个手印。
马超看了一遍,交给亚男看,亚男也看完了。
马超说,一致。
亚男说,一致。
然后两人分别在笔录的下面签字按了手印。
李向东说,谢谢你们的配合和帮助。
亚男说,我们可以走了吗?
李向东说,可以了。再见。
马超说,再见。
亚男说,再见。
从公安局出来,两人从事故的惊吓中缓了过来了,这时时间也已然很晚了。
看样子,亚男说,那位大姐伤的很重。
十有九怕是不行了。马超说。
不行了是什么意思?亚男惊问。
死了呗。马超说。
不会吧?亚男的脸都白了。
太可怕了,马超说,以后你开车也一定要小心一点。
真是太可怕了。亚男说。
正好在斑马线以内,司机肯定是全责。马超说。
哪个是司机?亚男说。
从驾驶座上下来那个,马超说,也就是那个有人喊祥子哥的那个。
会坐牢吗?亚男说。
很难说。马超说。
两人沉默一会。
咱们还是周五去北京?亚男问。
肯定的,马超说,我都买好动车票了。
那咱什么时候再去找方周志?
算了吧。马超摇头笑。
算了?
算了。
怎么能算了呢?亚男看着马超。
去北京毕竟比这个太重要了,咱总不能因为要揍方周志不去北京了吧?
那倒是。
刚才的车祸也让我想明白了,马超停了停又说,你说咱们很快要去北京了,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也真是好笑?
你能这样想我也放心了。
你在担心我?
我是担心咱要是去了北京,你总是手痒痒想揍人,那得得罪多少人啊!
怎么会呢,马超终于笑起来,那我不成神经病了?
我就怕你变成神经病的,亚男认真说,真的。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在家有吃有喝没负担,犯一犯神经病没什么,去北京就不一样了,去了北京,要赚钱,要拼搏,那来时间让你犯神经病啊!
这天晚上,乔一丁也被公安局放出来了。
乔一丁推门回到家里。团桌上摆着做好的菜。乔一丁跌坐在沙发上一脸沮丧。何位梅端着饭锅从厨房走出来。
你怎么了?何位梅说,洗洗手吃饭呀!
唉,乔一丁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说,祥子哥出事了。
祥子哥出事了?何位梅说,出什么事了?
货车撞死人了。
何位梅不由吃了一惊。
天哪,何位梅说,那可怎么办啊!
老板和祥子哥都被扣押在公安局了。
王强也被扣押了?
因为老板和我当时都在车里。
这可怎办呢?
是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大娘和祥子嫂都还不知道吧?
祥子哥让我告诉祥子嫂,千万别让大娘知道,他怕大娘心脏病犯了。
那是不能告诉大娘。
乔一丁抬起右手腕,盯着手腕上的一个红色绳圈,眼圈不禁红了。
按照魏大娘的说法,这个红色绳圈叫“妈妈绳”,代表妈妈希望自己孩子远离灾祸的愿望。因为乔一丁的妈妈不在了,魏大娘自己给他系了。魏大娘说,这妈妈绳对孩子好,很灵验的。乔一丁想,祥子哥手上的妈妈绳总是不小心掉了,不然怎么会出这么大个事?
团桌上的饭菜不再冒热气了,但两个人都没有要去吃的意思,深重的愁苦笼罩着整个房间。
世事难料。至少是短时内,这个房间里不会再有打扑克的欢声笑语了。
第三章你的聪明就是一个笑话
1
何位梅心事重重走进训练室。这时方周志早已到了。方周志照例给何位梅深躹一躬。
何老师好,方周志说。
何位梅好像都没有听到方周志的话,她拖一把椅子噗嗵坐下。
不好意思,何位梅说,你先自己做一下热身吧。
何老师您怎么了?方周志说。
没怎么,何位梅说。
方周志当然早已看出何位梅并非她自己说的没怎么。
何老师,方周志关切地说,您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没有,何位梅说。
何老师,方周志说,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讲一下啊。我是您的学员,也是您的朋友啊!
吽,何位梅用鼻孔苦笑一下说,跟你说了能有什么用?
那可不一定,方周志来精神了,您不要忘了,我可是一名著名律师啊,我帮助过很多人的,包括素不相识的人我也帮过很多。
咹——?何位梅瞄一眼方周志,那你认识公安局的人吗?
认识呀,方周志说,我的工作就是和公检法打交道,尤其是在公安局,我认识的人不少于20位,比如刑警队的李向东啊,杨琴啊,都是很好的朋友,还有两位重要人物,我一般不对外人讲,但在何老师您面前,我也不隐瞒了——
谁?何位梅急切地说,是什么人?
一位是公安局长,一位是刑警队长。
哇塞!何位梅眼睛一亮,忽然精神大振,公安局长你也认识?
公安局长是我大学导师的好朋友。
那你是了不起!何位梅彻底服气了。
不过,除非天大的事情,我是不会找局长的。
何位梅被扑了一瓢冷水。
噢,何位梅叹口气说,我朋友遇难,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情,但对你来说,八杆子打不着,我怕是也沾不上你的这个光的。
我可以找别人嘛!方周志说,坦白说,您朋友的事,我是不可以去找公安局长,但是,我至少可以找刑警队的李向东,如果李向东不行,我还可以找刑警队长周南。
那也行啊!何位梅的希望又被点燃了,我朋友的案子就是刑警队经手的啊!
是不是昨晚电视新闻里播的那个?方周志问。
方周志昨晚看到过卡车撞人的报道。
是的,何位梅赶紧回答,就是那个。
方周志接着问,您的朋友是卡车司机?
是,何位梅说,他叫魏祥子。
他多大岁数了?
大概有三十五六了吧。
是老司机?
老司机。
何老师您千万别急,方周子见何位梅好急切紧张的样子,就故意放慢语速,想让她放松一些。您慢慢回答我,当时车上有几个人?
有三个人,何位梅很认真地说,一个是司机魏祥子,一个是租车的老板,还有一个是搬家公司的装卸工。
您肯定当时车里就三个人?
没错,肯定是三个人。
开车的人肯定是魏祥子?
是的,是魏祥子。
车主是老板?
不是,车主也是魏祥子。
魏祥子既是车主,又是司机?
对。
车上的三个人都会开车吗?
老板也会开,装卸工不会开。
出事时,是魏祥子在开车吗?
是他在开车。
您确定?
确定。
何老师您真的别急,方周志再放慢一些节奏说,您说老板也会开车,那当时有没有可能是老板在代他开车?
您什么意思?何位梅看着方周志,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话。
何老师,方周志解释说,是这样,我的意思是说,当时会不会有另外的一种情况,比如说,大家都是熟人或者朋友,这车虽然是你的,司机也是你,但我也会开车,有时候你累了,我也会帮你开一下,或者,我想过过开车瘾,干脆就代替你开了。我是说,咱先要弄清楚出事时,到底是谁在驾驶,这一点十分重要。
出事时是魏祥子在开车。何位梅说。
你肯定?
我肯定——不过——,何位梅忽然又犹豫起来,经你这么一问,我倒有些不敢肯定了,那我还是回去再核实一下吧。
好,方周志说,这是这个案子里最重要的一点,您一定要核实清楚,你只要核实清楚了,我再来想办法,看怎样帮您的朋友脱罪。
那我太谢谢你了。
谢什么谢,何老师的事就是我的事。方周志站起身,说,我今天就先不练了,我赶紧回去翻一下相关法律,再了解一下看看什么人在经手此案,先做一些外围的准备工作。
那你今天——,何位梅感激地看着方周志,可是——
没事的,方周志明白何位梅的意思,改天您再帮我补上就行。
方周志从健身馆出来,往停车场走去,经过一个宣传厨窗时,照往例停下脚步看一遍厨窗中的介绍本馆所有健身教练的照片和文字。他的目光很快移到何位梅的照片上,情不自禁地摇着脑袋,喉咙里嘎嘎地咽着唾液。良久,他对着着厨窗里的何位梅用手做个飞吻的动作,走开了。
方周志决定自己要极其认真地参与这个案子,以此表达自己对何位梅的最大诚意。
2
马超回家前经过一报亭,照例买一份当天的报纸。他一边浏览报纸一边往前走,忽然被报纸上的一个标题吸引住了,不由站住细看一回标题下的文字,看完了再把报纸折起来往家走去。
马超回家后,大家都已坐到饭桌前开始吃饭了。马超也正要往饭桌走去,但忽又想起报纸上的那个标题以及标题下的文字,就先到沙发上坐下,打开报纸再一次研读起来。
奶奶看一眼马超,说,超超,饭都快凉了,你快来吃呀!
马超只顾看报,没有理彩奶奶。
马义轩看到马超没有理睬奶奶,脸色立刻不好看起来。
超超!马义轩生气地说,没听到奶奶喊你吗?
在很多事情上,马义轩对马超一般都十分宽容,但他绝不宽容马超对奶奶不敬。
奶奶,马超赶紧说,我就来。
马超起身先把报纸放回自己房间,飞快来到饭桌前,和大家一起吃饭。
马义轩说,超,你明天就要去北京了,下午哪都别去,在家好好检点一下要带的东西,再给北京的同学打电话沟通一下,出门靠朋友嘛,这一回出门不是你一个人,还有男男呢,吃呀住呀,你都得事先有个大致计划才行。
马超说,好。
田静说,带的衣服都装箱子里了,你也再看看还少什么。必要的生活用品我也给你装箱子里了,你也再看看。
马义轩说,书也好,生活用品也好,我看能不带就不带,需要什么去了买就行了。
田静说,买买买,你当超超是富二代呀!
奶奶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钱还是要带得富余一点,我知道家里也开支大,超他妈当家也难,就把我的存折给超超带上吧,反正也是留给他的。
田静说,妈您说什么呢,怎么能用您的钱哪!
马超说,奶奶,我不会拿您的钱的。您就把心好好放肚子里吧,我的同学已经帮我吻色了好几家公司了,我很快就会找到工作的。我马上会有很多钱的,我还要给您寄钱呢。倒是您得注意好自己的身体,年纪大了,打麻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您不能这样,您搞坏了身体,我去了北京也安不下心来,您知道吗?所以,爸妈平时说您的话您不能总当耳旁风呀!
奶奶突然有些伤感起来,喑哑着声说,俺超超长大了,都懂得关心我了,我好开心哪!
奶奶说着说着就止不住哭了起来。
马英揪着奶奶的衣角说,奶奶您别这样好不好?弄得我都要哭了。
马英说着说着自己也止不住流起泪来。
田静和马义轩的眼睛也湿了。
情绪的传染很快。全家人一时都不说话了,饭也吃不下饭了,都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哀伤中。
终于,还是马超打破沉闷说,你们不至于这样吧,我去北京是一件好事,我要在北京打出一片天地来,还要把全家人都带到北京去过日子,你们要为我打气鼓劲的,对不对?
马义轩说,对的,超超说的好,我们要为他打气鼓劲!
这时,电话铃响了。
马超正要起身去接,马义轩阻止说,我接。
马义轩去接电话,大家凝神听着。
马义轩接起电话,是宋明海打来的。
宋明海说,超超吗?
马义轩说,亲家兄弟,是我,义轩。
宋明海说,大哥,我听男男说,他们两个的动车票的发车时间是10整,对吧?
马义轩说,没错,是10点整。
宋明海说,我送他俩到火车站吧。
马义轩说,也好。
宋明海说,明天8点半我开车带着男男到你们家楼下吧。
马义轩说,行,那就辛苦你了。
宋明海说,去了北京,他们两个开销的钱,我让男男带吧,我不是有个企业嘛,肯定比你们宽余些。
马义轩说,那不能,那不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男男是我们家的媳妇,她的所有开销也都应该由我们来出。你放心,我和他妈的退休工资不低,这点钱真的不是问题。况且,他们两个也会自己打工赚的。总之,我不会要你出任何钱的。这是原则,你得听我的。不然我可要生你气了。
宋明海说,哎呀,大哥你这样说让我好难受的,你知道不知道啊。
马义轩说,亲兄弟明算账,这是原则。亲家兄弟,咱该怎样就怎样,我没钱可以找你借,但咱不能随意突破原则。
宋明海说,好好好,兄弟听大哥的,但是,你缺钱了找我,这可是你说的,你也得记住这句话,好不好?
马义轩说,没问题。
钱是物,是无机的物。钱没有思维,不会说话。钱和任何生命比起来,都是一种极其低端的存在。但是,钱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却永远是哪么敏感微妙。哪怕两人再亲近,一涉及到钱,都会异常小心谨慎。
马超听从父亲的话没有出门。
马超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了一下午,直到田静喊他吃晚饭才从卧室出来,草草拨拉着吃了一点,紧接着又回卧室睡了。马义轩和田静心里很不舒服,却也没有批评他一个字。大家认为这样也好,睡够了,明天就一定会很清醒,精力就会很好,就可以应对出远门可能遇到的所有辛苦和挑战。
可是,这天夜里,当所有人都进入深度睡眠之时,马超清醒了,睡不着了。他拉亮灯,打开那张被自己放进写字台抽屉里的报纸,再一次对那篇曾经吸引自己的文字认真研究起来。研究完了,他再一次按灭床头的台灯躺床上睡觉,却仍是睡不着。月光从窗帘上渗进来,银灰色的光影中,马超抱着后脑勺,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来回转着,他是无法继续入睡了。他坐起来,打开床头的台灯,再把那张报纸拿出来研究。马超不打算睡了,他开始冷静地思考问题。大约一两个小时之后,马超似乎终于做出了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决定。他打开手机,开始拨号。通了。
马超说,刘清明,我是马超。
刘清明说,马超你搞什么鬼?这么晚了,是不是做了什么好梦要分享给我?
马超说,刘清明,我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招考公务员的公告。
刘清明说,怎么?你想报考公务员?
马超说,我想试试。
刘清明说,考公务员可是千万人过独木桥,你知道不知道?
马超说,我知道是很难。
马超经过痛苦思考,决定要过考公务员的独木桥了。
马超打通亚男手机,把这个决定及时告知她。
亚男对马超的改变感到很不是滋味,也想了很久,直到凌晨5时才又睡着。
亚男刚刚睡着,宋明海和邱能芳就已起床了。女儿的这次远行对他们太重要了,考验也太大了,他们必须认真再认真地为女儿做好各种行前准备。比如宋明海还得把车子开出来检查一下油箱什么的,避免路上抛锚;邱能芳则需要帮女儿把要带走的东西重新检查一遍,再重新装进旅行箱里。另外,邱能芳还要为女儿做一顿最丰盛的早餐。夫妻俩折腾到快6点半才完。
能芳,宋明海说,你快去把男男叫醒,让她起来吃早餐,我现在就把男男的箱子放车里去。
箱子你还是慢点拿走,邱能芳说,等男男起来了再说吧,万一她还有什么东西要往箱子里放,不是还得麻烦?
也行,宋明海说,那你快去叫醒男男,10点的动车票,8点半还得去接超超,时间很紧的。
能芳走到亚男卧室门口,用力敲门。
男男!邱能芳喊说,男男!起床开门!都快6点半多了!
男男卧室里没有应答。邱能芳再敲门,用更大嗓门喊叫。
男男——,男男——,快点起床啦——。
卧室门终于开了,亚男只穿着睡衣睡眼松惺出现在门口。
妈妈,亚男说,你喊什么喊,让不让人睡觉了?
宋明海和邱能芳瞪大眼睛看着亚男,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
我的小祖宗,邱能芳说,这都快7点了,你和你爸还得去接超超,再晚就赶不上10点的动车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亚男清醒过来,但还是没有丝毫着急的样子。
你俩别忙乎了,亚男轻声说,我们不去北京了。
邱能芳宋明海不由大惊。
什么?
你说什么?
超哥昨晚半夜给我打的电话,亚男说,说不去北京了,他决定报考市里的公务员,你们别忙了,我再睡会儿。
亚男把门关上。
宋明海和邱能芳一时脑子还没有转过来,两人都仿佛被惊傻了。
我的老天爷!宋明海神情绝望地大声说,这不是明摆着欺侮人吗!
儿女就是你我上辈子的债主!邱能芳也发感叹说。
3
何位梅和乔一丁在吃早餐。
出事的当时,何位梅说,你肯定是祥子哥在驾驶?
乔一丁奇怪地看着何位梅。
这句话你都问好几遍了。
我就是再确认一下。
我不是说过了嘛,车头两排座,祥子哥驾驶,老板坐副架位,我在后面一排。
他们俩就没有交换着驾驶?
平时也有交换着驾驶的时候,但出事那天没有。
你确定没有?
你这么说,好像我就是个瞎子似的。乔一丁有点不耐烦了。
不是说你是瞎子。我是说,他们两人在前面,你一人在后面,又没什么事,你能肯定自己不会睡着,或者是打个盹什么的?
没有——,乔一丁眼睛瞪着何位梅说,你今天是怎么了?神经兮兮的。
因为这是确定肇事责任的关键所在,你知道不知道啊!
我看你干脆别当健身教练了,乔一丁笑起来,改行当律师去好了。
你还别说,何位梅也笑笑说,我是真想去考个律师证,学着去当个律师。
前一阵子你还在臭骂律师,说世上最无耻的人就是律师,怎么现在自己也想去当律师了?
那是因为我以前对律师了解太少。其实,他们为当事人辩护,很正常,不能算是无耻。他们只是喜欢死抠一些法律条文。大家因为不懂法律,就以为他们品行有问题。其实,律师分析问题是蛮睿智的。
嗬,乔一丁苦笑一下说,你说什么怎么说都是对的,我是怕你了。
你怕我?何位梅认真起来,你怕我什么?
人与人之间建立互信很难,但损毁互信却极易。“我是怕你了”这句话,乔一丁也许只是信口一说。如在以住,何位梅绝不会在意。但在此时,在两人刚刚发生过差一点要分手的争执之后的此时,对于乔一丁的这句话,何位梅很难不联想乔一丁是意有所指。
没有没有。乔一丁赶紧说。
两个人生活中的有一些误解,如果在发生时没有办法解释清楚,过后选择一个适当的时候解释清楚完全可以。解释清楚,误解消除,就可以恢复到以往的正常关系。但你如果过后也不去解释或者更不寻找机会解释,那误解就会固定下来成为彼此相处的障碍。“我是怕你了”这句话,乔一丁即使是无意说的,其实客观上已经成为他向何位梅进行解释抗争的一个契机。乔一丁完全可以顺势而为,把何位梅对自己的误解讲清楚。但是,乔一丁没有。
乔一丁的软弱让自己莫须有的事实,彻底固化在何位梅的心里,变成了无法抹不去的真实存在。何位梅虽然没再与乔一丁提分手,但对他的态度显然已经有一些变化了。
乔一丁,何位梅说,你是不是说过,在这个世界上祥子哥是你最好的朋友?
祥子哥当然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乔一丁说。
可是,何位梅说,可是祥子哥出事后,我看你不闻不问,好像不关你什么事似的。
唉,乔一丁叹口气说,我是想帮祥子哥,可我一个小老百姓,没权没势,你说我能怎么样?
你还不如一个外人!何位梅冷笑一下说。
何位梅口中的外人,当然应该就是方周志。
方周志已经在为魏祥子的案子开始奔波。
方周志回到正义律师事务。
方周志来到大办公区,走近正在工作的一位年轻人,那年轻人看见方周志,赶紧起身打招呼。
年轻人叫白湖。
白湖说,方律师您好啊。
方周志拍拍白湖的肩膀,拖把椅子坐了。
听说你接了个汽车撞人的案子,方周志说,是吗?
是啊,白湖说,我正想找您请教一下呢。
我看过新闻,方周志说,应该没有什么悬念吧?
刑事部分没有悬念,白湖说,民事赔偿比较麻烦。
你得先研究一下被告的背景。方周志说。
肇事司机魏祥子,白湖说,虽然有辆卡车,但家庭并不富裕;相关责任人王强是喜乔搬家公司老板,有一定经济实力,我想让他承担赔偿大头。
王强是货车雇主,应该承担大部分赔偿责任。方周志说,不过,我听说当时车上还有一个人,是吗?
还有一个是喜乔公司的装卸工,白湖说,名字叫乔一丁。
乔一丁?方周志先是略微怔一下,接着又深重地点了一下。啊,乔一丁啊。
方周志听何位梅说当时驾驶室后排还坐一个装卸工时,方周志就曾想有可能就是何位梅的男朋友乔一丁。现在终于落实了。
您认识乔一丁?白湖说。
不不不,方周志摇头说,不认识。我只是想起上一次我代理的一个案子里有一个人名,叫丁一桥。感觉很有趣。
丁一桥,乔一丁,白湖笑说,是很有趣。
直接肇事者肯定是魏祥子没错吧?方周志接着又说。
没错,白湖说,根据公安局的询问笔录,是的。
法院是不是决定公开审理?方周志又问。
可能不会,白湖说,因为这个案子社会影响不是很大。
你最好要求法院公开审理,方周志说,公开审理对于提高代理律师的知名度有好处。
有道理,白湖意会说,我听您的。
定下日子后通知我,方周志说,我去旁听,为你助威。
那我真的太谢谢您了。白湖说。
听到何位梅说,魏祥子开车出事时,车里是三个人,另两个中一个是老板,一个是搬运工。方周志当时就想,如果那个搬运工是乔一丁的话,中间似乎有一个可供操作(加引号)的契机。现在从白湖这里落定了,没错,是乔一丁。方周志心里禁不住偷偷地有几分兴奋。
方周志看出来,何位梅与乔一丁之间果然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即使是何位梅知道乔一丁帮助昌仁禹拍了掌掴老师的视频,即使是何位梅曾对乔一丁的行径颇感震惊也颇为愤怒,但好像他们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松动。这让作为第三者的方周志倍感无奈。
功夫不负有心人。方周志终于再次迎来一个机会。
4
魏祥子的车祸把杜丽几乎吓傻。天啊,这该怎么办呢?杜丽首先想到的也是逼迫自己必须做到的,就是先不能让年迈的婆婆知道此事。因为婆婆年迈,怕老人家经不起打击。然后就只能背着婆婆偷偷抹眼泪。
杜丽伺候婆婆吃过早餐,忽听卧室里自己的手机响了,就赶紧进去接起。一看,是何位梅打来的。
梅子,杜丽小声说,我婆婆不在跟前,你说吧。
祥子嫂,何位梅说,我带两位律师一会去你家商量祥子哥的事情,你看用什么办法把大娘先支开一下?
你晚十分钟来应该就没问题,祥子嫂说,她很快要出门去打麻将的。
那好,何位梅说,我十分钟以后去你家。
杜丽打完手机返回客厅。
是祥子打来的?魏大娘说。
噢,是的,妈,杜丽说。
他今天会回来吧?魏大娘说。
祥子说是从永宁市往省城里拉货,杜丽说,怕是近时回不来的。
魏大娘问完话就出门打牌去了。
杜丽很快准备好茶水和水果。刚刚准备好,何位梅领着两位律师来了。
何位梅先扫视一遍屋里,说,嫂子,大娘走了吧?
杜丽说,放心,走了。
何位梅开始向杜丽介绍方周志和陆定坤律师。大家寒喧几句,再象征性地相互拉一下手坐了。
何位梅说,祥子嫂,我也是刚认识两位律师,他们都很有水平,也愿意帮助祥子哥应对官司,就把他们带来了。
方周志说,祥子嫂,我是何老师的学员兼忠实粉丝,听何老师说您和您的丈夫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们就来了,希望能帮祥子哥在官司上尽量少受损失。我呢,因为领导让我出差,代理的事就由小陆律师来做。
陆定坤说,方律师是我的恩师,恩师的事就是我的事,别的客套就不多说了,对于案情我已经基本了解,刑事定性恐怕是说不过去,现在最主要的是争取少承担甚至不承担民事赔偿。
方周志说,小陆,刑事定性方面,我会找一下公安局的一位朋友,争取调阅一下审讯笔录,看看有没有机会改变。
陆定坤说,好,那刑事定性先等一下您那边的情况再确定。
杜丽说,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打官司的事,我是一点也不懂,我妹子找了你们来,我是120分相信你们,一切按你们的想法做就好。
陆定坤说,祥子嫂,根据法律要求,我还得跟您办理一下委托手续的。
杜丽说,没问题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陆定坤打开文件袋,取出几份委托书,祥子嫂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何位梅再与杜丽说几句话,就和两位律师走了。
三个人回到方周志小车里。方周志开车,陆定坤在副驾位,何位梅在后一排。
陆定坤说,方老师,刑事定性您打算往哪个方向争取?
方周志说,公安局把祥子哥确定为肇事责任人的建议,是根据当时三个人的审讯笔录提出的,但他们并没有深入研究三个人不同的身份背景,比如一个是被雇佣的司机兼车主,一个是装卸工,一个是作为公司老板的雇佣者。
陆定坤说,您是怀疑这几个人之间会有利益交换?
方周志说,也许没有,但至少是我现在还不能排除。
何位梅说,方律师您的意思是有可能出事时开车的人并不是祥子哥对吗?
方周志说,何老师您真是太聪明了。
夸人不难,发现和把握夸人的时机不易。方周志不但会夸人,更善于把握夸人的时机。
何位梅说,如果当时开车的人是老板,那祥子哥是不是就不用承担刑事责任了?
方周志说,太对了。
何位梅说,我算是服气你们这些律师了,想问题真的是滴水不漏。
陆定坤说,周老师是咱们市里最有名也最厉害的律师。
方周志说,最厉害的不是律师,是审判长手里的法槌。“梆”一声敲下去,所有争论都嘎然而止,你就是再厉害的律师,也都得乖乖接受,比如昌仁禹的案子上我不是也栽了?
陆定坤说,周老师,昌仁禹最后判了几年?
方周志说,两年。
陆定坤说,两年不少啊。
方周志说,我可是以无罪辩护的,结果还是判了两年。你们说我厉害,我厉害在哪里?
陆定坤说,老师不能这样说,您敢以无罪辩护就很了不起了,很多律师想都不敢想的。再比如祥子哥的这个案子,我都没有丝毫质疑过公安的笔录,您质疑了,把我都吓了一跳,这就是我与您的差距。
何位梅说,你们这些律师真是太了不起了,我真的是平生第一次经见,听你们说话,我都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两位律师都笑了。
5
开弓没有回头箭。马超卧室里的写字台上这时堆满了书籍资料,他毅然决然打响了继高中时代之后的又二场改变命运的复习之战。
马义轩在客厅里看报纸。田静在准备饭菜。奶奶也不闲着,走到马超的卧室门口,身体贴着门板上从门缝里窥看马超。
马义轩说,妈,超超在复习,您别打扰他好吗?
奶奶说,我知道,我不打扰他,我就在门口看看。
奶奶其实也看不见什么,就把耳朵贴着门板上听,听也听不见什么,就摇摇头返回客厅。
马义轩说,妈,您这个孙子啊,我看都快把他老丈人给整疯了。
田静听到大笑起来。
奶奶说,这哪跟哪啊,我孙子一吃早餐就回屋看书,连门也没出,怎么就能整着他老丈人了?
田静说,你孙子是孙悟空,他有分身法,你还不知道啊?
奶奶瞪眼看着田静。
奶奶说,你说我孙子有分身法?
马义轩和田静都大笑起来。
亚男家里的气氛却显得颇有点诡异。马超决定带亚男去北京时,宋明海和邱能芳表面上没有表示很支持的态度,心里却是很高兴的。现在马超一个回马枪杀了回来,突然决定不去了,两人就有点被惊呆了。怎么回事?不去北京了,难道是回心转意要来他的公司上班吗?否则又是闹什么妖娥子呢?
亚男很晚才起床,一个人在吃刚又热了一遍的早餐。宋明海和邱能芳走过来坐在亚男对面。
宋明海感叹说,超超这孩子做事真没个谱,一会一个决定,我是怕了他了。
亚男说,不就是不去北京嘛,再说你们不是也不想让我们去吗?
宋明海说,不去也得早点说啊,这几天你妈赶死赶活为你做准备,今天早上4点就起床给你收拾行李和做早餐,我把车都从车库开出来了。他忽然说不去了,我真受不了他这个。
邱能芳说,算了算了,不去北京最好,我就盼着他俩不去,白忙乎一场就对了,我愿意。
宋明海看着亚男很谨慎地问,男男,那他是不是想好了要来爸爸公司上班?
邱能芳也瞪大眼睛看亚男。
亚男说,他打算考公务员,具体目标是想去法院当个法官。
宋明海和邱能芳不由一脸愕然。
宋明海说,当法官?
邱能芳说,能行吗?
亚男说,能,我相信他能。
宋明海说,如果真能当上法官,那当然太好了。
邱能芳说,这是千万人争过独木桥的事,考公务员可比考大学要难更多的。
亚男说,超哥半夜给我打过手机就起床开始复习了。
宋明海说,他这一点我喜欢。
邱能芳说,这是一场硬战,太辛苦也太耗损身体了,我今天就给他熬一锅鸡汤送过去。
宋明海说,很好。
一个人复习,两家人跟着都忙乎起来。
亚男也尽可能支持马超。就像马超高中考大学前的复习一样,马超在去哪里复习,亚男就陪他去哪里。马超看书时,她在不远处等着他。马超休息时,她就陪他或去公园里聊会儿天,散会儿步,跑会儿步,或去球场打会球,或去泳池游个泳,或去哪个小吃滩上吃点什么。
忽然有一天,亚男对马超说,超哥,我得到一个消息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马超说,说吧,什么消息。
亚男说,就是咱们看见过的车祸案子,听说要公开审理了。
马超说,有方周志出庭代理吗?
亚男说,听说是方周志的学生代理被告辩护,但很可能方周志也会到场。
马超说,啊,这样啊。
亚男说,告你吧又怕影响你复习,不告吧又怕失去一次机会会让你后悔。你看怎办?
马超说,先算了吧,还是考试重要。不过,你对我说一下是对的。
亚男说,我也想还是考试重要。
6
乔一丁在面包店精心选购了一大包各式面包。他要去看望一下魏大娘了。值此祥子哥蒙难之际,他也只有用这种办法消减自己心中的不安和痛苦了。
乔一丁走进魏大娘家外的大街上,在距离魏大娘家不远的一个宅院门口停下脚步。十几年来,乔一丁每一次去魏大娘家路过这里时,都会在这里静静地待上一阵子才走开。
乔一丁10岁那年,从乡下舅舅家流浪着返回市里,来到这个曾经是自己家的家门口。当时,他差不多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他看见大门与原来不一样了,原来是木的,现在换成了铁门,还挂着一把大锁。他刚走到大门口,一条大黑狗狂吠着朝他冲过来。因为隔着铁门,大黑狗当然是伤不到他。但还是把他给吓了一大跳。没多时,有位妇人来到门口,摸一下狗头,狗停住吠叫。
乔一丁朝妇人说,喂,你是什么人,怎么住在我家里?
妇人说,这里是我家,小孩,你是什么人?
乔一丁说,你胡说,这里明明是我家,你快把门打开,我要回家。
妇人似乎想起乔一丁是谁了,说,哦,我知道了,你是乔家的那个小孩吧?
乔一丁说,我是乔一丁,我爸妈死了,我没死,你快把门打开,我要回我家去。
妇人说,小孩,这里原来的确是你家,但你舅舅舅妈已经把整个宅子都卖给我家了,现在这里是我家。
乔一丁说,那你去找我舅妈把你买房的钱要回来吧,这是我家,我现在不卖了,你快给我把门打开!
妇人说,你这小孩,拨出去的水怎么可以再收回来呢?
乔一丁说,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回我家,你把门打开!
妇人说,算了,我不和你说了。
妇女就自己回屋去了。
乔一丁朝院里大喊,给我开门——,我要回家——。
大黑狗也再次对着乔一丁狂吠起来。
乔一丁在门外,大黑狗在门里,一人一狗隔着大门互相喊叫着对峙着,直到都喊不动了。乔一丁又饿又冷,全身都在打颤,他站不住了,就窝坐在了地上,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乔一丁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邻居魏大娘家的炕上,身上还盖着被子,魏大娘正在往自己的左手腕上系一条红色的细麻绳,好像是刚刚系好。
大娘,乔一丁吃惊地看着魏大娘,您,我……
孩子,你吓死大娘了!魏大娘又惊又喜,含着眼泪说,真是太灵验了!我刚刚给你系上妈妈绳,你就醒来了!
魏大娘把系在乔一丁手腕上的细红麻绳称作妈妈绳,是妈妈给自己孩子系的,乔一丁妈妈不在了,她是代他妈妈履行这个职责的。
后来,乔一丁才知道,魏大娘在经过那个院门外时,看到了昏迷的自己,就把他抱回到自己家里。
乔一丁回想着这些往事,看着自己左手腕上的一根细细的红麻绳,眼泪从脸颊上哗哗而下。现在的这根妈妈绳当然不是他10岁时的那根了,现在的这根妈妈绳,是魏大娘前一两年才又换上的。乔一丁都记不清魏大娘是第多少次给他替换这根妈妈绳了。
乔一丁用衣袖抹干眼泪来到魏大娘家。
魏大娘一个人在摘豆角,听到门铃响,颤颤巍巍起身去开门。
是一丁啊,魏大娘说,我还以为是你祥子哥回来了。
乔一丁进到屋里。
我嫂子人呢?乔一丁说。
你嫂子买菜去了,魏大娘说。
乔一丁把一大包面包放在茶几上,说,大娘,我给您买了一点吃的,很好咬的,您慢慢吃。
你这孩子,魏大娘慎怪说,来一次买一次东西,再这样以来你就别来了,大娘不希罕看见你。
这些东西又不是很贵,乔一丁说,大娘,我现在一个月的工资好几千块呢,您放心吧,我有钱。
有钱也得省着点花,魏大娘说,赚钱是针挑土,花钱是浪打沙,你和梅子还没办喜事呢,等办了喜事,再生个孩子,你就知道难了。
好好好,乔一丁说,大娘,我知道了。
乔一丁取出一块蛋糕,剥掉包装纸,塞到魏大娘嘴里。
还好吃吧?乔一丁说。
好吃,好吃,魏大娘边吃边说,你也吃一块。
我不喜欢甜食,乔一丁说,我不吃。
乔一丁是舍不得吃。
魏大娘吃完了蛋糕,忽然说,一丁啊,你不是和你祥子哥在一起吗?
大娘,乔一丁看一眼魏大娘掩饰说,不在一起,祥子哥开车去外地了,恐怕暂时还回不来的。
乔一丁一腔愁绪。他不知道祥子哥的事情,大家还得瞒老人多久。
7
魏祥子开车撞死人的案子开庭在即。
方周志一边开车一边打手机。对方是陆定坤。
小陆,方周志说,开庭的那天,最好要让喜乔搬家公司有一单业务在做,而且是比较大的不好推掉的业务。
用以分散他们的精力,对吗?陆定坤说。
对。方周志点头。
可是,陆定坤又说,可是如果他们那天正好没有业务呢?难道我们来帮他找个业务?
不可以吗?方周志反问。
可以,陆定坤说,那我得在朋友中了解一下,看看谁正好需要搬家。
你还要做到,方周志叮嘱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真实用意。
好,陆定坤说,我会说,我只是知道喜乔公司比较可靠,顺便推荐给你,其实我自己对喜乔公司也不熟。
很好。方周志满意地点头。
陆定坤停了一下,又说,方老师,您说咱有这个必要吗?
有。方周志肯定地说。
好,我马上办吧。
陆定坤心里并不认同方周志的这个做法。因为喜乔公司老板王强已经确定同意全额承担死者的赔偿费用了,再这么折腾他其实并没有任何实际价值。可是方周志是他的老师,是本案辩护策略的实际操控人,陆定坤不能不按他的指意去办。
从方周志的角度,当然也不是吃饱了撑的。他让陆定坤这样做自有其深不可测的想法和算路。
大家跟着数钱就是了。
魏祥子案开庭的这天,乔一丁早早准备好早餐,两人吃完早餐,何位梅去卧室换衣,乔一丁坐在客厅沙发上等着,他手上捏着去法庭旁听的旁听证。
何位梅在卧室说,咱们先开车去接祥子嫂,然后一起到法庭。
乔一丁说,大娘看见了怎么说?
我早和祥子嫂约定好说词了,何位梅说,我要带祥子嫂去永宁市逛逛,顺便看看祥子哥。
这时,乔一丁手机响了,他接起。
王哥,乔一丁说,什么事?你说。
一丁,王强说,昨晚半夜我接了一单活,是一家公司搬迁,活很大,我不在你也不在肯定不行,你带大家去吧。
好,乔一丁说,那我就不用去法庭旁听了?
你就不用去了,王强说,又不是去打架,其实你去了也没用。
好,那我去公司吧。
不用,王强说,你就在家里等着,我派人去接你吧。
也好。
乔一丁收起手机,何位梅穿好衣服从卧室出来了。
我听见好像是王老板找你?何位梅说。
公司来了一单活,乔一丁说,老板今天也要出庭,要我去干活。
何位梅不以为然说,公司有哪么多人差你一个吗?
老板不去,装卸队队长也不去,肯定是不行的。乔一丁说。
何位梅瞪大眼睛看着乔一丁。
哇塞!你还当上队长了?什么时候的事?
刚宣布的,乔一丁说,这有什么呢,一个名头而已。
祥子哥的案子开庭,这么大的事,王老板不可以推掉这一单吗?何位梅有点异样地看着乔一丁说。
为了赚钱嘛,推掉干什么,乔一丁说,听王老板说,是公司搬迁,活很大,他不去我也不去,肯定是不行的,就你和祥子嫂去吧,又不是打架,其实我去了也帮不了什么。
帮不了什么就不去?何位梅不悦说,是的,是帮不了什么,你去帮不了什么,我去照样也帮不了什么,可那是祥子哥的事呀,我都放不下,你能放得下?赚钱,赚钱,你能赚得完吗?
你说的是有道理,乔一丁说,可是去不去和放得下放不下是两回事,做事情咱得讲一点实际效果不是?
好好好,何位梅一个人往外走去,你还是讲你的实际效果去吧,我走了。
世间只要有阴谋存在,你的聪明就永远是一个笑话。比如在某一时刻,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你千万别以为那一定就是你审时度势做出的决定,非也!你的一切行为,完全有可能只是别人策划中的一个环节。
魏祥子开车肇事案开庭了。
原告席有受害人家属,旁边是原告辩护人白湖。被告席有魏祥子,旁边是辩护人陆定坤。附带民事被告有喜乔搬家公司法人代表王强。
公诉人依法介绍完了经公安局审结检察院核准的关于魏祥子开车撞人的详情,讲话权返回给审判长。
审判长说,现在由附带民事被告喜乔搬家公司法人王强陈述。
王强开始说话。
这时,方周志也来到旁听席,在何位梅旁坐下,何位梅另一侧是祥子嫂。
何位梅小声对方周志说,方律师你怎么也来了?
方周志先和祥子嫂打一下招呼,也小声回答何位梅说,何老师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来呢?
你不是说有事可能来不了吗?何位梅说,你的事办完了?
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方周志说。没办完也得来,祥子哥的事比我的事大多了。
真是太谢谢你了。何位梅说。
何位梅这时想到了乔一丁。她似乎对乔一丁很失望。她想魏大娘一家人对乔一丁那么好,方周志和魏家人毫无关系,八杆子打不着。相比之下,乔一丁就是一个白眼狼。
审判台上,王强还在继续他的陈述。
出事当天,王强说,我公司租用了魏祥子为车主的货车,同时也雇佣了魏祥子为司机,但是,因为是魏祥子驾驶卡车撞人致死,我公司不负刑事责任,只负责对受害人的民事赔偿。
王强稍停一下又说,魏祥子虽然是公司的雇工,但他本人也是我这个作为公司老板的朋友。因此,我公司愿意承担作为公司雇工的肇事司机魏祥子的全部赔偿责任,也希望法庭考虑魏祥子的此次肇事属于首次,而且态度良好,能够给予从轻处理。
本案刑事部分没有任何悬念。
审判长最后说,根据民法通则第一百零六条和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法释[2003]20号)第九条中关于“雇员在从事雇佣活动中致人损害的,雇主应当承担赔偿责任“之规定,本案民事赔偿部分将由货车雇主喜乔搬家公司承担,赔偿数额和赔偿办法本庭将另行审理确定。现在,本庭根据控辩双方的陈述,认定被告人魏祥子在驾驶货车时,违反了交通运输管理法规,致被害人王宝花死亡,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条,决定判处被告人魏祥子有期徒刑3年。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魏祥子没有上诉。
8
何位梅为了感谢方周志,提出要约祥子嫂和方周志以及小陆律师一起去自己家吃一顿饭,大家也好乘机鉴赏一下自己男朋友的厨艺。方周志很快谢绝。他说第一,祥子哥的案子自己并没有办到最好,他不能领受这份情义,第二,他不希望让何位梅之外的任何人知道自己参与了这个案子。何位梅没办法,只好在一家中档偏上酒店单独请方周志吃饭。方周志接受了。
酒过三巡,两人开始聊天。话题仍然还是魏祥子的案子。
这个案子,没有做好,方周志说,说真话,我感到很内疚。
你完全没必要内疚,何位梅说,我虽不是律师,但在法庭听明白了各方的陈述,我认为喜乔公司承担了全部赔偿,祥子哥经济上没受损失,只被判了三年刑期,应该说也可以接受,没什么太遗憾的。毕竟他撞死了一个人,总不能不承担这个责任吧?
当然,方周志说,如果当时真的是祥子哥在驾驶位上驾驶,这个判决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综合所有人的说法,何位梅说,当时确实是祥子哥在驾驶,祥子哥自己也承认这一点。
是的,方周志说,我调阅了所有审讯笔录,也与负责审讯的刑警进行了详细了解。所有证据都很清楚地证明,出事时,是祥子哥在驾驶。
说明当初你怀疑的情况并不存在。何位梅说。
方周志沉默一下,忽然说,我怀疑的情况是存在的。
何位梅不解地看着方周志,说,你现在还这么认为?
当然这么认为,方周志肯定地说。
有什么意义吗?何位梅说。
是没什么意义,方周志说,但事实是那样。
你怎么一定认为当时是王强在开车呢?何位梅皱眉说。
因为当时就是王强在开车。方周志很平静地回答。
你肯定?何位梅看着方周志说。
我肯定。方周志的回答很坚定。
你既然肯定,何位梅的心情这时似乎很不畅快,你既然肯定,你为什么不让小陆律师把判决结果改正过来?
方周志长叹口气,说,我和小陆都没办法把判决结果改正过来。
何位梅问,难道公安局的警察也和你一样认为当时是王强在开车?
是的。方周志说。
何位梅有点生气起来,说,那他们为什么不向法院把事情说明白?
因为他们没办法改变那三个人的口供,方周志用一种遗憾的口气说,他们三个人的口供就是证据,法院判决不看真相,只看证据。
那,那,何位梅急起来说,那这不是很荒唐吗?
是很荒唐。方周志说。
可是,何位梅几乎有点哭笑不得说,可是,荒唐的事情出在普通人身上是可能的,也是可以理解的,怎么会出现在作为国家机器的公检法机关?
这很正常,方周志说,因为公检法机关也是由普通人组成的,他们都不是神。人们常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当律师都快十个年头了,经见过几百个案例,我看到过很多明明是假的东西,在法庭上却堂而皇之地被当作是真的东西,而真的东西,则理所当然变成了假的。
何位梅端着酒杯思考良久。
可是,何位梅说,可是我想,他们三个人为什么要一起说谎呢?
因为他们都有各自的利益考量。方周志说。
利益考量?何位梅瞪大眼睛。
比如王强,方周志说,他是老板,不在乎钱的问题,如果能用钱来换得不要负刑事责任,是不是最好?
那是。何位梅说。
比如那个装卸工,方周志说,他的最大利益,就是被他的老板委以重用,然后提高工资,我这样说有没有道理?
装卸工?何位梅有点急眼,可是,据我所知,装卸工与祥子哥可是最好的朋友呀!
最好的朋友?方周志用鼻孔哼一声,我问你,最好的朋友可以让他赚更多钱吗?最好的朋友能让他在公司步步高升吗?
可是,何位梅反击说,可是为了个人利益背叛朋友,那还算是人吗?
方周志大笑起来,说,为了个人利益背叛国家的人都比比皆是,何况是朋友!
何位梅不再说话了。
何位梅知道,自从祥子哥出事后,王强是更加看重乔一丁了,给他长了工资,还提拔他当了装卸队长,但是,果然是他背叛了祥子哥吗?
何位梅下意识地摇着头。
不可能吧?何位梅紧皱眉头说,假如是真的,祥子哥也不会任他们两个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说过祥子哥是个老实人,方周志说,你想,车上只有三个人,如果两个人死咬一种相同的证词不放,第三个人有办法吗?
如果是那样,何位梅说,公安警察难道都是傻子?难道他们可以容忍他两个人任意说谎吗?
人家要说谎,与你容忍不容忍是两个概念,是两回事情,方周志说,我说过哪个警察也不是神仙,他们又不能像电影中国民党特务对待共产党人一样使用刑罚,当事人如果死咬住不讲真话,别说是公安警察,就是天王老子也拿他们没办法。这种情况我见得太多了。
何位梅的脸色凝重起来。
方律师,何位梅异常严肃地说,你为什么一定以为是那个装卸工参与了说谎?你难道认识那个装卸工吗?
不认识,方周志笑一下,但我知道。
你知道?何位梅紧张地看着方周志。
这个人我好像之前还曾经对你说过。方周志说。
对我说过?何位梅急切地说,他是谁?
就是帮着昌仁禹拍视频的那个人。方周志说。
是乔一丁?何位梅瞪大眼睛说。
对,方周志平静地说,你告诉我祥子哥出事的那天,我从健身馆一出来就去了公安局。我找朋友拿到审讯祥子哥时所有笔录。其中有一份笔录,落款的签名是乔一丁。我当时还以为,这个乔一丁与给昌仁禹拍视频的乔一丁,可能不是一个人,可能是重名——因为这种事情我见过很多的。但我问我的朋友是不是同一个人时,他们很明白地告诉我,就是同一个人。
啊,何位梅的脸色都变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警察不会搞错吧?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我问他们有没有搞错,他们都笑了。
为什么?何位梅惊问。
他们说,方周志说,乔一丁是他们的老熟人了。
老熟人?何位梅有点不冷静了。
对,方周子说,他们说,乔一丁做坏事不是一次两次了,公安局的档案室现在都有他的两个案底呢。
两个什么案底?何位梅大声问。
方周子偷瞟一眼何位梅说,一个是抢劫了一位老人的几百块钱的案子,一个是给妓女拉皮务赚提成的案子。
天哪!
何位梅差点要崩溃了。她的脸色白的像一张纸,拿筷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何位梅再一次追问。
眼见为实,方周志说,当时我也怕他们搞错了,就亲自去公安局档案室,找朋友调出所有乔一丁的案底档案,经过认真查阅,是的,没错,他们说的两个案底都是真的。
何位梅真的撑不住了。她心嘭嘭地跳着,似乎都快要从肚子里崩出来了。
方周志再偷瞟一眼何位梅,装作对何位梅不理解似的继续说,何老师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不不不,何位梅忽然失控地站起身,我不认识——不好意思,我的身体忽然有点不适,今天就这样吧,我还有事,饭单我已买过,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方周志也站起身,说那我送送您吧。
不用不用,何位梅说,我也是开车来的,谢谢了。
何位梅匆匆离去。
方周志望着何位梅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
9
乔一丁助纣为虐帮昌仁禹拍掌掴恩师视频一事,已经让何位梅无法忍受,但考虑到两个孤儿相遇相识的不易,考虑到乔一丁已经向自己承认了错误,何位梅最后还是咬牙选择了原谅他。她想乔一丁也许没有哪么坏,拍视频的事情,一来他是受人之托,二来也许他并没想到昌仁禹会打人,至于后来把视频上传网络,更可能与乔一丁无关,因为她了解乔一丁并不太擅长操作网络上传一类的事情。而且,更重要的,凭自己对乔一丁的了解,量他也再不敢犯类似错误了。可是,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以方周志从公安局查到的这些事实来看,乔一丁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老实善良纯粹是装的,实质上他本就是一个毫无人类正常良知的恶人。魏大娘一家甚至是他的老板王强也都被他给骗了。对于这样一个人,她该怎么办呢?把方周志查到的那些事说给他听?然后再和他大吵一架?能吵的明白吗?且不说这一回他会不会承认还是两说,就算他承认了,难道你还再一次选择原谅他吗?抢劫老人,帮妓女拉皮条赚钱,做这样的无耻之事能够被原谅吗?如果你不能原谅他,那你又如何继续与他一块生活下去?
罢!罢!罢!我惹不起你,但可以躲得起你!
何位梅回到家,乔一丁还没回来,她坐在沙发上发了半小时呆,终于彻底下定决心,确定要和乔一丁分手。
何位梅取出自己的行李箱,打开衣柜,把属于自己的行李物品一鼓脑装进去,又从卧室找来一个本子,爬到团桌上往本子上写了一封短信。
一丁,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本不想这样,但我不想与你吵架,说真的也吵不清楚,算了。老辈人有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有一句,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我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你过去所做的很多事情,至于是什么事情,你自己比我更清楚。你不仅骗了我,也骗了魏大娘和祥子哥。我不想多说你什么了,因为你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办法相互沟通,我们的相识和相处,对你我都是各自人生中的最大错误。算了,就这样吧,我走了,你也别来找我,就算你找到我,我也永远不可能和你再一起了。谢谢你曾经对我的好。何位梅即日
何位梅拖着行李箱下了楼。
房东大爷正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晒太阳,看见何位梅拖着行李箱出来,说,姑娘,你这是要出差啊?
何位梅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钞票塞到大爷手里。
房东大爷推辞说,姑娘啊,房租你都交过了啊。
何位梅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大爷,我这次出差要很久很久的,我想给您买点好吃的东西,没时间买了,只好您自己去买了。
房东大爷耳聋,人们与他沟通必须一边打手势一边说话。
大爷站起身说,不用,不用,小何你——
何位梅拖着行李箱走了。
何位梅走后没多时,乔一丁回家来了。
乔一丁被何位梅的留言惊傻了。他做梦也没想到或者是做梦也想不到,何位梅会如此决绝地和自己分手。这不是突然不突然的事情,而是根本就没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乔一丁浑身颤抖,直冒冷汗,脑子乱成一团,都快要爆炸了。
这会是真的吗?
乔一丁一次又一次拿起那页留言阅读,但那上面的字却不听话地乱蹦乱跳,梦幻一般,让他看不清楚,认不出来。天哪,他快要疯了。
人生中有很多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而发生的,不是你接受不接受的问题,也不是你能不能接受的问题,该来的总会来,你挡不住,你也没法挡。
这会是真的吗?乔一丁记得,何位梅在确定与乔一丁在一起时,自己也有过类似的如梦如幻的灵魂考问。当时,他也有一种快要发疯的情形,但不是被惊吓的,而是被激动的。
这会是真的吗?乔一丁对何位梅说,我真的不敢想,你真的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何位梅用指甲用力掐住乔一丁的胳膊,说,是不是做梦?
哎哟——,乔一丁痛叫起来,哎哟——,我不在做梦,是真的。
何位梅停停又问乔一丁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你女朋友吗?
乔一丁不假思索说,你看我是孤儿,可怜我,是吧?
何位梅摇头说,不是。
那是什么?乔一丁说。
在大学时,有一位男生曾经追求过我,何位梅说,那时,我也很喜欢他,我们相处很好。但是后来,我告诉他我是孤儿后,他突然开始冷落我了,然后两人就分手了。
我太谢谢他了,乔一丁由衷地说,幸亏他冷落你,不然就没有我什么事了。
何位梅说,这一次恋爱让我好伤自尊,从此后,我就不敢再轻易谈朋友了。其实,在遇见你之前,也有不少男人追求我,我都没有答应。你知道吗,都有人在背后说我可能是石女。
天上下烙饼,愣砸我头上了。乔一丁说。
当时,何位梅还说,我听大娘说你是孤儿,我就想见见你。正好那天大娘熬好骨头汤要给你送去医院,不巧家里来客人了,我一看机会到了,立刻主动提出要帮她送医院。然后就认识你了。
人,其实也是一个不确定性能也不确定大小的容器,可以接纳生活赐给你的所有好事福事,也可以承受生活赐给你的所有坏事祸事。
乔一丁渐渐冷静下来。他一直都认为,何位梅与他恋爱,以及一起生活,要么是老天的错配,要么是老天对他的一种特别眷顾。因为这种好事本来不该他应当拥有。何位梅有知识,有品味,人又足够漂亮,她完全应该与一位有钱有势有地位的成功男人在一起,而自己呢,一个只念了几天初中的装卸工,根本就配不上她。现在,何位梅离他而去,他认为其实也没什么。天地良心,他爱她是真的,他只希望她幸福,只要她能幸福就好。但是,何位梅在留言中说,已经知道了他过去所做的很多事情,还说自己骗了她,也骗了魏大娘和祥子哥,这话从何说起?
到现在为止,乔一丁心里真正不能接受的,不是何位梅弃自己而去,而是她是怀着对自己的误解甚至是仇恨离开自己的。
不行,我得找到她,问问她,我过去究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为什么说我骗了他也骗了魏大娘和祥子哥?
乔一丁想,在为昌仁禹拍视频的事情上,自己已经被冤一次,绝不能再冤第二次了。他相信,她所说的关于他过去做了的坏事,肯定比给昌仁禹拍视频的事情要严重很多,不然她也不会那样决绝地离他而去。
乔一丁很快去到何位梅就职的健身馆。
门庭巴台上,一位小姑娘正在看手机,乔一丁来到她面前。
小姐,您好,乔一丁说。
小姑娘抬头来,说,啊,是一丁大哥您哪。
何位梅曾带着乔一丁来过这里,小姑娘认识乔一丁。
请问何老师在吗?乔一丁说,我想见见她。
您找何老师?小姑娘说,可是她早就走了啊。
乔一丁一连去了健身馆很多次,都没有见到何位梅。
乔一丁意识到何位梅是在刻意躲他。
我过去究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为什么说我骗了你也骗了魏大娘和祥子哥?你总得告诉我一下啊!我就是死也得死明白一点啊!
乔一丁跌跌撞撞上楼,乔一丁好容易上到三楼,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时,却没有办法把钥匙插进匙孔中,插着插着竟身子摊软在了门口,然后咝嘟咝嘟睡着了。
乔一丁喝了太多的酒。
房东大爷听到乔一丁上楼的声音,出门往三楼看时,见乔一丁在门口打呼噜,并没有开门进屋,遂也上楼。
喂!房东大爷说,死小子,不能在外面睡,会感冒的。
乔一丁当然不会应答。
房东大爷扶了一把乔一丁,扶不起来,只好从一丁手里拿过钥匙,把房门打开,然后自己先跨过乔一丁身子进到屋里,转身抓住他的后领往里拖。
房东大爷一边自言自语,死小子,喝这么酒。
房东大爷一点一点把乔一丁拖进卧屋,却没有力气把他弄上床去,只好把床上的褥子扯下来铺到地上,再一点一点把乔一丁拉扯到褥子上,再把床上的被子拉盖到他身上。老人做好了这一切,就出门去了,出门后再把门从外面拉上。
天天这么喝酒怎么行啊,房东大爷说,万一死我这里就麻烦大了,看来明天好歹得该撵走这死小子才好。
第四章谁在背后操纵
1
每个人都在不断做着自己的事情,一点一点地推进着自己的人生。
马超经过一段时间博命般的复习,这时已经在考场里了。考场里有几十位倩男靓女正紧张地完成着试卷。两位监考老师表情严肃地在大家中间走来走去。
承受紧张的不只有考场里的考生们。
考场外的停车场上停满了各样车子。有一辆蓝色的小车特别显眼。那车的车窗半开着。我们可以看到驾驶座上的亚男。亚男一直在看手机,但好像手机上的信息并不能完全吸引她的注意力,她时不时要往那些被警察严密封锁守卫的考场望上一望,虽然时间还早,她知道马超不可能这一阵从考场出来,但她还是要不停地往哪里张望。
她的眼睛好像能穿透许多墙壁看得见考场里面的马超,看得见马超正在紧张地往试卷上写每一个字划每一个对号勾。
这时,玉华小区小吃店右边的小三楼的楼下,房东大爷正在送乔一丁走出小院。
房东大爷说,不是大爷不想让你住了,是大爷的儿子儿媳要回来了,不过,大爷得送你一句话,喝酒要有量,不能往死里喝啊!
乔一丁一边比划一边说,大爷您想多了,我死不了的,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完呢,我怎么会死呢?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谢谢大爷您了,回头有时间我会来看您老的。
这时,何位梅则正在和方芹找租房子。
一位房屋中介姑娘领着两人往一栋大楼走去。中介姑娘手舞足蹈地给两人讲述着小区的什么优势。方芹则也在不断发表着挑剔的话,似乎比何位梅还更显得认真仔细。
中介姑娘说,我可以说,这个小区的环境在全市虽然算不上一流,但绝对是二流以上水平,而且关键是距离菜市场很近,楼下不远就有公交站点,生活十分方便,小区的安保措施也很完善。
方芹冷笑说,环境嘛马马虎虎,安保措施呢,你就别吹了,大门口连一个保安都没有,你还敢说完善?
中介姑娘说,中午换岗时出现一会空档也是正常的嘛,等我们出去时我敢保证你可以看到保安。
何位梅一言不发地跟着中介姑娘,好像不关自己什么似的。
中介姑娘打开一间房子,大家走进去。
中介姑娘介绍说,这套房子的主人刚刚出国,我们公司也是刚刚拿到出租委托,楼层虽然高一点,但显得很清静是不是?重要的是主卧窗户朝南,想看看街景打开窗帘就可以,而且看得很远。
方芹反驳说,主卧虽然朝南,但下面就是大街,会显得很嘈杂的。再看看别的好吗?
中介姑娘说,当然可以。我这就带你们去看。
看完了房子,何位梅和方芹来到方芹家。方芹家面积不大,但布置得很精巧别致,也颇有趣味。方芹给何位梅倒杯茶水,两人坐在沙发上聊天。
姐,方芹说,你就住我这里算了,1米5的床也够咱俩睡觉了。
不行,何位梅说,我怕一丁会找到你这里来。
找来又怎么样?难道咱还怕他不成?方芹说。
不是怕他,是不想和他纠缠。何位梅说,你没看见我没开车吗?我把车都藏起来了。我怕他把我车当质押要挟我。
你不是给他写留言说清楚了吗?
那也他还会找我的,我知道他这个人的性格,不见棺材不落泪。
方芹稍微想一想说,姐,说实话我怎么总觉得这事情你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一说分手就立马分手,我一点也看不出你和他是走到尽头的那种。
何位梅苦笑一下说,他这个人是驴粪蛋,表面光滑,里面全是渣。我是作过慎重思考的,我知道我和他迟早是生活不下去的,长痛不如短痛,尽早一刀两断,免得互相耽搁时间。
他难道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方芹不解说。
对不起我倒没什么,何位梅苦笑说,如果只是做了对不起我自己的事情,我也不会说分手就分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知错能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是什么事情?方芹说。
你还记得上次那个公审的案子吧?何位梅说。
记得,方芹说,可是没听到有他什么事啊。
我告诉你,何位梅说,他就是那个帮常仁禹拍视频的人。
是吗?方芹瞪大眼睛说,那公审时为什么没提到过呢?
一丁和常仁禹是同学,何位梅说,两人关系很好,况且他们是有约定的,一丁拿常仁禹的手机拍好后,把手机交还常仁禹,往网上发布就是常仁禹的事了,一丁也不会往网上传东西。
如果是这样,方芹说,那公安局为什么没找一丁呢?
民不告官不究,何位梅说,常仁禹把所有事情都揽自己头上了,自然就没一丁什么事了。
这是真的吗?方芹说。
一丁他自己都在我面前承认了,你说是不是真的?何位梅说。
经验告诉我们,对别人不负责任可怕,对自己不负责任同样可怕。乔一丁自己都承认做过的坏事,别的人当然更不会怀疑了。
方芹沉思。
其实,何位梅停停又说,如果单是这件事情,我本来已经原谅他了。
那还有别的?方芹看着何位梅问。
我问你,何位梅说,祥子哥撞死人的事情你该也知道吧?
方芹说,祥子哥不是都判刑了吗?
其实,何位梅说,出事的时候并不是祥子哥在开车,开车的是他们老板王强。但是王强用好处买通了一丁,两人一起指认当时是祥子哥在开车,二打一,祥子哥人老实,又不怎么会说话,他有口难辩,只得承认当时是自己在开车。
可是,方芹说,一丁和祥子哥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在一丁心里,朋友不算什么?何位梅说,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你说一丁收了王强的好处?方芹说。
你知道吗?何位梅说,现在一丁是王强公司的装卸队队长,工资也长了不少。
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方芹惊讶地说。
咱们没看出来的事情太多了,何位梅又说,抢劫老人,帮妓女拉皮条赚提成,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他都做过。
不会吧?方芹惊得不由捂一下嘴说,我怎么觉得这些坏事不应该安到一丁头上的啊!
我也这样以为,何位梅说,可是公安局有案底,由不得你不信。
太老实的人一般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但一旦相信了就不会轻易动摇,不论那个人说什么他都确信无疑。
天哪!方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2
人民广场的公告墙下,有两个工作人员在往墙上张贴公告。立刻有很多人围上去观看。我们看到邱能芳也拥在观看的人群当中。
广告张贴完了。是一纸大红纸上用黄广告色写的大字。公告的标题是:“宁乡市公务员考试成绩排名”。公告的第一行的第一个名字就是“马超”。我们看到邱能芳兴奋的蹦跳起来了。
邱能芳大喊说,马超第一名——
邱能芳很快冲出人群,赶紧拨打手机。
电话那头,田静拿起话筒。
田静说,喂,哪位?
这边的邱能芳眼睛里闪着泪花激动地大声说,姐,第一名啊!哎呀,太不容易了!我要哭了!
邱能芳真的哭起来,赶紧找卫生纸抹眼泪。
田静说,能芳啊,你怎么了?你哭什么啊,什么第一第二的啊?
邱能芳说,咱们家超超,考试第一名啊!我现在在人民广场,公告刚贴出来,我也是刚看到,马超的名字在第一的位置——哎哟!天哪!我这是怎么了?
邱能芳忽然胸部一阵难受,不得捂着胸蹲下身子,鬓角立刻渗出一排豆大的汗珠。她忍着难受再对着手机说,姐,我病了,你快——
邱能芳话没说完就瘫软到了地上。
田静知道邱能芳素来心脏有病,这时听清了她说自己病了,不由大惊,对着话筒喊道,能芳你怎么了——好,我就来!
这时,马义轩也很快走过来。
马义轩说,什么情况,怎么了?
田静说,快,能芳的病犯了,快,打车去人民广场!
马义轩也急了。
马义轩说,你赶快给超超和男男打手机,我一个人先下去打车。
田静拨手机。
马义轩飞快拖一件衣服往外冲去。
人民广场这边,有路人看见邱能芳瘫倒在地的样子,立刻围拢过来。
一人说,大姐你怎么了!
一人说,是病了吧?
一人说,快打120!
有两个中年人弯身欲扶起邱能芳,忽被刚赶来的一位中年妇女阻止了。
中年妇女大声喊说,都别动!
中年妇女阻止了别人,自己很快蹲下身,轻手轻脚让邱能芳躺平在地上,然后迅速从自己衣兜中取出一小药瓶,打开,倒出两粒,塞到邱能芳口中。
中年妇女说,大姐,请你把药咽下。
邱能芳咽下药。
邱能芳的疼痛刚刚缓解,马义轩赶来了,马超亚男也赶来了,120急救车已到,众人帮着把邱能芳抬到车上。
由于那位不知名的中年妇女的两颗药的原因,邱能芳终无大事,一场虚惊很快结束。这时,两家人早已悉数到场,薛广文也赶来了,病房里一时人满为患。
亚男抱着妈妈的被子,眼里的泪花还在闪烁。
亚男说,妈妈,你真坏,你把我给吓死了。
田静握着邱能芳的手说,是啊,芳子,你把我也差点吓死了。
邱能芳说,我还在给田姐打电话,忽然胸口就疼起来,疼得好厉害,感觉要死了似的,好像是到了世界末日。要不是那位不认识的妹子给我喂了药,这阵子怕是已经到阴间地府报导去了。看来,这人啊,离开这个世界,就是转眼间的事情。
薛广文说,嫂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宋明海说,你的心脏本来就底子不好,以后千万不能一个人出门,太危险了。
田静说,我听到了你在电话里说超超得了第一时,那种高兴的快发疯的样子,就有点担心你,结果话还没说完,你就说难受,要我去救你,没把我和老马急死了。
马义轩说,主要是芳子的性格太急了。
马超说,不看那张榜就好了,全是因为我害的。
宋明海嗔怪马超说,你这孩子,这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呢!
邱能芳说,我看见我家姑爷上榜了,还是第一的位置,我能不高兴吗?
薛广文说,这在清朝,那就是中状元了。
马义轩说,离状元差远了,顶多算个进士。
宋明海说,进士也很好,值得庆贺。
这时医生拿着药来了,大家让开一条路,让医生走近病床跟前。
医生说,你们这是在开会哪,病人缓过来了,应该多休息一会,你们这么多人吵吵嚷嚷的,让病人怎么休息?
所有人立刻禁声。
医生说,留两个人,其他人都走吧。
邱能芳说,大夫,我感觉自己没事了。
医生说,吃了药再观察观察看吧。
田静说,那就留我和男男,其他人都回去吧。
大家开始往外走去。
3
乔一丁忽然想到应该去找方芹问问,她一定知道何位梅在哪里。
乔一丁来到方芹所在的超市。
喂,小姐,乔一丁看到一位促销员,就走向前去向她打听,请问一下方芹在哪个货区?
促销员忙里偷闲回乔一丁说,往前,往左,应该在那一带。
乔一丁往前走过一条货架,往左拐入,又遇到一位用促销员。
乔一丁说,喂,小姐,请问一下方芹在哪里上班啊?
促销员不耐烦地说,我们有规定,上班时间不会私客的。
乔一丁赶紧说,我不是会客,我是找她买东西的。
促销员说,从这里出去,往前,再往左。
乔一丁退出去,往前走两排后,终于看见了正在整理货架的方芹。他快步走过去。
乔一丁说,方芹小妹。
方芹看到了乔一丁。
方芹态度很冷地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在何位梅与乔一丁之间,方芹毫无疑问是站队何位梅一边的。
乔一丁说,小妹,你姐她这几天没有回家,单位也不在,手机打不通,微信QQ都不在线,我很担心她,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好吗?
方芹不看着乔一丁,摇头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乔一丁说,在宁乡市,她就你一个亲人,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方芹开始下逐客令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快走吧,我正在工作,请你不要影响我工作。
乔一丁说,我和你姐可能有一点误会,我需要向他解释,你作为她的亲人,你应该撮合我们,你不能像外人一样隔岸观火,你懂吗?
方芹冷笑说,嘿,误会?什么误会?
乔一丁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误会,是她误会我,不是我误会她。
方芹说,她误会你什么了?
乔一丁说,我也不知道啊,所以我才要找她解开误会嘛。
方芹说,我劝你还是自己好好想想吧——不过——
乔一丁说,不过什么?
方芹说,没什么,你走吧,领导来了,会说我会私客的。
乔一丁说,那好,我在外面等你下班。
乔一丁说完往外走去。
方芹望着着乔一丁的背影,又气愤,又无奈。
超市的职员大多都是年轻姑娘,大家忽然见一个男生在找方芹,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猜疑。彼此相隔不远的促销员们就互相有一些议论。
一人说,刚才那个小伙子蛮帅气的。
一人说,是很帅气的,我看可能在追方芹吧。
一人说,我看见方芹好像一点也不热情。
一人说,怕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超市外是一个小广场,广场有卖各类小吃的铁皮小屋,小屋外有一些固定的塑料桌凳。乔一丁到铁皮小屋买一瓶饮料,找一空着的凳子坐下。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时分,大街上亮起了昏黄的路灯,超市打烊在即,小吃滩也收了,桌凳上现在只剩乔一丁手握一个汽水瓶还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远处,他在等最后从超市撤出来的超市职员。
这时,公路上来了一辆公交车,缓缓停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超市里赶车的职员们忽然蜂拥而出往公交站奔跑赶车,坐在凳子上的乔一丁也站起来,朝着奔跑的人群走去。
就在众人往外跑的时候,我们看到方芹却乘乱悄悄从侧面溜向另一个方向。乔一丁因为注意力集中在奔跑赶车的人们,丝毫没注意到溜向另一边的方芹。
乔一丁朝奔跑的人群喊,方芹——
但乔一丁很快发现奔跑的人群里没有方芹,他赶紧四处张望搜寻,却都没有看见方芹。
方芹人呢?乔一丁皱起眉头。
职员们注意到了乔一丁,大家一边上车一边发议论。
一人说,那不是找方芹的小伙吗?
一人说,怎么没看到方芹啊。
一人说,这小伙也太痴情了吧?在外面等很久了吧?
一人说,方芹人呢?哪去了?
一人说,方芹是不是在和那小伙子在玩捉迷藏吧?
客车关门,开走了。
乔一丁始终没有看见方芹,就很沮丧地往公路上走去,但在此时,他忽然看见前面不远的公路边上停下来一辆出租车,有一个人从人行道的一棵大树后面闪出,飞快朝出租车跑去。
乔一丁认出来,那人正是方芹,遂大声喊,方芹——
方芹上了出租车。她隐约听到乔一丁还在朝她这边喊话。
方芹对司机说,走吧,幸福大街街口往右500米。
司机说,后面那个人是不是喊您?
方芹说,一个疯子,不理他。
司机说,好嘞。
小车向前开去。
方芹在后视镜中看到乔一丁还在后面追跑,眼神中不禁生出些许恻隐之心,她口空张了张,似乎想改变想法,但终于没有。
改变想法有个过程。把改变了的想法变成行动,又有个过程。这时汽车已然在前行,未等两个过程完结,早就奔很远了。
算了,方芹决定不改变想法了。
乔一丁跟着何位梅去过方芹家。方芹想他极有可能会打车或坐另外的公交车尾随自己而来。怎么办?
方芹回到自己租住的小楼,上到低自己家一层的四层时,敲开了她楼下的邻居顾大爷的房门。
方芹说,顾大爷,一会有一个男人可能要来找我,我不想见他,麻烦您听见他敲我的门时,出来告一下他,就说我没有回来,麻烦您了。
顾大爷说,好的好的。
这楼一共五层,一层两户,方芹住顶层右侧,对门有封条封着,暂没人住。
方芹进屋后不多时,就听到外面楼梯上有人走路声,她轻手轻脚来到门口,从猫眼中往外看时,果然是乔一丁来了。
乔一丁开始敲门。
方芹小妹——,乔一丁边敲门边朝着门板喊话,方芹小妹——方芹!方芹!
四楼的顾大爷开门出来。
顾大爷朝上面的乔一丁说,小伙子,方芹人没在,别敲了?
乔一丁停下敲门。
乔一丁朝下面的顾大爷说,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您知道方芹没有回来吗?可是她不是已下班了吗?
顾大爷说,肯定是没回来的,她要回来了,我能听到的。
乔一丁说,那好,那我在楼门口等她吧。
顾大爷无奈地说,哎呀,小伙子,方芹姑娘这几天回家没个准头,有时很晚也不回来,你等她?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乔一丁说,没事,大爷,我等不到就走了。
大爷退回自家去了。
乔一丁往楼下走去。
有几个住在楼里的人看到了乔一丁。
一人问另一人说,这后生没见过,是新住户?
另一人说,不是,是找五楼方芹的。
一人说,方芹应该回来了吧?
另一人说,可能这一阵不在房间吧。
乔一丁下到门外,找一个地方坐下。
暮色已然朦胧,路灯也亮起来了。乔一丁望着远处幸福大街的一个十字路口。他相信方芹如果回来,一定首先会从十字路口出现。
忽然,乔一丁似乎看见十字路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方芹——,乔一丁站起身朝十字路口喊道。
说时迟那时快,人影又不见了。
噢,乔一丁摇摇头自语说,个子有那么高,应该不会是方芹。
乔一丁再坐回原地。
乔一丁看见的那位个头明显高于方芹的人正是是何位梅。
何位梅租房的事还没有最后确定,就暂时住在方芹家。她坐公交车在幸福大街下车,准备步行去方芹家。她刚到幸福大街的十字路口,就看到右前方方芹家楼外花台上坐着一个人。急忙躲到暗处定睛看时,居然认出来就是乔一丁。
何位梅站住凝神想想,很快转身原路返回。
何位梅一边往前赶路一边打手机约出租车。
不一时,出租车赶到,何位梅上车。
司机说,美女您去哪里?
何位梅说,祥云健身。
司机说,好嘞。
小车向前开去。
出租车来到祥云健身外的路边停下。何位梅谢过司机,往祥云健身房走去。
可是祥云健身房的门己上锁,何位梅进不去。
这时天空乌云密布,突然又刮起风来,何位梅知道这是要下大雨的节奏,就往不远处的一家大酒店跑去。
何位梅走进酒店,来到巴台。
接待小姐客气说,请问美女,您要住宿吗?
何位梅说,给我登记一间最小的单人间就可以了。
接待小姐说,好,那先请您把您的身份证给我一下。
何位梅打开小包翻找,忽然停下。
何位梅说,不好意思,我的身份证没带在身上。
接待小姐说,那不行,没有身份证登记不了。
何位梅说,我可以报个号,您上网查证一下好吗?
接待小姐摇头说,不行,没有身份证真的不行。
何位梅一脸沮丧地离开巴台。
何位梅在酒店大门口再次手机约车,但无人接单,她只好顶着狂风往一个公交车站跑去。
风忽然变小了,天空开始下起雨来。何位梅加快速度冒雨奔跑。她来到公交车站的遮阳亭下。遮阳亭的顶蓬破损严重,无法挡雨。何位梅焦急地看着远处,希望有一辆公交车开来,但是没有。
雨越下越大,何位梅的衣服都被顶蓬漏下来的雨水全打湿了,她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十分无助的样子。
这时,像很多电影中的情节一样,忽然有一把撑开的雨伞悄悄移动到何位梅的头顶。明明还在下雨,怎么雨水不往自己身淋了?何位梅警觉地转身时,却见是方周志在为自己撑伞。何位梅既惊奇又感动,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双男人的眼睛,那眼睛也微笑着看向她,诚恳,坚定,亲切,温暖,何位梅的眼睛湿了。忽然,方周志张开右手臂把何位梅一把揽到怀中。何位梅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没有丝毫地拒绝他。一切仿佛是早已设定好的,很自然,也很流畅。
很多情况下,危机就是转机。何位梅如果没有落到此时的窘境,她和方周志即使会产生故事,也许还尚需时日。但命运没有给她预留喘息和思考的时间,一切就这样硬生生地改变了。
痛苦的滋味可能有千种万种,但幸福的感觉却大多是相同的。白天的光从窗帘上渗进来,客房里一时间蒙上了一种诗意般的美好。何位梅和方周志在一张被子中互相依偎着。
小何,方周志说,我冒犯你了,真的,我有一种罪恶感。但是,我真的很爱你,你太美了。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喜欢你了。
你不别有什么罪恶感,何位梅说,我和我男朋友已经分手了。
是吗?方周志长吁一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
天知道,其实何位梅的一切都早就在方周志的算路当中了。
何位梅定定地盯着头顶的白炽灯,似在回想什么。
方周志说,小何,我有点好奇,你的那位男朋友,不,是前男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到底有何德何能?
何位梅苦笑笑说,我的男朋友,不,是前男友,其实你对他很熟,也很了解他,你比我都了解他——不对,是你比我了解他太多了。
是吗?方周志大笑说,那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不不不,方周志忽然反口了,不对,我想你一定是弄错了,我认识你也还没多长时间,我怎么可能认识你的前男友?又怎么可能了解他?
你跟我说起过他。何位梅说。
我说过吗?方周子故作惊奇状说。
你不止一次说过。何位梅笑笑说。
还不止一次说过?方周志紧皱眉头,我说过我认识那个人?
不,何位梅说,你说你不认识他,也没见过?
不会吧?方周志忽然很小心地说,难道是——乔一丁?
对,何位梅说,就是他。
天哪,方周志感叹说,乔一丁竟然是你男朋友——不,前男友?
没错,何位梅说,是我前男友。
真的吗?方周志忽然显得很内疚很痛苦的样子说,如果是这样,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我对你说了很多乔一丁的坏话,等于是破坏了你们的关系,我应该是罪恶滔天了!
你不别这样说,何位梅由衷地说,其实,你应该是我的救星,是你把我从水深火热中救了出来,真的。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永远被蒙在鼓里,永远不知道乔一丁原来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方周志很担心地说,那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他现在到处找我,何位梅说,白天在我公司找,晚上到我闺密的住处找——因为我暂时住我闺密哪里——昨天,我去我闺密家时,看到乔一丁就在我闺密家楼下坐着,就没敢去了。我先打算去祥云健身房躲一晚的,结果是门锁着进不去。后来就打算住一晚酒店算了,却又没带身份证在身上——因为平时不需要身份证,我就把身份证放在我的行李箱中,行李箱现在在我闺密住处——然后就遇到了你。
啊,方周子说,那明天我帮你换个公司吧。
我自己换吧,何位梅说,我们行业内我比较熟一些,换个公司不难。
那晚上就住我家好吧,好吗?方周志看着何位梅说。
住你家?何位梅忧豫说。
怎么?方周志说,你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可是,何位梅看着方周志,你愿意我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愿意,方周志比比嘴说,是太愿意了。
你话可先别说太满,何位梅苦笑说,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的出身或者是家庭情况吗?
有一句话,叫做英雄不问出处,方周志说,我喜欢你爱你就够了,何必要知道你的出身和家庭情况?
真的?何位梅说。
我发誓,方周志举起手坚定地说,真的!
我告诉你,何位梅看着方周志的眼睛,我是一个孤儿。
孤儿怎么了?方周志说,孤儿最好,我偏偏就喜欢孤儿!
何位梅稍停一下又说,我刚考上大学,我爸妈就出车祸走了,我当时都不打算上了,事实上也是没钱上了,后来我邻居婶子坚决不同意,她把自家的猪全卖了,给我凑够了学费,我才有今天。
小何,方周志说,我保证,我会永远对你好,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和珍惜你的。
还有,何位梅说,我大学读的是医科,专业是护理学,你应该看出来了,我文化水平不高。
可是,你美丽,你像天仙一样,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何位梅紧紧地搂一下方周志。
4
公安大楼在宁乡市是一幢极普通的办公大楼。
马超从电梯口出来,拐进走廊。走廊里有一排房门,房门上写着各种牌子。走廊里有来来去去的穿着警服的警察,但没人认识马超,也没人搭理他。马超是第一次来公安大楼,第一次上到这层楼来,对这里一点也不熟。
马超来到写着刑警队长办公室的房门。轻扣房门,再轻扣房门,房间里传出队长周南的一句话:进来吧,门开着。
马超小心地推门进入。
周南办公室是一间用玻璃隔断的套房。外间比较大,有一张办公桌,办公桌前面摆一把木椅子,靠墙的地方有两个三人座木沙发。马超进门后,从玻璃隔断上看见里间有一张床,两个单人沙发,一个茶几,茶几上有茶具。有两个男人正在喝茶谈事,一个年纪较大,一个较年轻。马超听父亲说过行警队队长周南有五十大几了,他想可能就是那个年纪比较大的。他们两人说话声音特小,马超基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看他们神神秘秘的样子,像是两个很亲密的人在密谈什么事情。马超不方便贸然闯进去,就先在一木椅子上坐下等着。这时,他再次往里看时,忽然认出侧对着自己坐着的人好像是方周志,不由一惊,他神经质地站起来,再仔细看看,果然真是方周志。
马超感觉自己浑身的血在往头上涌,不由得握紧起拳头,眼睛里开始往外喷火。
怎么办?
揍他吗?
马超对方周志的恨意,早已不在是他为昌仁禹辩护时所表现出的态度以及他说昌仁禹无罪的问题了。可以说,如果没有那次两人在法庭停车场出口的相遇和对峙,如果当时方周志的眼神里,没有那种得意洋洋,也没有表现出对马超的渺视和蔑视的意味,马超大概率会选择放过他的。可惜方周志的价值观和他的处世哲学决定了他没有可能做出那样的表现。另一方面,马超是一个嫉恶如仇的人,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你得意洋洋一点也就罢了,你还渺视他蔑视他,你让他怎么选择放过你?
可是,马超可以冲进去搧方周志两个耳光吗?
当然是不可以的。马超马上就是一名人民警察了,方周志现在又没有实施犯罪,他怎么可以随便搧人耳光呢?
先把这口恶气咽回肚里去吧!
狗改不了吃屎。方周志这种人迟早有一天会做坏事的。等他做了坏事,再新账旧账一起算吧!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马超把胸中正在燃烧的火强压住了。
周南和方周志好像密谈完了。周南手搭在方周志的肩上从里间走出来。马超暗暗紧攥拳头闪往侧面一点。看样子,周南和方周志早已把刚才进来的马超给忽略了,甚至是忘了,他们边说着话边往门口走去。
方周志说,那先这样吧,过几天我准备个材料。
周南说,一定要把诉求写清楚,还有时间。
方周志说,好,明白。
两人走到房门口,互相挥手告别。
周南说,再见。
方周志说,再见。
送走方周志,周南转身,见马超站在自己面前,不由愣了一下神,他看着马超,似乎不明白自己办公室怎么会凭空多出来一个人。
马超说,周队您好。
周南用手指一下自己说,你找我?
马超说,我是马超,是来报到的。
周南终于想起来了,拍拍自己脑袋说,啊,马超,对。忽又皱一下眉头,可是,你怎么进屋也不敲敲门?
我敲了,您让我进来的。马超说。
是吗?周南笑起来,那是我忘了,不好意思。
周南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表格。
周南说,从你的资料上看,你大学学的是生物专业,为什么要考警察?
马超说,市里没有专业对口单位。
周南笑起来,说,你还真老实——啊,忽然话锋一转,是不是先来这里凑乎当个警察,等有合适的单位再转行?
不是,马超说,我喜欢警察。
真喜欢?
真喜欢。
当警察可是要吃苦头的啊。
我不怕。
真不怕?
真不怕。
好,周南用手指一下马超旁边的一只椅子说,坐下说。
马超坐下。
方周志从周南办公室出来,正往电梯口走,忽然感觉身后似有一只手正在朝他肩膀上伸过来,遂闪电般转身,正欲反制,见是李向东,立刻笑起来。
方周志说,李哥!
李向东说,反应够快,足见身手不凡哪!
方周志笑说,李哥快别笑话我了,在李哥面前,我还敢遑论什么身手?
李向东说,到我办公室坐坐?
方周志说,好。
两人往李向东办公室走去。
方周志在刑警队深耕好几年了,和李向东的关系同样非同一般。
人们的生活中有很多不同的圈子。做为法律人的警察和律师属于同一个圏子。在宁乡市的法律人圈子里,周南和方周志因为是同乡——坊间传说他们还是不很远的亲戚——其关系天然地会更近一些。李向东是周南的爱将,难免受周南的影响,也与方周志比较亲近。不管怎么说,周南关照方周志是必然的,比如总是推荐方周志去代理一些重大的案子。但这种事做一次两次,没什么,做多了难免会有一些闲言。有了闲言周南就得收敛一些,隐避一些。这时,李向东就接着周南帮方周志推荐案子了。李向东在刑警队,是老人手,说话也颇有份量,推荐方周志案子的事周南做了会有闲言,李向东做了什么事都没有。于是,方周志与李向东的关系,自然就加深了。
李向东给方周志沏了一杯茶。
花茶,李向东说,对付着喝吧。
你要是普耳,我还真不待见呢。方周志说。
两人举起茶杯碰一下。
方周志说,哥,瑶瑶转园的事基本妥了,回家跟嫂子说一下,准备转园吧。
是吗?李向东说,这么快?我正还想对你说呢,如果太不好办,就先不转算了。
哪能呢?方周志说,瑶瑶也是我的干女儿,再难也要办。
这时,电话铃响了,李向东拿起听筒。
是周南打过来的。
李向东说,什么事,周队!
周南在电话里说,你到我办公室一下。
李向东说,是!
李向东放下听筒。
方周志说,那我先告辞了。
李向东说,好。
两人出门。
周南还在和马超谈话。
周南说,外人看上去,警察和别的工作一样也是双休,也有假期等休息时间,但是实际上警察没有绝对休息时间,一分钟也没有。因为任何时间内警察都要保持待命状态,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
马超说,我明白。
李向东推门进来,下意识地看一眼马超。
李向东说,周队,您找我?
周南说,你不天天吵着要助手吗?给你派一位,马超,24岁,大学本科。
李向东看着马超说,考进来的吧?
马超说,是考进来的。
李向东说,学过擒拿术吗?
马超说,没有,但我可以学。
周南对李向东不悦说,别给我挑三拣四的,不想要拉倒。
李向东急忙改变态度说,我没说不想要啊。转对马超,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马超说,现在就可以。
李向东满意地拿拳着捶打一下马超的胸脯说,好,像个警察!忽又皱眉仔细端祥一下马超,咦——咱俩好像见过?
马超说,见过,卡车撞人一案我是目击者,您找我做过笔录的。
李向东想起来了,说,哦,对对对,好,跟我走吧。
马超对周南打一下招呼,跟着李向东走了。
5
马义轩在沙发上看报纸,马英在看手机,田静在往餐桌上摆饭菜,奶奶从自己房间走出来。
奶奶说,超超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人家不想要他?
马义轩抬手腕看看手表,说,应该快了。
马义轩话音未了,马超推开门进来了,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警服。大家看见了,感觉好新鲜,不免一阵惊讶。
马英说,哥,你今天真是太帅了。
奶奶说,俺孙子出息了。
田静说,这身衣服真是合身,人都显得很精神了。
马义轩由衷点着头说,是不懒,有点牛气。
马超也故作神气地说,哼,我看,谁还敢反对我当警察?
田静说,别臭美了,吃饭!
马超把警帽摘下来,小心地挂到衣帽架上。
马义轩说,外罩用不用脱下来?
马超说,外罩就不脱了,当警察没有绝对休息时间,24小时保持待命状态,一有电话马上就得走,脱外罩怕耽误时间。
马英说,24小时待命,那是不是觉也不能睡啊?
马超说,觉当然可以睡,但手机必须开着,铃声音量放到最大,然后放在枕边。
马英说,万一铃声吵不醒你呢?
奶奶说,没关系,我能听到,我听到就去喊醒他。
马超说,奶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您可要说到做到啊。
奶奶笑说,孙子,你就放心吧。
马义轩说,你要培养好自己的警觉能力才行,不然有一天你出差,总不能把你奶奶也带上吧?
马英说,那就把我带上吧,要是有架打,我还可以保护你。
马超说,瞎说,你能保护了个我?不连累我就万幸了。
马英说,我可是学过长拳的,你会什么拳?
马超说,长拳顶个屁用,我明天就跟我们组长学擒拿,学会擒拿就行了。
马英说,你还瞧不起我?敢不敢到楼下和我去比试一下?
马超说,男不和女斗,我才不和你比呢。
马英说,你是怕了吧?
马超说,笑话,我怕个你?
田静说,你们吹牛还吹上瘾了,快吃饭吧。
马义轩说,吃饭吃饭。
大家开始吃饭。忽然马超的手机响了,马超迅速接听,其余人都不免一阵紧张,睁大眼睛看着马超。但很快又放松下来,大家听出来是亚男妈妈打来的。
马超说,阿姨,您什么事?
邱能芳在电话里说,超,阿姨问你面试情况怎样,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马超说,哪会有什么问题呢,我都穿上警服了。
邱能芳说,太好了,什么时间让阿姨瞧瞧?
马超说,我吃完饭就过去。
马超放下手机。
田静说,你阿姨这人,上午就给我打了好几通电话,比我都急。
马义轩对马超说,超超,这回你工作也确定了,和男男的婚事我看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马超说,不拖了。
大家刷一下把目光投向马超,似乎都有点意外的惊喜。
马超埋头吃饭。
这个话题马超一向都是含糊躲闪,这时突然有了结论,大家竟有点不适应似的不知怎么回应了,一时都张着口又不敢再说什么,仿佛生怕再一说,马超又退回到往时的含糊躲闪。
吃完饭,马超来到亚男家。
茶几上摆了很多切开的水果。一身警服的马超坐在正面沙发上,亚男一家三口围坐在另外三面的沙发上。气氛热情而且正式,弄得马超倒有些别扭起来。
宋明海说,很好,能到公安局当警察,为你爸妈也为我和你阿姨都长脸了。
邱能芳说,这身衣服,真是太漂亮了。
宋明海说,不是漂亮,是威武。
马超尴尬地笑一下说,你们弄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宋明海邱能芳大笑起来。亚男也笑了。
马超说,阿姨,姨父,我和亚男商量过了,我们打算今年国庆结婚,不知你们怎么想。
宋明海邱能芳立刻显出很高兴很激动的样子。
邱能芳说,挺好啊,我们当然同意了。
宋明海说,国庆结婚太好了,我要给你们准备300万,200万买房,100万给你们,想置办什么就置办什么。
马超的脸色突然变得不好看起来,亚男很快责怪父亲。
亚男说,爸爸你说什么呢!
马超郑重地说,姨父,您虽然是好意,但我不想接受这个。说老实话,我只想娶亚男一个人,我不想要钱,因为我们能自己挣。
宋明海一脸尴尬,说,啊,这样啊。
马超站起身告辞,说,阿姨,姨父,我要上班去了。
三人站起身送马超。
宋明海说,好吧好吧,上班要紧。
邱能芳对亚男说,开车送你超哥。
宋明海邱能芳送两人到门口,望着他们走远了才转身。
宋明海说,超超这孩子头脑是不是有病啊。
邱能芳说,你才有病呢!人家是大学生,又考上公务员,又是和咱男男一起玩大,知根知底,这样的孩子,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宋明海不服说,我女儿也是正经八百的高中毕业生!
邱能芳说,现在的高中生算个屁?在外面连个工作都找不着。
宋明海说,我才不会要我的女儿去外面找什么狗屁工作呢,我自己公司里有的是工作让她做!
马超在刑警队的入职,像一轮太阳照亮了两个家庭。包括马超和亚男在内的所有人都欢欣鼓舞,绽放着由衷的幸福和感动。
亚男的车子开得很快,感觉和她的心一样在飞。
男男,马超说,我在公安局见到方周志了。
是吗?亚男说,你没有动手吧?
嘿!马超笑起来,动什么手啊,现在我是警察,怎么可以随便打人呢?
也是,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呗。
那不行。马超突然严肃起来,对于这种坏人,我过去是民间人士时尚且不想放过,现在我是人民警察了,反而要放过,岂不是说,警察不如民间人士?
那你又能怎样?
先记在账上呗。
记账上?
对,先记账上。马超停一下,过去吧,我是民间人士的时候,和方周志没有什么交集,很难逮到他,现在我当警察了,肯定会和他少不了接触,只要和他有接触,事情就好办了。
你这是在磨道里等驴,亚男笑说,一旦方周志做什么坏事时让你抓到了,你就新账旧账一起算,对吧?
像他这种思想恶劣之人,一定少不了还会做坏事的。只要让我抓住了一次,那就不是搧他两耳光的事那么简单了。
马超上班第二天,局里派他去了永宁市警校,参加短期培训去了。
6
人世的多样性和多变性落到生活里就是一句老话,叫做有人欢笑有人愁。
乔一丁还在到处寻找何位梅。
这一天,乔一丁跟完最后一趟搬家的车回到公司时,天色不早了,想想还得去方芹家看看,就敲开王强办公室的门。
王强说,一丁你有什么事吗?
乔一丁说,王哥,我想借一下你的摩托。
王强取下裤带上的钥匙链,又从钥匙链上取下摩托钥匙,递给乔一丁,说,骑着小心点。
乔一丁说,我知道。
乔一丁转身欲走,王强忽又叫住,一丁!
乔一丁说,还有什么事?
王强说,我不是买了小车吗,这摩托我也不骑了,你就自己骑着吧,不用还我,以后办事也方便点。
乔一丁说,那太谢谢王哥了。
乔一丁走了。
乔一丁一定要找到何位梅,他不是为了要她回心转意,而是要弄清楚自己过去到底曾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以至让她那样绝决地离开自己。
现实中人的变化,永远比电影中描写的更不可思议,也更可怕。
何位梅这时候正坐在方周志的小车上。
何位梅下班了,方周志接她回家。
方周志说,小何,你的车子放哪了?安全吗?
何位梅说,在我一同事家里的车库里,很安全。
方周志说,好,反正有我接送你上下班,你暂时就别开了。
何位梅说,乔一丁知道我的车牌号。
方周志说,是啊,最好别让他看到你的车,不然就很麻烦。
从窗玻璃上往外看,他们的小车已从幸福大街口右转进来了。但两人同时从玻璃上看到,方芹家五层小楼下有一辆摩托车,摩托车旁边的花台上,乔一丁正坐在那里往这边看着。小车减慢速度从乔一丁前面的小街上往前开去。
方周志说,看到了吗?又是他!
看到了,何位梅说,他又在那里等方芹呢,我把方芹也连累死了。
方周志说,你不是说他没摩托车吗?
可能是他老板的摩托车。
你瞧,方周志别有用意说,老板把自己的摩托都给他了。
你说对了,何位梅说,老板比以前对他好多了。
方周志停停说,我有一朋友刚买了车,还没上牌照,改天把你的车牌借给他用几天,等他上好牌照再还回来。
当然没问题。
方周志的小车从乔一丁的面前开过后,再往前开不远,开进了一个小区。
这个小区距方芹家那栋楼很近,从小区临街的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方芹家楼下花池等。
方周志的小车停到一车位上。两人下车往一栋楼里走去。
何位梅说,其实我和方芹也在这个小区找过房子。
方周志说,没看上?
何位梅说,本来也打算这两天再来看看的。
方周志说,你和我真有缘。
天色渐暗,小街上的路灯亮起来。
乔一丁还坐在原来的地方望着远处发呆。这时,有两个年轻人从外面往楼里走去,他们都假装不经意地看一下乔一丁。
两人边上楼边说话。
一人说,这小子天天来找方芹,看来是对方芹着魔了。
一人说,好像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一人说,样子挺不错的,应该也配得上方芹吧?
一人说,我听说方芹在老家有男朋友的。
一人说,是吗?我一点也不知道。
方芹躺在被窝里,正在和男朋友在视频通话。
方芹的男朋友叫孙小明。
人与人的理想不同,选择的人生之路也不同。村里的很多年轻人,有选择去北京北漂的,也有选择去广东深圳南漂的,还有选择去上海东漂的,孙小明大学毕业后,却哪里也没去。因为孙小明和方芹青梅竹马长大,高中时双方大人为他们定下婚约。大家一开始以为是方芹拉住了孙小明的后腿。直到孙小明通过参加了村主任竞选,击败对手,成功当选,并很快展开了卓有成效的工作时,所有人这才明白,原来这小子有自己大想法,那就是振兴家乡,带领全村人致富。让方芹去宁乡市的大超市当促销员,策应他把村里的农产品放到超市销售,也是他致富战略的一个环节。
方芹说,我们经理说,木耳,腐竹,蘑菇,这几样可以考虑上柜,但有两个要求,一是质量要好,二是一定要干透了。
孙小明说,包装方面呢?
方芹说,包装可分两种,一种普通包装,一种是礼品包装。普通包装可以使用塑料袋,礼品包装当然是塑料袋外加硬纸盒。礼品包装的设计一定要讲究一些,高档一些,礼品嘛,外观上肯定要很美观,不然谁敢买了当礼品送人?
孙小明说,这些我倒是也都想到了。
方芹又说,还有,外包装上一定要有品名、产地、经销商地址和电话号码,这是要方便顾客发现商品有质量时可以查询或追责。
夜,在一点一点往深处走去。
有的人可能睡了,正在做梦,包括作美梦,作噩梦。有的人则还在忙,包括忙正事,比如在学习,在工作,比如在策划明天,布局未来,等等;当然也包括忙非正事,比如在寻欢作乐,在制造仇恨,在设计阴谋,等等。
夜晚的人类大抵都这样。
7
中午时分,距离喜乔搬家公司不远处的一家饭店正在营业。宁乡市虽没有疫情,却也频受外地疫情信息的影响,实体店相对都很艰难。这家饭店也不例外,饭时已到,依旧门可罗雀。
这时,乔一丁走进饭店,一位服务员赶紧上前招呼,说,乔先生好,您跟我来。
乔一丁点点头,跟着服务员往一张被屏风隔断围住的餐桌走去。屏风外紧挨着屏风的一张餐桌上,有一位食客正在看报纸,那报纸举得很高,让人看不到他的脸。客食的餐桌上,是两个被吃去一少半菜的盘子,半瓶啤酒,一只啤酒杯,筷子,等。看样子食客已经是消费完了。
服务员把乔一丁带到屏风围住的餐桌前,对乔一丁说,另外两位呢?
乔一丁说,马上就到,你可以上菜。
服务员说声好嘞走了。
王强和陆定坤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屏风里的餐桌走去。王强没有留意屏风外餐桌上正在看报纸的食客。陆定坤则认真看了那食客一眼。
服务员忙着往屏风里的餐桌上上菜。
王强和陆定坤落座后,外面的食客把报纸放低下来,半张脸就从报纸边上露了出来——切!好大一副墨镜,像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屏风不是很严密,中间的缝隙也不小,墨镜似乎可以看见屏风里边的人,甚至可以看清每个人的表情。
屏风里的菜上的差不多了,三个人就开始喝酒。
王强说,这第一杯酒,首先是感谢陆律师来我公司指导工作,干!
三人举杯,相碰一下,干了。
乔一丁赶紧再把两位的酒杯斟满,也给自己斟满。
陆定坤说,指导工作谈不上,我只是顺路看看王总。
王强说,说实话,上次打官司时陆律师就对我的好兄弟魏祥子关照不少,我早就打算要去专程拜访陆律师的,一直没有抽出时间,非常抱歉。
陆定坤说,哪里哪里,上次官司,是王总给了我面子把民事赔偿的事一口承担下来,让我的当事人没有赔钱,是我应该感谢王总的——哎,陆定坤转向乔一丁继续对王强说,上次打官司我怎么没见这位兄弟啊。
乔一丁说,那天公司有任务马踩车了,我没去旁听。
王强说,我这位兄弟名叫乔一丁,他在我的公司是扛大梁的,哪趟活离了他都不行。正巧那天是给一家公司搬迁,是一档大活,我要去法庭,他当然就去不了了——好啦,不说这些,王强再次举杯,这第二杯酒嘛,一丁,你来说句话吧。
乔一丁说,那就——希望陆律师常来公司指导工作吧!
王强说,好,就这样,干!
三人再碰再干。乔一丁再给大家斟满酒杯。
陆定坤说,王总啊,以后千万不要说什么指导工作好不好?首先,我只是顺路来看看王总的,指导工作谈不上嘛;其次,这么说也太生分了吧?大家都是哥们兄弟,说什么指导工作呢?那些话是和当官的人说的嘛,忽又转对乔一丁,一丁兄弟说对不对?
乔一丁点头说,也对,也对。
王强说,好好好,陆律师这么说,那是对我的大看,那这第三杯酒,就是兄弟同心酒,干!
三杯酒过后,大家说话就都有点放开了。
陆定坤说,二位老兄,今后啊,不管是公司,还是你们个人,有什么法律上摆不平的事一定要找我——不瞒二位说,宁乡市的公检法司,咱都熟,都有朋友,还有,大律师方周志,知道不?
王强说,知道,著名律师嘛,怎么能不知道呢?
乔一丁说,电视上常出来,名气很大的。
陆定坤说,不瞒两位,他是咱的师傅加哥们!
王强忽然说,你还别说,一丁兄弟这一阵子还真遇上件烦心事了。
屏风外的墨镜似在凝神听着。
陆定坤说,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乔一丁摇摇头叹口气。
王强说,他媳妇突然不见了。
陆定坤说,媳妇是做什么工作的?
王强说,是健身教练。
乔一丁说,王哥别说了,只是有点小误会而已,也没什么的。
陆定坤说,不见了好啊,旧的不走,新的不来,大丈夫何患无妻,正好可以再找一个新的不是更好吗?
王强说,一丁的情况不同啊。
陆定坤说,不都是女人嘛,有什么不同的?
王强说,他们两人关系一直很好。
陆定坤说,很好为什么还搞这种不辞而别?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做健身教练的,成天穿着紧身衣,看着像光屁股一样,太能勾引男人了,没一个好东西!我看走了也好,改天我帮一丁兄弟再介绍一个算了。
乔一丁瞪陆律师一眼,脸色不好看起来。
陆定坤吃口菜继续说,我说两位兄弟,咱找女人可千万别找什么健身教练,就说一丁兄的这个女人吧,就算她没跑路,也总有一天会给一丁兄弟戴顶大大的绿帽子的,你现在还在这里念叨她担心她呢,她呢,十有八九早就和别的男人上床了。
墨镜还在从隔断缝隙中偷窥乔一丁的表情。
乔一丁的怒火已接近爆发的临界点,但陆定坤显然没有注意到,仍在侃侃而谈。
陆定坤说,还有,这种类型的女人啊,永远不会只是你一个人的,在她的背后还不知有多少男人呢,你作为她的男朋友,其实只是一个假样子,也就是说,哪一天她怀了孩子上医院流产时,对医院有个说法而已——
乔一丁忽然举起酒瓶砸在餐桌上,听得啪嚓一声,餐桌上的菜盘子震动的移动了位置,有的甚至翻在了餐桌上,酒瓶碎渣子也溅的到处都是,乔一丁手里握着酒瓶的瓶口部分,怒视着陆律师。
陆定坤和王强都被吓懵了,两人不由自主站起身。
王强说,一丁你是不是喝多了?
陆定坤说,兄弟你这是——
在乔一丁的心里,何位梅只是因为对自己有误会才离开自己的,且不说他找她把误会解释开了,她说不定还会回到他身边的。就算她真是下决心一去不返了,那她也还是他心中的贵人,也还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也不敢忘记的恩人和亲人,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冒犯她和伤害她,说她一坏话都不行。而陆定坤现在如此恶心她,早已超越他的底线了,要不是看王强的面子,他手中的酒瓶子应该是落在陆定坤的头上的。
乔一丁怒视着陆定坤说,姓陆的,你如果再说一句我媳妇的坏话,我就砸烂你的脑袋!
服务员小姐和酒店保安很快走过来。
服务员说,出什么事了?
保安说,怎么回事?
屏风那边的墨镜男见状悄然溜走了。
王强赶快推挡安抚服务员和保安。
王强说,没事没事,我们不小心打碎了一下酒瓶,我们会自己处理的。
服务员说,杯盘碎了可得赔偿啊!
王强说,没事的,一切都由我赔偿。
服务员保安退走了。
王强转对乔一丁说,一丁,没喝几杯嘛,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陆定坤显然也被吓坏了,赶紧道歉说,一丁兄弟,不好意思,纯属酒话,我收回,我收回。
乔一丁眼睛里仍然在冒着火。
陆定坤对王强说,王总,是我失言,我先告辞,改日一定登门谢罪。
陆定坤走了。
相较于动物,其实人更容易冲动。动物的冲动大多只是单纯的生命的冲动,人的冲动除了是生命的冲动,更是思想的冲动和情感的冲动,因此应该是更为激烈一些才合乎逻辑。但是,人有理智,理智制约了人的冲动,使得他们的冲动很难达到他们的意志要求的高度和烈度。没有达到的那一部分就不得不转化成愤恨和悲伤。
乔一丁眼中的火还在,点燃的却是眼泪。
这一切,又是谁在背后操纵?
第五章恐怖的5.17之夜
1
马超在永宁市警校的集训结束了。正好赶上李向东开着警车来永宁市办事,就顺便到警校把马超也接上了。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现在的马超,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人黑了好多,身体看上去也更结实了。马超一见李向东,首先立正给了李向东一个标准敬礼,大声说:组长好!
警察就是军人。看到马超很像一位军人了,这位才只当了马超一天组长的李向东,欣慰的心情让他的眼睛禁不住都有些潮湿了。他用拳头敲击一下马超的前胸,笑一下说,好小子,几天不见,变成一头黑牛了。
马超说,校长说变成黑牛就对了。
李向东夸张地点点头,很满意地说,是的,变成黑牛就对了。
上车后,师徒俩一路上聊了很多。马超详细汇报了集训的内容,自己的收获和体会,李向东也对马超的汇报作了一番评价。
快回宁乡市时,李向东说,周队说,这回集训你辛苦了,放你两天假,在家休整一下上班。
马超立刻说,集训有什么辛苦的,我不要休息,明天上班。
李向东大笑起来,说,马超呀马超,你也太性急点了吧?
急吗?马超说,有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李向东似乎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停一下叹口气半是说给马超半是自言自语说,你呀,是给你两天假你都不要,我呢,我是特想休息两天,或者一天也行——可是,没人给我放假。
李向东显得很无奈的样子。
马超看一眼李向东,皱眉说,那你可以请假休息两天呀!
李向东忽又笑起来,然后下决心似的说,好,你说的对,我为什么不可以请假呢?回去就打电话给周队。
李向东极需要至少休息一天。
女儿瑶瑶转园的事,方周志早已经帮李向东联系好了,李向东一直没时间带女儿去办手续和具体落实,妻子林曼如都已经差点要骂他了,他是无论如何要向周南队长请一天假去处理了。
周南批准了李向东的假。
第二天,方周志亲自开车来到李向东家,准备接他们去瑶瑶新的幼儿园办理转园手续。
李向东和妻子林曼如牵着女儿瑶瑶走出楼门,朝路边的方周志和方周志的小车走来。
干爸——,瑶瑶激动地朝方周志喊道。
瑶瑶——,方周志迎上去蹲下身子说,让干爸抱。
瑶瑶扑进方周志怀里,方周志抱起瑶瑶,大家一起准备上车。
恰在这时,李向东手机响了,他很快接起。
大家看向李向东。
李向东的表情突然十分严峻,对手机说,明白,阳光超市东20米,我马上过去。
阳光超市东20米处,是一家珠宝首饰店,刚刚发生了一起抢劫案。
李向东紧张地对林曼如说,我不能送瑶瑶了,你自己和方律师去吧。
林曼如气愤地瞪着李向东,似乎想骂他句什么,终于咬咬牙咽了,什么没说。
方周志立刻打圆场说,没事嫂子,一切有我呢,快上车吧。
一辆警车由远而近,李向东迎着警车走去。
方周志把瑶瑶抱到小车后排座,再让林曼如也上到后排,自己回到驾驶座。
车子开动起来。
没办法,方周志说,刑警队所有大案都离不了李哥。
林曼如还是没说话,她还在气头上。
我听说,刑警队扩编了。方周志说,扩编了,人也随之多了,李哥相对就会事少一些。
林曼如的眼睛看着窗外,对方周志的话似在听,也似在不听。
嫂子,方周志又说,还有,刑警队副队长职位现在空缺,有几个人都在盯着呢,李哥现在不能懈怠,你得理解他。
副队长?林曼如警觉地说,我怎么从没听他说过啊?
两口人,不高兴归不高兴,毕竟是一个家庭,属于命运共同体,一旦涉及无论是某一方升职或加薪一类的事,大家所有的不高兴都得放下,共同积极面对。
李哥这方面是比较迟钝点,方周志说,不过嫂子放心,您知道我和公安局长的私人关系不一般,这事有我在帮李哥盯着呢——不过嫂子可不要跟李哥说,免得他骂我多事。
不知他们的周队长是什么态度?林曼如忽然对李向东的这个问题十分关切起来,紧绷的脸也顿时放松下来很多。
周队长当然是支持他的。方周志说,这一点是肯定的,但提拔副队长的事,周队长的意见不算数的,要局长会议上确定的。
那重点还是局长,林曼如说。
对,局长的意见太重要了。方周志说。
不知道局长对向东影响如何?林曼如说。
我有一个想法,方周志岔开话题说,黄大音你知道吗?
不是电视台的记者吗?林曼如说。
是的。方周志说,我和这人的关系也很铁。我是想找机会让他采访一下李哥,在电视上或是报纸上报导一下,你知道除了周队长,李哥在刑警队里可是唯一立过二等功的警员哪,可是局长是在李哥立功之后才调公安局当局长的,他对李哥的立功的事情根本不了解。
你是想用这种办法扩大一下他的影响?林曼如说。
对。方周志说,让局长先从外围知道一下李哥,然后我再进一步向局长推荐,情况就应该会更好。
很有道理。林曼如说。
可是,方周志叹口气说,嫂子,李哥不知道那根筋出问题了,他反对这样做,还说我是在害他,我真不知该说他什么了。
李向东简直就是扶不上墙的一坨狗屎!林曼如忽又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了,但她知道现在骂他没用,于是很快又调整口气说,不过,关于采访的这件事,我抽时间再和他谈谈看吧。总之,我非常感谢你这么掏心掏肺帮他。
嫂子千万别说什么感谢的话,方周志说,大家是朋友嘛,再说,李哥对我的关照更多,要说感谢,也应该是我感谢他才对。
他这人死脑筋一个,林曼如说,他能关照你什么?
林曼如当然知道方周子什么,她故意这样说的潜台词,自然是要告诉方周志,是的,你应该感谢李向东,你确实应该帮他。
我代理的刑事案子,方周志说,三分之一都是李哥推荐的。你知道律师是靠代理案子挣饭吃的,没有案子就得喝西北风。
那不是应该的嘛。林曼如说,谁让你是他的好兄弟呢!
林曼如心里清楚,李向东帮方周志介绍案子很多时候是周南的意思,李向东心里其实并不是十分乐意,甚至时有微词怨言。但方周志却对李向东常怀感恩,念念不忘,而且一直在想方设法回报李向东,后来李向东只好顺势把不乐意改成了乐意,两人的关系也从根本上得到彻底改变。
他是我最尊敬的兄长,方周志说。
方周志当然知道,李向东帮自己介绍案子并推荐自己去做代理,完全是在执行周南的意思。对李向东心里的不乐意,他也心知肚明。他所以一直装做毫无察觉,是因为他有更深远的算路。周南一两年就要退休了,方周志必须在刑警队培植一个人来替代周南,以维系或延续自己与刑警队的特殊关系,保证自己一直能拿到重要刑事案子的代理权。而帮助李向东当上副队长以至等到周南退休时顺势接班队长,就是方周志必须完成的任务。
你的建议是对的,林曼如说,黄大音采访报导是非常必要的,晚上我会和向东好好谈的。
林曼如和李向东今晚的一场夫妻嘴仗大概率是无可避免了。
2
一辆小车从喜乔公司门前缓慢开过。从半开的驾驶室窗口可以看见,司机是一个戴着墨镜和大口罩的男人,基本认不出他人是谁。小车在距离喜乔公司30米距离的地方缓慢停下来,尾巴朝着喜乔公司,车牌赫然醒目。如果司机从左侧的后视镜看,应该也能清楚地看到喜乔公司大门、大门外面的存车篷,以及存车篷里的几辆摩托车。
这位戴口罩的男人是谁?
他在等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好像是等到了。
乔一丁从喜乔公司走出来。他走近存车篷里的一辆摩托车,正要启动摩托车时,忽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公路上停着一辆小车,那小车的车牌他认识,是何位梅的车牌号。
一段时间以来,乔一丁一边找方芹一边也在留意来来往往的小车。他认识何位梅的小车。他想如果能找到那辆小车,应该就能循车找人见到何位梅。但何位梅离开他后,他一直没有看到过那辆小车。
乔一丁这时认出来前面的这辆小车应该就是何位梅的小车。
梅子的小车!
乔一丁惊叹一声,很快冲出存车篷,朝那辆小车飞跑过去,一边喊,梅子——
可是,当乔一丁快要追上那辆小车时,那小车却忽然又开往前开走了。乔一丁情知自己跑步肯定是追不上,就很快退回来存车篷发动了摩托车。
乔一丁开着摩托追小车去了。
乔一丁显然是豁出去了,那怕是追到天边,也得见何位梅一面。乔一丁不得不违规超速行驶。
这时,恰遇李向东和马超正在驱车去处理一个治安案子。两人行至一十字路口时,同时看到一个身穿咖啡色夹克的男人,正骑着一辆摩驶车超速行驶,情况十分危险。李向东不得不左转追上摩托车,呜笛示警将摩托逼停,自己也停下来。
穿咖啡色夹克的男人正是乔一丁。
李向东说,小马,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去教育一下他,我先走,你完了打车找我就行。
马超说,是!
李向东丢下马超后自己开走了。
马超朝乔一丁走过来。
乔一丁超速行驶,自然很心虚,不得不静等警察处罚,但他见警车竟然抛下自己走了,只下来一个年轻警察来处罚自己,心里不由乐了,他牙一咬,心一横,忽然猛踩油门朝路边的一个小胡同开去。
乔一丁是一位遵规守距的好市民。如果在另外的任意时空,乔一丁一定会老实接受警察的处罚,那怕那位警察再年轻再没有经验甚至是女的,他都会那样。但现在不行。现在他好容易遇见何位梅的小车,他不能为了接受处罚而错过追到小车见到何位梅的机会。
马超朝乔一丁大喊,喂!快给我停下!
乔一丁当然不会停下,他反而加大马力更快速地开走了。马超追赶几步,情知追不上,气得直跺脚,只得无奈地停下,默念一下摩托车牌号码,以便后续追查。
乔一丁是本市人,对此地的地形道路极熟,他只在小巷中绕一个C型线后很快又上了公路。所幸那辆小车并没有走很远,好像是故意等着他似的。
乔一丁继续尾随小车前行。
梅子,你跑什么跑?乔一丁自语说,你今天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要追到你。
乔一丁紧追不舍。
小车开离市区,脱离大公路,往一条很僻静的小路上开去。
乔一丁也跟进到小路。
小路很窄,小车的车速不得不慢下来许多。
乔一丁的车速却没有减,他距小车越来越近。
路越来越不好,四周越来越荒野无人。
小车离开小路,往一片较为平坦的地方开去。
摩托车也进到了荒地。
荒地再往前不远是一条大河,小车无处可去了。
小车终于停住。乔一丁也追了上来。这时,小车里钻出一个人。乔一丁一看那人立时傻了。原来,这辆小车只是车牌号与何位梅的车牌号一样,车里的人却不是何位梅。这人是男性,戴一副黑色墨镜,嘴脸的大部则被一只大口罩蒙着。他上身穿一件灰蓝色中山装,是有四个兜的,那兜很特别,有点像是走明线缝上去的。
口罩男对乔一丁说,你在追我?
乔一丁奇怪地看着口罩男,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是我弄错了。
不别不好意思,口罩男说,你不是看着我的车牌号一路追来的吗?怎么会弄错呢?
是呀,乔一丁皱眉说,可是这车里怎么会是你呢?
你叫乔一丁对吗?口罩男说。
没错,乔一丁说,我是叫乔一丁,你认识我?
不是我认识你,口罩男说,是这个车牌号的主人认识你?
何位梅?乔一丁说。
对,是何位梅。口罩男说。
你认识何位梅?乔一丁说。
何位梅要我传话给你。口罩男说。
她怎么说?乔一丁紧张起来。
她说,口罩男说,你和她已经缘尽了。大家分开各过各的算了,就不要再互相打扰了。
乔一丁沉默一下,说,那她没有说为什么吗?
这还用说吗?口罩男说,离开你,肯定是不爱你了吗!
其实,乔一丁叹口气说,单是不爱了,我倒也能想得开,我原本也配不上她,我有自知之明。
那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口罩男说。
她给我写了留言,乔一丁说,留言里说,她离开我,是因为知道了我过去做过的一些什么坏事,所以才离开我的。这一点我想不开。
那你想怎样?口罩男说。
我想要她说明白一下,乔一丁说,我过去究竟都做过什么坏事。
这有意义吗?口罩男摊一下手说。
当然有意义。乔一丁说,因为我没有做过坏事,我是被冤的。
你干嘛要哪么较真呢?口罩男说,也许她那样说只是个托词呢?
不会的,乔一丁说,她这人我了解,她做事从来都很讲道理,如果不是真的认为我做了坏事,她绝不会那样讲的。
兄弟,口罩男貌似很诚恳地说,我想大家分开就分开了,何必一定非得要把事情弄得清清楚楚?退一步说,就算你弄清楚了,又能怎样?她已经上别人的床了,你难道还想她回到你身边吗?
不可能!乔一丁忽然生气起来,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要是那样人呢?口罩男说。
那我也要她给我解释清楚,我过去究竟做过什么坏事!乔一丁说。
你还是要找她?口罩男说。
我一定要找她!乔一丁说。
你要找不到她呢?口罩男说。
今天找不到,明天找,口罩男说,一个月找不到,找一年。一年找不到,我找她一辈子!
你这不是在为难她吗?口罩男似乎很无奈地摇着头说。
她给我说清楚就不为难了。乔一丁说。
口罩男沉默一会,又说,后生,你说个条件吧,你要怎样才可以罢手?
你什么意思?乔一丁说。
干脆直说吧,口罩男说,我不想让你找她。
我找他关你何事?乔一丁说。
我不想让你找她,口罩男有几分挑衅意味地说,或者说是不能让你再找她。多少钱,你说个数吧,我马上兑现给你。
乔一丁退开一步,非常正式地看着口罩男,很严正说,那我告诉你,你把全世界的钱都给我,我都不会要,我只要何位梅对我讲清楚一下,我过去究竟做过什么坏事!
既然这样,口罩男的口气冷硬起来,说,我只好给你上上课了。
上课?乔一丁说,你什么意思?
这样吧,口罩男做一个打架的姿势,我们俩打一架,你赢了,我带你去找何位梅,你输了,从今往后,你就别再找她了。
我找何位梅关你何事?乔一丁说。
因为何位梅现在是我女朋友,口罩男说,我不能允许你到处找她,打扰她的生活。
乔一丁终于明白对方是故意把他引来这里的,但他凭自己对何位梅的了解,根本不相信何位梅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去找了别的男人,更不相信何位梅会找这样动辄就要和别人动手打架的男人。
乔一丁极其认真地看着口罩男,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需要知道,口罩男活动一下身子,来吧!
看来我今天是遇见鬼了,乔一丁小声嘟囔一句,接着又很认真地对口罩男说,我不想和你打架,但是,我告诉你,何位梅我是一定要找到的。
乔一丁说完转身欲走,不料口罩男突然从背后给了乔一丁一拳,乔一丁朝前踉跄几步,差点爬倒在地,他终于被激怒了,遂转身朝口罩男冲去。两人打了起来。
乔一丁虽然也有股子力气,但对手口罩男不仅有力气,更有武功技巧。两人你来我往打起来,乔一丁曾几次想拉下口罩男的口罩和墨镜都未能成功。只打两三回合,乔一丁便被重重地击倒在地。
口罩男说,小子,你已经输了,你要答应我,从今往后不再找何位梅了。
乔一丁挣扎着说,除非你打死我,你只要打不死我,我就一定会找何位梅的。
口罩男说,我打死你很容易,但我不能打死你。
乔一丁说,这里荒无人烟,打死我,公安局也不会找到这里的。
口罩男说,有我的车印,也有你的车印,他们怎么会找不到呢?
乔一丁说,那你就别想拦着我找何位梅。
口罩男说,你说你有脸去找何位梅吗?你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你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的好。你也看见了,前面不远就是一条大河,你如果真是一条汉子,就应该跳河里去自行了断。
乔一丁被击中要害,一种刻骨的羞愧让他的脸扭曲成了一堆散乱的麻花。
口罩男继续说,既然你坚持要找何位梅,你就找吧,不过你千万小心点,别太张扬,也别让我看到,我看到你一次我会揍你一次。今天就这样,我先走了,你跳河不跳河自己看着办。
乔一丁站起来了。
乔一丁说,你以为你能走得了吗?
噢,我想起来了,口罩男笑一下说,你还会一直追撵着我不放,对吗?
对,乔一丁说,你到哪里我就追你到哪里。
谢谢你提醒我,口罩男说,我知道你的摩托也骑得很快,那好,我得先把你摩托里的汽油放掉,看你还怎么追撵我?
口罩男说着话先在自己小车的后备箱里找到一只扳手,合上后备箱,朝乔一丁的摩托车走去。乔一丁冲上去阻止,两人再次打起来,但乔一丁仍然不敌口罩男,再一次被口罩男打翻在地。乔一丁疼痛难忍无法站起来。口罩男飞快上前,很熟练地打开乔一丁油箱阀门。
乔一丁已忍着痛站起来。
乔一丁大喊,王八蛋——
乔一丁忽然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朝口罩男砸去,这时口罩男已转过身来,石头就砸在口罩男腹部衣兜口上,上面的纽扣被断成两半。接着乔一丁朝口罩男猛扑过去,用手扯住了口罩男的那个被砸的衣兜口。口罩男用拳击打乔一丁头部,乔一丁的手死死抓着口罩男的衣兜没放手。口罩男用力挣脱着,外挂式的衣兜就被扯掉下来。乔一丁手握着扯下来的衣兜布片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乔一丁的摩托的油箱里的汽油从阀门口汨汨而出。
口罩男来到自己小车旁,打开后备箱,把被扯掉衣兜的外衣脱下放进后备箱中,又从后备箱中取出一件黑色雨衣穿好,把后备箱拉合上。接着他上车打开马达,正要开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下车。他再次来到乔一丁旁边,乔一丁用尽全身力气再次用一只手扑抓口罩男,被口罩男闪开。口罩男却瞄准了乔一丁手上的衣兜布,并抓住一个角抢夺起来。终于,那块布片还是让口罩男夺走了。但他没注意到乔一丁的手里其实还攥着半只纽扣和两根蓝线。口罩男把布片顺手装进雨衣口袋,然后上车,开车走了。
应该说,这是乔一丁人生中最惨痛的一次失败。那怕是从舅舅家逃回市里后,到处流浪,几天没有吃饭,饿晕在曾属于自己家的大门口的时候,乔一丁也从来未失去活下去的信心,但在此时,他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口罩男的那句话——
你说你有脸去找何位梅吗?你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你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的好。你也看见了,前面不远就是一条大河,你如果真是一条汉子,就应该跳河里去自行了断。
口罩男说的太对了。乔一丁深骨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已经没有活着的理由了。
乔一丁来到大河岸边。
乔一丁自语说,对,你说的很对,我是没有能力保护我爱的人,我是没脸去找她了,我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我是该死,那就让我死吧!
乔一丁的双脚淌进河水。
乔一丁对着河面大声说,何位梅——我乔一丁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你了——咱们来生再见了——
乔一丁朝河中走去。他越往里走,他的身体就淹的越深。他缓慢地却很坚定地往前走着。河水漫过他的膝盖,再漫过大腿,臂部……当河水触到他的手时,他忽然神经质地把左手举了起来。很显然,他这时猛吃一惊。他把左手腕举起到眼前。他凝视着左手腕上系着的一根细细的红色绳子,戛然停住脚步。
我死了,魏大娘怎么办?乔一丁问自己。
这根绳子,是魏大娘给他系的,魏大娘称它妈妈绳。妈妈绳是妈妈与她的儿子的生命连线,这头断了就会伤及那头。乔一丁曾经发誓要回报魏大娘,他难道就用这种寻死的方式回报老人家吗?
不行,我还不能死。
乔一丁改主意了。
一抹晚霞从天边渗透过来,公路上已不再匆忙。乔一丁推着摩托车走走停停,艰难地前进着。偶尔有汽车从乔一丁身旁驶过,偶尔有司机会从车窗口扫一眼乔一丁。
不知在什么时候,乔一丁和他的摩托车互相倚偎着卧倒在了路边。
3
马超把自己被违章摩托车甩掉的事向李向东做了汇报,请求李向东责罚自己。
李向东说,好,那就罚你陪我练一小时擒拿格斗。
马超说,这是奖赏,太好了。
两人回到公安局大楼背后的小院,对练起来。
一小时很快到时,马超忽然说,不好,组长,你不是要去幼儿园接孩子吗?该不会又忘了吗?
别管这些事——接招!
李向东一把抓住马超的领口,马超立刻按照所学套路应对。
李向东现在不方便回家。这两天他正在与林曼如打冷战,迟些时回家是他的战术安排。
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爱的方式。
李向东和林曼如的爱,有时候会是以冷战方式存在。
冷战起因,是林曼如要李向东听从方周志的建议和安排,接受黄大音的采访,而李向东不愿意。两人因此争吵起来,最后形成冷战局面。
林曼如说,现在的局长对你一点也不熟悉,按照方周志的建议,接受黄大音的采访,让黄大音在电视或报纸上报导一下你过去的工作情况和曾经荣立二等功的事情,让局长通过媒体对你有一个全面的了解,这对于你争取副队长职务会有极大好处。李向东则说,方周志虽然用心良苦,但他的建议不可取。林曼如就批他不思进取,对家庭对自己都没有责任感等等。李向东说,王八蛋才不想当副队长,但这不是靠自己想什么办法就能当上的,局里安排谁上是有程序的,还要做民意测评,局长虽然对我不了解,但民意知道,周南队长更知道,我根本无须王婆卖瓜。如果按方周志的办法,让黄大音把我放到电视上和报纸上宣传,公安局的同事们会看不起我的,这事绝对不能办。林曼如又批他辜负朋友好意,不懂政治。李向东说自己会和方周志成为最好的朋友,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按照方周志的办法行事。两人争来吵去,谁也不服谁,于是形成冷战局面。
按照以往的经验,李向东需要把自己搞得像是累得半死时回家,让林曼如心疼到掉泪时,他们之间的冷战才会结束,所以他要找马超好好消耗一下自己的体力。
李向东当然不能把这些讲给马超。
又一小时过去,李向东终于快累爬了,他要马超开车送自己回家。
车子路过医院时,马超和李向东同时看见一辆大卡车停在医院大门口,把整个大门都挡上了,不由警觉起来。
马超说,会不会是有人闹事?
李向东说,去看看吧。
马超停住车,两人正打算下车去查问情况,却见一位司机模样的人从驾驶室后排位上抱着一个人下车,然后往医院里飞奔而去。
李向东说,算了,应该是着急送病人来的。
马超说,那也不能把大门给挡上。
等等看吧。李向东说。
两人就坐在车上等。
忽然,马超似乎想起了什么,说,这个病人我认识!
是吗?李向东说。
我想起来了,马超肯定说,就是骑摩托甩掉我的那个人。
你确定是他?李向东说。
咖啡色夹克——,马超再想想说,是的,我确定是他。
我们截停他摩托时,他人不是还好好的吗?李向东说。
是啊,骑着摩托像猴子似的。
怎么突然就病了?
不会是被卡车给撞了吧?
说话间,司机模样的人从医院里跑出来了,只见他很快上到卡车,把卡车从门口挪到一边去了。
马超说,要不进去看看?
李向东说,算了,他都病成这样了,你难道还要说他什么吗?
马超开动车子向前走去。
被卡车司机送进医院的人是乔一丁。
卡车司机救了乔一丁。
卡车司机从乔一丁的衣兜里找到乔一丁的手机,从手机通讯录中找到一些号码,逐个拨打。
司机先拨通的是王强。王强正在开车返回市里的途中。司机接着拨通了又一部坐机电话。
魏大娘和儿媳杜丽正在吃晚饭,客厅的电话机响了。杜丽去接起。
杜丽说,哪位?
司机说,您好,请问是乔一丁的家属吗?
杜丽说,不是——啊,不对,是乔一丁家属,乔一丁怎么了?
司机说,你们家乔一丁病了,现在医院急救室,我是从他的手机上找到这个号的。
杜丽着急说,什么?乔一丁病了?好,好,我马上赶去医院。
杜丽放下电话。
魏大娘听见了儿媳妇的话,赶紧来到电话机旁。
什么?魏大娘说,乔一丁病了?
是,杜丽说,乔一丁病了。
这孩子怎么说病就病了,魏大娘急切地说,哪我和你快点去医院吧。
妈,杜丽说,我一个人去就行,您就别去了。
去,魏大娘说,我一定得去,你快点吧。
婆媳俩很快打车赶到了医院。
王强也正在往医院赶。王强已用手机给医院打了一笔款子,他要求医院对乔一丁多加关照。
乔一丁躺在一张病床上正在接受输液。他还在昏迷中。杜丽用一条湿冷毛巾放在乔一丁的额头帮他降温。魏大娘似乎是准备解下乔一丁左手腕上的细若丝弦的红绳,但她的手刚触到乔一丁的手腕,乔一丁就神经质地躲开了,好像是在拒绝她。魏大娘知道乔一丁的意思,就一边对他解释起来。
魏大娘说,孩子,我是你的大娘,大娘不是想解掉妈妈绳的,大娘是要给你换一根的,因为它太细了,我怕它会断了的。
魏大娘说完,再次去解红绳时,乔一丁果然不再拒绝。
杜丽说,一丁的脑子里还是清醒的。
魏大娘就把旧的红绳解下,把早已准备好的红绳再次给乔一丁系上。
魏大娘说,大娘早要给你换一根的,一直抓不到你人。现在换上了,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乔一丁果然睁开双眼,但眼眶里满满的都是泪水。
杜丽说,一丁醒来了!
乔一丁说,嫂子,大娘,我怎么在这里?
杜丽说,你病倒在路上,是一位卡车师傅把你送来医院的。
乔一丁说,这样啊,那他人呢?
杜丽说,我们来医院时,他人已经走了。
乔一丁轻轻叹口气,我得谢谢他呀。
杜丽说,我等会找医生帮你问一下吧,我想他们应该有他的联系方式。
魏大娘对杜丽说,你快给梅子打个电话吧,把一丁的情况告一下她。
乔一丁说,别打了,她可能不用原来的手机了。
杜丽说,娘,我早打过了,说是不在服务区内。
乔一丁若有所思说,算了,谁也打不到她手机了。
魏大娘说,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乔一丁说,大娘别担心,这两天她去外地了。
杜丽说,那手机打不通是怎么回事?
乔一丁说,可能是手机掉了,我也打不通她的手机。
大家正说着话,王强推门进到病房。
王强走近乔一丁身边,关切地说,一丁你怎么搞的?
乔一丁说,王哥,给你们大家都添麻烦了。
王强说,肖师傅人呢?
大家不解地看着王强。
杜丽说,啊,你是说救回一丁的那个师傅吧?
王强说,对呀,我是接到他打的手机才知道一丁病了的。
杜丽说,我和我娘来医院时他就走了,刚才一丁还问我呢。
王强说,他姓肖,我留了他的手机号的。
乔一丁说,好,我会找他的。
这天晚上,乔一丁失眠了。
他看出来,两年前他被砸伤了胳膊时也是住在这间病房的,而且与现在一样也是三号床。
当时的一号床的病友姓武,人称小武,与乔一丁年龄相仿。二号床的病友姓郭,有50多岁了,大家称他老郭。
因为魏大娘常跑医院照顾乔一丁,就与小武和老郭也混熟了,两人都很羡慕乔一丁能有这样一位大娘。
忽然有一天,该是魏大娘给乔一丁送补养汤时,魏大娘没有来,来了一位美女,三位病友都吃了一惊。美女手里提着一个汤罐。大家不认识美女,却看出美女手里的汤罐,与魏大娘常来看乔一丁时带的汤罐一样。但世上一样的东西太多了,大家当然不敢确定那汤罐就是魏大娘的汤罐。于是开始时大家以为美女一定是走错房间了,正张大眼睛抓紧时间欣赏着美女,希望她多呆些时再走。却发现美女并没有因为走错房间而想要走的意思。
美女大大方方对三位说,大家好。
三位病友都颇感错愕,彼此相互看一眼,没敢回应美女。
美女走到小武床边,对小武说,您就是一丁大哥吧?
天哪,原来美女是找乔一丁的。
小武自然不敢冒允乔一丁,连忙指一下3号床,说,我不是乔一丁,他是。
美女对小武歉意在笑一下说,不好意思。
美女走近乔一丁,把汤罐放在乔一丁旁边的小柜上。
乔一丁惊奇地看着美女说,您找我?
美女说,大娘家里来亲戚了,祥子哥嫂又没回家,马踩车了,就让我给您送骨头汤来了。还很热,你可以现在就喝。
乔一丁说,您是——
美女说,我租住在大娘家靠门口的小房间里,是大娘的房客。
乔一丁点头说,这样啊。
美女说,大娘说了,汤很多,可以分给他们两位也尝尝。
乔一丁说,好啊好啊,那麻烦您给他两斟一下好吗?
老郭小武听到了连忙表示出一种不好意思来。
老郭说,不用不用,你们家大娘也太哪个了。
小武说,不用不用,大娘也真是的。
美女说,两位就不用推辞了,是我家大娘的意思,我给你们分一下吧。
老郭小武只得从自己的小柜里取出斟具来。
美女就开始给大家分。
美女给小武老郭分好汤后,返回到乔一丁的床边。
美女对乔一丁说,一丁大哥,我来喂您吧。
乔一丁赶忙谢绝,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我能行。
美女说,大娘说你的胳膊还没好,不能乱动的。
乔一丁说,没事的,我行我行。
老郭叹口气插嘴说,小乔,她是大娘派来的人,别不好意思,你就让她喂吧。
小武也说,一丁大哥,你就让大姐喂吧,别硬撑。
美女说,是啊,两位大哥都说了,来,我喂你。
美女开始喂乔一丁喝汤。
乔一丁和何位梅就是从那天开始认识的。
回想着这些往事,乔一丁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流。
4
方周志在开车,何位梅坐在副驾位上。他在送她去上班。
这个健身馆的工作环境还好吧?方周志说。
和原来的那家也差不多,何位梅说。
如果不很好,方周志说,可以再换一个,健身公司多得很。
不用换了,何位梅说。
哎,我问你,方周志似乎忽然想到一件事,说,乔一丁有没有再去打扰方芹?
也不知为什么,何位梅说,这几天突然消停下来了。
噢,方周志下意识地点着头,好欣慰的样子说,我想应该会这样的。
应该?何位梅看一眼方周志,你为什么这样想?
凭一种感觉吧。方周志诡谲地笑笑说。
方周志的感觉还是错了。乔一丁已从医院出来了,这时,他正在方芹所在的超市找方芹呢。
方芹自顾自在码货。乔一丁站在旁边看着她,一边与他说话。
你怎么又来了,方芹不高兴说,你难道没有工作吗?
我的工作比较特殊,乔一丁说,有活呢就忙个死,没活呢就闲个死——哎,乔一丁忽然产生出一个主意来,说,我可以帮你码货吗?反正我现在也闲着不是?
你别给我来这一套好不好?方芹厉声说,你这样子对我影响很不好,再说也影响我的正常工作,领导要批评我的。
其实,乔一丁说,这一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现在心里已经把你梅子姐彻底放下了。我知道我也配不上她,我现在找她,也不是一定要她回去跟我生活,我决不是那种泼皮无赖。老实说,我不管她现在和谁在一起,只要她自己感觉幸福,她愿意,我没什么说的,我祝福她。我现在找她,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我,她说她知道了我过去做的一些事情,我只是想亲耳听她说一下,那都是些什么事情,仅此而已。
这样当然最好,方芹不由怔一下,似乎忽然来了一点兴趣,态度也转变了很多,她看着乔一丁说,那你能保证不再缠着她吗?
我发誓不缠着她,乔一丁说,我只想知道我过去做过什么,让我死也死个明白,我只要听她说完了,我立马闪人,一秒钟不多待。
那好,方芹说,那我找机会和梅姐谈谈吧。看她怎么说,好吗?
好,你有我的手机号,我等你信息。
好。
乔一丁一走,方芹就给何位梅打手机。
此时,何位梅的训练课刚结束,学员们纷纷向何位梅打招呼离去。何位梅回到自己的休息间,等待方周志来接自己,忽然她的手机响了。
何位梅说,芹芹,什么事?
方芹说,姐,乔一丁又来超市找我了。
天哪,何位梅无奈说,他还找你呀,这可怎么办呢,愁死我了——他找你说了些什么?
姐,方芹说,我听他的话音,好像是知道你有人了。
不会吧?何位梅惊奇地说。
我想他是知道了,方芹说,因为他说,不管你现在和谁在一起,只要你自己愿意,他祝福你。
他真这样说?何位梅紧张地说。
他说,方芹说,他现在找你,不是求你回心转意,他只是想问一下你,你在留言中说的,你已经知道他过去的一些事情,那都是些什么。他还说,你只要说清楚了,他立马走人,绝不缠着你。
他是这样说的?何位梅再问一句。
是这样说的。方芹肯定地说。
何位梅思考片刻,说,我想,他既然能这样说,那我还是见一下他算了。
姐,方芹说,你确定吧,你别考虑我的因素,我没什么的,他找就找一下,又不会伤害我什么。
我想,何位梅说,他既然想知道,那我就干脆告诉他也好。
那他再找我时,我就跟他约个时间,让他和你见一面行吗?方芹说。
这时,门外有小车的鸣笛声。
方周志来接我了,何位梅说,就这样定了,你约他吧,我挂了。
何位梅挂断手机往外走去。
何位梅已决定与乔一丁见面。方芹正在帮他俩约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谎言最怕的是涉谎言双方的直面对质。他两人一旦见面,何位梅肯定会把方周志讲过的关于乔一丁在公安局的案底讲给乔一丁,而此时去意已决的乔一丁肯定也不会像上一次一样为了息事宁人而任凭何位梅冤枉自己。对质结果如何不好预测,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所有事情一定会朝着真相方向靠近。
这天下班后,方芹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里,先给乔一丁发了个信息,一边等着乔一丁的回复,一边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方芹的妈妈叫王玉兰,70多岁了,方芹去市里打工后,一般都是方芹的男朋友也是她的准姑爷孙小明代为照顾。
这时,王玉兰正要出门去村里老年活动室打麻将,电话机响了。
王玉兰接起电话说,丫头,你什么事?
方芹说,妈,没什么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王玉兰说,你李大娘在院里等我呢,我要去打麻将了,没时间跟你啰嗦,没什么事我就挂了啊。
方芹说,好好好,挂吧,走路可得慢点啊——
王玉兰已挂断手机。
恰在这时,乔一丁回过电话来了。方芹接起。
方芹说,我姐同意与你见一面了,你说个时间和地点吧。
乔一丁说,那就9点整在你家里见吧,好吗?
方芹说,好,我过会告诉我姐吧。
方芹知道这一阵子何位梅肯定与方周志在一起,贸然打电话或微信语音怕何位梅当着方周志面不好说话。这种和前男友会面的事她认为还是不要让现男友知道比较好。怎么办呢?方芹打算先等一会,大家吃过饭,估计何位梅一个人在厨房收拾碗筷时再联系她比较好。而且,最好是发条短信。因为短信比微信沟通目标相对小些。
想想还有一点时间,方芹给孙小明发了个微信视频请求。
这个点时,公安局的后院里,马超还在向李向东讨教擒拿技法。
李向东边演示边说,这一招,是右直拳击头、左上勾拳击腹、右砍掌击颈。动作要领是,从格斗姿势开始,我上步用右手直拳向对方头部击打,在对方左手拍击防守我右直拳的同时,向对方右侧前方上步,同时两膝上挺,用左上勾拳击打对方胸腹部,趁对方弯腰防守之际,身体左转,用右手砍击对方右侧颈部,将对方制服并控制住。
接着两人相互对练。
周南来到后院,两人停下。
周南说,电影院因为控制购票,最近有点乱,你们两个过一会要去电影院附近巡查一下。
李向东说,明白。
因为市里的疫情控制比较好,但电影院仍然是控票营业,出现了一票难求的现象。
难求方显能耐。方周志偏偏要选择一票难求时带何位梅去看电影。
晚七点多钟,何位梅肩上挎个小包,挽着方周志的胳膊往停车位走去。
为什么要晚上去看电影,何位梅说,周日白天不好吗?
白天我的日程排得满满的,方周志说,哪来时间看电影啊。
两人上车。
方周志打开马达,正要开车,何位梅忽然想起了忘拿眼镜了。
糟,何位梅说,我忘拿近视眼镜了。
你自己回家拿,方周志说,我在车里等你。
何位梅打开门下车。
方周志说,把包放车里,不然你拿了眼镜又会把包忘了拿的。
何位梅放下小包,下车。
何位梅走后,小包里忽然有短信铃声,方周志拉开拉链,把手机拿出来查看,是方芹发来的。方芹给何位梅发短信,而不是打电话或发微信,当然是想要避开方周志的。那知道结果正好相反,方周志第一时间看到了短信,倒是把何位梅避开了。
方芹在短信中写道:
姐,一丁九点来我家,你九点来吧,他说只要你向他说明白他做的那些事情是什么就行,他保证一分钟也不会缠你。
方周志不由大惊。他压抑着自己内心的紧张开始拼命思考,很艰难的样子。良久,他似乎终于作出一个重大决定。他很快把何位梅手机里的信息删掉了。这时,何位梅的脚步声已近,方周志来不及把手机放包里了,就把手机先压到了自己屁股下。何位梅上车。
方周志开动了小车。
何位梅把小包重新挎好到肩上。
何位梅看到方周志握着方向盘的手好像有点颤抖,说,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方周志故作很平静的样子说。
我看见你的手有点抖。何位梅说。
是吗?方周志掩饰说,没有呀,又反问何位梅,你没什么事吧?
没有,何位梅说,我能有什么事?
我是想啊,方周志试探地说,你是不是还在为乔一丁找方芹的事烦恼?
何位梅叹口气。
说一点也不烦恼是假的。何位梅说,怎么能不烦恼呢?他天天找方芹,给方芹造成了很大困扰。都怪我这个姐姐。
有没有考虑过干脆见他一面,把该说的都说给他算了?方周志说。
我倒是也愿意,何位梅说,可是你不是一直反对我去见他吗?
我原来以为,方周志稍停一下继续说,你和他离开一段时间以后,他会冷静下来,他会想到自己做过的事情,想到你们两人不是一路人,在一起不合适。但是,现在看,我还是把他想的太好了。他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反思的人,他永远不会认为自己有问题,永远认为你会一直爱他,所以他一直会寻找你,滋扰你,没完没了。所以,还不如你见他一面,实话实说,把他做过的事给他摆出来,看看他有没有脸面再找你。
其实我也早有这种想法,何位梅说,因为我在给他的留言中,只说是我知道了他过去做的事情,并没有点明白是什么事情,他会认为我并不知道他在祥子哥的案子中扮演的角色,更不会认为我知道他在公安局的案底。我没有把这些说给他,是想给他留一点面子,不想把他剥光了。现在看来,这样不行,还是要把话给他说明白的好。
早有这种想法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方周志说。
我有点怕你误解我,何位梅说,怕你以为我想见他,想和他死灰复燃。
爱情的基础是信任。方周志说,我爱你,我就应该信任你。
谢谢你,何位梅说,真的。
道理和按着道理做事,永远是两个概念,两回事情。有些人的道理只是用来讲给别人的,自己从来没有计划要按着道理做事。
天色虽然还没有全黑,路灯已亮了。大街上有很多车辆。方周志的小车也夹在其中。
麻地村敬老院麻将室里灯火辉煌。好几张麻将桌,都已满座了。老人们有的在打麻将,有的则站在旁边当看客和场外指导。
王玉兰和李大娘也在其中。
前来电影院看电影的人们纷纷往电影院里走去。何位梅挽着方周志的胳膊也在人群之中。
方周志和何位梅找到自己的座位,两人坐下。
电影还没有开始,银幕上在放广告。
这时,方周志忽然手按着腹部,一脸难受的样子。
你怎么了?何位梅惊问。
我忽然感觉肚子好痛。方周志说。
很厉害吗?何位梅着急起来。
有点厉害。方周志说。
那咱们别看了,到医院看看吧。何位梅站起身来。
那倒不别——方周志挣扎着说,这样吧,你一个人先看,我去外面买点药,吃了就好。
你又不是医生,还是到医院吧。何位梅说。
小何你别着急,方周志站起来说,我知道没什么大问题的,我以前也这样过,我知道吃什么药的。
我和你一起去买药吧。何位梅说。
方周志一只手把何位梅按坐到座位上,说,你别动,我去去就来,很快的。
方周志拍拍何位梅的肩膀,一个人往外走去。
何位梅担心地望着方周志的背影。
需要我就打我手机啊。何位梅说。
方周志挥挥手说,好的,我知道。
方周志逆着人流往外走去。
方周志走出影院时,竟然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车位,一点也看不出肚痛的样子。
方周志开车走了。
方芹拿几颗苹果放在茶几上的水果盘,再拿一把三寸长的水果刀放盘里。这时,有人敲门,方芹过去打开门,是乔一丁。
方芹说,你进来吧。
乔一丁进屋,顺手把门掩上。
方芹说,你先坐下等一下,我姐马上就到。
乔一丁在沙发上坐下。
她九点来,对吧?乔一丁说。
说好的是九点。
乔一丁打开手机看看。说,现在就到九点了。
方芹也看一下自己手机。说,应该很快了。
两人无话,静等几分钟。
乔一丁说,都过5分钟了。
方芹说,说不定有什么事耽搁了。
两人再等几分钟。方芹也有点急了。就拨了一个号,通了。但等等就变成一句无人接听的提示——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方芹皱眉说,我姐可能是在开车,不方便接听。
两人再等。又过了几分钟。
乔一丁说,你不是说很快就到吗?都过了十多分钟了,怎么回事?
方芹说,说不定有什么事一时走不开吧。
乔一丁说,她会不会不来呢?
方芹说,都说好了,不会的。
两人再等。
乔一丁说,方芹,你不会是耍我吧?
你说什么呢!方芹生气地说,其实呢,你做过的那些事,你自己还不知道吗?我姐没有对你说,是想给你留面子的。
乔一丁也不高兴起来,说,我做过什么事?
方芹说,你真要我说?
当说无妨,乔一丁说,好话坏话我都担着。
方芹犹豫一下,说,那我问你,祥子哥的案子,当时你在不在车上?
当然在啊。乔一丁说。
出事的当时,到底是谁在开车?方芹说,我是说当时谁在把握方向盘驾驶?
祥子哥啊。乔一丁说。
是祥子哥吗?方芹说。
是啊,乔一丁奇怪看着方芹,怎么了?
不是王强在开吗?方芹说。
王强在副驾位坐着呢。乔一丁说。
真的吗?方芹说。
当然是这样啊,怎么了?乔一丁说。
看来,方芹叹口气说,我看你是吃了称砣铁了心要害祥子哥的,王强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你简直是胡说八道!乔一丁有点火了。
我再问你,方芹说,你为什么要帮常仁禹拍那个打张老师的视频?
乔一丁大声说,我没有!
没有?方芹说,你不是在我姐面前承认了吗?
那是因为你姐要和我分手,我是被她逼的!乔一丁说。
是逼的吗?方芹说。
我当时要是不承认,乔一丁说,她就打包走人,我是怕她走才不得不承认的。
方芹冷笑起来,说,大丈夫要敢做敢当,你是敢做不敢当,说实话,连我也瞧你不起。
乔一丁终于怒了,他站起来,怒瞪着方芹。
方芹说,其他的我就不再说了。
乔一丁怒吼起来,你说!你给我说!
方芹也大声说起来,公安局都有案底的,还用我说吗?
公安局有什么案底?乔一丁大声说。
抢劫老人,方芹也大声说,给妓女拉皮条赚钱——你自己做过的自己还不清楚吗?
你血口喷人!乔一丁被彻底激怒了。
你真不要脸!方芹也怒了。
乔一丁忽然朝方芹举起右手,仿佛想打她。
方芹看乔一丁举手要打她的样子,就从茶几上拣起苹果朝乔一丁脸上砸去。
你敢打我!方芹说,你打呀!
乔一丁闪一下身子躲开,方芹再次拿苹果砸乔一丁,乔一丁终于伸手猛推了一把方芹,方芹没站稳仰面倒地,后脑袋正好磕在墙边的花盆边,花盆碎了,她自己则晕过去了——
麻地村敬老院正在玩麻将的王玉兰,仿佛是被什么事惊到似的猛然站起身,接着一阵眩晕,双腿一软,轰隆一声跌倒在地上。众老人大惊。
一人说,王玉兰!
一人说,玉兰姐怎么了?
一人说,我去叫陈半仙过来!
麻将室一时大乱。
乔一丁见方芹倒地不说话了,不禁大惊,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颤抖着往门口退去。恰在这时,门从外面悄然打开,进来一个身穿连帽雨衣戴着大墨镜大口罩的人闪了进来,乔一丁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声音,正要转身去看,他的后颈被闪进门的人猛击一掌,竟然晃晃悠悠摊倒在地上——
电影正在放映电影。
何位梅的心思已不在电影屏幕,她不停地转身望着入口处,表情十分焦急。然后,她打开小包,要找手机打电话,却发现手机并不在包里,不由更加着急。
何位梅小声自语说,天哪,我的手机哪里去了?
大街上,很多车辆在正常行驶,忽然从岔道上插进来了一辆小车,这辆小车一进入主道便开始超速行驶,并频频危险超车。
李向东和马超在开车巡查。
李向东说,你学到的这些擒拿套路,暂时还用不上。
马超看着李向东,等他进一步解释。
李向东说,一定要熟练到一种几乎是动物性条件反射那样快捷熟练的程度,就是你的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你的动作已经有了。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就是这个道理。当然,这也还只是技巧的一面,你还得有功夫。功夫和技巧是两回——
李向东忽然停下说话。他忽然看到有一辆小车疑似危险驾驶,立刻把注意力全放到前面的小车上。
李向东说,这是什么鬼人!简直是不要命了?
李向东遂即呜响警笛追赶超速小车。别的车辆纷纷让路,请警车前行。李向东在众车辆的支持下很快在一红绿灯路口追平了超速小车,并也停了下来。
两人迅速下车。
李向东马超快步来到超速小车旁边。李向东用手电筒向超速小车示警,超速小车只得把驾驶位的玻璃窗打开。李向东和马超同时认出原来是方周志。只见方周志穿着一连帽黑色雨衣,神情看上去好紧张的样子。
李向东惊奇地说,啊,是你呀!急急忙忙是在赶饭局?
方周志故作镇静说,是李哥啊,有什么事吗?
李向东略显尴尬说,也没有什么事的,您穿着雨衣,差点没认出来。
方周志说,我怕下雨,就未雨绸缪穿了它。
李向东说,那好,稍微开慢点,我在巡逻。
方周志说,瑶瑶在新学校还适应吧。
李向东说,很好。
方周志说,那就好,回见!
李向东说,回见!
李向东和马超返回自己车里。
马超愤愤不平说,组长,你对他太客气了。
李向东说,方周志是刑警队的老朋友,又没有出什么事故,提示一下就行了。
马超说,可是,我看这家伙的神色,十有八九是刚刚干过什么坏事的。
李向东笑起来,说,何以见得?
马超说,你看他还穿着雨衣,还是连帽的那种。
人家不是说未雨绸缪吗?李向东说。
可是根本看不出是要下雨的样子啊。马超说。
看出来马上要下雨了,那还叫未雨绸缪吗?李向东说。
我总觉得他有点不太对劲。马超说。
当警察敏感一点是对的。李向东说。
还有,马超认真说,他的眼神里有一种紧张感。
有紧张吗?李向东说。
有。马超说。
我怎么没看出来?李向东说。
因为你只顾和他说话了,当然没看出来。马超说。
我只看出他有点尴尬,李向东说,他知道他自己超速行驶了,而且又让咱抓了现行,他也知道要是换了别人,我肯定还要处罚的,但对他,我没有,我放了他一马,关键大家又是老熟人老朋友,遇了这种事,你说他能不尴尬吗?
组长,马超说,常仁禹打老师的那个案子你知道吗?
知道啊,李向东说,怎么了?
公审时我旁听了。马超说。
那个案子是有一些争议的。李向东说。
他居然说常仁禹无罪。马超说。
律师嘛,李向东笑一下,他当然要向着他的当事人的,一点也不奇怪。
那也不能提议法庭当庭释放昌仁禹吧?马超说。
那不可能。李向东说。
当时,马超说,旁听观众差点要冲上去揍他了。
我也听说了。李向东说。
那一段时间,我找了他很多次。马超说。
你找他干什么?李向东说。
我打算,马超说,我打算也打他两巴掌,反正也无罪,不打白不打。
李向东大笑起来,说,你这小家伙,真是太逗了——那后来呢?
后来我复习考公务员,没时间了,马超说,再后来,我成了国家公务员,也不能随便打人了,只好算了。
虽然不能随便打人了,李向东说,但正义感不能丢。
是的。马超说。
方周志有名气,李向东停停说,但对他的争议也不小。去年,司法局在一家电影院举办了一个法制论坛,请了方周志做主讲佳宾,听众对他不满意,还朝他扔过鞋子,论坛结束后,有人也曾扬言要揍他的。
他讲了什么话让大家不满意了?马超说。
问川地震时有个黄跑跑,你应该知道吧?李向东说。
全世界都知道。马超说。
他说,李向东说,黄跑跑在地震中弃学生自己逃命没有错。
马超不由得握紧了拳头,说,对于这种人,你说不该打吗?
小马,李向东说,你得记住,这些话,咱俩私下说说就好,回到队里,就不要乱说了。
为什么?马超说。
因为,李向东说,方周志是咱们刑警队的老朋友,和我个人的交情也不错。
我就不明白了,马超说,刑警队还有组长您,为什么要把方周志这样的人当朋友。
这中间的学问太大,李向东笑说,我怕你暂时还懂不了。不过,假以时日,不用我教你,你也会悟明白的。当然,我也是吓唬你的,其实也没有哪么难懂。你能考得上公务员,这些所谓学问对你就是小菜一碟。
我找周队报到哪天,马超说,正好方周志也在,两人在隔断后面谈话,我看见方周志和周队的关系不一般。
他俩是同乡,李向东说,可能还有亲戚关系。周队帮他介绍过很多案子,他就凭那些案子有名起来的。
昌仁禹的案子也是周队介绍的?马超说。
这个我还不清楚——不过我劝你别过问这些事,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对,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电影院里电影还在放映。
方周志悄声朝何位梅走过来。
何位梅急不可待又十分遗憾地看着方周志。说,你怎么才来啊?是不是肚痛的很厉害啊?
我吃药后,方周志说,在车里休息了一会,现在没事了。
我的手机也可能拉家里了。何位梅说,最近我怎么搞的,总是丢三拉四的,刚才想给你打电话,打开包一看,手机没了。
什么拉家里了?方周志说,是拉车上了。
拉车上了?何位梅感觉艰奇怪,怎么会呢?
刚才本来都要拿手里带出来给你的,方周志说,和保安说了两句话,害得我忘了。
我都快急死了,何位梅说,要给你打电话没手机,去找你吧又没车,害得我电影都没看明白。
真的不好意思,方周志说,第一次陪你看电影就出了这个状况,我真是该死。
你是不是常有这个肚痛毛病啊?何位梅说。
大早先有过,方周志说,后来好多年没有了,想不到今天又有了。
是不是吃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何位梅说。
下午在单位和大家吃了几颗杏子,我想有可能是杏子闹的。方周志说。
现在一点也不痛了?何位梅看一下方周志。
是的,方周志说,一点也不痛了。
方周志似乎鬓角有汗,便掩饰地用手抹了一下。
你还出汗了?何位梅说。
走得急,何位梅说,有点热。
这时,电影也结束了,人们开始退场。方周志牵着何位梅的手走进退场的人流之中。
方芹家楼里,方芹家楼下的大爷从外面回来,正在上楼梯。他走到三层时,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滑了一下摔倒了,双手托地往起站时,手上粘糊糊的,看时,竟是红遏色的血,禁不住吓了一跳。
大爷大惊说,天哪,这是哪来的血!
这时,头顶的楼板上有东西像水滴一样滴到大爷头上,大爷举头看时,原来是有血正在通过楼板边沿往下滴答,然后再从四层的楼板边沿往三层滴答。果然,三层回来的两居民也发现了血。大家走上四层,再与大爷一起往循着血印上到五层。大家发现,原来血是从方芹家门底下流出来的。大爷赶紧边敲门边喊起来。
大爷喊,小方姑娘——小方姑娘——
方芹家里一无声响。
大家都被惊呆了。
一人说,打110吧!
一人说,对,快打110!
大爷说,打,快打!
有人开始拨手机了。
方周志和何位梅正在开车回家。他们从幸福大街右转过来,经过方芹家楼下时,看到楼门口好像有人在有点慌张地互相议论着什么。
何位梅说,停车上去看看方芹吧。
方周志说,方芹这一阵早睡觉了,她早上上班早,别影响她休息了。
何位梅虽然心不甘,还是依了方周志,她没再说话。
小车从方芹家楼前开走了。
两辆警车一前一后从公安局大门开出来,前面的警车呜着警笛。
警车往大街上开去。
今天是2022年5月17日。
第六章正义的事从来不只是一个人在做
1
人是很了不起的。尤其是年龄大的人。魏大娘好久看不见儿子魏祥子,事实上她已经做好了面对灾难的准备。她当然知道儿媳妇杜丽一直在对她说谎。什么往省城里拉货一时回不了家,难道给家里打个电话也没时间吗?她没有及时戳穿她,是想自己先要给自己积蓄一份足够的力量以承受灾难。此外,她也是在猜想这种灾难可能是什么。那么可能是什么呢?魏祥子出车祸死了吗?绝对不是。因为如果是死了,杜丽怎么也要她这个做娘的最后见一面儿子。那么,是被坏人劫持了?也不像是。因为如果那样,杜丽肯定要筹钱去解救,或者选择报警。杜丽都没有。儿子究竟出什么事了?
这天吃过早餐,魏大娘久久地坐在餐桌前,闭着眼睛独自冥想。
杜丽说,妈,您今天不去打牌了?
魏大娘没说话。
杜丽又说,妈,您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孩子,魏大娘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杜丽,老实告诉妈,祥子被判了几年?
杜丽突然傻了。
一种信息的扩散,及其无法控制的扩散,并非是因为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云云,而是因为信息本身就有无限扩散的功能。“万物互联”也未必是我们对于科技时代的预判或期许,而是它本来就是一种客观存在。
冥冥之中,乔一丁的死迅也在悄然扩散。
乔一丁有个舅舅,家在一个叫车呜峪的村子里。他有个儿子,叫双贵,从小就患脑瘫。村里人称乔一丁舅舅双贵爹,称乔一丁舅妈双贵娘。双贵爹对于乔一丁从自己家偷偷出走一直耿耿于怀。他知道乔一丁的出走是因为忍受不了他舅妈的打骂和虐待才偷偷出走。乔一丁出走时不满10岁。回到市里他吃什么?喝什么?晚上又住到哪里?双贵爹一想到这些心里就难受。可是木已成舟,自己又斗不过老伴,就只能自己和自己呕一阵子气罢了。
双贵娘到民政局办手续收养乔一丁,完全是为了得到乔一丁家的那个宅院的售卖权。在她算计中,宅院卖出,再把乔一丁赶走,那卖宅院的钱对于她自己来说,就是无本之利。所以,乔一丁偷偷出走后,她就绝口不再提这件事了。几年之后,她甚至连乔一丁的名字都记不得叫什么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她觉得自己的经济账还没有算好。
村子里有一位叫张三的年轻人,去市里打工去了。走时连公交车都坐不起,是搭乘村里的一辆拖拉机走的,穿的衣服则是他哥哥张二穿过的旧衣服。可是,三年之后,张三竟是开着自己的小轿车回来的。小轿车里拉着很多高档食品,还带回来了一个漂亮的小媳妇。
张三回村里时,已是晚上8点多了,可是村里很多人还是都跑到张三家院外去看了。村里不像很多年前了,现在有电,也有路灯,人们来来去去也都很方便。双贵娘也去张三家看热闹了。双贵娘对张三去市里打工的事早已知悉。现在见张三如此阵仗荣归故里,忽然就记起来也一样去了市里的乔一丁。他想张三去了市里才三年就混成这个样了,那乔一丁去市里有十好几年了,会不会比张三还要发财些呢?
双贵娘这样想着不由激动起来。她扭头就往自己家跑去。这时,双贵爹正在自家院里抽旱烟。双贵娘大声对双贵爹说,他爹,你快跟我进屋,我有事和你说。
双贵爹跟老伴进屋。
疯疯颠颠的,双贵爹说,出什么事了?
他爹,双贵娘气喘吁吁说,我先问你,你哪个狼不吃的外甥叫什么丁来着?
你是说一丁吗?双贵爹说。
哦,对,是叫一丁,双贵娘拍一下自己脑门说,瞧我这鬼记性,连个一字都没记住。
一丁怎么了?双贵爹说。
他爹,双贵娘说,明天,我要你和我去市里一趟。
去市里干什么?双贵爹说。
村西头张赖子的儿子,双贵娘说,就是那个张三,你知道不?人家回村来了。开着小汽车,还带着新媳妇,他娘的牛逼死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双贵爹说
双贵娘一会说要去市里一趟,一会又说村西头的张三牛逼,双贵爹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才出去三年哪!双贵娘还沉浸在自己的激动中,我问你,你算咱那个狼不吃的一丁回市里有几年了?
十多年了吧,双贵爹说,你说这些干什么?
十多年了,双贵娘说,老天爷,那就是三四个三年哪!
你是说一丁在市里发财了?双贵爹说。
双贵爹终于听出来双贵娘话里的一些意思。
不能拖了,双贵娘说,明天一早,我和你坐公交车去市里。
你是说要去市里找一丁去?双贵爹说。
不找他能找谁?双贵娘说。
你要找一丁干什么?双贵爹说。
咱双贵都三十多岁人了,双贵娘说,还没有讨老婆,说了几家姑娘,都是因为财礼凑不够黄了,咱得找一丁给咱们点钱,好给双贵娶个媳妇呀!
双贵爹总算彻底弄明白了双贵娘的意思,他用鼻孔哼两声冷笑说,你还想去找一丁要钱?你还要不要脸哪?
要脸?双贵娘说,你这个死老子,你知道脸是什么?我告诉你,脸那是有钱人的东西。我先问你,你有钱吗?你没有钱,你还要脸?
原来,双贵娘也知道脸是什么。
在宁乡市的地界里,车呜峪村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车呜峪到宁乡市是有一条公路,但很险,发生的车祸事故也很多。
应该说乔一丁出事的消息不会很快传到车呜峪村里去的。双贵娘决定和双贵爹去市里也与乔一丁的出事毫无关系。可是,他们迟不去早不去,为什么偏偏在乔一丁出事的时候想到要去找他?
风马牛不相及是一个伪概念。因为它不符合真实的世界。
2
月光从窗帘上渗进来卧室。一片银灰色中,方周志和何位梅都已躺被窝里了。看样子何位梅这时已睡着了。方周志的一双眼睛还骨碌骨碌在转,特别清醒的样子。
突然一阵警笛声把何位梅惊醒了。
哎,什么响?何位梅问。
什么?你说什么?方周志的思绪被何位梅的一声问话一下子冲乱了,他似乎没有听清楚何位梅的话。
你听,何位梅说,好像是警车吧?
是警车,方周志说,怎么了?
何位梅有点奇怪地说,怎么会有警车呢?
方周志说,这么大城市,怎么会没有警车呢?
可是,何位梅说,自从住这里从来没听到过啊!
哈,方周志笑一下说,那今天让你听一次。
这时,警笛声停了。
怎么又没了?何位梅说。
停车了当然就不再响了,方周志说,这很奇怪吗?
好像就在我们附近。何位梅说。
完全有可能。方周志说。
果然,警车就停在方芹家楼下的小街上。
车门开处,警察们很快下车,朝楼里冲去。
警察们冲到最高一层。这一层有两个房,一个房门上有封条,应该是没有人住,另一个房门上贴着对联,显示有人住。这时,大家看见地上的血已凝固。
李向东用膀子猛撞门板,门被撞开了。
周南说,等一下!
周南让大家等一下,自己先进去了。
周南打开灯,屋里亮了。地上到处都是血迹,还有被摔碎的玻璃片和瓷片。靠近墙的地方有几个瓷花盆,方芹的头枕着花盆躺在地上。花盆边已被方芹后脑磕掉一块。方芹胫部血肉模糊,疑是被刀捅。另一边墙下窝躺着一个男人,左胸部有伤,左手腕处有一滩血,疑是静脉被刀切开。这人是乔一丁。周南先走到方芹旁边,俯下身子用手指测试方芹有无气息,又走到乔一丁旁边,同样测试他有无气息。
灾难对于人类固然不好,但很多时候我们都不知不觉中承受了,因为很多灾难属于自然规律范畴。比如地震,比如疫病等,不是我们的意志能够抗拒的。然而,有一种灾难我们真的无法承受,不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坚强的意志,而是这一种灾难不在自然规律范畴,是人为的,更重要的是它毫无道理。比如乔一丁和方芹之死。
何位梅下床,趿拉着拖鞋去到窗口,拉开半边窗帘,把头伸到玻璃跟前。
月光下,何位梅看到,距此几百米的方芹家楼下的马路上,果然停着两辆警车。
何位梅吃惊地说,警车就在方芹家楼下!
方周志也下床趿拉拖鞋去到窗口,也看见了警车。
何位梅说,我给方芹打个电话吧。
何位梅要去取手机,方周志拉住她。
半夜三更给别人打电话不合适,方周志说。
方芹不是外人,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何位梅说。
先看看再说,方周志说。
两人继续从窗玻璃上往外看。
大家看见,两位警察正抬着一个人往后面的警车放。周围有不少人在观看。
何位梅说,死人了?
方周志说,好像是。
两人看见又有两警察抬着一个人往后面的警车里放。
何位梅说,又是一个。
方周志说,哦。
接着,后面的警车开走了,前面的警车还停在原地。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大惊小怪地互相咬耳朵议论着什么。
不行,何位梅说,我要给方芹打电话。
方周志阻止说,这时候打电话你觉得合适吗?
打个电话有什么不合适的?何位梅说。
因为万一真是方芹出事,方周志说,接电话的就不会是方芹,而是警察。
你别吓我,何位梅说,方芹怎么会出事?不可能嘛!
万一呢?方周志说。
何位梅自信地笑着说,没有万一。
那咱去睡觉吧。方周志说。
两人回到床上。但刚躺了一会,何位梅又坐了起来。
不行,何位梅说,我还是要给方芹打个电话。
何位梅要下床,方周志一把拉住。
半夜三更的,方周志强硬地说,你打什么电话?睡觉!
何位梅说,老方,你说,该不会是乔一丁来找方芹了吧?
何位梅想起自己曾对方芹说,要她与乔一丁约个时间,自己准备见乔一丁一面,和乔一丁摊牌,会不会是乔一丁来了,两人一言不合发生什么了冲突?但这事她事先没有告诉方周志,现在也不好对他说。
方周志说,这个可能应该是存在的。
那我还是要给方芹打个电话。何位梅坚持说。
何位梅一边说着话一边又要下床去找手机。方周志再次强拉住她。
不行,何位梅说,那我得去方芹家看看。
亲爱的,方周志貌似极其诚恳的说,真的不能去,你会影响警察办案的。
何位梅说,警察又不在方芹家办案,我怎么会影响到他们?
万一真是在方芹家呢?方周志说。
如果真是方芹出事,那我更得去——何位梅忽然慌乱起来——老天啊,你可千万别……
何位梅似乎要发疯了。方周志赶紧用力搂住她,竭力想让她平静。
我也只是猜想,方周志说,你又何必呢!
何位梅平静下来一些,说,你说不可能是方芹出事吧?
应该不可能,但是——
何位梅打断方周志说,但是什么?
方周志缓口气说,我是说无论是什么情况,我们都得冷静处之,科学对待,绝不能感情用事,因为感情用事解决不了问题,还会给我们带来更大的麻烦。比如我们对这一件事情过分关注,别人就会想是不是与我们有什么关系,甚至把我们牵扯了进去。我是律师,在这方面我有经验,不管是不是方芹出事,你都得听我的。
何位梅被惊得瑟瑟发抖。
何位梅心乱如麻,一会要给方芹打电话,一会要动身去方芹家,但都被方周志强硬地阻拦着,什么也做不了。
3
王玉兰躺在炕上,一个不像是医生的老人正在给王玉兰脚踝处涂药,孙小明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不像医生的老人叫陈半仙。
陈半仙说,人老了,行动要缓慢一些,好在只是崴了脚脖子,要是骨头断了,那就麻烦了。
王玉兰说,我都没有做什么啊,我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打了个冷颤,感觉好像不知哪里发生了什么不祥的事情,心里紧张了一下,结果就摔倒在地上。
陈半仙说,你是不是想你女儿了?
王玉兰说,当时好像是想到我闺女了。王玉兰抬头看地上的孙小明,小明,方芹的电话还是打不上吗?
孙小明说,我现在再打一次。
孙小明拿出手机拨号。拨通了。
远在近百公里外方芹家房门上贴着公安局的封条,有微弱的手机接通的响声从房门缝隙中传出来,接着又变成一句提示语: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孙小明放下手机,一脸愁云说,怎么回事呢?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能有什么事呢,王玉兰安慰孙小明说,可能最近在加班,别急。
我是怕您急。孙小明说。
王玉兰笑说,我不急。
陈半仙说,急也没用。
王玉兰对孙小明说,给你梅子姐打一下,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孙小明拨通号。
何位梅的手机也一样响几下后转成提示声: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孙小明说,梅子姐的电话也打不通。
这时,刑警队会议室里,周南和警员们正在研究5.17案情。
李向东说,……现场有一把刃长15公分的水果刀,疑为凶杀案的作案工具。法医尸检结果,方芹后脑有撞击伤,胫部有用刀两次刺伤的伤㾗;乔一丁左胸部有刀刺伤㾗,但未伤及心脏,右手腕动脉被切开……
大家在听李向东对案发现场的陈述和分析。马超也在听,但他听着听着就走神了,脑海中推演一段模拟视频。
在马超的视频中,方芹和乔一丁似在吵架,方芹某一句话让乔一丁受不了,就动手推了方芹一把,方芹向后倒下,正好后脑磕在墙边的瓷花盆边上,方芹晕死过去,乔一丁以为方芹死了,大惊,转身欲逃,忽又返回,看见茶几上水果盘中有水果刀,遂拿起刀朝方芹胫部刺一刀,然后后退着往门口走,却在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个人,这人身穿连帽雨衣,手上还戴着手套。乔一丁被吓坏了,正在后退着走,没料到悄然进门的那人用拳猛击他的后胫,他晕倒了,手里的水果刀落地。雨衣人用戴着手套的手拣起水果刀,走近方芹,躬身朝方芹胫部被刺的地方补刺一刀,又返回乔一丁身边,蹲下身朝乔一丁胸口刺一刀,忽然想到了什么,遂拔出,再去切开乔一丁的手腕动脉,致乔一丁手腕动脉大出血。然后,雨衣人把刀还到乔一丁右手掌,用手让他握一下,丢下。然后再出门而去……
李向东继续说,根据法医鉴定,以及两位死者的位置,水果刀位置,还有指纹等,初步认定是故意杀人和自杀,具体情况是乔一丁先把方芹杀死,然后畏罪自杀,当然,也不能排除是情杀和殉情自杀——
马超忽然大声打断李向东的发言,不可能!
所有人一下子都把目光集中到马超身上,大家奇怪地看着马超。
周南说,小马你是什么意思?
马超毫不掩饰说,我认为是谋杀。
周南说,说说理由。
马超说,因为乔一丁如果真是自杀,切断手腕动脉就行,何苦还要往自己胸口刺一刀?
李向东说,马超你搞清楚没有,是先刺胸口一刀,后切断手腕动脉的。
另一警员杨琴说,我认为,死者首先想到的是刺心脏,这样容易死嘛,但自己刺自己心脏太难,也使不上力,刺不死自己,所以后来改为切腕动脉自杀。
李向东说,我同意杨琴的判断。把刀插自己胸口是一件太难的事情,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乔一丁毕竟不是日本鬼子。
周南说,日本鬼子切腹是有人逼着干的,而且往往也需要别人帮忙。
马超涨红着脸说,反正我认为不是情杀和殉情自杀,乔一丁和方芹很有可能是被第三人杀死的。
周南说,哪来的第三人?
马超说,我暂时还不清楚。
李向东笑着打趣意味地说,是不是一个穿雨衣的男人?
马超却认真说,完全不能排除!
大家被马超和李向东说懵了。
杨琴说,你们师徒俩个在搞什么鬼呀?
李向东说,昨晚,我和小马巡逻时,看到有一辆车超速行驶,就追上去,一看,是方周志。方周志当时穿着一件有帽子的雨衣。后来,小马就怀疑方周志是搞什么坏事去的。然后正巧有这个案子。小马就把方周志扯进去了——,李向东忽然看着马超问,对吗?小马。
对!马超十分肯定地说。
周南禁不住笑一下,接着大家都笑了起来。
但是当大家笑的正酣时,周南却不笑了。他偷窥一眼马超,正遇马超也在窥看他,两人的目光不期然就撞到一起,很快又各自撤回。
周南是在分析马超。
马超的处境虽然十分尴尬,但他心里显然不服,他偷窥周南,是在观察周南的态度。
周南对大家挥挥手要大家停下笑。
周南说,在我们还没有最后结论前,多一个假设就多一种思路,小马的推想是可贵的,但是,任何推想都要建立在逻辑基础上,小马,请你讲一下你这样推想的逻辑是什么。
马超因为脑子里正在想周南和方周志的关系,根本就不在案子上,这时听到周南问他案子的事,就免不了有点懵,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马超说,嗯……嗯……
李向东替马超说,是这样,小马当时看到方周志的神色有点不对,后来又跟我说起他旁听过常仁禹案公审时的一些情况,对方周志律师为常仁禹的辩护很反感,后来我又说了方周志对“黄跑跑”的一些评论,这可能也是小马的推理的逻辑依据——小马,是不是这样?
马超点头说,是这样。
周南说,看出方周志神色异常可以成为逻辑依据。但对常仁禹的辩护和黄跑跑的评论,这些不可以作为依据。作为刑警,大家必须谨记一点,我们在侦案中的任何推理,绝不能掺杂个人情感和好恶,尤其不能把对手的思想和价值观掺和进来,必须绝对的就事论事,以事实说话,否则,我们的推理就会走向误区,甚至作出错误判断。小马,你明白吗?
我不太明白,马超说,我想,人的行为都受思想和价值观的驱使,有什么样的思想价值观,就会有什么样的行为。方周志虽然是律师,但他的思想很邪恶,他的价值观也是扭曲的,还有,昨晚上根本没有下雨的征兆,他却穿着雨衣,而且神色很诡异,所以,我推测他有作案的可能。
周南说,小马,我说过,我们的任何推理,不能把对手的思想和价值观掺杂进来,这是侦案原则——好啦,大家对方周志的议论到此为止。我必须强调一点,我们的所有不成熟的非结论性质的讨论,都不准外传,尤其刚才对方周志的讨论,方周志是刑警队的老熟人老朋友,不要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弄砸了关系——周南忽然转了话题说,下面,我布置一下具体工作。李向东,下一步,你和小马要走访一下方芹家那栋楼里所有居民,了解清楚大家对方芹和乔一丁的观察和判断,然后再到方芹和乔一丁的工作单位走访他们的同事,尽可能地掌握两人的工作情况以及对两人关系的观察和判断。杨琴,你负责联系两死者家属,并对其做好安抚和帮助工作。
李向东杨琴同时说,是!
大家散会离去。
4
散会了,李向东和杨琴走在最后。
杨琴说,真是家门不幸,怎么招进来一个神经病小子。
李向东笑说,是比较敏感一点,偏激一点,神经病倒还不至于。
杨琴说,他怎么能扯到方周志的头上,是不是因为没人关注他才那样?
李向东说,他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
杨琴说,有什么道理?穿件雨衣就有问题了?
李向东说,当时,我用手电筒照方周志时,他是有一点紧张的。
杨琴说,当时天已将黑,一个人开车,忽然有人拿手电筒照过来,是谁也得紧张一下。
李向东说,是这样。
杨琴说,你得告诉他方周志和刑警队的关系。
李向东说,我说过。
杨琴说,说过还这样?
李向东说,年轻人嘛,也正常。
周南还在一个人品味马超说的话。
因为工作忙,周南很少回老家,偶尔回去一次,也都会出现贺知章诗里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情形。对于方周志,他也只是知道这个名字,并不认识是哪位。他还知道方周志是堂姐周瑞琳和方世杰大哥的孩子。方世杰大哥去世后,周瑞琳带着儿子方周志和女儿方周英后嫁给同村的常文斌大哥。后来又听说常文斌送方周志上了大学。仅此而已。有一天,方周志大学毕业返回宁乡市之后,突然来家找他,他和他才开始真正认识。
方周志第一次来周南家时,周南和李茹都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孩子似的。李茹竟然还把他挡在门口不让他进屋。
李茹说,小伙子,你找错房门了吧?
方周志提着一大包从村里带来的东西,很稚气的样子,他说,妗子,我是方周志,您不认识我,但我认识您,我舅他在家吧?
正在里屋的周南听到方周志三个字,急忙赶到门口。
周南说,啊,是方周志吗?
方周志说,舅,我是方周志,您也还不认识我吧?
周南说,那快进屋吧。
周南和李茹把方周志迎进门来。
周南说,我听说你还在读大学,是吗?
方周志说,我大学毕业了,回市里了,现在正义律师事务所就职。
周南说,哪太好了。
李茹问周南,那他的妈妈就是瑞琳姐吧?
周南说,是的,是瑞琳姐。
方周志说,妗子您也认识我妈?
李茹说,都是亲戚,怎么会不认识呢——快坐吧,我给你做饭去。
周南和周瑞琳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姑表姊妹,方周志又是周瑞琳的亲儿子,自然也有血缘关系。血缘关系是天然的,必然含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这种天然的亲近感是物种意义上的,是发自血液里的,无须刻意酝酿营造,甚至无须相互沟通了解,加之方周志帅气的外表和玲牙利齿的充满知性的表达,周南一下子就很喜欢他了。当然,也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周南和李茹不曾生育过孩子,他们的生命中和生活里本也需要有这样一个角色的存在。
但是,事物总是运动着的,不会恒定在一个点或一种状态上。人与人之间的血缘意义上的亲近感也一样,绝不会一尘不变。近一个时期以来,尤其是周南听说方周逼近母亲与继父常文斌离婚之后,越来越感觉到方周志对一些事情的判断和处理事情的出发点有问题。他的这种感觉或多或少影响到自己与方周志之间的血缘意义上的亲近感。比如在以往,如果他突然听到有人说方周志做了什么坏事或是对方周志提出什么严重的质疑时,周南肯定立马就会坚决反对。可是现在,他也许还会反对,但他的态度就不哪么坚决了。周南口上要大家在判断案子时绝不能把人的价值观或意识形态作为依据,其实,他自己在判断案子时从来也没有彻底做到过这一点。
当然,对于马超关于方周志可能涉5.17案的说法,眼下的周南虽然并不相信或者是不愿意相信,但毫无疑问,至少他已经无法忽略马超的那些貌似幼稚粗糙的判断了。或者说,对方周志有没有涉5.17案,他开始有一点犹豫了。
周南回家吃饭时,与李茹谈到了自己对方周志的疑虑。
刚进来的一个叫马超的小伙子,周南说,怀疑方周志是5.17案的真凶。
天方夜谭!李茹想也不想就一口反对。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周南说,可是……
可是什么?李茹说,简直是异端邪说!想用这种办法博眼球,真是太幼稚也太愚蠢了!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周南说,小伙子很诚实,看出来,他是真那样想的。
他有什么证据吗?李茹说。
周南说,我们接报案前五十分钟,向东和那小伙子看到过周志,当时周志穿着连帽的雨衣超速开车。
那能说明什么?李茹笑着说。
那小伙子说,周南说,周志有可能是穿着雨衣作案完了返回的。
吽!李茹用鼻孔冷笑一声说,人家穿件雨衣他就能把人家当成了杀人嫌疑犯,有这样的警察吗?
周南说,可是当时又不下雨,你穿雨衣干什么?
李茹反唇相讥说,有谁规定不下雨就不能穿雨衣?
可是,周南说,不下雨一般人是不会穿的,当然神经病人除外。
李茹忽然对周南的话大感意外,不由瞪大眼睛看着周南,用一咱严肃的口气调侃他说,周南同志,你不会也认为周志是嫌疑犯吧?
我当然不会,周南说,但有人提出这样的疑虑,我总不能不考虑一下吧?
太可怕了,李茹夸张地摇着头说,改天你不会把我也当成嫌疑犯吧?
周南笑起来,也很认真地调侃她说,也不好说。
李茹没有笑,她略微皱一下眉头,突然问到另外一个问题,说,老周,我问你,周志到底和你有没有血缘关系?
你知道他妈妈是我堂姐,周南说,你说有没有血缘关系?
李茹说,都不存在过继经历吧?
周南说,不存在。
血缘关系也罢,乡亲关系也罢,李茹说,都撇开一边去,老周我问你,你能否认自己对周志的情感吗?
不能,周南说,我对周志的感情,不完全是因为有血缘关系的原因,主要是周志这孩子很有才华,是块当律师的好料,我很欣赏他,也很喜欢他。
那你怎么一下子又怀疑他了呢?李茹说。
你这人,周南说,我喜欢他和他有没有犯罪,完全是两码事吗。
那你就是真的怀疑他了?李茹说。
我不是怀疑他,周南想一下说,我只是在做排除。
做排除不就是怀疑?李茹说。
我是想,周南说,这孩子才华是很大,但价值观有问题。
你这样说,李茹说,是因为他让他妈和常文斌离婚这件事,对吗?
这也只是一方面。周南说。
还有什么?李茹说。
我一时说不上来,周南说,就是总感觉他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李茹冷笑说,纯属怀璧有罪的思维!
你知道,周南放慢语速说,一直以来,我都把周志当成自己孩子看的,除了周志妈妈,我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愿看到周志犯罪的人,当然,我相信常文斌也和我一样。我很害怕那个小伙子说的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我认为你差不多就是庸人自扰。
但愿我是庸人自扰。
5
何位梅终于确认方芹是遇难了。
何位梅没有去工作。方周志也没有去什么地方。他异常小心地陪着她。
何位梅在卧室的沙发坐着,她脸色苍白,目光呆滞。方周志在她的对面站着,一直在看着她。
忽然,何位梅站起身,她似乎平静下来一些。
周志,何位梅说,你的药放什么地方?
方周志警惕地说,你找药干什么?
我有点头痛,何位梅说,想吃两颗去痛片。
方周志放心下来,说,在书房书柜下面的抽屉里。
何位梅去到书房,打开书柜下的抽屉,果然有不少药。
何位梅找到了去痛片,没拿,再找。她想找另外的药,没找到,只好把一瓶去痛片拿出来。然后又找只杯子斟了一杯凉水。准备好后,就把去痛片瓶拧开,倒一把在手里,放进嘴里,然后用水开始吞咽起来。药多,一下子吞不下去,喉咙就嘎嘎地响,她终于吞下去了,接着再倒一把去痛片出来,再放嘴里吞咽,喉咙里就再次嘎嘎地响起来。
何位梅嘎嘎的声响惊动方周志。方周志便也来到书房。他见何位梅正在大把地吞咽去痛片,不由大惊说,何位梅你干什么!
何位梅不说话,只管用水冲灌嘴里的药片,很难受的样子。
方周志大喊,小何你疯了!
方周志很快用左手掐住何位梅的后脖,像抓动物似的将她拉到卫生间的坐便器旁,弯下身子,让何位梅的嘴朝向坐便池子,然后右手撬开何位梅的嘴巴,再把两根手指伸进喉咙部位,何位梅难受的呲着眼睛又是反抗又是用脚猛踩方周志的脚,喉咙里嘎嘎地响着,接着就呕吐起来,方周志没有放手,继续用指头刺激何位梅的喉咙部位,何位梅呜哇呜哇地呕吐着,呕吐出来的有刚才吃进去的药,还有没有来得及消化的食物和混合了食物的水。方周志感觉吐得差不多了,才把手指放出来。他再把她拉到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用手洗净她的嘴巴。然后把她放开。何位梅怒视着方周志休息一会,终于缓过劲来。忽然,她挺直身子,一巴掌打在方周志脸上,方周志没有动。
何位梅怒吼道,方周志,你这个王八蛋!
方周志低着头说,对不起,我让你难受了。
何位梅跑出卫生间,去到卧室,爬到床上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方周志看着何位梅,一步都不离开她。
何位梅哭累了,不再哭了,她仰天躺在床上,呆看着屋顶的白墙。
方周志在地上一边踱着步一边轻声说话。
我知道你和方芹亲如姐妹,方周志说,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们现在不能一味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你说过,方芹的妈妈待你如亲生女儿,我们最要考虑的,是怎样去安抚她的问题。
我方婶把方芹托付给我,何位梅说,要我照顾她,现在方芹死了,你说我怎样向方婶交待?
方周志说,所以你想自己一死了之,对吧?
何位梅说,我没脸面对方婶,只有一死谢罪。
谢罪不能一死,方周志说,谢罪应该把老人家安抚好,让她知道,方芹虽死,但还有你何位梅在,何位梅会代替方芹照顾她的晚年。
何位梅坐起来,说,那我应该现在去找她,对吧?
不对,方周志说,你不能现在去找她。
为什么?何位梅说。
因为你现在去找她,方周志说,她真的会埋怨你的,甚至会仇恨你。
何位梅说,难道我不应当让方婶埋怨和仇恨吗?
如果单是这个,倒也没什么,方周志说,那怕让她打你一顿,骂你一顿,只要能让她心里好受一点,都值了。
何位梅说,那还有什么?
方周志说,最可怕的是,当你现在就去看方婶时,会引起警方的注意,会把你扯入案中。
这有什么可怕?何位梅说,让警方注意有什么,扯入案中又有什么?
方周志说,警方会怀疑这场悲剧与我和你有重大关系。
与我有关系倒是真的,何位梅说,与你有什么关系不是胡扯吗?你和他两人不认识,面都没见过,哪跟哪的事啊?
方周志说,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离开乔一丁?
何位梅说,乔一丁做了哪么多坏事,我当然要离开他的。
方周志说,是谁告诉你乔一丁的这些坏事的?
嘿!何位梅冷笑说,原来你是怕牵连你自己啊,那我不说是谁告诉我的不就行了?
你别误解我好不好?方周志说,你就说乔一丁的那些坏事是我告诉你的我不怕,因为乔一丁的坏事摆在那里,我只不过是告诉了你而已,这什么什么可怕?
何位梅说,那你还怕什么?
好,方周志说,那我再问你,乔一丁总是找方芹纠缠是不是真的?
何位梅说,这本来就是事实嘛。
还有,方周志说,方芹和乔一丁为什么打架打到命都不要?
何位梅说,还不是因为乔一丁要逼问方芹我在哪里,方芹死活不肯说,两人互相说了狠话才打到不要命的吗?
方周志说,方芹为什么明知你在哪里,就是死也不肯告诉乔一丁?
何位梅说,是我不让她说的啊。
方周志说,你又为什么要让方芹挡在前面,自己不去直面乔一丁?
何位梅说,这不是你让我这样做的吗?
方周志说,我为什么要你这样做?
何位梅说,还不是不想让乔一丁纠缠我?
好,方周志叹口气,咱现在综合这一切,警方是不是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和你,我们两人故意把和乔一丁的矛盾转嫁到方芹身上,让方芹为我们抵挡乔一丁,甚至和乔一丁不惜拼命?
你说的不错,何位梅说,这也正是我对不起方芹的地方,方芹是因我而死,我应当承担这个罪责。
不,方周志说,是我你一起承担这个罪责。
何位梅说,你只是为我好,我不能连累你。
方周志说,这不是你说不连累就不边累的,警方有警方的判断,不会按你的想法来的。
何位梅说,那怎么办?
就是我刚才说的,方周志说,我们现在不能只考虑我们自己,你死容易,我死也容易,但你我死了事情就完了吗?方婶呢?方婶又该怎么办?她哪么大岁数了,女儿方芹不在了,谁来照顾她的晚年?你不是口口声声要报答老人家吗?你就用一死来报答她吗?
何位梅沉思不语。
来日方长,方周志说,你报答方婶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我也会和你一起去报答她老人家,但现在不能。
何位梅说,哪总不能什么也不去帮她吧?
方周志说,当然要帮她。
何位梅说,我不能见她,又如何帮她。
方周志说,我去帮。
你去帮?何位梅皱眉看着方周志。
对,方周志说,我去当她的法律代理人。虽然,就这个案子讲,乔一丁已死,根据法律,方婶可能连一点赔偿都拿不到,但是,我会用心关怀她,教育她正确认识生命,告诉他我会像儿子一样去照顾她,甚至为她养老送终。
何位梅说,那她要找我呢?
方周志说,我就说正好我认识你,知道你这一个时期去北京了,一旦见到你,我就第一时间和你一起去看望她。
何位梅说,可是这不是骗人吗?
方周志说,如果是为了方婶好,骗人又有什么不好?
何位梅痛苦在仰躺到床上。
天哪——,何位梅无限绝望地说。
在人类文明的概念里,理由永远处在至高无上的地位,所有人都敬畏理由,依理由做事,但理由却也常常让人们绝望。
6
喜乔搬家公司董事长室里,王强正在打电话。
王强尽量压低声说,祥子嫂,大娘在旁边吗,要不你到外面听我电话好吗?
杜丽这时果然与魏大娘在一起,她意会王强的意思,站起身往门外走去,一边对魏大娘说,妈,邻居来电话,要我去一下。
杜丽去到门外,说,王总,我妈她听不见了,是不是祥子的事情?
不是,王强说,祥子嫂,是一丁。
杜丽说,一丁出什么事了?
王强说,一丁和方芹死了。
什么?杜丽大惊说,你在说什么?
一丁和方芹死了,王强说,昨晚上,一丁去方芹家了,不知为什么,两人都死了。
真的吗?杜丽这时脸色都变成白的了。
祥子嫂,王强说,我知道大娘把一丁当儿子,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她老人家。
杜丽说,我问你这事情是真的吗?
杜丽还是不能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刑警队给我打电话了,王强说,他们很快还要来我这里调查一丁的情况的。
杜丽木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电话里王强还在说话,但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王强说,祥子嫂,你怎么了?——好吧,我先挂了啊。
杜丽忽然回过神来,说,啊,王老板——
王强把手机挂断了,祥子嫂只好收起手机继续发呆。
杜丽自语说,天哪,不会是真的吧。
祥子嫂重新开始给王强拨号。
王强说,啊,祥子嫂,什么事?
祥子嫂说,你刚说的事可是真的?
王强无奈地说,嗯,是真的。
死亡,对于正常健康人而言,本是一个很不情愿的很遥远的概念。虽然大家都明白死是一种规律,一种无可抗距的规律,但是当死亡很真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甚至是难以接受。尤其是对于身边朋友的死亡。
乔一丁和方芹是怎么死的?前因后果是什么?警方正在调查,应该说尚没有人知道或能够知道。但在方芹家的那栋小楼里的居民们嘴里,在方芹所在超市里认识方芹甚至还偶尔撞见过乔一丁一两面的职员们的嘴里,故事已经早已有鼻子有眼了。
方芹楼下的顾大爷因为帮方芹挡过乔一丁,他嘴中的版本被认为更接近真相一些。
那小子就是个无赖,顾大爷说,人家方小姐本不喜欢他,不想见他,他楞是不放手,整天追着撵着方小姐不放。这事啊,我看十有八九是方小姐被追的受不了了,骂了他或者是说了什么难听话,惹得那小子动了杀心,杀了方小姐,然后觉得自己怕也是活不成了干脆自杀算了。
方芹同事的说法则谨慎一些也诡异一些。他们中的大多数认为,他们两人的关系明显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那种,可是瞧那小子的样子,也不像是能下手杀人的那种人啊,这中间到底还发生什么呢?
而远在数十公里之外的方芹妈妈,在崴脚的那一刻——后来知道应该与方芹倒地头磕花盆的时间点正好重合——明显是接收到了女儿遇难的警示,但人类的生命感知也仅此而已,女儿从遥远的地方发来的警示,只让她脑海中突然闪出过一个不祥念头,至于不祥是指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
真正感到方芹有些异常的人是孙小明。因为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好多次都打不通方芹手机的情况。但孙小明最多把这点异常归结为是方芹的手机掉什么地方了,又可能因为工作忙没有很快再买一个手机。要在平常,他立马就起身去市里找方芹或者帮她再买一部手机了。可现在方芹妈妈崴了脚不能下炕,需要他照顾,他只能一边继续打方芹手机,一边苦等方芹妈妈好点了再说。
7
双贵娘和双贵爹一起来到市里。
偌大一个城市,去哪里找乔一丁呢?
双贵娘隐约记得,距乔一丁家院子不远,有一户人家,好像曾与乔一丁一家关系很好。他们带着乔一丁走时,那人家里的一个老太太曾送专门找他们看过乔一丁。当时乔一丁还抱着老太太哭了。老太太也流泪了,很不舍的样子。双贵娘这时就想,乔一丁回到市里,肯定会找那老太太的。因此找到老太太,就应该可以找到乔一丁的。
双贵娘要找的老太太,其实就是魏大娘。
可是,双贵娘只知知道那老太太就住在附近,却不知道具体是哪家哪户。双贵娘问了好多人,都因为说不上老太太的姓名而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
双贵娘心里烦透了,就开始骂双贵爹。她每次心烦时都这样。每次骂的意思也都大同小异。一般都是从嫁给双贵爹的爹妈开始骂起,主要是骂他们家怎么怎么穷,然后再骂双贵爹没本事种不好,害得她自己生了个脑瘫儿等等。这一回不同,这一回骂的全是新内容,就是骂乔一丁。她骂乔一丁狼心狗肺,发了财也不去村里看看她给她点钱,害得双贵至今也娶不到媳妇等等。
双贵爹知道双贵娘发泄不完肯定是不行,也就只蹲蹴在地上黑着脸听着,忍着。
双贵娘越骂越起劲,声音越来越大,还不时跳一下脚,于是就引来了一些人围前来看新鲜。
双贵娘骂人本来只是发泄自己,并无什么实际目的,结果却是歪打正着,竟然把她要找的人吸引来了。
魏大娘好像是刚从菜市场回来,手里还提着一个装了一些青菜的塑料袋子。她远远看见不少人围着一个正在跳脚骂人的乡下女人,就也走过来想看是出什么事了。结果就让双贵娘一眼认出来了。双贵立刻停住骂,朝魏大娘冲过来,一把拉住魏大娘的衣襟,把魏大娘吓了一跳。
大姐呀,双贵娘激动地说,我可找到你了啊!
你是——,魏大娘皱着眉头看一阵双贵娘,感觉有点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我是乔一丁的舅妈呀!双贵娘说,你认不得我了吗?
啊,一提乔一丁,魏大娘立马就认出来双贵娘了。
大姐你还是这么精神呀!双贵爹也赶紧讨好地看着魏大娘说。
魏大娘当然没有忘记这女人把乔一丁家的宅院卖掉,又不好好对待乔一丁,害得让乔一丁成了流浪儿,便推开一下双贵娘,冷声冷气说,你找我要干什么?。
哎呀大姐,双贵娘说,我们那个外甥不是早些年就回市里来了吗,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来找你呢,就是要你指点一下我外甥在哪里,我们真的很想他,也很见见他呀。
是的是的,双贵爹也附和说。
一丁也好几天没来我这里了,魏大娘说,你们找他到底有什么事吗?
大姐呀,双贵娘说,是这样的,我就不瞒你了,我家里还有个儿子,叫双贵,都三十大几人了,至今还没娶媳妇,相了好几家姑娘,都是因为凑不上彩礼钱给黄了。你看一丁这不来市里十多年了,人家有人来市里三年就发财了,你说他都来市里十好几年了,应该有点积蓄了吧?我们是想着要他给我们凑点钱,帮帮他表哥。
双贵有一说一的坦率倒很可爱。
哦,魏大娘冷笑说,原来你们找一丁是要钱的啊,你们把一丁爸妈的房子卖了,害得一丁回来了没地方住到处流浪,你们也好意思开这个口?
大姐呀,双贵娘说,你也知道,我们还在民政局给外甥办了收养手续,按理他就是我们的儿子了,我们带他回乡下,本来都好好待他的,可是孩子小不懂事,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偷偷跑回市里了。我是想,过去这么些年了,咱就别再提过去的事了好吗?
生气归生气,魏大娘知道他们毕竟是乔一丁的亲人,自己也没道理不让他们去见乔一丁,就把喜乔搬家公司的地址和公交车线路告诉了他们,让他们自己去找。
不过,魏大娘临别时叮嘱两位说,我要对你们说句实话,一丁这些年来,都是以苦为生,赚不什么钱的,你们也不要狮子大开口难为他。
两人别过魏大娘,匆匆走到往大街去的公交站牌,上了一辆公交车。虽然始终没能看到魏大娘的好脸色,但双贵娘的心里早就乐开花了。时过境迁,她甚至都为有乔一丁这样的养子而颇感到很骄傲,与客车上的旅客说起话来,也显得有几分趾高气扬。
一乘客听他们两老人向司机询问喜乔搬家公司的地址,就说,您二老找喜乔公司是要搬家吗?
双贵娘笑说,不是,我们是去那找儿子的。
双贵爹更正老伴说,是外甥过继过来的。
双贵娘很不乐意地训斥老伴说,什么过继过来的,就是亲儿子。
双贵爹瞪老伴一眼没说话。
又一乘客说,搬家公司是无本生意,很赚钱的。
双贵娘鄙夷地看一眼说话的乘客说,那是肯定的。
又一乘客说,你们儿子是公司老板吧?
双贵娘含混地说,反正都好几年了。
双贵爹反感老伴说,好几年也不会是老板,吹什么牛呢!
双贵娘恼火地骂说,你懂什么?一个乡巴佬!
众乘客笑。
两老人七问八问终于来到喜乔公司门口。两人各自整整衣服推门进入。
门厅里的巴台里边,这时有两个女孩正在神秘兮兮地说着什么话,忽然有人推门进来,立刻停下说话。
一女孩朝两老迎过来,说,大娘大爷你们好,快快请坐。
双贵爹娘很拘谨地坐在沙发上。
另一女孩很快拿来两杯水放在两老人面前的茶几上,说,二老请喝水。
双贵爹娘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用很欣赏的目光四下张望着。
一女孩说,请问大爷大娘,你们有搬家需要吗?
双贵娘说,小姑娘,我们是乔一丁的爹妈。
双贵爹瞪了老伴一眼没说话。
两女孩一听是乔一丁的爹妈,立刻慌张起来。
一女孩说,您二老敢情已经知道乔一丁的事了?
另一女孩说,你们是不是接到公安局的通知了?
双贵爹娘有些吃惊起来。
双贵娘说,没有啊,乔一丁有什么事吗?
两女孩赶紧互相交换一下眼神,一女孩说,二老先坐一下,我去找我们老板过来。
那女孩说完赶紧走了,同伴留下继续招待两位。
双贵娘问女孩说,刚才那个女孩说一丁有什么事,还说接到公安通知什么的,是什么意思?
女孩说,我也不好跟二老说,等等老板来告诉你们吧。
双贵娘央求说,孩子,你就先给我们说说吧,好吗?
我不敢跟你们说,女孩说,我怕你们又哭又闹的我招架不了。
又哭又闹?双贵娘有点紧张起来,怎么会呢?难道是一丁不想认我们吗?这怎么可能呢?
不过,女孩说,你们迟早也会知道的,只要你们保证不哭不闹我就告诉你们。
我保证不哭不闹,双贵娘说。
我也保证,双贵爹说。
那我告诉你们了,女孩说,其实,我们也是刚刚知道的,你家乔一丁杀人了,所以我还以为是公安局通知你们来的呢。
两老人一下子惊的脸都白了。
天哪,双贵爹说,没有搞错吧?
姑娘,双贵娘说,你说的可是真的?
女孩说,肯定是真的,公安局的人等等就会来找我们董事长调查一丁在公司的表现情况的——总之我也说不大明白,董事长来了给你们说吧。
两老跌坐在沙发上,大张着嘴巴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双贵娘这时已经清楚地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她忽然警觉地站起,拉了双贵爹就要往外走。
双贵娘说,哪咱走吧。
双贵爹说,走什么走?我总得弄明白了情况再走啊。
双贵娘说,你个死老头子,你耳朵聋了不是?你哪个狼不吃的外甥,他杀人了,你还等什么等?你是不是要公安局来人一起把你也抓走才好?
两老人匆忙走了。
8
案子的侦破工作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
李向东和马超先找方芹楼下的顾大爷了解完了情况,匆匆赶往方芹所在的超市。
超市保安领着李向东马超来到超市的一个会客室,超市经理接待了两位。
大家简单寒喧一下,李向东直奔主题说,我们想找几位熟悉方芹的同事了解一下相关情况,需要您的配合帮助。
经理说,当然没问题,找几位?
李向东说,就四五位吧,但我们需要分别单独了解。
经理走了。保安先找一位促销员来到会客室。
李向东开始询问,马超做记录。
超市了解完了,接下来要去乔一丁工作喜乔搬家公司了。虽然已接近下班时间了,但李向东还是打算要去。
上车后,马超提醒李向东说,组长,快到下班时间了。
怎么?李向东奇怪地看一眼马超说,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马超说。
李向东知道马超工作起来一惯没有时间概念,这时候却对他提下班时间,就多少有点不理解他。
有事就说,李向东说。
没有。马超说。
马超心里其实是真有事,但他不能说。
组长,马超说,我们找这个找哪个,为什么不去找找方周志?
马超知道李向东很反对自己对方周志的怀疑,他如此那壶不开提那壶,有一点故意找李向东碴和表达反对他的意思,也有对李向东快下班了还要赶去喜乔公司而心怀不满的意思。因为他真的是自己有事赶时间去做。
找方周志?李向东说,你还真把他当嫌疑人了?
可不可以检测一下方周志的雨衣?
李向东认真地看一眼马超,说,理由呢?
案发期间,马超说,方周志曾经穿着雨衣超速开车。
第一,李向东说,公民有穿衣的自由;第二,超速开车原则上归交警处理,特定情况下我们也可以管,可我们不是已经管过了吗?
这个案子我们可以找很多人询问,马超不服说,为什么不能询问一下方周志?随便问一下也好啊,难道因为他是著名律师,或者说因为是周队的老乡,刑警队的朋友,就不能找他询问吗?
不在于他是著名律师,李向东说,也不在于他是周队的老乡,是刑警队的朋友,而是所有我们询问的人,都应该是与死者有关系的人,都对死者都有一定了解,而方周志不然,他与两死者既不认识,又无交集,你告诉我询问他什么?
就问他当时开车去过哪里,马超说,干了什么。
照你这么问法,当时所有开车的都应该询问,你问得过来吗?
马超沉默。
那天,李向东说,周队对我们说,我们的任何推理,都不能把对手的思想和价值观掺杂进来,这是侦案原则。知道不?这是侦案原则。
这为什么是侦案原则呢?
从法理上讲,李向东说,思想无罪,哪怕人家想杀人放火,只要没有付诸实施,你都无权干预。因言获罪都是耻辱,何况人家只是一种想法呢?从法制实践讲,人类历史上有太多因言获罪甚至是因思想获罪的悲剧,今天的法制文明,差不多就是趟着那些悲剧的血迹走过来的,所以,我们不能也不应重蹈那些悲剧的复辙了。所以,周队说,这是侦案原则。
马超沉默。
还有一个问题,马超说,我忘说了。
什么问题?李向东说。
乔一丁就是那个骑摩托车甩掉我的人,马超说,还有,当天我和你在医院门口看见的,卡车司机抱着往医院跑的病人,也是他。
李向东说,那天你跟我说过的,我想好像与5.17案子没什么联系吧?
马超说,看上去是没有联系。
这时,李向东的手机响了,遂用耳机接起。
李向东说,是!
完了,李向东挂断手机说,我现在要去找周队,你可以下班了。
那我下车吧,马超说。
李向东停车。马超很快下车。
李向东摇摇头自己开车走了。他估计马超十有九是自己有事不方便说。
马超一下车就用微信给亚男发了个定位,要亚男快来找他。
李向东很快来到周南办公室。
周队,李向东说,有什么任务吗?
周南挥手要李向东坐下。
周南先问了问李向东对案子调查的进展情况,李向东简单汇报了一下。接着,周南突然对李向东提到了马超。
对小马的判断,周南说,你怎么看?
我认为纯属一种臆断,李向东说,完全不可信。
不,周南说,你要劈开方周志是我的同乡亲戚的关系,还要劈开你与他的朋友关系。
我知道,李向东说,我都劈开了。
你没有劈开!周南忽然严肃地说。
李向东被周南的一句话给怔住了。
李向东十分清楚周南与方周志的个人关系,更清楚自己与方周志的个人关系。他一向认为,自己与方周志的关系,其实是周南与方周志的关系延伸出来的关系,虽然也确实很好甚至很铁,但肯定还是不能与周南与方周志的关系相比,因为他们两人是有血缘关系的,而自己和方周志仅仅是朋友。假如在5.17案中,真的要怀疑方周志,那也完全应该是倒过来的。比如首先是他李向东可以怀疑,其次才会是周南可以怀疑。可是,现在的情况却是周南先于他要怀疑方周志了。这怎么可能呢?会是真的吗?
可是,李向东说,我真的不认为5.17案与方周志有任何关系。
既然小马提出来了,周南说,我们就得认真对待,不能因为他是新人就忽略他的意见。
可是,李向东说,小马的判断确实是没有任何实质依据。
周南说,他的诚恳和认真,也是一种依据。
李向东说,那我应该怎么办?
周南说,方周志不会知道小马在怀疑他吧?
李向东说,方周志和小马只是见过面,彼此话都没说过,应该不会。
很好,周南说,你不管用什么办法,很快把他的雨衣找来,条件是不能让他知道你的用意。
李向东惊问,难道要检测他的雨衣?
周南点头说,对。
李向东说,可是——
周南打断李向东说,这是命令!
李向东只好立正说,是!
这时,马超已经坐在亚男小车里了。
说吧,亚男说,你想去哪里?
马超说,去找废品收购站。
亚男不解说,废品收购站?
马超说,对。
亚男说,废品收购站有好多家呢,你要去哪家?
马超说,都得去。
亚男说,有好多家呢,今天跑不完吧?
马超说,一定要跑完。
亚男说,你去废品收购站到底要干什么?
马超说,有一件东西,有可能会被收废品的人当成废品卖到废品收购站了,我得把它找回来。
亚男说,很重要吗?
马超说,太重要了。
亚男说,是什么东西?
马超说,一件雨衣。
可是,亚男说,雨衣怎么会是废品呢?
主人不想要了,扔掉了,马超说,不就是废品?
雨衣要是还好好的,亚男说,收废品的人找到了完全可以自己用的,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再卖掉。
如果没有卖掉当然最好,马超说,我是从最坏情况考虑的。我怕就怕雨衣原主人故意把它损毁一下,损毁到不好用了,然后扔掉,然后被拣废品的卖到废品收购站,然后收购站再转卖到某个工厂变成原材料使用了。所以要先把出口堵死了再说。
亚男说,雨衣主人犯神经病了?
主人不能留着它,马超说,因为它上面有主人犯罪时留下的血痕,他需要把它损毁了然后扔掉。我现在就是要赶在废品收购站把它转卖到一些工厂做原材料之前把它找回来。然后通过它把主人找到。
亚男说,那我得开快一点。
马超说,今天一定要把全市的废品收购站都跑一遍。
好。
马超想,如果方周志真的是穿着那件连帽雨衣实施了犯罪,那他必定会把雨衣尽快扔掉,被扔掉的雨衣极有可能被拣废品的人拣走。考虑到方周志有可能会故意将雨衣损毁一番,让它失去使用价值,于是那雨衣又可能被拣到它的人送到废品收购站卖掉。所以他必须尽快分别找到所有的废品收购站,找到了雨衣当然好,如果找不到,也可以要求废品收购站的人留意着点,以防他们转卖到某工厂当了原材料。
这一天下午,马超和亚男把全市所有的废品收购站都跑了一遍,直到晚上9点多才找了个小吃滩坐下来。
连雨衣的影子也没见着,亚男说。
没关系的,马超说,至少我把这个出口先给堵死了。剩下的时间,就可以慢慢找那些拣废品的人了。
亚男说,拣废品的人太多了,怎么找?
马超说,慢慢找,总会找到的。
亚男感叹说,当警察也太难了。
9
事实上,正义的事从来不只是一个人在做。
这晚子夜时分,大街上无车,无人,只有昏黄色的路灯抚慰着马路和路边的树木。还有零星垃圾筒,静静地蹲在某个路边的地方,守护着沉沉的寂静和空旷。
电影院往东的一个垃圾筒旁,有一人影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人影拿一只手电筒,先把垃圾筒倾倒,把里边的垃圾倒在地上,仔细地在垃圾中寻找着什么,再把手电筒伸进垃圾筒里仔细查看。看出来他是一无所获,只好把倾倒在地上的垃圾重新装回到垃圾筒里,扶起垃圾筒,恢复到原样原位。接着,他仍不服气,仍借着手电光在垃圾筒周围仔细查找,无论是路边的护路石的缝隙,还是排水洞上的铸铁盖四周的缝隙,他都不放过,他一寸一寸地往前排查着。终于,他在距离垃圾筒好几米远的护路石的缝隙里,看到了像是用剪刀乱剪出来的一块类似塑料布的东西,他没舍得用手去拣,他从自己衣兜里拿出一个小夹子,用小夹子小心里把塑料布从护路石缝隙中取出来,再从衣兜里找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袋,将拣到的东西放进去,再放回自己衣兜中。
他仍然没有离去,仍然在继续寻找,好像是希望找到更多的小条子似的。
下弦月升起来了,天空突然亮了许多。
马超还在自己卧室里上网。他查找关于城市废品的一些相关信息,包括单位,也包括具体收拣废品的人。
李向东躺在床上了,但他碾转反侧睡不着。周队为什么要检测方周志的雨衣?难道他真的把方周志当成嫌疑犯了?还有,以什么理由和用什么办法拿到方周志的雨衣呢?还有,方周志帮了自己很多忙,是自己忠实的朋友,可是,自己却要对他瞒天过海偷偷拿的雨衣去检测,这是朋友所为吗?
第七章汽油车和牛车的交响
1
两辆小车几乎同时来到凤山公园外的公路边上停下来。
李向东从车里下来,方周志也从车里下来。
方周志说,李哥好。
李向东没有回答方周志,他很快走近方周志的小车,不由皱起眉头。
李向东说,你自己的车呢?
很不巧,方周志今天没有开自己的车,开的是“正义律师事务所”的车。
方周志说,我一位朋友有事开到永宁市里去了,正好我们所里的车空着,就开出来了——有问题吗?
李向东找方周志拿走雨衣有三种办法,一是要走,二是偷走,三是借走。要走不用说,会直接暴露你的用意,尽失回旋余地,显然不行;偷走需要动用监控资源,动静不会小,也比较容易让方周志敏感到偷走者的动机——如是他真是5.17凶手的话;借走的理由会很牵强,也难免会引起方周志怀疑,但毕竟回旋余地充足,应该是最好的办法。李向东决定要用借走的办法,可是,他没有估计到方周志也可以不开自己的车出来。
能有什么问题?李向东笑笑说,我很少见你开所里的车。
找我什么事?方周志说。
其实也没什么,李向东有点不自然地说,走,到公园里去走走吧?
李哥,方周志奇怪地看着李向东,你没病吧?
在方周志印象中,李向东从来都不是那种有闲情逛公园的人。
和你嫂子打冷战了,李向东很快调整着状态说,没地方去,就出来找你聊聊。
怎么又打冷战啊!方周志说,我看嫂子是不是太闲了!
李向东一时找不到别的办法搪塞,只好冤枉自己的爱妻了。
好吧,方周志说,那就陪你进去逛逛吧。
两人往公园里走去。
初夏的阳光正艳。公园里鸟语花香,景色正好,却也蒸腾着静静的热气,让人颇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李向东没能及时完成周南交待的任务,还得硬着头皮逛什么公园,心里烦透了。他平时走路就很快,这时走得更快,不像是在逛公园,倒像是忙着赶路办事似的。
嫂子这回又是为什么呢?方周志说。
她妈妈过生日我没有去。李向东说。
嫂子不会这么不懂道理吧?方周志说。
是我的问题,李向东说,我本来都与周队请好假,确定昨天下午去的,可是昨天因为查案子查忘了,中午没回家下午又接着查,我的手机关着,你嫂子打我好几个电话都没打通。
李向东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父母从小就教育他做人要诚实,李向东从小学到大学再到参加工作,操行评语里一直保留着同样的一句话,就是做人诚实。周南所以赏识他培养他,也是基于他的做人诚实。李向东连自己也想不到,他现在竟然可以对自己的好朋友撒谎撒得如此顺溜。
李向东似乎也想过,以自己与方周志的关系,完全可以直截了当对他说,有人怀疑你是5.17案的凶手,而且你就是穿着雨衣在现场行凶杀人的,可是我相信他们是怀疑错了,你可否为了证明自己清白,把那件雨衣交给他们检测一下?大家既然是朋友,这样坦诚地说话多好?可是,警察的职业技术原则告诉他,不能这样,也绝不可以这样。他必须严格执行周南的命令,最好是既要检测他的雨衣,又不能让他知道。因为5.17案还没侦结,大家所有行动必须统一服务于侦破工作。
你既是一名警察,你就至少是没有任何时候都绝对可以坦诚对待的所谓朋友。因为任何人都可能是罪犯,任何人都可能是你的敌人,包括你自己认为是最铁最好的朋友。当然,李向东对方周志还是充满信心的。因为他相信他不是5.17案真凶,他不会是自己的敌人,虽然自己已然在以敌人方式对待他了。
方周志感觉到李向东有点怪异。首先是约他逛公园有点意外,然后又好像很有点在意他没有开自己的车出来似的,还有,就是和林曼如打冷战的事。在方周志的印象中,林曼如是一个很无私的人,她似乎不大可能因为自己的妈妈过生日李向东没有去就和李向东闹别扭的。
那么,李向东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还有,更让方周志感到意外的,李向东约自己逛公园好像并不单纯。因为他只是象征性的在公园里遛达了十来分钟,忽然又说有事了。
不行,李向东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说,兄弟,不好意思,我有事情不能陪你了。
李向东说完就丢下方周志自己先走了。
周南的命令,李向东只能再找时机去完成。
李向东真的是没有时间逛公园。
方周志望着李向东离去的背影,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对这个好朋友倍感无奈。
2
侦破5.17凶杀案的工作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之中。
李向东和马超一起去到喜乔公司。
王强带两位进入乔一丁的居住的员工宿舍。
与乔一丁同宿的员工小郭把乔一丁放置在宿舍里的行李箱和其他所有物品都拿到李向东马超面前。乔一丁的行李箱里,贵重的东西是一枚戒指和一张银行卡,其余都是一些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两位警察一件一件进行了仔细核查登记,然后再一件一件按原来顺序放进去,然后贴一张封条。
一切做完后,马超忽然对王强说,王经理,乔一丁应该还有一件咖啡色上衣,但这里没有。
李向东问马超说,你怎么知道的?
马超说,那天我们在路上看到乔一丁开摩托车时,就穿一件咖啡色夹克,晚上在医院门那位卡车司机抱着他往医院跑时,还穿着那件衣服。
王强这时想起来了,说,对的,那天乔一丁是穿着咖啡色夹克,因为很脏了,乔一丁的大娘让她儿媳妇拿回家洗去了,应该还在他们家的——这样吧,我派人去找吧,找到了给你们送去。
李向东再问小郭说,小郭,你和乔一丁在一起住,你发现他近来情绪上有什么异常没有?
小郭说,一丁这人,我们老板最清楚,平时不怎么和人们说话的,只蒙头蒙脑做事,不过,自从来和我住一起,他好像心思很重的样子,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
马超说,那你知道他为什么发呆吗?
小郭说,这个不太清楚。
王强说,可能是因为他的女朋友和他不在一起了。
李向东说,可以带我们见见他女朋友吗?
王强说,我不认识,也没见过,再说,他和他女朋友分手有一段时间了,应该与他的女朋友没什么关系。
马超说,他有没有找新的女朋友?
王强说,应该没有,不过我也不敢肯定。
大家正说着,李向东的手机上发出一个信息铃声。李向东打开手机看了看,脸上立刻现出一种兴奋神情。
王总,李向东对王强说,今天先这样,你们如有什么新的发现麻烦及时向我们报告。
王强说,那是肯定的。
王强送李向东和马超出来,大家互相道个别,李向东和马超匆匆上车走了。
两人刚一上车,天上开始下雨了。
李向东一边开车一边说,简直太好了。
马超说,组长,什么太好了?
李向东说,我说下雨太好了。
下雨太好?马超不解地看一眼李向东。
等等你就知道了。李向东说。
李向东加快速度开车。
马超说,咱们现在去哪里?
去找方周志。李向东说。
李向东刚才收到的信息是他的外围工作人员发的,信息内容是方周志现在开的什么小车以及他的具体行踪。
找方周志?马超惊问。
对,李向东说,找方周志。
马超既感到莫名其妙,又有点小兴奋。他知道组长现在找方周志,大概率与5.17案子有关。马超也乐得自己再见到方周志,以便从他的言行中再观察和捕捉一些新的东西。
李向东马超在距离一间公司大门不远的路边停下。隔着铁珊拦大门可以看到公司院内有几辆小车,还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些小车的号牌号。
铁栅栏门开了,有一辆小车开了出来。
铁栅栏门再关上。
天空还在下雨,李向东密切地注意着院里的那些小车。
铁栅栏门又开了,又一辆小车开了出来。
李向东启动警车跟了上去。
马超判断刚出来的小车必是方周志的小车。
警车跟着一辆小车一前一后在往前行驶。
终于,在一个红绿灯路口,警车和前面的小车并排停了下来。
李向东飞快下车。马超也下车。
李向东快步走近那辆小车,敲一下司机座的玻璃,玻璃打开,果然是方周志。
方周志惊奇说,李哥!
李向东说,你的尾灯有问题,你打开一下后盖我帮你看看。
方周志只好嘎叭一声打开后盖,很不理解的样子说,是吗?
李向东走到方周志的车尾,打开后盖,头伸进去,飞快把尾灯故意弄灭了。这时方周志也从车里下来了,他看到尾灯果然不亮。李向东如此这般“处理”一番,尾灯又亮了。李向东转过身,顺手从后备箱中拿了一件雨衣出来。
李向东说,我看你这雨衣你也不用,我正好借用一下,出门忘带了。车灯我处理好了。
方周志很不适应李向东的这种做法,但他似乎也毫无办法,只能很勉强地笑笑,说,当然可以。
大家分开,各自上车。
李向东从车窗上朝对面车子里的方周志挥挥手,按一下喇叭,向前开去。
李向东的这一番神操作,快捷准确,十分经典,马超一时都看呆了。
马超兴奋地说,组长,你拿了方周志的雨衣!
李向东平静地说,你看看,5.17晚上方周志穿的是不是这件雨衣?
马超的心情激动起来。他双手微颤着打开雨衣,说,是的,颜色和款式完全一样。
回去把雨衣让痕迹科秘密检测一下,李向东说,如果方周志那晚是穿着这件雨衣在作案现场,那雨衣上必定有死者血迹。
好的,马超忽又犹豫说,可是,他事后如果擦干净了呢?
如果他真的有涉案,李向东说,应该说,他一定不方便认真擦洗雨衣,因为一是不能让人看见,二不时间上也太紧张。如果他真的擦洗了,首先是血迹是很难完全擦洗干净,其次擦洗会有擦洗痕迹,擦洗痕迹也是一种证据,因为你必须讲明白为什么偏要在5.17案发后擦洗。还有一点,他想不到有人会突然借走他的雨衣。不管怎么说,秘密检测一下,至少也是一种排除方法吧。
马超很敬佩地看着李向东,说,组长,我今天算是服了你了。可是,你不是不同意我的判断吗?
我现在也不同意,李向东说,方周志与我们大家是老熟人,关系都很密切,他不可能与5.17案有关系,我是不同意检测他的雨衣。
马超不解地看着李向东说,那你——
李向东打断马超说,别那你那你了,我也没有要你检测他的雨衣,我只是要你秘密检测他的雨衣,检测和秘密检测一样吗?
我明白了,马超笑起来,是不一样。不过,组长你这一招太高明了,突然袭击,让对方毫无防备。
这种办法虽然不怎么地道,李向东说,但能有效避免不必要的侵犯人权非法检查的嫌疑。
难道检测一下公民衣物也算违法?
《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八十七条规定,检查公民住所应当出示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公安机关开具的检查证明文件。人家的小车后备箱,严格说也是人家的私有住所,你说我们这样做算不算违法?可是如果我们仅仅因为对方周志持一种“莫须有”嫌疑,就开证明文件要方周志拿出雨衣来让我们检测,有可行性吗?
是没有可行性。马超说,我认为那样做反而会打草惊蛇,让我们的工作陷入被动。
3
司机小吴从车库开进院里来一辆警车。
杨琴从楼门口走出来,正要上警车,却见方周志从停车场走过来。
方周志向杨琴打招呼说,杨警官,你好啊。
是方大律师啊,杨琴说,这是又拿到什么案子了?
没有,方周志说,我这两天想去方山县,看看找不找得到一个伴的。
那太巧了,杨琴说,我刚好去方山县,坐我们车子一块走吧。
世上的巧事,当然有些是真的很巧,比如杨琴心里正想着可不可去找一下方周志呢,结果方周志立马就出现自己面前。但也有一些巧事不是真的巧,而是设计出来的巧。比如方周志。有人看到他这一两天总来公安局,没听谁说他要去方山县,看见杨琴要上警车去方山县了,忽然就说自己正好也想去方山县。是巧呢?还是他一直就在等着这个机会?没人知道。
现在就走?方周志说。
是啊,杨琴说,怎么?没准备好?
我的出门没什么要准备的,方周志说,好,我跟你走了。
两人正要上车,马超从楼里跑出来,大声喊杨琴说,杨姐,周队通知上午开会,叫你明天再去方山。
马超看到了方周志,不经意瞪眼看向方周志,方周志也正好朝他看过来,四目相对,马超明显的敌意让方周志不由怔了一下,但他很快掩饰地躲避开去。
杨琴对方周志摊摊手,说,听见了吧,明天,明天行吗?
明天更好,方周志用手指一下马超小声说,小伙是新调来的吧?
考公务员考进来的,杨琴点点头说,那明天我去你们所里找你,好吗?
太好了,方周志说,一言为定。
方周志走了。杨琴尾随马超往楼里走去。
第二次案情讨论会开始了。李向东一边翻阅着一堆询问笔录一边向大家汇报5.17凶杀案的调查情况。
方芹家那栋小楼里的居民,我们都分别了解了过了,李向东说,居民们确认乔一丁多次找过方芹,方芹都在躲避乔一丁。方芹家楼下的一位姓顾的大爷证明,他自己好几次帮着方芹阻拦过乔一丁。方芹工作单位的超市里,方芹的同事们反映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基本都是乔一丁三番五次找方芹,方芹则表现出很冷淡甚至是很反感的态度——
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马超跑步进来。他一只手里提着两个袋子,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李向东停下汇报,大家把目光投向马超。马超把两个袋子放到李向东面前,把文件袋递到李向东手上。
李向东打开文件袋取出一份检测报告看了看,转给周南,再将其中一个袋子打开,取出一件咖啡色夹克放在桌子上,详细检查起来。
周南对李向东说,那件衣服是乔一丁的?
是乔一丁的,李向东说。
李向东把咖啡色夹克上衣从里到外检查一遍。
我和小马在乔一丁工作的公司,把乔一丁放在住处的所有遗物都检查完了,李向东说,听说还有一件在乔一丁的同事家里,这是他公司老板专门找回来的。
周南说,有什么问题吗?
李向东说,没有问题。
周南说,完了把这件衣服也归到所有遗物一起,结案后还给家属。
李向东说,我会的。
周南说,你继续讲吧。
李向东把目光返回稿纸上,说,大家看到的这件雨衣,是我从方周志小车的后备箱中借来的。因为,上一次会议,小马说过,当天案发期间,我和小马看到方周志曾经穿着一件雨衣,有点怪异,所以找来检测了一下。但从检测结论看,这件雨衣至少在一个月内没有沾过任何液体,完全可以排除马超的推断……
马超听着李向东讲话,脑子又开始走神起来。他似乎还在纠结于自己上一次的推断之中,而且还在继续补充和完善着他的推断。
李向东继续说,综合多地多人次调查询问的情况,排除了应该排除的疑问,再根据法医尸检鉴定,以及两位死者的位置,水果刀位置,还有指纹鉴定等,初步认定是故意杀人和自杀,具体情况是乔一丁先把方芹杀死,然后畏罪自杀,当然,这中间最不能排除的是情杀和殉情自杀——
马超忽然大声打断李向东说,不对!
大家再次把目光集中到马超身上。马超低着头看着桌面,一脸的反抗情绪。
大家看着马超的样子,分别表现出一种又窝火又很无奈的样子,似乎感觉这小子怎么会如此的不可思议或是冥顽不化?良久之后,大家又把目光投向李向东,似乎在说,你作为他的组长,你是怎么教他的?
李向东只好自己来解决。
李向东有点气极败坏地说,小马同志,我刚才的汇报,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是我和你一起共同搞出来的,你怎么回事啊?
马超说,可是你没有对我说是这个结论。
李向东说,那我问你,你承认不承认我和你调查的事实?
马超说,我没有不承认。
李向东说,那我再问你,我讲的汇报材料属不属实?
马超说,当然属实。
李向东说,既然属实,那你来根据这些材料做个综合判断,好不好?
马超说,当然,你根据调查资料做出这样的推论,肯定是合乎逻辑的。
李向东冷笑说,哦,原来你也承认是合乎逻辑的?
马超说,因为本来就合乎逻辑嘛。
这时,不知谁笑了一下,很多人就忍不住都笑了起来,有的甚至笑的前仰后合。没有人注意到,周南没有笑。
大家的笑声,让马超感受到了一种刻骨的尴尬,他真的受不了了,忽然爬到团桌上哭了起来。马超一哭,大家的笑声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情和爱怜。大家一时都很无奈,不知该怎样安抚马超。
周南在冷静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
马超停下哭泣,但仍爬在团桌上。
周南说,小马,坐直身子!
小马用手抹一把脸坐直身子,头微倾着,眼睛看着团桌。
周南岔开话题说,杨琴同志,安抚死者家属的工作,一定要十分细致。我听说,乔一丁在乡下还有养父母,养父母最近还到他工作单位找过乔一丁,但听到乔一丁杀人了后就逃走了,可能是怕承担连带责任吧?
杨琴说,是这样。两老人只听说了乔一丁杀人了,还不知道乔一丁自己也死了。方芹家属呢,在方山县的农村,据了解,她只有一位老母亲,身体也不太好。我计划先找村里的干部,然后和干部一起去做安抚工作。
周南说,想法很好,一定要依靠村里的干部。好啦,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散会吧。
大家起身往外走去。
4
一家人在吃饭。马超吃得很快,一反往常吃饭时总是夸夸其谈地向大家讲在刑警队的工作故事,而是要么一句话不说,要么很低沉冷淡,脸色十分不好看。他的样子使全家的氛围显得颇有点诡异。
马英说,哥,你今天怎么了?
马超说,没怎么。
马义轩说,今天没有要发布的消息吗?
马超说,那来哪么多消息。
田静笑一下说,怕是在单位挨批了吧?
马超用鼻孔哼一声说,没有,敢批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奶奶说,你们就别烦他了。
马超很快地往嘴里拨拉几口饭,菜也没吃,就放下碗,回到自己房间。
大家见马超进到自己房间,就互相挤眉弄眼小声发表着针对马超的议论,纷纷显示出对马超的忧心。
马英说,我哥今天是怎么了?
田静说,肯定是在单位做错了什么挨批了。
奶奶说,怕是遇了什么烦心事了。
马义轩说,别叽叽喳喳的了,工作嘛,那有总是一帆风顺的,遇点磕磕碰碰是很正常的,挨批了也是好事,不然他怎么会进步呢!
大家正说着,马超戴着警帽从自己房间走出来,大家立刻停止,装作很正常的样子。
马超态度很冷地对大家说,我有任务出去一下。
马超走了。
大家又是一阵愕然。
马超骑了自己的摩托车往大街上驶去。
马超再次来到喜乔搬家公司,推门进入。
前台小姐赶紧上前欢迎说,警官同志,您好。
马超点点头说,您好,请把上午我送过来的那件衣服再拿给我一下好吗?
前台小姐说,就是那件咖啡色夹克吗?
对,马超说,是那件夹克。
好,前台小姐说,一丁的遗物都在会议室放着,您跟我来吧。
小姐领马超来到会议室。小姐从马超的行李箱上把那件夹克拿到马超面前的团桌上。马超拉凳子坐下,重新检查夹克。他先从衣服外表到里边看一遍,再把衣兜一个一个翻出来,仍然什么也没找着。但忽然间,一个衣兜下面的一个小破口引起了他的重视,他把衣兜的破口用手撕开一个大洞,回填到衣服里边,再把一只手伸进去,通过大洞探伸到夹克的内层,仔仔细细地在里边摸索着,摸索着,终于,他似乎摸到了什么,紧绷的脸色立刻兴奋起来。他抓着摸到的东西手从衣兜口退出来,展开手一看,是半个纽扣,纽扣的线眼里还有曾经是缝缀纽扣的两根蓝色的线,他把半个纽扣和蓝色的线小心放到自己上衣兜里,然后,再一次把手从夹克衣兜里边洞里伸进去,仔仔细细地摸索一遍,再摸索一遍,确定再没有任何东西后,才罢休。
马超说,小姐,好啦,您把这衣服和一丁的箱子放一起,等他的家属来了统一还给他们。
前台小姐说,好的。
马超歉意地说,打扰您中午休息了。
没事,前台小姐说,我中午值班,不休息的。
马超再次表示一下谢谢,走了。
5
一辆警车在律师大楼外的街边停着。
方周志揹着工作包从律师大楼走出来,快步来到警车旁,打开车门上车。
是杨琴来接方周志去往方山县的。
杨琴在副驾位,方周志在后排,警员小吴开车。
方周志说,杨警官,那个5.17案完了吧?
杨琴说,是完了,但也没完。后续工作让人头疼。
方周志说,家属领尸了没有?
杨琴说,那个男的家属,是在农村的养父母。前几天两老来过,一听说养子杀人了,怕担连带责任,赶紧逃回去了。
方周志说,还有这样的家属,也太奇葩了。那个女孩子呢?
杨琴说,我今天的任务,就是找女孩家属。
方周志说,听说女孩很漂亮的。
杨琴说,是啊,一位花季少女。
方周志感叹说,太可惜了。
杨琴看一眼方周志说,我了解到那女孩只有一个老母亲,要不你帮帮老人家好不好?
这是杨琴主动带方周子一起来的根本原因。她知道方周子一般代理的案子都是大要案,安抚受害人家属这种小事,他肯定不屑于去做。所以,要想让他帮助自己去安抚一位老人这种事,必须得用一点技巧。
方周志很淡然地说,我能怎么帮呢?
杨琴说,帮她把真相摆弄明白。
方周志说,你们不是都已经结案了吗?
案是结了,杨琴说,可是作为死者母亲,她可以对结果表示不服啊!
哈,方周志笑一下说,你是要我代理死者母亲申请复议?
对,杨琴说,代理她向我们提出申请复议。
方周志摇摇头苦笑一下说,你们对自己的调查没有自信,又何必要仓促结案呢?
我们对自己的调查充满自信,杨琴说,但是,要知道,死者母亲是一位七十岁的老人,死者又是她的唯一女儿,即使是你有太多证据证明了她女儿的死因,她也不会很快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只有通过申请复议,让她反复揣摸其中的各种细节和因果关系,她也许才会彻底明白。
嗯,方周志说,非常有道理。
即使是申请复议,杨琴停停又说,肯定也不会出现另外的结论。但这样认真走一回过场,对老人非常有好处。因为寻找真相的过程也是一剂疗伤的良药。老人彻底明白了真相,心中就不再有纠结,这对她太有好处了。
方周志说,你们倒是很能为老百姓想事的。
杨琴说,我们的局长天天教育我们,当警察一定要对人民负责,尤其是要对弱势群体负责,宁可把过程弄得复杂一点,也一定要让涉案家属看明白真相。
说得太好了,方周志说,我要向你学习,向你致敬。
向我致敬就免了,杨琴说,你帮帮方芹的妈妈就好。
方周志处心积虑地在公安局院里“巧遇”杨琴,并“同意”搭乘公安局的车子跟杨琴一起来方山县,并非是因为他没有看出杨琴打算拉他入局去安抚和帮助死者母亲的企图。相反,正是他算准了杨琴的企图,而自己又极需要“不小心”掉进杨琴的企图之中,让杨琴的企图得以实现,也让自己能够对何位梅有所交待。但是,戏还得接着演。
好家伙,方周志大笑说,杨警官真是一位精算大师啊。
什么精算不精,杨琴说,一句话,帮还是不帮?
杨警官,方周志说,我最近真的是有点小忙哪!
你是大律师啊,杨琴说,我知道我不是李向东,更不是周队长,我人微言轻,请不动你呀。
杨警官,方周志忽然认真地说,我警告你,你把这话收回,我就帮你,什么人微言轻,敢用激将法对付我,我有哪么势利眼吗?
好,我收回了,杨琴说,方律师哪,安抚一位七十岁的老人,我也是没办法呀,有你这张三寸不烂之嘴,我的工作会顺利很多的。
那你回头要我请客哪,方周志说。
一定!一定!杨琴说。
大家各得其所,心里都美滋滋了。
国道一侧有一条只有很窄的水泥路,水泥路口有一水泥制招牌,上面写着“麻地村”。杨琴等人的警车在丁字路口停一下,就从水泥路往麻地村里拐进去了。
麻地村没有人知道所谓5.17案,更不知道方芹的死讯。
孙小明始终打不通方芹的电话,就找了村支书温德武的儿媳妇马润梅照看王玉兰,自己决定去市里找方芹。
孙小明安顿好两人从屋里出来,还没有出院,马润梅出门喊他说,小明,你再回来一下。
孙小明说,还有什么事?
大娘还有话对你说,马润梅说。
孙小明跟马润梅返回屋里。
王玉兰对孙小明说,小明,我忘嘱咐你了,你见到方芹后,可千万别告诉方芹我崴脚的事好吗?
孙小明说,我知道的。
杨琴等人的警车径直往村委开去。一群留守小孩在警车后面飞扬的尘土中奔跑着追撵着警车。小车在村委院外停下,杨琴、方周志、小吴下车。见院大门开着,三人走进去。小孩们也早已追上来了,也跟着杨琴等人进到村委院里,七嘴八舌地对杨琴等人说话。
一小孩说,哇,是警察叔叔!
一小孩说,是警察阿姨!
一小孩说,你们要找谁?
一小孩说,你们是不是要找孙主任?
大家看见村委办公室的门是锁着的。
杨琴对孩子们说,小朋友们,你们好啊!我们是找孙主任的,你们知道孙主任在哪里吗?
小孩们纷纷举手。
一小孩说,我知道。
一小孩说,我也知道。
一小孩说,我们帮你去找吧。
杨琴说,太好了,那就麻烦你们了。
小孩们一窝蜂地走了。
孙小明往通往国道的水泥路上走去,忽然看见远处村委院外有一辆警车,正在纳闷,就见一群小孩一边喊话一边朝他奔来。
一小孩说,小明哥哥,有人在村委会找你!
一小孩说,孙主任,警察阿姨在村委会找你呢!
一小孩说,他们要我们来找你的。
孙小明说,真的假的啊?
一小孩说,真的。
一小孩说,是真的。
一小孩指着村委院外的警车说,你看哪,警察阿姨还开着小轿车呢!
孙小明说,他们找我什么事啊?
一小孩说,不知道,你快去吧。
孙小明跟着小孩们往村委院走去。
小孩们和孙小明走进村委院。
杨琴等看着孙小明年纪这么年轻,以为小孩们领来的并非村主任,但他毕竟是大人,就迎上去和孙小明握手。
孙小明说,你们是?
杨琴说,小伙子,我是市公安局刑警队警察杨琴,我们想找村委主任,能帮我们找找吗?
小孩们立刻纷纷抢话。
一小孩说,他就是。
一小孩说,他是村主任。
一小孩说,是开会选出来的。
孙小明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是村主任,我叫孙小明。
杨琴有点尴尬地说,哦,这么年轻啊!
方周志说,真是少年英才啊!
孙小明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先把小孩们赶出院子,回头再打开办公室门。
孙小明说,大家请屋里坐。
大家进屋。
村委办公室虽然简陋,内容却也十分丰富,墙上有很多诸如村干部名单,村委财务公示,以及村规民约等,办公桌上则是堆放着各类文件表格。
孙小明说,不好意思,我们村委比较简陋,你们随便坐,我先给你们热点水。
孙小明去热水,杨琴等坐下观看墙上文字和表格。
杨琴对方周志说,方律师,你来过这里?
方周志说,我没有,我们事务所的陆定坤来过。
孙小明在电热水壶装好水插上电,走过来。
杨琴给孙小明介绍小吴和方周志。
杨琴说,这位是我的同事小吴,这位呢是正义律师事务所律师方周志。
孙小明与两位很客气地握一下手。
杨琴说,小孙主任,我们这次来呢,是来向你们村委寻求帮助的。
孙小明说,没问题,需要我们做什么?
杨琴说,你们村里的方芹,知道吧?
孙小明不由一阵紧张。
孙小明说,知道啊,我正准备去市里找她呢,她怎么了?
方周志说,小孙主任,你先别着急,坐下说。
孙小明坐下。
杨琴说,小孙主任,前几天市时发生了一个恶性案件,方芹遇难了。
孙小明站起身。
不会吧,孙小明吃惊说,遇难?遇难是什么意思?
方周志说,她人不在了。
什么?孙小明仍不相信地说,人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杨琴轻叹口气低下头。
孙小明瞪圆眼睛看看杨琴,再看看方周志和小吴,当他终于确信了大家所说的方芹遇难不在了时,忽然首先失控了,扑倒在桌子上大声呼喊着说,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啊——
可是旋即,他又突然直起身对着杨琴重新向她确认,说,杨警官,方芹真的不在了?这可是真的?
杨琴朝孙小明点点头,说,小孙主任,对不起,这是真的。
孙小明再次得到确认后,就再次扑倒在桌子上用双手猛烈地拍打着桌面绝望地嚎哭起来。
我的天哪——,孙小明说,怎么会这样呢——
三个人都没有估计到村委主任孙小明听到方芹的死会如此悲伤,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
杨琴拍拍孙小明的肩膀,说,小孙主任,请您节哀。
方周志说,是啊,小孙,您是一村之长,您一定得坚强一点啊。
孙小明哽咽着停住哭,说,那你们要我做什么?
我们知道方芹有一个老妈妈,杨琴说,如果我们贸然去把这事告诉老人家,怕她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我们的意思,是想请您以村主任的角度帮我们去告诉老人家,并安抚老人家,别让她想不开。
我不行,孙小明大摇其头说,我不行,我自己都接受不了这件事,我没办法带你们去见方芹妈妈。方芹妈妈70多岁了,就方芹一个女儿,我没办法把这件事告诉他老人家,你们去找支书吧。
孙小明又爬到桌子上很绝望地用手把脸捂起来。
热水壶的水开了,发出吱吱响声,孙小明沉浸在悲痛中,一点也听不到。小吴就自己亲自把热水壶拿过来,给大家面前的水杯里各倒一杯水。
孙小明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杨琴说,没事,没事。
孙小明说,我这几天一直打方芹手机,总是打不通,我害怕她妈妈以为出什么事了心急,我骗她说我打通了方芹的手机,还说方芹约我去一下市里,我这不是刚要到公路上等客车,结果你们来找我了。方芹妈妈高血压,身体很不好,现在又崴了脚,地都下不了,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大家摇头无语。
杨琴说,是太难了,不过总得要告诉老人家的,她是唯一的遇害人家属啊。
孙小明说,我先给温支书打个手机吧。
孙小明拿出手机,开始拨号。
孙小明对着手机说,温叔,我的天塌了——
孙小明哽咽的说不下去了。
6
周南李茹正在吃饭。
马超指控方周志是5.17案真凶,对周南震动很大。虽然他暂时还是持不相信的态度,但他也绝不敢轻视。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所谓无风不起浪,既然有人提出来了,那就必是有一定概率,那怕很小。何况马超又是以极端诚恳认真的态度讲的。再者,一直以来,周南对方周志的三观也颇有看法,这使得他更加不好轻易排除他做坏事的可能。虽然原则上他作为警察完全不应该用这种逻辑推断问题。然而,李茹不同,李茹是百分之百反对怀疑方周志。她认为说方周志可能涉案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她甚至说周南要不是神经出了问题,要不就是有点老糊涂了。因此,这两天,两人一谈及此事就呛嘴。
李茹说,我要周志来家吃饭,他说公安局有人找他,谁找他了?
周南说,杨琴找他,可能是要他帮忙做死者家属的工作的。
你们一方面怀疑周志,李茹说,一方面又要他帮忙,你们也做得出来?
一码归一码,周南说,再说也只是检测了一下他的雨衣而已。
李茹说,那检测出问题了吗?
没有。周南说。
李茹说,真是吃饱了撑的。
不过,周南却仍是忧心地说,我还是排除不了对周志的怀疑。
那个马超是神经病,李茹说,你也神经病了?
但愿我是神经病。周南说,你知道我有多看重周志,我一直打算要把他培养成我们全村人的骄傲的,要是他违法犯罪了,那我这几年的努力就全作废了。我的努力作废了倒也没什么,可我怎么向父老乡亲交待?怎么向周姐交待?
李茹说,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
我现在还不敢确定,周南说,查一查再说吧。
周南为了避免与李茹呛嘴,草草吃完饭,赶紧起身走了。
关于方周志是否涉5.17案子,李向东一直持坚决否定的态度。但他不得不执行周南的命令,“借”走了方周志的雨衣进行秘密检测,结果并没有检测出任何问题。他和方周志是很好的朋友,做了这种不忠不义的事后,现在都不知该怎样面对方周志了,心里烦透了。对于李向东巧“借”方周志雨衣这件事,马超一度很敬佩李向东的精明。但是在这时,马超的想法又变了。他认为在这件事上,大家把方周志想得太简单了。方周志并没有上当,上当的反倒应该是李向东。他认为方周志不可能把自己做案时穿的雨衣放在自己的车子里。李向东“借”到的雨衣,其实是另外一件雨衣。甚至可以说,方周志把另外一件相同颜色相同款式的雨衣放在他的车里,本来就是等刑警队的人来“借”走的。
这一天中午,李向东和马超因为处理一起事故晚了,就在街边的小吃滩吃午饭。马超就借机又与李向东说起雨衣的事来。
马超说,组长,我想我们中了方周志金蝉脱壳之计了。
李向东说,你什么意思?
马超说,我感觉我们检测的雨衣是假的。
李向东突然火了。
你快算了吧!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李向东大声说,你知道吗?方周志是我的哥们,就因为你的一句话,害得我欺骗了他,现在我都不知道怎么把雨衣还回给他的,你还要这样说?你是想害死我才罢休对吗?
马超不敢再吱声了。
马超也心里问自己,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马超把自从公审昌仁禹一案见到方周志以来,自己每一次与方周志近距离接触的情形重新捋一遍,再捋一遍,一种强烈的自信禁不住再一次从胸中升起。但见李向东正在生气,就压制着自己小声说,可是——
李向东忽然把手里的筷子狠狠甩到桌子上,打断马超说,单我买了,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李向东第一次对马超发了大火。
马超望着李向东离去的背影,眼眶里一颗不服的眼泪滚落下来,叭嗒一声击打在餐桌上。
7
孙小明把杨琴一行安顿在温支书家吃午饭,自己一个人走了。
温支书说,小明,你一起吃吧。
孙小明说,你们吃吧,我真的吃不下。我先去看看方芹妈妈吧。
温支书说,你不好说就别说,等等我们一起去对她说。
孙小明说,我不是不好说,是说不出口,等您吃完饭来了您跟她说吧。
孙小明返回王玉兰家。润梅正在照顾王玉兰吃饭。两人看见孙小明没有去市里,好奇怪。
润梅说,小明你没有去市里?
王玉兰说,是不是打通芹芹的电话了?她怎样?
孙小明看着王玉兰,忽然朝她双膝跪在地上,眼泪哗哗而下。
王玉兰惊说,小明你这是怎么了?
孙小明哭着说,妈,方芹她被人害了。
孙小明还是自己对方芹妈妈说了实情。
什么?王玉兰以为自己听错了,小明你说什么?
润梅也说,小明你在说什么?
市公安局的人来了,孙小明双手捂着眼脸说,他们刚通知了我。
天哪,润梅说,这可是真的?
王玉兰再一次问,你说芹芹被人害死了?是吗?
妈,是的,孙小明说,刚才公安局的人对我说的。
王玉兰大喊说,我的天哪——
王玉兰喊一声后正要坐起身继续确认,却不料竟一下子晕倒了。
孙小明润梅扑向王玉兰。
孙小明大喊,妈妈!
润梅也喊,大娘!
温支书用本地特产攸面栲栳招待杨琴等三位。温支书自己先没吃,他在炕上靠近灶台的地方,一边抽着旱烟斗看大家吃,一边应答着几位的话,丝丝缕缕的烟从在他面前曲曲弯弯地升腾着。
杨琴说,我真的没想到小孙主任对方芹的死反应会那样强烈,他们是亲戚?
温支书说,不是亲戚,他两人是恋人。
方周志说,怪不得那样悲伤呢。
小吴说,其实,我当时就看出来了。
杨琴说,温支书,小孙主任好像很拒绝带我们找方芹妈,这件事就只能靠温支书您了。
温支书说,方芹娘刚崴了脚,现在地都下不了,她就这一个女儿,看得好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她——不过,你们放心,我会跟她说的,也只有我跟她说了,我又能推给谁呢?
杨琴说,真是谢谢您了。
方周志对杨琴说,万一方芹妈去不了市里怎么办?
杨琴说,老人家总得再看女儿最后一眼啊。
温支书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妈妈怎能不见女儿最后一面呢!这事就交给我吧。我今天跟她说,明天就带她去市里,抬也要把她抬到市里,方芹妈要是不能最后看一眼女儿的样子,她自己也没法活下去的。
杨琴说,那就让方律师陪您去见方芹妈好吗?方律师不代表公安局,他可以以律师身份在法律层面帮助方芹妈妈。
温支书说,杨警官想得真周到,我正有此意。方芹姑娘死了,但必须有个说法,是怎么死的,谁害死的,找谁赔偿,这些问题,都得律师帮助。
方周志说,好,我愿意帮助方芹妈妈。
大家正吃着说着,忽然门被猛然推开,是温支书儿媳妇润梅。润梅惊恐万分,好像出什么大事了的样子。大家都跟着紧张起来。
润梅说,快!不好了,玉兰婶子没气了!
大家一下被惊呆了。
温支书说,打120了没有?
润梅说,镇医院说10分钟到。
温支书说,孙小明把方芹的事对她说了?
润梅说,对,说了。我刚给玉兰婶子熬好小米粥,还没端给玉兰婶子呢,孙小明来了,玉兰婶子问他,说你不是去市里去找方芹吗,怎么又回来了?小明就把公安局来人说方芹出事的事说了,玉兰婶子听了后,只哭喊了一声自己就没气了。
大家一时无语。
8
兄弟,李向东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邀你来这里吗?
不会是又和嫂子打冷仗了吧?方周志笑说。
醇厚的茶香和妙曼的琴声弥漫出一种浪漫的幽静。可是,当两个人不同的心思像两把冷剑。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朋友之间,通常不能把对方看得太清楚了,或者说也无须看得太清楚。尤其在一些容易伤害感情的敏感问题上,彼此最好都稍微糊涂一点,给对方也给自己多留一点回旋空间。这样,朋友关系就会更稳定一些,更长久一些。可是,李向东的朋友观不是这样的,他认为真正的朋友,应该像水晶石一样清澈透明。双方如果有问题或是误解,应该及时讲清楚,解决问题,消除误解,然后继续相伴着往前走。他不愿意一边揹着辜负朋友的错误,一边还若无其事样子。他准备把检测方周志雨衣的事情给方周志解释清楚,请求他的理解和原谅。
当然不会,李向东说,那有哪么多冷战打的。
嗯,方周志犹豫一下说,算了,不猜也罢,喝茶。
以方周志的智商,他似乎应该知道李向东为什么要找自己“借”走雨衣,更知道其中注定还潜藏着一个恐怖的让他无法承受的疯狂假定。对于这种情况,他自己最好是什么都不知道,毫无察觉。因为只有这样,事情就显得十分简单。相反,他如果知道了,或者是被认为是知道了,那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考验。他必须做出最科学的最恰到好处的应对。这种应对又必须具备精确算路而且分毫无差,否则就会出大问题的。
我要向你道歉。李向东说。
道歉?方周志说,你道哪门子歉?
我检测了你的雨衣。李向东说。
检测我的雨衣?方周志皱起眉头说,你什么意思?
真是怕鬼就有鬼,方周志想挡都挡不住。接下来,他必须出招了。
李向东说,因为有人怀疑你涉案。
方周子惊问,涉哪个案子?
李向东说,5.17。
方周子说,什么5.17?
方周子当然知道什么是5.17。但他必须让自己不知道。
李向东说,就是5月17日的凶杀案。
方周子倒吸一口凉气,颤声说,你们难道怀疑我是杀人犯?
李向东说,我借走你的雨衣,其实是为了检测之用。
方周子说,那检测结果是什么?
李向东说,证明你与5.17案无关。
天哪!方周志把头仰靠在椅背上,看着屋顶发起呆来。
李向东说,我欺骗了你,我现在郑重向你道歉。
李向东站起离开座椅,给方周志深鞠一躬。
方周志忽然也站起来,用手猛拍一把桌子,茶杯都被震得跳起来,茶水倾倒了一桌子。
李向东!方周志怒瞪着李向东说,你这个王八蛋!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方周志要求自己必须强烈反击。
李向东低头说,对不起。
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方周志说,我是律师,不是你李向东随便可以欺侮的!我要告你侵犯人权!
李向东低头不语。
方周志再坐回到椅子上。
琴声依旧,茶香依旧,浪漫已不再。
算了,方周志似乎平静下来一些,他的愤怒这时变成了悲伤,他流着泪说,算了,咱们的朋友到此为止,算我瞎眼认识了你。
方周志站起身往外走去。
方周志苦心经营的好朋友岂可轻易丢掉?但是,方周志更懂得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的经典道理。此时此刻,他必须作出毅然决裂的决定。
方周志走出几步后,忽又转身说,对了,我最后还有一句话,李向东,你的职务问题,渠局长已经到政法委报备过了,我提前祝贺你。
方周志说完转身走了。
李向东看着方周志的背影,忽然,眼泪决堤,潸然而下。
虽然,李向东没有按照方周志的建议接受黄大音的采访,副队长还是当上了,但方周志处心积虑为自己好的那份恩情,他永远不应忘记。
9
双贵娘和双贵爹从市里赶回来,屁股还没有坐稳,村委主任就急匆匆赶来他们家了。
村委主任说,公安局刚给村委打来电话,要我通知你们去一趟公安局,我正要派人去市里找你们呢,你们回来了就正好,快点准备一下再去吧。
双贵爹和双贵娘刚刚才在乔一丁所在的喜乔公司被吓了一大跳,忽又听到公安局在找他们,不禁又是一惊。
双贵娘说,公安局找我们干什么?
村委主任说,你们不是去找养子了吗?难道不知道他出事了?
双贵娘赶紧撇关系说,找什么养子?十几年没见了,与我们八杆子打不着。
双贵爹紧张地说,我外甥到底出了什么事?公安局为什么要找我们?
村委主任说,哦,原来你们没去找养子呀?难怪你们还不知道呢。你外甥死了,公安局是要你们去领尸去呢。
死了?双贵娘赶紧给老伴递眼神要他别说实话,不料双贵爹楞怔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不对吧?我怎么听说是我外甥是杀人了,他怎么会死呢?
你这个蠢猪,杀人者偿命,双贵娘讥讽说,你也不想想,他既然杀了人,那自己还能活吗?
村委主任说,看来,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听公安局的人说,说你外甥是先杀了人,然后畏罪自杀。
我外甥真的死了?双贵爹瞪大眼睛看着村委主任。
公安局是什么地方?村委主任说,难道公安局还会说假话?
天哪,双贵爹噗咚一屁股软瘫在地上,接着就老泪纵横起来,边哭边说,我的姐姐怎么会这么命苦啊,自己早早死了还不算,如今儿子也死了,连个根都没有留住,呜哇——
双贵娘不耐烦地用脚踢一下老伴,说,别呜哇呜哇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再说又不是双贵死了,你哭你个头耶?
他们的儿子突然从里屋走出来,歪着脑袋说,谁谁谁说我死死死了?
双贵从小因患脑瘫引发智障,走路说话都很困难。
去去去,双贵娘不耐烦地撵双贵说,回里屋去,不说你,没你事!
双贵就又进里屋去了。
双贵爹仍在边哭边说,你个没良心的死老婆子,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姐我外甥不是你的亲人,你当然不心疼哪,可他们是我的亲骨肉呀!呜哇——
村委主任拍拍双贵爹的肩膀安慰说,算了算了,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快点去公安局把人弄回来埋了吧。
我们不会去的,双贵娘说,主任麻烦你回公安局个话,就说乔一丁与我们非亲非故,他的死不关我们什么事?
村委主任反驳说,你这话就不对了,你们是经过民政局办了收养手续的,怎么会不关你们事呢?
双贵娘说,只来我们家待了几天就走了,这算哪门子养子?
村委主任说,劈开养子不说,也是你们的亲外甥,就按亲外甥说,你们也不能不管哪!
双贵爹停住哭说,今天不早了,我明天去吧,你说的有道理,就算只看在我姐姐的份上也得给他去收尸啊。
双贵娘说,死老头子,自杀是屈死鬼,你弄回来埋哪里?你愿意你家坟地里有个屈死鬼吗?
双贵爹说,屈死鬼也是自家孩子,埋坟地里怕什么?
村委主任说,对呀,谁家坟地里没一个两个屈死鬼?不算什么问题的。
双贵娘说,别人家是别人家,我们家不行,我不同意!
双贵爹说,你一个婆姨家的,祖坟的事关你屁事?
双贵娘说,好啊,不关我的事好啊,那我死了后也不陪你进祖坟了,我让我娘家兄弟把我尸骨拉走卖了算了!
双贵爹说,你现在就让娘家人把你拉走卖了也行,活得比死的还值钱些!
双贵娘气坏了,就动手去打双贵爹,村委主任赶忙拉开,双贵娘打不到双贵爹,就也瘫坐在地上嚎哭起来。
老天爷呀——,这日子不能过了呀——,双贵娘手舞足蹈边嚎哭边说,我好命苦啊——,我要和这个死东西离婚呀——
这时有几家邻居闻声而来。双贵娘见来了很多人,嚎哭的劲头更大了。
一时天昏地暗,恍如世界末日。
每个人活着的理由不同,活法也不同。大家折腾累了,狂风暴雨过了,睡上一觉,休息一阵子,还得继续过日子。
第二天一早,双贵爹赶着自家的牛车往宁乡市去了。牛车上还坐着儿子双贵。
双贵爹佝偻着身子,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布满愁云,眼角上悬着一颗昏黄的泪珠。双贵睁大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峦,感觉好新鲜,好好玩。
同样是面对亲人不在,方芹的妈妈王玉兰更加让人揪心。
王玉兰还在昏迷中。但她嘴里却一直还在念叨女儿的名字。现在,她正在一张病床上接受输液。孙小明温支书以及村里的几个妇女也都在。大家紧张地看着王玉兰,都一脸的悲伤无奈。
温支书问孙小明说,小明,你还没有联系到梅子吗?
孙小明说,打不通方芹手机时,我就也打了梅子姐的手机,也是没打通,方芹出事后,我差不多每隔两小时就打一遍,但是就是打不通。
温支书皱着眉头说,不会吧,难道梅子也出事了?
孙小明说,公安局的人没有说起过梅子姐,她应该不会有事的。
这时,王玉兰终于醒来了,她惊奇地看着大家,突然坐起身。大家很快围过来。
孙小明说,妈妈!
温支书说,大姐!
润梅说,婶子!
其他人也在对王玉兰喊话。
王玉兰定睛看看大家,忽然说,你们快扶我去汽车站!
王玉兰一把拔掉手上输液管,自己先挪动着要下地。所有人都不知说什么和怎么应对,一时显得十分混乱。
温支书说,大姐不能你这样啊!
孙小明说,是啊,妈您刚刚醒来。
王玉兰的腿这时已伸出到地上,众人无奈,只得帮他披衣穿鞋。
王玉兰口气坚决地说,我得赶紧去找芹芹!
10
台灯的灯光照射着一张不大的写字台,写字台桌面上,有一张白纸,白纸上,放着半颗纽扣,纽扣的小孔中贯穿着两条蓝色的线。
纽扣和线是在咖啡色夹克的夹层中间找到的。很显然,是乔一丁先把纽扣和线放在衣兜里,纽扣和线再从衣兜的破口中漏掉进夹层里的。为什么乔一丁把纽扣和线装进自己衣兜?纽扣和线又是从哪里来的?
两根蓝线既然串在半颗纽扣的孔眼里,说明纽扣原本是被蓝线缀着在一件衣服上的。为什么是用蓝线来缀纽扣?那衣服至少极有可能是偏蓝色一点的。
为什么是半颗纽扣呢?另外半颗哪去了?它们为什么为一分为二?
马超看着白纸上半颗纽扣和两根蓝线沉思。
奶奶在门外说,超超,你在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你明天还要早起呢,你怎么还不早点关灯睡觉?
马超舒缓一下自己紧张的神情,说,奶奶,我在看书,我现在马上睡。
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周南还在自己办公室工作。这时有人敲门,周南说,进来。
张忠民推门进来,再把门再关上。他走到周南面前,从一文件袋中取出一个小塑料袋子和一张检测单子,小心递给周南,说,结果出来了。
周南看检测单,看着看着脸色变得异常沉重起来。
张忠民说,周队您的推测是对的,黑塑料条子上是有血痕,与5.17案死者的DNA完全一样。
周南放下检测单,叹口气说,真是怕鬼就有鬼——小张,你回家吧,还是暂时保密。
张忠民说,您也快点回家吧。
张忠民走了。
周南也回家了。
李茹还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着他。
李茹说,什么情况?
周南在沙发上坐下。李茹关掉电视,给周南斟一杯早已沏好的茶水。
检测证明,周南说,我找到的黑塑料条子上的血与5.17案死者的血完全一样。
李茹说,这能说明什么?
周南说,说明马超的说法完全正确,凶手是第三人,凶手作案时穿着一件黑颜色雨衣。
李茹说,还有呢?
周南说,案发后十几分钟时,李向东和马超都看到过周志穿着黑色雨衣,马超还说看到周志神色紧张。
李茹忽然严肃起来说,难道你相信周志就是凶手?
周南说,从证据角度,至少是不能排除。
你的认知里,李茹看着周南,是不是已经锁定凶手就是方周志了?
我说过,周南说,是不能排除。
可是,李茹的脸色不好起来,可是,周志的雨衣你们不是检测过了吗?
周南说,周志难道会把作案时穿的雨衣一直放在自己车里?
那你的意思,李茹说,是周志把作案穿的雨衣扔掉后,又买了一件同样的雨衣?
周南说,有这种可能。
完全没有,李茹忽然生气起来,我就奇了怪了,你周南怎么可以这样去想周志?
我也不想这样,周南说,可是我不能不尊重眼下的证据。
现在只能说,李茹强硬地说,行凶作案的人是穿着一件与周志的雨衣相同颜色的雨衣,不能设想作案人就是周志,因为周志的雨衣并没有剪烂更没有扔掉,它还好好地放在周志的车子里!
周南说,我希望是这样。
李茹说,本来就是这样!
周南停一下,说,本来是怎样,还得看后续调查。
李茹不服说,你这是先作有罪推定,后再补充调查,这样做太危险了,你作为一个老警察,你不能这样!
唉,周南说,周志是瑞琳姐的儿子,我和瑞琳姐是堂姐弟,我们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李茹火爆火爆地说,不管你怎样,我就是不信周志是凶手!
11
方周志为了避免何位梅会卷入5.17案中,帮何位梅改名为何秀萍,并要求她换一个健身馆工作。何位梅开始用新名字到新的健身馆找工作。她来到一家名为康乐健身的公司,与五六位女孩共同竞逐教练职位时,还出了个大洋相。
当时,轮到何位梅面试了,人事经理对着前来应聘的女孩们说,下一位,请何秀萍进来面试!
没有人应答。大家互不相识,就都莫名其妙地相互看着,以为是人事经理搞错了。何位梅竟然自己也懵了。人事经理就提高声量再喊一遍说,有请何秀萍面试!
何位梅这才清醒过来,赶紧尴尬地站起身说,到,到,不好意思,我是何秀萍。
人事经理皱眉再问一句,你是何秀萍吗?
何位梅说,是的,我真的是何秀萍,刚才我一时走神没太听清,不好意思。
已改名何秀萍的何位梅在新公司上班后的一段时间里,常常犯类似自己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误,每次都搞的自己很尴尬。
何位梅离开了原本包括好多亲人在内的朋友圈,彻底成为一个没有亲人朋友的孤家寡人。她感觉很不是滋味,也很苦恼。
方周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把何位梅原来的手机卡弄得找不到了。何位梅差点气晕过去。
一天,何位梅问方周志说,我的旧手机的卡你放那里了?
我找找看吧,方周志很轻率地说,也不知夹到哪本书里了。
你怎么能这样啊,何位梅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我的所有亲人朋友的手机号全在那个卡里,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反正你暂时也不和他们联系,方周志说,以后见他们时再找回来不也一样吗?
何位梅终于忍不住发火说,方婶孙小明还有温支书他们,肯定一直在打我电话,也一直会发信息给我。我可以暂时不打他们的电话,但我想看看他们发我的信息,知道一下他们的情况呀,你怎么可以把我的手机卡也弄没了呢?
方周志知道理亏,只好妥协说,你先别急,我只是说我得找一下的。因为你知道我常常把一些书搬来搬去的,一会搬回家,一会搬到单位,我不敢保证我夹到哪本书里了。
何位梅说,别的人无所谓,方婶孙小明温支书那些人,我绝不能与他们断了联系的。
好好好,我明白。方周志说,你放心,我也绝不会让你与他们断了联系的。我已经与公安局的朋友说好,要做方芹妈妈的法律代理人,一定要帮助老人家查明所有事情的真相,给你一个交待的。
那他们会来市里见你的?何位梅说,是吗?
方周志说,他们肯定会来见我的,如果他们来不了,我也会去村里找他们的。
这个时候,孙小明和温支书扶着王玉兰已经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了。
王玉兰揭开方芹身上的白布,用一双颤抖的手抚摸着方芹的身体。王玉兰的脸像一块不规则的生铁,她已没有眼泪,有的只是一种一样是生铁般的倔犟和不服。接着,她又拿一块毛巾擦拭方芹的身体。她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擦拭着,每一分的动作,都如同惊涛骇浪,电闪雷鸣,感动天地。这是一位母亲和女儿的最后诀别,看似简单,却是人类最伟大最隆重最悲壮的告别仪式。
对于母亲王玉兰而言,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环节,就是一定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接着,三人如约来到正义律师事务所方周志办公室。
孙小明扶着王玉兰在一长椅上坐着,温支书也坐在旁边。三人对面是方周志。大家正在就方芹的案子商讨向公安局申请复议的事情。
方周志说,根据法律规定,如果你们对公安局作出的侦查结论不服,有权向公安局提出申请复议,也有权向上一级公安机关提出申请复议。
温支书对王玉兰说,大姐,我的想法,咱还是先不要越级去申请复议,还是先向给咱结论的公安局申现复议比较好,你看呢?
王玉兰说,好吧,就依你说的办吧。
孙小明对方周志说,方律师,我们都相信您,您就帮我们申请复议吧。
温支书说,让他们一定得再查查清楚,给我们一个准确的回复。
方周志说,好,那我马上写申请复议材料,争取明天上午递交公安局。另外,方周志走到王玉兰身边,弯腰对着她说,婶子,您尽管放心,您既然委托我代理您处理这件事,我以我的人格向您保证,我一定会用心来帮助您,尽可能让公安局把事情的真相搞得清清楚楚。还有,您一定要节哀,把身体搞好,因为,您的女儿也不愿意您这样悲伤,她一定希望您健健康康的活下去,您不想自己可以,但女儿的心愿您可不能不管。
王玉兰点头说,方律师,我一定还得见见那害死方芹男孩子的爹妈,我得问问他们是怎么教育他孩子的,我女儿是有男朋友的人,你儿子干嘛不依不饶追她,而且还要行凶杀人?这还有天理吗?我的老天爷呀!
方周志把有孙小明代签的委托书拿回家,何位梅仔细看过后,悲伤的心终于有所安慰。
何位梅问方周志说,可是,你不是说方婶在镇医院昏迷很难挺过来吗?
方周志说,她还是挺过来了,去事务所见我之前,老人家刚刚去医院的太平间看过方芹最后一面。
何位梅说,真的?
方周志举起委托书说,都和我签委托书了,还能有假?
何位梅用手捂住眼脸,眼泪从指缝里渗流出来。她抽泣着说,我可怜的方婶。
方周志说,真是应了一句话,为母则刚。公安局的人都让方婶给惊到了,大家刚还在议论,怕十天半月方婶来不了,甚至担心她挺不过来,谁都没想到我们一走,老人家随后就来市里看女儿来了。
何位梅说,她不是崴了脚吗?
方周志说,孙小明和温支书搀扶着她来的。
何位梅又抽泣起来说,天哪,我可怜的方婶。
一辆牛车载着一具棺木在公路边上缓慢前行。各种大大小小的机动车从牛车旁飞驰而过,它们的轰鸣声里就掺杂进了牛车的车轱辘发出的吱吱哑哑声。吱吱哑哑声虽然很微弱,却十分顽强,倔犟。两者的节奏和音色完合不同,却已然是天地间的一曲独特的文明交响。
赶车人是双贵爹。跟车的是双贵。
牛车载着一具棺木。
第八章阵线悄然清晰
1
马超骑着摩托车回家,人行道上有一位很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男子的着装看上去脏脏的,但上衣的质地极好,应是一件名牌,只是腹部一边的衣兜像是被撕掉了,露出来一块白布,看上去怪怪的。马超一直在对半颗纽扣和两条蓝线百思不得其解,这时脑海里就把它和男子的上衣联系了起来。马超把摩托车开上人行道在一颗树下停住。他朝那男子走过去。可是,当他要接近那男子时,被那男子警觉到了,可能是以为警察要抓他了,拔腿往旁边的一条巷子里猛跑。马超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便也钻进巷子里追那男子。这一带的地形马超比较熟,经过一番绕来绕去的“猫抓老鼠”,终于还是把那男子治服了。
男子不服说,我又没有犯法,你抓我干什么?
马超说,我找你只是想问你点事情,你跑什么跑?
男子说,好,你问吧。
马超说,咱先认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说,王宝化。
那王宝化,马超说,我问你,你这件衣服是从哪里来的?
王宝化说,我拣的。
马超指着王宝化前面被撕掉的衣兜说,那怎么只是有左边有兜,右边的兜哪去了?
我拣来就是这样的,王宝化说,真的。
马超说,你从哪里拣的?
王宝化说,从垃圾筒里?
马超说,从哪里的垃圾筒里拣的?
王宝化说,城北哪一块的垃圾筒。
马超说,什么时候拣的?
有好几天了,王宝化说,大概是这个月的7号或8号吧。
马超说,你可不可以带我去那里看看?
可以,王宝化说,什么时候?
马超说,现在。
马超开摩托车带着王宝化来到城北。这里离开城市中心很远,车流人流都比较少。王宝化找到了他所说的垃圾筒。马超仔细观看了一会周边的情况,又对王宝化说,王宝化,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垃圾筒里有一件衣服的?
王宝化指着通往郊外的一条岔路说,那天都快天黑了,我远远看见有一辆小车从哪条路上开过来,那小车直接开近到垃圾筒旁边,车里钻出一个穿雨衣戴墨镜和口罩的男人,那人四周观望一阵子,就打开车后盖,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件衣服丢进到垃圾筒里,然后匆匆忙忙上车开走。王宝化又指着一个小吃店外面露天厕所说,当时,我在那个厕所里小便,那人没看到我,但我看到他了,我想这肯定是个有钱人,等小车开走后,我就去把衣服拣出来,一看,哇,你看见了,这衣服除了少一个衣兜,其他都好好的。然后,我就穿身上了。警官同志,我这不算是偷吧?
马超说,肯定不算偷。
王宝化说,那我就放心了。
马超又问,你看到那小车的车牌号了吗?
王宝化说,看到了。
马超说,能记得号码吗?
王宝化说,我没记。
你慢慢回想一下,马超说,记得多少算多少。
我只是看见了车牌号,王宝化说,根本就没往心里去,真得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你别急,马超说,你好好想想,开头的一个数字,或者是最后面的一个数字,应该想得起来吧?
王化定凝神想半天,终于还是摇头说,我真的想不起来,因为车牌号与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我记那东西干什么呢?
也有道理,马超说,这样吧,你可以慢慢回忆,回忆不起来就算了,要是回忆起一两个字什么的,你就到公安局刑警队找我,我的名字叫马超。好不好?
好,王宝化说,我要真想起来,我肯定去公安局找你。
王宝化,马超说,今天咱俩的事情,你对谁也别讲,好吗?
好,王宝化说,那我可以走了吗?
马超说,你稍等。
马超打摩托车储物箱,取出一件上衣。
咱俩做一笔生意吧,马超说,我用我的这件衣服换你的上衣,我再给你100块钱,好不好?
好倒是好,王宝化歉意地说,那我不是占你便宜了?
那就换吧,马超说。
王宝化脱下衣服,交给马超,马超把自己的衣服和100元钱交到王宝化手上,王宝化假装推辞一下收了。
王宝化笑说,哎呀,那我今天赚大了。
马超说,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别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好不好?
王宝化说,我保证。
马超说,用不用我再带你到市中心去?
王宝化说,不用了。
马超把与王宝化交换的衣服放回到储物箱里,开摩托车走了。
2
马超骑着摩托到摩托车存车位存好车,正要往办公楼里走,忽见一辆小车开进院来。马超一眼认出是方周志的小车,就没有很快走开去。他站住看着那小车,似乎在等看车里的人到底是谁。
在马超的视线中,方周志从车里钻出来,他腋下夹着一个文件袋,马超看他时,他也正好朝马超这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又一次撞到了一起,但与以往不同,方周志飞快躲避开去,装出没有注意到马超的样子。
马超在刑警队大办公室门口看见了警员张忠民,马超拉张忠民一边悄声问说,我看见方周志拿着一个文件夹来局里了,你知道他又在代理哪个案子?
张忠民说,我听说是代理5.17案中死者家属向局里申请复议的。
马超惊问,哪个死者的家属?
张忠民说,是方芹妈妈。
马超说,方芹妈妈怎么会找到方周志的?
张忠民说,是杨琴介绍的,那天杨琴去安抚方芹妈妈时,就带方周志一起去了。
马超忽然气不打一处来,不由骂说,真他妈太荒唐了!
杨琴正在李向东办公室,两人正在说5.17案子的事。
杨琴说,我和方周志都认为方芹的妈妈怕是挺不过去了,只能等村里的干部来办理方芹后事了,没想到老太太第二天就来了,真是奇迹。
李向东说,是啊,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一位母亲放弃对于女儿的责任。如果是另外的事情让老太太倒下了,也许她真的就倒下了,但遇了是自己的女儿出事了,那就不能倒下,或者说就是死了也必须再活过来。还是那句话,为母则刚。
杨琴说,是这样,一个人的能量其实是无法估量的。
李向东说,那乔一丁那边呢?
杨琴说,是乔一丁的一个继父来处理的,其实所谓继父也只是有个收养手续而已,都有十多年没联系了。
李向东说,就是听说乔一丁杀人了怕担责任逃走的那对老夫妇吧?
杨琴笑说,是的,这回老太太没来,老头和儿子来了。
李向东说,总算还是来了。
杨琴说,他们原本是舅舅外甥关系,要没有这一层,怕还是不会管的。
马超在电脑上查阅资料,脑子却一直在闪动着方周子夹着文件袋的样子,眼睛里根本就看不清电脑上的文字。让一个杀人犯来做被害人的代理律师,这怎么可以呢?马超越想越生气。他终于坐不住了,嘎叭关上电脑气冲冲往外走去。
马超一把推开杨琴办公室的门。
马超涨红着脸站在门口。
李向东说,小马。
杨琴说,小马。
马超没看着李向东,只对着杨琴说,杨姐,是你让方周志代理方芹妈妈申请复议的?
杨琴奇怪地看着马超说,是啊,怎么了?
马超说,你真是糊涂!你怎么可以介绍方周志做方芹妈妈的代理呢?
杨琴不由笑说,我糊涂?我为什么不可以找方周志呢?
马超说,方周志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清楚啊,杨琴说,方周志他是著名律师啊,只有他可以帮我安抚方芹妈妈,我找他有什么错吗?再说了,要不是我的面子,别人去找,人家还不会搭理呢?
李向东干涉马超说,小马你又抽什么风啊,咱不是检测过方周志的雨衣了吗?你不是也看过检测结果了吗?你不能对一个人总是持怀璧有罪的思维啊。
马超气得嘴巴都颤抖了,可是,可是……
马超的怒气早已上升到了吵架的火候,但他面对两位资历比自己深很多的前辈同事,毕竟还是缺少吵架的底气,便只能咬牙忍了。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去。他走到门口,忽又转身面对两位说,你们等着吧,方周志还欠我两巴掌,我早晚要还给他!
马超摔门走了。
杨琴摇头笑起来说,向东,你这爱徒的脾气不小啊。
李向东说,年轻气盛嘛,你千万别计较。
杨琴说,他和方周志之前有过节?
李向东说,没有,他两人至现在都不认识,那来什么过节。
杨琴说,哪怎么还说方周志欠他两巴掌?
李向东大笑起来。
5.17案是结案了,但在马超心里,调查才刚刚开始。马超现在基本可以确认,方周志就是5.17案的真凶或者主凶,他也正在独自偷偷地搜集方周志的罪证。但是,方周志在刑警队影响力巨大,周南队长是方周志的同乡亲戚,两人关系十分密切,周南首先是不会相信方周志会涉案,就算是相信也不会刻意改变现在的结论,更不可能主动去调查方周志。组长李向东呢,与方周志也是很好的朋友,他所以借走并检测了方周志的雨衣,仅仅是为了排除马超对方周志的怀疑,他自己并不怀疑方周志涉案。而且,当检测结果出现对方周志有利的情况时,他还对马超发了火,怪怨马超破坏了他与方周志的朋友关系。更荒唐的,是杨琴居然向方芹妈妈推荐了方周志,让方周志代理老人家向公安局申请复议。现在坚持认为方周志涉案的人就只他马超一个人了。而他马超初当警察,寸功未立,在刑警队说话等于放屁。怎么办?放弃自己的坚持选择人云亦云一退六二五当然太容易了。但那样行吗?自己当初选择当警察究竟为什么?就为了赚一份工资吗?自己的伟大理想呢?自己的伟大抱负呢?难道统统可以放弃吗?
马超的心情异常不好,这天晚饭后,就让亚男开车带着自己散心。
咱往哪里去?亚男说。
往汽车站方向转转吧。马超说。
小车走动起来。
觉着不开心就辞职算了,亚男说。
马超说,我在不知哪本书里看到过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句话,说,什么是工作?工作就是斗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我感觉很正常很好。
亚男说,那你准备怎么办?
很简单,马超说,我要找到方周志的犯罪证据,将他绳之以法。
亚男说,你的判断一定很准确吗?万一真不是他干的呢?
一个人的语言可以骗人,但眼睛不会骗人。马超说,我已经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他的胆怯和虚弱。告诉你,我的判断是不会错的。
亚男说,可是就你一个人能行吗?
行,马超说,我一定行——慢!你停一下!
亚男停住车。
马超从窗玻璃上是看见,不远处的人行道上,孙小明和温支书正在搀扶着王玉兰往汽车站走,看样子是要去汽车站买票回家了。但令人奇怪的是,三个人身后不远的一棵大树后面,有一个女人正在偷窥王玉兰他们。马超知道那三个人是方芹的亲属,但那个偷窥者是谁?他为什么要偷窥?马超的眉头拧起一个圪瘩。
马超说,你在车里等着,我下去看看。
马超下车。
偷窥者是何位梅。
何位梅从方周志口中知道,方婶他们已经找车把方芹的尸体拉走了,今天会一起坐客运汽车回家。按照方周志的说法,她当然是暂时还不能与他们会面,但心里实在放不下他们,就和老板请好假出来,一个人来到汽车站,打算在暗处偷偷看看他们的样子。
何位梅站在一棵大树后面,正在流着眼泪偷窥着往汽车站走去的王玉兰孙小明和温支书。但在这时,她忽然发现一辆蓝色的小车停在路边,车里下来一位警察,那警察正朝她这边走来。不会是抓我的吧?何位梅这样一想时,不禁大吃一惊,赶紧转身往巷子里逃走了。
马超本也不敢确定偷窥者与前面的王玉兰等人是否相识,也不知道偷窥者只是出于好奇还是有一定目的,但见偷窥者看到穿警服的他往这边走来,竟然要逃走,那么结论便已经明确:偷窥者心中有鬼!她极有可能认识王玉兰他们,甚至与王玉兰他们乃至5.17案都有关系。马超立刻重视起来,跑步往小巷里追去。他要抓到她问问清楚。
马超与偷窥者何位梅在小巷里展开了“猫捉老鼠游戏”。
马超显然低估了对手,加上自己对这一带不是很熟,两人穿来插去,周旋多时,几次几乎将要撞上,不料却都功亏一篑。没办法抓到偷窥者,马超只好改变策略,决定先去汽车站找到方芹妈妈等人,从他们嘴里去打听偷窥者可能会是什么人。
马超又往汽车站飞跑而去。
马超先到候车大厅,在大厅里来回转了两遍,没有看到方芹妈妈等三人,就又利用警察特权通过检票口进到发车场子。这时,马超看见一辆客车正往站外开去,马超从客车的一车窗玻璃上似乎都看到了方芹妈妈的身影,但他紧追慢赶,那客车硬是在他的视线中远去并最后消失。
马超的沮丧自不待言。
3
何位梅气喘吁吁往家赶。
这时,方周志正要出门,打算开车去健身馆接何位梅回家,却见何位梅竟一个人匆匆忙忙跑回来了,不禁颇感意外,说,咦——,亲爱的,咱不是说好下班后我去接你吗?你怎么是自己回来了?
何位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惊魂未定说,吓死我了,好险哪!
方周志被何位梅的话吓了一跳,说,出什么事了?
何位梅说,你不是说方婶他们今天要回村里去吗?我就去到汽车站那一块,我想远远地——
方周志忽然大为生气地打断何位梅说,我的何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啊!我不是说过现在不能与方婶他们见面吗?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啊?
未等得及何位梅回话,方周志又急切地问说,哪你怎么样了?你和方婶是不是见面了?
你等我把话说完好不好?何位梅也没好气说,你这人站着说话不腰疼,方婶是我的恩人,我心疼她,我有错吗?我只是想神不知鬼不觉远远地看看她,我又没有和她顶头碰面,你急什么急呀!
方周志这才有点放松下来,说,对不起,不好意思——那你还说什么好险,到底怎么回事?
我看见了一个警察,何位梅说。
警察?方周志再次紧张起来,你是说警察也去送方婶他们了?
不是,何位梅摇头说,不像是送方婶的。
方周志说,那他去汽车站干什么?
我哪知道他去汽车站干什么?何位梅稳稳神说,我正在一棵树后面看着孙小明和温叔搀扶着方婶他们往车站走,忽然有一辆蓝色小车在公路边停下来,车里钻出来一个警察,我看见那警察好像在往我这边走。自从你让我改名字换单位后,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似的,总是有点怕看见警察。我看见那警察朝我走来,赶紧就往巷子里跑了。我原以为我跑了就算了,没想到他还追我到巷子里。还好,那一带我太熟了,我三绕两绕把警察给绕晕了,然后我就逃掉了。我和那个警察没有正面碰头,我相信他没有认下我。
方周志说,你确定?
何位梅说,我确定。
方周志吁口气再次放松下来。
我说亲爱的,方周志说,我难道还不懂你关心方婶吗?我为什么要当方婶的代理人?我给她当代理人,只象征性地收她一点钱,在我的职业生涯中,第一次赚这么少的钱,可以说基本算是白干。那我还不是当了她的代理人?认认真真诚心实意在帮助她?我这样做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吗?我和方婶互不相识,不是因为你我会当她代理人吗?
行了行了,何位梅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方周志停停又说,那个警察你看他多大年纪?是不是很年轻?
何位梅略微回忆一下,说,是很年轻。
方周志说,你看清是一辆蓝色的小车吗?
没错,何位梅说,是蓝色的小车。
方周志恶狠狠说,这小子很烦人的。
何位梅说,你认识他?
方周志反问,你确定他没看清你?
我确定。何位梅说。
方周志心里开始打鼓。缘者,由也。方周志在法庭为昌仁禹做辩护时,马超是旁听观众,方周志根本没有注意马超,对马超毫无印象。他第一次注意到马超,是看见马超在用脚踹他的小车。当时,方周志感觉也没什么,因为当时反感他辩护的旁听观众很多,他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方周志和马超真正结怨甚或是结仇,起于在法庭外停车场出口两人直面相遇时眼睛与眼睛的对峙。当时他们没有语言交流,但彼此释放出的意思却比任何恶毒的语言都更加恶毒。接着就是5.17当晚的见面,以至后来在公安局楼下的两次见面,那两次见面,方周志鉴于已经知道马超当了警察,都采取了主动避让的策略。但是,马超没有丝毫避让,马超甚至大有乘追击痛打落水狗之势,让方周志退无可退,压力山大。现在,当他知道马超又对已然结案的5.17案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关注时,不得不对这个毛头小子刮目相看了。
我知道,方周志说,但没说过话。
公安局的人你不是都很熟吗?
是都很熟,方周志说,可你说的这个警察是刚调进刑警队的,就他一个人不熟。
何位梅说,那他会不会还要找我?
方周志说,你不是说他没认下你吗?
何位梅说,他是没认下我。
方周志说,那他怎么找你?
你说的对,何位梅说,以后我是得小心点了。
4
村街上,一群留守孩子追着一辆蓝色小车的尾气疯跑。
小车缓慢停下,马超下车。
马超对小孩们说,小朋友们,你们好,我想找村委的温支书,你们可以带我去他家吗?
大家一起大声说,可以——
马超说,那你们上我的车吧,在车里给我指路。
马超打开后车门,孩子兴奋极了,纷纷上车,在后排挤成一团。马超勉强关上车门,自己回到副架位。
小车缓缓前行。
一小孩说,调头,调头。
一小孩说,调头,调头。
亚男就按着小孩们的指示调头。
一小孩说,往前走。
一小孩说,对,往前走。
蓝色小车在温支书家院外停下。早有温支书听到汽车声从院里走出来。
马超亚男和孩子们下车。
马超说,温支书,您好。
亚男也朝温支书点头示意。
温支书与马超和亚男分别握一下手。
温支书说,两位好,你们是?
马超说,温支书,我是刑警队的警察马超,我在公安局院里见过您的。马超又介绍亚男说,她叫亚男,是我的朋友。
温支书驱赶一下小孩,请马超亚男进屋。
马超亚男在炕边坐了。润梅端来两杯茶水放在两人面前。温支书坐在两人对面地上的凳子上。
温支书说,马警官,是不是方芹案子申请复议的结论下来了?
马超说,不是,温支书,复议结论还没有下来,我是想问您一下,你们村里就方芹一个人在市里上班吗,还是也有别的人也在市里上班?
还有一位姑娘也在市里上班,温支书说,不过我们暂时联系不上她。
您能给我讲一下她的情况吗?马超说,
当然可以,温支书说,她叫何位梅,比方芹要大几岁。可是,自从我们知道方芹出事以后,我们就联系不上她了。我一直担心是不是她也出事了的。本来方芹妈妈早想问问你们公安局的人的,我说市里一百多万人,你这不是难为人家吗,就没有问。
马超说,现在也联系不上吗?
联系不上。温支书说。
马超说,您有她的手机号吗?
我没有,温支书说,孙小明有,我让孙小明联系他的。
马超说,她家里人也联系不上吗?
她没有家里人了,温支书说,方芹妈妈和我们,就算是她家里人了。
马超说,她和方芹既然都在市里工作,应该互相有联系吧?
那是肯定的,温支书说,方芹的工作都是她帮助找的。
您刚才说,马超说,方芹出事后,就也联系不到她了,您认为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温支书摇头说,我现在也觉得很奇怪。
温支书,我告诉您一件事吧,马超说,那天,您和方芹妈妈还有孙小明从市里回来那天,你们快到汽车站时,我正好开车路过那里,我看见你们身后不远处,有一个人在一棵大树后面好像在偷偷地望着你们,我正想去看看那人是谁,为什么要偷偷望着你们,结果那人跑掉了。
有这回事?温支书说。
当时,我也看见了。亚男说。
应该不会吧?温支书又说,宁乡市里,除了方芹和何位梅,没有谁还会认得我们呀?
可是这是真的。亚男说。
马超说,当时,我又跑到汽车站找你们时,你们刚坐上客车走了。所以,我只好专程来找您问问。
温支书说,你看见那人是女的?
马超说,看头发和衣服应该是女的。
温支书说,她人长得很好看是吗?
马超说,我没看到她的脸,只看到她个子不小。
三个人正说着话,孙小明推门进来了。
孙主任你好。马超站起身说。
警官好。孙小明说。
马超和孙小明握一下手。
孙小明说,我刚在木耳大篷里刚听孩子们说有警察来了,就赶过来看看,是不是复议结论下来了?
温支书说,没有,小明,他们说,那天咱们去汽车站时,有人在背后偷看咱们,他们想了解一下,可能会是谁偷看的。
孙小明皱眉说,不会吧?
温支书说,他们怀疑是梅子。
那不可能,孙小明说,如果是梅子姐看见咱们,早就跑前去见咱们了。
马超说,那可能是什么人呢?
孙小明说,当时,方芹妈妈一瘸一拐的,我看怕是有人觉得奇怪随便看看的。
马超说,那你说完全没有可能是何位梅了?
孙小明肯定地说,百分之百没有可能是她。
马超的麻地村之行没有任何收获。
偷窥者是什么人呢?真的是像孙小明说的,那人仅仅是出于一种好奇?可是既然仅仅是好奇,他又为什么要逃跑呢?
马超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忽然间,孙小明反过来专程到市里找马超了。
马超为了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就把孙小明约到公安大楼外的一个小饭馆里交谈。
孙小明说,你走了以后,我和温支书经过商量,我们想你既然认定了那人是在偷窥我们,而且还专程去村里找我们核实可能是谁,肯定是有一定道理的。查清楚这件事,看是不是与方芹的案子有关,应该还是很有必要的。所以,我就来找你了,希望你还是再认真再调查一下。
马超说,其实,你不来,我也是一定要查的。
孙小明说,那人你看出有什么特征吗?
马超说,第一,我肯定那人是女的,第二,个子大概有1米75左右,腿较长,身材曲线很好。
孙小明思索着说,你说的这些,倒是有些像是何位梅,可是,凭我与何位梅的交往和了解,她如果真的看见了我们三位中的任一位,都会跑步上前见面的,万不可能只是远远地偷窥。
马超说,万一她有什么苦衷呢?
孙小明摇头说,不会的,她差不多是我们的亲人,既便是有什么苦衷也会与我们直说的。
马超说,还有,为什么方芹遇害后,你们就突然联系不到她了呢?
孙小明深重地点着头说,这一点是很奇怪,不,是太奇怪了。即使是她的手机掉了,或者是她人到了别的什么地方,那也应该第一时间想办法联系我们的,因为她心里知道我们都很担心她。
马超说,她从事什么职业?一般会在什么性质的公司上班?
她上的是医科大学,专业是护理学。孙小明说,回到市里后,她没有去医院找工作,而是一直在做事健身教练。
马超说,我准备找找她。
孙小明说,我估计她可能是不在宁乡市了。
可是照你刚才的说法,马超说,如果她去到别的什么城市,她更可能会第一时间联系你们的,可她并没有。你怎么解释?
孙小明无法解释。
接着,两人的话题又转到案子申请复议的事上面。
复议结论还得多长时间下来?孙小明说。
应该很快,不过,我劝你对结论最好别抱任何希望。马超说。
为什么?孙小明说,申请复议可是杨警官给我们提议的,还专门给我们带去了方周志律师,说方律师是全市最厉害的律师。
马超冷笑说,哼,在我看来,他是全市最坏的律师。
最坏?孙小明奇怪地看着马超说,你是说请方律师代理是个错误?
肯定是个错误,马超说,不过,即使你请到一个好律师,你也不要对复议结论抱什么希望。
孙小明不解说,为什么?
孙主任,马超说,这个案子是我们刑警队侦结的,现在你向公安局申请复议,其实还是由我们刑警队来操作,你想想,刑警队如果推翻了自己的结论,那不等于是打了自己嘴巴?
孙小明说,那杨警官为什么要我们申请复议?
杨警官只是为了让方芹妈妈心里好过一点,马超说,因为老人家会认为,案子经过了复议后,案子的真相可能也就那样了。
孙小明皱眉头说,如果是这样,那杨警官岂不是在欺骗我们?
马超说,形式上是欺骗,但用心是善意的,那天杨警官自己说时都哭了,她说她只能用这种欺骗的方法让老人家内心稍稍地好受一些。真的,你千万不要怪罪杨警官。
孙小明说,那你说方律师是坏律师又怎么解释?
马超说,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孙小明说,你了解他?
我干脆实话对你说吧,马超咬咬牙说,我现在基本认定,方周志是5.17案的真正凶手,方芹和乔一丁都是方周志残害致死的。
孙小明愣怔地看着马超,吃惊地说,可是,你有证据吗?
马超坚定地说,暂时还没有,但我一直在找?
孙小明内心的震憾是可想而知的。一位帮助他们寻找方芹被害真相的律师,原来竟然很可能就是杀害方芹的凶手,这种应该是发生在某部电影或小说中的故事,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眼下的生活中呢?可以说,孙小明暂时还没有任何理由相信马超的说法,但是,他却真的有些相信马超了。因为马超的真诚率直以及他敢于以一己之力反击整个刑警队的集体结论,让他感动了,同时这也点燃了同样是年轻人的他的一种为了正义敢做敢担的激情和豪气。如果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为什么要服从多数人或向多数人屈服?
孙小明决定支持马超。
很好,孙小明以十分正式的口气说,马超,我决定支持你。我你之间,就不要再搞官场上那套陋习叫什么孙主任马警官了,啰嗦!我就叫你马超,你就叫我孙小明或者小明。从现在开始,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能做的,你尽管吩咐。为了查明方芹真正死因,我可以万死不辞!
马超被孙小明的感动了。两人同时站起身,两双手紧紧地钳握在了一起。
马超说,谢谢你,很好!
孙小明说,是我应该谢谢你。
马超说,喝一杯,好吗?
当然好!
孙小明说立刻喊服务员过来,两个人一人点两个菜,又要了几瓶啤酒。
两个人本来只是谈案子的,没想到要喝酒,但谈着谈着都激动了,不喝两杯都感觉无以释怀,就想起酒来。大家一边等着酒菜一边继续谈案子。
孙小明说,那我现在是不是很快先把方周志先辞退掉?
我看不别,马超说。
为什么?孙小明不解说。
方周志只是代理申报,马超说,具体查案是刑警队的事,与申报人没有太大关系。
可是,孙小明说,走这个虚假的过场有意义吗?
杨琴警官也是一番好意,马超说,走走也罢,再说这对方芹妈妈确实也会有一些安慰的。
我倒觉得,孙小明说,这种虚假的安慰其实毫无必要。
那倒也是,马超沉思一下,不过,我想现在辞掉方周志撤消委托不妥当。
为什么?孙小明说。
小明你先别急,马超说,凡事都得有些策略,比如你现在撤消了委托,方周志一定会警觉可能有人做了你的工作,从而联想到有人开始注意他了,于是他就会做出各种防患措施,对我的工作造成影响。
哦,孙小明点头说,我继续委托他,一方面可以麻痹他,另一方面,我还可利用与他接触的机会了解他的情况。
马超说,这样就更好了。
服务员把酒菜端上来,又分别给两人斟一杯酒。两人站起身端起酒杯,很正式在碰一下。
干!马超说。
干!孙小明说。
5
马超揹着一个旅行包和亚男在服装超市来回转游。两来人到中山装服装区,仔细地观看着各种款式和颜色,似乎在刻意寻找一个已储存在他们脑海中的款式和颜色。终于,被亚男找到了。
亚男说,哥,你看那个款式怎样?
马超看一眼说,颜色不对。
亚男说,你先说款式对不对吧。
马超仔细看看,说,外挂兜的,款式应该没错。
亚男说,只要款式对了就好办,超市不可能把一个款式的所有颜色衣服都挂出来嘛。
这时,恰好过来一名促销员,热情地对两位说,两位好眼力,这些款式可都是名牌啊。
马超指着亚男看好的那件衣服说,这个款式是什么牌子?
促销员说,这是红都“品牌”,先生穿上试试?
亚男说,有没有灰蓝色的?
促销员面有难色说,灰蓝色的?现在市面上好像不太流行灰蓝色吧?
马超说,可是我们只想看看灰蓝色的。
促销员说,不好意思,灰蓝色的以前有,卖完了。
这时,有一位年纪在30岁左右的女孩听到了促销员的话,就边往这边走边把话接过去说,没关系的,两位如果需要,我们可进货的。
促销员很快对马超亚男介绍说,这是我们的项经理,她说可以进货,那肯定是可以的。
马超说,项经理,你好。
亚男也朝项经理点点头。
项经理说,两位好,你们看好的这款衣服,卖得很火,已经有好几种颜色的都脱销了。
马超说,项经理,我有件事情想咨询一下你,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项经理说,好,那到我办公室吧。
马超亚男跟着项经理来到项经理办公室。
马超对项经理出示了自己的证件,说,我是刑警队的警察,我叫马超。
项经理伸手与马超握一下说,马警官你好,我姓项,名叫小梅。
项小梅也与亚男握一下手,说,两位请坐吧。
马超放下身上的旅行包,从里边取出一件灰蓝色的中山装,说,项经理,我想问一下,你们近一两年卖过这种款式和颜色的中山装吗?
项小梅用手翻开衣服的领子看看商标,回想一会说,哦,我记得去年秋天卖出过这款衣服,您什么意思?
马超说,项经理,我需要您查一下销售记录,这一件衣服你们一共卖出过几件,都卖给了什么人。
项小梅说,可是,我们一般只保留买主的手机号码,不保留买主的姓名。
马超说,有买主手机号码就可以。
项小梅说,行,但您得给我两天时间。
马超说,好,还有,这件事情需要您严格保密,不能让除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
项小梅说,行。
能为半个纽扣两根蓝线以及灰蓝色的西装找到出处,在此一举。马超的眼前再次亮出一线曙光。
马超和亚男告别项小梅回到小车里,亚男打开导航,说,超哥,下一站去哪里?
马超说,手机搜索一下玉华小区吧。
亚男开车上路。
马超亚男经过电影院外公路时,看到电影院东侧路边距离一个垃圾筒不远处停一辆小车,看车牌感觉似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亚男说,哥你在看什么?
马超说,那辆小车为什么总停那里?我好像看到过两三次了。
其实,马超是在公安局看到过的。车是公安局的,周南外出常常用这辆车。负责为周南开车的司机是张忠民。
肯定是接送人看电影的。亚男说。
有可能。马超说。
玉华街到了。亚男把车停在小区外街边。马超下车,往小区走进去。亚男在车上等着。
马超来到小吃铺,和服务员和食客们攀谈起来。
马超说,各位好,我听说小区里有一位名叫乔一丁的人,经常来这里吃东西,你们应该认识他吗?
服务员说,认识,不过,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一食客插话说,乔一丁是搬走了。
马超说,他租住的在哪一栋房子?
服务员用指着不远处一栋三层小楼,就住那栋小楼里。
一食客插话说,房主是一个聋老头。
马超说,他是一个人住,还是与人合租?
一食客说,他有一个女朋友的。
一食客说,他女朋友很漂亮的。
马超说,他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一食客说,这个就不太清楚。
一食客说,后来女朋友走了,他一个人常在这里喝闷酒,再后来就不见了。
一食客说,听说是房东聋老头把他撵走了。
马超说,为什么要撵他?
一食客说,老头嫌他天天喝酒,怕他死在自己楼里,就撵走他了。
马超谢过大家往三层小楼走去。
马超很艰难地与房主人大爷交谈了十来分钟,就很快返回小车。亚男启动马达,往前开去。
张忠民开的小车!马超忽然说。
马超这时忽然想起来电影院外大街上的小车应该是公安局的。
亚男看一下马超,说,你是说电影院那里的小车?
对,马超说。
张忠民是什么人?亚男说。
我们刑警队的一位司机,马超说。
要不要开车绕过去看看?亚男说。
不用了,马超说,应该早不在了。
事实是张忠民和小车还在,里边坐的人是周南。
周南不是来看电影的,他是有事。
距离车子50米左右的人行道上有一个垃圾筒,垃圾筒另一边的人行道上,停着一辆敝篷式电动三轮车。三轮车驾座上有一老人,头戴一顶黑色瓜壳帽,正在悠闲地抽着旱烟。
张忠民说,周队,放吧?
周南说,放吧。
张忠民下车,照例打开后备箱,从里边取出一个旧纸箱,拿着旧纸箱走到垃圾简旁,打开垃圾筒盖,把旧纸箱丢进去,然后返回到车里。
周南和张忠民从后视镜中看到,戴黑色瓜壳帽的老人从三轮车上下来,走到垃圾筒旁,打开筒盖,把刚才张忠民丢进去的旧纸箱取了出来,恰在这时,天空中刮来一阵大风,竟然把老人的瓜壳帽给刮飞了。老人看着自己的瓜壳帽被风卷到很高很远的空中,而且还在往更远的天空翻卷,紧抱着纸箱很无奈地摇着头往自己的三轮车走去。
周南看着被风卷到空中的黑帽子,忽然很警觉地对张忠民说,下车,看能不能帮老人那顶黑帽子找回来。
两人打开车门出来,举头往天空看时,黑帽子早无踪影了。
张忠民说,看不见了。
周南说,是啊,风无定向,去哪里找呢?
张忠说,怎么办?
周南说,你在车上等着,我去找老人聊聊吧。
张忠民上车,周南打开后备箱,再找出一些废弃的纸质杂物拿手上朝三轮车和老人走去。
周南把纸质杂物递给老人,说,老师傅,看见您在拣废品,这些东西也给您吧。
老人说,那我就谢谢您了。
周南从衣兜里取出烟盒抽出两支烟,一支叼自己嘴上,一支递给老人,说,老师傅,找您借个火吧,您贵姓?
老人赶紧掏出打火机打着,帮周南点着,再给自己也点着。
老人说,我免贵姓李,您贵姓?
周南说,我免贵姓周。
李师傅说,我昨天就看见您的小车的,您是等电影散场后接人的吧?
周南说,是的——哎,刚才看见风把您的帽子给刮跑了,很可惜的。
李师傅说,也没什么,从雨衣上剪下来的,没有帽沿,戴不牢的,稍微有一点风就飞了。
周南警觉地说,雨衣上剪下来的?
李师傅说,雨衣不能用了,就一顶帽子还囫囵一点,就把它剪下来戴了,不想让风给刮飞了。
周南说,是您自己的雨衣?
李师傅说,不是,也是拣来的。
周南四周环顾一下,说,李师傅,那雨衣还在您家里?
李师傅说,在啊,怎么了?
周南说,您还在用吗?
李师傅说,不能用了,只能拿它用来盖窖口上挡挡雨了。
周南说,李师傅,我正在搜集破旧雨衣,您把那件雨衣卖我好不好?
李师傅皱眉说,那件雨衣我都不能用了,您买它做什么?
周南从衣兜里掏出工作证件出示给李师傅看看,说,李师傅,我是警察,我正在寻找一件别人扔掉的雨衣。
李师傅愣怔一下说,哦,我说嘛,您开车待这里做什么呢,原来您是一名警官啊,好,没问题,我这就带您去看,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那件雨衣您有用处您拿走就好,千万别跟我说买,支持警察是公民义务,我怎么会要您钱呢?
周南说,好,那我就先谢谢您了。您前面走,我开车后面跟着。
李师傅说,好嘞!
周南在电影院外的大街上蹲守了好几天,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一件被人用剪刀剪烂的雨衣。他拿出之前拣到的黑色塑料布条子,将两者放到一起比对拼接,果然是同一件雨衣。
周南又从雨衣的衣兜内找到一块灰蓝色布块,布块上还连缀着半颗纽扣和几根蓝线。
周南由此确认,马超在对5.17案子的推断是完全正确的。案发时,第三者去过现场,方芹和乔一丁的死与第三者有直接关系。
但是,这第三者是谁?
周南没有从雨衣上检测到任何指纹。
如马超所言,第三者是方周志吗?
周南头上倏忽间冒出一排冷汗来,他简直不敢往后想了。
8
马超在抓紧时间秘密查找何位梅。
马超骑着自己的摩托车缓慢在马路边上缓慢行驶,在一家健身房外停住。马超支好摩托朝健身房走进去。
马超走进健身房门庭前台。服务小姐一看是一位警察,就略微有些紧张。
服务小姐说,警官同志,您是?
马超说,我向你打听一个人,女的,叫何位梅,是健身教练。
服务小姐说,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没有叫何位梅的教练。
马超说,那好,打扰了。
马超找了几家健身馆都没有找到何位梅的影子。
一日,马超不服,着便装要亚男开车带自己一块寻找。
亚男说,你还是要穿警服,警服多好看,穿便装不好,一点也不威风了。
我穿着警服找人问话,我感觉有人会有紧张感。
哪里话,做过坏事的人才心虚紧张,正常人谁会紧张?警察和人民的关系也同样是鱼水关系。你看我紧张吗?
马超笑说,谁能和咱俩的关系相比呀?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穿警服——
话犹未了,忽然看到一家健身馆,亚男立刻把车停路边。
马超来到健身房前台,前台小姐立刻站起身。
前台小姐说,欢迎光临,请您出示一下会员卡好吗?
马超说,不好意思,我不是你们的会员,我只想是问一下有没有一位叫何位梅的教练?
前台小姐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马超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马超转身离开。
马超走出健身房,正要往小车走去,忽见侧面有一个宣传厨窗,里边好像有几个人头像,就走过去。
厨窗内有五个人的大照片,马超意外发现其中有一幅照片下的介绍文字中写着“著名健身教练员何位梅”字样,从照片上看,何位梅显然力压群芳比别人漂亮很多,马超不由驻足欣赏。
马超欣赏一会后,转身返回健身房。
前台小姐说,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马超说,我看到外面厨窗里有何位梅的照片啊。
前台小姐说,何位梅教练已经辞职了。
马超说,可是她的照片还在啊。
前台小姐说,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来得及更换呢,马上会更换的。
马超说,能告诉我她去哪里了?或者她住在什么地方吗?
前台小姐摇头说,这个我们真的不知道。
马超返回小车里。
怎么样?亚男说,有没有?
没有。
我看到你两进两出,亚男说,怎么回事?
马超说,我在外面的厨窗里看到了何位梅的照片和介绍。
她人呢?
说辞职了。
有这个人就好办,亚男说,总会找到的。
我记下她的样子了。马超说。
亚男说,你应该把何位梅的照片拍下来的。
是啊,马超说,我忘了。
那用不用返回去拍一下?
算了,马超说,我记在脑子里了。
漂亮吗?亚男看一下马超说。
人们常说女人心细,其实在一些比较敏感的事上,男人比女人的更加心细。亚男只是随便一问,并未掺杂任何小心眼,但马超的回答却稍有点不自在了。
哦,还行吧。马超迟疑一下说。
美女人人都喜欢,男人尤其喜欢。没有女朋友的男人喜欢会显得肆无忌怛,但有女朋友的男人不同,心里喜欢,嘴上则必须有所保留。
马超知道自己明明是在说谎。
马超在自己印像中,好像从未对亚男说过谎,这一次他说了。他也许只是基于一种善意,担心亚男会多想。其实,亚男在马超面前,纯净如一泓清泉水,一眼能望到全部,你如果心中不掺任何另物,就决不会濡染了她。马超差不多是庸人自扰。他是好心,却也给他们两人后来的相处带去了一点阴影。
9
刑警队开始对5.17案做复议总结。
杨琴发言说,这一次,是我推荐方周志作方芹妈妈的代理人的。申请复议,也是我给方芹妈妈和她的亲人们推荐的主意。我为什么要自打嘴巴多此一举呢?你们可能体会不到,一位年迈的母亲,当她知道自己唯一的女儿被人害死时会怎样,真的,我受不了,杨琴说着又一次流下泪来。我不知道怎样去安慰老人,我只能从她的角度帮她出个馊主意,以让她把愤怒和仇怨暂时地或者说是错误地放到我们公安局侦案人员身上,让她至少是迟一点绝望。因为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一点。
马超看着杨琴,他也被杨琴的话感动了,也跟着流下了眼泪。
马超想起自己那一次对杨琴的不客气,检讨说,杨姐,对不起,那一天我不该对您发火。我当时只是——
马超忽然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李向东就帮马超补充说,我们知道你只是不愿意让方周志做方芹妈妈代理人的。
杨琴说,也许,方周志的某些观念让人难以接受,但他确实是一位优秀律师,我想我必须为老人家推荐一位最优秀的律师,只有这样,我的良心才会比较安然,情感上也好受一些。
周南说,没关系的,这也并不是多此一举。作为警察,很多时候,我们必须甘作老百姓的出气筒,这也是我们作为人民警察的本质要求。况且,这个案子本身也需要我们认真地复议一次,尽可能避免错误。大家还是先就案子本身讲一下自己的想法吧,比如有没有发现新的线索,有没有一些新的想法。
李向东说,其实,我想,杨琴提议方芹家属申请复议,本质上是安慰方芹妈妈,现在我们进行复议总结,可以说杨琴的目的或者说是大家的目的都已经达成,至于复议结论,我还只能依据也必须依据我和小马所做的那些调查材料来作出,也就是说,只能是维持原结论。
周南说,难道没有一点新的发现吗?
马超站起身说,我有。
大家立刻把目光集中到马超身上。
周南说,请讲。
马超说,方芹他们村里,有两个人在市里上班,一个当然是方芹,还有一个叫何位梅,据方芹在村里的男朋友孙小明说,何位梅和方芹的关系亲如姐妹,可是,案发后,他给方芹打手机不通,给何位梅打,一样是打不通。给方芹打打不通好理解,打不通何位梅的手机,令人不解。
大家一时无语,李向东摇摇头,对马超的说法明显有点不以为然。
李向东说,打不通一个人的手机,应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马超说,一时打不通很正常,但到现在都打不通,正常吗?
李向东说,不可以是手机被盗,或者是掉河里了,或者干脆是坏掉吗?
马超说,可是为什么打不通何位梅的电话,偏偏发生在案发之后呢?
李向东说,马超你不会想何位梅也是凶手吧?
马超说,我没有那样想过。
李向东说,那你抓出个何位梅又有什么意义?
马超的眼眶里再一次涌起泪水。很显然,他的新发现还不仅只是关于何位梅的疑点,他还有半颗纽扣和两根蓝线的疑点,还有一件被扯掉一个衣兜的灰蓝色中山装的疑点,还有方周志与那件灰蓝色中山装的关系的疑点,以及方周志何以要将那件中山装刻意扔掉在城北一个很偏僻地方的垃圾筒里的疑点,等等。他似乎想一吐为快都抛给大家,但是,他话到嘴边还是咬牙咽回到肚里。他知道自己的这些疑点一来还不成熟,证明不了什么,二来把疑点抛出来的时机尚不成熟,还不到自己亮剑的时候。他相信李向东质疑自己,并不是他基于袒护方周志,但他严重不相信周南。所以,他忍了,他把自己的眼泪从眼眶里倒逼了回去。
马超说,也许没有什么意义。
总结会结束。马超提出的新线索,最终被认为与5.17案没有关联。5.17案只能依据李向东和马超原先所做的调查材料作出与前次相同的结论。
周南也没有公布自己找到的证据。他认为他找到的证据与马超提出的新线索一样,暂时根本无法改变对5.17案子的结论。另外,刑警队除马超和自己之外的几乎所有警员,都一边倒地绝不相信方周志与5.17案子有任何关联,此种情况下,作为队长的他,如果过早地倾向于支持马超,硬把风向扭转过来,其实对进一步查找方周志的涉案罪证并无任何好处。而且,方周志既然有残害方芹和乔一丁之心,二次犯罪对付马超甚至杀害马超,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周南现在的任务,一方面要与马超从不同视角分进合击——虽然马超并不知道——继续查找方周志的证据,另一方面,一定要防止方周志为了对付马超二次犯罪走向绝路。
周南知道李茹很难接受自己的想法,但他不打算再迁就她了,必须向她亮明自己的观点,让她逐步接受现实。
两人在吃饭时,周南试探着说,周志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来家了。
李茹说,我打他手机了,他正在和当事人谈案子。
周南说,周志很可能与5.17案子有关系。
什么?李茹立刻反驳,周志到底怎么你了?你是他的同乡,又是亲戚,平时关系又哪么好,现在为什么要处处针对他?
周南说,不是我要针对他。
李茹说,那你为什么总是揪住他不放?为什么要让那个马超去调查他?
周南说,如果真的没事,还怕什么调查?
李茹说,难道你真的相信周志是凶手?
现在看,周南叹口气说,我越来越相信周志是凶手了。
李茹说,就凭你找到的一件雨衣?
周南说,雨衣只能说明凶手行凶时穿着雨衣。
李茹说,那你还有什么证据?
周南说,暂时是没有。
既然没有确凿证据,李茹越说越激动起来,你们凭什么怀疑周志?
我凭直觉。周南说。
李茹说,你不是最反对直觉吗?
周南说,结论不能凭直觉,调查可以从直觉开始。
天哪!李茹提高声量说,老周你疯了吧!
其实,周南说,我也很痛心。他才30岁,瑞琳姐和文斌哥花费了哪么多的心血……
周南说不下去了。
第九章逃跑后门的经典逃跑
1
主道上车流如织。一辆蓝色小车却在辅道上缓缓前行。
亚男一边开车一边留意着右侧的店铺。副驾座上的马超则留意着左侧的店铺。两人分工明确。
复议总结会上,马超又一次受挫,也又一次点燃了他内心的不服。他必须尽快找到何位梅,从何位梅身上寻找新的突破点。
哥你怎么搞的?亚男说,自己辛苦找到证据,又不把证据拿到会上,你究竟想怎样?
凡事都得有点策略吗,马超说,虽然我有证据能够证明那上衣是方周志扔掉的,可是单凭这一点也不能说明什么,拿到会上会画虎不成惹人笑,完全没有用处。再者说,十分重要的证据,现在还不能冒然拿到会上去。
你不拿到会上,藏在家里又有何用?亚男说。
你不知道,我们队里的情况很复杂,马超说,周南与方周志是同乡亲戚,还有,李向东杨琴也与方周志关系很铁,我如果过早把不成熟的证据拿到会上,第一没有意义,第二,万一传到方周志耳朵里,还会引起他的警惕,对我下一步的工作产生不利影响。
天哪,亚男不由感叹说,看样子,你这完全是一个人在单干,你这样行吗?
先找到何位梅再说吧。
找到何位梅又有何用?
也许没用,马超说,但她俩是最好的闺密,从她嘴里说不定能知道一些另外的信息,再说,这不也是顺便在帮助孙小明和温支书他们忙吗?
亚男看到了一家健身房,把车开到辅道边上停下。马超下车。
马超走进健身房。
前台小姐站起身欢迎说,这位先生,请您出示一下会员卡好吗?
马超说,麻烦问一下,你们这里有个叫何位梅的教练吗?
前台小姐笑着说,我们的教练都是科班出身的,都很有名气,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何位梅这个人的。
马超沮丧地说,那不好意思,打扰了。
马超转身时,忽然看见一个身着教练服的女人从自己面前经过,并与前台小姐挥手打了个招呼,然后往运动室走去。
马超不禁一惊,他认出来,这人正是他在一个厨窗里见到的何位梅。
马超目送那女人走进了运动室后,赶紧再次转身面对前台小姐说,小姐,那我请问一下,刚才过去的这位,也是你们的教练吗?
前台小姐说,是啊,怎么啦?
马超说,她叫什么名字?
前台小姐说,她是何秀萍教练,老板刚刚聘请的。
马超说,她叫何秀萍?
前台小姐说,是啊,何秀萍医科大学毕业,在我们业内很有名气的,您肯定也听说过吧?
马超笑着附和说,啊,听说过,好像也见过。
前台小姐说,哇塞!那您是她的粉丝啰?
马超笑说,也可以这么说吧。
前台小姐说,那您还等什么?快点办张卡吧,别等到人满了,就后悔也来不及了。
马超说,冲你这工作能力,我恐怕也得办张卡了。
前台小姐很快拿一张表放在马超面前,说,追随何秀萍教练的人很多耶,算你幸运,再晚点就报不上名了。
马超说,可是我今天没带钱,明天办,可以吗?
前台小姐假装有点难为地想一下,说,不过也行吧,你毕竟也算报名了,可是,你明天可得早点来呀!
马超说,行,明天我早点来。
前台小姐与马超击掌。
前台小姐说,明天我在这里专等您!
马超说,OK!明天见!
马超返回到车上。
有没有?亚男说。
马超笑笑说,没有,也有。
什么意思?
马超十分感慨地说,看来还是让我给猜中了。
猜中什么了?
你知道吗,马超苦笑一下,何位梅她居然改名字了,真的是狡兎三窟,不简单!
亚男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改名了呢?
马超说,前台小姐对我说他们这里没有何位梅这个人,刚说完话,我见过照片的那个何位梅正好从我面前走过,我又问前台小姐此人叫什么,前台小姐说她叫何秀萍!
亚男想一下说,你不会弄错吧?
怎么会弄错呢?马超说,再说,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也不敢弄错呀!
那何位梅为什么要改名呢?
是啊,马超说,这个问题本身就太重要了。我想,那一天在汽车站外面偷看方芹妈妈他们的人,应该就是她。
这样的话,亚男说,很可能她与5.17案真有什么关系。
非常正确。
亚男说,那下一步怎么办?
下一步嘛,马超想一想说,天快黑了,咱们找个地方先吃点东西,吃完了再返回来等她。
好,我也有点饿了。
亚男启动车子往前开去。
两人去饭店草草吃完饭,开车返回到距健身房不远处的一个停车位上,从后视镜上观察着健身馆门口。
这时,暮色已然迷蒙,大街上的路灯纷纷亮了起来。
亚男说,这么等行吗?那个何秀萍会不会住在健身馆里?
马超说,我观察健身馆里没有住人的房间——
话犹未了,两人看见忽然有一辆小车在健身馆门口停下。不一时,被称为“何秀萍”的何位梅从健身房走出来,然后钻进车里。车开走了。
马超说,跟上它!
亚男启动车子,尾随着前面的车往前开去。
这时,街上车流量明显小了很多,亚男专注地盯着前面的小车,生怕它走离自己视线范围。
是方周志的小车。
方周志在开车。副驾位的何位梅很不开心的样子。
何秀萍,何秀萍,何位梅说,我现在好像越来越讨厌这个名字,我想还是改回我的何位梅好了。
亲爱的,方周志边开车边说,你就委屈一下再等等吧。
你说我真的有必要这样躲躲藏藏地活着吗?
咱们再静等一段时间好吗?方周志说,等过了这个风头,我肯定会帮你改回你的何位梅的。
一段时间是多长一段时间?何位梅说,要是有好几年,我宁可死掉算了。
那能呢,方周志笑说,我看少则三个月,多则六个月,我保证最长也不会超过一年。
一年也太久了,何位梅摇着头说,最多就三个月吧。三个月后,不管是什么情况,我都得回村里去看我方婶的。
为什么要去村里?方周志说,我把老人家请到市里来不更好吗?
不一样的,何位梅说,我回到村里,我的心才能真正安宁。因为,那里是我的根,人不能没有根,像树一样,没有根,是活不了的。
我和你不一样,方周志叹口气说,我的根只是我妈妈,与别人没关系。因为我爸爸死后,我们方姓家族没有给我一点温暖。
那你是和我不一样,何位梅说,我家是外来户,没亲戚,方婶也只是邻居,但方婶就像我娘一样,还有温支书,还有其他很多人,我都把他们看成是我的亲戚。
好的,我知道了。
其实,何位梅说,我想你是不是太小心了?我感觉我完全没必要这样躲躲藏藏的。
有点耐心好不好?方周志说,我这不也是为了你好吗?
可是,何位梅说,这个案子公安局不是已经有结论了吗?
公安局是有结论了,方周志说,但公安局里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那个结论,我敏感到有人甚至还在暗中调查。
不管是公开调查,还是暗中调查,何位梅说,能把我何位梅枪毙掉最好,我辜负了方婶,辜负了我们村里的所有人,我这样一个不仁不义的女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让我死吧!
何位梅哭泣起来。
马超亚男跟着方周志何位梅的车来到方周志家的小区。
方周志的小车开进了小区。
马超亚男的小车在小区外停下。两人迅速下车。马超追着方周志的小车进到小区。亚男站在原地,举头从外部盯看着各个楼盘的亮着的或不亮着的窗户,尤其注意着那些不视的窗户。
方周志在停车场停好小车。
何位梅下车,和方周志往一栋写着9字楼房走去。
马超从一暗处看到方周志和何位梅走进到9号楼,很快给亚男发个信息。
小区外的亚男打开信息,上写:
观察临街从左往右数第三幢的窗户
亚男意会,立刻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临街从左往右数第三幢的窗户。
不一时,亚男看到一个黑暗的窗户亮灯了,她数一下楼层。
马超从小区出来了,两上回到车里。
亚男说,20层。
马超说,是的,9号楼3单元20层。
两人兴奋击掌。
为什么世间浩淼广大,依然有行为不端的人们还总是慨叹没有他们自己的藏身之处?那是因为世间有许许多多的马超。
方周志从不对任何人讲自己的住所,也要求房东为自己严格保密。正常情况下,方周志确信宁乡市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这个居所。他万万想不到,这一晚居然被马超知道了。然而也算是塞翁失马,幸好因为有马超记下了方周志的这个秘密居所,还让方周志拣回了一次自己的性命。此为后话。
2
穿着便衣的马超和一众学员在接受何位梅的健身指导。马超看到何位梅照片时,心里曾感叹说,哇塞!这个女人真的好漂亮!后来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何位梅时,则感到一种震惊,心想,天哪!人比照片还要漂亮!而在此时,他第二次近距离看何位梅,甚至时有接受她的偶有触碰肌肤的具体指导时,那种震惊就变成了震憾。可以说,马超是第一次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地欣赏或者说是感受一位成熟女人的包括性感在内的所有美感。马超感觉自己的血压在升腾,甚至可以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马超生平从未有过如此感觉体验,也不明白这种感觉体验的本质是什么,接下去会怎么样或者发生什么。他只是隐隐然感到这样很危险,绝不能任其滋长,必须悬崖勒马!你他妈是有未婚妻的男人,马超在心里咒骂自己说,你更不能变成一个流氓!更重要的,你是一名人民警察,你有自己的使命和任务在身!
其实,警察也是人,照样也有人的一切包括性感在内的生命特征。
马超当然地必须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绝不能让自己的感觉肆意滋长。
马超借着何位梅单独指导自己动作时与她搭讪说话。
马超说,何老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您的。
何位梅有点吃惊地看一眼马超,旋即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是吗?
马超装做回忆状,然后忽然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哦——,我想起来了。
何位梅警惕地对马超说,想起来了什么?
马超说,玉华街有一个公交站叫玉华路口,玉华路口的斜对面有个小区,名字就是玉华小区,您应该知道吧?
玉华小区在宁乡市的知名度极高,何位梅和乔一丁在玉华小区一起住过将近一年的时间,好的或不好的记忆在何位梅的脑海中太多了,她不是知道不知道的问题,而是简直太熟悉了。但是,她现在是隐避之身,如果说不知道,显然太假,如果说知道,又怕马超趁机继续追问,就含混地说,知道一点吧,怎么了?
马超已经捕捉到了何位梅脸上的一丝惊恐,便趁势用较为肯定的语气说,我有个姑妈住那个小区里,我确定是去我姑妈家的时候看见过您。
何位梅正在用手纠正马超的姿势,听马超如此追根问底,内心的惊恐就飞快传达到手上,禁不住失控地使一下力,让马超痛的哎哟一声。
何位梅趁机掩饰地说,作动作时能不能不要多嘴?
能能能,马超老实起来。
何位梅离开马超,继续去指导别的学员了。
马超心里似乎已有一点底了。
马超和学员们继续练一会,时间到了,大家纷纷去换衣服走人。何位梅忽然走近马超小声说,你留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马超意会地点点头,两人都到更衣室更衣去了。
马超换了衣服返回原处,何位梅也来了。
这时,其他学员都已走了。
何位梅接着前面的话说,小马,你刚才说见过我,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马超说。
我是在那个小区住过,何位梅说,但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说好吗?
哦——,马超皱眉看着何位梅不理解地说,我不知道,也许——好,马超很快又转换话题说,不说这个了,何老师那您现在换新房子了?
我另租房子了。何位梅说。
哦,马超说,我听我姑妈说,那房子又旧又小,也不适合结婚用的,是该换个大点的。
结婚?何位梅忽然又有点紧张起来,说,什么结婚不结婚的,谁告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
对不起,马超假装歉意地说,让您不高兴了。
也没什么,何位梅放平静下来,试探地说,小马,你,你是不是也知道乔一丁这个人?
那不是何老师您的男朋友吗?马超说,我听我姑妈说过的,说您漂亮的像一位仙女,但您的男朋友就不敢恭维了。
何位梅本是想警告一句马超就算了,但见马超对自己了解这么多,就不敢轻易放过他了。她找把凳子坐下,也让马超找凳子坐下。
小马,何位梅忽然客气起来,你还年轻,你不明白这人越往大长,经历的事情就越多,也越复杂,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有句话叫做往事不堪回首,你现在还体会不到,也不会明白。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和乔一丁在那个小区一块生活的事情,你千万别给我乱传,好不好?
行行行,您既然这样对我说了,我一定不会对任何人说的,马超说,其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至少是不愉快经历的,大家都不要过于在乎,逝者如斯,注重当下,向前看就行了。
你的嘴巴倒也挺会说的,何位梅笑一下说,好啦,我也是随便说说而已,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你别给我乱说就行——好了,回家吧。
何老师,那我先走了。
何位梅看着马超的背影,还是很不放心的样子,很想再喊马超回来,口都张开了,但好像找不到理由,只好心有不甘地放弃了。
早有亚男开车来到健身馆门外。
马超匆匆上到车里。
何位梅有说什么了吗?亚男说。
不知为什么,马超看到亚男时,内心里竟然莫名地生出一种隐隐的不安和歉疚,甚至对她有点陌生的感觉。
一共有十好几个学员在一起,也不好说什么。马超说。
马超说有十好几个学员,既是陈述事实,又好像是一种对亚男的交待。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曾做过什么对不起亚男的事情,却心里似乎总还是有哪么一点虚虚的感觉。
你得亮出警察证件,单独找他谈谈。亚男说。
亚男丝毫没有察觉到马超的变化。
我要亮出警察证件来,就怕她反而什么也不会对我说了。马超说,还是稍微等等,大家熟一点后,找个机会慢慢套问吧。
套问?
直问倒是简单,马超说,可直问就怕她拿瞎话搪塞,让你得不到真相。
马超渐渐恢复到了往日的状态。
然而此时,何位梅的心却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惴惴不安之中。她感到极其沮丧,也极其烦燥。马超虽然答应了她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她在玉华小区住过的事情,但大家彼此不熟,再说人心隔肚皮,谁又能保证得了谁呢?
直到夜里躺床上了,何位梅都在喋喋不休地对方周志发牢骚。
我现在差不多是一个隐姓埋名的逃犯了,何位梅说,我真的受不了了。
亲爱的,方周志搂一下何位梅安慰她说,你不妨换一个角度想问题,比如你把自己当成是一名地下工作者,正在完成着一项极其重大的工作任务,这样,你的感觉就大不相同了。
方周志说着自己先笑起来,何位梅只用鼻孔哼哼两声。
一点也不好笑。何位梅讥讽说。
亲爱的,方周志说,这阵风很快就会过去的,你再忍忍吧。
我现在都不想去上班了。
那好啊,方周志忽然来了精神,不上班太好了,学学人家日本女人,做个全职太太多好。
可是待在家里我会憋死的。
怎么会呢,方周志很认真地说,其实,你在家里可以看书,也可以练练书法呀什么的,多好——哎,方周志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警觉地看着何位梅说,不对,我说亲爱的,你是不是又遇到以前的熟人了?
那倒没有。何位梅躲避开方周志的眼睛,虚弱地摇摇头说。
真没有?方周志追问。
你怎么总是不相信我呢?何位梅也有些不乐意了。
方周志不再追问。
其实,方周志停停又说,人应该学会独处。独处是一种很好的本领,能够独处也善于独处的人,思想敏锐,内心强大,而且,独处其间,学习能力会暴棚,比如很多伟大的作家书法家,都是在独处时成就的。
何位梅冷笑说,那你也独处一段试试?
亲爱的,方周志却很认真地说,我是真想独处,不瞒你说,如果我攒够了一笔大钱,我发誓,我一定带你到一个你想象不到有多美好的地方去生活。
那是什么地方?何位梅笑说,天堂吗?
是天堂,方周志说,不过,不是圣经里的天堂,圣经里的天堂是不存在的,我要去的天堂是真实的,是人间天堂。
你说的是苏州或者杭州吧?不是有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吗?
亲爱的,方周志笑笑,你太小看我了,苏杭是什么狗屁地方?我怎么会带你去哪里?
那是什么地方?
暂时不告诉你,因为我还没有攒够钱。
3
马超躺在自己床上给孙小明打语音微信。
孙小明说,嗬,我正要找你呢。
哪你先说吧,马超说。
方周志给我打电话了,孙小明说,他说复议结论他收到了,没变,还是维持原来结论。
是的,我知道。马超说。
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小明,马超说,我现在想要你去找方周志,要他再去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
我去找他没问题,孙小明说,但我想既然要复议,为什么一定还委托他?他既然是你怀疑的凶手,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委托他一次,为什么现在还要用他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
小明,马超说,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我要他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并不指望永宁市公安局会作出与现在不一样的结论。因为我相信他们也不能挖出新的证据证明方周志就是凶手,他们大概率也只能依据现有的调查材料重复原来的结论。
如果这样,孙小明说,那为什么还要去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有这个必要吗?
有必要。马超停顿一下说,因为作贼者必心虚,在这个申请复议的过程中,方周志极有可能会不小心露出些许破绽。我需要他的破绽。
我明白了。孙小明说,好,我明天就去找方周志。
可是,马超强调地说,小明,你一定要冷静,不能让他看出你的真实用意。
我会的。
第二天一早,孙小明来到方周志办公室。方周志很热情地招待孙小明,给他沏了上好的茶,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孙小明先认真地阅读一遍方周志给他的《5.17案复议结论书》。
方周志说,孙主任,事情已过去一段时间了,我们大家都是时候该很冷静地看待这个案子了。
是的,孙小明说,我其实早已冷静下来了。我想了许久,我和方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以我与她的相处和对她的了解,我敢肯定,她与那个乔一丁不会有任何一点的谈朋友的可能。
我相信你说的话,方周志说,公安局的结论中,也没有肯定他们两人在谈朋友,我也看过公安局刑警队对方芹工作单位的同事,以及她住的那栋楼中的所有邻居所作的询问笔录,里边没有一个人肯定说是两人在谈朋友,大家都只是说乔一丁不断去找方芹,已经到了搔扰的地步了。
可是,孙小明看着方周志说,可是看过结论给人的印象,就是两人在谈朋友,只是乔一丁在单方面追求方芹。
那你认为没有这种可能吗?
完全没有。孙小明口气坚定地说,男女之间,尽管存在单方面追求的情况,但那也还是有起码前提的。比如两人已经相识很久了,再比如一方对另一方的追求没有明确拒绝,或者是拒绝了,但拒绝的并不坚决。可是,我现在可以肯定,第一,方芹和乔一丁相识的时间不长,因为她来市里工作也才几个月的时间。第二,我和方芹从小一起成大,我们两人都是真心爱着对方,而且我在上大学前就和方芹定婚了。我相信,除我之外,方芹不可能给任何男人单方面追求她的任何机会。所以,根本不可能存在乔一丁单方面追求方芹的事实。所以,乔一丁多次找方芹,其间一定是有其他别的什么事情。所以,公安局侦查的重点,应该考虑乔一丁多次找方芹到底是因为什么。申请复议的重点也应该在这里。
孙小明的理性睿智,无疑让方周志大吃一惊。刑警队杨琴提示方芹妈妈可以申请复议,本来就只是用这种办法来安慰老人家的,并不是认为案子结论有问题。方周志代理方芹妈妈申请复议,也只是根据杨琴的想法帮助大家走走过场,根本没有打算要公安局通过复议给出另外的不一样的结论。方周志万没想到,孙小明竟然一针见血指出案子的最本质疑点,也是他本人最不愿意涉及的疑点。
方周志想了想,说,你作为方芹的男朋友,这样想问题是可以理解的。
方周志如此说法,无疑是一种偷换概念,无疑是一种对孙小明的漠视,表明他并无追寻案件真相的愿望,这让孙小明大为震惊。如果说,马超对他说方周志就是5.17案的真凶时,孙小明尚且还有一丝疑虑,可是现在方周志的这句话,让孙小明的所有疑虑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孙小明忽然站起身说,方律师,你什么意思?你怎么可以这样讲话?你这是在偷换慨念!你这种思维逻辑让我震惊!
既然认定了方周志是杀害方芹的凶手,那他注定是孙小明不共戴天的仇敌。只见孙小明的眼睛红了,像是两团正在喷射的烈焰,拳头紧握着似在嗄嘎炸响,某一瞬间,他几乎有立刻杀死方周志为方芹报仇的念头。可是,他终于还是忍住了。他明白如果现在动手杀了方周志,那他又与方周志有何不同?最科学正确的办法,只有帮助马超找到方周志的罪证,在法庭上用正义的程序予以解决。
方周志显然太不了解孙小明了。他以为孙小明不过只是一名小小村官,且又不谙法律,自己随便用个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办法,就完全可以打掉孙小明的所谓疑点。但他错了。孙小明除了是一名村官,其实更是一名牌高校毕业的大学生,孙小明的战斗力无可估量。方周志不得不调整策略,选择退守,他很快做出歉疚的样子说,孙主任千万别急,我的表述可能有问题,不好意思,我收回,我收回。
孙小明心中已有定见,当然也不会在这时候对方周志穷追猛打,他努力镇静一下自己,装做无所畏的样子笑笑说,也没什么,大家都是在讨论吗,我也不应该对你发火的。
两人互相道歉一下,气氛很快就平和下来。
方周志说,孙主任,我明白你只是寻求事情的真相,丝毫没有站在恋人角度泄愤的意思,不过,方周志停一下喝口茶水,放慢语调说,不过,我想讲一点,其实,世间还有一种客观规律,就是,多数真相毫无疑问是可以寻找回来的,但有少数真相,或者说极少数的真相,无法寻找回来,永远无法寻找回来。这虽然很不应该,但任何人都毫无办法。孙主任你信不信?
世间确有这种规律。孙小明无法反驳。
方周志接着说,你说的这个疑点,我也与刑警队的队长周南讲过,他们也从这个角度进行过一系列的调查。结果是,除了乔一丁在单方面追爱方芹,没有任何别的解释。这也许很荒唐,但事实就是这样——不好意思,又扯远了。再回到你所讲的到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的事情,我建议你,还是算了吧。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清醒一点,打住算了。
如果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孙小明说,你估计会有一个什么结果?
孙主任,方周志说,以我当律师这么多年,代理过数百起各类案子的经验看,永宁市公安局也绝不是神仙,他们在侦查技术上,不会比我的同乡周南等人强多少,如果向他们申请复议,只能是再走一遍过场,消费一下咱们的期待,不会做出任何突破性的结论。
方周志的态度已然明了。孙小明没有再要求方周志代理方芹妈妈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
马超的疲敌之策破局。
4
这是一间酒吧。因为疫情原因,酒吧的客人很少。靠窗口的一张餐桌上,摆着几样菜几瓶啤酒,何位梅正在一个人喝酒。几个啤酒瓶中有两个已空,一个也已下去一半。何位梅不断抬头从窗口玻璃上往外望一望,好像是在等人。恰在这时,马超已悄然站在了何位梅的面前。
马超看着何位梅微醉的样子,说,何老师,我来了。
何位梅这才发现自己等的人已在面前了。
哦,你来了,何位梅说,坐下陪我喝一杯吧。
何老师,马超没有坐,有点拘谨地说,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啦,何位梅把一只空杯放到马超面前,将一个打开的啤酒往酒杯中倒满,不过,你得先坐下陪我喝杯酒,我再对你说。
马超坐下,使劲一口气将一杯酒喝完,把酒杯放下。
不错,何位梅再往马超酒杯中倒满,说,吃点菜。
说吧,何老师,马超拿起筷子边吃菜边说,找我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何位梅说,我一个人喝酒无趣,拿起手机一眼看到你的号码,就随便拨了,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马超说,您为什么一个人喝酒?您那个男朋友乔一丁呢?为什么他不和您在一起?
何位梅忽然双手捂脸哭泣起来。马超赶紧抽几张卫生纸触碰何位梅的手,何位梅接了。
乔一丁怎么了?马超说。
良久,何位梅的情绪稳定下来一些,说,我换男朋友了。
那您?马超故作惊讶地看着何位梅。
小马你别瞎猜,我不是后悔,何位梅说着禁不住又哭泣起来,我只是感到很伤心哪!
马超很同情地看着何位梅,很快找一张纸巾递到她手里。
何位梅的情绪再次稳定下来一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聊天吗?何位梅说。
不知道。马超说。
我怕你认为我这人水性扬花,见异思迁,人品不好,何位梅说,其实不是,我有我的苦衷,我是因为乔一丁骗了我,我才选择离开他的。我对得起天地良心,我问心无愧。
他骗了你?
小马,何位梅这时完全平静下来,说,网上疯传的那个昌仁禹掌掴章林清老师的事情,你该知道吧?
知道,马超说,法院公审时我都去旁听过的。
你也去旁听了?何位梅睁大眼睛看着马超说。
听何位梅的说法,应该是她也去旁听了。这让马超突然想起来,那天在法庭外的石狮子旁边站着聊天的两位女生中,那个很亮眼的女孩子一定就是何位梅。
我去了,马超说。
哪我问你,何位梅说,你知道帮昌仁禹拍视频的人是谁吗?
不是昌仁禹吗?马超故作糊涂说。
傻小子,何位梅笑一下说,昌仁禹他能一边打人一边自己给自己拍视频?
噢,明白了,马超恍悟似的说,那是什么人帮他拍的?
乔一丁!何位梅说,是乔一丁拍的!
真的吗?马超表示惊讶说。
乔一丁在我面前亲口承认的,何位梅说,你说是不是真的?
那是因为这件事,您才和乔一丁分手的?马超说。
不是,何位梅摇头说,还有很多呢。
还有很多?
我再给你说一件事,何位梅说,我怕你听着累,我就直接给你说结果吧。情况是这样的。有一个搬家公司的车撞死人了,当时车上有三个人,一个是公司老板,一个是老板雇佣的司机,第三个人是乔一丁。当时其实是老板在开车,但是,老板买通了乔一丁,两人共同指证是被雇佣的司机在开车,这样他自己没罪了,司机蹲到监狱里了。那个司机还是乔一丁的恩人哪!
这样啊。马超说。
我说到第几件事了?
这是第二件,马超说。
那还有两件,何位梅说,我听一位和公安局很熟的律师告诉我说,他在公安局的档案中看到乔一丁的两个案底。
两个什么案底?
唉,我都羞于提了,何位梅说,其中一个是抢劫了一位老人几百块钱,另一个是帮妓女拉皮条赚提成。
有这种事?
小马,何位梅说,我现在问你,乔一丁是人不是人?我应不应该离开他?
应该。马超说。
我再问你,何位梅说,我是不是水性杨花见异思迁?
不是,绝对不是。
我本来不想与人提起这些事情的,何位梅说,可是那天你说你看见过我和乔一丁,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事情,我就不得不把前因后果告诉你了。因为,你们称我老师,我作为老师,为人师表的道理我明白。我不能让我的学员认为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所以,我必须对你把和乔一丁的事情讲清楚。不过,我对你有个要求。
何老师您说。
咱们哪里说的话那里了,何位梅说,我今天说的这么些事情,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保证,马超说,不,我发誓,我不会讲给第三个人的。
小马,何位梅脸上的愁云这时散去了,我给你说,我都快憋死了,今天对你说这么多,我的心里敞亮了很多,谢谢你了,我要敬你一杯。
何位梅正要举杯,马超阻止她说,不,何老师,您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最珍贵的就是信任二字,您给了我最大的信任,是我应该谢谢您,所以,应该是我敬您一杯。
何位梅说,那就一起干吧!
马超说,好!
两人举杯碰一下,各自干了。
6
晚饭后,马超正和家人一起看电视,不知谁打开一个频道,正在播放文化杂谈栏目的节目预告,本次节目的主题是地方美食。这是田静最喜欢的一档节目,便强势要求大家都看这个节目。大家不好反对。节目之前是广告,马超就去了洗手间。节目开始了,马超从洗手间出来,刚坐下,一眼看到节目的佳宾中,竟有一位是方周志。马超忽然气不打一处来,他想换台,又怕伤了妈妈。就一个人跑回卧室去了。
奶奶说,超超怎么走了。
马超边走边说,奶奶,我去打个电话。
马超回到自己卧室,果然就拿起手机,拨通了孙小明的号。
孙小明正在村委办公室整理一个文件,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马超打来的,赶紧接起,说,马超啊,什么事?
马超说,我刚看到一个文化杂谈节目中,方周志竟然是佳宾,心里生气,就给你打电话了,没影响你工作吧?
孙小明说,没有。我也正想和你聊聊呢。通过上一次我和方周志的见面,我也认定了他真的可能就是5.17案的真凶。
我是想,马超说,这家伙还在电视节目里当佳宾呢,太清闲了,我还是想要你委托他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
可是他已明确表明不同意了,孙小明说,我还怎么好再去委托他?
马超说,我记得你那天跟我说,他只是说申请复议没有必要,并没有明确拒绝你委托他。
他说没有必要,难道还不是拒绝吗?
两者是不一样的,马超说,你只要坚持申请复议,他的态度就立马会变的。
不会吧?
会的。马超肯定地说,不信你可以试试,你对他说,方律师你如果不方便,我另找一位律师申请吧。我想他马上会说,你一定要申请,那肯定还是委托我更好,因为我肯定比别的律师对这个案子更熟悉一些。
那我试试?
好,马超说,你现在就可以打他手机。
他不是正在做节目吗?
节目是早做好的,不是直播。
好,我试试。
孙小明挂断马超,立刻打通了方周志的手机。
方周志说,孙主任你好,有事吗?
孙小明说,喂,方律师,我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要向永宁公安局申请复议。
方周志迟疑一下说,孙主任,听我一句劝,还是算了吧。没用的,真的。
孙小明说,是方芹妈妈和温支书一定要申请的,我也同意他们的意见,我们这边是确定要这么做的,你如果觉得为难,或者忙不过来,我们另找律师也行,因为一直是委托你的,所以先得跟你打声招呼。
不不不,方周志说,孙主任,如果你真的一定要坚持申请复议,那还是我帮你吧,因为一来这个案子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二来咱这关系,我肯定是要陪你走到底的,你不撤,我就不撤。可是,你真的确定要申请复议吗?
孙小明说,真的确定要申请复议。
方周志说,凡事要讲点效果,你不可以再做做他们两位的工作?
孙小明说,我们这样决定了,我看你事情也多,这回就不麻烦你了,我另找律师吧。
方周志立刻说,好啦,别说啦,我明白了,我马上行动。
孙小明说,你行吗?
方周志说,我现在就开始起草复议申请书。
孙小明说,那我谢谢你了。
孙小明挂断方周志再次打通了马超。
孙小明大笑说,马超,你算是把方周志吃透了,他的反应和回复与你说的完全相符。但是有一点我还不是很明白。方周志为什么不肯放弃代理我们去申请复议呢?
马超说,因为只要他是你们的代理律师,他就可以轻松了解到公安局对5.17案调查的进展情况,并及时做出有效应对,对他来说是送上门的礼物,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这种事情,换了是我,我也会的。
孙小明说,那我们岂不是在帮他吗?
马超说,是在帮他,更在帮我们自己。好比螳螂在捕蝉时,后面的黄雀才更有机会。我就可以通过观察他的动作细节,找到他的破绽,抓住机会收拾他。此外,因为他专心致志去捕蝉了,客观上也就会忽略了黄雀的存在,黄雀就可以大显身手。你说对吗?
孙小明说,我明白了。
马超说,还有,过几天市教育学院要进行新教材研讨,到时,我还要你来帮我一个大忙的。
孙小明说,太好了,我孙小明随叫随到。
几天之后,孙小明应马超之约来到市里。
孙小明开着一辆摩托车来到宁乡市蔬菜批发市场,精心选购了几十斤各类很新鲜优质的蔬菜,急急忙忙走了。
孙小明正在完成马超交给自己的一项重要任务。
宁乡市教育学院正在针对全市中学教师进行新教材培训。
培训课堂设在教育学院的阶梯教室。
这时,从后门的地方往前看,教室里黑压压一片脑袋,已接近座无虚席。讲台上挂着一横幅标语,上写“欢迎参加新教材培训的一线教师”。再反过来从讲台看过来,前来听课的人如标语中所说,都在奋战在一线的中学教师。忽然,一片蝇蝇嗡嗡的吵吵声忽然停下来,给大家讲课的老师从讲台右侧的门口进来,直接走上讲台,所有学员都抬头看向讲台。
这位老师,不一定大家都认识,但都似曾相识。因为大家都在网上流传很广的一个视频中见过,就是被昌仁禹掌掴的老师,他叫章林清。
学员们纷纷站起身鼓掌欢迎,包含着同情,鼓励,等等各不相同的心绪。
后排有一位男学员的反应却十分诡异,他仿佛被吓了一跳,表情中既有震惊又很难过,他没有鼓掌,而是趁学员们站起身鼓掌,一个人悄悄从后门遛走了,他旁边坐着的另一学员看同伴见走了,便也赶紧跟着悄悄走了。
章林清向大家深鞠一躬,学员的掌声渐停。
章林清开始讲话说,学员朋友,大家好,想必大家都已经从网上流传的视频中认识我了。我就不做自我介绍了。我是一个在教育方法上很失败的老师——
学员们的掌声再次打断章林清的说话。
一个人偶尔不小心做了一件是不小坏事,如果他尚且还有良知,他的内心首先会很不安或者很后悔。其次,他也会变得很纠结,很敏感。
从教室中遛出来的两位学员,是丁一桥和宋时君。丁一桥就是帮昌仁禹拍视频的人,宋时君与丁一桥是一个学校的同事。
丁一桥这时脸色一片苍白,很痛苦的样子。
宋时君追上丁一桥,说,丁老师您怎么了?
丁一桥说,我肚子有点疼,去买点药吃。
但是,丁一桥没有往医务室走,而是往宿舍区走去。
丁老师,宋时君说,你不是要去医务室吗?
丁一桥放慢脚步。
真是冤家路窄。丁一桥感叹说。
你什么意思?宋时君追上来说。
你刚才没看到吗,今天给咱们讲课的人,就是挨昌仁禹掌掴的章林清老师。
那有什么?宋时君说,是昌仁禹的事,与你何干?
丁一桥摇着头苦笑说,要与我没关系就好了。
不是昌仁禹要你拍的吗?你当时又不认识章林清老师。再说,时过境迁,他也未必能认出你的,你心虚什么?
我不是心虚,丁一桥说,我是心里难过。虽然我当时不认识章林清老师,更不知道昌仁禹要打人,可是,我毕竟做了昌仁禹的帮凶,我感到我对不起章林清老师,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好。
宋时君说,那就找个机会向章林清老师解释一下当时的情况,向他认个错算了。
丁一桥说,这只是错吗?
宋时君说,不知者不为过嘛,再说,何况昌仁禹不是已经被判刑了吗?
丁一桥说,可是我什么处罚也没有。
宋时君说,那说明你没有罪,只有过错而已。
不是,丁一桥说,是昌仁禹一个人担责了。
宋时君说,算他还讲点良心。
其实,丁一桥说,我还不如也被判个一年半载刑期的好,总比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好。
宋时君说,那就找时间找章林清老师解释一下吧。
丁一桥说,我是得找个时间向章林清老师谈谈,我得向他请罪。
这时,孙小明开着摩托车在丁一桥和宋时君面前停下,他的摩托车上绑着很多新鲜蔬菜。
孙小明对两位说,请问两位老师,学校的食堂怎么走啊。
宋时君用手指指前面说,一直往前,右拐就到了。
孙小明说,谢谢了。
孙小明往食堂去了。
孙小明来到食堂事务长办公室,找到食堂事务长老吴。
孙小明自我介绍说,吴事务长,我是田静老师介绍的小孙,我给你们送菜来了。
老吴说,很好,田静老师介绍的人,我放心,你直接送厨房吧,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
孙小明来到厨房,几位师傅帮着把蔬菜一样一样卸下,然后过秤结款。忙完了后,孙小明没走,而是去到餐厅。
孙小明在餐厅里打了几个电话,看了一会手机,就到饭时了。
教师们纷纷来打饭吃饭。
孙小明也混在众多正在吃饭的教师中间,他在一张餐桌上边吃饭边看手机,忽然他看着手机惊叫起来。
孙小明大声说,天哪,原来是这样啊。
有近旁的学员凑近过来。
一学员说,大惊小怪的,是什么新鲜事啊?
孙小明就对大家说,我看到一条微博,我念给大家听听好吗?
大家都说,好,你念吧。
孙小明说,上面是这样写的,方周志近日在一家法制论坛上说,昌仁禹掌掴恩师章林清的视频,为什么水平很高?其实,是有一位叫丁一桥的老师在拍摄昌仁禹掌掴恩师章林清视频之前,与昌仁禹进行过一定的专业策划,并且还进行过模拟试拍,所以,大家看到的视频很像是电影一样,选取的角度恰到好处,故事也很完整。
有人听到有章林清丁一桥的名字,纷纷开始小声议论,一阵惊讶。
一学员说,方周志这家伙怎么还在消费章林清老师呀?
一学员说,如果方周志讲的是事实,那丁一桥肯定是昌仁禹的帮凶,可是为什么检方没有调查丁一桥呢?
一学员说,俗话说,不怕杀人的,就怕递刀子的,丁一桥是递刀子的人,应该严惩!
一学员说,我好像在学员花名册上见丁一桥这个名字。
一学员说,是的,我认识丁一桥,他也是咱这一期的学员。
一学员说,这人还当什么老师,应该逐出教师队伍。
这时,丁一桥和宋时君也去窗口打好饭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有人认出了丁一桥。
一学员指着丁一桥说,那一位就是丁一桥。
一学员说,那他还好意思听章林清老师的课?
一学员说,这种人太不要脸了。
很多人纷纷把目光投向丁一桥。但大家议论归议论,既然检察院没有起诉丁一桥,谁又能怎样他呢?
丁一桥和宋时君打好饭,找个没人的餐桌坐下。丁一桥当然注意到不远处有人似在对自己指指点点的议论什么。
丁一桥对宋时君说,小宋,你瞧那些人叽叽喳喳的样子,是不是在议论我呀?
宋时君说,那个视频里又没有你,你不说,谁知道是谁拍的呢?
丁一桥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在评论区里看到有人点到过我的名字的。
宋时君说,就是知道名字也未必能对上号的。
丁一桥说,学员花名册上有我的名字。
宋时君说,你别那么敏感好不好?
丁一桥说,你现在去帮我探探风吧。
宋时君端着饭盘朝孙小明那边走去。
宋时君把饭盘放在孙小明的旁边。
宋时君对孙小明说,这位师傅,你们在讨论什么呢?
孙小明说,大家在讨论一条微博来着。
别的学员插话问宋时君话。
一学员说,喂,跟你一起打饭的那个老师,叫什么名字啊?是不是叫丁一桥?
宋时君说,是啊,他是丁一桥,怎么了?
孙小明打开自己的手机,找到微博,递给宋时君。
孙小明说,刚才大家在讨论这条微博的,你看看吧。
宋时君接过孙小明的手机看起来,看着看着皱起了眉头。
宋时君恼火地说,这个方周志真能胡咧咧,我知道真实的情况不是这样子的。
一学员说,当时你也在场?
宋时君说,我不在场,但我知道这件事。
不少人都看着宋时君。
宋时君说,据我所知,当时昌仁禹对丁一桥只说是见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要丁一桥帮他拍个视频留作纪念的,并不知道他是要打人,更不知道要见的人是章林清老师,他当时也不认识章清林老师。
一学员质疑宋时君说,好像不太对吧?按照方周志的说法,他们两人事先都进行过专业性策划?丁一桥怎么可能不知道昌仁禹的用意?
宋时君说,别听方周志胡咧咧,不是他说的那样的。
一学员也说,不对吧?方周志是昌仁禹的辩护律师,他怎么会胡咧咧呢?
一学员接着说,是啊,以我看,丁一桥肯定知道昌仁禹准备打人,不然方周志也不会那么说。
一学员说,我赞成这个说法。
很多学员也都一起质疑宋时君,宋时君辩不过大家,就说,好啦好啦,我看这事只有找方周志问问了。
大家都表示赞成。
孙小明吃完饭,一个人刚走出餐厅,忽然有两个人追他过来。是丁一桥和宋时君。
丁一桥说,这位师傅,不好意思,麻烦让我看一下您说的那条微博好吗?
孙小明打开手机,找到那条微博,递给丁一桥。
丁一桥看着看着脸阴沉下来。
丁一桥气愤地说,这个方周志真无耻,我得去找他。
孙小明说,你是?
丁一桥说,我就是拍视频的丁一桥。
孙小明说,方周志说的不对吗?
丁一桥说,不是他说的那样的,不过我怎么说你也不一定相信,我会找他澄清这件事的,真是气死我了。
孙小明说,如果方周志说的是假话,那你是该很快找找他,让他再发一条微博讲清楚事实,然后向公众道歉。
丁一桥说,师傅您贵姓?可以加个微信吗?
两人遂互加微信。
丁一桥说,孙师傅,我肯定是要找方周志的,您认识他吗?
孙小明说,我不认识,但我有个朋友认识。
丁一桥说,您可不可以问一下您的朋友,方周志的地址和手机号?
孙小明说,手机号怕是不方便,方周志的工作单位我知道是正义律师事务所。
宋时君说,正义律师事务所我们都知道,最重要的没他联系方式。
孙小明说,我听说方周志一般不坐班,到事务所找他很难找到,我觉得你们最好是去他家找。
丁一桥说,那您可以告诉我他家的地址吗?
孙小明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回头帮你问一下我朋友吧,如果找到,我微信写给你。
丁一桥说,那我就等您了。
孙小明开始找方周志时,曾经到正义律师事务所查询过,没查询到,见到方周志后也亲自向他询问过他的信址,也被他婉拒了。
孙小明想还是得去问马超。
7
功夫不负有心人,丁一桥和宋时君在孙小明的“帮助”下,终于来到了方周志的家门口。
何位梅正在对着一面镜子整理衣服,打算要去超市买菜,忽然门铃响了,她以为是方周志,遂赶紧去开门。
何位梅打开门,出现在门口的却是两个她毫不认识的人。
他们正是丁一桥和宋时君。
何位梅有点吃惊地说,你们是?
丁一桥说,请问这是方周志律师的家吗?
何位梅迟疑一下说,是的,可是方周志现在不在家,你们找他有事吗?
丁一桥看着宋时君,征求他的意见说,怎么办?
宋时君说,好不容易来了,我看先让她转个话也好。
丁一桥遂对何位梅说,我们可以进屋说话吗?
当然可以,何位梅说,那请进吧。
何位梅迎领两位到客厅坐了,分别给两人一瓶水。
丁一桥说,那您是方太太吧?
何位梅摇摇头笑一下说,我与方周志还只是朋友关系,不过,我愿意帮二位转话给方周志。
丁一桥说,我叫丁一桥,又指一下宋时君接着说,他叫宋时君,我俩同在一个学校当老师。今天找方律师呢,是因为一条微博——
宋时君打断丁一乔插话桥说,丁老师,您还是先从那个视频说起比较好。
丁一桥点一下头继续对何位梅说,对,我得先问您一下,您知道不久前,网上风传的昌仁禹殴打章林清老师的视频吗?
何位梅说,知道啊,怎么了?
丁一桥说,我告诉您,那个视频是我拍的。
什么?何位梅不由吃了一惊,他怔怔在看着丁一桥,那个视频是你拍的?
宋时君补充说,对,是他拍的。
丁一桥说,情况是这样的,我和昌仁禹是邻居,很熟,那一天我从菜市场刚出来,遇到了昌仁禹,他说等一会他要见一个人,因为与那人多年没见了,不知对方是不是还认得他,就要我帮他拍个见面的情景,留作纪念。然后我就帮他拍了,当时根本不知道他是要拍打人视频的。但是,最近方周志在一个论坛上说,我和昌仁禹事先有预谋有策划,不然视频不会拍的那么专业。你知道,这是对我的一种汅蔑,我不能接受,我今天找他,就是要他澄清事实,还我清白。
丁一桥越说越生气,何位梅却仿佛并没有听明白他说的这一切,而是用一种异样的睛神追问丁一桥另外一个问题。
何位梅说,这位先生,我先问清楚一下,那个视频是你拍摄的?
丁一桥说,是我拍摄的啊。
何位梅说,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丁一桥说,我叫丁一桥啊,怎么了?
何位梅说,可是,我怎么听说拍那个视频的人叫乔一丁呢?
丁一桥宋时君都被何位梅给弄糊涂了。
丁一桥说,乔一丁?乔一丁是什么人?
宋时君说,这位女士,您可能搞混了,是把丁一桥记成乔一丁了吧?
方周志对何位梅的话言犹在耳,她正是因为此事才开始改变对乔一丁的看法的,她怎么可能记错呢?
天哪!何位梅再次向丁一桥确认说,你说那个视频真是您拍的?
是我拍的啊,丁一桥看何位梅如此惊讶,也甚为不解,这位女士,您什么意思?
宋时君则是很快回到主题说,这位女士,您说,您到底能不能帮我们转达给方周志啊?
我能,何位梅说,我肯定能。我就是想再三和你们确定一下,昌仁禹掌掴章林清的视频真的是你丁一桥拍的?你们没搞错吧?
没错,丁一桥很肯定地说,当然是我拍的,不然我也不会找方律师要他澄清事实的。
宋时君说,对,我们不是和您讨论是谁拍摄的问题,我们是要方律师为他在公开场合污蔑丁一桥负责,并且向丁一桥认错道歉。
丁一桥说,对,如果他拒不认错,或者继续诽谤我,我不排除诉诸法律。
哦,何位梅恍然大悟似的说,我现在才全明白了,我会把二位的意思不折不扣转达给方周志的。这一点请你们放心。
丁一桥说,好,那我们等待方律师的回复。
丁一桥说完,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撕一页下来,把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写在上面。
何位梅送走丁一桥和宋时君,她的脑海中开始不断回放两段电影。一段电影是方周志和她的。她说,你敢肯定是乔一丁拍的视频?方周志说,你得相信律师,你得相信我。她说,你不会弄错吧?方周志说,我当然不会弄错的。另一段电影是她和乔一丁的。乔一丁说,可是,我没有去给昌仁禹拍视频啊,梅子!她说,你想否认对吗?乔一丁说,可是我本来就没有啊。她用手指着乔一丁说,我问你,你是不是想否认?乔一丁说,当然否认啊。她说,那好,我们分手吧!本来我还想原谅你的,但你连事实都不敢承认,算我瞎眼认识了你!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义无返顾的样子。乔一丁急忙上前抱住她说,梅子,咱别这样好不好?她说,你认错不认?乔一丁说,老天爷,我没错我认什么啊?她说,那就算了,你放开我,我一定要和你分手!她用力挣脱乔一丁,继续收拾东西,乔一丁再一次抱住她。她又说,你认错不认?乔一丁说,好,我认吧。
何位梅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放这两段电影,她生平第一次如此地开始怀疑人生,她的世界开始全面坍塌了,她的神经也将要崩溃了,她扑倒在沙发上大声嚎哭起来。但是,旋即她忽然又停止住哭嚎。她又想,丁一桥和乔一丁,这两个人名如此地容易混淆,方周志会不会是混淆了?
这时,天黑下来了,何位梅从沙发上坐起。
门从外面打开,方周志回来了。
方周志说,亲爱的,你怎么不开灯啊?
何位梅没回话,仍然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方周志自己去打开灯,把外衣脱下挂好,走到何位梅身边,警觉地看一眼何位梅,小心地说,亲爱的,你又在想什么心思了?
何位梅仍未回答。
方周志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方周志去到洗手间里,一边洗手,一边在猜想何位梅究竟是怎么了。
何位梅忽然大声说,方周志,我有话对你说!
方周志从洗手间走出来,说,一惊一咋的,究竟出什么事了?
何位梅说,你先坐下。
方周志坐在侧面的一只沙发上,小心地调侃说,何老师,我胆小,您别吓我好不好?
何位梅十分严正地说,方周志,我问你,昌仁禹掌掴章林清的视频是什么人拍的?
方周志禁不住暗吃一惊,他明白肯定有人对何位梅说什么了,或者何位梅已经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真正拍那个视频的人并非乔一丁了。他的心紧张起来,脑子也立刻飞快运转起来。他必须迅速找到一个好办法来应对眼前的危机。
到底怎么了?方周志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说,你又听到什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事?
何位梅说,请你正面回答我,到底是谁拍的?
方周志先拼命让自己放松一此,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亲爱的,你什么意思啊?
你回答我,何位梅丝毫不吃方周志的这一套,仍然是很严正地说,昌仁禹的视频究竟是谁拍的?
你要我再说一遍?方周志说,他心里已经有底了。
说!何位梅说。
好,方周志就一字一顿说,乔!一!丁!
狭路相逢勇者胜。方周志如此坚定的口气让何位梅的心乱了。她似乎真的相信是方周志可能把乔一丁和丁一桥搞混淆了。
真的?何位梅继续说。
真的!方周志仍然坚定地说。
那——,何位梅有些犹豫地说,那,有没有可能是丁一桥拍的呢?
何位梅败阵。
方周志彻底明白了,是有什么人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何位梅了。好在他一开始就是因为看丁一桥和乔一丁这两个人名极易让人混淆,才想到张冠李戴栽赃一把乔一丁的,现在这个后门派上用场了。
啊,丁一桥?方周志故作回忆状说,丁一桥吗?难道不是乔一丁?亲爱的,你把我弄糊涂了,你在开我玩笑吧?我当时对你说的名字到底是丁一桥呢?还是乔一丁呢?
你当时对我说的是乔一丁。何位梅说。
真的?
真的。
何位梅彻底相信方周志是把乔一丁和丁一桥混淆了。虽然也太不应该了,因为这一混淆,让乔一丁无辜背了一个恶名,让她从那时就开始对乔一丁的人品产生了怀疑。但是,就算乔一丁没有帮昌仁禹拍视频这一条,最终他也还算不上是一个好人。如此看来,方周志的这一混淆,也就不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了。
难道,方周志故作糊涂说,难道乔一丁和丁一桥不是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一个人,何位梅打算原谅方周志了,乔一丁死了,可是丁一桥还活着。
丁一桥还活着?方周志故作惊讶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何位梅冷笑说,丁一桥今天来家里找你了!
来家里找我?方周志忽又吃惊起来,我的天哪,老婆我胆子小,你别吓我好不好?
来了两个人,何位梅说,一个叫丁一桥,一个叫宋时君。他们两个说,不知什么人发了一条微博,上面有你在一个论坛上说的一段话,你说丁一桥拍那个视频之前,曾与昌仁禹有过密谋策划,所以视频拍得像电影。但事实上他并不知道昌仁禹要打章林清。他们要你澄清事实,同时向他们赔礼道歉。
可是,方周志的心不由又是一颤,紧皱眉头说,他们两个怎么会知道咱家的地址?
对于方周志来说,混淆乔一丁和丁一桥因为是早已设计好的逃跑后门,现在只是一个依计逃跑的问题,不是很难。真正让他想不到而且都让他脊背发凉的,是居然有人知道他的住址。他想,除了有人曾经跟踪过他,应该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住址的。那么,是什么人曾经跟踪过他?又为什么要跟踪他?
方周子靠近一下何位梅,见何位梅没有躲闪,就趁势将她揽到怀里。何位梅虽然心情不好,但还是勉强接受了他。
亲爱的,方周志很温情地说,我是律师,我得罪过很多人,我记得我叮嘱过你,对咱们家的住址一定要保密的,我问你,你是不是不小心把咱们家的地址告诉外人了?
没有,何位梅说,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咱们家的地址,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咱们家的地址的。
那丁一桥是怎么找到咱们家的?
我不知道。
方周志额头上悄然渗出一排冷汗来。
第十章夜半敲门被吓着的是谁
1
丁一桥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过一段我会找他的。
过一段是多久?我可不想让他们再找上门来了。
我得先忙完方婶的案子。
复议结论下来了?
何位梅照例依偎着方周志。两人还在说着丁一桥的话题。风雨已过,但风雨打过的痕迹不会很快消失。何位梅勉强说服了自己,决定不再为丁一桥的事情伤感,但她的心似乎还在隐隐作痛。虽然乔一丁不是好人,但你随便扣一个屎盆子给他也太不公平了。
与原来的结论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什么不同。
那该怎么办?
我决定向永宁市公安局再一次申请复议。
这样做有意义吗?
对案子本身是没什么意义。
那对什么有意义?
对方婶有意义。
对方婶有什么意义?
人是有文化的动物,方周志说,人除了需要物质,还需要一种仪式,仪式没有实际的物质意义,但可以抚慰心灵。为了方婶,我一定要穷尽所有可能的形式,把这件事情做到最彻底。虽然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不会有什么新的结论,但是,方婶她有这个权利去申请。既然还有这个权利,为什么要放弃使用?
你不能不服气方周志的聪明,他把借力打力的智慧玩到家了。他本不想代理方芹妈妈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了,因为有些事是经不起再三地玩味和咀嚼的,玩味和咀嚼多了,没问题也怕会玩味和咀嚼出问题的。但是既然躲不过去了,那就把其中有利于自己的价值都搜刮干净。
嗯,也有道理。何位梅说。
何位梅也买账了。她甚至还很感激方周志。
从另一个角度讲,方周志继续说,我去努力完成这个最后的仪式,也是对死者方芹的一种尊重。
很好,何位梅说,难得你这样想,我谢谢你。
我这样做,方周志说,也是为了你。因为你与方婶虽然不是血缘意义上的亲人,但是比血缘意义上的亲人更亲。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方婶?
再等等吧。你放心,我肯定会带你去看方婶的。
还有,何位梅忽然又提出一个新问题说,你说我不可以去看看祥子嫂和魏大娘吗?
我是想,方周志皱眉头想想后说,虽然坑害祥子哥的人是乔一丁,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毕竟当时你和乔一丁还在一起,我是怕她们还是会迁怒于你,对你不好。你说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
虽然,方周志说,我相信魏大娘和祥子嫂都是好人,但乔一丁毕竟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情,当时你又和乔一丁是男女朋友。我看还是不去看的好。
何位梅长叹口气说,我呀,我是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都得罪遍了。
那我呢,方周志眼睛一亮,乘机考试何位梅说,我方周志算不算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
何位梅也略微想一下,很勉强地说,也应该算吧。
方周志苦笑着摇摇头说,很勉强。
你又来了!何位梅有些烦燥起来说。
方周志退让说,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方周志的这个问题,事实上也一直在折磨着何位梅的心。她曾经千百次地向自己追问这个问题。很客观地讲,她认为方周志很爱自己。而且他帮自己剥开了乔一丁的伪装画皮,让自己很及时地结束了与乔一丁的关系。还有,方芹遇害后,她也丝毫看不出他没有用心。他是太用心了。比如她自己都不曾想过要他代理方婶继续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但他主动去做了。所以,理智一点说,自己似乎应该把他看成是生命中的最好朋友。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好像总是并不情愿这样想和这样定义。她知道方周志人聪明,有才华,做事严谨慎密,滴水不漏,这样的男人真的不可多得。然而,她和他在一起之后,她总是觉得有点不太真实,觉得仿佛生活云里雾里似的,缥缈虚无,甚至有时会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奇怪感觉。
我感觉,何位梅为自己编造理由说,你这人虽然生活在社会中,天天在忙所谓事业,但你并没有真正融入社会,你的对立面很多,我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是你的敌人。
不会吧?方周志笑起来,但旋即又十分认真地说,有一句话,叫做江湖险恶。不是你要把大家当敌人,而是有人总是不肯放过你。就好比乔一丁——不,方周志赶紧改正说,这回我算是真的弄清楚了,是丁一桥,而不是乔一丁——我说到哪里?
你说好比乔一丁——不,丁一桥,何位梅说,我也让你给搞混了。
对,方周志说,比如丁一桥,其实,我并没有在什么论坛上说过他给昌仁禹拍视频的事,我吃饱了撑的?干嘛要管那些屁事呢?可是你瞧,他竟然找上我门来了。
可是,何位梅说,网上确有那条微搏的,他都给我看了。
其实,方周志说,这件事倒也无所谓,不是什么大事。
哪什么是大事?
方周志很认真地说,我现在可以确定,有人跟踪过我们。
方周志绝对相信何位梅的老实,她肯定没有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任何人。丁一桥所以能找到门上来,方周志认为,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曾跟踪过他们两人。
不可能!何位梅说,你说得也太恐怖了。跟踪呀什么的那是电影中的编造的故事。现在是和平年代。在咱们中国,尤其是在宁乡市,根本就不可能有。
你还是太幼稚了,方周志说,我问你,如果没有人跟踪,那个丁一桥为什么能找上咱家的门来?
何位梅想想说,咱们的住址,房东知道,中介知道,我想没准是他们给泄露出去的。
不可能,方周志摇头说,我在租房合同中刻意写有严格的保密条款,他们不会泄密的,再说,他们干嘛要泄密?泄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
那我也不相信是有人跟踪过你我。
你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方周志笑笑说,你当然不会看到这个世间的本质。
这个世间的本质是什么?
四个字,就是,弱肉强食。
瞎说,何位梅反对说,那岂不是又返回到丛林法则时代了吗?
不是回到,方周志说,而是我们一直就生活在丛林法则时代。
如果是这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方周志笑笑说,受制于人,或者寄人篱下,或者低三下四地活着,当然就没有意思。但你成为强者,攻城略地,成为王者,人活着就有意思了。
何位梅不为然说,我想,有亲人朋友尊重你,欣赏你,爱你,活着才有意义。如果你没有了亲人朋友,没有人从心里尊重你,欣赏你,爱你,即使你是王者,也毫无意义。
方周志说,你只要成为王者,你就不会缺少有人尊重你,欣赏你,爱你。反过来,正所谓胜者王侯败者寇,你如果失败了,你就是过街老鼠,即使是你的亲人朋友,他们也一样会远离你,抛弃你。
何位梅强辩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
看到何位梅有些生气起来,方周志很快搂紧一下她,轻声说,好了,亲爱的,咱们不讨论这些好吗?
2
马超正在向李向东学习擒拿招式。
李向东要马超接招,马超多次不得要领,李向东对马超的表现很失望,马超尴尬认错。
李向东说,小马,你怎么搞的,一点长进也没有。
马超说,不好意思,再来一次。
于是两人一来一往继续过几招,李向东又给马超布置了一些练习题,两人坐下休息。
马超说,李副队,我听说,乔一丁在公安局还有两个案底,是真的吗?
李向东不悦说,你不要叫我李副队好不好?听着别扭。
那我怎么叫你?
还叫组长吧。
可你不是组长了。
别啰嗦,李向东说,别人叫什么我不管,你就叫我组长。你刚才说乔一丁有案底,是什么案底?
一个是抢劫老人,一个是帮妓女拉皮条。
瞎说,李向东笑说,没有的事。
我在档案室查过,也没看到。
我在刑警队快十年了,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人,以前听都没听过乔一丁这个名字的——哎,李向东忽然扭头看着马超说,你还在查乔一丁?
没有,马超说,我只是偶然听说了乔一丁有前科,就想从作案心理学角度研究一下这个人,您不告诉我,凡事要多动动脑子吗?
你动脑方面我不担心,动武方面太差劲了,周队长会抽查的,那天查到你这样子,会要你好看的。
马超吃惊说,周队长会怎么抽查?
找你过招呗。
我从来没看到周队长练过,他也会擒拿?
李向东笑起来说,那天你试试就知道了。
那我得好好练了。
李向东站起身欲走。马超说,组长,麻烦您再教我一招。
李向东说,明天是周末,明天下午再教好吗?
明天下午我家里有事。
好,最后教一招了啊。
两人又开始练习起来。
马超没有告诉李向东,他周末下午,其实他不是家里有事,他是要到健身馆“学习”健身的。
因为马超是普通会员,没有机会和何位梅单独在一起,他只能自己寻找机会与何位梅说话。
这一日,恰好又是何位梅主动约马超。
训练结束后,学员们换好衣服都走了。器械室只有何位梅与马超。
马超说,何老师,您找我有事吗?
何位梅说,小马,我这两天心情很不好,找你聊聊天好吗?
马超笑笑说,聊吧,我洗耳恭听。
何位梅苦笑一下,说,你这一句洗耳恭听,弄得我不都知该说什么了。
好好好,那我把洗耳恭听收回。
其实也没什么,何位梅若有所思说,算了吧,咱还是回去吧。
何位梅口上说要走,身子却没有动。
要不,马超说,我也请你喝杯啤酒好不好?
何位梅说,小马,你问你,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是不是偶尔也会犯一种类似马大哈的低级错误?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吗,马超说,应该有这种可能。
那我就放心了。何位梅下意识地点点头。
不过,也有一种情况,马超又说,叫大智若愚,就是聪明人装糊涂。
这种人太可怕了。
另外,还有一种情况,马超又说,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或者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你这一点很像一个人,何位梅笑起来,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
像谁?
何位梅摇头说,我暂时不会告诉你的。
对啦,马超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问何位梅说,何老师,我听你说过货车撞死人的事情,是不是四月初的时候?
何位梅想一想说,嗯,好像是的,怎么了?
那场车祸,我是第一个最近距离接触者,我还被公安局的人叫去做过笔录的。
没伤到你吧?
当时,马超说,我和我的朋友也在开车——我们开的是小车,我的右前方就是那辆货车,一只山羊跑到了公路上,有个女人追到路上赶山羊,结果被撞了。货车上当时有三个人,都下车看被撞人的情况,我和朋友当然也得停车去看看能帮到别人什么。所以,我是那场车祸的差不多算是亲历者。
何位梅忽然警觉地说,货车既然在你的右边,那你应该看清楚驾驶室下来的人了,对吧?
驾驶室下来的那个人,矮胖矮胖的,年龄在35、6左右。
何位梅忽然倒吸一口气愣了一下。
那个人矮胖矮胖的?何位梅问。
马超说,你说的那个老板,是不是矮胖矮胖的?
何位梅目光开始游移,说,不是,老板是个瘦高个。
可是,马超说,瘦高个是从副驾位上下车的。
你没有看错吧?何位梅警惕地看着马超说。
我又不是近视眼,怎么会看错呢?马超说。
可是,何位梅说,有位律师告诉我说,当时是瘦高个在开车。
马超显然有点急了,说,简直是胡说八道,是哪个律师?他叫什么?
何位梅这时在想,马超讲从驾驶位下来的矮胖矮胖的那个35、6岁的男人,肯定就是祥子哥,这说明当时肯定是祥子哥在开车,可是,方周志却一口咬定当时就是王强在开车。而真相只能有一个。这两人中肯定有一人在撒谎,那是谁在撒谎呢?很显然,马超是亲历者,他在撒谎吗?可是他为什么要撒谎呢?撒谎对他有什么好处吗?如果马超没有撒谎,那就只能是方周志撒谎。可是方周志又为什么要撒谎呢?
看到何位梅在凝眉思考,马超说,何老师您在想什么呢?
马超,何位梅说,你刚才说,是那个矮胖矮胖的人从司机座上下来的?
是啊,马超说,我还以为那个矮胖矮胖的人是老板呢。
不是,何位梅摇头说,那个瘦高个才是老板。
那就证明,那位律师说的肯定是假话。
可是,何位梅有点犹豫地说,可是,那律师为什么要说假话呢?再说,又不关他什么事,他何必要说假话呢?
何老师,马超笑起来,真相只有一个,如果不是那位律师说假话,那肯定就是我说假话。可是我又为什么要对你说假话呢?
是啊,何位梅也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假话呢?
何老师,马超想了想说,你如果想得到真正的真相,办法只有一个。
什么办法?
抽个时间,马超说,我带您去监狱,找那个矮胖子问问清楚。
你带我去监狱?
对,马超说,我在司法局工作,我有这个便利嘛。
你在司法局工作?
是啊,马超说,怎么了?
你怎么没告诉我呀?何位梅说。
你也没问起过我呀!马超说。
马超知道,直接告诉何位梅自己是警察,会把何位梅吓着的,而且她也很可能因此远离自己,让自己功亏一篑。但说一个与警察风不牛不相及的职业,又怕有一天需要以警察身份面对她时不好转弯,说是在司法局工作最合适,既不会吓着她,转弯也比较方便,因为司法局和公安局都在一个系统。
3
何位梅陷入巨大的困惑之中。从马超清澈透明的眼睛中以及他略微还带一点孩子气的神情里,她认定他绝不会是一个骗人的人,况且她的事情与他八杆子打不着,他有什么理由骗她呢?可是,如果马超没有骗她,那唯一的解释就应该是方周志骗她了。然而方周志又为什么要骗她呢?方周志连乔一丁都不认识,甚至从来都没有见过面,难道只是因为当时乔一丁是她的男朋友,仅仅是出于一种男人式的吃醋心理?如果是这样,方周志也太不够一位著名律师的格局了吧?再者,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把丁一桥帮昌仁禹拍打人视频的屎盆子扣到乔一丁的头上,就不会是因为混淆了丁一桥和乔一丁的名字所致,而是一种恶毒的故意。如果这个推论是对的,那方周志是一个什么人呢?他还是自己心中敬佩的那个才华横溢的著名律师吗?
何位梅背着方周志,在马超的帮助下,很快取得了一个到监狱里探视魏祥子的机会。她来到监狱,先委托狱警把一袋子刚买来的各类食物转给魏祥子,然后来到犯人探视室,与魏祥子隔着一个窗口对坐下。
魏祥子说,你带这么多吃的,谢谢了。
何位梅激动地说,祥子哥你在里边还好吧?
魏祥子说,我很好,我已经知道一丁兄弟的事了,你一个人要多保重啊。
何位梅的眼泪涌满了眼眶,说,嫂子告诉你的对吧?
你千万别太难过,魏祥子说,是你嫂子告诉我的,她还说一直打不通你的手机,也不知你现在去了哪里,还以为你不在这个市里了的。
何位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说,我是离开了一段时间的。不过,我很快会去看大娘和嫂子的。
有时候,生活中有些人的有些谎话,是被逼出来的。何位梅无法对魏祥子解释自己这一段时间去哪里了,就只得先编个谎话了。
你回来了就好,魏祥子说,我老娘一直在念叨你和一丁兄弟。大家没有把一丁兄弟的事告诉她。
祥子哥,何位梅说,我有一件事情,要和你核实一下,你一定要对我讲真话。
什么事?魏祥子说,你讲。
何位梅说,你的货车出事的时候,到底是谁在开车?
魏祥子有点奇怪地看着何位梅说,是我在开车啊,怎么了?
何位梅说,可是有人说,是王强在开车。
瞎说,魏祥子说,当时车上装着满满一车货,怎么可能让王强开车呢,他那技术,就是我让他开,他也不敢开。
何位梅说,你确定出事时是你在开车?
这还用确定吗?魏祥子说,我是王强雇佣的司机,我不开谁开?其他人也没有A牌驾照,在正式公路上没驾照开车那是违法的,谁敢啊?
祥子哥,何位梅哽咽起来,我明白了。您在里边好好的,大娘和祥子嫂这边您放心,我会去照看他们的。
魏祥子之诚实,是何位梅刻在生命深处无可动摇的一种认知。何位梅悔恨自己没有早点问问魏祥子,以至让自己被方周志蒙骗了这么久。由此她也完全可以推断,方周志一开始对她说乔一丁帮昌仁禹拍视频,也绝非是因为混淆了乔一丁和丁一桥两人的名字,而是刻意往乔一丁头上栽赃扣屎盆子。混淆两人的名字只是为日后不小心败露时预设的逃跑后门。
两件事情已然板上钉钉。
怎么办?
去揭穿他吗?
方周志的三寸不烂之舌,何位梅是领教够了。她想凭自己思维和语言能力,要想揭穿方周志堪比登天。方周志会找出一万条对策应对。何位梅心里曾经酝酿过一句自以为够经典的话:事实是什么?道理又是什么?你如果真想掰扯清楚,请你千万别找方周志,因为他总会把它弄成一本糊涂账让你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何位梅是真的不敢和方周志对决,她知道自己非但打不败他,反过来还可能被他打败,然后再度臣服于他。
何位梅需要自己和自己先好好捋一捋。
人一有定见,就会变得很冷静。此后的几天,何位梅照例上下班,照例回家给方周志做饭洗衣,一切都仿佛还在很正常很平静地延续。但是,何位梅的“冷静”让方周志有点慌神了。
亲爱的,你最近怎么了?一次晚饭后,方周志问何位梅。
没怎么呀。何位梅说。
看你总是沉默寡言的样子,方周志说,是不是又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
没有呀。何位梅苦笑一下。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得学会辩别是非,方周志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或者说什么,你先得分析分析他的出发点和用意,不能盲从盲信。
是吗?何位梅的苦笑变成了冷笑。
看问题呢,一定要看本质,方周志说,比如,你可能还在想,凭你方周志的聪明,你怎么可能把乔一丁和丁一桥混为一谈呢?你可以这样想,但是,你还得再往深处挖一挖,退一万步,就算方周志真的是故意为之,那他为什么要那样呢?还不是因为他爱一个人吗?爱一个人,想办法去追求一个人,他有错吗?
其实,何位梅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才一直忍耐着,没有明火执仗开始问责方周志。但是,她真的不能接受一个人为了追求另一个人就可以不择手段什么事也干。她现在思考的似乎早已不是怎样去问责方周志,而是想自己是否要离开他或怎样离开他的问题。
何位梅悄然打破方周志对自己行为制约。她大包小包买了很多东西,来到魏大娘家。
正好魏大娘和杜丽在家。
大家好久不见,自然感概太多了。
何位梅抱住魏大娘哭着说,大娘,这么久没来看您,我对不起您哪!
魏大娘说,孩子,你这是上哪里去了呀?
杜丽说,是啊,人找不到,手机也打不通,都急死我们了。
何位梅立刻感受到一种久违的也是最美好的人间温情,没有任何仪式,更没有任何客套,却是像突然从沉睡中醒来,一切都是那样真实,亲切,具体。
4
何位梅在一家茶馆约了马超。
一个人如果突然会十分强烈地渴望朋友,没有别的解释,那是因为他遭遇到了敌人。
何位梅不知不觉有点倚重马超起来。
马超早早地先到,数分钟后何位梅也到了。
小马,何位梅说,你来这么早啊!
老师请学生,马超说,学生岂敢不早点来呀?
你能不能不耍贫嘴?何位梅说,我是怕了你们这些人了。
何位梅这时想到了方周志。因为方周志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们这些人?马超说,还有谁呢?
喝茶!
何位梅不想让马超问下去,她举起茶杯,马超便也举起。两人以茶代酒象征性碰一下,各自抿一口。
小马,何位梅很快把话转回到自己预设的主题上,说,你那天说,你在司法局工作,那应该也认识一些公安局里的人吧?
这是当然,马超说,我们常和公安局打交道,能不认识吗?
那你愿不愿帮我一个忙啊?
我太愿意了,真的。
马超称自己在司法局工作时,其实也有在等何位梅说这句话的原因。他终于等到了。
何位梅说,那麻烦你到公安局找人帮我查一下,看看乔一丁的案底究竟是不是真的。我想确实一下他到底有没有某些人说的那么坏。
何老师,马超说,不用找人,我自己亲自到档案室去查。
你亲自查?
对,马超说,5.17凶杀案死者家属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了,公安局要对案件重新调查,人手不够,就把我抽调到公安局去了。所以,我不需要找人,自己就有权进入档案室查资料了。
马超不能总是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最终总是要以警察身份面对何位梅的,不如现在趁机给自己设一个台阶,以免到时候自己下不来台,还让何位梅以为她又认识了一个骗子。
那就太好了。何位梅说。
就这事吗?
是啊,何位梅说,就这事。
嗨,马超笑一下说,就这事您随便说一声就行,那还用请我喝茶?
也想顺便想和你聊聊吗,何位梅说,不行吗?
太行了,马超说,我也很想和您聊聊的。
小马,何位梅长叹口气,说,其实,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想我是不是掉进一个别人挖好一个陷阱里了?想着想着就觉得后背发凉。我想,如果真是,那我就是一个国际超级傻帽。
有哪么严重吗?
真的很严重,何位梅认真说,如果真是那样,我都不知道自己怎样应对了。
从陷阱里跳出来就行了。马超说,这有什么?
没那么简单的。何位梅说,因为别人给我挖陷阱,也许只是因为爱我,为了想得到我,不是有一句什么话来着,哦,对啦,是这么说的,我是骗了你,但那是因为我太爱你,我想要得到你,我有罪吗?
不可以用别的办法得到吗?马超说,为什么要用挖陷阱的办法来得到?
因为也许他可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当然,马超说,你要是愿意的话,那你就原谅他好了。
可是,何位梅说,他这样做也太恶劣了,我真的无法接受。
马超当然知道何位梅的意思,更知道她所说的给他挖陷阱的人是谁,他很想点破她,但理智告诉他不能,他必须逼她在事实面前自我觉醒,另外还要教给他一些必要的应对办法。
何老师,马超说,对于这样恶劣之人,你真的不能太善良,当然更不能简单应对,你得多动脑筋,多想一些好的策略,不然弄不好他会伤害你的。
伤害我想倒不至于,何位梅笑笑说。
至少是现在为止,何位梅认为方周志是爱她的,就算是她做一些损害方周志的事,她量他也不会对她怎样。
为什么?马超说。
因为,何位梅说,因为他真的很爱我。
我想事情没你想像的那样简单。马超摇摇头说。
为什么?
何老师,马超很认真地说,你如果甘心在陷阱中生活,那我没什么话可说。你如果有一天想跳出陷阱,我劝你千万先不要揭穿他,更不能剥掉他的底裤,让他一时无处遁形。因为那样的话,他会像一条疯狗一样嘶咬你,让你遍体鳞伤,甚至吃掉你。
有那么恐怖吗?
何老师,马超极其诚恳地说,我现在叫你一声何姐吧,我要把你当成亲姐一样的人对你说,我没有吓你,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叫我何姐,让我好感动。
何位梅眼睛潮湿了,似有泪花在闪烁,她忽然站起身,看着马超,很渴望又有点犹豫不决地说,那,那,那让何姐抱一下你可以吗?
马超站起身,迎向何位梅。两人同时走到茶桌一边的通道上,然后很谨慎又很亲切地拥抱在一起。
毫无疑问,何位梅的胸中升腾着的是一种纯净如水晶石一般美好的姐弟亲情的感觉。但马超却不同。他的脸红了,心在狂跳,似要跳出胸口。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既震惊又害怕,既渴望又不敢渴望,他仿佛被一种罪孽感深深地牵绊着刺痛着,他希望这一过程很快结束,但又明明不愿意,他甚至希望是永远……
5
方周志在开车。何位梅看着窗外发呆。
亲爱的,方周志看一眼何位梅说,你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何位梅冷冷地说,我最近有点累。
是不是生病了?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
这时,方周志手机铃响,方周志边开车边接听。何位梅警惕地看一眼方周志,开始悄悄地留意他的行为。
是周南打来的。
啊,舅——啊不,方周志有点慌乱地说,周队长,您找我有事?
好久没去家里了,周南在电话里说,你妗子好几次包了饺子等你去你也不去,你怎么回事?
最近确实有点忙,不好意思。
我想和你单独聊聊,周南说。
那我去家里?还是去单位?
周南说,就咱爷俩聊,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吧。
那就去兴隆酒家好不好?方周志说,正好喝两盅。
也好。
那就8号包厢吧,方周志说,您定个时间。
晚8点怎样?
好。
方周志收好手机。
何位梅说,什么人?
方周志说,刑警队的周队长。
你喊他舅?然后怎么又改了口?
是的,方周志说,周队长是我舅,老头很怪的,他不让我在外面喊他舅,让我喊他职务。
方周志一时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先是李向东借走他的雨衣,检测他的雨衣,之后又有孙小明硬逼他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接着是丁一桥到家里找他寻衅,这些难道仅仅都是偶发之事?如果不是偶发之事,那又是谁在背后推动?方周志的脑海中突然闪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像两把剑,凛厉逼人,让他胆寒。他知道,那是马超的眼睛。而现在,周南又提出要与他聊聊,而且是不在家里聊,也不在单位聊,聊什么呢?
听到手机响时,我还被吓了一跳,以为是丁一桥打的。何位梅说。
以后你一个人在家时,方周志顺势说,一定得记住一点,不管是什么人敲门,都不要给他开门。
何位梅冷笑说,那咱们家是监狱呢,还是猪厩呢?
何位梅近时说话总是挟枪带棒的,不是冷战胜似冷战,也让方周志倍感头疼。
亲爱的,方周志摇着头笑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犟呢?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对,很对,方周志无奈地说,可是,这不都是权宜之计吗?
丁一桥的事,也要搞个权宜之计?
最近不是太忙吗,方周志说,再说,一个中学老师,我量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何位梅看着方周志说,那你是打算不理人家了?
你明不明白?方周志说,他们是无中生有,是无理取闹。
那这个家,我看我还是不回去的好,因为我不能像你说的那样,人家来敲门我在家假装没听见。
好好好,我一两天去一趟教育学院,找丁一桥谈谈吧。
当两人发生争执时,方周志总是适时妥协,这让何位梅心里很纠结,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原谅他还是继续恨他。
6
亚男开着自己的蓝色小车,和马超一起送孙小明来到汽车站,三个人在停车场话别。
马超说,小明,这几天辛苦你了,让你当了一回菜贩子。
孙小明说,其实也很好的,我是一举两得,乘机也赚了一把。
亚男说,你还赚钱了?
孙小明说,我赚钱不算什么,我是为我们村里的菜农找到了赚钱的门路了。
马超说,给菜市场供菜?
孙小明说,给菜市场供菜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因为田静阿姨的介绍,我和教育学院的吴事务长拉上关系了,我和吴事务长还签了一份协议,以后,我们村里的菜农可以给他们学院长期供菜了。
马超说,那太好了。
亚男说,孙小明你真会找机会的。
孙小明说,好啦,你们俩回去吧,我进去了。
孙小明对马超亚男挥挥手走了。
马超亚男返回车里。
亚男说,哥,我发现你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是不是工作上又有什么问题了?
亚男说的不假,马超从与何位梅在茶馆里拥抱之后,在亚男面前仿佛总有一种负罪感似的,他一方面暗下决心在以后与何位梅的接触中,一定要保持必要的距离,绝不能再与她拥抱了,另一方面,他又总是不断地回味着甚至是陶醉在与何位梅拥抱时的那种心跳的感觉之中。
不会吧?马超有几分虚弱地说,我有神不守舍吗?
最近没有和同事们发生不愉快吧?
没有。马超说,最近我一有时间就找李副队学练擒拿。
吽,亚男用鼻孔笑一下说,你又不是什么练武的料,再练怕也没用。
李副队这么说我,你也这么说我?
亚男说,以后你要抓坏人时,最好带上我。
马英也这么说,马超笑起来,你也这么说。
从车里往外看,暮色已经降下来了,大街上的各类霓虹灯陆续亮了。
超哥,亚男说,我不太明白你对何位梅为什么要绕来绕去的,为什么不直接帮她戳破真相?
我要是直接把真相告诉她,马超说,你想想,她又凭什么会相信我?方周志现在是人家的男朋友,关系好着呢,我如果贸然说方周志怎么怎么的,何位梅搧我两巴掌怎么办?
嗯,亚男服气说,也有道理,那孙小明这回可是帮了你大忙了。
是啊,马超说,让拍视频的当事人亲口告诉她,你还怕她不相信?
亚男笑说,让人家村委主任给你当一回菜贩子,也亏你能想得出来。
其实,马超说,我曾经也想过让你去当菜贩子的。
可以啊,亚男说,你为什么不用我?
用你?马超笑笑说,我看见阿姨几次让你帮她买菜你都没去,你愿意给我当菜贩子?
瞧你说的,亚男用鼻孔哼一声说,给家里买菜是家务劳动,给你当菜贩子那是革命工作,家务劳动谁都不想干,革命工作就不同了,革命工作有价值感荣耀感,这能一样吗?
还有,马超说,当菜贩子还得能分辩出蔬菜质量好坏来才行,你哪能呢?我还怕你送菜到教育学院后,人家看见蔬菜不好把你给直接轰出来。
你小看人了,亚男不服说,好菜新鲜硬朗,不好菜都是蔫头蔫脑的,小孩子都能认出来。再说不是还有阿姨的面子吗?
我妈的面子算什么,马超说,你的菜好,人家会给面子,你的菜不好,我妈的面子也会让你给弄丢的。
我怎么就连个孙小明都不如,我不服!亚男有些不高兴了。
好好好,马超妥协说,如有机会,我给你派个菜贩子的活干干。
你说话可要算数啊。
这时,马超忽然从窗口上看到有一辆小车朝一家酒店开去,小车的车门上似有“正义律师事务所”字样。
马超急忙说,开慢点。
亚男也看到那辆小车了。
亚男说,里边有没有方周志啊?
亚男将小车缓慢地朝酒店方向开靠过去。
马超说,看看再说。
两人的视线中,那小车开进到酒店外的停车场停住,不一时,车里下来一个人,恰好就是方周志。方周志往酒店走去。
亚男说,是他。
马超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侦察一下,看看这家伙和什么人接触。
亚男把车停路边上。马超下车。
马超躲在暗处观看着方周志走进酒店后不多时,又一辆小车停在了停车场。马超看到车里出来的人竟是周南。
这两家伙是不是要在这里密会呢?马超眉头皱起来。
周南往酒店走进去。
马超悄悄跟了上去。
周南从旋转门进去了,马超稍等一下,也从旋转门进入酒店。
马超刚进酒店门庭,方周志这时已经看不见了。周南和巴台服务员打一下招呼,服务员领着周南走进一间包厢。马超当然不方便进入包厢,只好先在包厢外面不远的暗处等着,看还有什么人会进入。
不一时,有一位服务员端着菜盘往包厢走去,马超抓住时机,在服务员开门的瞬间,探头朝里看去,果然看到包厢里有方周志。
马超确定了是周南和方周志两人密会,忽然怒从心起,脸都一时气红了。他咬着牙再等一会,没看到有别的人再进入那个包厢了,就退出酒店。
对于周南,马超只是大概率认为他一直是在暗中帮助方周志脱罪,并没有什么实质证据,但在此时,当他亲眼看见周南和方周志在酒店单独私会,心里就彻底坐实了。他坚定地认为,没有别的解释,他们两人一定是密谋怎样为方周志脱罪的。
马超开门上车。
亚男说,什么情况?
马超黑着脸说,方周志请我们队长周南喝酒呢!
你们队长应该是好人吧?亚男说。
什么好人?马超愤愤地说,我看是一丘之貉!
亚男吃惊地看一眼马超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们的队长呢?
马超恶狠狠地说,说他算什么,我还想揍他呢!
你疯了吧?
你知道吗?马超满腔愤恨地说,他们两人是同乡,又是亲戚,关系十分密切!
他难道会包庇方周志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马超说,刑警队开会讨论5.17案,我都不敢再讲真话了。
可是,亚男说,那就凭你一个人能搬倒方周志吗?
马超说,我能不能搬倒方周志,全看我能不能找到有效证据,只要我手里有充足的有效证据,我就一定能搬倒他!
要是周南从中阻拦怎么办?
马超说,周南他现在是队长不假,但是他胆敢摆明了包庇罪犯,我一定连他也一起收拾!
你在吹牛吧,你能收拾了你们的队长?
你应该相信,马超说,刑警队是公安局的,也是国家的,不是他周南个人的,他敢以权谋私包庇罪犯,收拾他的就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国法。国法面前,周南就是一只蚍蜉!
说的也是。
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地不凑巧。与其说周南已然开始从心里欣赏马超,不如说他甚至是都有些喜欢他并打算好好培养他了。但是,奈何明月照沟渠,马超对周南的印象却越来越糟,他甚至都打算要和他对着干了。
7
包厢里有一张十人位的团桌。这时只坐着周南和方周志。两人吃着,喝着,聊着,往时在一起时,还会因在一些问题上观点不同而发生争论,这时没有。大家貌似比往时在一起时还更显亲切,更显轻松。然而天知道这都是假像。因为他们表面上看起来都若无其事,其实各人心里都怀有很沉重甚至很恐怖的想法。周南显然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对方周志说,但他一直都还没有说。方周志更知道周南单独约自己出来,注定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重要到连李茹都得避开才能讲的事情。那会是什么事情呢?再想到丁一桥突然到他家里找事,再想到李向东检测他的雨衣,再想到马超充满敌意的剑一般凛厉的眼神,方周志不能不往5.17案子上面去思考。他想他们在怀疑自己是真凶吗?可是他们有什么证据吗?他想周南大概率就是要对自己讲这个的。那么,自己该如何应对呢?否认,坚决地否认,这自然是肯定的。但是,似乎光是否认还不够,还不能显得太软弱。因为你如果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那就说明你心虚,你心虚就说明你有问题,因此你必须激烈一些去反击。可是,都坐这长时间了,周南还只是和他扯家常。怎么办?敌不动我亦不动。你要扯家常咱就跟你扯,难道还想等我主动上钩?
周南说,近时没有回去吧?
方周志说,近时代理两个案子,很忙。
你妈妈年纪大了,周南说,最好能回去陪她住上些日子。
我想等我买房了,方周志说,就把我妈接到市里来。
周南说,你妈妈来市里住个三天两天的没问题,长了恐怕不适应的。
住久一点慢慢就适应了。
你这想法有点太主观。周南说,你妈妈哪么大岁数了,不能再要求她去适应什么新环境了,再说她也适应不了。
可是,方周志说,我妈长期住我姐姐家也不好,你知道我姐夫的为人,日子长了我怕会闹矛盾的。
其实,周南说,能不能考虑让她和你文斌叔复合?
方周志摇头说,不可能。
我听说他两人之间好像还很好啊。
舅,方周志说,你别听外人胡咧咧,不行的,文斌叔的脾气很坏的。
我是想,周南说,你妈妈毕竟一把年纪了,一定要想办法让她的晚年尽可能安稳一点,舒心一点。因为万一你有什么事不能在她身边,你也可以放心。
方周志的神情忽然有一点紧张,他开始对周南的话有产生了一种敏感。什么叫你有什么事不能在她身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方周志一直都好好的,我会有什么事吗?还有,你所说的什么事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会坐牢?或者我会被判处死刑?方周志努力镇定着自己,不让自己的紧张表现出来。
我一般不会离开宁乡市的,方周志说,再说,我也会隔一段时间就会回去看我妈妈的。
我的意思,周南停顿一下,说,你凡事要多从你妈妈的角度想想,未雨绸缪地做一些安排或是准备。
方周志偷偷观察着周南说,也就几十公里远,我随时可以回去看我妈妈的,方周志忽然切转了话题说,舅,这些年来,你一直很关照我,说实话,我心里很感激你的。
那都是应该的,周南看一下酒桌上的酒菜,怎么样,要不要再喝点?
喝好了,不喝了。
到外面的亭子里走走?
好。
周南招呼服务员买过单,两人争着买单,周南争不过,只得让了方周志。
两人往外走去。
月色正好,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可怕。周南在前,方周志在后,两人默默地往亭子里走去。快到亭子时,只见周南忽然转身对方周志出招,方周志飞快接招,一时间两人你来我往对打起来,几个回合之后,周南改变招式,用手掌袭击方周志后颈,方周志转身错开。两人停止。周南笑起来。方周志也笑起来。
舅舅好身手。方周志说。
老了。周南说。
两人继续往前走。
舅,方周志说,你最后的这一招,在咱们老家的形意拳里我怎么从没见过?
其实,周南说,实战中,很多招式很少能用到,最有用的还只是一些核心原则,比如形与意合意与气合这些,任何招式如果背离了这些核心原则,那只是花拳绣腿,毫无用处。周南忽然停下,极其认真地说,周志啊,你问我最后这一招是吧?那我问你,这一招你最近有用过没有?
方周志一时呆住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周南的意思已然明了,虽然还只是一种试探。方周志是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和精神准备的,但是当周南真的亮剑时,他的内心还是免不了有一种几乎要崩溃的感觉。
方周志低下了头。
孩子,周南爱抚地拍拍方周志的肩膀,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去自首吧。你还年轻,我可以保证你不会被叛死刑。
方周志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的头都快要爆炸了。难道就这样去认罪伏法?那我的理想呢?我的前途呢?将近20年来,我拼死拼活学习,拼死拼活工作,拼死拼活想要出人头第,难道可以就此打住?天哪,这样可行吗?
方周志经过片刻休整,忽然抬起头来,极其郑重地说,舅舅,我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您不会搞错吧?让我自首是什么意思?
周南略微怔一下,再沉默一会,仍用和缓的语气说,俗话说,头顶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不要幻想没有人会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自己做过的事自己一定要承担。
我是唯物主义者,方周志说,我不信这些。再说,我做什么了?
周南长叹一口气说,你的雨衣出卖了你。
雨衣?方周志说,您把我说糊涂了,雨衣怎么了?
5月17日晚上,周南说,你穿过的那件雨衣。
哦,方周志故做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怪不得李向东找我借雨衣,原来你们真的是怀疑我?难道我的雨衣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那件雨衣。周南说。
不是那件雨衣是什么意思?方周志说。
我说的雨衣,是你扔掉的那一件雨衣。周南说。
周南的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在方周志的头顶炸响,让他大有一种被炸晕甚至炸毁的感觉,他的心开始颤抖,腿在发软,眼前一阵发黑,仿佛整个人就要瘫倒下去似的。毫无疑问,如果周南真的找到了那件雨衣,5.17案就不再仅仅是乔一丁和方芹两人之间的事了,案子的定性也将迅速彻底颠覆。这虽然尚且还不至于很快能牵扯到他方周志,因为,那件雨衣上是有两个死者的血迹,但他可以确定检测不到他自己的任何痕迹,他们没有办法认定那件雨衣与他有任何关联。然而,周南至少可以把他当成案件嫌疑人而对他进行调查询问,而只要变成嫌疑人,即使最后被认定无罪,那对他个人的影响以及事业的发展也将带大巨大伤害。
我没有扔掉过雨衣,方周志说,我就只有现在的这件雨衣。
周南说,现在雨衣是你后来新买的。
没有!方周志不知不觉提高了声量说,你弄错了,我就一件雨衣。
别再犟了,周南说,孩子。
方周志终于调整回到应有状态,他退开周南一步,做好必要时与他再次交手的准备,说,我告诉你,我就一件雨衣,你找到的雨衣不是我的!
周南皱一下眉头说,你一定要顽抗吗?
别叫我孩子,方周志强硬地说,我是大人!我不是顽抗,我是反抗!
周南也不觉得有些恼火起来,说,方周志,你要是不去自首,你将是死罪,你是律师,你难道不明白这点?
你是刑警队长,方周志强辩说,你应该知道,你指控我要拿出证据!
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没有!方周志大声说,我不明白你今天怎么了,你疯了吗?你我还是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周南说,你我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血浓于水,我不想看你死,不想你妈妈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想让村里的乡亲对你绝望,孩子,请你听话去自首吧。
你知道吗?你这是在诬陷我!
孩子,你要是走太远了就无法回头了!
你不要孩子孩子的,方周志说,我是成年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四十三条的规定,捏造事实诬告陷害他人,意图使他人受刑事追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我现在以律师名义警告你,请你不要犯罪,不然坐牢的不是我,而是你!
周南一时无语。
方周志说的对,截止眼下,无论是马超,还是周南,都没有找到方周志就是5.17案真凶的实质罪证。从正常的侦案程序讲,周南这样做显然极不妥当,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将个人私利带进工作中的错误行为。他原本只是想从亲情角度早一点说服方周志自首,第一可以避免浪费侦案时间节约大家的精力,第二也可以冀望方周志自首情节成立,减轻罪责,让法律从轻处理他。可是,他冒着宁可自己犯错的善意并没有得到方周志的理解。他失败了。或者,他想,他似乎更应该给方周志多留足一些反省时间才对,不能指望他立刻去认罪。
你先好好想想吧。周南说。
周南一个人先走了。
方周志望着周南的背影,眼泪潸然而下。
8
马超来到李向东办公室门口,正要敲门,李向东开门出来了。
李向东说,嗬,你来了。
马超说,李副队,不是说好这个点吗?
他们是要去找方周志的。因为方周志代理方芹妈妈向永宁市公安局对5.17案申请复议后,不出大家所料,永宁市公安局把复议工作转回来再次落到李向东马超头上。他们需要与提交者方周志先谈谈。
李向东皱眉说,算了,小马,你对方周志偏见太深,还是我一个去谈吧。
马超不服说,我有偏见吗?
李向东说,你在家再把案卷再捋捋,看看哪些地方还需要补充调查,等我回来咱俩再商量。
李向东一个人走了。
自上次和方周志不欢而散后,李向东曾几次约方周志去自己家吃饭,都被方周志婉拒了。李向东想借此机会与方周志修复一下关系。他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方周志坐在自己办公桌前一边翻阅案卷一边等李向东。
这时,有人在敲门。方周志对门板说声请进后,继续埋头翻阅案卷。
李向东进来了。方周志没有抬头。李向东看一眼方周志摇摇头径直走到木雕茶桌旁坐下。
李向东自己打开煮茶器,说,你的茶叶呢?
方周志一脸一不欢迎,说,我没有花茶。
李向东说,我要大红袍。
方周志说,你不是不爱喝大红袍吗?
李向东笑说,我那话你也信?我是因为买不起,才说不喜欢的。
李向东以满满的诚意给足了方周志面子。方周志立刻判断出周南并没有把他两人之间发生的争吵告诉第三人,再说,此时此刻,他太需要李向东的帮助了,他当然得见好就收,尽快恢复和李向东的朋友关系。他站起身也走到茶桌旁坐下,开始动手给李向东泡茶。
说吧,方周志说,找我什么事?
你嫂子几次包了饺子请你,李向东说,你怎么一点面子也不给人家?
李哥,真的不好意思,我最近确实太忙了。
你还在恨我?李向东说。
是我小心眼了,方周志忽然眼眶里泛起泪花来,说,对不起哥。
别这么说,是我对不起你。
算了,以后咱谁也别再提那事了。
两人都沉默一下。
李向东说,兄弟呀,我有点不理解你了,5.17案子,你怎么还跑到永宁市公安局去申请复议,有完没完啊?
这不是杨琴的意思吗?不是她让我以这种方式来安慰方芹的妈妈吗?方周志也笑一下说,哥你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了?
杨琴也没有要你往永宁市公安局跑呀!
是杨琴说要我穷尽所有办法让老人能够接受现实的。
我的兄弟呀,李向东无奈地说,你真是个书呆子。
算了,方周志说,既然已申请了,那就再走走过场吧,我也好向方芹妈妈交待一些。
咱说好了,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啊!
听哥的,最后一次。
世上的好多事情啊,李向东苦笑一下说,你不能细嚼,因为嚼多了,没事也会嚼出事来的。
这时的方周志,正处在最脆弱最敏感的时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吓到他。李向东的这句话显然又让方周志吃了一惊。
哪,哪,方周志有点紧张地看着李向东说,哥,我是不是嚼出什么事来了?
那倒还没有。
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方周志好像还有点不放心似的说。
没有,李向东说,我只是想警告一下你,凡事得见好就收。
哥,方周志说,要是有什么事了,你可千万得早点告诉我啊!
夜半敲门,被吓着的人,一定不会是无辜者。
第十一章绝望的力量
1
身穿一身警服的马超进入茶室,来到一张茶桌前坐了。有服务员马上朝马超走过来说,警察同志,上什么茶?
马超说,就花茶吧,两位。
这时,何位梅也来了。
何位梅惊讶地说,哇塞!好帅气的小伙!
马超说,何老师好,您请坐。
何位梅说,叫何姐!不然我不坐。
马超站起身,离座,毕躬毕敬给何位梅深鞠一躬,说,何姐,请坐。
何位梅笑了,笑的开心灿烂。
两人坐了。
马超说,咱说好,今天是我请客。
何位梅说,好好好,你请,当然是你请啊,都成警察了,还不该请何姐啊。
服务员给两位斟好茶。两人端起像征性碰一下,抿一口。
何姐,马超说,我没查到乔一丁的案底,我也问过几个老刑警,他们都说之前都不认识这个人。
何位梅的脸顿时阴沉下来,握着茶杯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很显然,她对马超的这个结果感到很意外,也很震惊。
马超看着何位梅的表情,心里也不由升起一种深切的同情。但他确定不能再敷衍她了,必须咬咬牙帮她彻底清醒过来。
马超说,何姐,我已经接手5.17案了。
何位梅却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她一边深重地点着头一边自说自话道,我想也是没有。
算了,马超安慰何位梅说,何姐,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了好吗?
好,何位梅努力压住自己的震惊和悲伤说,那说说你的新工作吧,你刚才说什么来着,5.17案?什么是5.17案?
就是发生在5月17号晚上的那个凶杀案。马超说。
哦,何位梅说,可是,不是说又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了吗?
何姐你了解这个案子?
何位梅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说,我听说了,但也不是很了解。
马超说,何姐,我可否向您打听一个人呢?
打听什么人?何位梅说。
马超直视着何位梅说,就是市里最著名的那个律师,名字叫方周志。
方周志?何位梅禁不住又是一惊。
对,你认识他吗?马超说。
何位梅又是先点点头,旋即又飞快地摇摇头,很不自然地说,啊,不,不,不认识。这人怎么了?
5月17号晚上,马超说,就是在电影院上映一部爱情片的期间,有人看到方周志穿着一件连帽的雨衣在开车往电影院方向赶,车子开得飞快,引起了也正在路上行驶的一辆警车的注意,警车就将他拦下,询问他为什么要超速开车。方周志却答非所问,说自己穿雨衣是未雨绸缪,而且他的神色十分紧张,一看就是刚刚做过什么坏事的样子。所以现在怀疑他是杀害方芹和乔一丁的凶手。
何位梅听着听着忽然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吃惊地看着马超说,天哪,有这种事情吗?
后来,马超继续说,又有人说,那天晚上,方周志和他的女朋友在电影院看电影,中途找借口丢下女朋友外出多时,警方怀疑他就是利用那段时间去到方芹家行凶作案的。
何位梅这时头上开始冒冷汗了。
何姐,马超半是安慰说,您别紧张好不好?您怎么了?
这种杀人放火的事情,何位梅的嘴唇哆嗦起来说,请你别再跟我讲了好不好?我有点害怕。真的,不好意思。
好,马超赶紧说,那我不讲了,另外,我还得嘱咐您一句,因为现在只是怀疑,所以我的话何姐千万先别对任何人说,因为方周志很有名气,认识的人也很多,万一不小心传到方周志耳朵,我得犯错误。因为这个案子,我们还正在继续侦查之中。
知道了关于乔一丁在公安局有案底的事又是方周志恶意往乔一丁头上扣屎盆子,已经让何位梅快要崩溃了,又听说方周志竟然是5.17案的杀人凶手,天哪!何位梅真的撑不住了。怎么办?她心里似乎很明白,首先,自己极需一个人先好好捋一捋,想想清楚再作道理;其次,在自己没有捋明白之前,绝不能在马超面前露出任何蛛丝马脚,因为马超这时已经是警察了,而且又正在调查方周志,这事情太重大了,自己这时候虽然也不敢违背马超把这个消息告诉方周志,但她也不能给方周志帮倒忙。
善良的人永远都会用善良的眼光看人。何位梅至少在这时还在习惯性地维护着方周志。因为她暂时还不敢相信或是不愿意相信方周志真是杀害方芹和乔一丁的凶手,所以她必须先站队在方周志一边,因为他们毕竟现在还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何位梅的脸色苍白,紧张得快要撑不住了。
小马,何位梅只好实话实说,我现在觉得有点不舒服,要不,今天咱别再喝了,好不好?
好的,马超说,何姐您别为别人的事情这样紧张好不好?
何位梅搪塞说,也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觉头有点晕,身体也有点不舒服。
我送您到医院看看吧,马超关切地说。
倒也没有哪么严重,何位梅说,我休息一下也许就好了。
那我送您回家吧,好吗?
好——啊不,何位梅答应了一个字,忽然紧张地改口了,不,不,你送我到健身房吧,那里近点。
可是,马超说,那里有休息的地方吗?
有,何位梅说,老板给我安排了一个小房间的。
好,那我送您去吧。
马超叫来服务员买过单,就扶着何位梅往外走去。
马超扶着何位梅来到自己的三轮摩托车前,让何位梅上到右侧的座舱。
马超开着摩托上路。
何位梅一边努力平静着自己,一边也偷偷在努力恢复着自己的体力。
两人来到健身馆。马超停好摩托,扶着何位梅走出舱位。这时,何位梅显然好多了,但她仍在装着很难受的样子,偷偷地感受着马超的力量与他的温暖。
巴台服务员看到马超扶着何位梅进来,禁不住也一脸惊奇,说,何教练您这是怎么了?
何位梅说,刚才在外面不小心摔了一跤。
再老实的人也常有说谎的时候,马超感觉很好笑,却也帮腔她说,是的,正好遇上我,就送何教练来了。
马超扶着何位梅走进一个小房间。这里果然这里有一张单人床。马超扶何位梅躺到床上。
何位梅说,小马,你就凑乎着坐一下好吗?
马超就也在床边上坐下。
可是何位梅立马又后悔了。
要不,小马,何位梅说,你还是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您这样子,马超说,我怎么可以丢下您不管呢?
其实,何位梅说,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那也不行,马超说,我陪您坐一会吧。
何位梅看看撵不起马超,接着又来一计说,傻小子,我男朋友一会来接我,让他看见你和我在一起成什么体统?
马超笑说,我又没对您做什么,那来哪么多事啊?
你还小,何位梅说,你不懂。你还是先回去吧。
马超说,那我给您打杯开水吧。
好,何位梅指着床边的小桌说,我的杯子在那个抽屉里。
马超拿了杯子打水回来,把一杯水放到床边的小桌上。
小马,你走吧。何位梅说。
好,那您有什么事打我手机。
我会的。
马超走了。
何位梅开始一个人静静地想事了。
何位梅从在法庭上看到方周志开始想起,想他在法庭上侃侃而谈的样子,想他在钻进她的小车和她周旋的样子,想他因为昌仁禹的事情为自己辩解的样子,可是,当她想起他说是乔一丁帮昌仁禹拍视频时,她的眼泪像洪水一样决堤而下……
2
周南遭遇到自己人生中的一个最大考验。
周南精心扶植方周志,除了因为方周志是一个极具天赋的人才,其实更是因为他是家乡人,是表姐周瑞琳的儿子,也是他的亲人。他希望方周志成为自己的骄傲,成为家乡人的骄傲。但是现在,他至少是自己认定的5.17案的真凶。怎么办?他是刑警队长,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包庇方周志自然是不可能的,但亲手将他送上断头台又怎样面对表姐周瑞琳?眼下最大限度挽救方周志的办法,就是让方周志自首并在法律上成立,避免让瑞琳姐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方周志却拒绝配合。
周南不得不选择大义灭亲。他向公安局长渠胜东汇报了认定方周志是5.17案真凶的理由,决定推翻已有结论,开始公开调查方周志。渠胜东与方周志的一位导师是同学,两人关系甚密,那位同学曾向渠胜东推荐过方周志,希望他对方周志有所帮助。渠胜东便也曾要周南尽可能帮方周志推荐案子。渠胜东听了周南汇报后大为震惊。但法不容情,也不得不同意了周南的决定。
周南马上组织刑警队开会,准备以方周志为5.17案嫌疑人对案子重新展开调查。不料情况再次发生逆转。
周南突然很意外地对大家说,同志们,大家知道,市公安局把5.17案卷返回给我们,是基本同意我们对案子所作的结论,但是我却要对大家说,这个案子没有完,或者说才刚刚开始——
恰在这时,局长办秘书小方忽然推门进来,周南只好暂时停下讲话,对小方说,小方,你有什么事吗?
小方略显紧张地说,不好意思,周队,打断一下您,渠局长要您去他办公室一下。
周南说,现在吗?
小方说,对,马上。
周南转对大家说,大家先讨论一下吧,我去去就来。
周南跟小方走了。
周南虽然并没有把话讲明白,却也让大家吃了一惊,不由得纷纷议论起来。
杨琴说,案子还没有完?什么意思?
小吴说,是啊,什么是才刚刚开始?
李向东皱眉想一下,忽然很释然地笑起来,说,大家不要过度解读周队,没什么的,周队的意思,肯定是要大家重视市公安局的意见,不要敷衍塞责。
杨琴说,是这个意思吗?
李向东说,那又能是什么?
杨琴说,会不会要重新调查5.17案呢?
李向东说,不会,周队不是说,市公安局对咱们的结论基本是肯定的,又怎么会重新调查?
马超虽然没有说话,心里也在打鼓。他想,按照周队讲话的逻辑,接下来周队似乎应该是要从头开始对5.17案进行调查。但从头调查,那就意味着以前的调查都不算数了。既然以前的调查不算数了,那就意味着原来的结论也不算数了。原来结论不算数了,那是不是要重新定义罪犯嫌疑人?那么,周队心中定义的罪犯嫌疑人会是什么人呢?他会把方周志确定为罪犯嫌疑人吗?如果是这样,那又如何理解周队和方周志的私密关系?难道自己误解周队了?
从头开始调查,重新定义罪犯嫌疑人,这是马超做梦都在期待的好事。马超的心开始激荡起来。
大家议论了半天周队讲话的意思,接着又把矛头转到方周志身上,埋怨方周志多事。
杨琴说,改天我得问问方周志,怎么又想起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还没完没了是怎的?
李向东说,我问过方周志,他说他是按照你的意思来的,还是想用走过场方式安慰方芹妈妈。
杨琴说,过场不是已经走完了吗?我相信方芹妈妈早应该接受现实了,老人家不至于这么没完没了的。
小吴说,再说,方芹妈妈他们也不会知道还有权利可以去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的,她们肯定认为上一次复议完了就完了,我想这肯定是方周志提议的。
李向东说,方周志说是方芹的男朋友孙小明提议的。
小吴说,我看孙小明很明智的,不像是没完没了瞎折腾的那种人。
大家有一句没一句议论着,周南回来了。
周南的脸色阴沉难看,似有千斤巨石压在他的心头。大家都静下来,看着周南,等着他讲完前面只说了一半的那句话。
周南沉默好半天后,终于开口了。他说,这样吧,这次复议呢,我们还是先坚持原来的结论不变,接着又专对李向东说,向东,你写个东西报送市公安局吧。今天先这样吧,散会。
马超的脸色陡然变了。他做梦都想要的结果没有出现。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大家疑疑惑惑地陆续离去。
周南忽然补充一句说,马超留一下。
人们走了,马超返回原地坐下。
马超的脑海中飞快闪出他第一次见周南时,周南和方周志亲密谈话的样子,还有,近时他们两人在酒店的包厢里吃酒私会等情形,心中不免又升起了对周南的恶感。他想,原来这家伙是忽悠人的。是啊,怎么可能呢?如果周南说要从头开始调查,那肯定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敌不变,我亦不变。马超脑子里调整好应对周南的办法。
周南看着马超说,小马,你对5.17案有什么想法?
马超低着头说,没有想法。
周南说,你是不是还在找证据?
马超赶紧否认说,我没有。
周南脸上现出一种沉重的失望。这小子怎么了?我什么时得罪他了?为什么总是仇人似的看我?周南留下他谈话,本是要与他建立同盟的,因为在对5.17案的判断上只有他们两人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但这小家伙怎么会如此不给自己面子?
渠胜东局长原本是同意周南把方周志列为5.17案的重点嫌疑人的,但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卦了。刚才要周南去见他,就是为了这件事。渠胜东局长说,方周志是著名律师,是公众人物,没有确实证据证明方周志涉案,绝不能贸然公开把方周志列为罪犯嫌疑人,因为万一错了,公安局无法向社会公众交待。所以周南不得不收回自己说了一半的话,改变策略,先以维持原结论上报永宁市公安局,等待时机成熟,也即找到一些有效证据时再说。
周南知道马超不服5.17案的结论,也知道马超一直在私下寻找方周志的证据,他想了解下马超找到了什么,进展如何,可马超却对他三缄其口。
周南摇摇头叹口气说,没关系,有新发现及时告诉我。
马超脸上现出一丝冷笑,心里似乎在说,哼,老子才没哪么傻呢!他抬头看一眼周南,说,没别的事,我走了。
马超退走了。
3
方周志在兴隆酒店的一个包厢里坐着等人。不一会,李向东来了。
李向东慎怪说,什么事非得要到这种地方来说?钱多烧得?
这不正好是饭点吗,方周志说,接着开门招呼服务员做个上菜的手势,返回坐下说,哥你别啰嗦了好不好?就当是工作餐了。
你这么乱花钱,还成不成家了?
李向东这么以兄长式的教训口吻说话,是早已把方周志当成自己亲弟弟看了。
方周志当然要顺坡下驴。
好好好,方周志说,以后听哥的。
方周志现在太需要李向东了。他希望李向东能像亲哥一样从骨子里实打实地爱护和帮助自己。
说吧,李向东说,找我什么事?
哥,我听说,刑警队有人在调查我,是不是真的?
瞎说,李向东否主说,你听什么人说的?
方周志说,我昨晚去渠局长家了,我听渠局长太太说的。
是吗?李向东想一想说,我想,那可能是我检测你雨衣的事,传到渠局长太太哪里了。
方周志说,检测雨衣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好像应该不是因为那个吧?
那就是误传,李向东说,没有的事。
方周志沉默一下,又说,5.17案子复议的事,我听永宁市公安局的人说,还是转回给你们处理,你们又是怎么处理的?
这件事啊,李向东说,警队的人们对你颇有微词。
微词我什么?方周志忽然紧张起来。
嗬!李向东笑一下摇摇头说,大家说你简直是借题发挥,目的只是为了炒作自己。
他们这是猪八戒倒打一耙,方周志说,开始是求着我,一定要我去代理方芹妈妈申请复议,等我申请了,又这样臭拍我,让我里外不是人。
可是,李向东说,谁也没有要你再去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的呀!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方周志说,我既然做了方芹妈妈的代理,就应当帮他们到底,他们既然不服你们的复议结论,我只好代理他们向上一级公安局帮他们申请复议,我有什么错误?
饭菜上桌了。
吃饭吧,李向东说,申请了就申请了,别再为这事烦恼了。
方周志说,那你们总还得再复议一下吧?
还是维持原结论。李向东说。
真的吗?方周志说。
周队在会上讲的,李向东说,还能有假吗?
方周志终于石头落肚里放心下来。他很庆幸周南还没有对自己下手,或者说周南原本是准备下手的,但被渠局长阻止了。
是周队亲口说的?方周志说。
方周志担心自己听错了,就想重复落实一下。
不是周队说还能有谁说呢?李向东说,再说,这事你为什么不亲自去问问周队呢?
唉,方周志叹口气说,最近他对我特反感,我也很少见他。
李向东抬头看一眼方周志。听方周志这么说,他忽然想起上午开会时周南截然相反的两次表态。周南前面还说5.17案子没有完,要从头查起,但去了趟局长室回来,突然就变了,直接宣布维持原结论,然后散会。他当时也有点懵,以为周队如此前言不答后语是不是有点老糊涂了?现在想来,难道周队在5.17案子上真对方周志有所怀疑吗?
他反感你什么?李向东说,你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了?
因为上回我妈妈来时,对他说我和我那个继父关系闹僵了什么的,又说我与我的姐夫也关系不好,总之说了我一大堆不好,他听了我妈的话,就帮着我妈妈狠狠数落了我一顿,我当时回呛了他几句。就这样。
方周志和周南的关系事实上差不多是已经崩了。但方周志知道周南肯定不会对外人说,外人当然也不会知道。既然外人不知道,那就还可以利用,那怕吃干喝尽,一粒渣都不剩。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李向东说,长辈数落你几句又有什么关系?
说案子吧,方周志转回话题说,那照哥你说,周队他也确定说要维持原结论?
是的,李向东说,他要我以原结论的调子致函永宁市公安局。
方周志长吁一口气。
周南的前后不一,当然不是犯老糊涂。
周南决定推翻5.17案的结论,把方周志定义为5.17案的罪犯嫌疑人从头开始调查,是他差点咬碎了牙才做出来的。方周志是他的亲人,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他把方周志视为自己的骄傲,视为他们家乡人的骄傲,他不想他有罪,更不想亲手毁了他。但他是共产党员,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那怕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方周志,也绝无例外。然而在刑警队会上他刚要宣布这个决定时,或者说他差不多已经宣布到一半时,渠胜东局长挡住了他。从整体来看,渠局长的意见无疑也是很正确的,而且更加符合侦案程序。当然,再往深里讲,与其说周南没有理由反对或者不想反对,毋宁说周南更愿意暂缓公开把方周志定义为罪犯嫌疑人。因为如此的话,他更有时间去说服方周志自首,以完成自己的个人心愿。
这个中午,周南本来是不准备回家吃中饭,因为要是他宣布把方周志定义为5.17案的罪犯嫌疑人,老伴李茹肯定不会放过他的。那样的话,他回家吃饭那就是在吃子弹。因为他们两人无子女,李茹差不多早把方周志当成自己儿子了,李茹是一万个不相信方周志会杀人的。“为母则刚”,周南想轻松过关,很不现实。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渠局长的指示让他暂时避免了一场夫妻大战。他可以安心回家吃中饭了。
当然,小吵还是免不了的。
你到底准备要怎么样周志呢?周南刚进家门,李茹就很不高兴地质问周南。
没准备怎么样啊,周南坦然说。
真没准备怎样?
真没准备怎样。
那5.17案子,李茹说,你们怎样向市公安局交待?
还是维持原结论。周南说。
确定了?李茹看着周南的眼睛说。
确定了,周南说,我已经安排向东起草给永宁市公安局复函了。
李茹这才放心下来。
是该这样,李茹说,不然你们会闹出国际笑话的。
不过,周南又说,如果有人找到周志的涉案证据,我还是会抓捕他的。
周南也没有把话说死,因为他想抓捕方周志是迟早的事,必须让李茹慢慢接受这个现实。
这个我能理解。李茹说,王子犯法还要与庶民同罪呢,不过,我百分之百相信,没人能找到周志的罪证,因为他本来就没有犯罪。
好,周南说,有你这句话说行。
4
何位梅终于不再受制于方周志的约束,她决定先躲开方周志一阵子,独立思考一下所谓的5.17案子,然后再确定如何处理与方周志的关系。
何位梅想起来,5.17当天晚上,她与方周志去看电影,去到电影院后,方周志说肚子疼要去买药,一个人走了,差不多有五六十分钟才返回来。马超说此期间,方周志去到方芹家里,害死了两人。可是,他和他两人都不认识,甚至没见过面,为什么要杀害他们?是的,乔一丁是方周志的情敌,但也不至于要害死他吧?此外,方芹呢,方芹与方周志可是半毛钱关系没有,方周志又有什么理由要害死她?再者说,方周志知书达理,温文尔雅,他会有哪么凶残吗?他真的能动手杀人吗?何位梅左想右想,觉得极有可能是马超弄错了。
不过,有一个细节十分耐人寻味,就是她的手机。她想自己从来都是把手机放在小包里的,那一次也不例外,从屋里出门时,她肯定是把手机放进小包里了。后来她返回屋里去取眼镜,方周志还要她把包放下,她就只身回屋。接着她返回到车上,把小包挎肩上,一直到电影院。到电影院后,方周志说肚疼要去买药,一个人走了。此其间她因为没想打电话就也没去想手机。后来,因为方周志去久了,她有点不放心他,想起要给他打电话,就打开包找手机,却没找到。当时也没多想,以为还是自己不小心拉家里没带。可是,方周志回到电影院,她说起自己的手机时,方周志竟说她的手机拉车上了。她也还是没多想。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有些太奇巧了。她的手机一直放在包里,包口没打开过,怎么就突然拉到方周志的车上了?这是一个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可是,就算是在她回家取眼镜的时候,方周志从她的包里取出手机,或者看了一下她的手机,那又能说明什么?两口人互相看看对方手机,又有什么?再说,看手机和去方芹家杀人有关系吗?
客车在一十字路口停下来。
乘务员说,麻地村到了,下车的旅客,请拿好行李下车。
何位梅站起来下车。
何位梅拉着行李箱往村里走去。
山还是山,水还是水,石头还是石头,树木还是树木,小草还是小草,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还是哪么温暖亲切。
何位梅远远看见村口几个人站在那里在迎接她的回家,他们是方芹妈妈、温支书,还有孙小明。何位梅丢下行李箱朝方婶奔跑过去。
何位梅紧紧地抱住方婶放声大哭起来。方婶这时也早已老泪纵橫了。她用手抚摸着何位梅的头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温支书和孙小明也抹起了眼泪。
人为什么遇到危险时不会胆怯,遇到困难时能有勇气战胜之,为什么成功时会感到骄傲?失败时会感到沮丧?人为什么有同情心,有同理心?人为什么心中有爱也有恨?人为什么总是活得哪么兴稚勃勃?这一切,都是因为,人都有一个伟大的根据地,伟大的后盾,那里是他们的出发地,也是他们永远的补给之地,那里有他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那里,就是他们的家乡。
天黑了。
皎洁的月光之下,小院子格外宁静祥和。一张小桌,几只小凳,王玉兰把切好的果盘端上来,里边有苹果,桃子,还有南瓜籽等等。何位梅和孙小明边吃边聊。
梅子姐,孙小明说,你刚才说,那天晚上在电影院,方周志离开你的时间大概有多长?
应该有五六十分钟。何位梅说。
孙小明说,那开车从电影院到方芹住的地方,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不是很远,十来分钟应该够了——何位梅忽然认真地看着孙小明说,你觉得凶手真有可能是方周志?
还有,孙小明说,出事的前一两天里,方芹和你说过些什么重要的事没有?
好,让我捋捋,何位梅仰头想一会,说,哦,想起来了,出事的前一天,方芹和我说,乔一丁对她说,他想见我不是想和我复合,只是想问你几句话而已,保证不会再纠缠我了。我对方芹说,他这样说很好,那如果他再找你,你就和他约个时间,然后告我,我和他当面把话说清楚算了——何位梅说着说着忽然有点紧张起来,说,莫非是我回屋找眼镜时,方周志接到过方芹打给我的电话?
或者是信息。孙小明补充说。
照你这么分析,那就是方芹约我的信息,方周志看到了,他没告诉我,然后他自己去了方芹住的地方,然后把方芹和乔一丁害死了?
完全有这种可能。
可是,后来我看我的手机上没有方芹的信息呀?
方周志可以删掉的。
天哪,何位梅仰天长叹,这么说来,马超的说法是对的?
另外,孙小明说,另外,你觉得方周志是不是很害怕你与乔一丁摊牌?
这个当然是肯定的,何位梅说,方周志肯定不想让我见乔一丁的。因为他对我讲过乔一丁很多坏话和谎话。他怕一旦我见了乔一丁,会把他说的那些乔一丁坏话谎话告诉乔一丁,乔一丁又是一个很较真的人,他肯定要找方周志对质,一对质方周志那不就完了?
这样看来,孙小明说,完全有可能是方周志看到了方芹约你去他住处的信息,然后把信息删掉,然后瞒着你自己去到方芹屋里,一不做二不休把两人都害死了。
你说有这个可能吗?何位梅说。
我想有,孙小明说,我和方周志接触过好几次了,我看出他并不是真心想帮我们把案子弄清楚,只是想走个过场胡弄一下我们。
何位梅说,你为什么说他不是真心想帮助你?
孙小明说,你知道乔一丁找方芹,目的就是要找你,并不是要追求方芹。我当时就对方周志说过,乔一丁找方芹,一定是有原因的,我要他在这一点上下功夫,因为这是案子的关键,他没有,他差一点还想说我在吃乔一丁的醋。
其实,何位梅说,乔一丁为什么找方芹,方周志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漠糊重点,混淆视听,就是为了误导警察,保护他自己的。
这一下你算是大彻大悟了。孙小明说。
还有一点,何位梅说,那他为什么还要向永宁市公安局申请复议?
孙小明说,那是我逼他干的。
狗东西真会骗人!何位梅咬牙切齿地说。
这一晚,何位梅一晚没睡。她和方婶挨着睡在炕上,看着方婶苍老的面孔,眼泪不停地往下翻滚。
何位梅继续回想着一些事情。她想起那天晚上,她和方周志开车路过方芹家楼下时,她要去看方芹,方周志不让。回家睡下后,她被警车惊醒了,就到窗户口去看,看到两辆警车停在方芹楼下,担心方芹有事,要给方芹打电话,方周志又挡住不让。她要穿衣去方芹家找方芹,方周志还是挡住不让。接着,方周志要她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后来又帮她改了名字,换了工作单位。这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全都在印证着方周志就是害死方芹和乔一丁的真正凶手。何位梅想着想着,不由怒从心起,噌一下坐起身。
何位梅惊到了方婶。
孩子,你怎么了?方婶说。
何位梅怕惊扰方婶休息,很快压制住自己的愤怒不让方婶看出来,她帮方婶掩掩被子,再躺下。
没怎么,方婶。何位梅说。
5
次日一早,何位梅要回市里了。
孙小明把何位梅的行李箱放在前面放脚的地方,然后自己先坐上去,何位梅坐在孙小明身后。大家相互挥挥手。孙小明载着何位梅往公路上去了。
客车来了,乘务员帮着把何位梅的行李箱放在客车外侧的储物柜里。
何位梅与孙小明在客车门口话别。
何位梅十分郑重地对孙小明说,小明,我今天这一走,很难说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方婶我就托付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孙小明说,我会的。你放心。
何位梅上车。车门关上。开走了。
孙小明目送客车走远后,转身骑着摩托车回村,走着走着,脑海中再次回味何位梅嘱托他的话时,忽然感觉何位梅似乎话中有话,遂赶紧再转身时,客车已开远了。
什么我今天这一走,很难说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梅子姐这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想干什么?孙小明有些慌慌不安起来。
事实上,这时候的何位梅,已经没有犹豫,也不再惶惑了,她的想法已然很成熟,接下来就是考虑怎么做的问题了。她望着车窗外不断移动的风景,情绪显得十分冷静也十分坚定。
通常人们总是把温和柔弱与女人联系在一起,那是对生命的一种误读。其实当一个女人心里真的确定下来一种新的认知时,她的魄力她的胆量她的执行力,未必比一个男人要差多少。
何位梅从宁乡市汽车站下车,上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说,美女,您去哪里?
何位梅说,公安局。
小车开动。
何位梅拿出手机打电话,但拨通后立刻被对方掐断了。她沮丧地放下手机。但很快,她又拿起手机,开始给对方发信息。
马超正在公安局会议室参加会议。
马超掐断何位梅手机后,又听到一个信息铃声,偷偷打开,正是何位梅发给他的——
马超,姐有重要事情,请你很快到你们楼下的咖啡馆来一下。
马超回信息——
姐,我正在开会,可否另约时间?
何位梅再发一条——
你难道不可以请一会假吗?别让我失望好吗?
马超起身悄悄溜出会议室下楼去了。
何位梅正在咖啡馆的一张桌子前等人。
马超匆匆来了。
小马,何位梅说,你现在快找人把方周志抓起来吧,我可以确定,方芹和乔一丁就是方周志害死的。
何位梅报仇心切,都略去了对马超先解释她与方周志是什么关系,以及为什么一直瞒着他不说,就直奔主题直接讲起5.17晚上与方周志一起发生的所有事情,仿佛马超早已经知道这一切似的。当然,事实上马超是不仅早已经知道,而且早已在追查方周志罪行的路上了。
马超也就没有必要再装糊涂问她那么多了,但他当然也不可能马上就按着何位梅的要求去抓捕方周志,就不得不皱起眉头说,姐,警察抓人是要有证据的,不是随便可以抓的。
我当然有证据。何位梅立刻说。
你有什么证据?
5月17日晚上,何位梅说,方周志开车带我去看电影之前,我因为没带近镜眼镜,就把我的小包放在车里回屋拿近视镜去了,我的手机就放在小包里。正是这个时候,方芹给我发了一条信息,约我很快去她屋里,乔一丁在他屋里等着我要问我话。方周志听到了我的手机响,就打开包偷看了方芹发我的信息,还顺手删掉了信息。我回到车上后,方周志没有告诉方芹信息的事。我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后来,我和方周志去了电影院,刚坐下,当时电影还没有开呢,方周志忽然假装肚疼要去外面买药吃,就一个人走了,大概五六十分钟时间才回来。你说外面药店哪么多,买个药用得了哪么长时间吗?所以,我敢肯定地对你说,你那天对我说的话完全正确。方周志肯定是去了方芹家里把两人都害死了。因为我听方周志说过他有功夫,三五个人都不是他对手。
马超皱眉沉默。
至于我和方周志在一起的事,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的,何位梅说,我先说那天的事吧。那天晚上我和他回家后,我看出他怎么总是神不守舍似的,慌里慌张的样子,现在想来,他肯定是作贼心虚了,也有点后怕了。后来,我们就上床睡了,我睡着了,方周志好像没睡着。这时外面有警车鸣警笛把我惊醒了,我去到窗口揭开窗帘往外看,就看见方芹家楼下的小街上有两辆警车。我担心方芹有事,要给方芹打电话,方周志死活拦住不让我打。说了好多屁话,我当时也信了他。后来,方周志又让我换掉手机,不让我联系方芹妈妈和我的所有朋友。这桩桩件件,都证明方周志就是害死方芹和乔一丁的凶手。
马超还在沉思。
何位梅有点急了,说,马超,你虽然年纪不大,但好歹也是人民警察,你一定要有担当,一定要敢于为老百姓出头。你现在就应该找你的同事,把方周志抓起来对不对?你好像还在犹豫?你犹豫什么呢?你难道还害怕一个怕方周志不成?
何姐,马超说,您先别着急,容我想想好不好?
你还想什么想?何位梅不高兴起来说,我说了这么多,难道还不够吗?
何姐,马超说,您说的这么多我都懂,但是,那只是您的推测,不能算作是证据的,你懂吗?
你在说什么?何位梅突然生气起来,不能算作证据?你难道是一个傻子吗?你听不明白我说的话吗?我说的这么清楚了,你居然说不能算作证据?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是证据?
何姐,马超说,方周志那晚上去方芹家行凶杀人时,为了不让人认出他来,穿着一件黑色的连帽的雨衣,他行凶杀人时,肯定会有一些方芹或者是乔一丁身上的鲜血溅到雨衣上。我们只有找到那件雨衣,检测出雨衣上的血是方芹或者乔一丁的。那才叫证据。
何位梅说,我知道方周志的小车后备箱里有一件雨衣,那我现在就去把它偷出来给你们行吗?
马超说,现在他后备箱里的雨衣,不是他杀人时穿过的,是后来他又买的一件。
何位梅说,你怎么知道是他后来买的?
马超说,因为他现在的雨衣,我们也找他要出来检测过的,没有检测出上面有血。
何位梅惊问说,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
马超说,他当然不会让你知道的。
何位梅说,那现在该怎么办?
唉,马超叹口气说,现在难就难在这里了。
那照你这么讲,何位梅急了起来,这个案子是破不了了?
姐你先别泄气,我会有办法的,马超说,真的。
你有办法?何位梅很不相信地看着马超说,你有什么办法?你这就是一句空话!一个人藏了的东西十个人都找不到。如果我是方周志,我藏都懒得去藏,我直接把它扔掉,看你还上哪里去找?
我想藏起来太危险,马超说,他应该是扔掉了。
那他扔掉了该怎么办?何位梅紧张地说。
我一直在找?马超说
他扔掉了你去哪里找?何位梅说。
何姐别急,马超说,物质不灭吗,雨衣不是很小的东西,扔掉了不等于没有了,总会找到的。
你这简直是在敷衍我,何位梅再次生气起来说,是的,总会找到的,不过,要是100年后才找到了,大家都死了,找到了又有什么意义?
何姐,你不要哪么悲观好不好?
我不是悲观,我是绝望!何位梅说,我看你们这些警察都是势利眼,因为方周志是著名律师,是社会名流,有钱也有势,你们是不愿意抓他,你们是不敢去抓他,我说的没错吧?
何姐,马超忽然也郑重地说,请你别说你们这两个字,别的警察怎么样我不能保证,但我,绝不会!我不管他方周志多有名,多有钱,多有势,我马超和他不共戴天!我向你保证!
你保证有什么用处?何位梅摇摇头,用鼻子苦笑一声,无限绝望地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请方周志代理方芹妈妈申请复议,摆明了让贼喊捉贼,本来就是胡弄老百姓的招数。马超你呢,我相信你有点正义感,想法好,但是,你年纪小,在公安局是最小字辈,人微言轻,自己又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况且现在案子已经结了,复议也复议完了,木已成舟,你向我保证什么呢?
马超严正地说,何姐,我向你保证,三个月内,我一定要抓捕方周志归案!
何位梅大笑一声,忽又爬伏在桌子上哭泣起来。
6
在咖啡馆见过何位梅,马超匆匆返回公安局会议室。会早已散了。恰在这时,孙小明给他打电话来了。
孙小明说,马超,我有一个情况需要告诉你一下。
说吧。马超说。
今天,孙小明说,我送何位梅上车时,她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她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还说把方婶托附给我了,请我一定照顾好她。
有什么问题吗?马超说。
何位梅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孙小明说。
此一时,彼一时嘛,马超说,现在方芹不在了,她当然要这么说啊。
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孙小明说,我当时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燕太子丹在易水河边送别荆轲的情景,脑子里不断往外冒一句诗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感觉何位梅有点像是与我决别似的。
你想多了,马超说,我刚才见过她了。现在看来,她已经彻底清醒,她的推测与我的判断完全重合。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情况。我要她不动声色,做我的卧底,我想很快会有一些实质性证据会浮现出来的。
你得明白,何位梅看是柔弱,其实内心很刚烈的。
我也有点看出来了。马超说。
你说,孙小明说,她不会做什么不理智的事吧?
马超笑说,那倒不会。
好,孙小明说,那你忙,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好嘞!
何位梅是答应马超做他的卧底的,但那只是敷衍马超的一句空话。何位梅返回市里第一时间找马超,把全部希望都放到马超身上,希望他能以警察身份缉拿方周志为自己报仇雪恨,但马超都不把她的话当证据,更没有提出任何实质办法来对付方周志。她太高估马超了。不过她也理解马超。马超有正义感,是个好人,他只是没有能力对付方周志。她知道刑警队长是方周志的舅舅,公安局长也与方周志关系不一般,方周志的势力太强大了。马超一个公安局的青瓜蛋子,根本不是方周志的对手。她想到了国际歌里的一句话,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她要报仇雪恨,只能靠自己了。
何位梅到菜市场买了一大包菜,回到她和方周志的家里。这时,她已不再那么激动和狂燥,相反,她变得格外平静,格外冷静。她先去到卧室,打开衣柜,把自己的化装品和衣服等装进一个行李箱中,再把行李箱藏好在一个衣柜的角落中。接着,她来到厨房,开始很用心地做菜,她做的菜都是方周志最喜欢的菜。然后,算计到方周志快回家时,她把菜端上餐桌,然后就又去到卧室躺床上玩手机。
方周志回来了。
方周志看到桌子都是自己喜欢的菜,不由惊叹说,哇——塞!这么多菜啊。
何位梅走出卧室。
方周志说,亲爱的,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今天是我的生日。何位梅说。
方周志奇怪地看着何位梅说,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生日不是国庆节那天吗?
国庆节只是我的生命的生日,何位梅说,今天是我灵魂复活的生日。
何位梅想,方周志就是一个魔鬼,她和他的认识以至走到一起,那就是魔鬼附身,她的思维迟纯了,智商下降了,人也变愚蠢了。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一沓糊涂。可是今天不同了。她从老家亲人那里获得了智慧和力量,她要与魔鬼开战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她知道自己也许会走向死亡,但她的灵魂却彻底将复活了。所以,她对方周志说今天是她灵魂的复活日。
灵魂复活?方周志说,什么意思?
和你开玩笑的,何位梅笑着说,时间宽裕,就多做了几个菜请你尝尝。
何位梅当然不会告诉他什么意思了。可以说,她永远也不会再对方周志讲任何真话了。
这两天哪去了?方周志看着何位梅说,电话也打不通,我都快急疯了。
几个大学同学聚会,何位梅说,大家定了个纪律,聚会期间一律禁止与外面联系,自己的女朋友或男朋友都不行,所以没接你的电话。
何位梅糊弄人的话说得如此顺溜,连她自己都很震惊。原来编几句谎话,并不是只有方周志才会,是个人都会。
哦,这样啊,方周志说,同学聚会,应该的。
何位梅说,洗洗手吃吧。
好,方周志边往洗手间走边说,要不要喝点红酒?
要喝就来点白酒,何位梅说,红酒软绵绵的没劲。
方周志去洗手间洗手。
何位梅自己先拿起筷子尝起菜来。
方周志从洗手间出来。
白酒?方周志说。
不好吗?
我没有什么不好,方周志说,我就想来点白的。
方周志从柜里取一瓶白酒和两只酒杯,分别斟了一杯。
两人各自举杯。
方周志说,谢谢老婆做了这么多好菜!
何位梅说,在酒里!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方周志再分别斟一杯。
方周志说,你也说一句吧。
何位梅说,都在酒里,干!
两人再干。
一般来说,人的任何主动行为都受制约于自身的实力。你有多大实力,你会做多大的事,不管你主观想法有多大。自从方周志与周南在酒店相会之后,方周志意识到自己的一个靠山恐怕是再也靠不住了,这种实力的骤减,使他的行为也自觉不自觉地会有一些调整。比如对于何位梅的此次失联,方周志就没有对她批评,而是选择了默认。当然,他在乔一丁身上撒的谎让她戳穿了,也是他必须选择退让的客观原因之一。
其实,这也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由于渠胜东局长的及时干预,周南未能将他列为5.17案罪犯嫌疑人并对他进行公开调查。但是周南会不会因此就彻底停止对他的调查呢?他真的无法确定。再退一步讲,就算周南看在亲情的份上停止了对他的调查,那还有另一个潜在敌手愣头青马超,他又会怎样?方周志早已从马超的目光中读到了一种极其恐怖的敌意,他会停止对自己的调查吗?
方周志还有一个更折磨人的问题,就是何位梅这两天到底去了哪里?她真的是和同学去聚会了?还是背着他做什么事去了?
你的同学都还在市里?方周志贸似不经意地闲问一句说。
今天都坐飞机走了。何位梅说。
你没有送送他们?方周志说。
送了,何位梅略微有点不自然地说,怎么可以不送呢!
噢,方周志又问,最近乘飞机出行用不用做核酸检测?
什么?何位梅略微愣怔一下说,做核酸检测?有这样规定吗?
应该有吧,方周志平静地说,不过我也不太清楚。
方周志是因为自己太清楚了,才这样故意这样问何位梅的。现在他几乎可确定何位梅对自己撒谎了。但是他不能揭穿她,让她难堪,然后两个人突然剑拔弩张大吵起来。可是他又极其需要知道她这两天到底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最重要的,是有没有做涉及5.17案子的事情,等等。
怎么办?
方周志给何位梅和自己斟满酒杯,说,亲爱的,很多女人沾一点白酒,就呛得喉咙嘎嘎响,你两杯酒下肚了什么事都没有,真乃巾帼英雄也!
如果喝白酒就能算巾帼英雄,那我还真能称得上。
干?方周志举起酒杯。
干!何位梅也举起酒杯,碰一下方周志的酒杯。
两人一饮而尽。
方周志再给何位梅和自己斟满酒杯。
何位梅如此逞能,是因为她心里有个小算盘,就是想借此机会让方周志多喝酒,最好能喝醉。其实,方周志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他则是想灌醉何位梅,让她主动向他老实交待这两天的出行情况。
两个小算盘就这样打到一起去了。
方周志再举杯说,英雄老婆,干!
何位梅举杯与之相碰说,干!
两人真的开始较劲了。
他们谁会第一个醉倒呢?
7
晚上11点钟,奶奶敲一下马超卧室门,对里边的马超说,超,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睡?
马超从屋里说,奶奶,我都快睡着了。
奶奶说,你哄鬼呀,当我是瞎子看不见你的灯还亮着?
马超只好说,好好好,一分钟,一分钟就完了。
奶奶说,你要这样,我明天早上可不喊你起床了。
马超说,别别别,您不喊我怎么能行啊,奶奶,我这就睡了。
马超嘎叭一声拉灭台灯,摸着黑上床睡了。
马超刚趟下,手机响了。马超怕奶奶听见了又啰嗦,就把脑袋蒙在被子里接手机。
是孙小明打来的。
孙小明说,马超,我还是对何位梅有点放心不下。
马超说,那好吧,我明天一早就找她好好聊聊。
孙小明意犹未尽地说,好,你真得要和她好好聊聊。
马超说,放心吧,我会的。
何位梅和方周志还在拼酒。
方周志显然是低估何位梅了。他还没等到何位梅犯糊涂,自己就先撑不了。但是,他们两个人的意志力都一样了得。都成功坚守着各自说话的底线,不让对方钻了自己的空子。
亲,爱,的,老婆,方周志舌头已有些僵了,你,你,你这两天到底去了哪里?能不能给老公我说,说,说一句真话?
要我说真话也可以,何位梅说,那你也要对我说真话。
我,我,我肯定对你说真话,方周志说,你先告诉我,你去见,见,见什么人了?
那我问你,何位梅说,5月17号晚上,你到底——
何位梅的话还没问完,方周志已爬到桌子上嗞嘟嗞嘟地打起鼾来了。何位梅看着方周志叹口气说,你他妈的怎么就睡着了?
何位梅站起身,把方周志扶到沙发上躺下,然后就看着方周志发起呆来,仿佛一时间没有了思想。可是忽然之间,她似乎想起来自己接下来要干的事,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接下来要干的事,是她早已下决心确定了的,下决心确定的时候就曾经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后来麻木了。现在事到临头想起来时,竟然又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把她的迷迷糊糊的酒劲都一下子给吓没了。这时她变得异常清醒起来。她坐回椅子上休息一下,努力调整一下状态,紧咬牙关站起身。她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一步一步走近方周志。她现在要干的事,就是乘方周志酒醉沉睡之机用菜刀砍死他,为自己亲人报仇雪恨。她走到了方周志身边。砍哪个部位呢?最好当然是砍脑袋,因为脑先死了人就不会感觉疼痛,更人道一些,而且在医学上界定死亡的指标,就是看脑死了没有。但是她又想,脑袋毕竟是一个骨头壳子,砍烂了骨头壳子才能砍到里边的脑浆等生命元素,万一骨头壳子太硬砍不烂怎么办?那就麻烦大了。接着她又想,切断他脖子上的动脉血管也是一种办法。可是那样的话,他的血就会从刀口那里喷射而出,弄她满脸满身,让她一时不好出门去。到底砍哪里呢?她最后决定砍他的心脏部位。心脏是生命的发动机,消灭了心脏,人很快就死了。然而,心脏外面裹着一层衣服,菜刀砍肉可以,连衣服一起砍,恐怕也还是不行。她把菜刀先一旁,开始解方周志的衣扣。她有点害怕,两手不停地颤抖,但这一道手续是必须的,她必须先解开他的衣服。好在方周志睡得很死,虽然很慢,但总算是解开了。这时,方周志的胸脯和肚子就露在了外面,在灯光下泛着白光。何位梅举起菜刀,心一横,牙一咬,闭着眼睛用力砍向方周志的心脏部位……
应该承认,你的生命在本质上不完全属于自己,从某种意义上,你的生命更属于生你养你的那一个人。千万别不相信,那一个人甚至比你自己都更加珍爱你的生命。
就在何位梅手起刀落之际,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同样沉浸在黑夜中屋子里,正在熟睡的周瑞琳老人,不知是被梦里还是梦外的什么事情惊吓到了,好像是因为翻身太猛,竟然不明就里地滚落在了床下。
我儿周志——
据周瑞琳的女儿方周英后来回忆,当时,母亲是吼喊了一声“我儿周志”的。方周英的丈夫伍横否认了妻子的说法,他说,我当时并没有睡着,我怎么就没有听见呢。
方周英反驳说,如果我妈妈没有喊“我儿周志”,我怎么会急忙赶到她屋里去呢?
伍横就无话可说了。
此为后话。
当时,方周英顾不得穿衣,光着身子就推门进了母亲房间。只见周瑞琳只穿睡衣躺在地上不动,也不说话。
方周英大声说,妈妈,你怎么在地上啊?
周瑞琳没有任何回应。
方周英打开灯,她看见母亲嘴巴似乎在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妈妈为什么突然间这样?
事物的相互关联性决定了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绝对的秘密。
也是在何位梅举起菜刀的瞬间,睡意朦胧的马超突然噌一下从床上坐起,大喊一声,不要——
隔壁的奶奶听见了,也大声发问说,超超,你怎么了?
马超一边迅速穿衣,一边回奶奶说,没怎么,奶奶,我有任务,要出去一下。
马超穿好衣服,匆忙出门去了。
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地呜响着刺破着夜的宁静在昏黄无力的路灯下飞奔。
马超未必是感应到了什么,他是推测出了什么。
孙小明两次向他预警,说担心何位梅会做什么傻事,他都没有放在心上,但他忽然间想起,下午,他曾向何位梅保证说,一定会让方周志归案伏法,当时,何位梅说,我相信你有正义感,想法好,但是,你年纪小,在公安局是最小字辈,人微言轻,自己又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况且现在案子已经结了,复议也复议完了,木已成舟,你向我保证什么呢?何位梅的这句话很明显是对他已不抱任何希望了。既然对他不抱任何希望了,她肯定是要自己去解决。可是她一个弱女子,她能用什么办法去解决?
马超想如果孙小明的预警是对的,说不定这时候何位梅已经动手了。想到这里,马超的脑袋都大了。
还好,何位梅手起刀落时,方周志不知为什么挪动了一下身子,何位梅的菜刀就没有砍到他的心脏部位,而是砍在他的腹部,何位梅睁开眼睛时,一阵殷红的鲜血从方周志的肚子上汩汩而出,好不吓人!这时,方周志因疼痛而醒,他已然看明白了何位梅这是要杀她了,一种求生的本能让他来不及多想,先从沙发上翻滚到地上,再飞快地朝旁边的洗手间爬去,似乎想逃进洗手间躲避。他一边爬一边求饶说,别杀我,求你了,有话好好说,别杀我……
何位梅傻傻地看着方周志往洗手间爬去,头脑渐渐也清醒了一些,她把菜刀丢在沙发上,进到卧室,从衣柜中取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行李箱,很快出门去了。
何位梅感到很奇怪,菜刀明明砍到了方周志的心脏部位,他怎么还能哪么快速地爬进洗手间去?
何位梅拖着行李箱走出小区。她头发蓬乱,一脸惊恐,浑身打着颤,艰难地踉跄而行。
马超骑着摩托车进入小区,来到方周志家楼下,停下摩托车,飞奔进楼。
马超来到方周志家门口,用猛力撞门,再撞,门开了。
灯亮着,从沙发开始,有一条平均宽有三四十厘米的血污痕迹,一直通到洗手间门口。马超推门,推不动,只好再用力撞开,原来是方周志在里边用身子抵着门。方周志一见不是何位梅,才放心下来,说,警官同志救救我,求你了。
空旷的大街,昏黄的路灯,深䆳的夜。
一辆救护车在飞驶。
无独有偶,在相同的夜幕之下,一个遥远的地方的一段乡村公路上,则有两条巨大的光柱在突突突的轰响中移动着,光柱开始的地方是一辆拖拉机。拖拉机的拖斗里躺着周瑞琳,周瑞琳两边是方周英,伍横。
第十二章挑战的序幕已拉开
1
应该是午夜已过,各种路灯和各种红红绿绿的招牌灯都在一种巨大的寂静中尽忠职守,却看不到有人享用。整个城市都在沉睡。天上应该有星星,但被一种不知什么气雾笼罩着,看不太清楚。不比在农村,如今的城市大抵都这样。忽然,我们隐约听到了一种嘎登嘎登的高跟鞋撞击马路的声音混合在一种小轮子在路上滚动的细碎的轰隆轰隆的声音里,十分清晰,仿佛就在你的耳朵旁边。果然,不知从哪条巷子里走出来一个修长的身影。那身影果然拖着一个很大的有轮子的行李箱。接着,我们便从路灯光里很快认出来这个人了。
何位梅看上去不像平时一样过分讲究,比如发型都有些凌乱,衣衫也不哪么规整,与刚出门时相比,她的紧张消退了很多,更多是严肃和冷峻,看上去颇让人不禁会联想到“壮士一去复还”诗句,生出一种英雄赴死般的悲壮之感。
何位梅朝着一栋悬挂着庄严的警徽的大楼走去。
大楼前面是一道大门,大门关着,两侧的水泥柱上各有一盏白色的大灯,大灯把四周照得像白昼一样。
何位梅拖着行李箱来到大门口,见到大门关着,且也没有人站岗,就转身退开去想找一个地方休息一下。但此时,门岗室的窗口开了,有警察从窗口向她喊话。
喂,警察说,这位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何位梅再转身时,警察已走出门岗室,正隔着栅栏门看她。
何位梅对警察说,我杀人了,我是来自首的。
警察吃惊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是来自首的,何位梅说,公安局夜里有人值班吗?
警察瞪大眼睛看着何位梅,说,当然有啊。
何位梅问说,那我可以进去吗?
警察打开水泥柱一侧的小门。
何位梅走进去。
夜,还在延伸。
城市很大,撕开夜的沉寂的人不是只有何位梅一个。
在另外的一条大街上,一辆救护车在飞驰。
救护车开进了人民医院的大门。
接着,人民医院门诊楼的走廊里,好几个人推着急救床向手术室奔跑。这些人里有马超,有两位护士,还有一位是方周志的学生陆定坤。
马超和陆定坤把急救床送到手术室后,就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坐下休息。
陆定坤惊魂未定说,马警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人的行为有时候并不受思想支配,仿佛只是一种动物式的条件反射。从打电话找人到把方周志抱上救护车,马超的思维几乎是空白,不是不想问题,是没时间去想,也顾不得去想。什么对手,什么敌人,什么两个耳光的欠账,统统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了,有的只是行动,紧张快速的行动。这一过程,也许就是人本情怀和人道主义的最原始依据。
马超所答非所问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马超这时候渐渐回到原来的状态,第一时间就想到要给何位梅打一个电话。站起身快步往洗手间走去。
陆定坤用奇怪眼神看着马超的身影。
马超在洗手间匆忙拨打手机,手机通了,但不久后却是电脑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马超显得异常焦急,稍停后再拨,还是无人接听。
马超无奈摇头,只好走出洗手间。
手术室里走出来一位大夫,马超和陆定坤立刻起身迎过去。
马超说,大夫,有没有生命危险?
大夫笑一下说,还好,没有生命危险。
陆定坤说,没有生命危险是什么意思?
大夫说,没有伤及脏器,只是皮肉伤,缝几针就行。
马超和陆定坤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马超挥舞着拳头感叹说,太他妈的好了!
马超所以感到很庆幸,并非是因为方周志没有生命危险和只是皮肉伤而已。他是在为何位梅感到庆幸。因为何位梅的罪行会因此而大打折扣,至少她不会有死罪之忧了。
马超坐回到长凳上,刚准备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恰见李向东从步行梯口跑步过来了,只得再站了起来。
什么情况?李向东问马超。
大夫说,没有生命危险,马超说,没有伤到脏器,只是缝几针而已。
李向东拍着马超的肩膀说,小马你干得漂亮,我要为你请功!
马超却说,李副队,我知道肇事者是谁,我想现在去找她,劝她自首,我相信她会的。
李向东笑一下说,她已经去自首了。
马超吃惊地看一眼李向东,轻吁一口气,意会说,哦,那太好了。
你折腾了一晚上,快回家补补觉吧。李向东说。
马超说,好,那我走了。
马超走了。
李向东对陆定坤说,小陆,你有方律师他姐姐的联系方式吗?
陆定坤说,没有。
李向东说,那等一会天大亮了,你查一下方律师老家村委的电话,把方律师受伤住院的情况告知一下他姐姐或者他妈妈。
陆定坤说,好,我先在手机上查一下,过一会打电话给他们。
李向东找大夫去了。
2
何位梅已经开始接受审问了。
何位梅手上带着手铐坐在一凳子上。周南坐在她的对面。有书记员在做记录。
周南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方周志杀害了方芹和乔一丁?
我没有什么证据,何位梅说,但我就是知道他杀害了方芹和乔一丁。
何位梅已经认识到马超是对的,自己所讲的那些都只是推测,不是证据,真正的证据自己是没有,也无法找到。
没有证据,周南说,你又凭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是方周志的女朋友,何位梅说,我知道他杀人了。
你亲眼看见了?
不是亲眼看见。
他告诉你了?
他怎么可能告诉我呢?何位梅摇摇头苦笑说,是我看出来了。
好,周南说,那你说说理由吧。
何位梅说,可以从头说起吗?
周南说,必须从头说起。
何位梅稍停一下,想想,说,其实,我认识方周志时间并不长。我过去只是电视上偶尔见到过他,根本就不认识他。后来,有一回法院公开审理昌仁禹掌掴章林清老师的案子,我和方芹,就是5.17被害死的那个方芹,我们去旁听了,才第一次当面看到他。那天,在公审结束后,我送走方芹回到我的小车里,正要开走,方周志忽然像一只猴子似的偷偷遛进我的车里,他要我赶紧带他离开。因为他在替昌仁禹辩护时说的那些话很不中听,有旁听观众就守在他的小车旁,等着他来开走车时揍他一顿。我本来是不想帮他的,但考虑到那些人们也许真得会以为我和方周志是一伙的,便不分青红皂白砸我的车,就只好拉着方周志离开了。
后来呢?周南说。
大概是第二天吧,何位梅说,他就到我就职的健身馆办理了特级会员。
什么是特级会员?周南说。
就是有权利指定一名教练为他单独指导的那种。
他指定了你?
对。何位梅说,他指定了我。此后,他就利用与我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和我聊天,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什么聊天,全是在用鬼话骗我。
何位梅正说着,李向东走了进来,周南就暂时丢下何位梅,转对李向东说,什么情况?
李向东说,没有伤及脏器,只是皮肉伤,缝了几针,没什么大事。
周南说,现在谁在照顾他?
李向东说,现在是他们所里的同事陆定坤在照顾他,我已经让陆定坤过一阵子通知一下他姐姐。
周南说,马超呢?
我让他回家休息了,李向东说,这件事小马干得太漂亮了。
周南点点头。
李向东走了。周南转向何位梅说,好,你接着说。
何位梅说,刚才这位警官说,马超干得太漂亮了,他干什么事了?
周南说,你认识马超?
何位梅说,他也是我的学员。
也是特级的那种?
不,他是普通会员。
哦,周南说,你接着往下说。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何位梅说,马超到底干什么了?
他救了方周志,周南说,当然也等于是救了你。
什么?何位梅惊问,他救了方周志?
对,周南说,他救了方周志。
就是说,何位梅说,方周志没有死?
他要死了,周南说,你就麻烦大了。
何位梅再问一句,方周志真的没死?
对,没有死。
是马超救的?
对,是马超救的。
天哪,何位梅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情绪失控地说,这个小王八蛋,他怎么要去救方周志呢?
周南说,你和马超不是很熟吗?
我问你,何位梅说,方周志真的没死?
真的没死。
我就担心一刀砍不死他,何位梅摇着头很绝望地说,果然是没砍死他。
周南说,你是打算要砍死他?
何位梅说,我当然是要砍死他的。
周南说,那你当时为什么没有追到洗手间接着砍他呢?
何位梅说,我是照着他心脏部位砍的,我看见他肚子上喷出那么多血来,想他肯定是活不成了,再说我当时也不知为什么,胳膊软的拿不动刀了。我的天哪,我真的太无用了!
好了,周南说,接着前面的往下说吧。
何位梅忽然激动起来,用力摇着手腕上的铁铐,悔恨万分地说,我不想说了!
3
陆定坤左手拿着手机,展开右手看一下手掌上的号码,开始拨号。
刘家坪村委办公室是一门两过的那种房形。外间是置放着电话机以及办公桌文件柜等简单设备的办公间,里间是用来供休闲娱乐的小屋子。小屋子里有一张麻将桌。这时,麻将桌都满座,而且还有两位看客。看客中有一位是办公室文书小美,还有一位个头特矮的老人,他叫常文斌。
外间的电话铃声立刻传到娱乐室里。
小美很快跑出来接起电话。
小美说,喂,你好,我是刘家坪村委办公室。
陆定坤说,你好,我是方周志老师的同事,我叫陆定坤,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方周志的家里人说话,麻烦你帮我叫一下好吗?
小美说,那你稍等。
小美从小屋门口对常文斌说,文斌叔,你出来一下。
常文斌走出来,说什么事?
小美说,是方周志的同事打来的,要找方周志的家里人说话。
常文斌怔一下,忽然冷了脸说,我现在又不是方周志的家里人,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小美说,那不好意思。
小美转身走了。
常文斌却又对小美的脊背言不由衷地说,电话里没说有什么事情吗?
小美用脊背回说,算了,我去找他家里人吧。
常文斌和周瑞琳是两口子,前不久离婚了。
中国传统的婚姻文化中,只有休妻,没有离婚。现在不仅有离婚,而且十分普遍,还写在了法律条文里。常文斌娶周瑞琳,有真情,但骨子里却是责任。
刘家坪村里有一位最受人敬重的形意拳大师,名叫方世杰。方世杰在村里有几个高徒。其中有后来当了刑警队长周南,也有一直在村里当农民的常文斌。方世杰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曾荣立一等功,后负枪伤复员。周瑞琳原是方世杰的妻子,他们生了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叫方周英,小的是儿子,叫方周志。方周志还不到两岁时,方世杰枪伤复发去世了。方世杰去世前,把常文斌叫到跟前,要常文斌娶周瑞琳,替他养育方周英和方周志。师命难违,常文斌答应了。中国功夫里从来都是做人和武功两部分。往往是做人好,才会更准确地领悟功夫要诀,师傅也才会把自己的真传给你。常文斌得到了方世杰的真传。
常文斌为报师恩,自然悉心栽培方周志,始终将他视如己出。但是,事实上他不是视如己出,是当成了己出。视如和当成是近义词,绝不是同义词。中间是有区别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父亲对待子女的方式和继父对待子女的方式是不能相同的。他用了相同的方式。他以只有父亲才可以拥有的方式教会方周志武功,培养方周志上了名牌大学。他没想到竟给他自己造就了一个敌人,一个强大的敌人。方周子在市里站稳脚根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他从家里滚蛋。
常文斌和周瑞琳被迫离婚了。
常文斌固执地认为方周志只是年轻不懂事。他坚信假以时日,方周志一定会懂事起来,转身感恩他这个继父的。
常文斌也坚定地认为,自己和周瑞琳之间,也不会因为一张离婚证书就真的会分开的。自己还得继续照顾她和她的两个孩子,只是方式变了。
常文斌望着小美早已走远的方向,心里暗自思忖,方周志这孩子是不是真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还委托同事往家里打电话,你自己不能打吗?
不一会,小美急匆匆返回来了。
常文斌迎上前去问,你叫的人呢?
小美说,文斌叔不好了,伍横家邻居说,方周志妈妈昨天下半夜时从床上掉到地上,天还没亮方周英和伍横就送她到镇医院了,现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常文斌倒吸一口冷气吃惊说,天哪,她妈平时身体很好,怎么会这样啊!
小美说,先说电话怎么办吧,你接?还是不接?
常文斌说,他家里来不了人了,我不接怎办?
小美说,那你快接吧,别让人家等太久了。
常文斌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没有先与打电话的人客气一下,也没有任何过渡的话就心急火燎说,喂,方周志出什么事了?
陆定坤说,喂,请问你是方周志她姐夫吗?
我不是,常文斌说,我是邻居,方周志他妈妈昨天夜里住进镇医院了,方周英和她男人伍横现在都在医院里,你有什么事,你对我说吧,我去告诉他们。
陆定坤说,那麻烦你转告一下方周志的姐姐吧,方周志律师昨天夜里受伤了,现在市医院刚做完手术,我是方周志的朋友,公安局的人要我通知他的家属,看看他家里能不能来个人帮着照顾一下他?
常文斌紧张起来,说,是什么伤?是人打伤的?还是怎么伤的?
陆定坤说,听说是他的女朋友拿菜刀砍伤他的,具体什么情况,还要等警方调查后才能知道。
常文斌说,伤到哪里了?伤的很重吗?
陆定坤说,现在我也说不太清楚,麻烦你转告一下他的家里人好吗?
常文斌说,那好吧,我现在就去告诉他姐去,麻烦你先替他姐照顾一下方周志,先别把他妈妈住院的事告诉他,现在是吾神顾不了吾神,你告诉他,他也只能是干着急没办法,所以还是先不说的好。我现在就去镇医院,看看能不能抽出一个人去市里去照顾他。
常文斌很快找了一辆拖拉机拉着自己往镇医院去了。
周瑞琳正在病床上被动地接受输液,伍横和方周英则在拌嘴。
伍横说,你快给方周志打个电话吧,你妈不是你一个人妈,他也有份,让他打一两万块钱过来。
方周英说,前一阵子不是刚打过来5000块吗?
伍横说,那是咱们供养你妈生活的钱,现在你妈住院了,住院的钱得另算。
方周英说,我妈住院了,方周志一旦知道,肯定会给钱的,现在咱开口去要,显得多不好看?何必要这么急呢?
伍横说,你怕不好看,我不怕。
方周英说,你难道不是他姐夫吗?
伍横冷笑说,我是他姐夫?笑话,我是想把他当小舅子看的,可是,方周志什么事情上把我当他姐夫看了?
方周英说,方周志什么事情上没把你当姐夫看了?
伍横说,不说别的,就只说要你妈和文斌叔离婚这件事情,他事先跟我放过一个屁没有?他也不管你妈心里怎么想,硬逼着老太太去办了手续,这是当儿子的人做的事情?你没听到村里人怎么说他吗?白眼狼!
方周英说,这件事是他做的不好,可是现在木已成舟,你说这么多有用吗?
这时,门被从外推开,常文斌走进来。两人停下争吵。
方周英说,文斌叔,你来了?
伍横说,文斌叔来了。
常文斌先走到病床前,关切地抓住方母的手,说,孩他妈,你……
常文斌哽咽的说不下去了,眼泪如洪水决堤从脸颊上潸然而下。
方周英说,叔,我妈现在说不了话了。
伍横说,医生说意识还是有的。
常文斌终于缓过劲来,看着周瑞琳说,孩他妈,我是常文斌,我来看看你,你可要挺住啊!
只见周瑞琳的眼泪也从闭着的眼皮下涌流出来。
常文斌扯被单帮周瑞琳擦一下眼泪,转身对两位说,你两个到外面来一下,我有话对你们说。
三人走出病房。
常文斌说,现在有一件事情,先不要让你妈听到。周志的同事刚打电话到村委,村委的人到你们家找你们,没有,我只好代替你们接了。电话里说,周志被他的女朋友用菜刀砍伤了,现在正在市里的医院刚做完手术。
两人都吃了一惊。
伍横说,什么时候的事?
方周英说,刀砍到哪里了,是不是很严重?
常文斌说,周志的同事说,就是昨天夜里的事情,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方周英惊叹说,天哪,我妈也是昨天夜里成这样的,我还听到她还喊了一声“我儿周志”。
伍横说,别瞎说,我怎么没听到呢?再说,你妈都不会说话了还怎么喊?
方周英说,不,我真的听到了。
常文斌说,别说这些没用的,现在周志的同事要你们家里出一个人去市里照顾方周志,你们两人商量一下,看谁去好?
方周英看着伍横说,我看只有你去了。
我去?伍横冷笑说,我才不去呢?再说,我去了有什么好处?还不得给他添堵?
方周英说,你不去,那只有我去了。
伍横说,你去?你去了,你妈又是拉屎又是洒尿,我一男人怎么弄?
大家一时沉默不语。
常文斌说,罢,算了,你妈这里的事也不小,周英不能离开,伍横和周志不对付,去了也不好,我看,也只有我去了。
两人惊讶地看着常文斌。
方周英说,你去?
伍横说,你去?
常文斌说,事到如今,你们俩又走不开,我不去咋办?总不能没有人去管他吧?
两人的惊讶变成了歉意,都低下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常文斌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塞到方周英手里,说,你妈这里我先添补1000块钱。事不宜迟,我现在走,说不定还能赶上最后一趟客车。你们照顾好你妈,我走了。
常文斌说完转身走了。
两人呆望常文斌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4
听到方周志被女朋友砍了一刀,李茹差点震惊到开始怀疑人生了。朗朗乾坤,两个人爱就在一起,不爱了就分开,谁也不会胁迫谁,谁也不可能胁迫到谁,怎么还会突然拿刀砍人?都是同时代的大学生,天之骄子,有意见有分歧不可以好言沟通吗?如果存在重大利益矛盾无法沟通,不是还有人民法院吗?不可以通过法律诉讼来解决吗?难道真如周南所胡说八道的,方周志血案在身?
不管怎么说,方周志现在受伤住在医院里了,作为他在市里的唯一亲人,周南和李茹当然要管。
电话里,虽然周南一再对李茹强调,方周志只是皮肉伤而已,对日后健康毫无影响,李茹还是在第一时间就疯了似的冲向医院。
方周志手术完了,几位护士和陆定坤刚刚把方周志抬到病房安顿下来,李茹就急匆匆推门进来。李茹像母亲看到久违的儿子一样,顾不得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冲到病床前,紧紧抱住方周志的脑袋,一张已然苍桑的脸深重地扭曲着,沟沟洼洼里都溢满了眼泪。仿佛正在疼痛的不是方周志,而是她自己。
良久之后,两人的情绪终于平定下来。
方周志轻声安慰李茹说,妗子,我没事。
李茹放开方周志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方周志叹口气说,因为误会吧。
她误会你了?
嗯,方周志略微犹豫一下说,应该是吧。
误会你什么了?
她可能以为我有外遇了,方周志说,其实我没有。
如何面对眼下的事情,方周志还没来得及多想,他的这句话显然太欠考虑,事实上也给他后来的应对带去了很大麻烦。方周志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
李茹气愤地说,怀疑自家男人有外遇就动刀,哪有这样的女人?
不过,方周志企图挽回一下自己的失误说,不过,我只是这样猜想,也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李茹说,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能动辄就动刀动枪,这种女人,赶快分手!
方周志突然双手捂脸做出很伤心的样子。
李茹见方周志如此伤心,便不再问他什么。
方周志需要很快理清事情本质,想好应对之策,他要求自己不能再信口说话了,以便给自己造成更大的不可挽回的失误。
这时,周南还在审讯室审讯何位梅。
我再问你一句,周南说,你既然认定是方周志害死了方芹,你为什么不向公安局报案?
谁说我没报案?何位梅说,我报了。
报了?周南说,你找谁报的?
找马超。何位梅说。
周南说,马超怎么说的?
何位梅说,马超说,我只是推断,没有任何证据,没有证据,公安局不能受理。
周南点点头说,他说的对,是这样规定的。
何位梅说,既然你们公安局都不管,我只好自己解决了。
你以为你杀了方周志,周南说,问题就解决了?
他杀我两个,何位梅说,我只杀他一个,是不公平,但我也只能这样了。
如果你真的把方周志杀了,周南说,不管方周志是不是5.17案真凶,你也活不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何位梅说,不然我为什么会来自首?
那这样连你自己也赔进去了,周南说,岂不是更亏?
我这条命可以忽略不计,何位梅说,因为我是方周志的帮凶,是我帮着方周志杀了我的亲人,我活着也没啥意思了?
如此柔弱的外表下藏着如此刚烈的心性。人之复杂,人之深奥,竟如此没有逻辑可循,让这位断案数十年阅人无数的周南倍感震撼。
你没必要如此自责,周南说,如果你今天说的话都是真的,你也是受害者,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帮凶。再说,你得相信我们,我们会把所有事情都调查清楚的。
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
嗬!嗬!何位梅用鼻孔冷笑两声,说,太好笑了,你们推荐杀人凶手代理受害者进行所谓的申请复议,明摆着让贼喊捉贼,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方周志是注册律师,周南说,在没有认定他有涉案之前,他有权做任何人的代理。你得承认这个事实。
还有,何位梅犹豫一下,摇摇头说,算了,不说也罢!
何位梅的这句话又让周南禁不住又是一怔。周南知道,方周志有可能在何位梅面前讲过他与自己的亲戚关系,何位梅的所谓“不说也罢”必然是在质疑自己作为审讯者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暂时不想说可以不说。周南说。
周南当然不能鼓励她质疑自己作为审讯者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因为否则的话,他将有可能因此失去自己在这个案子中的调查主导权,这是他万不能接受的。在他看来,这个案子基本可以认定是5.17案的延续,必然存在着5.17案的一些没有发现的线索,客观上对彻底查清5.17案有着极其重要的倒逼意义。
何位梅似乎也看透了周南的心思,忽然又挑衅意味地说,你不是要我知无不言吗?怎么现在又不鼓励我说话了?
周南大笑起来,好,那你就继续说吧!
何位梅也诡谲地笑笑说,那我问你,你前面说,你一定要抓住5.17案的真凶,让案情彻底水落石出,这话可是真的?
周南说,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是真的。
好,何位梅说,我等着你的兑现。
我会兑现的,你接着说,还有什么?周南说。
我不说了。何位梅说。
何位梅看出了周南的诚恳和善意。她想方周志说谎成性,他口中的舅舅,谁知道是隔了多远的亲戚。再说难得有人说要抓5.17案的真凶,那就宁可信其有吧。
5
常文斌来到病房楼,逢人就问方周志住在哪个病房,都没有问出来。后来有人问他是哪个方周志,他说是当律师的方周志,又问他是什么病,他说是刀伤,那人就指导他到外科的护士站去问。常文斌按照指示牌来到外科地段,找到了护士站,见门半开着,不敢贸然进去,就先用手轻轻敲门。
从里边传出话,请进!
常文斌走进去。
护士站有好几位护士正在各忙各的。
常文斌问其中一位护士说,请问医生,这里有一位名叫方周志的病号吗?
护士说,有啊。
护士抬头看常文斌时,正好看见陆定坤从门口经过,就朝陆定坤喊说,陆定坤,有人来看方周志,你带他去吧。
陆定坤和常文斌门里门外互相看到了。常文斌很快走出护士室。
陆定坤说,啊,您好,您来了。
陆定坤有点疑惑地看一眼常文斌,向常文斌伸出手,常文斌不太习惯地也伸出手,两人互握一下。
常文斌说,啊,您就是陆律师啊,电话里听过您说话的。
陆定坤说,您是方周志律师的姐夫?
常文斌赶紧摇头说,不不不,我是和方周志一个村的,我叫常文斌。
陆定坤说,啊,那您不是他的亲属?
常文斌说,是这样,陆律师,方周志他妈因为脑梗住进了镇医院,他姐姐姐夫都在忙着照顾她,一下子来不了,我虽然现在不是他的亲属,但您看这不是马踩车了吗,没办法,没马了驴也得用啊,就当我是驴了,我想我来照顾一段方周志还是行的。
陆定坤说,那您和他是什么关系呢。
常文斌说,唉,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我以前是方周志的继父,我们一块过了很多年日子,后来我和他妈离了,不在一起了,但大家的关系还是很好的。
陆定坤说,那这样吧,您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先去和方周志律师通报一声好吗?
常文斌着急地拉住陆定坤的衣服说,陆律师您稍等,现在的情况是吾神顾不了吾神,先不要把周志他妈妈患病的事告诉他好不好?因为你告诉他,也只能让他干着急没办法,对他没有一点好处。
陆定坤很想说方周志只是外伤,说了也没关系的,但他稍停一下,还是顺着对方话说,好的,我先不告诉他。
陆定坤丢下常文斌朝一间病房走进去,把门带上。
李茹来过后,方周志的思维已恢复到了往时,精神状态看上去好了很多。
陆定坤说,方老师,您老家来了一个人,提出要来陪护您。
老家人?方周志不解说,我住院的事,是谁告诉我老家人的?
是这样的,陆定坤说,您做手术时,李向东警官要我打电话联系您的家人,向他们告知一下您受伤的事情。然后,我打通您老家村委电话,是您姐姐家的一位邻居接的电话,我就把您的情况告诉他了。
李向东真能多事!方周志不悦说,那是谁来了,我妈?还是我姐?
不是,陆定坤说,是一个老头。他说曾经是您的继父。
方周志惊异地说,是常文斌吗?
一直以来,方周志看见常文斌头皮就有点发紧。这也他坚决要妈妈和常文斌离婚的原因之一。现在的常文斌已经不再是他的继父了,但一提到常文斌,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点胆怯。
对,陆定坤有几分不解地看着方周志说,是这个人。
他来做什么?方周志有点紧张地说。
是这样的,陆定坤说,您的妈妈刚好患脑梗住进镇医院,您姐姐和姐夫在照顾她,来不了。
方周志的伤明摆着不是十分严重,陆定坤想,按常文斌说的不把他妈妈生病的事告诉方周志,恐怕不妥,就干脆直说了。
什么?方周志吃惊起来说,你说什么?我妈患了脑梗?
陆定坤点点头说,是的。
方周志紧张地说,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陆定坤说。
真是祸不单行。方周志怎么也想不到,何位梅挥刀砍他时,竟然还连累到了他的妈妈。他和妈妈相距几十公里,妈妈怎么会知道自己被人砍伤的事情?
天哪,方周志绝望地摇着头说,这怎么可能呢?
刚才常文斌说,陆定坤说,您姐和您姐夫都忙着照顾您的妈妈,分不开身,所以他想来陪护您。
方周志的心情好乱。自己的事情还没有理太清楚,妈妈又住进了医院。还有,竟然常文斌竟然来看他。他费了好力气好容易才让妈妈与常文斌离婚,摆脱妈妈和姐姐还有自己寄常文斌篱下的生活,他以为从此之后,常文斌就是一个路人,一个与自己和妈妈姐姐毫无瓜葛的路人。那承想,常文斌现在居然还要来照顾自己。真是一个送不走的瘟神。太荒唐了。
小陆,方周志说,你出去告诉常文斌,我不需要他来看我,让他滚吧。
听方周志这么说,陆定坤不由愣怔一下,仿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颇为惊讶地看着方周志说,您说,什么?
我家里的事情你不知道,方周志放平静说,小陆,常文斌那人是个神经病,喜欢打人,这些情况回头我会慢慢给你讲的,你现在呢,就替我去告诉一下他,就说,谢谢他了,我不需要他,请他回去吧。
哦,陆定坤说,这样啊。
陆定坤虽然还是不太理解方周志的这样做法,但他当然只得照着方周志的意思去做。
常文斌还等在原处。
陆定坤走出病房对常文斌说,不好意思,方周志说谢谢你的好意,他这里暂不需要人陪侍,他让你还是回去吧。
常文斌沉默一下,眼睛里忽然泛出泪光,但他拼命忍住了,他很大幅度地点了好多下头,仿佛是再三表示自己是完全听明白了,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到陆定坤手里,说,那好吧,麻烦您把我的这点钱拿给他,我走了。
常文斌转身走了。
您慢——这——,陆定坤似想替方周志推辞,却又不知怎么说好。
常文斌没有回头。
陆定坤跟在常文斌的身后,默默地送他走出病房楼外。这时,天色已晚,望着暮色中远去的常文斌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
那怕不是亲生的,那怕自己还犯有神经病,只是因为曾经做过方周志的父亲,就如此地关心他,如此地放不下他。陆定坤从常文斌身上生平第一次如此刻骨地理解了“父爱如山”真正含义。
黑沉沉的夜色里,一辆拖拉机喷射着两根光柱在公路上前行,拖拉机后面的拖斗里站着一个人影。那人影一手抓着前面的护拦,一手握着手机在与人打电话,尽管他几乎是在喊着说话,依然被拖拉机突突突的轰响掩没着,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接听常文斌电话的人是周南。
周南这时在小车里,张忠民正在送他回家。
周南把手机紧紧地贴到耳朵上,艰苦地辨听着手机里混合在突突突的轰响中的说话声,也几乎是喊着说,你是文斌哥呀!你,你,你来了市里,你怎么能不来家坐坐?
常文斌的混合在突突突轰响中的极难辨别的声音说,知道你忙——,就没去打扰你了——,周志让人给砍了一刀——,你知道吧——,我现在这身份也帮不到周志什么——,就麻烦你关照他了——。
周南也喊着说,文斌哥——,你放心——,我会照顾他的——。
早在方周志大学刚毕业还没有回到宁乡市时,周常文斌就专程找过周南,委托他帮方周志在市里找个好单位,让方周志在市里落脚。那时,周南只知道周瑞琳大姐的儿子叫方周志,至于长什么样他还不知道。后来方周志回到市里后,常文斌又给周南打了好多电话。意思都是一样的。常文斌是周南的师兄,两人情感颇深。周南没有理由不帮助师兄。但今时不同往日,国情变了,大学生找工作得全凭自己能耐,周南根本就帮不上忙。好在方周志自己明白这些。方周志根本没有去难为周南。方周志是自己在正义律师事务所找到工作后,才第一次去到周南家里拜访舅舅。
眼下,方周志受伤住医院了,常文斌又要托周南去关照方周志,这当然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方周志已经是周南要侦办罪犯嫌疑人,周南正在想办法要说服方周志去自首免死。然而,常文斌哪里会知道这些?
周南不知道自己将如何去面对常文斌,还有自己的姐姐周瑞琳。
6
陆定坤在护士站出来,正往病房走去,忽然有一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扭头看时,是李向东。两人一边聊着一边一起进到病房楼里。
李向东说,小陆,方律师的情况怎样?
陆定坤说,情况很好。
李向东说,他家里人你通知到了没有?
陆定坤叹口气说,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妈妈昨晚上患了脑梗。
他妈妈患了脑梗?李向东吃惊说。
嗯。陆定坤说。
那就是说,李向东说,他家里不能来人照顾方律师了?
是啊,陆定坤说,他姐姐姐夫都忙着照顾他妈妈呢。
两人走进病房。
方周志见李向东来了,就苦笑着说,李哥,我又没什么大事,你就别跑来跑去的了好不好?
很好,李向东很欣慰地点着头说,看样子是又活过来了。
还没活够呢,方周志说,那能哪么随便就死掉?
有这个态度就好,李向东转对陆定坤说,小陆,你照顾方律师一整天了,今晚上这里由我值班,你回家去吧。
陆定坤说,不用,就我吧。
李哥,真不用,方周志也赶紧说,你哪么多事情,都快忙死了,我又没什么生命危险,我有小陆陪着就行了。
你别和我扯了,李向东说,我照顾你是假,主要是还有很多话要问你。
陆定坤赶紧说,李警官,医生吩咐,要方老师多休息,少说话的。
是这样吗?李向东问方周志。
医生是这样吩咐的。方周志说。
好好好,李向东说,那我不问你话行吗?我就当是一哑吧照顾你一晚上吧。
方周志很无奈地说,罢,小陆,那你就回去休息吧。
陆定坤说,好吧,有事打我手机。
李向东送陆定坤走后,找护士站借来一个小折叠床,在方周志病床旁展开,摘掉警帽找个地方挂了,再脱掉上衣躺到折叠床上,把上衣盖在身上。
好啦,李向东说,睡吧,有事喊我。
你这又是何苦呢。方周志叹口气说。
李向东说,别啰嗦,听医生的吩咐,睡觉!
李向东说完,自己就先鼾声如雷了。
方周志异常清醒。他睡不着,也不能睡着。他需要分析清楚何位梅为什么要砍自己一刀,需要分析清楚这件事的后续发展的走向,需要思考如何应对这件事情的策略方针,等等,他需要想的事情太多了。
这一晚,注定还有好几个人是睡不着觉的。
常文斌在想,天下这么太平,农村里大多数人都如此祥和安乐,方周志在城市里,自己还又有不错的武功,怎么就能让一个女子砍了一刀?
何位梅在想,周南答应一定要查清5.17案子,一定要把真凶缉拿归案,如果这事是真的,那也算是为自己报仇雪恨了。可是他会吗?就算他不是方周志的什么狗屁舅舅,但毕竟也是一个村的乡亲,他会为了正义而不顾乡亲的情义吗?
周南和李茹这时也上床了,但都没有睡意。
李茹感叹说,现在的女孩子不是很开放吗?男朋友如果真的有了外遇,分手不就完了?怎么还拿刀砍人?
你说什么?周南说,你说谁有外遇?
你不是审讯那个女孩了吗?难道她没说?李茹说。
她没说是因为外遇呀?周南说,谁说是因为什么外遇的?
周志对我说的,李茹说,周志说,那女孩子怀疑他有了外遇,才拿刀砍他的。
周志是这样说的?周南想再确认一下。
是这样说的,李茹看着周南,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周南若有所思说,可是那女孩子不是这样说的。
她是怎样说的?李茹仍直视着周南。
她说,周南说,她知道周志是5.17案真凶,因为5.17案里被杀害的人一位是她的异姓妹妹,一位是她的前男友,她是为他们两个人报仇的。
李茹吃惊起来说,怎么又扯到5.17案了?
现在看来,周南说,小家伙马超一开始的判断就是对的。
天哪,李茹瞪大眼睛说,不会吧,你不能听风就是雨,你得有真凭实据才行呀!
那我问你,周南说,周志为什么要对你撒谎?
也许,李茹想一下说,也许是那个女孩子撒谎呢?
你想想,周南说,周志和那个女孩相识还不到一个月,是周志追的人家,周志又怎么可能马上就又有了外遇?
李茹说,是那女孩子怀疑周志有外遇,又不是周志真的有外遇。
周南说,怀疑男朋友有外遇就拿刀砍人,有这样的可能吗?
是啊,李茹沉思着说,我也这样想的。
尽管李茹在情感上有一万个不愿意认为方周志就是5.17案的真凶,但很多迹象不断无情地摆到了她眼前,尤其是方周志刚刚还在一边流泪一边对她撒谎,让她不得不开始重新认识方周志这个人了。
这个晚上,方周志彻夜未眠。小时候常文斌的棍棒教育之下练就的超乎常人的韧性和毅力,加上自身的聪明睿智,应对眼下的危机,他焯焯有余。旁边的李向东好像是太累了,还说要照顾他的,却是自己睡的死猪一般。现在,他已经可以确认,何位梅身后的那个人就是马超,他真正的对手,除了周南,还有马超。周南有亲情关系的羁绊,还有渠胜东的掣肘,行动多有受限。马超没有,况且他初生牛犊不畏虎,有勇有谋,不可小觑。自己必须审时度势,调整策略,应对危机。眼下,必须先做好李向东的工作,巩固好朋友关系,争取通过李向东来制约马超。方周志看看手机,时间已到凌晨5时了,时不我待,必须把他叫醒了。
方周志伸手拉一下李向东的衣服,稍大点声说,李哥,你醒醒!
李向东立刻醒来,蹭一下坐起,说,什么事?
方周志说,扶我上一下洗手间。
李向东急忙下地,扶方周志去洗手间。
方周志一边慎怪说,说好是要照顾我的,自己睡的像死猪似的。
李向东歉疚地说,不好意思,是我太不像话了。
从洗手间返回到床上后,李向东也没有睡意了,就很谨慎地问方周志说,怎么样?晚上伤口是不是还很疼?
方周志说,李哥,现在感觉好多了,我想和你说说何位梅的事。
李向东说,医生不是要你休息吗?可不可以好点了再说?
方周志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说几句话是不会有事的。
李向东说,你想说什么?
方周志说,何位梅其实不是一个坏女人。
吽,李向东冷笑说,差点要你命了,还不是坏女人?
真的,方周志很认真地说,真的不是坏女人。
别犯糊涂了,李向东说,分手吧。
可是,方周志坚持说,可是我真的不想和她分手,我也不想让你们处罚她。
什么?李向东瞪大眼睛看着方周志说,你是鬼谜心窍了吧?
哥,方周志说,其实,是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我相信,她现在心里肯定也很后悔。
没什么说的,李向东说,第一,你和她分手,第二,我以故意杀人未遂罪处罚她。
你能不能听我解释一下?方周志说,哥!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李向东说,你要还认我是你哥,那你马上宣布和她分手!
你怎么这么犟呢!
这时,李向东手机来信息了,他打开手机。
什么事?方周志说。
是开会通知,李向东说,你赶紧打小陆手机让他来接班,我得走了。
李向东说完,一边很快收起折叠床,一边说,可能是要讨论你这个案子的,我得赶快去写案情报告。
李哥,方周志说,我请你代我向何位梅转达一下,我原谅她了,希望她能回到我身边来。
你原谅我不原谅,李向东说,好啦,我先走了。
李向东走了。
方周志对着李向东的后背大声说,哥,我还爱她!
李向东不回头说,她不值得你爱!
7
周南正在主持警务会议讨论方周志被砍案。一方面,方周志是刑警队的老朋友,又是名震警界的著名律师,市政协委员,属于公众人物,案子本身份量很重;另一方面,根据何位梅的供述,此案与5.17案颇具子母案性质,而在上次讨论5.17案时,周南前后不同的表态大家言犹在耳,心有余悸。所以,警员们表情都格外凝重,发言也都较为谨慎。
李向东向大家报告案子的基本情况说,根据现场侦查和嫌疑人何位梅的供述,以及受害人方周志的医学报告,初步认定,凶手何位梅事先与方周志喝了很多酒,故意让方周志喝醉,然后乘其酣熟之时,用菜刀朝方周志腹部砍了一刀,将方周志腹部砍开5厘米长1至3厘米深的伤口,未伤及脏器,也无生命危险,但失血较多,超越了一般性小伤。基本情况就这样。
周南说,方周志什么态度?
李向东说,他刚做完手术,不方便要他多讲话,就在前不多时,我简单问了一下他,他的态度,希望我们不要难为何位梅,最好不要重处她。他说如有可能,还愿意她回到他身边,继续他们的恋爱关系。
周南说,这个案子你自己怎么看?
李向东说,我没有接受方周志的请求,法不容情,我建议至少应以故意伤害罪提交检察院,对何位梅提起公诉。
周南说,大家也说说看。
杨琴说,何位梅蓄意伤人,性质是比较恶劣。但是考虑到并没有伤及脏器,更无生命危险,仍属于轻微伤范筹,况且,受害者都要求我们对凶手网开一面,我们又何必要重处呢?我的意见,是适用一般治安处罚条例来处理算了。
李向东说,杨琴同志,你应当再看看周队的审讯笔录,凶手何位梅都坦称自己就是要杀死方周志的,故意伤害罪已经是退一步了,按事实应该定性为故意杀人未遂的。
杨琴说,你别忘了,方周志还想与何位梅复合呢!你又何苦要拆散他们?
原来,方周志也已经给杨琴也打过电话了。
李向东说,方周志毕竟太年轻,记吃不记打,动辄就动刀动枪的女人,是你还敢和她复合?
杨琴说,爱情关系是很复杂的,很难用通常的道理来界定,再说,方周志是方周志的想法,你自己不能越俎代庖好不好?
李向东说,那你又如何解释何位梅的供词?
杨琴说,一个人在气头上所说的话,有时未必是她真正的意思,要结合她的行为结果做出客观认定。何位梅如果真像自己所宣称的,目的就是要砍死方周志,那她为什么下手那么轻?或者,一刀不行,为什么不再补一刀?
李向东说,第一,不是她下手轻的问题,而是菜刀太钝了;第二,不再补一刀,也未必是不想补,而是自己被自己吓坏了,没力气再把刀举起来了;第三,照她自己说的,是看见方周志流了好多血,以为他绝死无疑了,用不着再来一刀了。这些情况,审讯笔录中都有。
小吴说,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人家凶手自己承认,目的就是要杀死方周志的。
周南点名马超说,小马,你也谈谈你的看法。
马超说,我看到大家都只是就事论事,我感到十分奇怪。树有根,水有源。就算是凶手何位梅自己认定一定要杀死方周志,大家为什么不问一下这里有什么原因?好好的一对情侣,为什么突然间一方要拿菜刀杀死另一方?
杨琴接话说,对啊,马超你和何位梅不是很熟吗?你既然能敏感到她要对方周志下手,一定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纠葛,你应当知道其中的缘由吧?
马超说,我知道的,也都是何位梅笔录中所说的那些,她基本上是毫无保留地把真实情况都讲了。那天她找我,是希望我帮助她,但我辜负了她,我说你讲的这些都是推测,没有证据,不符合立案条件。她就很绝望地走了。没多时,方芹的男朋友孙小明给我来电话,说他看出何位梅离开村里时说话的语气有点怪怪的,他担心何位梅有可能做什么傻事的,我还笑他想多了。当天晚上,孙小明再一次打电话给我,还是旧话重提,强调了对何位梅的担心,我还是说应该不会有事的。但是,我放下手机后,再次回味孙小明的话,忽然就有种不祥预感,就去到方周志家里,结果,我还是晚到了一步。我认为,我们应该以何位梅的供述作为侦案基本出发点,先找出发案的原因。马超停一下又说,现在想来,我还是太迟纯了,也太没有责任感了,我应该向大家检讨,我感到我自己简直不配一个人民警察的称号。
周南说,马超不必自责,你没有任何过错。你能敏感到何位梅要杀人,并且及时赶到现场,挽救了方周志,难能可贵,应当受到表扬——今天先不讲这个,回到这个案子上,我们当然应该查明原因,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何位梅和方周志,两个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的话都没有实据。
李向东说,既然谁的话都无法证实,那就只能是就事论事。
周南说,还是先不要下结论。我再找方周志谈谈。向东你和马超到胜利药店查一下,5.17晚上,方周志几点几分去买的药,什么药,共多少。
警员们从会议室散会出来,纷纷回到自己办公室去了,李向东和杨琴走在最后,两人边走边小声说话。
杨琴说,周队要你查方周志,是不是认真的?
李向东说,何位梅的供词中认定方周志是5.17案真凶,肯定是要查一查的。
杨琴说,何位梅的说法和马超的推断十分相似,他们两人是不是早就认识?
李向东说,不,是最近才认识的。
杨琴说,马超这小子真犟。
李向东说,不是真犟,是太犟了。
杨琴说,周队会不会也倾向于相信马超的判断?
李向东说,不会,周队只是在排除马超的判断。
杨琴说,方周志和周队到底是不是亲戚?
李向东说,方周志说,他应该称呼周队舅舅,他们有血缘关系。
杨琴说,那周队现在应该很难办。
李向东说,血浓于水。周队不是圣人。
杨琴说,你不会也相信马超的判断吧?
李向东说,我一直也都在排除马超的判断。
8
马超匆匆忙忙来到一家酒店,进到一间包厢。
早有孙小明和韩东义在这里等着。大家来不及吃饭,先直奔主题谈事情。
孙小明说,马超,还是你先说。
马超对韩东义说,韩律师,公安局对这个案子的态度,可能只是就事论事,不会触及5.17案。
韩东义说,何位梅已经向公安局提供了方周志杀害方芹和乔一丁的所有疑点,他们为什么就是不去调查,而是一定要忽略掉何位梅提供的一切信息?
马超说,其实,这也是我的疑问。
孙小明说,公安局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帮助方周志脱罪?
马超说,我现在虽然还不敢这样讲,但是,至少我可以确定,我们的周南队长与方周志是同乡亲戚,两人关系绝非一般。我绝对不信任他。
韩东义说,哦,怪不得那天我会见何位梅时,她说,周南要她先认罪伏法,至于5.17案和方周志的问题,他说他一定会给何位梅一个公平公正的交待。
孙小明说,这明摆着是一个圈套。他先骗何位梅认罪伏法,等何位梅坐进大牢,所谓公平公正的交待那就只是一句空话了。
马超说,小明你放心,他不追查,我会追查的,我现在已有一部分证据,但还不能形成证据链,我还在找,我绝不会放过方周志的。
韩东义说,如果公安局就事论事,以故意伤害罪提交检察院,而不去涉及5.17案,那我会写一封律师函给检察院,提出我的疑点,要求他们亲自审查,或者把侦查结论退回公安局重新侦查。
孙小明说,检察院会把结论退回公安局吗?
韩东义说,我想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退回公安局要求重新侦查,一种是直接忽视我的要求。
马超说,直接忽视的可能性比较大。
韩东义说,如果检察院忽视我的要求,我可以代理何位梅向法院提起自诉。
马超说,法院也有可能驳回自诉,不予立案。
孙小明说,我就不明白了,检察院和法院为什么会这样做?
马超说,因为我们现在没有实质性证据。
孙小明说,那该怎么办?
马超说,我想,不管检察院和法院的结果怎样,律师函和自诉都得做,而且要认真做,因为即使都没有结果,也还是会对法院在对何位梅的量刑产生一些影响。
孙小明说,那现在看来,还是要想办法找到5.17案的实质证据,才能真正帮到我梅子姐。
马超说,是这样的。
韩东义说,那我先和何位梅去落实一下,马上开始起草律师函和自诉状。
孙小明说,请大家喝一杯吧,事情归事情,饭还是要吃的。
大家举杯互相示意一下干了,然后动筷子吃菜。
孙小明说,这个案子可以公开审理吧?
韩东义说,法院也可能顾及方周志作为公众人物的面子,采用不公开审理方式,但是,我会要求他们公开审理的。
马超说,对,最好要公开审理。
三位风华正茂意气奋发的年轻人,他们都有着各自不同事业领域,有着不同理想目标,却为了公平正义不期然走到了一起,他们决心放手一搏,挑战那个不可一世的公众人物方周志。他们会成功吗?
第十三章事出反常必有妖
1
一辆小车在停车场停下,李向东和妻子林曼如,还有女儿瑶瑶,一起下车。林曼如提着一个水果篮子,瑶瑶抱着一束鲜花,一家人往病房楼走去。
方周志对这一家人的隆重探望,自然是很感动也很兴奋。
方周志首先对瑶瑶大声说,瑶瑶——
瑶瑶也喊说,干爸——
瑶瑶奔跑到方周志床头,把鲜花送给方周志,还亲吻了方周志的脸,方周志也吻了瑶瑶的额头。
瑶瑶说,干爸你可要好起来啊!
方周志说,我们瑶瑶真是太让我感动了。
方周志说着眼睛不由得潮湿了。
两个人的仪式结束了,方周志才抬头对李向东和林曼如说,劳烦哥嫂一家来医院看我,我方周志受不起啊!
林曼如说,我们既然是你哥嫂,又有什么受不起的?只是兄弟的这一难真是太恐怖了,我真的想都不敢想啊!
方周志说,可不是啊,连我自己也不敢想啊!
李向东说,还好,只是皮肉伤而已,没什么,很快就好起来了。
林曼如对李向东说,你这个刑警队的副队长啊,可一定要让那个肇事者付出代价才行啊!
李向东说,她人已经自首了。
方周志说,这事不提也罢,其实也是一场误会,没什么的。
林曼如说,再误会也不能动刀动枪,这样的女人太可怕了,一定要让她坐几年牢长长记性。
李向东说,那是肯定的。
方周志说,哥,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想还是原谅她算了。
林曼如说,那可不行!
李向东说,按法律程序走吧。
医生例行查房开始了,方周志和瑶瑶再次拥抱互相亲吻一番,李向东一家人告辞走了。
这天傍晚,周南第一次来看望方周志。他带着李茹炖好的一饭罐鸡汤。
陆定坤站起身恭敬地说,周队来了。
方周志正在闭目想事,听到来人是周南,心里不由一紧,很快做出睡着的样子没有任何表示。但他的眼皮却总是不听使唤在跳动着。
周南把饭罐放在小柜上。用手势对陆定坤示意自己要和方周志单独谈,要他先出去回避一下。陆定坤点点头退出病房去了。
周南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静静地看着方周志,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悲伤。一直以来,他是多么地喜欢这位年轻人啊!那种喜欢,当然也有血缘意义的,但更多是看好他的才华。他希望方周志成为自己的骄傲,成为他们老家人的骄傲。事实上,方周志也差不多已经是他的骄傲和他们老家人的骄傲了。周南认为,虽然方周志在一些问题上的看法上令自己担忧。但周南想,只要方周志不断地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假以时日,社会发展的现实会教育和改变方周志的。可是,周南万万没想到方周志转眼间走到了周南自己的对立面,成为他侦查的罪犯嫌疑人。现在,周南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劝他自首,避免死刑,避免让他的妈妈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他能成功吗?
周南说,小陆不在了。
周南知道方周志是假睡,他这样说的意思是告诉他,现在就咱爷俩,没有外人,可以敝开心说话了。
方周志没理会,还在强硬地装睡。
说说吧,周南又说,怎么回事?
方周志还是装睡不回答。
我刚见过医生了,周南说,你的伤没什么大事,很快就可以出院的。
方周志终于憋不住了,但仍是闭着眼睛冷冷地说,我被人砍了一刀,你让我说什么?
周南说,何位梅自首了。
方周志又沉默了半响,睁开眼睛说,她说了什么?
周南说,她说了什么,你应该知道的。
我不知道,方周志说,那天晚上她特意为我做了好多样菜,哄我喝了不少白酒。现在想来,才明白她是想让我睡得结实一点,以便她更好下手。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周南说,她这样对你,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我不清楚。
你很清楚!
方周志再次强调说,我一点也不清楚!
那我告诉你吧,周南说,你用谎话让何位梅离开了男友乔一丁,乔一丁不服气,想通过方芹找到何位梅问话,你担心乔一丁和何位梅一旦见面,有可能会击穿你的谎话,所以你对乔一丁起了杀心,但是你需要一个时机。5.17晚上,你和何位梅开车一起去看电影,你终于撞上了最佳的时机。
对于周南的来访,方周志其实是早有准备的。但当周南真的站到他面前时,他还是免不了一阵阵的紧张。他的手在偷偷颤抖,额头也在外冒着细汗,他拼命咬牙控制着自己。这是继上一次在酒店外凉亭里两人交锋之后的又一次交锋。很显然,这一次交锋中,周南手上的弹药又增加了很多。方周志再一次接近崩溃的边缘。某一瞬间,方周志几乎已经开始思考如何交械投降了。但是,方周志终于还是清醒地判定周南的口中所听到或感觉到的,其实也并无什么致命弹药。于是,方周志到底还是再一次偷偷地挺住了。
方周志说,请您接着说。
你们上车后,周南说,何位梅发现自己没带近视眼镜,把包留车上独自回家去取,就在此时,你听到何位梅包里的手机有信息铃声,取出一看,果然是乔一丁给方芹的关于约见何位梅的信息,你很快将信息删掉,把手机藏起来。你们去到电影院后,你假装肚疼一人出了影院,先在胜利街药店买了药,后在车里换穿雨衣直奔方芹家。你作完案后返回时,在电影院往西的垃圾筒旁,将雨衣扔进垃圾筒,然后开车返回电影院。整个过程用时50分钟。
周南说的如此精准,方周志的脑袋都快要炸裂了。但他还是拼命坚持着冷笑一声说,故事编的很精彩。
周南继续说,你自以为天衣无缝,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物质不灭,雨衣毕竟是一件不小的物件,扔掉了不等了没有了。
我的雨衣还在我的车里,方周志说,你们都检测过的。
孩子,周南极其恳切地说,我现在有充足的证据逮捕你,但是你知道我逮捕你和你去自首是两个概念。自首吧,看在你妈的份上。当然,我也会尽我所能帮你的。
那我也对你说,方周志说,你讲的这些只是一个编造的故事,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它的存在。
周南站起身极其无奈地摇摇头说,算了,你坐起喝鸡汤吧。
周南说完走了。
2
公安局犯人会见室里,何位梅与韩东义签署了委托代理协议,并对韩东义详细讲述了案发经过,以及自首后周南对她的审讯情况。针对韩东义对周南的质疑,何位梅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说,我看出周南不像是在骗我。
韩东义继续阐述自己的理由说,你知道吗,连刑警队的马超都不信任周南,他说周南和方周志是同乡亲戚,关系很不一般。他认为周南很有可能一直在暗中保护方周志的。
何位梅说,孙小明怎么看?
韩东义说,孙小明认为周南要你先不追究方周志纯属一个圈套,不可信,他要我一定要在公安局把案子移交检察院后,由我写一封律师函给检察院,要求他们亲自侦查,或者退回公安局重审。
韩律师,何位梅说,有一点请您必须记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孙小明可以代表我作出决定,因为他是我的老家乡亲,他头脑也很聪明,不管我说什么,更不管其他人说什么,在我的事情上,你最后都要听他的,他说怎么做,你怎么做就行。
韩东义说,好,那我就去写律师函了。
还有,何位梅说,听你刚才说,公安局很难追究方周志的罪责是吗?
是的,韩东义说,因为咱们国家的法律有一条原则底线,就是疑罪从无,任何推测,那怕是最合乎逻辑的推测,只要没有证据支持,都不会成为定罪依据的。
何位梅叹口气说,那看来,依靠法律为方芹和乔一丁报仇是没有指望了,我必须活着,必须从这里出去。
韩东义被吓了一跳说,何女士,你千万不能为了报仇以身试法,这是不可取的。
何位梅用鼻孔哼一声说,杀人犯都不能得到惩罚,这个社会还有公平正义吗?在没有公平正义的社会里,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不能这样悲观地看问题,韩东义说,也许周南是想保护方周志,但他一个人阻碍不了别的人去调查方周志,我现在必须负责任地告诉你,马超,这个人你不是认识吗?
他人是不错,何位梅说,但他人微言轻,在公安局还是个青瓜蛋子,他能有什么办法?
韩东义笑说,那我问你,他是怎么认识你的?
他还在司法局工作的时候就认识了,何位梅说,当时,他在我们健身房学习健身,我是他的指导老师,这样就认识了。
说具体点好吗?韩东义说。
何位梅想了想说,他开始对我说,他去过我原来住的那个小区,在那个小区里曾见过我。因为当时方周志骗我,要我隐避起来,把我的名字都改了,突然竟有人说在以前见过我,我一想不好,他既然在我们之前小区见过我,那他一定也知道我和乔一丁在一起的事情,我就有点紧张。我担心他误解我是那种水性扬花的女人,就把我离开乔一丁的前因后果老实对他讲了,然后要他千万别讲给别人。
其实,韩东义说,马超没有在什么司法局工作过,他一直是刑警队的刑警。他之前根本没去过你之前住过的小区,也没有见过你,更没见过乔一丁。
何位梅摇头叹息说,好小子,居然也骗我?
他为了调查方周志,韩东义说,私下跑到你们村里,第一次从孙小明那里知道了你和方芹的关系,就猜测5.17案与你有关。但是当时孙小明也联系不上你,于是他几乎走遍了市里所有的健身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了你,锁定了你和方周志的住处——
何位梅打断韩东义说,慢,什么叫做他锁定了我和方周志的住处?
韩东义说,他在见到你的第一天,在方周志接你回家的时候,他跟踪了你们,锁定了你们住的房子。然后假借是你的学员一步一步接近你,引诱你讲出了方周志对你编造的关于乔一丁的所有坏事,为了让你看清方周志,查找到了那位帮助昌仁禹拍视频的丁一桥,和孙小明一起用计逼迫丁一桥找到你,亲口把他帮昌仁禹拍那个视频的经过说给你。又帮你见了魏祥子,了解了魏祥子车祸案子的真相。之后,他又找刑警队的老警察查问了乔一丁往时有无作案记录等等。您才彻底看清了方周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才想明白了5.17案的真相。您知道吗,他为了调查方周志,与他的顶头上司周南都翻脸了,您真是太小看他了。
天哪!何位梅惊叹说,原来是这样!这小子也太,太,太,怎么说呢?可是,他为什么要兜那么大个圈子呢?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呢?
他要直接对您说方周志怎么怎么的,您会相信吗?
何位梅深重地点着头,接着又大幅度地摇着头,无限感慨地说,也是的,我被方周志骗得太深了。
我告诉你,韩东义说,他不是青瓜蛋子,他现在已经掌握了方周志的一部分证据,他一直还在暗中侦查,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坚信他总有一天会将方周志缉拿归案的。还有,你知道虽然是孙小明找我,要我当你的代理律师,但是孙小明又不认识我,他为什么找我而找别的律师?
也是小马介绍的对吗?
我很欣赏小马,韩东义说,我们是同学,又是好朋友,我愿意帮他,当然也就同意做你的代理律师了。
何位梅摇着头苦笑说,韩律师,你说老实话,你看我是不是一个很傻帽的那种人呢?
韩东义说,你怎么这么说呢?
何位梅说,你看呀,方周志骗我,马超也在骗我,这不说明我就是一个超级傻子吗?
韩东义笑起来说,方周志骗你,是害你;马超骗你是为了帮你。
我错看小马了,何位梅说,他真了不起,请您代我向他致意,谢谢他了,真的。
何位梅的眼睛湿了。
3
陆定坤走进一间酒店,先找服务员问了几句话,来到稻花香包厢门口,用手敲了一下门,有人从里面推开门,正是电视台的记者是黄大音。从门口可以看见,里边餐桌周围坐着老老少少很多人,大家正在就餐。
陆定坤欠一下身说,黄老师您好,打扰您就餐了。
黄大音微皱眉头说,你是?
陆定坤说,我是方周志律师的学生,我叫陆定坤。
黄大音拍一下脑袋说,哦,想起来了,你是小陆呀,找我什么事?
陆定坤说,方律师知道今天是您女儿的生日,他在医院不方便来,就委托我来向您道贺,祝您女儿生日快乐。
陆定坤说着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包,黄大音赶紧用手拦住说,不好意思,你知道现在是疫情时期,有规定不能请朋友聚餐,黄大音往里指一下,你看看,这里都只是我的家人。
陆定坤说,我知道的,方律师说,这个红包您一定得收下。
陆定坤把红包硬塞到黄大音手上,说,不打扰您了,我走了。
黄大音还要推辞,陆定坤已快步走了。
人首先要有饭吃才能活着,活着才会有事业,有前途。在宁乡市,能够成为方周志律师团队的律师,获得有饭吃的生存机会,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陆定坤虽然不满方周志对自己的继父的那种态度,但作为一名初出茅芦的年轻律师,他需要十分珍惜自己的方周志律师团队成员资格,因此他不仅不能允许自己对方周志有任何不满,而且还要十分忠实于方周志,对方周志交待的包括个人私秘事的任何事情都不敢稍有差迟。
陆定坤送罢红包来到大街上,看到远处开来一辆小车,以为是出租车正要举手拦下,却见小车是蓝色的,忽然想到了什么事,就赶紧拿出手机拨号。
病房里的方周志接起手机说,小陆,红包送到了?
送到了,陆定坤说,方老师,我是说,您之前让我留意一辆蓝色小车,我刚刚看见了,要不要跟踪一下?
方周志说,很好,小陆,但一定不要让对方看到你。
陆定坤挂断手机,正好又有一辆出租车开到他跟前,陆定坤赶紧上车。
陆定坤对出租车司机说,麻烦你跟上前面的那辆蓝色小车。
出租车司机说,好嘞。
出租车跟着蓝色小车行进了一会,在临近一座大桥时,陆定坤看见蓝色小车没有上桥,而是开到辅道上停了。就也让司机找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陆定坤从车里看见,蓝色小车里下来一个人,正是救下方周志的马超。他让司机在这里等着自己,就也下车,一边远远地跟着马超,一边打电话。
陆定坤说,方老师,我看见马超去了大桥下——桥下有一个人——哦,对,好像是一个收废品的男人——马超在和那个人说话呢。
病房里,方周志听着陆定坤的汇报,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他早就已经想到,马超虽然只是新手,但他却是周南最可能器重和倚重的一员猛将。马超在找收废品的人干什么呢?如果不是为了寻找那件雨衣,还能有什么解释?可是,周南不是宣称已经找到雨衣了吗?不对!周南是在诈他,周南根本就还没有找到雨衣!如此看来,周南根本就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证据!想到这里,方周志心中不由得一阵窃喜。他想,他眼下要做的,就是要制约马超的行动,打掉他的锐气。这样,周南上不敢擅违渠胜东,下没有听命于他的警员,此外,他和他之间,还有一份亲情关系,怕他也难有什么作为。方周志的信心不由大增。
方周志说,小陆,马超从桥下出来了吗?
陆定坤说,哦,正在往出走呢?
方周志说,你看他手里拿了什么东西没有?
陆定坤说,他空着手进去,空着手出来。
方周志说,好,你撤吧,别让他看到你。
陆定坤挂断手机,钻进出租车走了。
马超返回车里。
亚男说,怎么样?有没有收获?
马超说,他自己没有拣到过雨衣,但他介绍了很多和他一样拣废品的人给我,应该说收获也不小。
你说,亚男说,方周志会不会把雨衣给烧掉呢?
我给你说过的,马超说,烧雨衣不能在市区烧,市区烧会引起人们注意,他必须开车到郊外没人的地方才行,可在那天晚上,他处理雨衣的时间顶多5分钟,没可能开车到郊外去的。
亚男说,为什么他只有5分钟时间?
马超说,因为他总共的时间只有50分钟左右。首先得开车去到作案地方,用时需要10分钟左右,往返就得20分钟,从外面进入楼里以至最后进入房间,还需要选择时机,躲避有人看见。就算他运气好,也得1到3分钟。这样就差不多25分钟了。进到房间后,他要杀死两个人,就算他功夫十分了得,1分钟内解决了,但后面的工作需要一百分的细心,比如消除证据和现场造假,等等,恐怕至少也得20分钟。这样算下来,他换衣服和处理雨衣,也就只有不到5分钟的时间了。
亚男说,他为什么一定要当天处理雨衣?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第四天不可以吗?
马超说,通常情况下应该是可以的,但作贼者心必虚,方周志没有胆量等到第二天再处理雨衣,再说,他应该知道,到了第二天,他的行踪就必须是完全透明的,那样的话,他还怎么去处理雨衣?
亚男说,你们当时又没有把他确定为嫌疑人,为什么他的行踪必须是透明的?
马超说,当天晚上,我和我们李副队长看到他穿着雨衣开车之后不到40分钟,就有人报案了,所以,刑警队接到报案后的1分钟内,我就已经把他当成嫌疑人了。
亚男说,这也太悬了吧,听你这么说,我好像在看《福尔摩斯探案》呢。
马超说,方周志撞我枪口上了,他就休想逃掉。
亚男敬佩地看一眼马超说,你有哪么神吗?
马超笑一下说,我神不神,最后的结果出来就知道了。
可是,亚男说,你已经找过很多拣垃圾的人了。
其实,马超说,我的动作还是有点晚了。我那几天把重点放在了废品收购站,只是想着怕雨衣一旦离开了废品收购站,就可能永远找不到了。
亚男说,难道不对吗?
马超说,对是对,但我应该同时去搜查垃圾筒的,可我没有。
亚男说,全市有数不清的垃圾筒,你一个人能搜得过来吗?
马超说,垃圾筒虽多,但可供方周志扔雨衣的不会很多。
亚男又看一眼马超说,你不会是吹牛吧,你怎么知道他往哪个垃圾筒里扔呢?
马超又笑笑说,这那能是吹牛呢,这和他开车的线路有关。你想想,就那几分钟时间,除了从作案地点去电影院路上的那些垃圾筒,他也去不了别处啊。
有道理。亚男表示服气。
马超坚信雨衣不会凭空消失,它还在这个世上,还在这个宁乡市的某一个人手中,他决心问遍所有在宁乡市拣废品的人,找到那件雨衣。
4
医院里忽然传言,说电视台记者要来医院采访外科病房的一位病人,让整个外科病区的医护人员一阵紧张。外科主任马大夫专门到护士站要求护士们一定要做好卫生工作,她说,尤其是在疫情还没有完全消退的情况下,卫生一定要搞好,包括医护人员的着装形象也要十分注意。还说,比如万一某一个人进入到电视镜头,全市人民都会看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到时候,我们外科病区形象的好坏就看你一个人的了。
说时迟那时快,黄大音以及他的采访团队已经来到了外科病区,并已开始对315病房的病人方周志进行直播采访。
方周志对着镜头说,在我住院其间,部分省市领导在百忙中通过微信或者QQ询问我的病情,慰问我,为我加油鼓劲,给了我巨大的勇气和信心,在此,我要郑重地对他们说,谢谢了。
方周志对着镜头深鞠一躬。
宁乡市中心广场的电视大屏幕正在播放对方周志的直播采访,游客们有的驻足观看,有的边看着边发表评论。
方周志说,另外,我必须大声地向所有人警示,朋友之间也好,夫妻之间也好,产生误会是一件很不幸也很可怕的事情。
电视的传播面毋庸置疑,但每个人正好看到的那一部分未必相同。这时,马超和他的家人们也在边吃饭边看方周志的直播采访。
方周志说,这个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平等,就拿小伙子找女朋友这种事来说吧,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一个漂亮的姑娘,这种事情,全看运气,你得认,你得接受。但是,有的人看到别人有一个漂亮女友,而自己却没有,心里就很堵的慌,就想来个第三者插足。第三者插足倒也不奇怪,插就插呗,你只要有能耐,你就把漂亮女人吸引到你身边也算,优胜劣汰嘛。可是,有些人他自己没有能耐吸引漂亮女人,他就用挑拨离间的办法,在人家两口子中间打个楔子,制造矛盾。说实话,我的女朋友就是在遭到别人挑唆后,一刀砍在我的肚子上的——
马超忽然冲到电视前面嘎叭一声把电视关了,怒气冲冲说,这家伙简直是胡说八道!
一家人都奇怪地看向马超。
马义轩说,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把电视关了?
田静说,是啊,你这是发什么神经?
马英说,是啊,哥,又不是说你,你敏感什么?
奶奶说,关就关了,一点也不好看。
马超涨红着脸说,要看你们看,我有事走了。
马超戴好帽子悻悻然出门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宁乡市乔副市长家里的电视也正在播放采访方周志的新闻直播。乔副市长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给秘书打手机说,小郭,你尽快安排一下,我要去医院看看方周志。
公安局的渠胜东局长则是在自己的电脑上观看采访方周志的新闻直播。
黄大音问方周志说,方律师,对于那个挑拨您女朋友的人士,您有计划将他诉诸法律吗?
方周志说,我暂时还没这个打算。第一,我自己没什么大碍;第二,这也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不想让这件事情持续发酵;第三,我只希望我的女朋友能够清醒,只要她心里还爱我,我还等她回到我的身边来。
黄大音说,那您方便让观众知道一下那个挑唆者是什么人吗?
方周志说,他人很年轻,也很帅气,最重要的是,他正在事业起步期,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毁了他。
渠胜东阴沉着脸摇了摇头。
宋明海和邱能芳也在边嗑着瓜籽边看着电视里方周志的夸夸其谈,恰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宋明海去接电话。
宋明海对着电话说,小刘,什么事?
是公司会计小刘打来的,小刘说,董事长,您说伟业公司打过来的100万我没查到。
宋明海说,再说吧,我现在有事。
宋明海放下电话回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这时,电视内容变了。
你换台了?宋明海问邱能芳说。
没有啊。
那个方周志怎么没有了?
采访结束了。
两人接着看别的电视节目。忽然,宋明海似乎想到了一件什么事,又去打电话。
宋明海说,喂,小南,你来一下我家里,有点事。
宋明海放下电话。
邱能芳说,叫小南什么事。
我忽然想起,宋明海说,应该让小南去医院里看望一下方周志。
邱能芳说,小南认识方周志?
不认识。宋明海说。
邱能芳说,不认识怎么去看?
活人不能让尿逼死,宋明海说,我知道小南有一个朋友认识,先让小南煽惑他的朋友去,然后小南跟着去。
哈哈!邱能芳笑起来说,有你这么巴结人的吗?再说,让小南认识方周志有意义吗?
你知道什么,宋明海有几分神秘地说,人家方周志是名律师,听说没有他打不赢的官司。
你怎么又要打官司了?
现在不打,不等于以后不打。宋明海说,趁着人家住院去送点人情接触一下,万一以后要打官司时,也好找一点不是?
两人正说着,门铃响了,邱能芳去开门。
南怀义气喘吁吁进屋来。
南怀义说,董事长什么事?
宋明海说,先坐下喘口气。
南怀义坐下。
宋明海说,你不是说有个朋友认识方周志吗?
南怀义说,有,就是伟业商贸公司的法律顾问郭一民。
宋明海说,那他应该知道方周志现在住院的事吧?
南怀义说,他跟我说起过。
宋明海说,我的意思呢,是想建议你和郭一民买点东西去医院一起去看望一下方周志。在人家落难的时候,你们去表示一下比较好。人是感情动物,这时候你去看一次,比平时看十次的意义都大。再者说,万一以后咱们需要人家帮忙时也好找一点是不?
南怀义说,那是。董事长说的太对了。其实,我也正有此意。那我现在就去找郭一民谈谈。
宋明海点点头。
南怀义站起身走了。
5
马超来到超市的男装区,项小梅热情地向马超打招呼说,马警官您好。
马超说,项经理您好。
项小梅说,马警官,您稍等,我马上拿给您。
马超说,好的。
项小梅离开柜台走了。
这时,马超的手机响了,遂接起,是李向东打的。
李向东说,小马,你在哪里,周队要你去他办公室一下。
马超说,好,我二十分钟到。
马超挂断手机,项小梅拿着一张打印好的表格回来了。她把表格递给马超。
项小梅说,马警官,我终于从电脑垃圾箱里帮您找出来了,我按您的要求打印出来,也签了字加盖了公章。上面有售出服装的品牌名程和买主的姓氏及其手机号码。
马超仔细看了看表格,满意地点点头。
马超说,非常感谢项经理。
项小梅说,那里那里,配合警察工作是公民的义务。
马超说,好,项经理,还是之前跟您说的,一定要保密。
项小梅说,没问题。
马超说,是对任何人都要保密,包括公安局的人。
项小梅说,OK!
两人击掌。
二十分钟后,马超来到周南办公室外,举手敲门。
周南在屋里说,进来吧。
马超推门进屋。周南示意让他坐下。
周队,您找我?
坐下说。
马超在木沙发上坐下。
周南说,也没什么事,找你聊聊。
马超警惕地说,聊什么?
周南对马超的感觉很复杂。他心里早已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很想和他聊聊,说点什么,亲近一下,但马超从来不给他这个机会。马超好像看他像看仇人似的,让他很不畅快。近时,周南听到局里有人传言,说马超就是方周志嘴里所说的挑唆他女朋友何位梅的人,担心给马超带来压力,又想找他谈谈,但见马超冷冷地看着他,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随便聊聊呗,周南说,你救了方周志,避免了又一起杀人案,做的很好。
不,我做的不好,马超说。
周南说,看到黄大音对方周志的电视采访了吗?
马超想一下说,没有。
没有也好。周南说。
知道马超并没有看到黄大音对方周志的电视采访,周南有点放心地点点头。他想马超大概也不会知道人们对他的传言,当然也不会感到什么压力了,这样倒也很好。
方周志说什么了?马超说。
也没说什么吧,周南停一下说,小马,说说吧,这一段时间,看见你经常外出,你在找什么?
马超警惕地说,我没找什么。
周南就怕马超这一点,别说相互倾心交谈了,就连一句很真诚的话都难得从他嘴里听到。
哦,周南表示妥协说,我同意你那天在会上的看法。
哦,马超说,可是,您不是主张就事论事,不去涉及5.17案吗?
我不是不想涉及5.17案,周南说,我是说,涉及了也暂时没办法改变5.17案的结论,倒不如先不理它的好。
马超说,那您找我的意思是?
小马,周南说,我听说你帮何位梅介绍了一位律师?
对,马超说,有问题吗?
没问题,介绍了就介绍了,周南说,但是,让律师自己去做就行了,你自己不要再直接插手这个案子就好。
马超说,为什么?
周南当然是担心马超过多插手,更会让人们以讹传讹,但他怎么去告诉他自己的意思呢?
小马,周南苦笑一下说,大家聊天能不能放轻松一点?
我不明白您什么意思。马超说。
换个话题吧,周南说,关于5.17案子,你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没有,马超说。
你好像还在找雨衣吧?周南说。
我没有。马超说。
雨衣就别再找了。周南说。
为什么?
周南因为还没有从方周志的那件雨衣中发掘出任何证据功效,暂时还不计划对任何人说,也没办法正面回答马超,就迟疑一下后换了一个话题,说,小马,最近你功夫练得怎样?当警察一定得有点功夫,不然面对强手时你会吃亏的。
周南不回答为什么,马超当然也没办法追着周南回答,只好也跟着他转了话题说,我每天抽两小时练习擒拿,从没闲着。
要不要我检验一下?周南说。
可以。马超说,
好,周南说,那咱到楼下的院子吧。
周南和马超来到后院。
马超和周南开始对打。
马超把自己所有的招式都使出来了,但他全然不是周南的对手。马超忍不住流下沮丧的泪水。
马超绝望地说,我怎么会这么差啊!
周南拍一下马超的肩膀,说,记住我说的话,功夫不行,就一定要避免和别人发生肢体冲突。
周南这样说,一来是勉励马超要好好练功,二来呢,他是担心某一天马超和方周志万一撞到一起突发肢体冲突,马超输了倒没关系,弄不好还会丢掉性命。可是,从马超角度想,作为一名警察,如果遇到坏人都不敢亮剑,那还算是警察吗?他认为周南如此对他说话,简直是在羞辱他。
马超流着泪咬着牙说,我绝不会逃避任何冲突!
周南摇摇头说,你要明白,你不是普通人,你是人民警察。普通人输了没关系,可是警察是不能输的,你懂吗?
马超大声说,我可以死,但我决不会输!
周南恼火说,真是头犟驴!
周南扭头走了。
马超对着周南的后背大声说,我就是犟驴!
6
黄大音采访方周志的电视新闻播出后,来医院看望方周志的人陡然多了起来,其中最显赫的看望者是乔副市长。
这时的方周志,伤口缝合线虽然还没拆掉,但事实上已经基本愈合,身体也已经是恢复到正常状态了,可是既然有人把自己当做病人来探视,还必须做出一个病人的样子来。于是,他照例是穿着病人服盖着被子躺在病床上。
乔副市长在医院院长吴远以及主治大夫的陪同下鱼贯进入病房。方周志立刻做出一种受宠若惊的表情,很快坐起身,并准备要下床恭迎。乔副市长当然地也立刻用一种领导或长辈的口气喝令方周志说,小方,别动!千万别动!
方周志也就真的像是病情颇重的样子,做出一种既不敢违抗指令又要显得很歉意的样子,老老实实继续待在床上。
乔副市长,您……,方周志眼含激动的眼泪,一时竟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了。
小方啊,乔副市长十分关切地说,看了电视才知道你住院了,情况怎样?严重不严重?
我没事,方周志流着泪说,我让您担心了,乔副市长您工作繁忙,日理万机,还来看我……
你是我们的明星律师,是宁乡市的市宝,你受伤了,我这心里急呀!
大家的表演功力都相当了得。虽然没有导演,但双方的配合十分默契,十分自然流畅,看上去远比那些肥皀剧演员的表演水平要高多了。
看见两人寒喧得差不多了,吴远院长赶紧插话说,小方的身体素质不错,恢复得很快的。
那就好,那就好,乔副市长说,你们医院可要精心一点啊。
吴院长说,那是肯定的,我们全力以赴。
吴院长对我十分照顾,方周志乘机在乔副市长面前表扬吴院长说,我过几天就应该完全好了。
不忙,不忙,乔副市长说,不要急着出院,一定要恢复到各项身体指标完全正常后再出院。
提到身体指标,一起陪同来的主治大夫立刻插话说,报告乔副市长,方律师的身体各项指标前两天就已经恢复到完全正常水平了。
主治大夫本意也许是好的,但这句大实话也不合时宜了,方周志迅速扫一眼主治大夫,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乔副市长说,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主治大夫有点像是在砸场,但演员的脸皮只要厚点,一般是没有人能够砸得动场的。
这天下午,郭一民和南怀义也来看望方周志了。郭一民向南怀义介绍了自己与方周志偶然认识的经过,介绍自己和方周志律师团队成员陆定坤是大学同学,又说他们两人在大学时是多么多么铁的兄弟等等,还说他的老同学一定会看他面子优先安排他们俩进到病房去看望方周志的。南怀义很羡慕郭一民与方周志认识,也很羡慕他与方周志身边人陆定坤是同学关系。然而,真实的情况却很快狠狠朝郭一民的脸上打了一巴掌。他们两人来到方周志病房门口时,却被陆定坤很不客气地拦住了。陆定坤说有市里的几个大人物正在探望方周志,要他俩人在一楼先等着。两人只好先到一楼等着。
郭一民气得涨红着脸说,这王八蛋陆定坤今天是吃错药了吧?怎么会这样呢?
南怀义安慰说,别这样想,这也很正常,有市里的重要人物来,总不能让人家在外面等着不是?
郭一民就坡下驴说,也有道理,那咱就等等呗。
两人就只好坐在一楼的长条椅上等着。
乔副书记看过方周志走了,接着来看望方周志的人是一位姓汪的市政协副主席和姓郭的法院副院长。
看望者不一样了,戏路便也各不相同。这两人都好像是比赛谁更对方周志关心似的。
汪主席对郭院长说,我是政协副主席,对吧?小方是我们的政协委员,也对吧?
郭院长频频点头说,对呀,对呀。
汪主席说,政协委员有事,政协主席是不是应该帮助?
郭副院长说,那是必须的。
汪主席说,那么,我现在就郑重向你这个法院的副院长求情了,小方的案子你一定要尽快公正解决。
郭副院长说,那我也表个态吧,只要检察院移送过来,我保证在一个月内彻底解决。
汪主席说,好,我得跟检察长打个电话,让他抓紧时间办理。
郭副院长说,汪主席啊,我给您提个建议好不好?
汪主席说,好啊,你提。
郭副院长说,你应当先给公安局渠胜东局长打个电话,因为首先要他们把案子结了,然后他们才能把案子移送到检察院,检察院拿到案子审核后才能移送到我这里正式起诉的。
汪主席说,哦,这么麻烦啊。
方周志笑着插话说,汪主席,郭院长讲的是正常法律程序。
汪主席说,好,那我就给渠胜东打电话,接着对身旁的秘书说,小田秘书,给你个任务。
田秘书说,您讲。
汪主席说,明天上班你可要提醒我打电话啊!
田秘书说,没问题。
在一楼长椅上的郭一民和南怀义窥见汪副主席和郭副院长走后,立刻再次提着水果花篮上楼。两人来到方周志病房门口,郭一民正要敲门,陆定坤从病房里出来了。
郭一民说,老同学呀,这回可是轮着我们了吧?
陆定坤却皱着眉头说,一民,不好意思,今天就算了吧,方律师一下午都在接待领导,太累了。
郭一民气得眼里都要冒火了,正想对陆定坤不客气一番,南怀义吓坏了,很快从后面拉一下他的衣襟,提醒他从大局出发,忍了算了。郭一民领会,只好强压住了自己的怒火,说,那这果篮,请你代转方律师好吗?
陆定坤说,这个行,我肯定会告诉方律师说是你送来的。
郭一民说,果篮是我们两个人送给方律师的,又对陆定坤介绍南怀义说,他叫南怀义,是明海药业公司公关经理。
南怀义上前向陆定坤伸出手来,陆定坤很勉强地与南怀义握一下。
陆定坤说,我代表方律师也谢谢你。
南怀义说,那就麻烦陆律师了。
陆定坤对两人说,那请两位先回吧。
迎来送往结束了,天色晚下来。陆定坤去食堂打来晚餐,师徒俩连吃边聊。
方老师,陆定坤说,您刚住院那些天,没有什么人来看您,现在您好起来了,看您的人走马灯似的一个接一个。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
我刚住院时,方周志笑一下说,很多人以为我很快会死掉的,或者即便死不了,也会成残废的。对于一个快死掉的人,或者一个残废无用的人,关心他看望他有什么用处?当然就没有人来看我。现在,大家在电视上看到我活过来了,还活得很好,这样,我对他们来说又有用处了,他们当然要来看我。
真是不可思议。陆定坤感叹说。
其实这也很正常,方周志说,动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何况人呢!只是这人除了本能,更多靠算账。他们算出来乘我还在医院时来看看我,要比平时去看我划算太多了,所以你瞧,他们就一个接一个来了。
这也证明了老师您的价值。陆定坤说。
有人讲律师的价值,就是律师的三寸不烂之舌,错!方周志说,律师的价值是律师的眼睛和脑子,眼睛会发现问题,脑子能想出解决问题的手段。你知道乔副市长为什么要来看我吗?
陆定坤摇摇头。
方周志笑一下说,纪委有人已经盯上他了,别看他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心里早已是热锅上的蚂蚁了,踏遍宁乡市没有谁能帮得了他,现在他只能靠我。至于另外的那些来看我的人呢,我就不跟你讲了。
陆定坤意会地点点头。
哎,小陆,方周志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最后来的两个人是谁?你怎么没有让人家进来?
陆定坤说,一个是我的同学郭一民,另一个我不认识,是明海药业公司的什么公关经理,叫南怀义。
天哪,方周志感叹说,明海药业是大公司呀!
我怕您太累了,陆定坤说,感觉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就打发他们走了。
方周说,郭一民好像是伟业商贸公司的法律顾问吧?
是的。陆定坤说。
方周志思考一会说,伟业公司是药物经销商,明海公司制药公司,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多业务往来。
有可能。陆定坤说。
不是有可能,方周志纠正说,是肯定有。
陆定坤是一个十分善于揣摸人心的人,做事也十分仔细认真,但百密一疏,今天最后一件事却没有做到方周志心上。
7
是夜,韩东义一个人在他的办公室奋笔疾书,手机铃声响了,遂接起。
是马超打来的。
韩律师说,啊,马警官你好。
马超说,韩律师,我刚刚拿到一张表格,可以证明5.17案发之前,方周志和乔一丁可能在城北郊外某处发生过肢体冲突。
韩律师说,是单独冲突?还是也有旁人参与?
马超说,应该是单独冲突。
韩律师思考一下说,要不,你来我办公室一下好吗?咱俩讨论一下吧。
不一时,马超推门进屋。
马超从自己的文件袋中取出一张表格递给韩东义,韩东义看了看皱起眉头。
韩东义说,怎么理解?
5.17之前,马超说,有一天,乔一丁骑着摩托车超速行驶,怀疑是在追赶一辆小车,我和我们李副队长都见到过,就在那天晚上,他莫名其妙生病住院了。当时,他穿一件咖啡色夹克,后来我从夹克衣兜破洞里的夹层中找到半颗纽扣和两根蓝线,我怀疑就在当天,他和另一人发生过肢体冲突。
韩东义说,和这张表有关系吗?
5.17之后,马超接着说,我从一流浪汉身上找到一件中山装上衣,上衣腹部衣兜被人撕掉一个,我怀疑这衣服与半颗纽扣和蓝线有关,找中山专卖店一查,那件中山装上衣就是方周志去年秋天买走的。这张表中方姓顾客以及手机号证明了这一点。
韩东义说,由此你推断乔一丁当天与方周志有过肢体冲突?
马超说,是这样。
韩东义想一想说,如果能证明方周志和乔一丁有过肢体冲突,倒是可以证明方周志何位梅以及乔一丁方芹四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是真实可信的,但对于推演方周志5.17晚上去方芹家行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别人会问,两人既然私下有肢体冲突,为什么不乘势解决?为什么要在另一个更易暴露自己的地方动手?
其实,马超说,是否采用这个证据,我也一直在犹豫。这件证据一旦公开,方周志会很快去买一件相同的中山装上衣,而且他由此还会想到那件雨衣对他的危险性,然后与我争着寻找,如果他抢在我前面找到雨衣,那我就更麻烦了。
韩东义说,从这个案子的全局考虑,我认为暂时先别把它拿出来比较好。
好,马超说,那就先不拿出来吧。
韩东义说,我现在的辩护思路,是在没有直接证据证明犯罪行为的情况下,依据《办理死刑案件证据规定》第三十三条的规定,以何位梅提供的间接证据为基础,以声夺人以势夺人,让法庭相信何位梅的推测科学合理。
马超说,这样行吗?
韩东义叹口气说,以间接证据定罪现在在学术上是有争论的,实际应用更难,我只能拼力一试了。我想,如能以何位梅的供述为基础形成一个对方周志的强大的合围态势,从精神上心理上狠狠打击他,我不信不会击垮他。
夜,在一点一点地往深处而去,两个年轻人仍然在慷慨激昂地谈论着,看来,这个夜晚他们不会再睡觉了。
而也在此时,周南也正在自己办公室与公安局长渠胜东通电话。
渠胜东说,现在社会上有很多传闻,说方周志被人砍的事情,与刑警队的一位年轻人有关。
周南说,方周志所讲的有人挑唆他女朋友对付他的事情,没有事实依据。
渠胜东说,我不管方周志说什么,我只是问你,刑警队有没有人与方周志的女朋友在密切接触?
周南说,没有。
渠胜东说,乔副市长都给我打电话了,要咱们尽快把方周志的案子结了,听说案情不是很简单吗,为什么还没有结案?
周南说,看似简单,其实也不简单。
渠胜东说,你是不是还是要牵扯5.17案子出来?
周南说,可是——
渠胜东打断周南说,别可是了,很明确,你手里如果有确实证据证实方周志涉5.17案子,我同意你马上抓他,如果没有,就不要给我找麻烦,方周志是公众人物,一旦弄错了,影响巨大,你我都承担不起。
周南放下电话,他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看上去像一个木刻面具。
8
郭一民在一张茶桌上坐着似在等人。
门口进来一个人,是陆定坤。陆定坤举头往里张望,就见郭一民向他招手。
郭一民说,老同学,在这里。
不管你怎样讨厌一个人,只要他的地位比你优越,你注定有时候或有可能会用得着他,那你就不能把你的讨厌写在脸上。郭一民因为陆定坤在南怀义面前打了自己的脸,驳了自己的面子,心里恨透了他,但考虑到自己还想借他的光进到方周志的律师团队之中去找口饭吃,就只好先放下仇恨,看看情况再说。
陆定坤朝郭一民走过来。
郭一民热情地说,老同学,快请坐。
陆定坤坐下。
郭一民说,今天你不在病房,谁来照顾方律师?
陆定坤说,方律师的姐姐来了。
噢,郭一民点点头说,那我就放心了。
陆定坤抿一口茶,睁大眼睛说,哇塞!大红袍啊,不错不错。
郭一民苦笑一下说,不怕老同学笑话,我也是第一次喝这种茶。
太破费了,陆定坤说,完全没有必要。
郭一民说,难得招待一回方大律师的高徒,我就是打肿脸也得充回胖子。
郭一民你怎么说话呢?陆定坤嗔怪说,分开了也才一年多点,怎么就变得这么官场了?你到底还认不认我们是老同学?
陆定坤突然说了一句人话,让郭一民颇有点意外的感动,他看一眼陆定坤,很歉意地说,不好意思,算我喝多了。
陆定坤得理不饶人说,知道自己喝多了就行。
这才是老同学的感觉,郭一民说,虽然久违了,但很真实,真的,我很感动。
郭一民,我警告你,陆定坤说,永远要记住,你我现在是两位律师,但我们更是老同学。
我坚决同意。郭一民说。
任何情况下,陆定坤说,我们的同学关系要大于律师关系。
绝对正确。郭一民说。
郭一民举起茶杯说,以茶代酒!
陆定坤也举起茶杯说,以茶代酒!
两人碰一下杯,各自喝了。
陆定坤终于回到正题说,昨天,我把你送的果篮交给方律师时,顺便介绍了一下你的情况,也说了我和你的老同学关系。下一步,我想推荐你加入到我们的团队中来。
郭一民心里升起一种忐忑不安的高兴。能进入方周志的律师团队,对自己的事业以及经济利益都将是大好事,但这是真的吗?
太好了,郭一民说,那我真得对你说句谢谢的话了。
你瞧你,陆定坤说,又来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陆定坤暗想,这家伙不会有什么事求我吧?
就且走且看吧。
无独有偶。就在郭一民请陆定坤喝茶的时候,南怀义也被方周志约请了。
公交车在医院外的一个站点停下。南怀义冲出人流,飞快地往医院奔去。
南怀义气喘吁吁来到方周志的病房门口,先努力镇定一下自己,然后用食指轻轻扣门。病房开了,是方周英。
方周英说,您是?
南怀义说,大姐,请问这是方律师的病房吗?
这时方周志从里边传出话来说,是明海公司的小南,让他进来吧。
南怀义轻手轻脚进入。
方周志说,小南啊,快坐,快坐。
南怀义说,方律师,您好些了吧?
方周志说,好多了。我收到你们公司送来的果篮,很感谢,很感谢。
南怀义说,我们的宋明海董事长一听到您住院的消息后,就要派我来看望您的,但不知您在哪家医院,后来,我找到我的同学郭一民才知道您在这家医院,然后就和郭一民来了。那天因为有很多领导都来看望您,我们没敢进来打扰。
方周志说,宋董事长这么关心我,我很感动啊,他近来也还好吧?
南怀义说,他很好。
方周志说,公司的发展情况怎么样?
南怀义说,公司发展的也很好,在全市的医药行业内,现在应该是领头企业吧。
方周志说,宋董事长家里情况也好吧?
南怀义说,也很好的。
方周志说,我听说宋董事长有个女儿,她叫什么来着?
南怀义说,她叫宋亚男。
方周志说,她在公司做什么工作?
南怀义说,主要是帮她父亲处理一些行政方面的事吧。
小南啊,方周志稍顿一下说,麻烦你回去告诉宋董,就说我出院后一定去拜访他和他的公司。还有,如果公司在法务方面有任何需要,我方周志一定鼎力相助。
南怀义感动地说,那真是我们公司的荣幸,太好了。
方周志派陆定坤找郭一民重拾老同学情谊,他自己又约南怀义来病房见他,说了一罗框宋明海的好话,他这是下一步什么大棋呢?
第十四章十字路口的考验与选择
1
何位梅又一次与韩东义会见,认真看完了韩东义辩护词,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认为韩东义的辩护词鞭辟入里,严谨缜密,她似乎从中看到了一片光明,心里十分安慰。
很好,真的。何位梅说。
韩东义建议,要在检察院提起公诉前,还要写一份自诉状,主动对方周志提起诉讼,指控他是5.17案的真凶。另外,还要写两份律师函,分别递交给公安局和检察院,希望调查清楚何位梅伤害方周志的真正原因。
我完全同意,何位梅说。
接着,韩东义又不得不把眼下对何位梅不利的情况讲给何位梅。
但是,韩东义说,我还需要跟您说,现在的情况对我们这一方非常不利,方周志已开始动用了市政府领导的关系,分别给公检法施压,要求尽快结案。在这种情况下,公安局和检察院未必会接受我在律师函中的观点,法院也未必会将咱们的自诉单独立案。
何位梅的脸色凝重起来。
世间道理虽多,但不外乎都是各自不同利益视角的道理,基本不存在没有利益视角的道理。往往自己认为是正确的,在别人看来未必。因此,韩东义的自诉状也好,律师函也好,能否有效果或有多大效果,一切都还很难说。
我必须诚实地告诉您,韩东义说,希望您还是应当做好失败的心理准备。
何位梅刚刚还心花怒放,这时又让韩东义浇了一瓢冷水。
如果是这样,我真的很绝望,何位梅显得很痛苦地说,看来,一切还得要我自己动手。
这种失败的可能性,我上一次就对您说过的。韩东义说。
上一次您说有可能失败,我信,何位梅说,可这一次您再说有可能失败,我很难相信,因为您的推理非常合乎逻辑,也非常科学,怎么就可能失败呢?
不管成功或失败,韩东义说,有一点你应当相信,即使这一次失败了,马超和孙小明,还有我,我们几个都不会放弃的。
何位梅摇摇头说,如果连法院都在帮助方周志,你们几个又能怎么样?
韩东义说,话不能这样说,你得相信,正义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何位梅苦笑说,这句话好听而已。
不,韩东义却是很认真地说,不只是好听,它必将成为事实。
何位说,那先走着看吧。
接受不应该的失败让人痛苦。等待着接受不应该的失败让人心碎。
何位梅流下悲伤的眼泪。
何位梅刀砍方周志一案在不断推进。涉案的各方都在紧锣密鼓地或明或暗地持续运作。
周南办公室里,李向东打开一案卷袋子,取出一些资料,放在周南面前,周南在往上面签字。
接着,李向东就开车带着马超,两人往检察院去送案卷。
马超抱着一个案卷袋子,表情十分沉重。
李向东看一眼马超说,想什么呢?
马超说,我不理解。
李向东说,不理解什么?
马超说,不是说还要继续调查吗?为什么这么急就要移送检察院?
没办法,李向东说,吴副市长和政协主席都给咱们局长打电话了,要求局里很快结案。局里昨天开了局务会议,决定对何位梅以犯故意伤害罪移送检察院。
马超说,会上没有提到韩东义的律师函吗?
李向东说,大家统一认为韩东义的意见与何位梅的供述一样,没有提出实质证据,不足以推翻现有结论。
马超长叹口气说,是我害了何位梅。
马超的眼中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李向东一贯不认同马超的看法,但他很同情马超,他认为马超只是有些幼稚,他的正义感很强烈,工作又十分努力,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长为一棵大树的。
我对你说两点,李向东说,第一点,事物的存在和发展,是有自己的规律的,这种规律是不依人的意志而转移的,所以,你不能总是抱持着自己的主观判断不肯放弃。第二点,社会是复杂的,决定了我们的工作也十分复杂,简单说吧,你上面有我,我上面有周队,周队上面有渠局长,渠局长上面呢,难道没有人领导他吗?大家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作为一名警察,其实我们与军人的性质差不多,做到两个字就够了,那就是,服从!
2
从陆定坤和郭一民的同学关系角度看,陆定坤上次借着自己在方周志身边的特殊地位,阻拦郭一民去医院看望方周志,应该是比较恶劣的。郭一民能够放下对陆定坤的反感甚至是仇恨与他继续交往,如果不是还寄望通过陆定坤接近方周志甚至进到方周志律师团队,那根本也是不可能的。但是,伤害者和被伤害者的感觉是不同的。郭一民受到的内伤有多深,陆定坤心里未必十分了然。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只是有点对不起老同学,还不至于会让老同学对自己产生什么仇恨,尤其上一次一起喝茶时,郭一民的表现看上去与往时并无不同,于是他自己心里也就没有什么芥蒂了。其实,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大家进入社会后,都不同程度地体验过了世态之炎凉和人情之冷暖,谁也不再是学生时代的那个自己了,岂能还像过去那样单纯幼稚?话怎么说都行,心里怎么想另当别论,事怎么做那就得称斤论两看代价了。
陆定坤和郭一民又在一起喝酒聊天,家事国事天下事,无所不涉及,看似十分随意,其实各有各的想法和目的。
聊天中,陆定坤不经意地问起伟业公司和明海公司,郭一民也不经意地“知无不言”,谈了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况,外加自己的一些观察和分析。
大家更多也聊一些普通人都比较关注的话题。
这都过去几个月了,陆定坤说,你想过没有,俄乌战争是怎么打起来的?
小孩子都能看得出来,郭一民说,如果没有拜登做功课,阴谋阳谋一起上,哪能有什么俄乌战争?
其实呀,陆定坤话锋一转,说,我们当律师的有时候也要向拜登学习,想想,如果大家都风平浪静不打官司,我们就得喝西北风,你说是不是?
此话超有道理,郭一民说。
郭一民听得出来,陆定坤如此绕圈子,是想让他在伟业公司和明海公司之间策动一个诉讼案子,但为什么要这么做,陆定坤并没有说明。郭一民就也就先跟着他绕圈子,并不主动去点穿或是迎合他的想法。大家的智商不分伯仲,你仅靠忽悠,不拿出点真金白银,谁吃你这套?
陆定坤倍感无奈。
哎,老同学,陆定坤忽然十分认真地说,你刚才说,伟业公司欠明海公司很多钱对吧?
对,郭一民说,好几百万呢。
你能不能在这方面动动脑筋?陆定坤说。
陆定坤不得不把底牌亮出来了。
这个主意是不错,郭一民低头想一想说,我们的老板薛广文和宋明海私人关系看上去是很好,但是利益矛盾也是很深的,策动一场官司应该是有机会的。
是不是能在两个公司间策动一场官司,其实郭一民心中根本没谱,但大话还是要说的,不然你在别人眼中就没有份量。
亲兄弟打架才更有看头,这事你得去做。陆定坤说。
看来,郭一民下意识地点着头说,我是得慢慢找机会了。
想到了,就要去做,要有只争朝夕的精神啊,陆定坤说,不是有句名言吗,叫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你今天是伟业公司的法律顾问,你还有机会做这件事,你明天离开了伟业公司,你想做也做不了了,对不对?比如现在你让我这个局外人去做,边都摸不着!
郭一民终于意识到,陆定坤找自己拉同学情谊,扯什么俄乌战争,原来是要自己很快在伟业公司和明海公司之间策动一场官司。他心里不由冷笑起来,暗想,妈的,原来你把老子也当成泽连斯基了!
为什么要这么急?郭一民故意吊陆定坤的胃口说。
我不急,是你应该急,陆定坤将计就计说,你不是急着想加入方周志律师团队吗?只要你做成这件事,我保你不出一个月,就会成为方周志律师团队的成员。
郭一民知道陆定坤所谓推荐自己进入方周志律师团队,只是一个说词,是不是真的还未可知呢,让自己去策动伟业公司和明海公司打一场官司,才是他最迫切需要去做的事情。但他这又是为什么呢?他身后的方周志要从中获得什么重要的好处呢?不为别的,单是满足好奇,郭一民也一定要弄明白这点。
这事真的是要一个机会才行,郭一民试探说,万一伟业公司就是不肯和明海打官司,我可不可以策动他们和别的什么公司打呢?
你也真是的,陆定坤说,明海公司是大公司,和明海公司打官司才有收视率,你明白不明白?
陆定坤搪塞郭一民的手段就这么绝。郭一民没有侦察到任何信息。
好吧,郭一民笑一下说,我今天回去,就先找我的一位在明海公司任职的朋友,看看他能不能从他那边打点配合。
先别光顾着说话了,陆定坤说,喝酒!
两人举杯碰一下,干了。
郭一民先在口头上答应了陆定坤。心里却并没有打算去做什么,因为他知道薛广文和宋明海私交很铁,让他们互相打起来,基本没有什么可能性。再说,陆定坤的承诺有几分可靠性,他心里也没底,自己又何苦难为自己冒险去做这种损人也未必利己的事呢?
可是,仿佛是冥冥之中有神在助力,郭一民没想到这一天刚回伟业公司,就撞到了一个机会,令他不去顺手紧紧抓住它也确实说不过去。
郭一民来到公司前台,听见走廊里有人正在吵架,前台小姐手握电话机,却没在打电话,只扭头朝走廊里望着。
郭一民问前台小姐,出什么事了?
前台小姐说,郭律师您来了,您听,吴总监和章经理在办公室吵架呢。
郭一民果然听到会计总监室有人似在吵架。
郭一民说,他们为什么吵架呢?
前台小姐说,可能是为钱的事吧。
郭一民说,什么钱的事?
前台小姐说,章经理要财务开支门店装修的款子,吴总监不批。您是公司的法律顾问,您去调解一下吧。
郭一民往走廊里走去。
果然是吴总监和章经理在吵架。
章经理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昨天刚收到零售店的120万回款,今天就说没钱,那120万回款一晚上就没了?你哄鬼呀?
吴总监说,我没有要哄你,我是收到120万回款,但那是给明海公司还款用的,能支给你吗?
这时,郭一民推门进来,两人停下吵。
章经理说,郭律师来了。
吴总监说,郭律师您好。
郭一民说,什么事啊,吵这么凶?
吴总监说,郭律师是公司的法律顾问,咱正好让郭律师评评吧,我能不能把这笔款子支给你?
章经理对郭一民说,郭律师,是这样的,你知道门市装修好有半年了,工程款一直没有给人家结清,那些装修工可都是农民工啊,咱这么大个公司,总是欠着人家的钱不还好意思吗?如果公司真的没钱,那也没办法,明明刚收到120万,愣说没钱,咱扪心自问,良心何在?
吴总监说,可是,公司也欠着明海公司的钱,明海公司是咱们的供货商,是娘家人,咱也不能总欠着人家的钱不还吧?再者说,如果真要改变这笔款的用途,那也得请示薛董事长的呀。
听着两人的争吵,郭一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出一个调解两人的好办法。他见章经理还要强辩,伸手阻止说,章经理且慢,你先跟我到外面一下。
郭一民一边说着一边就硬拉章经理往门外去了。
郭一民本没有把陆定坤对自己的承诺当作一回事。因为他认定陆定坤的承诺大概率只是一句空话。当然反过来,他自己对陆定坤那些信誓旦旦的表态,也非云里真的有雨。因为要想在伟业公司和明海公司之间策动官司,就他郭一民在伟业公司的影响力,可以说毫无可能。但是,章经理和吴总监的吵架让他嗅到了一个不寻常的契机,他想如果好好操作利用一把,还真有可能让这两个公司爆发一场官司,而且最关键的是自己也不用付出太高代价,就可以既讨好了公司,又能够展示自己的才学。此外,如果他的策动成功了,那对陆定坤以及陆定坤身后的方周志,也是一个高分值的交待。如此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自己如果不顺手抓住那才真的是一个大笨蛋。
郭一民把章经理拉到门外,说,他只是总监,你和他吵有用吗?
可是,章经理说,我倒想找薛董吵,可是薛董这不是不在吗!
你不可以找商副董吗?郭一民说,你难道不知道董事会成员分工中商副董还分管财务吗?
嗬,章经理苦笑一下说,你这是在逗我玩吧?商董虽然分管财务,但他一向胆小怕事,薛董不在,你就是借给他一百个胆也不敢把100万批拨给我的,你明白不明白?
我知道商董胆小,郭一民说,但你要知道,人的胆子是利益喂出来的,你只要舍得一点利益,他的胆子就大了。你不会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吧?
那你是说让我给他送礼?章经理说。
我可没让你给他送礼!郭一民嗔怪说,我只是告诉你世上有这个道理,至于你怎么理解,那是你的事。好了,你想吵你就再回吵,我有事先走了。
郭一民真的走了。
人在某个十字路口时,最需要的是别人的点拨,最害怕的也是别人的点拨。章经理一个人沉思一会,果然没有再回去找吴总监吵架,而是很夸张地一边点着头一边回他办公室去了。
3
方周志伤愈出院,很快回到正义律师事务所上班。他一上班,就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孙小明和温支书请韩东义吃饭,一边谈何位梅的案子。
温支书说,韩律师,这一仗就全凭你了。我了解梅子姑娘,我也相信她。方周志是不是杀人犯,梅子她心里要是没有十二分的把握,不会拿菜刀砍他的。你说,她找公安局的马超,马超说没办法,她该怎么办?报仇无门啊,她是被逼急了的兔子。要我站在她的位置,我也会砍人的。当然要是我的话,方周志肯定就没命了。
韩东义说,我明白,温支书,我会全力以赴为何小姐辩护的。
孙小明说,温叔,对于这一次的官司,您还是不能抱太大希望的。
温支书说,那该怎么办?你让我咽下这口气吗?我咽下了,麻地村的老百姓能咽下吗?如果是这样黑白不分,那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吗?
孙小明说,温叔放心,我没有说要咽下这口气,我只是说这一次的官司可能咱们打不赢,但是事情不会完。
温支书说,官司打不赢,那不是就完了吗?你难道也要像何位梅一样拿刀去找方周志报仇?
韩东义说,温支书,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小明主任说事情不会完是真的,但不是拿刀去砍人,我和小明主任,还有马超,我们会继续追查方周志的杀人证据,直到证死他为止。
温支书说,不是说没有别的证据吗?
韩东义说,马超已经找到一部分证据了。
温支书说,既然有一部分证据,为什么不拿到法庭上去?
孙小明说,温叔,要定一个人的罪,必须有一个完整的证据链,马超现在拿到的一部分证据,还不能形成证据链,现在把不成熟的证据拿出来,画虎不成惹人笑不说,还会让方周志更为警觉,也会对后面我们查找其他证据造成更大困难。
温支书说,等于是放长线钓大鱼,我明白了。
韩东义说,因为,方周志是名人,听说他住院其间,有很多市里的领导人都去看望过他,在这个案子上,有很多人向着他,包括公安局里都有人在帮他脱罪,所以我们其实是两条线作战,明面上是我代理何小姐打官司,暗处还有马超和小明主任在继续寻找证据。
孙小明韩东义等在紧密鼓筹划打官司的事的时候,何位梅也收到了开庭通知。
被标为315号的何位梅,正在与另几位女犯罪嫌疑人坐板。这时的她,似乎已不再像刚进来时那样的愤怒,但仇恨的心绪依然没有减少,这使得她一张雅致的脸显得异常沉重阴郁。
一位女监警走进来,众人立刻抬头注视,何位梅没有,她依然故我,保持着不变姿势和表情。
监警说,请315号听着,法院明天上午9时开庭审理你的案子,请你做好思想准备。
何位梅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有人用手捅她,她才抬起头来。
何位梅说,你是在说我吗?
监警又说,315号听着,法院明天上午9时开庭审理你的案子,请你做好思想准备。
何位梅紧张在站起身,还想对监警说什么,监警已转身走了。
何位梅对身边的人说,是我的案子要明天开庭?我没有听错吧?
大家说,是的,你没听错。
何位梅兴奋了一下,但很快又开始沮丧起来。
开庭又能怎样?何位梅自语说,我的律师说了,让我不要抱太大希望。
此时,马超的心情也复杂而沉重。
亚男在开车送马超回家。
亚男说,超哥你怎么了?
马超掩饰地说,没怎么啊。
你好半天不说一句话。
明天法院开庭,马超说。
就是何位梅的案子?
嗯。
情况不乐观,对吧?
超不乐观,马超叹口气说。
超哥,那你说何位梅会被判刑吗?
当然,被判刑是肯定的。
那还有什么?
马超摇摇头说,我是担心何位梅一时接受不了。
是不好接受。亚男说。
其实,马超说,我是有点怕她再做傻事就麻烦了。
亚男皱眉说,那方周志呢?法院会怎么处理他?
大概率是无罪。
亚男有点气愤地说,杀人犯无罪,报仇的人倒要被判刑。以前不懂,现在才看明白了,这些纳税人养活的公检法机关的人们竟是这样无用,真的不可思议!
你别把我包括进去就好!马超说。
可是,亚男说,你又做了些什么?说好的给方周志两巴掌,都没有兑现,眼看着何位梅要被判刑了,你又做了什么?
马超心情本就不好,经由亚男如此说他,不由发脾气说,宋亚男你给我停车!
亚男被马超的突然发火大吃一惊。她偷看一眼马超,不敢再说话了。马超却还在继续发威。
我不想坐你的车了!我要自己走路!
如果一个人心情遭透了,却又没地方发泄,这时候,往往与这个人最亲近的人就得遭殃。毫无办法,谁让你是别人最亲近的人呢!
亚男不敢再吱声了。
4
法庭旁听席坐无虚席,我们看到有孙小明、温支书、杜丽、王强、马超、亚男等人。审判席上审判长等人正襟危坐,公诉人在左侧、被告代理律师韩东义在右侧,证人席上是方周志。
审判长说,传被告人何位梅!
这时,两名女法警押着何位梅从法庭旁听席走廊向被告席走去。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射过去,有不少人甚至站起身看。我们注意到,孙小明、温支书、祥子嫂、亚男等人也都站起身,以各不相同的沉痛和紧张看向何位梅。何位梅也注意到了大家,她稍停一下,对大家点头表示一下感谢的意思,然后走向被告席。她好像瘦了一些,但依然是那样的美丽动人。
亚男也看到了何位梅,她的心情这时异常复杂。她也认为何位梅真是太漂亮了,完全不是马超漫不经心地告诉她的长得还行,而是太行了,行到让同是女人的她的心里难免升腾起一种酸酸的感觉。另一方面,她突然想,她的超哥如此拼命为何位梅奔波,难道仅仅是为了他口中所说的正义吗?亚男这样想时,那种酸酸的感觉又忽然转变成了一种难以压抑的烦燥不安。
公诉人这时开始宣读起诉书了,说,根据公安机关的案情侦结报告,被告人何位梅在6月10日凌晨3时许,乘被害人方周志酒醉熟睡之机,以偷袭方式,用菜刀朝方周志腹部砍了一刀,将方周志腹部砍开5厘米长1至3厘米深的伤口,未伤及脏器,但失血较多,因公安人员及时抢救,未出现生命危险。医学鉴定为重伤。案情事实清楚,被告人何位梅对自己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规定,被告人何位梅犯有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罪,建议法庭建议法庭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听到公诉人说要判何位梅三年有期徒刑,温支书的心情一时变得很糟。他小声对身边的孙小明说,韩律师不是给检察院递交了律师函吗?为什么就一个字也没提呢?
孙小明说,可能是公安局和检察院都没有采纳韩律师的意见。
温支书说,韩律师不是还给法院递交了自诉状吗?法院也可以不采纳吗?
孙小明说,看来是法院也没有采纳。
温支书说,那这官司还有什么打头?
孙小明说,听听韩律师的辩护再看吧。
公诉人已宣读完了起诉书,审判长又宣布说,现在开始法庭调查,首先请受害人陈述。
方周志站起来。
所有站队何位梅立场的目光们立刻像剑一样射向方周志。
审判长好,大家好。方周志说,首先,在我被砍伤时,公安人员及时赶到并将我送往医院救治,挽救了我的生命,在此,我要对公安人员说,谢谢了,谢谢你挽救了我的生命。
方周志向观众席深鞠一躬,继续说,我也要感谢被告人,我的心爱的女朋友何位梅小姐,因为她把当时发生的事实都讲的很明白了,公安机关才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侦结案情。我谢谢你的坦诚。现在,我讲四点。第一点,这个案子可以说是一场误会,我想,何位梅小姐应该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对我产生了很大的误会,基于误会,她想教训我一下,所以才用菜刀砍我。第二点,我想说的是,何位梅小姐教训我没关系,只是不应该使用菜刀。太狠了点。第三点,我现在的态度是,我愿意原谅何位梅小姐的过失,我不要求她对我做任何补偿,我只希望她能消除对我的误解,回到我的身边,我还会一如既往地爱她——
何位梅早已忍不住了,她大声打断方周志的话说,你这个伪君子,你欺骗了我,杀了我的亲人,还在这里装好人,我对你没有误会,我就是要杀死你,为我的亲人报仇——
审判长敲法锤制止何位梅说,被告人何位梅,请你遵守法庭纪律,不要打断别人讲话!接着又对方周志说,请受害人方周志继续发言。
我的陈述讲完了,方周志说,我现在最后说一句,我要求法庭免除何位梅小姐的一切刑事处罚。
接着,审判长说,请被告人何位梅陈述。
何位梅开始了自己的陈述。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何位梅说,方周志处心积虑把我骗到手之后,为了防止乔一丁揭穿真相,在5.17晚上,在去影院看电影前,从我手机上偷看到方芹约我去她家与乔一丁摊牌的信息。我和他去到电影院之后,他假借肚疼要买药离开我,去到方芹家把两人杀死,心狠手辣,惨无人道。方芹是我恩人的女儿,是我的妹妹,乔一丁是与我共同生活的男朋友。此仇不报,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所以没有对方周志砍第二刀,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以为他活不了了,再者,我也是没有力气了。我真太没用了……
何位梅因悔恨一时哽咽着停下来。
审判长看一眼何位梅说,被告何位梅的陈述是不是完了?
没有!何位梅大声说。
审判长说,那请继续。
我有一事不明白。何位梅继续说,我上面讲的所有事情,我的律师写成材料已向公安局提交,也已向检察院提交,但是,大家刚听到了,前面公诉人只字未提,我想借此机会问一下公诉人?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的话暂时说完了。
审判长没有解答何位梅的疑问,宣布说,现在开始法庭辩论,先请被告代理律师发言。
韩东义站起来。
审判长好,韩东义说,大家好。我现在要向所谓受害人方周志回答我几个问题,请问审判长可以吗?
审判长说,可以提问。
韩东义说,请问方周志,大家熟知的昌仁禹寻衅滋事案中,你是不是被告人昌仁禹的辩护律师?
方周志对审判长说,审判长,我反对被告代理人的这个提问,因为昌仁禹寻衅滋事案与本案毫无关系。
审判长说,反对无效,请受害人回答。
方周志只好说,是,我是昌仁禹和辩护律师。
韩东义说,那我再问你,帮助昌仁禹拍摄视频的人是谁?
方周志说,时间已久,我不记得了,要查阅卷宗才知道。
韩东义说,你既然不记得,那你为什么要对何位梅说,是乔一丁帮助昌仁禹拍的视频?
方周志说,我没有。
何位梅大声插话说,他有!他一直对我说是乔一丁拍的视频,我一直信以为真,直到真正帮昌仁禹拍视频的丁一桥老师来家找他,我才知道他一直在骗我。
方周志说,何位梅小姐,在法庭上,凡事都要有证据。你有证据吗?
何位梅说,你这个无赖小人,你和我两个人说的话,我那来什么证据?
审判长说,被告人既然拿不出证据,本庭确认被告人的陈述无效。请辩护人继续发言。
韩东义说,我再请问受害人方周志,前不久发生的魏祥子开车肇事案中,你曾对我的当事人说,是王强买通乔一丁,两人共同做伪证让魏祥子无辜获刑,这件事可是真的?
方周志说,当然不是真的。
何位梅大声插话说,你这个敢做不敢敢当的卑鄙小人!
审判长说,请被告人注意你的言词。
韩东义说,我再请问受害人方周志,你曾经对我的当事人何位梅说,乔一丁在公安机关有两个案底,一个是帮妓女拉皮条赚钱,一个是抢劫一位老人。有没有此事?
方周志说,绝无此事!
何位梅再次大声插话说,方周志你这个无耻之人!
审判长重敲法锤说,本庭勒令被告人何位梅暂时停止发言。
孙小明、温支书、马超等人愤怒地站了起来。
韩东义继续说,好,既然你不敢承认你对何位梅撒过的谎,那我问你,你作为第三者是凭什么拆散何位梅与乔一丁的关系的?你又是凭什么让何位梅成为你新的女朋友的?
方周志说,审判长,我抗议辩护人韩东义侵犯我的个人隐私!我要求法庭批准我拒绝回答有关我个人隐私的问题。
审判长说,抗议有效。请辩护人把话题收回到本案上来。
孙小明、温支书、马超等人仍然愤怒地站着。
韩东义继续说,树有根,水有源。只有弄清本案发生的根本原因,才能找到本案的本质结论。这里有两个基本情况请法庭务必明确,第一个情况,方周志对我的当事人捏造了她的前男友乔一丁的很多所谓事实,我的当事人相信了那些事实,在未与乔一丁说明原因的情况下悄然离开了乔一丁,乔一丁不明原因,多次通过方芹求见何位梅询问我的当事人为什么要离开他。第二个情况,方芹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最开始是基于保护何位梅,不答应帮他找何位梅见面,两人不可避免会产生争执。这两个情况是发生5.17案的根本前提。接下来我先回到本案。我想请问方周志,你为什么要阻止我的当事人与乔一丁见面?
方周志说,错!我从来没有阻止他两人见面。
何位梅说,你阻止了,你说和乔一丁这种人是讲不清道理的,最好的办法是永远不要与他见面。
方周志说,我没有。
韩东义说,你应当有。因为只要何位梅与乔一丁见面,就有可能戳穿你对何位梅编造的谎言,你和何位梅的关系就会出现危机,你怎么可能会允许他们见面呢?
方周志说,我还建议何位梅与乔一丁见面的,我怎么可能阻止他们见面呢?
何位梅说,你只是在5.17当晚建议过一次。
方周志说,我之前也建议过。
何位梅说,之前没有,之前你都是反对的。
韩东义说,我没办法让你承认,但是我相信公众会有判断,法庭也会有判断的。
方周志对审判长说,我抗议,被告代理人是存心要误导法庭。
审判长说,请被告代理人注意,没有证据的话就不要再讲了。
韩东义接着说,我的当事人有一个习惯,她的手机从来都是要么在手上,要么就在随身携带的小包里,从不乱丢乱扔,但是,5.17晚上,我的当事人与方周志同车去电影院之前,曾返回家里去拿眼镜,把小包放在车里约有5分钟时间,返回后以至去了电影院都没有打开过小包,直到想起要打电话找手机时才发现手机不在包里了。大家不要小看这5分钟,这5钟里,我的当事人和她的手机是分离的。5.17案就开始于这5分钟里。这5分钟里,方周志听到了小包里手机上发出的信息铃声,于是他从小包里取出手机打开查看,发现信息内容是方芹约我的当事人在9点钟去她家里与乔一丁见面摊牌。天哪,对于方周志而言,这是天赐良机,岂可放过?于是,他很快把信息删掉,正要把手机放回小包时,何位梅回到车里来了,于是,方周志只好先把手机藏个地方再想办法。请问方周志,我讲的没错吧?
方周志说,我发现你是个编故事的高手,可惜法庭要的是证据,而不是你胡编乱造的故事。
韩东义说,请你回答我,你到底有没有从我的当事人的小包里取出过手机?
方周志说,我告诉你,我从没动过何位梅的小包。
韩东义说,小车里就你一个人,如果你没有动过小包,那就是手机自己感在包里里憋得慌,自己遛出来的,对吗?
全场一阵哄笑。
韩东义说,我再问你,我的当事人的手机从包里自己遛出来之后,你可曾看见过?
方周志说,我当然没有看见过。
韩东义说,那你听没听到手机发出的信息铃声?
方周志说,我作为一名律师,我十分尊重别人的隐私,我从来没有翻看过何位梅的手机,那天晚上,我也没有听到任何手机声响,更没有触碰何位梅的手机。
何位梅说,方周志你胡说八道,我还以为我是拉在家里了,还是你后来告诉我说我的手机拉在小车里了,你能说你没看见我的手机?
韩东义说,我再问你,那天晚上,你自称肚子疼要一个人去买药吃。众所周知,距离电影院最近的一家胜利药店,步行两分钟就到。但是,你一走就是50分钟。这50分钟太重要了。这50分钟里,你换上一件连帽雨衣,开车去到方芹家,利用乔一丁和方芹因为没有在约定时间里等到何位梅而互相争吵的机会,杀死两人,伪造现场——
方周志打断韩东义。
方周志说,你没有权利这么说,我抗议!
审判长说,抗议有效。请辩护人回到本案,不要凭主观臆想随意发言。
韩东义说,我在方周志就职的所有单位都进行过了解,没有任何人说方周志曾有肚子疼的毛病,但是,在5.17晚上,他肚子疼了,他说是出去买药了就回来,但他足足去了50分钟,他是真肚疼还是借口肚子疼干什么事,只有老天知道,老天不会告诉我们。但是,据说公安局刑警李向东和马超,就在那段时间里,亲眼看到方周志身穿连帽雨衣竟然在大街上超速行驶。一个肚子疼的人开车超速行驶,我不知道他是凡人,还是神仙——
审判长打断韩东义说,我重审一遍,请辩护人回到本案。
韩东义说,事物都有因果,本案的本质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报仇。先有方周志在5.17案中杀死了我的当事人的至亲妹妹方芹和男朋友乔一丁,后有本案中何位梅用菜刀砍方周志的事件。最后,根据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国家安全部、司法部《关于办理死刑案件审查判断证据若干问题的规定》第三十三条规定,没有直接证据证明犯罪行为系被告人实施,但符合用间接证据进行的推理符合逻辑和经验判断也可以认定被告人有罪的规定,本辩护人建议法庭首先要判决方周志故意杀人罪,对于本案中,我的当事人用刀砍方周志的不当报复行为而致其轻伤的事实,应念其有冤在先,判处行政拘留和相应罚款。
旁听席上暴发出一阵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5
漫长的庭审结束了。
审判长结束时说,合议庭合议后择日宣判。
所有人都揣着不同的期待默默地散去了。
是夜,看守所犯人号舍里,月光从小窗口直插进来,正好照在两位女犯人仰趟着的脸上。一女犯人正在与何位梅小声说话。
何位梅说,审判长说,合议庭合议后择日宣判。
女犯人说,是的,一般都这样,一次开庭不会出结果的。
我听我的律师的意思,何位梅说,我可能会被判至少三年刑期的。
一时冲动,终生后悔,女犯人说。
我没有后悔。何位梅说,我要后悔,就是后悔我胆子太小,后悔自己太没用了。
你这样想问题,女犯人说,就是出去了也保不准还会犯事的。
我要不是想着还要犯事,我还坐牢干什么?不吃饭死了就算了。
女犯人说,你还想拿刀砍人?
是的,何位梅说,不过下一回我就有经验了,不会只砍一刀,而是砍到对方断气为止。
你够狠。女犯人说。
你是没有被逼到这个份上,你当然不懂。何位梅说,那个人用谎话把我骗到手,让我成为不仁不义之人,这且不说,他还把我最亲的人和我的男朋友杀害了,此仇不报,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何位梅的说话声随着情绪的激动越来越高,惊动了同号的犯人,有人向她提出抗议说,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何位梅就不再说话了,但月光下,她的眼睛仍像在喷着火光。
这一晚,孙小明,温支书,以及杜丽等人,都一样久久不能入睡。虽然判决书未下,但据韩东义分析,十之八九何位梅会被判至少三年,而方周志则基本上会被判为无罪。大家都沉浸在一种愤愤不平的无奈之中。
这一晚,马超也毫无睡意,他的眼睛里喷射着的不是怒火,而是一种严酷的冷静和睿智。他想,下一步除了继续找拣废品的人询问雨衣的下落,还要做一件事,就是鼓动乔一丁的舅父以乔一丁的家属身份提告方周志,指控他对乔一丁犯有诽谤罪。他知道既使提告,法院也未必会立案,但这样做可以为最终以在5.17案中犯故意杀人罪起诉方周志做一些铺垫,也会在社会舆论上对方周志构成很大的压力。
这一晚,宋亚男也没有睡。她把自己蒙在被窝里,正在写自己的微搏——
……她被两位法警押着从走廊走过,几乎所有人都摒住呼吸把目光投到她的身上,
我发现,超哥骗了我,我上了他的当。我不愿意,真的不愿意,但她还是活生生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超哥给她打了60分,其实她是100分。我不知为什么,心里好不是滋味。
亚男停下写微搏,手机光灭了,那双充满犹豫的眼睛还在闪烁着。
5
宋明海知道伟业商贸公司近期收到120万元货款,按道理应该至少是还给自己的明海公司100万元的,但他们没有。宋明海考虑可能是他们正在北京出差的董事长薛广文对他们有过什么交待,还可能是等薛广文回来后再行定夺拿多少出来还给自己的明海公司的。针对这个情况,宋明海要南怀义打听好薛广文回来的具体日子,决定自己要在薛广文回来后的第一时间见到他,亲自和他敲定还款的事情。薛广文虽然是他的兄弟,但欠他账太多了,必须想一些办法逼他,不然欠账累积太多了,对他自己也不是好事。
于是,薛广文刚从宁乡市飞机场出口处出来,在此等候多时的南怀义迎到他面前,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
薛董,您好,南怀义说。
薛广文有点莫名其妙地看一眼南怀义说,小伙您是——?
薛董,南怀义直起身说,您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明海药业公司宋明海董事长的秘书,我叫南怀义。
哦,你是小南啊,薛广文很快释然地笑笑,与南怀义握一下手,说,不好意思,我有点眼拙,接着又有点奇怪地说,可是,小南你来机场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接您的,南怀义说。
接我?薛广文诧异地说,你来接我?
是,南怀义说,我是来接您的。
薛广文说,是你们宋董让你来接我的?
是的,南怀义说,是我们宋董安排我来接您的。
薛广文说,他怎么知道今天回来?
他估摸着您这几天应该会回来,南怀义说,就让我在机场等着您。
不会吧?薛广文说,他怎么会估摸的这么准呢?
其实,南怀义说,也不是很准,我都来机场好多次了,这不是才碰到您吗。
薛广文大笑起来,他这是煞费苦心啊。
南怀义也笑一下说,有一点吧。
那他现在哪里?
他在兴隆酒店等着您,要为您接风呢。
他这不是要绑架我吧?薛广文笑着说,不过也好,绑架就绑架吧,我认了。
南怀义接过薛广文手里的行李箱,两人往外走去。薛广文边走边不住地摇头,似乎很不明白宋明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人上到南怀义开来的小车上。
小南,薛广文说,你知道你们宋董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南怀义说,大概就是请您吃个饭吧。
恐怕没哪么简单吧?
也可能公司烦心事多,想和老朋友唠唠吧。
人世间最不缺少的就是陷阱。不管你愿不愿意,动辄就会掉进一个陷阱之中,让你防不胜防。当然,陷阱虽多,却各不相同。有善意的,有恶意的,有你的朋友布设的,也有你的敌手策划的。
宋明海给薛广文布设的陷阱,只是为了要薛广文还钱而已。
薛广文来到酒店的一个包厢,两位老友简单寒喧一下,就先上桌喝酒。
大哥这么急着见我,薛广文说,不会是——
喝酒!宋明海打断薛广文说。
两人举杯碰一下,一起干了。
大哥不会有什么事吧?薛广文又问。
宋明海叹口气说,最近公司运营有点不顺。
哦,薛广文说,主要是哪方面的?
收账难,宋明海说,资金有点紧张。
这样啊。
喝酒!
宋明海再与薛广文碰杯。
薛广文终于明白,宋明海找他,是在逼他还钱的。
你早说呀,薛广文说。
早说又能怎样,你又帮不上我。宋明海故意说。
谁说我帮不上?明天上午,让小南到公司找我,先给你还上80万。
你有钱了?宋明海顿时眼睛一亮。
我最近收到100多万货款,薛广文说,本来就是要还给大哥的。
宋明海认真说,我可是真的需要这笔钱的啊!
薛广文说,我也是真的可以给你的呀!
薛广文是宋明海一手带出来的,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薛广文一惯都称宋明海为大哥,大哥现在有困难,仅仅是还债给他一部分就能帮到他,自己又怎么能不帮他呢?可是,事有凑巧,就在薛广文拍着胸脯承诺宋明海要还款给他的时候,他万万没想到,那120万货款却正在被另外人在操弄往另一方向去了。
章经理和商国安推开了伟业商贸公司财务室的房门。
正在工作的吴总监站起相迎说,商副董您来了。
商国安真奔主题说,吴总监,你把100万货款拨给章经理吧。
吴总监立刻有点难为情地说,可是,可是——
商国安不高兴起来说,别可是可是的了,拨吧,所有责任我来承担。
吴总监说,可是薛董事长很快就回来了,要不等他回来再拨?
商国安说,不用等了,章经理这边农民工在闹事,等不及了,你办吧。
吴总监说,现在就办?
商国安命令似的说,立刻,马上!
吴总监叹口气说,好,商副董您稍等,我去找会计开支票。
吴总监一人出门去了。
章经理颇为兴奋地说,商董,您真的一言九鼎,帮我大忙了。
客气了,商国安说。
不一时,吴总监手里拿一张支票回来了,他把支票交到商国安手中。
商国安把支票交给章经理。
商国安说,你快去处理吧。
章经理拿上支票,给商国安深鞠一躬,转身走了。
郭一民在门庭的沙发上看手机。这时,章经理从财务室那边走过来。两人互相对视一下。
章经理对郭一民举手做个OK手势说,欧了。
郭一民意会地点点头,跟着章经理往外面走去。
章经理说,郭律师,你说对了,这人的胆子就是利益喂养起来的。
郭一民说,章经理别把我卖了就行。
章经理大笑说,我谢还谢不过来呢,我怎么会卖你啊。
对于任何人而言,钱都是紧缺也流转最快捷的东西。
6
薛广文回到宁乡市的第二天一早,突然来到公司,他没有去自己办公室,而是先来到财务总监室,愣把吴总监给吓了一跳。
吴总监说,董事长您回来了?
薛广文说,过一会明海公司的南怀义来了,你先给他打80万过去。
吴总监说,可是,那笔款子已经支给章经理100万了,现在只剩20万了呀。
薛广文大惊说,什么?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再处理的吗?
吴总监说,章经理找了商副董,是商副董批的。
薛广文气得牙都快咬碎了,大骂一句“王八蛋”走了。
薛广文骂人有自己的艺术。他只骂一句“王八蛋”,却不点名是哪位,让很多听骂的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还是别人。
薛广文回到自己办公室,交待秘书说,如果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市委有人找我,暂不确定何时能回来。
薛广文接着就开车走了。
薛广文刚一走,南怀义就来了,他敲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秘书小姐迎问,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南怀义说,我找薛董事长。
秘书小姐说,不好意思,
南怀义说,是薛董让我今天上午来找他的,请您通报他一声好吗?
秘书小姐说,市委来电话找他,他去市委了,他一早就去市委了。
南怀义说,什么时候回来?
秘书小姐说,不好意思,他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南怀义摇摇头只好走了。
事实上,宋明海只是因为伟业公司欠他太多,必须见缝插针,努力让他们还一点是一点,并不是没有这80万公司就真的过不去了。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是薛广文简直是在耍他,明明说好要还80万的,第二天竟然闪人了。宋明海平生最反感被人骗,这口气他真的咽不下了。
宋明海很快亲自驱车来到伟业公司,气冲冲走进公司楼内,他经过前台时,前台小姐认出是明海公司董事长,立刻上前打招呼说,宋董您好,请问——
宋明海没有理睬前台小姐,直接往董事长办公室走去。
宋明海径直来到董事长办公室门口,一边用拳头敲门一边朝里边大喊说,薛广文——
门被从里边打开,秘书小姐出现在门口。
秘书小姐说,宋董事长,您——
宋明海一样没有理睬秘书小姐,直接往里闯去,秘书小姐只好用手去挡,被宋明海一把推开。宋明海一边往里闯,一边大声嚷叫说,薛广文——薛广文!
秘书小姐急忙说,宋董,薛董他不在办公室啊。
宋明海怒说,不在办公室?他去哪里了?
秘书小姐说,可能是去市政府去了。
去市政府?宋明海说,我看他是不敢见我吧?
秘书小姐说,薛董真的是去市政府了。
那这样吧,宋明海说,他回来了你给我传句话给他,一周之内还款,如果不还,就在法庭上见吧!
秘书小姐不置可否说,我一定把您的话传给薛董。
宋明海口吐粗话说,这人真他妈太不讲信誉了!
宋明海骂骂咧咧走了。
躲在暗处的郭一民看着宋明海暴怒的样子,脸上乐成一朵花。
7
公安大楼门庭的宣传厨窗,有好几个人正阅读一份局办印制的简报。其中有一篇文章十分引人注意。正标题是:危难时刻显身手。副标题是:受害人方周志致人民警察马超的感谢信。大家一边阅读一边小声议论。
有人说,感情真挚,写得好。
有人说,这和方周志在电视采访时说的意思不一样啊!
有人则阴阳怪气地说,你们难道还看不出来吗?这那里是表扬信,分明是告诉人们,那个挑唆他女朋友的人就是马超。
某种意义上讲,世间最恶毒的动物非人莫属。虎狼也好,蛇蝎也好,他们的恶毒一般都是直线形的,要杀你直接冲你而来。但人不同,明明是要杀你,自己却不露面,甚至不用动刀动枪。譬如方周志,明明是要编织和散布马超的谣言,竟然是写表扬信来表扬马超。
然而,马超挑唆何位梅刀砍方周志的谣言在公安局里已经是满天飞了,但马超的事情太多了,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能注意到有关自己的那些谣言。
这时,马超也进到门庭,朝厨窗这边走过来,那些发议论的人立刻闭嘴。
马超也凑近过去看了看厨窗里的表扬自己的表扬信,脸色立刻阴了,他很快去到传达室,找来一把厨窗的钥匙,打开厨窗门锁,把里边的写有感谢信的一页摘出来,并顺手撕掉了。
大家都一阵愕然。
马超找到李向东请了一天事假。
马超让亚男开车拉自己走了,目的地是乔一丁舅舅家的村子车呜峪。
去车呜峪的公路,是是宁乡市最险要的一条路。
马超和亚男的蓝色小车在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行进。蓝色小车的后面不远有一辆无牌小车尾随着。无牌小车后面有一辆摩托车,摩托车上是两个年轻人。摩托车后面,还有一辆小车。
没有人知道,方周志早已在暗中注视着马超的一举一动。更没有人知道,周南也早已在暗中注视着方周志的一举一动。方周志知道,马超此去车呜峪,一定是鼓动乔一丁的舅舅找自己的麻烦。周南则也大致能猜想出方周志会针对马超做些什么动作。
周南的小车来到一段最险峻的山路。这里坡陡,临崖,且多弯。周南一边开车一边左顾右盼仔细观察着路的两旁。他终于发现了一点什么,遂停车下车,果然路边的一巨石后面藏停着一辆摩托车。他拿出一根红笔,在摩托车黑色座垫上写了几个字:别被人使用,快跑!写完了就再往前走一段,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往山坡上观察,果然看到不远处的几丛灌木似有异动。周南摇摇头,叹口气,拔出手枪朝那几丛灌木上空连开几枪。周南当然可以把他们抓住。但如果那样,方周志就没救了。他现在的想法,是要方周志自首保命,而不是将他致于死地。周南开枪没多时,那两个年轻人很快下到公路,从巨石后面抬出摩托车,很快逃走了。
几声枪响自然也惊到了正在开车的方周志。
怎么回事?哪来的枪声?
方周志赶紧停住小车,凝眉想想,赶紧调转车头。
不一时,方周志远远看见周南在一块巨石上坐着,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方周志再次停住,下车朝巨石走过去。
周南正在观看远处的风景。
舅舅,方周志说,您怎么来这里?
周志,周南不看着方周志说,你现在已经是站在悬崖边了,你还要往前走,那就是万劫不复,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方周志说。
你想在此给马超制造车祸,对吧?周南说。
我没有!方周志说,马超唆使何位梅拿刀砍我,我没有追究他,他不感恩我也罢,还要去挑动乔一丁的亲戚找我麻烦,这事您可知道?
所以你就找人在这里害他?
我没有!方周志再次否认说。
我真没想到,周南痛苦地不停地摇着头说,你会变得这样恶毒!
我没有!
我完全可以把那两个人抓起来!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周志,周南放低声音诚恳地说,去自首吧,别再往前走了,不要让你妈妈白毛人送黑发人好不好?
方周志下意识地环顾一下左右说,那您说,让我妈妈看着自己的儿子在监狱里蹲一辈子难道就很好吗?
活着,就有希望,周南说,你只要好好表现,是有机会获得减刑的,如果你能在监狱里立功,提前释放也不是没可能的。
我要进了监狱,方周志说,那和死了有什么不同?
周南说,凭你的聪明,即使在监狱里,只要努力改造,摆平心态,也一样会有用武之地,一样有机会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方周志说,有这种可能吗?
周南说,肯定有。
公路一侧的峭壁之上森林密布,另一侧的悬崖前方蓝天之下,山外有山,峰峦叠障,满眼苍翠。隐约的林涛声和偶尔的鸟呜声相互衬托出的一种深刻的寂静。周南和方周志对话似乎有点平静下来,很诚恳,也很真实。他们没有再对方周志有没有涉案进行争执,而是差不多已开始讨论如何面对方周志在监狱里服刑的问题了。很显然,方周志再一次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他似乎看到了一线光明的希望。如果他能再往前一点,他的灵魂几乎就应该可能获得救赎,自首认罪,回归正途。但是,就在差不多是千钧一发之际,方周志再一次退回去了。
不!方周志忽然十分警觉地大声说,您别总是忽悠我,5.17案与我无关,我什么也没有做!
方周志为自己险些跳时周南的“陷阱”而惊出一身冷汗。
周南功亏一篑。
8
蓝色小车停在双贵家院门口。亚男一人在车里看手机。院子里的柴垛旁,双贵爹坐在一根柴墩上抽旱烟,马超坐在双贵爹旁边。双贵娘这时恰好不在家。
马超说,大爷,我们查清方周志的杀人事实,只是时间问题,我们警察肯定会做到的。但现在必须从一些小事入手,一步一步追查。比如,他对乔一丁的女朋友说了乔一丁的很多谎话,骗乔一丁的女朋友离开了乔一丁,我们就先从他说谎话开始查起,一步一步慢慢往根上追。
双贵爹说,警察同志,我外甥死了,你们就是再怎么查,我外甥他也活不过来,你们这么劳神费力,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
马超说,大爷,不是您这样说,人活名树活皮,现在乔一丁担的是杀人后自杀的名誉,可真正的事实,是方周志杀死了乔一丁。这杀了人和让人杀了可是不一样的啊。
双贵爹说,那你是意思,是查出来乔一丁是让人杀了的,让杀人的那人偿乔一丁的命对吧?
马超说,对呀,不然乔一丁就冤死了。
双贵爹冷笑说,对?对什么对?冤死了一个,现在弄得再死上一个,死一个变成死两个,太不划算了,这么简单的账也算不过来?再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看还是算了吧。
世间居然竟还有人会如此地对待仇恨。马超是平生第一次领教双贵爹的这种算账方法,他一时都不知怎么回答他好。
双贵爹接着说,我外甥死了后,我难过了好一段日子,刚刚想开,不难过了,现在再挑起来还得难过。要是真能让我外甥活过来也好,那怕再难过十回,我也愿意,可是你们也不能让我外甥活过来不是?
这时,双贵娘从外面回来了,她看见门外停一辆小车,大声嚷嚷说,天哪,我们家这是来什么贵人了,还开着小车!
在车里的亚男从窗口回双贵娘话说,大娘您好。
哎哟,双贵娘惊叹说,还是个大姑娘!
您说的贵人在您家院里呢,亚男笑着说,您快进去吧。
那你也进屋喝口水呀!双贵娘说。
不了,我就在这里歇会吧。
双贵娘进院来。
马超站起身说,大娘您好啊。
双贵娘见是警察,忽然冷下脸来说,怎么又是警察,是不是又是说死鬼乔一丁的事情?
双贵爹嗔怪双贵娘说,你对客人说话能不能客气点?
大娘,马超说,我们来是想帮助你们的。
帮助我们?双贵娘看着马超说,帮什么呀?你们让我们家接回来个屈死鬼,都把我们家害苦了。
大娘,马超说,这一回啊,我们真的是要帮你们的,您老听我说好吗?
有话快说,我听着呢。
我们想要您二老向法院起诉一个人的。马超说。
起诉谁?双贵娘说,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起诉一个害死乔一丁的坏人,马超说,他叫方周志。
你说什么?双贵娘说,是害死乔一丁的坏人?敢情乔一丁是让人害死的?我就说吗,我们家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乔一丁,哪来本事杀人的,原来他是被人害死的啊?
对,马超说,他是让一个方周志的人害死的。
那不行,双贵娘说,乔一丁是我们外甥,不,是我们的继子,不管他是方周志还是长周志,害死我的人就不行,我要他一命还一命,还要他给我赔钱!
只要你二老同意,马超说,我会帮你们找个律师,请律师帮你们打这个官司。
同意,双贵娘说,我们肯定同意,你就帮我们找个律师吧,只要能赔线给我们,这个官司我们打定了!
双贵爹瞪双贵娘一眼说,你就知道一个钱字!
马超一时心血来潮想鼓动两老以诽谤罪起诉方周志,现在一个持反对意见,一个倒是愿意起诉,但目的只是要对方赔钱。这官司还怎么帮他们打?马超开始摇头了。
第十五章武力最难攻克的不是城池
1
停车场上,周南往一辆小车走去,一边拿出手机,正要拨号时,看见李向东从另一车小里出来,就不再拨了,李向东也看到了周南。
李向东说,周队,您这是要外出吗?
周南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李向东说,什么事?您说。
周南说,你多留心点小马,别让他一个人到处瞎跑。
李向东说,好的,我会留意的。
周南看见李向东往大楼里走去,好像并没有很重视自己的话,忽然严肃地重申说,这是命令!
李向东急忙转身立正回答说,是!
周南这才放心走了。
李向东望着周南的背影皱起了眉头。他是听到局里有人在议论马超,说他是挑唆何位梅对方周志行凶的人,但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可是这又与马超“到处乱跑”有什么关系?何位梅不是已经入监了吗?马超就算“到处乱跑”还能做什么事呢?
是命令就得无条件去执行。李向东拿出手机,立刻给马超打电话。他决定在周南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一定不能让马超“到处乱跑”。
马超果然又在“到处乱跑”。这时,他正在坐着亚男的车去往城郊的一个村子。他们车子的后面有一辆小车一直在跟着,两人都丝毫没有察觉。
近一段时间,马超每每外出,都有一辆小车在偷偷跟着,马超亚男完全不知道。这也周南为什么命令李向东看着点马超别让他到处乱跑的原因。
马超接起手机,说,李副队,有任务吗?
李向东说,都快8点了,你怎么还没来上班?
马超说,今天不是周末吗?
李向东说,是周末?啊,那你忙自己的吧。
周末又怎么能管得了马超乱跑呢?李向东收起手机,自语说,啊,是周末。
马超也收好手机。
亚男说,李副队长周末也还上班?
马超说,他是值班。
亚男说,值班和上班不一样吗?
马超说,上班是在国务院规定的八小时之内工作,叫做上班。在国务院规定的八小时之外上班才叫值班。
亚男说,那你不值班吗?
马超说,那上个周末你见过我吗?
马超和亚男当然还是在寻找那件雨衣。这一次的目标是城北村一个姓张的收废品的人。
马超亚男的小车后面的那辆小车一直在在跟着他们。马超亚男浑然不知。
应该是快到目的地了,亚男放慢一点车速,两人都在留意着路边的招牌。
回到办公室的李向东,正在翻阅着案卷,翻着翻着,不期然脑子里突然又闪出周南刚才对自己的命令来,他想,既然周队在周末命令自己看着马超一点,不要让马超到处乱跑,应该是也包括这个周末的时间的,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李向东赶紧拿起电话给马超拨号。
马超亚男都看到了公路右侧有一条岔路,岔口口立一招牌,上写“城北村”。
亚男往岔路上拐进去。他们后面的小车开始减速,似乎也准备跟着拐进去。
这时,马超的手机又响了。
马超接起手机说,李队长,有事吗?
李向东说,小马,你在哪里?
马超说,我在去城北村里的路上,有事吗?
李向东说,你去城北村里干什么?
马超迟疑一下说,啊,啊,我,我和亚男去看一个亲戚。
马超平时一般不会对李向东说谎,偶尔说一回谎时,舌头就有些不太听使唤,说出的话也不哪么自然顺溜。
李向东说,必须要去看吗?
马超说,有任务吗?
李向东说,不是必须要去的话,你回来吧。
马超说,那好吧。
马超收起手机,有几分沮丧地说,算了,调头吧。
这段水泥路不是很宽,调头麻烦,亚男就干脆倒车后退,准备后退到大路上再转身。但倒至路口时,他们后面的那辆小车正停在岔口的地方。亚男按喇叭发出倒车警示后,那小车才不得不往前超过岔口让亚男倒出来。
亚男一边倒车一边说,这人,怎么这么迟顿,会不会开车啊!
亚男和马超往市区折返而去。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的小车也调头跟着他们折返了。
李向东也不知道周南的意思。马超不知道李向东的意思。跟踪马超的人也在纳闷:马超都进到村口了,为什么突然又调头折返?
2
张忠民和周南的小车正在往周南的老家村子行驶。
周南知道,马超注定不会停止对方周志的暗中调查,更知道方周志会阻止马超,甚至会用些阴狠的手段伤害马超。他也希望马超能帮自己找到确实有效的证据,尽快依法抓捕方周志。他虽然认定了方周志是5.17案的真凶,但以现有一件雨衣以及何位梅的供述,正如渠胜东所言,暂时还没有条件逮捕方周志。他此次回老家,就是想借用方周志亲人的力量来劝说方周志自首,保住方周志不会被判死刑。此行能否达到目的?他心中还没底。
说时迟,那时快。两小时后,周南回到老家村子刘家坪。
周南从车窗上看着外面的树木和庄稼,田梗和石头,是那样的真实可信,脑海里闪出郑板桥的一句诗,“一草一叶总关情”,不由眼含热泪,心中感慨万千。家乡是一个人的出发点,也是一个人一辈子的根据地。人只有回到家乡,才会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温暖,这是那种不同于世间任何样式或种类的温暖,是一种彻骨的沁人心扉的温暖。
小车从国道一侧的一条小路开进去。这是通往刘家坪的一段水泥路。水泥路的右边是一条小河,小河依伴着水泥路一直通向村里。张忠民的小车在水泥路上前行几百米时,可能是轮胎碾过一块小石头,车身颠了一下,接着就听到一种沉闷的“哗啦”声,仿佛是什么地方出现了塌方似的。
什么声响?周南问。
好像是路基下的声音,张忠民说。
看看吧,周南说。
如果在别处,周南大有可能过去就过去了,但这是在他的家乡,他不愿意也不能够忽略任何有可能发生哪怕是很小问题的任何疑点。人只有被一种浓浓的亲切感包围时,才会演译出一种本能意义上的体贴入微。
张忠民把车往前开到路边停下,两人下车。
这是一段挨着小河太近的路段。可能是近日下雨时,洪水浸蚀到了路基,把水泥路下面的土石冲走了一大片,使得水泥路面薄厚不均的水泥板悬在了空中,虽然也不至于水泥板会马上因为失去支撑而塌陷,但看上去还是很有几分危险的。再说,如果一直不被人发现,也没有人予以处理,有车经过时发生事故肯定是迟早的事。
周南说,小张,你把车开到路中间,再把车里的三角架摆在后面路上,不能再让车辆走了。我到下面处理一下。
周南往路基下面走去,张忠民返回小车。
周南仔细观察了一下,看到原来组成路基下的很多石头并没有被雨水冲走很远,如能把那些石头集中到塌开的水泥路面的下面,临时垒起一个台子,先把路面支撑起来,就可以避免路面塌陷。
周南立刻动起手来。张忠民也下来了,也跟着周南干起来。
这时,有两个村里的年轻人各骑一辆摩托过来了,他们看到路中间停一辆小车,车里边却没有人,正疑惑间,听到路基下有人在说话,走近来一看,竟是周南和一位不认识的年轻人正在搬石头呢,再一细看时,立刻明白了周南把小车拦在路中间是什么意思了。两人既惊奇又感动。
天哪,一位年轻人说,周南叔叔您这是刚回来吧?怎么干起这活来啦?您快快回村去吧。
周南边干活边说,你看挺危险的,得先临时垒一个台子支撑一下,不然怕会出车祸的。
另一位年轻人说,那也不能让周南叔您干这事啊,您快点别管了,我这就去喊人来干。
周南说,很简单的,很快就能干完的。
一个年轻人帮着周南干起来,另一年轻人骑摩托车很快回村去喊人了。
不一时,去喊人的年轻人带着村长周保国来了。周保国大呼小叫的下到路基下面来。
周南兄弟怎么是你啊,周保国说,是刚回来吧?怎么干起这个事来了,快罢手跟我回村里去?
大哥来了啊,周南说,我看见挺危险的,怕过路的车辆不知道会出事的,这样很简单的,先垒个台子临时支撑一下,你再找人慢慢处理。
不行不行,周保国说,让他两个年轻人接手去垒,你和司机跟我回村。几百口人的村子,怎么能让你来干这个?真是的!
这不也是正巧看见了吗。周南说。
两个年轻人很快帮着周保国将周南和张忠民又推又拉,赶他们俩离开。
一个说,对的,周叔快回村里吧,余下的我们来垒。
另一个说,是啊,您回吧,我俩干。
走走走,周保国也以命令的口吻说,兄弟呀,我给你说,不管你在外面当什么大官,回到老家,还归我村长管,快点跟我走,正好让我也享受一下你的小车。
周南和张忠民只好朝两年轻人挥挥手,跟着村长上车走了。
对于方周志涉5.17案的事情,周保国的吃惊是可而知的。
周南先去方周英家里看周瑞琳。
周瑞琳还是不能说话。但亲人之间的沟通,未必一定需要会说话。周南紧握着周瑞琳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在要说什么了。周瑞琳首行很感激周南回来看自己。但她很快又说,儿子方周志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他是在忙呢?还有出什么事了?周南当然不敢据实招来,只好对周瑞琳编瞎话说,方周志去北京出差了,他不知道您的情况。又说,方周志一旦回来了,我会第一时间要他赶快回家来看您。周瑞琳朝对周南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但接着又再三嘱咐周南,要周南多关照方周志,还说关照不一定是要帮方周做什么,更要多多地敲打他,批评他,教他如何做人什么的。周南连连点头应允。又对她说一定要听医生的话,坚持锻练,争取尽快好起来。
周保国已把常文斌约到村边的一个小饭馆去了。周南看过周瑞琳出来,就直接来到小饭馆。周南和周保国都认为,方周志的事,必须得和常文斌谈谈。因为在他们两人的感觉中,常文斌和周瑞琳乃至方周志方周英还是一家人。
三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很显然,方周志涉5.17案的事情让常文斌很难接受。方周志现在虽然已明确表示不认常文斌为爹了,但在常文斌心里,方周志还是自己的儿子。他认为方周志现在不认自己,只是一时糊涂,他总有一天会清醒过来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方周志一辈子不认自己,只要方周志能越来越有出息,能像周南一样成为全村人的骄傲,那自己也绝不会有丝毫后悔。因为,自己完成了师傅方世杰的临终嘱托,自己问心无愧。在常文斌的认知里,自己这一辈子能够忠信守义不负师命,就很成功了。但是,现实打了他的脸。方周志居然成了杀人罪犯。这让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接受不了。
你坐实了?常文斌问周南。
坐实了。周南说。
我有罪。常文斌说。
一种彻骨的痛苦让常文斌的脸变成了一具木刻。
别什么事都往你身上揽好不好?周保国说,周志是大人了,再说现在你也管不着他了,怎么可以怪到你头上?
我没有教育好他,常文斌说,我辜负了方世杰大哥的托付。
你养大了他,供他读完了大学,周南说,你做得太多也太好了。
他大学毕业后,我就没再管他了。常文斌说。
你想管也管不到了。周南说。
其实我要管他还是能管到的,常文斌说,怪我大意了。
他都和你脱离父子关系了,你怎么管他?周保国说。
他是脱离了,可我又没有脱离。常文斌说。
别说这些了,想想怎么办吧。周南说。
我觉得我活得没一点意思了,常文斌忽然站起身说,你俩慢慢吃,我的胸口有点憋闷,我得出去吸口凉气。
常文斌一个人出门去了。
周南说,文斌哥这人也是的,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周保国说,他一直把方周志现在的成功,看成是他自己的成功。
他不是都与瑞琳大姐离婚了吗?周南说。
他们几十年的感情,不是一纸离婚证能替代了的。周保国说。
保国哥,周南说,你也是看着周志长大的,现在又是村主任,我看还得你出面劝说周志自首。
我不行,周保国说,这事我看还得文斌哥去办。
你不是说他俩现在关系闹得很僵吗?
别看文斌哥和大姐离婚了,周志最怕的人还是文斌哥,现在呀,只有文斌哥能制服得了他。说老实话,我自己肯定是没有一点办法。
两人正聊着,伍横急慌慌的闯进饭店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伍横一进门就说,周南叔,保国叔,文斌叔他人呢?他不是和你们一块吃饭吗?
周保国说,你找他有什么事?
伍横把布包放在餐桌上,说,文斌叔刚才去我家了,他把这个布包给了我,说是我丈母娘放在他家里的。说完就走了。结果我打开一看,里边是文斌叔的一张存拆还有一些现金。这东西分明不是我丈母娘的,我们怎么能要呢?
周保国站起身紧张地说,不好!南子,你快跟我去找文斌!
周保国一边说一边往外冲去。
周南感到莫名其妙,只得跟着周保国走了。
两人先来到常文斌的家里,门开着,人没有。
周保国略微想想,说,他可能是去瓦窑坡了!
两人遂转身走了。
每个人活着,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理由。常文斌活着的理由,就是完成方世杰的托付,照顾好周瑞琳,把方周志和方周英养大,还要让方周志成才。几十年来,常文斌就是在完成着方世杰的托付走过来的。他让方周英嫁给伍横,组成了一个新家。他用棍棒逼着方周志习文练武,供方周志上了大学,让方周志成了文武全才。现在,他虽然在方周志闹腾下与周瑞琳离婚了,但这与他自己的功德圆满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他看好方周志,希望他一天天长成一棵巍峨大树。他相信,只要方周志能一天天进步,总有一天,他会转过身来感激自己的。可是现在,周瑞琳不幸患了脑梗,而方周志,则是成了杀人罪犯,不久就会走上断头台。他认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周瑞琳,没有教育好方周志,辜负了方世杰的重托,他不仅是失败者,而且是最大的失败者。他现在已经看不到未来了,也失去了所有的盼头,失去了一切,他活着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了。
周南和周保国来到瓦窖坡。这里有方世杰的坟墓。周南和周保国远远望见方世杰的坟墓前跪着一个人,那人正是常文斌。
常文斌是来这里向方世杰来谢罪的。他准备要在方世杰坟前一个人静静地了结自己的生命。
方世杰墓碑前的供台上,摆着很多烟酒和各种点心等食品。常文斌给香炉里点上三柱香,再将很多冥币和表纸点着了,将一瓶白酒淋倒在火焰上,火焰在酒精的助力下腾空而起。
周南和周保国在常文斌身后跪下来。
常文斌也已察觉到了。
常文斌说,你两来这里干什么,快点走开。
周保国说,文斌哥,你别做傻事。
周南说,是啊,文斌哥,你这是要干什么呢?
常文斌说,你们是走,还是不走?
周保国说,不走。
周南说,要走一起走。
常文斌站起身,周保国和周南也站起身。
常文斌转身对两位说,你们走吧,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周保国说,文斌哥,你不能——
周保国话犹未了,常文斌一拳朝他打来,周南飞快上前替周保国挡开常文斌的攻击。两人你来我往打了起来。
周保国大喊说,文斌哥你疯了?
两人全然听不见周保国的喊话,只管痛快淋漓地对打。
几十回合后,看看谁也制服不了对方,就只好停了下来。
常文斌说,你的拳法不伦不类,是从哪里学的?
周南说,一半是形意拳,一半是国家套路。
常文斌说,我说嘛,这么古里怪气的。
周保国见两人不打了,就走过来说,好啦,说正事吧。
常文斌说,两位兄弟,你们别拦着我好不好?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只是想早走一步而已。
周南说,文斌哥,人生自古谁无死,是一位古代英雄写的,后面的一句是,留取丹心照汗青。意思是死也要死得有价值一些,不能糊里糊涂去死。
常文斌说,我也不是糊里糊涂去死,我是活得没意思了。
周保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要那些狗屁意思干什么!
常文斌说,你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有儿有女有孙子有外甥,又是村主任,我呢,我有什么?我本想把方大哥的儿子培养成至少是像南子一样的人,可是现在他都成杀人犯了,不久还要被政府处死,你说,我能和你比吗?
周南说,周志会不会被判死刑还一定呢!
常文斌说,自古杀人都得偿命,他杀了人家两个人,能不死吗?
周保国说,周志现在还好好的呢,还没有抓他呢!
常文斌说,南子不抓是下不了手,可他不抓别人也会抓的,躲得过初一,能躲得过十五吗?
周南说,现在国家的法律是少杀慎杀,只要周志诚恳认罪,就可能死不了,只要能活着,就还有希望,凭周志的聪明劲,他一定还可立功减刑的。
听周南说可以不死,常文斌立刻睁大眼睛说,你说的是真的?
周保国说,南子兄弟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常文斌终于拾回来一点信心,说,那可以快点让周志去向政府自首啊!
周南说,我这次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常文斌说,自首能免了死刑,你为什么不叫他去自首?
周保国说,南子兄弟就是因为劝不了周志才回来找你的,你自己倒不想活了,你死了,你让谁来管这事?
周南说,现在就是要商量一个办法,看看怎么劝周志去自首。
常文斌说,这应该很好办吧。
周南说,要是好办,我就不回来了,周志现在是死活不听我劝。
常文斌说,要是这样,我明天就去市里找他。
周保国说,他现在连你这个继父都不认,你又怎么劝他?
常文斌叹口气说,那怎么办?
周南说,我刚才和南子兄弟说,咱们去找方百昌怎样?
方百昌是方姓人家的最高长辈,方周志应称三爷。
三个人这时都冷静下来了。大家席地而坐,开始讨论劝方周志自首的事情。
周保国说,我看现在也只有找方百昌了。方百昌是方姓家族中最高长辈,在方姓人中一言九鼎,威望很高,我看现在只有求他了。
常文斌说,我怕也难,周志这孩子我知道,他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人,我怕他也不会听方百昌的——不过,现在也只好先这样试试了。
三人商量妥当了,就一起去方百昌家了。
方百昌已是80岁高龄了,仍然耳聪目明,思维清晰,说话也有板有眼。现在见连在外工作的周南和村主任周保国都来拜访自己,好不高兴,情绪也显得十分高涨。大家喝了一会茶,先聊了一会别的,周南看看时机成熟了,就把方周志涉5.17案的事讲给方百昌,希望方百昌以方家长辈资格规劝一下方周志,要他向政府自首,请求宽大处理。
周南最后说,方伯,我也向您保证,只要方周志主动自首,我一定会在国法框架内尽可能帮他。
常文斌说,不,你不能只是帮他,你一定要保证不判他死刑才行。
周保国说,你这要求也太高了,尽可能帮助就行了,周志犯的是国法,他一个刑警队长,他怎么可以保证他不判死刑呢?
常文斌对周南说,南子兄弟,你说,你能不能保证周志不判死刑?
周南沉思一会,用肯定的口气说,好,我保证!
方百昌说,这样当然太好了,说实话,我们方姓人自古以来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方周志的父亲方世杰,还是抗日英雄呢——
在一旁的方百昌的孙女打断爷爷说,爷爷,不是抗日英雄,是抗美援朝英雄。
方百昌略微尴尬地嗔怪说,就你什么也知道!接着又转对大家说,不管是抗日还是抗美援朝,反正是英雄吧。可是他的儿子却成了杀人犯,真是造孽呀!不过,你们放心,劝方周志自首的事情,我作为方家长辈,当然也义不容辞。他胆敢不听话,那我们方家的家法也不是摆在那里供人看的。你们让他来见我吧,我量他也不敢不听我话的。
谈完了方周志的事情,再聊一会别的,大家就拜别方百昌走了。
4
严格说来,人是无法自主的。命运赐给你什么样的人生,你就得接受什么样的人生,事实上你也只能够接受了什么样的人生,不论你自己愿意与否。何位梅入狱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和被教育,已经完全适应了监狱的生活。其间,马超也不断写信给她,其中有一封信这样写道——
……我虽然仍然没有给你带来让你高兴的信息,但你一定要坚信,正义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恶有恶报,我一定会将恶人绳之以法,把公平和正义还给你。然而,在你我等待好消息的期间,我们必须对之前法庭对你的判决有一个科学理性的认识。比如,法庭虽然没有惩罚到那个恶人,并不是法庭有意袒护那个恶人,而是法庭暂是没有办法惩罚他。咱们中国的刑事诉讼的原则,是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还有一条就是疑罪从无原则。韩东义的辩护非常成功,但由于缺乏真凭实据,也只能做到让法庭怀疑那个恶人有罪,而疑罪是要从无的,因此法庭暂时还没办法惩罚他。然而,你知道这个案子在我这里远远没有完结。何姐,我可以原则地告诉你,我已经有所成果,用不了多久,我的成果就会自然形成一个新的证据链,到时候,那个恶人就再也无处遁形了。所以,何姐,我们千万不要因为这一次法庭放过了那个恶人,我们就对咱们国家的法律丧失信心。我们与恶人斗争,永远要遵从法律,依靠法律。试想,如果我们大家都来自己动手以恶制恶报仇雪恨,那岂不又回到无政府主义时代了吗?回到无政府主义时代你会愿意吗?
何位梅也接受了马超的说法。她还把马超的信常常分享给狱友。狱友们也把马超当成大家共同的精神食粮。
马超的行动没有停息,虽然不断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掣肘。
一日,周南再次要马超去到他办公室谈话。
周南问马超说,乔一丁的舅舅那边情况怎样?
马超说,没怎样。
马超总是十分快速而又冰冷的口气,使得他和周南之间的气氛总是怪怪的很不正常。
周南用舒缓而且完全像是商量式的口气说,小马,以后,你不要再一个人单独行动了,好不好?
马超说,我的任何单独行动都是私人行动,我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直都是待命状态,从没有影响我的工作。
很好,周南说,以后,你的私人行动,不,不是私人行动,我是说,你如果是出去找什么证据的话,可不可以告我一声,我还可以派人协助你呀。
没必要,马超说,我也没有单独去找过什么证据的。
好,周南说,还有关于5.17案,我有整体安排,你如果有单独行动我们需要协调一致才行。
您有整体安排?马超冷笑说,您是指案子复议走过场糊弄受害者吗?还有,对于韩东义的律师函,采取完全忽略态度,这是您的整体安排吗?
小马,周南不由得有些生气地说,你只知其一,一知其二!
马超说,其一其二,还不都是为了放过方周志?
周南站起身,严正地说,马超同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马超说,难道我说错了吗?
你错了!周南显然也火了,说,我没有要放过方周志!
马超质问说,那你为什么要我停止行动?
周南终于忍不住了,在地上不停地踱起步来,良久,他尽量压住了自己的火气,说,小马,你能不能不要再单独行动?
马超干脆用坚决的口气说,不能!
周南说,你刚才说,方周志也在暗中寻找毁灭证据的机会,你一个人单独行动有可能与他碰头,你知道不知道?
马超说,我当然知道。
周南说,方周志的功夫在你数倍之上,你和他单独碰头会有危险,你知道吗?
马超说,我不怕!
周南说,他一招可以致你毙命!
马超冷笑说,我要是怕死,我就不选择当警察了!
周南说,你是想自己找死吗?
马超说,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要是照您这么说,上世纪50年代的抗美援朝就干脆别打了!
周南说,我当警察几十年了,还没有遇到一个敢跟我顶牛的人呢!
马超说,不好意思,我让您不高兴了。
周南终于大怒说,你给我滚吧!
马超站起身走了。
被一个晚辈顶撞,尚且不好受,被一个心中特别喜爱的特别想亲近的晚辈顶撞,就不是好受不好受的问题,而是一种悲伤。周南好像从来还没有领受过这样的滋味。他望着马超离去的背影,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5
方周志回老家看母亲的前一天,终于如愿以偿收到明海药业公司委托他起诉伟业商贸公司的委托请求。
宋明海两次去找薛广文都吃了闭门羹,咽不下这口恶气,就和公司高层商量要起诉薛广文和伟业商贸公司。但大家再次研究了与伟业公司的合同,发现合同中有一个巨大的漏洞,就是没有确定还款期限。这官司能打赢吗?宋明海派南怀义先联系一下方周志,先向他咨询一下,如果能打赢,就委托他代理自己公司起诉薛广文的伟业公司。
南怀义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来到方周志办公室。
方周志认真看完了南怀义带来的明海公司和伟业公司的几份合同书,说,打官司看合同书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要看签署合同书时的具体背景,还要结合两个公司一直以来经济往来的情况。这官司虽然难打,但我认为还能打,只是需要有一点准备时间。
南怀义感激地说,准备时间肯定是要的,那您的意思,是可以签委托合同书吗?
方周志说,我首先感谢宋董对我的信任。这样吧,我明天回一趟老家,看看我妈妈,后天上午与你签约,你看怎样?
南怀义感动地说,太好了,那我后天上午来找您,好吗?
方周志说,OK!
方周志接到宋明海的委托请求,高兴极了。他打电话夸奖了一番陆定坤,又委托了一些事情给他,接着就准备回老家看母亲的事了。
刘家坪是个很小的村子,谁家有个什么事,一下子全村人就都知道了。早有人把方周志很快会回来的消息报告给了方百昌。方百昌担心方周志回来后会像往常一样看过了妈妈就不声不响走掉,害自己逮不到他,不能完成周南等人的托付,就派了几个年轻的方姓人等在村口的路上。那几个年轻人看到方周志开着小车进到村子后,就立马把路给封了。各人做事有各人的方略,方百昌认为这是他能逮到方周志的最好办法。
方周志开车直奔姐姐家而去。
儿子是母亲生命的延续,母亲是儿子生命的依托。方周志太累了,他需要回到母亲身边休息一下,那怕只是片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没有什么人能够背弃自己的母亲,方周志也一样。
方周英正在帮妈妈喂饭,方周志推门进屋。
方周英不无抱怨地说,弟弟你可回来了!
周瑞琳深情地看着儿子,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凝聚在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里。方周志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噗嗵一下双膝下跪在母亲面前,哭着说,妈妈,儿子不孝,儿子做了错事,儿子对不起妈妈——
方周志把头埋到母亲的腿上。
没错,这一刻,方周志作为人子,在母亲面前,他已然本能地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是真的在用心向母亲忏悔。如果他的这种感觉和想法能够正常延伸,他必然会在母亲面前一吐自己所有做过的错事,让他灵魂获得真正的救赎……然而,他会吗?他可以吗?
方周英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弟弟,几乎像是在用别人的嘴巴说,弟弟,你——
方周英的话让方周志从瞬间的本能感觉中突然警醒过来,他返回到了现实中,他被自己刚才的样子和从嘴巴中言不由衷流出的一句话吓了一大跳,他神经质地看向姐姐,说,姐姐,我刚才说什么了?
方周英仍然怀疑地看着方周志说,弟弟,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我没有呀!方周志很快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正常说,没有啊!
周瑞琳眼睛里喷薄而出的母爱光焰,照进了方周志心灵,某一个瞬间,方周志事实上已经获得了一个灵魂救赎的契机,但是方周志没有珍惜,他很快就把它给丢掉了。
可是你刚才说,方周英说,说你做了错事,还说对不起妈妈。
方周志记起来自己是说过做了错事和对不起妈妈的,他恨不能搧自己一巴掌。此一时非彼一时,他当然不能承认,别说是姐姐,就算是妈妈亲口责问他,他也得坚决否认。
姐姐,方周志说,你可能听错了,我没说我做了什么错事呀!
方周英没有继续追问,她心里早已什么都明白了。她想周南舅舅说的没错,方周志是闯大祸了!
你想吃什么,方周英含着泪用打着颤的声音说,姐给你去做。
不用了,方周志说,姐,我最近太忙了,明天一早还有一个合同要签,我看看妈就走,没时间吃饭了。
方周英说,可是,三爷说他要见你的。
三爷就是周百昌,方周志一辈人应称他为三爷。
三爷?方周志又是一惊,三爷要见我?三爷和咱们多少年都没来往啊,他见我干什么?
方周英说,周南舅舅和周保国舅舅找过三爷。
方周英的意思,就是你方周志做的错事周南回来都告诉大家了。
方周志恍然明白,周南要他无论如何要回来看看母亲,原来是要借三爷的力量来逼自己就范的。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不,方周志说,我这一回就没时间去见三爷了,他要问你,你就说下次吧,下次回来我一定去看他。
方周志退开一步,重新给母亲下跪,极其郑重地向母亲磕了三头。
方周志说,妈妈保重,儿子走了。
方周志走了。
但是,方周志把事情想简单了。他开着小车出村时,路上堆了一大堆柴木和石头,旁边站两个方姓年轻人。方周志不得不下车。
喂,方周志对两个年轻人说,你们两个捣什么乱?把柴木和石头放在路上干什么?赶快搬开,你们让我的小车怎么过去呀?
一位年轻人说,你去找三爷吧,这路是三爷让封的。只有三爷放话,我们才会搬开的。
方周志情知事情不小,如果他不去见三爷,他今天注定是出不了村子的。
方周志没再说什么,上车去了。
方周志调头往方百昌家去时,才注意到,有很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正在从一些人家的屋顶和院墙之上朝着自己射来。
方周志自语说,好个狗日的周南!
这时,方百昌正在自家客厅里悠闲自得地和几个晚辈喝茶聊天,忽有一晚辈推门进来向大家报告说,周志来了!
方百昌说,你们先回避一下,人家现在在外面可是个大人物,面子还是要给点的。
晚辈们有的进到隔壁屋,有的迅速离去。
不一时,方百昌听到有人推门,立刻把脸绷了起来。
方周志进屋,向方百昌深鞠一躬,说,三爷,您老近来身体还好吧?
方百昌抬头冷冷地看一眼方周志,正要开口说话,却见方周志忽然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塞到他手上,禁不住被吓了一大跳。
世间的战争,从根本上说都是武器的效量。只要你的武器比你的对手的武器更具杀伤力,更有致命性,那你就更容易赢得战争。
方百昌手拿着钱,绷着的脸一下子就松弛下来,眼神也不再那么道貌岸然,也不再那么居临下,而是变得十分和谒客气起来。
方百昌知道自己一说话,里间和门口的人都会听到,他是想收下方周志的钱的,但绝不能让别的人知道,于是,他只好暂时先用手势与方周志沟通。
你这钱是给我的?方百昌用手势对方周志说。
这种事方周志做过很多次了,当然知道应对办法,就也以手势对手势说,当然是给您的。
方百昌用眼神和一个手指头说,这么多啊,有一万吧?
方周志还是以手势对手势说,不多,是一万。
对于出外面闯荡世界的人们而言,现在的一万块钱已然不再是什么大钱了,但在一些一直固守在农村的老人眼里,一万块钱仍旧是一个天文数字。方百昌显然被震撼到了。
方百昌还是用手势说,你也太客气了吧?
方周志也还是用手势回说,不客气,这是晚辈应该做的。
事情就这样仅限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之中了结了。方百昌颤抖着手把一万元钱揣到怀里,长吁一口气,然后,他那张满是皱折的脸便完成了由冷峻到震惊再到谄谀的演变。
方百昌开始用嘴说话了。
哦,方百昌假声假调地说,周志啊,我听你周南舅舅回来说,你在外面犯事了,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
方周志用肯定的口气说,没有的事,您别听他瞎嚷嚷,我要是犯事了,还能来看您吗?他是看我在市里是著名律师,名气比他大,压了他一头,心里不服,才回村里臭拍我的,您可不能听他的话呀!
有这事?方百昌睁大一下眼睛说。
有啊,方周志认真地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还一直把他当亲舅舅呢,哪能知道他在背后搞我的鬼。
方百昌虽老了,但并不糊涂,他心里自然不会相信方周志的这些鬼话,但是那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他只能装回糊涂了。
那他,方百昌摆动着山羊胡子说,那他就太不应该了。
方周志说,三爷,我近来事情太多,都是市长书记亲自交待的,太忙了,今天是忙里偷闲回来看看我妈,说实话,作为儿子,我真的对不起我妈。
方百昌说,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嘛。你在外面为国尽忠做大事,也是在为方家光宗耀祖,所有方家人都应该感谢你呀。
方周志说,三爷,我现在有急事要回市里,可是村口有人在路上放了很多柴木和石头,小车开不出去——
方百昌打断方周志说,没事没事,我这就让他们把柴木弄走,哪能把路给挡了,就是你不走也还有别人要走嘛。三爷扭头大声朝里间喊话,三喜子,你出来!
三喜子很快从隔壁屋走出来。
三喜子说,三爷,什么事?又转对方周志打招呼说,周志哥你来了?
方周志朝三喜子点点头。
方百昌说,三喜子,你去让那两个人把路上的柴木石头搬走,让你周志哥开车回市里。他是给公家做事的人,不能耽搁的,你快点去。
三喜子说,好,我这就去。
三喜子走了。
方百昌又对方周志说,周志啊,我还得要对你说,一来呢,周南毕竟比你年长;二来呢,他也是你的娘舅,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他怎么做是他的事,咱们方家人一定要大度一点,不要太计较他们,好不好?
方周志说,三爷,我会听您的话的,我不会计较他,您说的也对,他毕竟他是我的娘家舅舅嘛。
方百昌说,你这样想那就太好了。
方周志说,三爷,别的话我就不说了,以后回来再来看望您,我走了。
方百昌说,好,你是大忙人,我就不送你了。
方百昌还是站起身送方周志到门口。
什么样的锁就得用什么样的钥匙去打开。不怕你的锁如何如何固若金汤,我只要拿对了钥匙,打开你那就只是嘎叭一声的事情。
6
在方姓人眼中,方周志倾刻就变成了无罪之身,于是大家立刻恢复了往时那种对方周志的喜欢和尊重。很多人很快拥向方周志的小车,不停地与他打着招呼,表现得很亲近也很亲切。方周志也在大家的问候中很招摇地开着车往村外开去。
年轻人说,周志哥,怎么刚回来就要走啊?住一晚上,和大家唠唠多好啊!
方周志从窗口回复说,不好意思,我真的是太忙了。
年长的人说,周志,你在外面要好好干啊,要为咱们方姓人争光啊!
方周志说,是的,我会的,谁让我人姓方啊!
方周志开车出了村,朝国道方向开去。
方周志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忽然间,他从前面的玻璃上望见,在村路通往国道的交叉路口的中间赫然出现一个坐着的人,那人背向着小车前进的方向。这是什么人呢?又是什么意思?方周志朝着那人开去,开到跟他人不远时,终于看清楚了,他是常文斌。方周志不由又是一惊,握着方向盘的手禁不住擅抖一下,差一点将小车开出路外。方周志不得不刹住小车,下车朝常文斌走近去。
方周志走到常文斌的正面。
方周志说,文斌叔,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常文斌用手指一下侧对面山坡说,孩子,你有好几年没给你爹上坟了,去给他磕个头吧。
对面的山坡就是瓦窑坡。从这里往瓦窑坡望去,隐约可以看见一座坟墓,那就是方周志的亲生父亲方世杰的坟墓。
方周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说,文斌叔,我有没有给我爹上坟,应该不关你什么事吧?
常文斌说,我和你爹是结拜兄弟,我是你叔,怎么能说不关我什么事?
好啦,我知道了,方周志退让一步说,下次回来,我再去吧,我今天回市里有急事。你让开一下,让我开车开过去好不好?
你磕个头能用多长时间?常文斌说,走吧,我和你一起去给你爹磕头,磕完头你就走。
文斌叔,你的好心我懂了,方周志说,可是我今天真的没时间了,你快让开一下,我真的要走了。
不行,常文斌说,你今天必须去给你爹磕个头。
文斌叔,方周志说,你为我们母子三人做了很多事情,你是我们的恩人,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我妈与你离婚吗?就因为你总是这么霸道,总是逼着我做事,还动不动就打我,所以我恨你,从小恨到大。你怎么就不长长记心?
常文斌说,我打你是为了你好,看来,我打你还是不够,我要是一直能跟着你,一直打你,你也不敢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方周志说,你别听周南胡说八道好不好?
常文斌说,胡说八道的是你,周南不会胡说八道。
方周志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不和你说了,你到底是让路不让?
我不让,常文斌绝决地说,你不给你爹去磕头,你今天就别想走。
方周志以威胁口气说,那我就开车撞死你!
常文斌平静地说,你撞吧,我等着你。
方周志真的就往小车走去,但他走一两步还是返回来了,他知道这一招根本吓不倒常文斌。
好啦,方周志说,文斌叔,你到底怎么才肯放我过去?
常文斌说,跟我去给你爹磕个头!
好吧,方周志只好说,我跟你走。
常文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说,走吧。
方周志说,你前面走,我跟着你。
常文斌就往路外走去,方周志也跟在常文斌走去。两人离开公路,一起往山坡上走去。但是,两人离开公路大约百米左右时,方周志忽然转身往车里飞跑而去。常文斌似乎也早有准备,遂即也转身去追方周志。常文斌虽然个小腿短,但他有功夫,很快就追上了方周志,并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方周志挣脱不掉常文斌,就突然转身挥拳砸向常文斌。常文斌挡开方周志,也动起手来。一时间,两人一来一往打起来。
方周志的功夫是常文斌教的,后来还又跟别人学了一些擒拿格斗术,功夫很是了得,但在作为继父和师傅的常文斌面前,还是难以有效施展。几个回合之后,就败阵了。
方周志知道自己走不掉了,就不再反抗,说,算了,文斌叔,我还是跟你走吧。常文斌说,你前面走!
这一回是方周志在前,常文斌在后,一起往山坡上走去。
方世杰去世后,常文斌就年年带着方周志给方世杰上坟,一直到方周志考上大学那年,两人共同的行动才中止了。之后,方周志一个人也来过一两次,但最近几年他是没有来了。方周志往前走着,看得出来,这条通向父亲坟墓的路,虽然不很宽敞,但很干净整洁。方周志深知这都是常文斌干的,心中也难免会对这个已不再是自己继父的常文斌生出几许感激之情。
方世杰的坟墓,与村里其他人的坟墓一样,后面的柳树是当时的引魂柳枝长起来的,坟堆上的草整齐划一,墓门处原来是用青砖垒的一个小堡,现在则是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方世杰先生之墓”一行大字,落款是“常文斌周瑞琳携子方周志女方周英敬立”,碑前的供台上有石头香炉,香炉里还有插过很多香的痕迹。方周志也知道,这些也都是常文斌最近几年干的。
文斌叔,方周志转身看一眼常文斌,由衷地说,谢谢你为我爹做了这么多事情,真的。
给你爹下跪吧。常文斌说。
方周志朝着父亲的墓碑跪下,郑重地磕了三头。他正要往起站时,常文斌的手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方周志说,文斌叔,你压住我干什么?
常文斌说,我要你对着你爹说话。
方周志说,你要我说什么话?
常文斌说,你先告诉你爹你做了什么恶事,再说一下你一定会去向政府自首认罪。
方周志从常文斌手下闪开站了起来说,文斌叔你是不是疯了?我没有做恶事,为什么要去自首?
常文斌诚恳地说,孩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周南舅舅说,你只要自首,他可保你不会被判死刑。你只要活着,就有机会重新做人。就算为了你妈,叔我求你,听你周南舅舅的,去自首吧。
方周志大声说,周南他算什么东西!他是妒忌我在市里的名气比他大,让他没脸面对村里乡亲,就依仗职权陷害我。我告诉你,我是著名律师,我不会做任何坏事的。我不和你计较了,我走了!
方周志说完,转身要走,常文斌挡住他。
常文斌说,孩子,你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周南是什么人,村里人谁都比你清楚,他没有抓你,是给你机会自首,你不要狗咬吕洞宾好不好?
方周志说,我叫你叔,是尊重你,我现在已经听你的话给我爹磕了头,你还要我怎样?
常文斌说,我要你当你爹的面承认你的罪过,还要你向你爹保证会去向政府自首,请求政府的原谅。
方周志说,我不!
常文斌警告说,由不得你说不!
方周志大声说,我就不——
方周志话没说完,常文斌一巴掌打过去,方周志没有躲及,叭一声正好掴在脸上。方周志没理会,拔腿要跑,又被常文斌扯住。两人不由分说再次对打起来。
方周志这回豁出去了,似乎打算了要和常文斌拼命了。两人在方世杰坟前打得昏天黑地。但是,方周志的功力到底还是不敌常文斌,几十回合之后,终于彻底瘫软在地上起不来了。
方周志哭着说,文斌叔,你别相信周南,我真的没有杀人。
常文斌说,周南和我有生死之交,他不会对我说假话的,他亲口答应过我也答应过你妈妈要关照你帮助你的,他也一直在关照你帮助你,你犯下的罪要放在别人头上,他早就抓了,就因为是你,他才一直不抓你,一直要你自首保命,可你呢,你不听他的话,也不感谢他,你还反过来说他不好,你说你是什么人?
方周志说,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人啊!
常文斌知道还没有打服方周志,就再一次主动出击,方周志再次被迫应战,但他显然力不从心,勉强应了几招后,再次瘫软在地。
方周志说,文斌叔,算了,我想好了,你打死我算了,我虽不是你亲生,也是你养活大的,今天,我把我这条命就还给你,从此咱两人恩断义绝,黄泉路上两不相欠——你来吧!
方周志的话让常文斌动了恻隐之心,他沉默一会,似乎忽然意识到方周志又是在对自己耍诡机,便将计就计说,我想我打死你也好。与其让政府杀了你不如我把你杀了。政府杀你,会把你的罪名写出来公布于世,你自己丢人败兴,你们方家的列祖列宗也跟着丢人败兴。我要是今天杀了你,政府就不会再追究你了,政府只会判我死罪给你抵命。这样以我的一条命换下你的名节和你们方家列祖列宗的名节,我也能对得起你死了的爹和活着的你妈,我觉得这样比较划算。
方周志大声说,好!文斌叔,那就求你给我来个痛快的!
常文斌说,你是我的继子,我当然不会让你太难受的。
常文斌走近方周志一步,果然伸手掌劈向方周志的脑门。方周志看出常文斌果然是想要自己命的,急忙用手挡着大喊一声说,慢——
常文斌停住手说,那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说吧。
方周志大哭起来说,可是我还不想死啊,文斌叔,我今年只有30岁啊,我求你饶过我好不好?
常文斌说,孩子,你我一块生活多少年了,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秉性,我说出的话就一定要办到。
方周志说,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人啊——
常文斌说,你这种永不知错的小人,活着只能给你们方家丢人,我看你还是去死吧!
常文斌说着,再次举手要掌劈方周志,方周志情知没办法了,只好彻底认怂,他一边喊说,算了,我听你的了!一边急忙爬到父亲墓碑前,哭着说,爹呀——儿子知错了——儿子一时糊涂,错杀了两个好人——儿子对不起您,也对不起我妈妈,儿子有罪啊——
方周志终于在父亲灵前向父亲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行,并且按照常文斌的要求的,告诉父亲自己将在明天上午就去找公安局自首认罪,请求政府宽大处理。
一直以来,常文斌就是这样“教育”方周志的。方周志也就是这样在常文斌的“教育”下成长为现在的这个样子的。方周志确实也真是受够了常文斌的这种太过严苛的“教育”,才千方百让逼迫母亲和常文斌离婚的。他原来以为,只要让母亲与常文斌办了离婚手续,常文斌就再也管不着自己了。没想到常文斌还是没有放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无奈,仿佛都是命中注定的一样。
第十六章一个被逼上梁山的角色
1
周南突然接到方周志的电话,约他去公园单独见面。周南知道方周志已经回村里见过方百昌了,想他现在约自己单独见面,肯定是要和自己谈自首的事情。方周志难道是想通了准备自首吗?如果是这样,方百昌到底还是比自己有办法。周南心里生出一种谨慎的高兴和欣慰。但这种高兴和欣慰中夹杂着难以言说的酸楚。血浓于水,方周志除了一直被自己悉心扶植,以至让其成为了著名律师,更是自己的亲人,可是,现在却要逼他去接受法庭审判以及被判刑入监……,周南有些不愿往下想了。
周南早早地来到公园的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
恰在这时,常文斌打电话来了。
常文斌口气冷硬地说,南子,周志找你了吗?
周南说,打我电话了,我正在等他呢。
常文斌说,周志已经答应要自首了。
周南说,那太好了,真的要谢谢方百昌老人家了,看来方家人的事,到底还是要人家方家人自己来解决的。
我不跟你扯这些没用的!常文斌的口气不仅冷硬,甚至很强势,他说,你回来的那一天,你对我说,周志只要自首,你就保他不死,这话你可还记得吧?
周南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常文斌了。
周南是说过这句话。当时常文斌以为方周志绝死无疑了,他自己也准备一死了之,情急之下,周南为了劝阻常文斌,不得不说了句大话,充其量只是一种说话技巧,可是常文斌却当真了。不幸的是后来在方百昌家里,常文斌再一次逼自己重复了一遍保证方周志不会被判死刑的话。可是,客观事实是方周志会不会被判死刑,只有人民法院说了才算,渠渠一个周南怎么可能代替法院去做决定?
哦——,周南不置可否地哦了几下说,文斌哥,你放心,我肯定会尽我所能帮助周志的。
周南的话让常文斌上火了。
你这是什么话?常文斌大声发火说,什么叫尽你所能?你哪天可不是这样说的!大丈夫一言九鼎,说话得算数!我现在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给我保不了周志的命,我就会拿你的命来换!你自己看着办!
常文斌挂断手机。
很多情况下,太老实的人也真认人头疼。因为他们脑子里只有一根经,他们只听你说什么,从来不会分析你为什么要那样说,你说的话里必须不能错一个字,你只要错一个字,你就完了。他们就是一头乌龟,咬住你就不懂得放口了。周南知道,常文斌是这样一个人。
人这东西,肉体的伤会很痛,那怕痛得大喊大叫,撕心裂肺,只要你有毅力,咬咬牙总还是可以撑住的。心受伤就不同,心受伤,不至于让你大喊大叫撕心裂肺,却让人真的是难以承受。比如,你的善意,你的苦衷,非但不能被你的亲人朋友所理解,相反他们还要仇视你,打击你,甚至像常文斌现在一样,还要像对待仇人一样要你命。这种痛,真的太难受了。
周南的脸这时扭曲的像一堆麻花,他猛猛地摇着那堆麻花,暴流的眼泪甩得到处都是。
周南很快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哆嗦着手抽出一支点上,用力猛抽几口,呛得自己打雷似的咳了一阵,痛苦烦乱的心境才稍稍安定下来一些。周南平时并不抽烟,但衣兜里常常放着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一是为了与人联络感情时作应筹之用,二是遇到类似现在这样的心境时自己抽几口以图缓解。
不一会儿,方周志来了。
坐吧,周南说,他没有抬头看方周志。
抽了几口烟之后,周南的心境好多了。
情况并非周南想象中的那样。
方周志似乎更是一腔的火气,正在从脸上和眼睛里往外喷射。他完全不是来找周南谈自首的,相反,他是来找周南兴师问罪的。
方周志没有坐,他正对着周南,和周南保持着一米的距离。这个距离,我们在拳击比赛场上见过,是一种准备攻击敌方和防备敌方攻击的距离。
我还是再叫你一声舅吧,方周志说,舅,你在外面恶心我也就算了,你还回村里在我的亲人面前臭我,你这样做事也太绝了吧?
周南没有抬头,听方周志这样说,似乎感觉他说的也对,便用检讨口气说,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行了吗?方周志厉声说,兴师问罪的意思已然明确。
周南抬起头来,也回过神来。原来方周志并不是来和他商量怎样去自首的,而是来找自己算账的。他意识到自己这一趟回家恐怕又是失败了。可是,他又感到一阵纳闷。如果真是这样,那常文斌刚刚对他讲的那些话又是从何说起?
其实,常文斌又怎能想到,方周志转身就把自己对亲生父亲说的那些话抛到九霄云外了。人与人会是如此不同,这个连物种学家基因学家也解释不了的问题,他一个脑子里只有一根经的老人怎么能够想得明白?
周南看着方周志一张凶神恶煞的脸,有点迷茫地说,你要反悔?
我警告你,方周志冷笑说,我尊重你,把你当长辈看,不代表我怕你。我不和你动手不是我打不过你,你别以为自己功夫有多了得,我一直是让着你的。什么狗屁自首,我没有犯罪自首什么?你和我扯什么亲情?扯什么血缘?你手里要是有确实证据,你早就把我抓起来了。你以为我不清楚吗?你是怕在家乡人面前比不过我的名气,你是想压制我,甚至找机会让我坐牢,让我死。可是你错了!我年轻,有才华,有能力,功夫深厚,更重要的,我还有比你官大很多倍的朋友资源。你呢,别忘了你是很快要退休的老头,你有什么?你拿什么和我斗?有什么资格和我斗?我今天找你,是要警告你,不要再逼我,不要总是指使那个傻小子马超到处找我麻烦,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只小蚂蚁,我分分钟可以用一只小指头碾死他!
方周志说完,根本没等周南回话,转身走了。
周南再一次掏出烟和打火机来,再一次用颤抖的手抽出一支,但他把打火机打着时,却怎么也对不准烟头了。
2
一个第三者插足别人家庭挑唆别人老婆刀砍老公的故事,因为与何位梅刀砍方周志一案超级相似,便在一些社交平台上突然火了。评论区里人们的说法也五花八门。有人说这个故事怎么越看越像是何位梅刀砍方周志的案子?有人说什么叫越看越像,本来讲的就是那个案子,只是这里没有点名而已。有人说,那个第三者究竟是谁呢?怎么也没有人把他拉出让大伙瞧瞧?有人说,听说那个第三者是一名警察,可能是不方便拉出来。有人说,别瞎说,警察肯定不会做这种事的。有人也附和说,我也不相信,听说当晚还是那位警察救了方周志的。有人说,干嘛是警察救的而不是别的人救的?人家两口子半夜里做的事情,那位警察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怎么会是女的前脚砍了男的,那位警察后脚就去跑去抢救?他是神仙啊?有人说,如果那位警察是背后主谋,砍了就砍了,何必还要去抢救?说不通嘛。有人说,那位警察可能是怕了,再说万一男的被砍死了,女的便也活不成了,那他不是鸡也没了米也没了,所有投入都白瞎了?接着又有人说,警察难道就没人敢管吗,警察上头不是还有督察吗?还有人说,这种事如果属实,公安局应该把这个警察开除掉的。还有人说,检察机关是干什么吃的?检察机关应该插手管管呀!
宁乡市公安局里,也有人在传说这个故事,但这里的传说者清楚地知道故事里的那个第三者其实指的就是马超,可是因为这件事没有官方确认,或者说“证据”不充分,所以传说的声量较小,而且传说得也十分小心谨慎。
云来了,风也来了,雨便不可避免。接着,真有人就打通了公安局的电话,对这个传说故事进行质询。
于是有一天,渠胜东局长特意把刑警队队长周南和副队长李向东都叫到自己办公室问话。
渠局长说,社会上传说,方周志的女朋友刀砍方周志,是咱们的刑警队的马超唆使干的,这对咱们全局的影响很坏,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向东说,这件事我也听说了,第一,完全是谣言,根本没有这回事情。马超主动认识何位梅,是为了调查5.17案子,不存在唆使何位梅伤害方周志的事实。第二,关于这个谣言,我也找方周志问过,方周志说,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传这个谣言。
渠局长说,那社会上的人们怎么会知道这个案子中的哪么多细节?
李向东说,案子是公开审理的,当时旁听观众也很多。
渠局长想一想说,马超是你们警队的,你们看怎么回应社会上人们的质询?
周南说,我看,暂时把马超调到办公室吧。
李向东不解地看着周南说,周队,就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调走马超,这对他不公平吧?
渠局长说,那就按周队的意见办吧。
周南以为,只要把马超调到办公室,褫夺了他的侦案权,他就会远离5.17案,方周志便也没必要再针对他做什么了,当然更主要的是免得自己为马超的安全再担心了。周南只是从自己角度考虑问题,没有顾及马超会怎样想。
于是,很快人事科长就找马超谈话了。
人事科长当然知道,领导上决定调动马超到办公室,主要是基于关于马超的那些负面传言,但很显然不能摆到桌面上,只单纯地告诉马超说是因为工作的需要这样安排的。马超自己本来就没有听到关于自己的那些传言,自然也不会往那方面想问题。他一听到人事科长说要调他到办公室工作,立马就意识到肯定是周南为了阻止自己调查方周志赶他离开刑警队的。于是,一种巨大的失败感和屈辱感让他的脑袋一时间都快要炸了。他紧握拳头满含眼泪怒视着人事科长,差一点就要揍他了。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人事科长只是在执行局里领导的指示,而局里领导则又是根据刑警队长周南的意见这样安排的,要怪只能怪周南,与别的人毫无关系。
在公安局,所有指示都带有命令性质,而对待命令,任何人都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权利,马超那怕是被冤死了,也只能选择服从。
马超一句话没说从人事科走出来。马超的眼眶里已经抵挡不住那些汹涌的泪水而快要决堤了。此时正是刚刚上班的时间,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马超无法面对大家,就快步冲进洗手间,嘎叭一声把门锁死,然后放开眼眶闸门,任眼泪洪水般哗哗而下。
我失败了吗?马超心里问自己,5.17案难道就这样算了?难道就这样让方周志一直逍遥法外?难道就这样让何位梅永远含冤下去?
杨琴气冲冲推开李向东的办公室门。
杨琴说,我听说把小马调走了?
李向东说,你难道没听到人们在背后说小马什么吗?
杨琴说,你也相信小马是那样的一个人?
李向东说,我当然不信。
杨琴说,那为什么要调走小马?
李向东叹口气说,检察院给渠局长打电话了,要局里调查小马,渠局长这样安排,也是手下留情了。
杨琴摇摇头说,多可爱一个小伙啊!
李向东说,你以为我舍得让他走?
不知不觉中,大家都已经完全接受了马超,也习惯了马超的存在,这时突然要调马超离开,难免有诸多不舍。
马超阴沉着脸来到刑警队的大办公室,同事们看着马超在自己办公桌前收拾自己的东西,都有些同情和不舍,但因为马超被调走的原因太过敏感,大家一时都不知道该用一句什么话安慰他好,似乎说什么都可能会不小心伤到马超,就都只好什么都不说,只用半是内疚或半是忧伤眼神营造出一种莫名的气氛,默默地送别他。马超也不看着任何人,他很快把自己的家当胡乱放进一个纸箱里,端着纸箱悄然走出办公室,神情中有点悲愤,更含有一种倔犟和不服,他似乎在告诉大家说,老子还会回来的!
马超就这样无声地离开刑警队,又无声地来到公安局办公室。
3
下午下班时分,马超和人们走出大楼。他早已打电话告诉过亚男,要她别开车接他,亚男便也没有来。他打算一个人走着回家。
马超刚出大门,李向东忽然快步追了上来。
李向东拍一下马超的肩膀说,小马,你先别走,我去开车。
马超只好站住。
不一时,李向东从停车场开车出来,在马超身旁停下。
李向东从里边推开助驾室车门,对马超说,小马,上车。
马超上到车里。
什么事?马超说。
也没什么事,李向东说,我正好要去往你家的方向去,顺便和你聊聊。
聊什么?马超说。
小马,李向东说,你别太多想,在公安局工作,调来调去的情况很多,我也不是一直就在刑警队的,这些情况都是很正常的。
马超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李向东又说,我也在办公室呆过,说实话也挺好的,有充足的时间看书。
稍倾,马超忽然说,李副队,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在前面十字路口下车吧。
李向东看一眼马超说,你不回家了?
马超苦笑说,我暂时没脸回家。
李向东痛苦地摇摇头说,小马你怎么可以这样想?你只是调动工作,又不是犯了什么错误,你犯得着吗?
马超没有说话。
李向东又说,那你不回家打算去哪里?
马超说,也没打算去哪里,我只是想一个人在外面呆一会再回去。
李向东说,当然,打电话约一两个朋友一起聊聊也好。
马超说,我也没脸见朋友。
李向东叹口说,天哪,小马,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马超说,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其实也没什么的。
李向东说,那你干脆跟我回家吧,让你嫂子炒两个菜,咱俩喝一杯。一块工作这么久,也没请你吃过一次饭。
马超说,不用了,李副队,我只想一个人在外面吹吹风,然后走着回家。
李向东说,心里很憋屈,对吧?
马超说,没有,你说的,不就是个工作调动嘛,又不是犯了什么错误。
李向东说,真这样想?
马超说,真这样想。
李向东说,要不先跟我回我家去吧,好不好?
马超说,李副队,真的,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就想一个人慢慢走着回家。
李向东说,真的不想跟我回我家?
马超说,以后吧,好不好?
小车来到十字路口,李向东停住车,说,行吧,你别想太多,也别在外呆太久,让家里人不放心,好不好?
马超说,好。
马超下车。李向东拉开车窗,两人互相挥挥手。李向东开车走了。
李向东回到家里,林曼如和瑶瑶都不在,就走进厨房先动手开始摘菜做饭。不一时,林曼如和瑶瑶也回来了。瑶瑶去写作业,林曼如也到厨房和李向东一起做饭。
林曼如说,我听我们单位的人说,那个疯女人可能和你手下的那个小马关系很不一般。
哪个疯女人?李向东说。
林曼如说,就是方周志的女朋友,那个现在已进了监狱的那个女人。
哦,李向东说,你是说何位梅呀。
林曼如说,大家说就是小马叫她拿刀砍方周志的。
别瞎说,李向东说,根本没有的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林曼如说,你怎么知道没事?
流言止于智者,李向东说,以后别跟着人们瞎嚷嚷好不好?小马是我的手下,我比谁都了解他——欸!李向东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来,赶紧停下手里的活说,我现在得去找一个人。
李向东擦把手匆匆忙忙出门去了。
林曼如说起何位梅刀砍方周志的事,又扯到了有关马超的谣言,本是顺口一说,却让李向东的心不禁颤动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在马超调离刑警队的事情上,自己想得还不够周全,工作也还少了一个环节,必须立刻补上。
李向东开车来到明海医药公司大门口,走进门卫室。
保安向李东敬个礼说,警官您好。
李向东说,小伙子,能不能帮我找一下亚男,或者把她的电话给我一下也行。
保安说,好,我给您她的手机号,您直接给她打手机吧。
保安很快从一张桌子上的玻璃板下面的一个表格中找到了亚男的手机号码。
李向东拿出手机,拨通了亚男的手机号。
亚男边接听手机边急匆匆从家里出来。
亚男对着手机说,喂,您哪位?
李向东说,亚男,我是刑警队的李向东,你见过的。
亚男说,哦,李副队长您好,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李向东说,小马的工作有调整,可能心情不太好,你去陪陪他好吗?
亚男说,他现在哪里?
李向东说,我和他在东胜街口的十字路口分开,他说自己走着回家,现在走到哪里了我不知道,你打电话问他吧。
亚男说,好,我打电话找他吧,谢谢您了,李副队。
亚男立刻下楼,进到自己的小车里。
亚男发动小车后,先给马超打手机,但手机里却是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亚男很无奈,只好先往东胜街口开去。开了一程,再停下车拨打电话,结果还是一样的语音提示。只好决定先到东胜街再说。
亚男来到东胜街的十字路口把小车停下,下车四处观望,没有看到马超的身影,她只好再上到车内。
亚男一边开车缓慢前行,一边不停地朝大街的人行道上观望。
亚男再次停车拨打手机,仍是关机提示声音。
亚男只好慢慢往马超家开车。
亚男来到马超家楼下,拨通马超家里的电话。
除了马超之外,一家人正在看电视,忽然电话响了,田静去接。
田静说,啊,是男男啊,什么事?
亚男说,阿姨,超哥在家吗?
田静说,还没回来啊,可能是单位有任务,你打他手机吧。
亚男说,好,阿姨,我打他手机吧,我挂了。
亚男挂断手机,自语说,超哥,你在哪里呢?为什么还把手机关掉?心情不好也不至不回家吧?——哦,不会去酒吧借酒消愁吧?——对,有可能!
亚男很快调车原路返回。
天色已然很晚,大街上行人渐少,很多店铺也陆续准备打烊了。亚男一个人还在一家一家地往餐馆酒店去寻找马超。
4
亚男终于找到了马超。
亚男走进一间酒吧,看见大厅已没人了,就边往外退去边很奈地朝里边大喊一声马超。巴台上一位服务员朝亚男跑过来,说,美女,您说的马超是不是一位警察?
是的,是的,亚男赶紧说,马超是警察,他来过你们这里吗?
您跟我来,服务员带亚男来到一个包厢门口说,我们要打烊了,只有这一位顾客还没走,因为是警察,我们也不方便说什么。
亚男推门进入包厢。果然是马超。
这时的马超,早已醉爬在酒桌上了,桌子上有几盘残菜,其余都是啤酒空瓶。
亚男走近马超。马超似乎听到有人进来了,就口齿不清地说,服务员,把门给我关好,别让外面的人看见我,太丢人了。
亚男说,我是亚男!
亚男也不行——亚男?马超似乎忽然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就转变口气说,亚男?亚男来啦?
走吧,亚男说,我带你回家吧。
我不回,马超的酒劲又来了,呢喃着说,我想睡一会。
马超刚说完话,真的就咝嘟咝嘟睡着了。
服务员对亚男说,好吧,您照顾他,我先出去了。
服务员走了。
亚男推一下马超的肩膀说,真没出息,不就是工作调动嘛,你至于吗?
马超被推醒了,就又口齿不清地呢喃着说,哼,你知道什么?表面看是工作调动?其实里面全是阴谋?
能有什么阴谋?亚男说。
他们把我调离刑警队,马超说,目的非常单纯,也非常明确,那就是阻止我调查方某人!
不让调查就不调查呗,亚男说,还能落个清闲自在,有什么不好?
你说的比唱的都好听,马超说,恶人不除,好人就得受害。我要是不把方某人送进监狱,何某人的冤屈就没办法洗清,何某人的冤屈洗清不了,我于心何安?
何某人又不是你什么人,亚男说,你这样拼命帮她,值吗?
是我什么人不敢讲,总之是太值了,马超似乎极其认真地重复说,我告诉你,是太值了。
亚男早想知道马超如此帮何位梅,到底是出于何种想法,人们都说酒醉心里明,她便想乘机问他一些平日里想问又不敢问的话。
是你什么人就什么人,为什么还不敢讲?亚男说。
我怕万一传到亚男耳朵里,我的麻烦就大了。马超说。
那亚男又是你什么人?亚男说。
亚男是我的女朋友,马超说,也可以说是未婚妻吧,因为我们国庆就要结婚的。
这么说,亚男说,你的心里是不是爱上何某人了?
这话更不敢乱讲哪?
马超讲的是大实话。他与何位梅的接触中,肯定是生出过一种异乎寻常的心跳。凭良心讲,他不能否认自己喜欢她,甚至爱他。但是他与亚男有婚约,他已承诺要在不久后的国庆节与亚男领证和举办婚礼,他必须把自己对何位梅的喜欢和爱永远地埋在心底。因此,你问他是不是爱上何某人了,他真的是不敢乱讲。但是,语言永远不只是语言表面的那点意思,语言的背后还有更多更深的意思。马超说不敢乱讲,事实上他是什么都已经讲了。亚男虽然单纯,但她不傻,她一下子就读明白了马超的所谓“不敢乱讲”背后的深意了。
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让亚男的眼眶里立刻溢满了泪水。她稍微停一下,强忍着悲痛颤声说,为什么不敢讲?你讲出来吧!
亚男口上这样犟,心里却很害怕马超真的把他不敢讲的话讲出来,她害怕极了。
我就不讲,马超说,别烦我,我想睡会觉了。
马超真的就又嗞嘟嗞嘟地睡着了。
亚男摇摇头,用衣襟抹把眼泪,先到巴台替马超把账结了,返回来发狠力把马超扛到肩上走了。
亚男是一个有一说一的女孩,她的内心世界纯净透明,从不藏事。往时,爸爸妈妈每每担心马超会甩掉她时,她都会大声斥责他们。她和马超相依相伴着一起长大,不是亲兄妹,却胜过亲兄妹。她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样。但在此时,惨酷的事实摆在了她的面前,她的那颗如水晶一样透明的心碎了。
5
南怀义和方周志面对面坐一茶桌前。南怀义手捧着几页打印文字在仔细阅读,方周志一边喝茶,一边作不经意状注意着南怀义。
南怀义阅读完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好,很好,南怀义说,我这就拿回去让我们董事长签字。
小南,方周志说,还有,你得和宋董事长说明白一下,打官司是要时间的,尤其是这种经济案,需要做很多研究工作和外围的准备工作。
会的,南怀义说,我会把您的话完整地转达董事长的。
董事长签字了,我马上开始工作。方周志说。
南怀义把打印文稿小心放回自己的文件包里,说,好的,那我先告辞了。
方周志送南怀义出门。
对于方周志而言,签下这一份代理合同,真是太适时也太重要了。因为走进明海公司,他就有可能接触到亚男,接触到亚男,他就有可能进一步了解马超,以至掌握马超的动向,并予以及时应对。
周南也还在关注着马超。
逼迫马超与5.17案脱离关系,对周南追查方周志罪证角度讲,似乎是一种损失,但一来马超悉心要找的雨衣他早已经找到了,二来他不能让马超一直处在方周志的监视之下,那样他的安全风险会很大,他不能让马超再度涉险了。他原以为马超调到办公室之后,马超就不得不停止追查方周志的罪证,他自己也不用再为马超的安全操心了。可是他又一次错估了马超。他发现马超并没有停止调查方周志的动作。
周南站在自己的窗口往楼下看着,他看见那辆蓝色小车再次来到公安局大门口外面的街边,有一个人从大门口朝蓝色小车走去,然后钻进了小车,那人正是马超。
周南很快退回到办公桌拨打电话。
周南说,小张,你很快去把小车开出来,我有事。
周南放下电话,匆匆出门。
马超这时已然恢复到如往时的状态了。也真的不再因为自己被调离刑警队而有丝毫沮丧了。
亚男这时的情绪则异常低落。亚男不是圣人,她一直还沉浸在巨大的伤心和苦痛之中。她想既然马超爱上了何位梅,那干脆与他解除婚约成全他们两个算了。可是这现实吗?何位梅的刑期要三年的,你要马超等她三年吗?再说,让马超那样优秀的一个男人去和一个罪犯结婚,这合适吗?还有,也是最重要的,那自己呢,自己情愿吗?自己能放下他吗?从小到大,自己像是马超的影子一样,只要马超回到宁乡市,两个人就总是形影不离。马超差不多就是亚男自己的生命的一部分,她是那样深沉地爱着他,她真不敢想自己离开他会怎么活下去。不,亚男又想,马超与何位梅其实也未必是真的相爱,因为他对自己的态度似乎从来都没有过任何改变。包括现在,他还是和以往的任何时候一样关心自己,爱护自己。再者说,他都承诺要在国庆节与她领证和举办婚礼,而且直到现在也并不曾表现出丝毫的犹豫,这又那像是不爱她了呢?
男男,马超说,是不是姨父又说你什么了?
没有啊。亚男说。
可我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马超说,有什么心思要告诉我啊。
我没有什么心思,亚男说,可能没睡好觉吧。
真没有?
真没有。
那就好。
亚男停停又说,哥你今天怎么提前下班了?
没有啊。
没有?亚男说,以前,你说下班时间是6点,可哪天不是7点多甚至是8点才出来?你看看手机,现在才刚到5点半。
马超说,那是因为刑警队事多,下班没准头,行政办公室没什么事,每天可以按时下班。
亚男说,我看还是行政办公室好。
马超苦笑一下,叹口气说,嗯,也可以这样说吧。
亚男说,那咱们今天去哪里?
马超说,还去找吴七斤。
亚男说,你不是看过他收回去的废品了吗?
马超说,还得见见他人问问情况。
亚男说,那天咱们7点去都没见着他人,现在去肯定还见不着。
马超说,反正也没事,就等呗。
超哥,亚男停停又说,你都不在刑警队了,怎么还要管那个案子的事情?
马超说,你是不是也反对我管那个案子的事情?
我没有,亚男说,你说等就等,谁怕谁呢,等到10点我也陪着你。
马超说,你有怨气?
亚男说,你别冤枉我啊,我没有怨气。
马超说,我虽然不在刑警队了,但我还是公安局的干部。
亚男笑一下说,就是不在公安局了,你还是中国公民,是中国公民,就有见义勇为的义务。我背下来了。
是的,马超认真说,不把方周志送进监狱,我绝不罢休!
亚男叹口气说,哪天再能撞见方周志就好了。
唉,马超说,以我现在的身份,就是撞见了也不能随便搧人家耳光了。
我没说你,亚男说,我是说我能撞见他就好了。
马超说,你想替我搧他耳光?
亚男说,我才不爱搧人耳光呢。
马超笑起来说,那你想怎样?
亚男说,我想狠揍他一顿。
马超又笑说,为什么想揍他一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亚男说,可能是手痒痒吧。
你可别乱来啊,马超正色说,听局里的人说,方周志功夫很厉害的。
亚男比比嘴说,他厉害能厉害过我吗?
你可别瞎想啊,马超说,我绝不让你和方周志过招。
亚男说,为什么?
马超说,女不和男斗嘛。
亚男说,我听说过男不和女斗,没听过女不和男斗。
马超说,我编的。
亚男说,你不说他有功夫,我也许只是说说而已,动不动手还得看我有没有兴趣,你说了他有功夫,那我肯定是要揍他了,因为我就是见不得什么有功夫的人,我见一个就想揍一个。
马超说,你可别给我和任何男人动手动脚。
亚男说,为什么?
马超说,我怕你吃别人亏,我宁愿我自己死,也绝不能让别人伤害你,占你便宜也不行。
亚男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浑身都有一种彻骨的幸福感觉,她的眼睛潮湿了。
这我相信,亚男说,因为我和你一样,我也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看见有人伤害你,占你便宜也不行。
他们两人看似随意说的,却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话,像世上最纯净的钻石。不久之后的故事就都证实了这点。此为后话。
这时,两人看到了一座大桥。
马超说,到了。
亚男说,明白。
亚男把车开进右侧的一条小路上,往桥下面开去。
马超和亚男都丝毫没有察觉,事实上,他们的小车后面一直有两辆小车在跟着,一辆离自己很近,只有几米远,另一辆则很远,远到连身后的那辆小车都没有察觉到。
最后面的那辆小车,是张忠民在开,周南坐在副驾位上。
两人从玻璃上看到,当最前面的蓝色小车往桥下开去时,紧跟在后面小车停了一下,没有继续跟去,而是一直往大桥上开去。周南用手指一下右侧的一片树林,张忠民把小车开进树林停下。
两人下车去了。
减慢车速的小车开到桥上停下。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方周志,一个可能是开车司机。
司机把小车前面的车盖打开来,似乎是小车有什么故障了,需要检查处理。方周志则去到桥边,看似一边在等司机修车,一边走到水泥栅栏边观景,当然也能看到桥下一辆蓝色小车,以及抱着两个空纸箱的马超正在往桥洞下走去。
桥洞下有两个用木板支起的台子,一个空着,一个上面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马超朝男人说,七哥你好啊,我给你送点东西来了。
马超提着一捆纸箱纸朝七哥走来,老远就跟七哥打招呼。
七哥赶紧从台子上下来。
七哥说,天哪,我只是顺口一说,想不到你还真的帮我送纸箱来了。
马超说,这些东西扔哪里也是扔,何不送给你卖点钱花呢。
马超把纸箱放到台子下。
七哥说,马警官,你这么对我,让我太不好意思了。
马超说,这有什么,我只是顺道经过,千万别太客气了。
七哥说,马警官,你问我的那个朋友还没回来,他一回来,我就带他去公安局找你吧。
马超说,别呀,千万别,我是想问一下,他是哪个村子的,还有他的家庭地址在哪里。
七哥说,你想亲自去找他?
马超说,对,我想去他们村子里去看看他。
七哥用手指一下公路的前方说,你就顺着这条路往前开,大概是15公里就到了,村子就在路边,叫马茂庄,他人也姓马,名字叫狗则。你进村一问狗则,都认识的。
马超说,那好,谢谢你了,我改天去找找他吧,七哥,我告辞了啊,等我积攒下一些废品了再给你送来。
七哥感激地说,太麻烦你了,你真是一个大好人。
马超走了。
方周志看到马超一个人空着手从桥洞中出来,钻进到蓝色小车中。
司机放下机盖。两人上车。车子开走了。
马超亚男从便道上到公路,往市区方向返回。这时,亚男从后视镜中看到,路边的树林里开出来一辆小车,也上到了公路上,然后跟在了自己后面。
亚男说,奇怪,那边林子里没路,怎么会开出来一辆小车来呢?
肯定是旅游的私家车。马超说。
亚男说,这里又没有旅游景点,那来的旅游一说?
马超说,也可能是司机开车开累了,然后就到林子里乘凉休息。
两人接着又说到眼下的事情。
没有见到你说的哪个人吗?亚男说。
还没回来。马超说。
明天再来?
那人是马茂庄的,哪天去村里找他。马超说。
超哥,亚男感叹说,你说在咱们生活的环境中,会不会也存在一个书里说的那种小人国的世界?
这个我说不来,但是在桥洞下,确实有一个另外的世界。
6
马超和几位同事正在电脑上写什么文件,李向东推门进来。
李向东走近马超说,小马,周队让你去他办公室一下。
马超迟疑一下说,李副队,不好意思,我现在不在刑警队上班,我是办公室干事,我不归你们管吧?
马超的话显然太过,把李向东都呛傻了。众同事立刻把眼神都聚了过来,紧张地看着两人。
小马你混账!李向东气红了脸说,你小子自己看着办吧!
李向东甩门走了。
众同事纷纷开始批评马超。
一人说,马超你也太无情了吧?
一人说,是啊,周南毕竟是前辈,你不能这样对他啊。
一人说,快点去吧,现在挽回还不晚。
马超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起身出门去了。
马超来到周南在办公室。
小马坐吧。周南说。
马超在木沙发上坐下。
小马,周南说,你现在是办公室干事,好好做好你办公室的工作就行了,关于5.17案,你就别再管了好吗?
我没管啊。马超说。
你应该知道,周南说,不是职警没有取证权。
马超立刻想到从昨天从大桥下返回公路时看到路边树林里开出来的一辆小车,心中不由既震惊又气愤,现在他明白了,小车里肯定有周南。
马超干脆点明了说,我下班后,想去哪里是我的自由。
小马,周南诚恳地说,你得明白,寻找那件雨衣毫无意义,因为即使你找到了雨衣,也证明不了什么。
既然证明不了什么,马超说,那你又何必要阻止我呢?你在担心什么?
周南忍不住火了,站起身厉声说,你现在不是职警,你没有权利插手5.17案子,我警告你,别再到处乱跑找什么雨衣!
马超也火了,说,我不是职警,但我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你知道公民有见义勇为的义务。方周志犯有杀人罪,我作为公民,有义务帮助警察寻找他的杀人罪证,我有错吗?
你是没有错,周南叹口气坐下,放缓语气紧皱眉头说,但是小马,你暂时还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还不适合独自去做这种工作。
我知道您是老警察,马超说,不但有经验,而且经验丰富,可是,您没有去做。您自己不做,也不让别人来做,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样?
你放肆!周南禁不住又火了。
我看我还是自己滚吧。马超站起身欲走。
你给我坐下!周南命令似的大声说。
马超坐下。
周南再次压低声量,极其诚恳地说,小马,对不起。
不,别,马超说,那您接着说。
有人跟踪你,周南小声说,你都丝毫没察觉,你的警惕性太差了。
我早发现了您在跟踪我,马超说,我只是没说。
不是我跟踪你,周南说,是别人跟踪你。
别人跟踪我?
马超凝神回想。
别人跟踪你,周南说,你丝毫没有察觉,更没有防备,这很危险,你知道不知道?
马超沉默一会,说,您这么费心,不过还是要我别查方周志,对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是,马超说,我绝不会放过方周志!除非我死了!
周南咆哮说,你滚吧!
马超起身走了。
看着马超走后,周南痛苦地闭上眼睛,然后哆嗦着手从衣兜里掏出半包烟来。
7
一家人刚吃完饭,电话铃响了,宋明海去接。
是南怀义打的。
南怀义说,宋董,我现在还在永宁市,刚才接到方律师的电话,说他下午两点到公司,您看派什么人接待一下?
宋明海说,啊,太好了,我安排亚男接待吧。
这时,亚男已到门口换好鞋正要出门,听到宋明海说到她的名字,说,让我接待什么?
宋明海说,男男,下午两点,你到公司接待一位律师,带他到财务室,帮着查找一下资料。
亚男说,怎么要我去接待?这些事不是归南怀义管吗?
宋明海说,南怀义出差不在,再说,公司的事你也该慢慢学着操点心了,别总是成天游手好闲的样子,将来你怎么接我班?
亚男说,嗯,那好吧。
亚男开门走了。
宋明海说,别忘了是两点啊。
亚男边出门边说,知道了!
邱能芳从卧室走出来说,早应该给她安排点事做了。
亚男开车见过一个高中同学后,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匆匆往公司赶去。
亚男紧走慢走进到公司门厅前台时,看墙上的挂钟,两点已过10分。
前台小姐说,男姐您好。
亚男说,那位律师还没来吧?
前台小姐说,他已经来了。
亚男说,糟了,那他去哪里了?
前台小姐说,我让他在会议室等您。
亚男往会议室走去。
方周志正在看文件夹中的文件。
亚男推开会议室门,认出了方周志,她没等方周志抬头就退出去了。
亚男一脸惊疑,很快拨打手机。
听到手机响,正在工作的马超很快走到一个避静的地方去接,说,男男什么事?
亚男在会议室门外说,超哥,爸爸请了方周志帮公司打官司,让我接待他,你说怎么办?
马超也不由吃了一惊,真的?
亚男说,爸爸让我下午两点接待一位律师,我刚才推开会议室一看,原来是方周志,就先退出来给你打电话了。
马超想一下说,你之前有没有对姨父说过方周志的事?
亚男说,没说过,他请方周志来我也不知道。
马超说,就是说姨父已经与方周志签合同了?
亚男说,应该肯定是签了。
你别急,马超说,我想,其实这样也行,正好还能分散他的精力。你就正常接待他吧,顺便也能了解他一点情况。
你让我了解他什么情况?亚男说。
稍微留意点就行,马超说,你可千万不要刻意问他什么,你要记住,最好什么话也不要问。因为你问他,他也不会告诉你,反而会引起他的怀疑。你要尽量显得正常一点,别让他知道我和你的关系,顺着他配合他的工作就行。
超哥,亚男说,那我就找机会代替你揍他一顿吧,不是搧耳光,是实实在在的揍他。搧耳光不过瘾,我也不喜欢。
男男,马超严肃地说,我给你说,你可别乱来啊!你一乱来,他就立马知道咱俩是一伙的,那麻烦就大了。听我的,你一定要不显山不露水,以公司职员身份好好接待他,好好帮他,知道吗?好啦,我去上班了,见面再细聊,挂了。
亚男收好手机,握紧拳头笑着自语说,我才不听你的呢,瞧着吧,我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亚男推门进来,方周志站起身。
亚男没有关上门,走到方周志的对面。
方周志说,你好。
方周志向亚男伸过手来。亚男没有伸手。
亚男说,说事吧,你需要什么资料?
方周志收回伸出去的手,尴尬地笑笑,很好,很好,我要的资料比较多,咱们公司与伟业公司业务往来的所有资料,包括合同书,信函,收付款票据。
亚男说,那我先带你去财务科吧。
方周志说,好。
亚男往门口走去,顺势将一把椅子用脚踢到房门口,刚好把门挡上。亚男一手撑着椅座一个鹞子翻身飞到门外。方周志见状笑了笑,便也仿照亚男的样子飞了出来。
亚男说,看来你练过?
方周志说,练过一点点。
亚男说,有没有兴趣比划比划?
方周志说,我能向你学习太好了,那就抽个时间切磋切磋?
亚男说,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切磋好不好?
方周志迟疑一下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当然也没问题。
那咱走吧?亚男边说边就往门外走。
方周志说,小姐姐,去哪里?
就去义和跆拳道馆吧。
方周志犹豫说,找块空地就行,何必要去跆拳道馆?
那不行,亚男说,随便找个地方动手,人们看见了会误以为是我和你是在打架,还会过来拉架什么的。还有,万一我打伤了你,你会去告我,说我是故意伤害,那我不是自找麻烦?但在跆拳道馆动手,那就真叫切磋武艺,就算打伤你,你也没再理由告我,我顶多赔你点医药费了事。
方周志大笑起来说,董事长千金,就是厉害,我服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说,亚男说,什么要求?
好,方周志说,我的工作呢,是有时限的,我和你切磋武艺没问题,但耽误的时间,你得帮我补回来。
亚男说,怎么补?
方周志说,你得帮我分拣资料。
亚男说,可我不知道怎么分拣资料啊。
方周志说,很简单的,我告诉一下你就行。
亚男说,那好,我答应你。
方周志说,行,那就走吧。
两人往楼外走去。
8
亚男率先换好衣服,走上比武场地。
方周志故意显得有些磨蹭,过了很长时间才缓慢走到比武场地。
亚男说,喂,你准备好了没有?
方周志说,你稍等,让我稍微活动一下筋骨。
亚男说,啰嗦!
方周志自己活动了一会,朝亚男走近过来。
亚男迎上去,正要出手,方周志再次挥手示意慢点动手。
亚男说,又怎么了?
方周志说,我的水平不高,麻烦你手下留情。
亚男说,那你先出手吧,我来迎战。
方周志朝亚男冲过来,两人交手,但只一回合,方周志就被亚男击倒在地,疼痛的龇牙裂嘴起来。
亚男大声说,站起来,再打!
方周志说,不好意思,我的脚崴了,休息两天再打行不?
亚男有点沮丧地说,真是太扫兴了,怎么这么不经打呢?
不是我不经打,方周志说,是你下手太狠了。
亚男冷笑说,不知哪部电影里有一句话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来。
方周志说,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亚男说,你为什么要来我爸公司,当什么代理律师?
你别搞错,方周志说,不是我要来你爸公司,是你爸托关系找我的,我的事忙都忙不过来,要不是你爸求我,我才懒的接你们家这个破活。
哪你从明天别来了,好不好?亚男说。
你说得轻巧,方周志说,我也想不来,可是我和你爸签有合同,我要不来就是违约,违约要付违约代价的。我已经被你爸给拴死了,你知道吗?
既然你说是个破活,亚男说,你为什么还要与我爸签什么代理合同?
我有什么办法?方周志说,这不是上当了嘛,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就奇了怪了,你们求我帮忙,还这么对我,这还有天理吗?
你别这么说,亚男说,合同不是也还可以解除的吗?你找我爸解除了合同不就完了?
说得容易,方周志说,你爸千方百计找到我,他会和我解除合同吗?
亚男说,要是我爸同意解除呢?
只要他同意解除合同,方周志说,没话说,我立马走人。
那好,亚男说,我今晚和我爸说。
方周志说,为什么要等到今晚,你最好现在就给你爸打电话。
打就打。
亚男真就去找来手机拨打起来。
宋明海这时正一家茶馆里喝茶聊天,听到手机响,就接起说,男男,什么事?
亚男说,爸,我就奇了怪了,宁乡市有哪么多律师,你为什么要找这个方周志,你和他解除合同吧!
宋明海说,你这个傻丫头说什么疯话呢,咱们的官司不好打,没有人敢接手,只有方律师敢接手,也确定能打赢,你知道不知道?再说我是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到人家的,你别再瞎说了啊,你得好好招待方律师,好好配合他,我有事挂了啊!
宋明海挂断手机,亚男气得直跺脚,差点要甩掉手机似的。方周志偷窥着亚男,他已从亚男的表情中知道了宋明海说什么了,禁不住一脸得意神气。
怎么样?方周志说,说通了吗?要是说通了,我现在就走人。
亚男镇静一下自己,说,哼,你想得美,你自己不敢违约,要我爸违约,让我们公司官司还没打,就先赔你一笔钱对吗?不和你扯了,回公司吧!
回公司就回公司,方周志说,不过,你答应帮我分拣资料的事你可得兑现啊,还有,你不能总是想着要揍我好不好?
亚男自先走了。
方周志也跟了去。
两人回到公司,从会计室拿了一大堆资料,返回会议室。亚男不得不帮着方周志开始分拣资料。
方周志说,不好意思,辛苦你了。
亚男说,是我自己找的。
方周志说,晚上请你吃个饭吧。
不了,亚男说,我有事。
方周志说,约会男朋友?
嗯,亚男说,差不多吧。
方周志说,宋董的千金,男朋友肯定是个帅小伙。
亚男笑笑说,差不多吧。
方周志说,哪天引见一下认识认识好吗?
亚男笑起来说,我怕他会先给你两巴掌的,你敢见他?
天哪,方周志说,帮你们家做事,还要挨你的揍,你揍不够,还要挨你男朋友的巴掌,我上辈子欠你们家什么了?
亚男说,你自己慢慢就会明白的。
方周志说,我死也明白不了。
亚男正要顺着方周志的话往下说,忽然神经质地咬咬牙把嘴巴紧紧合上。
亚男差一点就要掉进方周志的陷阱之中把马超给端出来时,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警觉到自己的话已经够多了,方周志毕竟是敌人,绝不能再对他说什么了,就咬紧牙关不说话了。
方周志说,怎么不说话了?
好好工作吧,亚男说,我不想说了。
方周志知道,亚男和她的蓝色小车,差不多都是跟着马超转的。他只要能看住了亚男,马超的行踪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了。更重要的,他还可以利用亚男的幼稚,从她身上获取马超的其他的更多信息。这是方周志的如意算盘。马超呢,他是没想到亚男爸爸会请方周志代理打官司的,更不知道这事的背后还有陆定坤和郭一民的刻意运作。他听到亚男告诉他这件事时,他多少有些震惊,但他也没办法改变,也正好顺势而为,通过让亚男代表公司接待方周志的机会了解他的一些情况。这虽然不在他计划之列,但是赶巧撞上了,也不得不去认真应对。于是,两个对手同时都把算盘打到了亚男身上,亚男不知不觉间不得不面临她人生中最严峻的一次考验。以她的浅薄的阅历识见,以及处事的经验能力,加上还又有点像是夹马超和何位梅中间的某种纠结,其实是很不应该的,也真的是太难为她了。然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
人的很多角色不是你想不想承当,是各种机缘巧合之下,别人把你逼上梁山了,你愿意得承当,不愿意也得承当。
第十七章圣人只是大家心里的一面旗帜
1
方周志又一次开车跟踪马超。
马超虽然被调离刑警队,没有侦案权了,但他丝毫没有停下寻找那件雨衣。这让方周志不得不再度紧张起来。好在如今他在明海公司查阅资料,能够及时掌握亚男的行踪,便也能准确知道马超的每一次出行。他知道周南所说自己已经找到了那件雨衣,完全是为了骗他,把马超调离刑警队,也是给他放出的烟幕弹,意思就是要他放松对马超的跟踪,好让马超以非警察身份寻找那件雨衣。方周志一直也在找人寻找那件雨衣,但没有找到,自己又不方便亲自去找,所以自己必须紧盯着马超,一旦马超找着了,就第一时间从马超手中抢回到自己的手上。
马超则认为,周南将自己调离刑警队,又竭力阻止自己寻找那件雨衣,更加证明了他决心包庇方周志的企图。所以自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找遍宁乡市的收拣废品人士,也要找到那件雨衣。当然,其他的调查工作也不能放松。
马超和亚男当然不知道方周志在跟踪自己。
亚男替马超揍了一次方周志,心中别提有多高兴。她一开始并不打算告诉马超,怕他怪怨自己。但人这东西,尤其是一个女孩子,不期然做了那么一件令自己无比骄傲和自豪的事情,又是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怎么可能藏住不讲呢?
超哥,亚男比着嘴说,你不是说方周志功夫厉害吗,我看也不怎么样呀!
你不会真动手了吧?马超吃惊说。
是啊,亚男说,撞我枪口上了,你说我会放过他?
真的?马超异样地看着亚男说。
当然是真的。亚男肯定说。
你荒唐!马超忽然生气起来。
马超不愿意让亚男和任何男人动手动脚,更不愿她和方周志动手动脚。这中间除了有作为亚男的未婚夫角度的一种思考,更有怕亚男吃亏的担心。
我又没有吃亏,亚男说,你着什么急呢!
你真没有吃亏?马超关切地看着亚男说。
当然没有,亚男说,我有功夫,我怎么会吃亏呢?
那你说说具体过程?马超说。
亚男就把怎样和方周志见面,怎样和方周志到跆拳道馆,怎么动的手等等所有细节都一五一十地讲给马超。
马超悬起的心终于落下。
以后可千万别这样了,马超说,一个女孩子家干什么呢,打打杀杀的,成什么体统!
亚男本想让马超开心一下,没想到马超不仅没有开心,反而添了烦恼。弄得倒像她自己自己做了错事似的。
两人一时无话。
过了少许时间,马超仿佛忽又皱起眉头说,男男,不对。
亚男说,你什么意思?
我怕是方周志怕是故意输给你的。马超说,
哥你这么说是在打我脸你知道吗,亚男不高兴起来说,再说了,哪有一个男人愿意一个在女人面前认怂的?你为什么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呢?
我是说,马超说,周南和李向东,都说过方周志功夫十分了得,怎么就能输给你?
亚男冷笑说,那只能说明周南和李向东的功夫也不怎么样。
不会的,马超说,他们两人的功夫真的厉害得很。
你自己没有功夫,所以看见但凡有点功夫的人,你都会认为厉害。亚男说,这当然也正常。
我承认我和周南李向东比,是差点,马超说,但绝不是你认为的那样不堪,因为我自从到永宁公安局集训回来,每天都在练,没有哪一天不练。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亚男笑说,就算你每天练,总共也就一两个月,我呢,从8岁开始到现在,练十好几年了,你和我能比吗?
马超笑说,那哪天闲下来,咱俩切磋一下?
亚男说,不用等哪天,要不现在我把车停下,咱们到那边的空地比一比?
马超说,现在不行,我有任务。
亚男比比嘴说,你是不敢和我比吧?
马超大笑起来。
说话间,小车已经来到一个叉路口,路边上立一水泥牌子,上写“马茂庄村”。亚男减速从叉路开进去村街。马超看到路边有人,就让亚男停下车,自己打开窗口向村民问路。
马超说,大爷,请问耿老三家怎么走啊?
大爷说,你往前右拐,然后再左拐,就到了。
马超说,谢谢大爷。
亚男往前开去,在一十字路口左拐,到又一十字路口时,路太窄车开不进去了,只好停下。马超下车。
距离马超小车不远的地方,也有小车停下来。
马超一个人从窄路上朝耿老三家走进去。
天色已晚,村里没有路灯,偶尔遇到人也看不清人样。马超刚走进耿老三家院子后,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两个人影分别躲在路两边的暗处,似在封锁路口。但在此时,周南和张忠民也在不远的地方紧盯小路上了的动静。
生活中,别总以为你的身边平安无事。太平是相对的,不太平才是绝对的。说不定在哪个时间点上,就有一种危机或一阵搏杀会突然发生在你的眼皮子之下,也许会平安无事,但也有可能突然吓你个半死。
马超从耿老三家院里出来了,但他和进去时一样是空着手。他没有从耿老三家里拿到任何东西。
封锁路口的两个人影撤走了。周南和张忠民也回到自己小车里。危机解除,搏杀也没有发生。一切平安无事,一如根本不曾有过两个人影封锁路口,或者说周南和张忠民压根也就不曾来过。
马超返回小车里。亚男停下玩手机,启动小车,原路返回。
见到耿老三了没有?亚男说。
耿老三说他没有拣到过雨衣。马超说。
你这简直是大海捞针。
只要针还在,早晚会捞到的。
亚男突然很谨慎地说,你这样子为那个何位梅辛苦,她可知道?
管她知道不知道呢,马超说,不过,她应该是知道的,因为我对她承诺过一定要找到方周志的罪证。
亚男的心中不免一阵酸楚,不再说话了。
马超看一眼亚男说,你怎么了?
亚男说,咱俩国庆结婚,是不是也应该先拍个婚纱照啊?
马超说,嗯,应该的,稍后吧。
亚男不由得叹了口气。
马超说,你怎么了?叹什么气呢?
亚男说,没什么。
亚男希望得到的答复显然不是这个。为什么不是必须的,而是应该的?稍后吧又是什么意思?亚男脑海中不禁又回想起马超酒醉后说的哪句话,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2
严实的被窝里,手电筒的光柱照射着几张信纸,信纸是密密麻麻的钢笔字,何位梅在读信——
……下班后,亚男没给我打电话,说明她家里有事,我就只好回家,但距离天黑还早,我就一个人上到我们家楼顶。我站在边栏前往西边看,这时太阳落去的地方,漂浮着一条金色的绸缎,很好看。我是理科生,我无法形容它的好看,我只能说是一种让人想流泪的那种好看。后来我就回家吃饭。吃完饭躺到床上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接着我的脑子里忽然又回想起那条绸缎,我无法再躺着了,就开始给你写信。可是,我拿起了笔,却不知写什么了。我只好发了一会呆。我看着面前的信纸,白底蓝格,很白很白,这时,我想到了一朵百合花,花蕊在白色的叶掰包围着的世界里生长生活,它不懂得什么叫欺骗,更不知道什么叫陷阱……咱不说这些了,说的让人心痛。何姐,你还好吗?我不服,也请你相信我,我发誓一定要将恶人归案伏法。既然是疑罪从无,那我就用证据把恶人的疑罪变成不疑之罪。你一定要相信,正义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何位梅停下读信,双手捂脸轻声抽泣起来。
次日工间休息时,照例有狱友“抢”走何位梅的信,争相分享,然后开始热烈议论。
一人说,天哪,这个小马驹,写得太美了。
一人说,字也写得漂亮。
一人说,字如其人,肯定是个小帅哥。
一人念着信中的一句话说,太阳落去的地方,漂浮着一条金色的绸缎。你们瞧瞧,这写的,太有点哪个了。
一人说,哪个是什么?
念信人说,我也说不上来,就是好看吧。
一人说,大家想想,梅子领着咱们做健美操的样子,像不像是一条漂浮着的绸缎?
一人说,像,太像了。
何位梅笑说,我要真是绸缎,我就飘走了。
念信人又念着信说,我想到了一朵百合花,花蕊在白色的叶掰包围着的世界里生长生活,它不懂得什么叫欺骗,更不知道什么叫陷阱……。然后问何位梅说,梅子姐,这花蕊好像也是在说你吧?
何位梅说,你们一个个都是幻想家。这花蕊安不到我头上的。
一人用模拟着写信人的口气说,何姐,你还好吗?这话写的,我都有点麻了。
何位梅说,你们这是过度解读,是自作多情。
一人说,梅子,过了这个村可就再没这个店了,这么可爱的小马驹,你可得好好把握啊。
何位梅说,把握什么呀,我现在是一个囚徒。
一人说,囚徒怎么了?你才三年,三年后出去了,仍然是天姿国色。
一人说,是啊,梅子要有信心啊。
何位梅说,我承认我喜欢他,但正是因为我喜欢他,我才不能害他。
一人说,你这是自相矛盾。
一人说,什么自相矛盾,是虚伪!
休息时间到了,大家纷纷回到工位,开始干活。
天地万物,皆由阴阳化生,人间社会亦然。在这个特别的全部属阴的群体当中,马超一手漂亮的行楷,以及那些行楷中娓娓道来的男人式的情感和睿智,不期然成了大家的阳光和甘露。
3
一片黑暗中,电梯口旁的楼层按扭中最大的数字25闪了一下,电梯门开了。门里的灯光下,医院院长吴远走出来。接着电梯门自动关上,黑暗便把吴远淹没了。这是本栋楼的最高一层。没有配置灯光。抑或是有配置,但灯泡坏了。吴远只好摸黑往通到楼顶的步行梯走上去,然后就看到两块长方形的暗灰色。那是两扇门的玻璃。暗灰色是门外的夜色。吴远推开门走入外面的夜色之中。
夜空寥阔。天上没有月亮,星星显得很亮,也很稠密。灰白色的夜空是星星和城市的灯光交织成的。
楼顶的边栏前,周南似乎正在等着吴远。
周南说,吴院长大哥!
吴远好像很生气的样子,他没有理周南,独自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周南又讨好地说,大哥别生气好不好?
吴远终于开口说,你发什么神经?半夜三更约到这地方见面?你演谍战剧呀?
周南笑说,你不感到这景色很美吗?
是不错,吴远说。
吴远的气被美丽的夜景融化了。
我不约你,周南说,你能看到这景色?还怪我演谍战剧。
还别说,吴远说,我来医院二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上这楼顶。
大哥,周南说,我先给你提个建议吧,趁你还在医院院长的位子上,叫人把楼顶整饰一下,弄点灯光,摆放一些桌椅板凳,让人们闲暇时在这里喝喝茶什么的,多好!
吴远下意识地点着头说,嗯,这倒是个好主意。
你弄吧,周南说,弄好了,我负责把在市里工作的同学都召集过来在这里聚一下。
快别瞎说,吴远说,我这里是医院,弄好了也只能服务病人。
大家再忙,也不至于抽不出时间在白天见个面和说个话。再说,万一真没时间,互相打个电话不也都很方便吗?当然不行。周南如此刻意半夜三更在人迹罕至的楼顶约会吴远,除了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面谈,更是希望他们的约会面谈是一件属于“不曾发生”过的事情。
只有安宁的日子,才会有幸福的生活。但安宁的日子不是天然的,不是大风刮来的,是有人创造,有人守护,才会有。何位梅曾经质疑说,和平时代哪来的什么谍战剧,吴远也取笑周南说,你在演谍战剧呀!其实他们都错了。事实是和平时代一样有谍战剧,而且说不定哪一天你也是谍战剧中的一个角色,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次日上午上班时间,李向东和张忠民也在周南办公室,三个人在谈一件什么事情时,周南想起来要找一个什么文件,就搬把椅子到文件柜下,然后自己站上去到柜顶上翻找,忽然不知为什么身子摇晃了一下,整个人就从椅子上轰隆一声摔到了地上。
两人赶忙去扶,却见周南竟然已经晕过去了,不禁大惊。
李向东大声说,周队!
张忠民也说,周队,你怎么了?
不一时,救护车开来公安大楼,医务人员飞奔上楼来到周南办公室,同层的刑警队的人们,以及办公室的人们纷纷闻讯赶来,所有人都是满脸惊恐。
马超也随众人赶来了。
医护人员以及张忠民李向东等人一起抬着周南下楼。
救护车拉着周南走了。
接着,很快就有消息传回到公安局,说周南患急性脑梗了,情况十分危急。
马超的心情这时也十分纠结。他知道周南从警几十年,多次立功,曾受到国家公安部的通令嘉奖,在省市公安局和公检法司等等单位以至社会上都有超好口碑,属于英雄级的人物,公安局的所有人也都十分敬重他。但是,马超却认为周南过去可能如人们传颂的那样,但现在不然,现在他因为方周志是他的亲戚,就却在刻意袒护他。马超想,你周南既然是神探级的警察,就不可能不知道方周志就是5.17案中的杀人真凶,但你不仅不去追查方周志,还阻止别人去追查,你还算什么英雄?
紧接着,公安局有很多人陆续去医院看望周南,为周南真诚祈福。马超心里虽然也同情周南的不幸,但他还是没有心情与大家一样去看望周南。
4
因为有言在先,亚男不得不帮助方周志分拣资料。两人就在会议室里工作,方周志也趁机和亚男聊天。
亚男,方周志说,你几岁开始学的功夫?
八岁。亚男以为自己可能是学功夫最早的人,口气中就免不了有点自豪。
方周志说,我五岁开始学功夫。
亚男的自豪被方周志压住了,心情就有些不好起来,她抬头看一眼方周志,不悦说,你学的什么功夫?
方周志说,我学的是形意拳,是跟村里的师傅学的。
村里?亚男冷笑说,怪不得你哪么不经打,村里能有什么好师傅吗?
周南说,你没听过一句话,叫高手在民间吗?
亚男轻蔑地说,你师傅是高手吗?
方周志说,当然是高手。
亚男说,那怎么没把你教成高手呢?
周南说,我难道很差吗?
亚男笑说,哦,是不差,就是有点不经打。
其实,方周志说,那天我只是很久没练了,手生了点。
亚男忽然又来劲了,说,哪咱俩再去比划比划?
周南说,工作要紧,咱还是把手头的活做完再说吧。
喜欢挑战也是人性中的一个方面,尤其是人年轻时,或者是自以有足够挑能力的人。亚男在方周志的撩拨下,忽然来了精神。她站起身说,不行,这么多资料,不知要做几天的,还是先去吧。
这时,方周志手机响了,他很快拿了手机到外面去接。
方周志已经知道周南患脑梗住院的消息,深为拔去了自己的一个眼中盯而高兴,但是自己要怎样对待这件事,还须认真考虑。周南虽然一直在逼迫他去自首,他和他事实上已不再存在舅甥关系意义上的亲近,甚至已成仇敌。但这种情况周南没有对外公开,外人也都不知道。他本来还正在准备着怎样面对与周南公开决裂的时刻,现在看来不需要了,现在他正好可以继续依仗和借用他们的所谓舅甥关系,以保全自己和发展自己。还有,没有了周南,马超还会怎样?又还能怎样?即使他想怎样,背后没有了周南的指挥,充其量也就是一只无头苍蝇,已不足以让自己太费神应对了。
电话是陆定坤打来的。
方老师,陆定坤说,是不是不需要再去买那件衣服了?
陆定坤的意思,是既然周南已经患脑梗住进医院,危机已经解除,他们之前制定的一些应对周南的事情是不是应该就算了?
买,方周志说,方正我也要买衣服的,那件衣服我比较喜欢,再说有备无患,你去买吧。
好的,那我去了。陆定坤说。
陆定坤是方周志的心腹爱将,一直都唯方周志马首是瞻,他虽然不完全清楚方周志在5.17案中到底具体做过什么,但根据方周志交待他的所有工作任务,早已准确清楚地断定方周志就是杀人真凶。宇宙有多么复杂,人心就有多么复杂。陆定坤在完成方周志交待的事情时表现得非常认真忠实,仿佛不达到方周志的目的就决不罢休。但周南突患脑梗,眼见情势急转直下,方周志仿佛雨过天清没什么事了,陆定坤反倒怪怪的有点不自在起来。作为方周志律师团队的核心成员,他不希望方周志这棵大树倒下,希望他平安过关。可是当事情真的开始完全朝着有利于方周志的方向发展时,他却又莫名地生出了似乎颇有点心有不甘的那种感觉。他认为方周志明明是杀人凶手,怎么就可以这么平安无事?世间的公平去哪里了?正义又去哪里了?人间可以如此荒唐吗?还有,对曾养育自己的继父不仅不去感恩,甚至还那样无情地羞辱他,如此一个不善良又没有良知的人,老天又怎么可以如此安排他逃掉任何惩罚?
如果说,过去方周志在悠关生死的危局之中,陆定坤曾是那样地无私,那样地忠实认真,那么现在,方周志差不多要高枕无忧了,陆定坤反倒想起要给自己留点后手了。
陆定坤开车进入永宁市,走进一家大型超市。
陆定坤来到中山服专卖区,仰头观看着一排中山服,一位售货员走过来。
售货员说,这位先生您好,这些都是刚上架的新款,您喜欢哪种颜色?
陆定坤说,我想买一件灰蓝色中山装,可是我怎么找不到灰蓝色呢?
售货员说,您一定要灰蓝色吗?
陆定坤说,对,我就要灰蓝色,旧款也行。
售货员说,真的旧款也行?
陆定坤说,旧款灰蓝色最好。
售货员说,那您稍等,我去仓库帮您看看。
售货员走了。
不一时,售货员手拿一件灰蓝色中山装走来。
售货员说,这位先生,正好有一件,您试穿一下吧。
售货员打开包装,把衣服交给陆定坤。陆定坤脱掉外衣,把灰蓝色中山装穿在身上,然后到穿衣镜前看看。
陆定坤说,小姑娘,您贵姓?
售货员说,我叫梅屏。
陆定坤说,梅小姐,请您拿我的手机给我拍个照好吗?
梅屏说,当然没问题。
陆定坤找一个站位站好,梅屏遂从陆定坤手中拿过手机,帮他拍了。
陆定坤说,梅小姐,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与您穿着这件衣服合个影,以作纪念,可以吗?
梅屏说,当然可以。
两人站到一起,陆定坤把手机调成自拍设置,然后举起拍了。
陆定坤买到了方周志委托他买的那件衣服,即刻返回宁乡市,来到正义律师事务所。
前台小姐娜娜正在看手机,陆定坤手里拿一个衣服盒子来到台前。
陆定坤说,娜娜你好啊!
娜娜抬头看见了陆定坤,陆律师啊,没注意到您,不好意思。
陆定坤说,方周志老师来单位了吗?
娜娜说,没有啊。
陆定坤走到一侧的沙发上坐下,打开衣服盒子,取出灰蓝色中山服,接着脱掉外衣,把中山服装上。
陆定坤对娜娜说,娜娜,这件衣服怎样?
娜娜说,太漂亮了,刚买的?
陆定坤说,是方律师托我帮他买的。
娜娜说,我记得方律师穿过这款衣服的。
陆定坤把衣服脱下来,往起叠时,叠不回原样了。娜娜走过来,帮陆定坤叠回原样,再把中山服装回到盒子里。
娜娜说,有这个必要吗?
陆定坤用一种神秘的口气说,太有了——这样吧,我还有事,盒子先放你这里,方律师一来你就代我交给他。
娜娜说,好的。
陆定坤又说,娜娜,我觉得试穿别人的衣服很不好,方律师是一位很细心的人,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试穿衣服的事情,你别对他说好吗?
娜娜笑笑说,没问题,我不说。
5
亚男和方周志穿着练习服来到训练台。两人对面站好,互相行个拱手礼。
亚男说,你先来。
方周志说,好,不过,你可要小心点啊,你是宋董事长的千金,打伤了你我可赔不起啊。
亚男说,放心吧,你打伤我决不用你赔我医药费,可是说好了,要是我打伤你,我可以赔你医药费,但你不能上法院告我。
方周志说,君子一言!
亚男说,肆马难追!
方周志朝亚男攻击过来,两人打起了,但也只打了两回合,方周志就被亚男击倒在地。
方周志说,亚男,你赢了。
亚男说,不行,这才是第一局,怎么能算赢呢,快点站起来,五局三胜!
方周志说,我认输,不打了。
亚男说,不行!非得打够五局。
方周志说,我认输了还不行吗?
亚男有一点感觉到方周志是在避战,想起马超对方周志的功夫颇为赞赏,心中的不服气不由再次暴棚,使大声说,不行!还得打!
方周志站起来,活动一下身子,调整好状态,朝亚男攻击过来。
这一次对打,双方持续了了十几个回合,亚男没有再次击倒方周志,自己却有点精疲力竭了。这时,方周志举手喊停了。
方周志说,亚男,这回算平手,咱不打了,好吗?
方周志说平手,亚男的情绪忽然不好起来。
不行!还得打!亚男说。
亚男这一次没有再丝毫地歉让方周志,而是主动出手朝方周志攻击过来。两人又打了几个回合之后,方周志再一次“不小心漏出”破绽,终于被亚男“击倒”在地。
方周志坐在地上说,亚男,这一回,我输的心服口服,真的。
亚男没有坚持要再打,也没有回方周志话,绷着脸瞪一眼方周志独自走进更衣室。
亚男关上更衣室门,两手掩脸拼命控制着声音哭了。
亚男终于又一次取得“胜利”。但她深深知道,这种胜利里含有多少水份。与其说是取得了胜利,还不如说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更为准确。怎么会这样呢?让她怎么去向她的超哥汇报呢?还可以说自己真的打败了方周志吗?亚男的心都快要碎了。
亚男很快擦干眼泪,换好衣服,拼命调整一下情绪,开门走出去。
方周志早已换好衣服在等亚男了。
方周志向亚男迎过来说,亚男,现在回公司?
亚男阴着脸没好气说,你自己回,我有别的事先走了。
方周志说,我是坐你车来的,你不能让我步行回公司吧?
亚男生气说,你难道不会打车吗?
方周志还要说什么,亚男一个人快步走了。
方周志看着亚男的背影,摇摇头笑了。
亚男要带马超去找拣废品的那些人了,她真的是没时间送方周志回公司了。
亚男接上了马超。她的情绪还没有转换过来,阴沉着脸,闷声闷气,一句话不说。
马超关切地说,男男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亚男努力调整着心情说。
脸色怎么哪么难看?和人吵架了?
没有,亚男掩饰说,我是在想事呢。
马超说,想什么事呢?
我在想,亚男说,下一次该怎么收拾方周志的。
乱弹琴!马超说,我不是说过不让你和方周志动手动脚的吗?再说,你不是已经收拾过他了吗?
亚男说,还没有收拾够呢。
你这个人,马超说,你收拾人还收拾出瘾来了不是?
嗯,亚男终于笑了,说,哥,不瞒你说,收拾人是很容易上瘾的。
从小时到长大,亚男有什么心事基本都会讲给马超的,但是近一段时间以来,她开始有保留了。先是关于何位梅的事情,她没有计较马超那次喝醉酒时说的那些让她伤透心的话。接着是这一次,她差不多算是被方周志羞辱了一回,她又没对他说。
人最好别长大,因为长大了,心就复杂起来了。
下一次,我一定要把他打个半死!亚男说。
马超说,你疯了?
亚男说,我还就疯了!
马超定睛看着亚男,一脸的不理解。
马超亚男的小车在前面开,方周志的小车紧紧跟在后面。
方周志百思不得其解。看得出来,马超这小子还是在找那件雨衣,他似乎并没有因为周南住进医院就停下来,他一个没有侦案权的人,他这是要干什么?到底是谁还在接替周南来指挥他做这件事?
方周志这样想着,那颗已然安定下来的心再一次跳荡起来,他的鬓角都禁不住直往外冒汗。
看到蓝色的小车从一十字路口往右转开走了,方周志便也跟着右转进去。右转的路上没有别的机动车,方周志不得减慢速度,以免被前面的马超和亚男注意到。方周志一边往前开,一边从左侧玻璃窗上往转弯前的公路上观看,不由得又吃一惊。他看见在距离十字路口几十米处的路边上有一辆小车正在极慢速地行驶,似乎也要转弯进来,就停下车观看,他想干脆等那小车转进来看看是什么人再说。可是,他看见那辆小车经过路口时并没有转进来,而是继续往前开走了。
谁呢?他想干什么?
6
方周志来到正义律师事务所前台。娜娜把衣服盒子递给方周志。
方周志看着娜娜说,嗬,包装盒还好漂亮,知道是什么衣服吗?
娜娜笑说,我又没打开过,我怎么知道是什么衣服?
方周志说,是一件西装,我托陆定坤特意帮我买的。
娜娜说,噢,看包装应该很高档的。
方周志说,哪是。
方周志拿着盒子往自己办公室去了。
娜娜自语说,神神秘秘的,明明是一件中山装,偏说是西装,律师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方周志回到自己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
方周志讲电话说,小陆,衣服拿到了,但我还有一件事,你帮我办一下。
陆定坤说,什么事?您说。
方周志说,你帮我订购一个花蓝吧。
陆定坤说,是送女朋友的?
方周志说,是去医院看病人的。
陆定坤说,好,我马上办。
方周志决定要去医院看周南了。
公安局除了马超,几乎所有认识周南的人都去看过周南了。马超没有去看,他心里一直在纠结,去看呢?还是不去呢?
马超正在电脑前工作,李向东推门进来,走到马超办公格子旁边。
马超站起身说,李副队!
李向东说,小马,周队醒来后,嘴里呢呢喃喃念叨你的名字,你就去看看他吧。
马超迟疑一下说,我最近请假比较多,我们主任对我意见很大,我看还是过几天再说吧。
李向东不由发火说,你这个不懂事的家伙!
李向东扭头走了。
经李向东一声怒骂,马超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先别说周南曾经是一位英雄级的前辈警察,就算他仅仅是一个平常的老人,他现在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作为曾在他手下工作一段时间的自己,完全不去关心他一下,也显得自己太没有人情了。马超这样想想,就坐不住了。他赶紧起身走了。
马超买了一塑料袋上好的水果来到医院的病房楼,朝着周南的病房走去。但他快到周南病房时,忽然看见前面一转角处走出一个人来,似乎也正往周南病房走。马超定睛再细看时,立刻认出来,那人正是方周志。方周志手臂里抱着一个很大的花蓝,身穿一件中山装,款式和颜色与他从王宝化手里拿到的那件中山装完全一样。
马超不由一怔,接着一股无名火不期然很快涌上心头,他停住步,沉思半晌,摇摇头转身退走了。
算了吧,马超这时想,周南呢喃着想见我,无非还是要劝我别再调查方周志,但是我可以答应他吗?一个老警察怎么了?立功英雄怎么了?那只能代表你过去,而你现在,一心想着为你这个外甥脱罪,你又算什么老警察?又算什么英雄?马超决心不会再来医院看周南了。
方周志抱着花篮来到周南病房。
周南趟在病床上,眼睛微闭,鼻孔中插着氧气管。护士方伟正在给周南输液。方周志把花蓝放在周南的床头柜上。
鉴于周南的英雄身份以及与他病情较为危重的现实,吴远院长亲自当任周南的主治大夫。吴远院长还特别抽医院保安队长方伟专门护理周南。吴远的解释是周南身体块头大,女护士力气小对付不了。
方伟当兵出身,在部队干过医务,有一定护理病人经验。
方伟扭头和方周志对视一下,对方周志说,您是他亲戚?
方周志说,不,是老乡,也是工作上的朋友。
方伟插好针头,调好点滴,再帮周南整整衣被,没理会方周志往门外走去。方周志走近到周南床边,仔细观察周南的脸。这时,走到门口的方伟突然转身,把方周志吓了一跳。
方伟说,病人状况不稳定,需要休息,请不要和他大声说话。
方周志说,好,我不会大声的。
方伟走了。
方周志走到门口,拉开门看着方伟走进护士室后返回周南床边。
方周志没有说话。他抬头看一会吊在空中液体瓶上的商标和文字,又拉开一点周南的被子,将周南的输液的胳膊露在外面,仔细地察看插在周南血管中的针头,确认了液体正在往周周的血管中输送。方周志故意用手触碰一下周南的手臂,周南自己动了一下。
方周志冷笑一下,小声说,你怕了?别担心,我又不会要你的命。
恰在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了,方周志不由惊得哆嗦一下,转身看时,却见是李茹,方周志很快调整出一种僵硬的不自然的悲伤神情。
李茹说,周志来了。
方周志说,我舅他这是——
李茹轻叹口气。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在许多事实面前,李茹虽然也开始怀疑方周志可能真是5.17案的凶手,或者说也开始改变对方周志的看法了,但当两人面对面站着时,往时累积的情感不由得又占据了上风,心中的怀疑被淡化了。
李茹说,站到凳子上到柜顶取东西摔下来,就这样了。好在抢救及时,生命危险是没有了。
方周志说,我舅他平时身体很好,应该会很快恢复的。
李茹说,毕竟一把年纪了,要恢复也怕得一段时间的。
方周志从衣兜中掏出一沓钱来,说,妗子,我舅这病怕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会花很多钱的,我给您留一点吧。
李茹坚拒说,不用不用,公安局全额报销,用不着的。
方周志说,那就算我的一点孝心吧。
李茹说,那也不用,你来看看就够了。
方周志只好收起。
方周志又说,那有需要我做什么事吗?
李茹说,医院派有专业护工,暂时也没什么事,有需要再说吧。
方周志说,好,您可要记得打我电话啊。
李茹略微沉思一下,转话题说,多时没去家里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李茹知道因为5.17案子,方周志和周南差不多已经闹僵了。她希望他去家里时,自己也要好好劝劝他,让他去自首。但方周志一直没有去家里,想劝也劝不了。到了后来,她自己也泄气了。她想人家舅舅都不认了,自己这个妗子又算什么?便决定不再做什么了。可是现在他来看周南了,她又想和他好好谈谈,但这医院里也不是一个说话的地方,就只好先擦着边问问他。
没有,方周志很快说,妗子多心了,没出什么事的,我只是接了一个经济案子,很复杂,很难办,一直在忙这个案子。这不我舅舅住院了,我也才刚刚知道。
李茹见方周志根本无意与自己讲真话,浑身都感到一阵阵的凉意。
哦,这样啊。李茹说。
李茹的脸色一时显得很暗淡。
妗子,方周志说,那我先走了,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就打我手机,最近我确实是太忙了。
方周志一边说一边就逃避似的匆匆往外走去。
你……。
李茹还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方周志显然没有再给她机会,便也只好眼眶里满含着泪水,一张嘴久久地张开着,意犹未尽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方周志出门去了。
女人的天性中都有母亲的心理特质,李茹也一样,尽管她自己没有子女。
7
亚男正在和方周志对打。
亚男一脸杀气想真正打败方周志,但她始终未能如愿。或者说,她越求胜心切,然而距离胜利却越加遥远。
两人打累了,不得不坐下休息。
方周志乘机很谨慎地说话,亚男爱搭不理。
其实,方周志说,我俩这样打很不公平。
为什么?亚男说。
因为你有压力,而我没有。方周志说。
亚男没作声。
方周志又说,前一阵子,我和一个人打过一次。应该说,我的功夫略胜他一筹,但我输了。你知道是为什么?
亚男说,因为你有压力?
对,方周志说,我想打败他,甚至打残他,心里憋着火。我犯了兵家大忌。我的师傅曾经告诉过我,和人对打时一定要保持心态平和,你要是心里憋着火,那就会耗损你的功力。比如你本来和对方功力相当,你呢,是一边耗损着自己一边打,而对方呢,气定神闲,没有丝毫耗损,那你肯定打不过对方。
亚男说,可是我就是想打败你。
方周志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打败我?
亚男说,你想知道吗?
方周志说,当然想知道呀。
因为……,亚男犹豫了一下,说,因为你是一个很坏的人。
方周志紧皱眉说,为什么我是一个很坏的人?
亚男说,因为你做过很多坏事。
方周志说,那你可以列举一二吗?
亚男说,我在法庭旁听过你的辩护。
方周志说,旁听过我的哪一次辩护?
亚男说,应该有好多次吧。
方周志说,说说你对我印象最坏的一次好吗?
亚男又思考了一会,说,嗯……比如学生打老师的那个案子。
方周志摇摇头沉默一下,说,亚男,我和你探讨一个问题好吗?
亚男说,我没兴趣和你探讨什么问题,就想狠狠揍你一顿。
这太简单了,方周志说着就站起来,走到场子中央。
亚男怒视着方周志。
亚男,方周志大声喊,过来动手吧。
亚男也站起来走到场子中央。
亚男严正地说,那我可要真动手了啊。
方周志肯定地说,来吧。
亚男憋足劲挥拳朝方周志狠狠打去,方周志没有防备,也没有躲闪,任亚男的拳头击打到自己的腹部,听得哎哟一声后,方周志立刻倒地。
亚男住手,惊奇地看着疵牙裂嘴的方周志。
亚男说,你怎么回事?
方周志一时说不出话来。
亚男说,你为什么不防守?
方周志忍痛站起来。
你不是想狠狠揍我一顿吗?方周志说,我一定满足你,接着再来。
亚男说,你疯了?
亚男顿生出恻隐之心。对于一个毫不防守的人,自己怎么好下手打他呢?
方周志大声说,我没疯,你来呀!
亚男瞪大眼睛看着方周志说,你是什么意思?
方周志说,你不说我是一个坏人吗?
亚男一时无言以对。
方周志语气放缓和说,亚男,只要你认为我真的是一个坏人,你就可以打我,打死我都行,你说过,咱这是在武馆切磋武功,不是打架斗殴,打伤了打残了甚至是打死了,也不需要负法律责任的。另外,我还要再加一条,你打伤了我或者是打残了我或者说打死了我,我承诺决不会要你赔我一分钱的医药费。
亚男用鼻孔哼一声说,我现在懒的打你了。
亚男转身往更衣室走去。
亚男在更衣室里给马超打电话。
亚男说,超哥,明天是周日,你怎么安排?
马超迟疑一下说,明天……啊,你忙公司的事吧。
亚男说,平时上班时都紧紧张张地这里那里跑,周日不上班了,为什么反而要闲着哪里都不去?
马超说,明天我得加班改一份文稿。
亚男说,改文稿要一整天?
马超说,差不多吧。
亚男说,那好,反正有事你随时打我手机就行。
马超说,好的。
亚男挂断手机,却没有很快出去,她的脑子里这时好乱好乱。方周志这家伙到底怎么了,他为什么不防手?
第二天,亚男接着和方周志去公司分拣资料。
8
马超没有去单位改什么文稿。他一大早就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永宁市监狱。
马超经过和监狱方的交涉,来到犯人会见室探视何位梅。
两个人往时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但在此时,大家隔着玻璃手里拿着话筒,互相看着对方,却久久无话。
小马,何位梅说,你怎么不说话呢?
我不知从哪里说起了,马超说。
何位梅笑笑说,随便从哪里说起都行啊。
马超说,你在里边很难吧?
不难,何位梅很轻松地说,都习惯了,有什么难的?
马超说,有没有狱友欺负你?
没有啊,何位梅笑起来,我的狱友们对我都很好的。
马超说,真的?
何位梅说,真的。
马超重复一句说,真的?
何位梅又笑说,我骗你干什么呢?
哦,马超放心下来说,那太好了。
何位梅说,很感谢你给我写信,我很高兴,还有,你的信我让狱友分享了,你不介意吧?
我不介意。马超说。
何位梅说,大家还给你起了个绰号,叫小马驹。
马超笑说,我变成动物了。
我真的很感谢你,何位梅说,我理解了什么叫家书抵万金了。你的信不是家书,胜似家书,让我太温暖太感动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马超说,那个人车里的雨衣,肯定是5.17之后的哪一天新买的,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买得雨衣?
何位梅沉默一下说,小马,我劝你别再为5.17案费心了,也不要再为我减刑寻找什么理由了。没关系的,不就是三年吗,转眼就过去了。再说,我现在也想通了。人间有既有冤屈二字,就必有冤屈,这是天道,也是一种客观规律。有冤屈其实也很正常。你想想,如果人间没有冤屈,那不变成天上了——这样说好像也不对,因为天上也有冤屈呀,不然哪来的雷公和电母?
马超很认真地说,有冤屈是规律,把冤屈摆平也是规律。正义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讲的就是后面的这个规律。何姐,我没有你那么高的境界,我也不想有那么高的境界,我就是一定要把5.17案翻过来,让那个恶人接受正义的审判。
你就别哪么执着了好不好?何位梅说,法律是什么?法律是理想主义的产物。实事求是的讲,法律永远不可能为天下所有人服务,总有一些人在法律保护的范围之外,比如方芹和乔一丁,还有我,就都是法律保护范围之外的那一部分人。
可是我有信心,马超很坚定地说,我决不能让你掉在法律保护范围之外,何姐你也别这么消极好吗?
这不是消极不消极的事情,何位梅说,这是一种客观事实。西游记里,唐僧带着几个徒弟从西天取经回来的路上,经书掉到通天河里,被师徒几人捞上来放在石头上晾晒,晾晒好了收取时,八戒不小心破损了一页,唐僧很着急很生气,孙悟空却像没事似的,还说了句很经典的话:天且不圆,况经书乎!这句话很有意思。我想用到法律上,就是天且不圆,况法律乎!所以,我没有否定法律的伟大,我只是说,法律绝非万能,它没有能力也不可能保护天下所有的人。
马超说,别给我讲这么多大道理好不好?你回答我你知道不知道他从哪里买到的雨衣?
我的小马驹,何位梅又笑起来说,你就不动脑筋想想,那个人傻吗,他会让我知道吗?
马超点头说,嗯,那倒也是。
你听姐的话,何位梅说,这个案子咱认倒霉算了。正义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听听这话有多么虚弱?要让窦娥听了,还不得气的再活过来找你理论?
马超说,这个冤案最终还不是被后世人翻过来了?不然还会有《窦娥冤》的戏吗?
何位梅说,被后世人翻过来了又有什么意义?5.17案要是到一百年后,方婶死了,孙小明死了,你我也都死了,然后终于水落石出了,你说还有意义吗?
何姐,马超说,我发誓在三个月以内把5.17案翻过来,如果我做不到——
何位梅立刻打断马超说,慢!我求你别发什么誓好不好?方芹乔一丁你又不认识,关你马超什么事?你一个人拯救不了世界,我不要你背负那么沉重得的责任,我只想要你和亚男快点结婚成家,然后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幸幸福福地生活。在我从这里出去之后,你还认识我,能叫我一声何姐,我就心满意足了。
马超说,我不想——
何位梅再次打断马超说,不好意思,时间到了,有人在催我了,你记住我最后的话。
何位梅放下话筒,马超看到果然是有一位狱警在对何位梅说什么话,何位梅应答着跟狱警走了。
马超望着何位梅离去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话筒在手上久久没有放下。
天空正在下雨。
马超从雨中跑步来到一路边的公交站。公交站空无一人,头顶的遮阳蓬破了,有雨从破了的地方往下淋水。马超走到没有淋水的地方,瑟缩着身子拿出手机拨通了亚男的号。
男男,马超说,我来到外面,你开车来接我吧。
好,我马上去开车,亚男说,你先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
我看看啊,马超抬头看一下站牌,忽然愣怔住了。
站牌上清晰地写着“宁乡监狱”,他怎么告诉她呢?一直以来,马超早已看出来,亚男口上没说,心里其实很不情愿自己和何位梅接触的,所以,他这一次来监狱探视何位梅是刻意瞒着亚男的,如果现在告诉亚男自己在永宁监狱,岂不是出卖了自己?但电话已然打通,亚男正在等着自己报上地址,怎么办?
啊——,马超眼睛盯着站牌上的无比清晰“宁乡监狱”四个字,却装做看不清楚的样子说,怎么看不清是什么字——要不算了吧,你忙别的吧,我还是等公交车吧。
马超很快挂断手机。好险,他心里说。
这时,雨渐渐停了。
马超开始沿着公路往回走。他想先走一段再说吧,也许走到下一个公交站点时会有客车来的。但这时手机响了,马超知道是亚男,他犹豫一下还是接了。
马超边走讲说,啊——标志建筑啊?这里没有啊——公路?——对,大概是307国道吧——不过,你还是别管我了,马上会有公交车来的。
马超再次挂断手机,小跑步往前赶去。
马超跑着跑着,亚男开着蓝色小车迎着自己开来了。
马超上到车上。
你出来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亚男说,再说你不是说今天要加班改文稿吗?
从公安局出来,正好看到一辆公交车,就坐上了。马超说。
走这么远,你去哪里了?
撒谎是一种技能,马超本就没有掌握好这种技能,又想自己也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何必呢,就装的很淡然的样子说,改文稿时,我想起一件事情要问问何位梅的,就去了监狱。
你骗我?
亚男的心这时崩溃了,她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忽然失控,小车瞬间失控地飞出路面,往人行道上冲去。
马超大喊说,亚男!
说时迟那时快,小车猛烈地撞向人行道上的一棵树,只听“嘭”的一声,车头撞到树杆上不动了。马超因为上车后没有系着安全带,惯性让他的身子飞向前面的玻璃。
亚男不是圣人。马超如果带着她或者至是告诉她,自己要去监狱探视何位梅,她虽然不会很愉快,但也绝不会反对。可是,可是马超刻意背着自己去做这件事,性质就不一样了。为了马超,她可以接受任何屈辱,但她不能接受欺骗。
亚男就是马超的风向标。亚男这次开车出来,当然也没能逃过方周志的跟踪。于是方周志便是第一时间看到了亚男的蓝色小车撞到树上,他当然不会停下来施救,而是快速从公路右侧一条小路开进去,进入一个很隐蔽的小林子里去了。
马超晕过去了,他的头被玻璃撞伤了,正在往外冒血。亚男快被吓疯了,她一边往车外拖拉马超一边大声地哭喊。
超哥——我害了你——你不要吓我呀——
这时,又有一辆小车从后面开来了。小车立刻在旁边停住。车里下来两个戴着大口罩的陌生人。两人不由分说,迅速把马超抬到自己小车的后排座上,让亚男也上了他们的车。
马超被救走了。
方周志从小林子里看见了两个戴口罩的男人。他们是什么人呢?方周志陷入了一种新的迷茫之中。
9
马超亚男的父母都聚在医院的手术室外的走廊里。马义轩和宋明海表情凝重,都不说话。田静邱能芳亚男三个女人都在抹眼泪。
这时,医生从手术室出来了,亚男第一个冲上去询问,大家也很快拥过去。
亚男说,我超哥怎样了?
马义轩说,大夫,什么情况?
其余人也都瞪大眼睛看着医生。
医生说,还好,只是皮肉伤,应该没什么大碍,放心吧。
大家紧绷的神经终于松驰下来。紧接着,几个大人开始看向亚男。亚男捂脸抽泣起来。
邱能芳说,死孩子,差点把人吓死了,你还哭!
宋明海说,每次出门我都告诉一遍你开车慢点,开车慢点,你就是不听,你俩又没有什么紧要事情,开哪么快干什么?
田静说,别说孩子了,她也不想出事,再说,医生不是说没事吗。
马义轩说,其实,出个小车祸,得个大教训,也算是赚了。
几个大人都不由得笑起来,笑得流出泪来。
大家的神经再一次放松了下来。
宋明海说,男男,救你们来医院的两个人是什么人呢?
马义轩也说,是啊,咱得去谢谢人家呀!
亚男哭着说,他们把超哥抱进手术室后就走了,我当时都昏头了,没顾上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邱能芳说,傻丫头,那你记下他们的样子没有?
亚男说,看他们样子和头发,一个很年轻,另一个年纪很大了,他们都戴着很大口罩,具体样子我没记下。
田静说,咱们打听一下吧,一定得好好谢谢人家。
那两个人是什么人呢?
这时,方伟推着坐在轮椅上周南,来到医院大门一侧的停车场附近,两人像是在闲遛达。忽有一辆小车在停车场停下,车里下来一个人,是方周志。
方周志看到了方伟和周南,就朝两人走来。
方伟说,方律师您好啊。
方周志却先走到周南面前,对周南说,周队长,您在散步哪!
周南看一眼方周志,嘴巴小幅度翕动几下,似乎是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方周志敷衍说,好好好,我明白了,您保重。
方周志这才转对方伟说,小方,他还是不能说话?
方伟说,暂时还不行。您来医院看什么病人吗?
方周志说,小方,我刚听说有一位公安局的年轻人出车祸住院了,可有这事?
方伟说,是吗?我不知道啊,什么时候的事?
方周志说,好吧,你们散步,我进去了。
方周志走了。
方周志有一种很谨慎的兴奋,他不知道马超伤势如何,他急需得到一个最好的消息,他往外科病房楼走去。
第十八章惊天一问
1
敬老院麻将室正是人满为患的时候。来晚的人上不了场子,就只能围观或为上场的人当“场外指导”。也有的什么也不做,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聊闲天。王玉兰也来晚了,就也站在桌子一旁当观众。
我们注意到,不远处椅子上几个老太太这时似乎在聊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都显得有点神秘兮兮的样子。
一人说,真看不出来,梅子姑娘看上去不是那种吃铁咬钢的女人,怎么就敢拿菜刀砍人呢?
一人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听说那男的就是害死方芹的凶手,梅子是为方芹报仇的。
一人说,这事可别瞎传,温支书吩咐过,千万不能让王玉兰知道。
一人说,那是,自己的亲女儿不在了,要是这个养女也出了事,那让她怎么活呀?
这时,王玉兰拄着拐杖从那些围观打麻将的人群中走过来,所有聊天的人立刻互相暗示着住嘴。
王玉兰说,聊什么呢?瞧你们神神叨叨的样子。
一人说,没聊什么,玉兰姐你不是在场子上吗,怎么就下来了?
一人说,我们在聊打麻将呢。
一人说,玉兰姐的腿脚看上去好多了啊。
王玉兰说,你们聊,我去上个洗手间。
王玉兰往洗手间去了。
王玉兰一边走,一边就觉得她们几个老婆子好像是有话刻意不想让自己听到似的,接着又想起孙小明从市里回来时,对自己说梅子去了北京暂时回不来,心里就感觉有些不对,莫不是梅子出什么事了?她从洗手间出来再返回到那几个老婆子那里。
王玉兰说,你们几个是不是有什么话瞒着我呀?
大家纷纷说没有。
大家越说没有,王玉兰越觉得不对,就麻将也不打了,决定去找温支书问个清楚再说。
王玉兰来到温支书家。温支书正一个人坐在一只木凳上抽烟,见王玉兰来了就立马起身相迎,说,玉兰姐你来了,快坐吧。
王玉兰说,温德武,你给我老实说,梅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温支书开始沉默了一会,想到总是有什么人把何位梅的事传开了,再对王玉兰瞒下去怕是不现实了,就干脆实话实说道,姐,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急,可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不告诉你怕是不行的。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能急,因事情正在转寰——
王玉兰打断温支书说,别给我扯这些,你快说到底梅子怎么了?
温支书说,梅子为了给芹子报仇,拿刀砍人了,还好没有砍死人——
王玉兰又打断温支书说,那梅子现在哪里?
温支书说,法院判了一年多刑期,再说,有人在帮她平反,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温支书把三年刑期说成是一年多,又说很快就会没事的,果然也让王玉兰松了一口气。
这疯丫头怎么敢做这种事呢!王玉兰叹口气坐下,忽又皱起眉头说,先头不是说那个杀人犯已经死了吗?她还要找谁报仇?
温支书接着就把马超在孙小明的帮助下调查方周志的事情,以及法院审判何位梅时韩东义为何位梅的辩护等都讲给了王玉兰。王玉兰埋怨了半天温支书没有把真实情况及时告知自己,然后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上午,王玉兰就要孙小明带着自己来到宁乡市监狱,两人办理好探视手续后,进入犯人会见室。王玉兰坐在一只椅子上,孙小明站在她身边。两人等了一会儿,就从玻璃隔断上看到,何位梅从里边一个侧门走了出来。
何位梅看见了玻璃外的两人,含着眼泪冲到玻璃前,双手颤抖着把话筒举到耳朵上,外面孙小明也把话筒举到王玉兰耳朵上。
何位梅喊说,婶——。
何位梅突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了。
王玉兰内心自然一样伤感,但做为母亲,她必然要显得强大一些,她没有流泪,而是十分镇定地说,孩子,你的情况婶都知道了,咱走到什么台上就唱什么曲,不就一年多时间吗,没关系的,你都在外闯荡好几年了,你要有这个承受能力,你要坚强一些,你一定要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婶还等着你孝进呢,你知道吗?
何位梅哭着点头说,婶,我知道。
王玉兰说,还有,咱砍人是咱不对,咱认罚,咱可以保证以后一辈子也不再做这种事了。可是,咱为啥要砍人?是因为有人害咱的人在前面,这一点也一定要搞清楚,一码归一码,咱的错咱认,别人的错,咱也不能放过他。所以,你现在千万不能倒下了,要挺直了腰杆活。如果咱在这个监狱里病了,身体不好了,那咱还怎么和他们去讲理?你还是大学生呢,你不会连这个理也整不明白吧?
何位梅破涕为笑说,婶,您还一套一套的,太有道理了。
还有一条呢,王玉兰又说,你说婶就只有你一个女儿了,你要是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你说我还怎么活下去?咱们村里的人会怎么看你?孩子,这些你想过没有?
何位梅说,婶,您放心,我向您保证,一定好好的从这里走出去,我不仅要孝进您,还要报答村里的乡亲呢!
王玉兰说,这就对了。还有,我听小明说,有警察有律师他们都在外面帮你,你也要对得起他们。
2
宁乡市药业协会在一家大酒店即将举办新药发布会。酒店门庭的签到处,很多制药公司和药品经销单位的来宾正在签到。南怀义作为主办单位之一的代表,正在忙着招呼来宾。郭一民和章经理也来了。两人一边等着签到一边小声说话。
章经理说,宋明海到咱们公司发飚的事你知道嘛?
郭一民说,知道呀,怎么了?
章经理说,我听说他们正在计划起诉咱们公司呢?
郭一民笑说,也就是嚷嚷一下而已,这种三角债的事麻烦的很,不是打官司可以解决的。
章经理说,你可别掉以轻心,我听说他们计划请一位大律师。
郭一民说,再大能大过方周志?万一真的要打,我就把方周志请来。
章经理说,你认识方周志?
郭一民说,什么叫认识,我很快就是方周志律师团队里的成员了。
正说着,南怀义朝郭一民走过来。
南怀义说,一民兄,欢迎你啊。
两人拥抱一下。郭一民对南怀义介绍一下章经理。
郭一民说,伟业公司的项目经理,章敬仁。
南怀义说,章经理,欢迎欢迎。
南怀义和章经理握一下手。
章经理说,谢谢,谢谢。
接着,两人签了名,往会场大厅里走去。
郭一民忽然转身拉南怀义到一个僻静处说,哎,我听说宋明海准备起诉伟业公司?
南怀义说,嗯,是的。
郭一民说,你们这不是找死吗,这种三角债的事情打官司能解决吗?
南怀义说,你们薛董答应的好好的,说马上会把一百万打到我们公司账上的,谁知第二天就变卦了,还把自己藏了起来。我们宋董也是迫于无奈呀。
郭一民说,那这件事你自己怎么看?
南怀义笑说,我一个小秘书,我怎么看有用吗?
郭一民说,那就是说宋明海是铁了心要打这场官司?
南怀义说,看来是这样了。
郭一民说,我知道宋明海很信任你,我觉得你最好劝劝他别动这个念头,因为我是伟业公司的法律顾问,打官司的事由我负责,你知道我在业内的能力和影响力,这官司你们打不赢的。
南怀义说,可是我们宋董已经请好律师了。
一定要打?
一定要打。
没余地了?
没了。
那好,郭一民笑说,明天,不,今天下午我就去把方周志请到我们公司去,我和方周志强强联合,我看这官司你们怎么打?
不会吧?南怀义说,方周志已经和我们公司签了代理协议,他怎么可能再接受你们的委托?
什么?郭一民不由大惊说,你们和方周志签约了?是谁帮你们联系的?
是我联系的。南怀义说。
郭一民还是不相信地说,你联系的?
是我联系的,南怀义说,怎么了?
可是,郭一民皱紧眉头说,可是,我记得上次带着你去医院看方周志时,你不是说你不认识方周志吗?
那时我是不认识,南怀义说,但后来陆定坤找我,说方周志在医院想见见我,我就去了,就认识了。再后来我们宋董说要打官司,让我去联系方周志,我找到方周志一说,结果一拍两响,他立马就同意了。
郭一民顿时明白,陆定坤要自己鼓动伟业公司与明海公司打官司,原来是为方周志拿下明海公司这个大客户做铺垫的。想想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竟成了陆定坤掌中玩物,真是奇耻大辱!
这个狗日的陆定坤!
郭一民脸都气白了。他没有再往会场大厅走,也没去跟章经理打招呼,而是一个人往出口处冲走了。
3
茶餐厅里,陆定坤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看手机。郭一民刚约他来这里,他正巧就在附近,就自己先到了。
不一时,郭一民走进茶餐厅,朝陆定坤的位置走来。
很多时候,不管你肚子里憋有多少火气,往外发泄时必然要折扣一部分留给自己。至于留多少发多少,那要具体计算给你带来火气的那个对手的实力有多强,你自己的实力又有多强。郭一民刚知道自己遭到陆定坤算计时,脑子里曾闪过揍陆定坤一顿的念头,可是很快就调整成了要大骂他一顿,接着,他从新药发布会现场出来,以至来到茶餐厅见到陆定坤时,就把所有火气暂时全都压在自己的肚子里了。他明白,自己现在出手硬扛陆定坤,其实就是硬杠方周志。而硬扛方周志,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因此,他只能先用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安慰自己,决定先瞧瞧陆定坤怎么说,然后在相机行事。
陆定坤一边继续看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这么急着要我来,出什么大事了?
郭一民也没有急着回陆定坤,而是先招呼一名服务员过来,拿起桌子上的价格表用手指了几样菜给服务员。
服务员走了。
郭一民拼命地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说,老同学,不久前,你对我说,你已经向方周志推荐我了,说要我参加方周志的律师团队,有什么进展没有?
就为这事找我?陆定坤说。
还有,郭一民说,还有前一阵子,你对我说,作为律师,对待自己服务的一些公司,要尽量像拜登一样不断拱火,制造讼案,我也搞了,最近,明海公司准备起诉我服务的伟业公司了。
这就对了!陆定坤把手机拍放在餐桌上,很有几分兴奋地说,有活干就有钱赚,大好事啊。
所以,郭一民说,我想,就请方周志老师来代理打这场官司吧,当然让他挂个名就行,具体的活我来干,你看好不好?
郭一民想将计就计难为一下陆定坤,看他怎么出招。
陆定坤摇摇头阴了脸说,这个不行。
郭一民看着陆定坤说,为什么?
因为,陆定坤略微想一下说,因为方老师已与明海公司签了代理合同,诉讼对象就是伟业公司,他怎么可能既做原告代理又做被告代理?
人也有失去理智的时候。人一旦失去理智,那怕是以鸡蛋碰石头,那也在所不惜了。郭一民的火终于憋不住了,苦着脸看着陆定坤说,我的老同学啊,拜登忽悠泽连斯基,拱火俄乌战争爆发,他也还给泽连斯基支援军火呢,可你们呢,忽悠我制造讼案后,居然帮着我的对手打我,你们比拜登还要狠毒哪!
陆定坤瞪一眼郭一民,老同学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那你让我怎么说话?郭一民有点豁出去了似的说。
陆定坤略微怔一下,忽然笑起来说,老同学啊,一个团队的人在法庭上分别代理不同的法人说话,又不是没有过,这不很正常吗?
很正常?郭一民冷笑说,说得轻巧,明海公司与伟业公司相比,如果说前者是一只老虎,后者顶多就是一只狐狸。现在明海公司又请到了你的恩师方周志,那等于是给老虎又安了一双翅膀。双方力量如此悬殊,这官司还怎么打?如果让双方互相交换个位置,债务一方是老虎,债权一方是狐狸,尚可一搏,毕竟还有理嘛。现在的问题,狐狸是债务一方,力量弱小还不占理,你说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陆定坤说,再说,谁规定律师代理打官司就一定要赢的?输了官司难道还犯法?
我知道不犯法,郭一民说,但我是伟业公司的法律顾问,输了就得丢饭碗,我输不起呀!你可不可以让方周志输?
官司的输赢,陆定坤说,那要看谁占理谁不占理,而且决定权在法庭。你说让方老师输他就会输吗?你以为法院是你家开的?
那你为什么要忽悠我,让我去制造讼案?郭一民说,我还以为你会在背后支持我呢,谁知闹了半天,原来你是在挖坑让我往里跳!
你能不能理智一点?陆定坤的脾气也上来了,你要这样子和我吵架,我可要走了啊。
担心陆定坤会耍流氓跑真的走了,郭一民只好缓和一下语气说,好,不吵了,那老同学你帮我想想,这事该怎办?
陆定坤凝眉思考良久,叹口气说,其实这官司已经准备好多天了,早应该可以打了,但方老师还没有打算写起诉书,他一直在拖。
郭一民说,他为什么要拖?
陆定坤说,他也知道对手可能会是你。
听到方周志有可能还想着一点自己,郭一民的心里多少有了一点安慰,他略微想一下又不无忧虑地说,可是能拖多久呢?既然合同都签了,总归还是要打的,能拖到不打吗?
陆定坤说,我这不是也在帮他想办法吗?
郭一民说,你有办法吗?
陆定坤沉默一会,忽然说,有了,我看让两个老东西握手言和算了。
郭一民说,可是宋明海现在已翻脸不认人,况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怎么让他们两个握手言和?
陆定坤说,办法倒是也有。
郭一民瞪着陆定坤说,有什么办法?
这样说吧,陆定坤说,宋明海一定要打这场官司,一是因为自己占理,二是因为请到了方老师为代理,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打比不打要好很多。但是如果打胜这场官司得到的利益回报,小于或者很小于他付出的代价,他还会打吗?
可是,郭一民说,就算方周志的律师费再高,也不会超过总标的吧?
陆定坤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郭一民说,那是什么意思?
我想啊,陆定坤说,咱们为什么一定要在固定的一个战场上决胜负?世上最伟大的战略家有一言,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暂时抛开这场官司,另找一个自己代价很小却足以将对手一击必溃的战机呢?如果真能找到,那宋明海是不是就会主动上门求和,那这场官司还用打吗?
郭一民说,还能有什么战机?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陆定坤说,你先回去好好查查公司外务档案,明海公司和伟业公司互相交往这么多年,难保手里会有明海公司偷税漏税一类的一些事情,只要能找到几宗,你就可以发起反攻,至于方老师这边呢,我知道他所以答应做明海代理,是因为另有图谋,着眼点根本就不在官司上面,只要你这边有重大反攻,他就可以借坡下驴,说服宋明海找薛广文求和。到时候,你就可顺势加入方老师的律师团队。
哦,郭一民有所领悟说,你说有这种可能吗?
当然有,陆定坤说,不,是肯定有。
郭一民说,那你可一定得从中帮我啊!
我帮你也是帮方老师,更是在帮我自己,陆定坤说,因为方老师的团队大了,大家彼此的合作机会就会增多,每个团队成员无论遇到什么难打的官司,就都不再是单独作战了。
这时酒菜早已有上桌了。
陆定坤说,先动动筷子吧,菜都快凉了。
4
亚男提着一个汤罐往病房走,到护士站时,手机响了,遂将汤罐放在护士站的台子上接电话。
是方周志打来的。
亚男不客气地说,你打我手机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的?
方周志边开车边讲电话说,我在传达室问的,亚男,你别总是把我当坏人看好不好?我知道你的车坏了,又每天跑医院,这不是天黑了吗,我去接你吧。
亚男似有点生气地说,别别别,不需要,我挂了。
亚男挂断手机。
马超在病床上坐着一边喝完汤一边说,男男,天都黑了,你快点回家吧。
好,亚男说,明天一早过来。
明天不用从家带早餐了,马超说,医院里也有,你来了咱俩一起去吃。
好吧。亚男说。
还有,马超说,你一两天去找个好点的照像馆吧。
找照像馆干什么?亚男说。
我想我出院后,马超说,咱俩去拍个婚纱照吧。
你不是说稍后再说吗?亚男说。
这不已经稍后了嘛。马超说,再稍后我的事情更多。我想出院后,乘着还没有去上班之前把这事办了吧。
其实,亚男说,拍不拍也没关系的。
什么叫没关系的,马超说,结婚是咱两人一辈子的大事,怎么能不拍个婚纱照呢?
那好吧。亚男说。
记着打车用“嘀嘀打车”,马超说,别打私家车。
我知道。
亚男走出医院大门,正要手机叫车,忽然一辆小车开到她面前。车窗打开,是方周志。
方周志说,亚男,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亚男说,不用,我已叫车了。
这时不远正好停一辆小车,亚男很快朝小车走去。
方周志喊说,亚男,那你把车牌号记一下。
亚男头也不回,径直上车去了。
亚男下车,谢过司机往前走去,却见不远的地方也停一辆车,亚男走过去时,借着路灯光扫了一眼那车,不由一怔,她从打开的玻璃车窗上看到司机座上竟是方周志。而也在这一刻,车窗缓缓关上,然后开走了。亚男站住望着远去的小车,心里不期然颤动一下。
任何一种关心,都会给人以温暖。关心越真切,温暖就越多。
马超出院了。
马超和亚男来到一个摄影棚,两人在摄影师指挥下,不断在各种不同的背景下做出各种亲昵姿势,接着摄影机快门“咔嚓”一声结束。他们配合自然流畅,举手投足非常默契,摄影师连连叫好。亚男脸上挂满笑容,十分开心。如此拍了十多张背景不同姿态各异的照片。
大家接着又来到公园。还是在摄影师指挥下,马超和亚男在不同的景观和很多人为辅助光影的协助下,做出各种姿势造形,摄影机对着两人“啪啪”响着,公园游人看到了,有的上前支招,有的在场外鼓掌赞叹。
摄影师用手指挥着说,柔软一点,眼睛对着眼睛,近一点,再近一点——好!
游人鼓掌。
一人说,太美了!
一人说,太浪漫了!
拍完了一次,早有人帮助选好新的背景,然后导演给两人讲一遍姿势要领,然后两人再次作出新的姿势,然后摄影师再次指挥。
摄影师说,男的在上,女的在下,男的把身体尽量悬空起来,再往上,再往上,嘴巴挨着嘴巴,不要亲到一起,近一点,再近一点——好!
游人再次惊呼鼓掌。
不远处的停车场上,有一辆小车缓缓从摄影机架一侧的路上缓缓开过。
小车里,是方周志在开车。方周志从左侧的玻璃窗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马超和亚男正在按照导演的指示做造形。
5
除马超外,马超一家人都在欣赏着评论着马超和亚男厚厚的一本婚纱照,每一张都令大家惊叹不已。马英和奶奶最疯,话也最多,田静也很异常兴奋,马义轩也很高兴,但他的话比较少,但都努力保持着与大家的一致。
马英看着一幅照片说,哇——塞!这造形,简直神了!
奶奶说,这了太哪个了吧,也不知害羞,我都不好意思看了。
田静说,妈,你就别少见多怪了,这有什么?时代不同了,现在年轻人都这样。
马义轩说,不错,不错。
翻看完了一张再翻一张,又是一番赞叹点评。
奶奶说,天哪,从天上掉下来的样子,这是怎么做到的?
马英说,奶奶,这有什么,动作太简单了,很容易就做到,还可以比这更悬空一点的。
田静说,肯定是下面有人在支撑着他们,不然早掉下去了。
马英说,那可能照片是ps过的。
奶奶说,不对吧,洗好照片还要放个屁啊?
大家大笑起来。
宋明海和邱能芳在热火朝天地欣赏和品评马超亚男的婚纱照。
邱能芳说,这么好看的姿势,他两个是怎么想出来的?
宋明海说,你知道什么,所有的姿势都是导演想出来的,导演告诉他们怎么做,他们就怎么做。
亚男没有参与欣赏和评论,她一个人在看电视。
邱能芳宋明海被刚翻到的一张吃了一惊,邱能芳尖叫着说,天哪——男男,你过来给我们讲讲,超超这像是在空中飞呀,不怕掉下来吗?真是吓死人了!
亚男不耐烦地说,都是些简单的动作,别大惊小怪好不好?
宋明海说,这孩子,你过来给我们讲讲嘛!
亚男说,有什么好讲的,自己看!
拍婚纱照的时候,亚男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情的幸福和浪漫,拍摄过程中她的每一种姿势每一个造形都让她有一种刻骨的兴奋,可是,婚纱照拍完了,照片洗出来了,当她父母亲为她的婚纱照赞叹尖叫的时候,她的心情却莫名其妙的不好起来。她似乎意识到,马超在车祸后决定要与自己拍婚纱照,除了果然是为国庆结婚做准备,更多可能是在以此来向她表达歉意,也正是这一点,让她感到不安,感到委屈,感到不可接受。
宋明海说,这孩子,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啊?
亚男说,我没有生气,看不见人家正在看电视吗?烦不烦呢!
邱能芳说,你看的什么节目?你不是不喜欢美食类的节目吗?
亚男说,现在开始喜欢不行吗?
宋明海笑着说,行,行,学会做几种美食也是好事,我们惹不起你。
人,很多时候是属于别人的。比如父母,兄弟姐妹,还有亲人,好朋友,等等。婚纱照拍完了,马超和亚男感觉只是完成一件应该完成的事情,简单翻看一下相册就完了。他们的亲人却看了一遍又一遍,那种美滋滋的赞赏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感觉比他们自己的事都重要多了。
这天晚上,马义轩和田静都躺床上,田静还在手不释卷地翻看相册。
你这人太缺乏审美情趣了,田静一边翻一边说,这么漂亮的照片你怎么没个态度呢?
谁说我没态度?马义轩说,我不是都说好了吗?
可是我看见你一点也不兴奋。田静说。
马义轩笑起来,说,谁能像你跟个孩子似的,再说有哪么值得兴奋的吗?
你不懂审美,田静说,我不和你说了。
你懂?你懂什么?马义轩不服说,婚纱照不是风景照,它的主体是人,你不能只看外在画面,而把其中的主体忽略掉。
我看的就是他们两个人,田静说,我才不关注画面呢。
人呢,马义轩说,在照片中也有两个层次,一个层次是外在的肢体,另一个层次是内在的思想。你只看人的外在肢体,不看他内在的思想。
你这是故弄玄虚,田静说,你不是孙悟空,也不能像孙悟空一样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你怎么能看得到人的思想?
这你就不懂了吧?马义轩说,有一句话,叫做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你可以从他眼睛里窥见他的内心。
超超眼睛怎么了?田静说,有问题吗?
超超的眼神里有一点忧郁,马义轩说,你没看出来吗?
瞎说,田静说,他哪来什么忧郁?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哦,对了,马义轩说,你的眼睛近视,你当然看不出来。
我不信,田静说,你的放大镜在哪里?我去拿来看看。
在书架的最上面的抽屉里。
田静下床去找。不一时拿着放大镜返回上床。她把放大镜放到眼前再看照片,由于距离太近,竟被吓了一跳。
妈呀,田静惊道,这是什么玩意,怪吓人的。
你不会使用,马义轩动手帮田静调好距离说,要稍放远点才行,你再看。
田静按照马义轩调好的距离又看了一会。
我还是看不出来。田静说。
我想起来了,马义轩说,一个人的忧郁,不是用放大镜能看到的。
他为什么要忧郁?田静说,难道对男男不满意?
造成一个人忧郁的因素太复杂也太微妙了,马义轩说,很多时候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他对男男不满意,田静说,又为什么拉着男男去拍婚纱照?
他是在用这件事告诉我们和明海两口,马义轩说,他和男男在国庆节结婚是铁定了。
他怕我们大家不相信他?田静说。
有可能是这样。马义轩说。
田静有点不安起来,说,他难道是心里装了别的女人?
至少是不确定。马义轩说。
不确定?田静说。
因为,马义轩说,这种事情怕是连他自己也没弄明白。
田静被马义轩弄糊涂了。
6
亚男和方周志在核对一堆表格,一边聊天。
方周志说,亚男,你穿上婚纱真美,哪天可否分享一下照片?
亚男警觉说,你看到我拍婚纱照了?
我正好路过,方周志说,是无意中看到的。
那天你去公园了?亚男说。
我去公园找朋友,方周志说,正巧赶上你和马超在拍婚纱照,就看了一下,真的,那天你太美了。
你有偷窥癖吧?亚男不客气说。
亚男,方周志很认真地说,你们是在公园里拍的,公园不是私人属地,怎么说是我偷窥呢?再说,当时还有很多人都在看呢,难道都也是偷窥?
亚男自感无理,没再计较。
稍停一下后,亚男又说,还有,那一天晚上,我从医院打车回家,我在我家胡同口下车后,有一辆车停在那里,是不是你?
你看错了,不是我。方周志说,我去医院外面去接你是真,但你坐私家车走后,我也就回去了。
你抵赖,方周志说,你以为我眼神很差是吗?
那你真看见是我?方周志说。
亚男冷笑说,你现在就是剥了皮我也能认得出来。
方周志叹口气说,唉,不是我说你,现在的私家车很不安全,我都喊你了,叫你别坐,可你偏要去坐。
亚男说,所以你就跟踪我了?
方周志说,哪我有什么办法?
亚男说,看来你还蛮关心人的嘛。
其实,方周志笑一下说,我也是替古人担忧,多此一举,再者说,咱们中国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人们总要说私家车不安全,可也没见过有出事的。不过,晚上还是最好别坐私家车,不怕一万,当怕万一嘛。
两人沉默一会。
亚男又说,我说你呀,打官司就打官司,你天天翻看这些陈年老账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方周志说,这些陈年老账对打官司很重要的。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关系,亚男说,风马牛不相及嘛。
哎,方周志说,我问你一句话好不好?
你说。亚男说。
方周志说,你爸爸为什么要请我做代理律师?
亚男说,还不是看到你有点臭名气嘛。
方周志说,我为什么有点臭名气?
亚男说,因为你打官司赢得多呗——我这样说你是不是感觉很爽?
是很爽。方周志说,还有,我为什么赢得多呢?
亚男笑说,你还十万个为什么呢!
其实,方周志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一个秘诀,我赢得多,就是因为我喜欢翻看这些陈年老账。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要想在法庭上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做好调查研究的功课。这些功课,有一部分是从陈年老账中找到攻击对手的依据,另一部分呢,则是从这些陈年老账中找到自己可能被对手攻击的漏洞。说具体一点吧,比如在这些陈年老账中,有薛广文欠债不还的证据,这一点没问题,我们怎么批他都好,但是,薛广文如果不和你在正面讲理,而是选择从背后向你开黑枪,你该咋办?
亚男大惊说,你是说他会暗杀我爸爸?
方周志大笑。
你笑什么?亚男说,杀人要偿命的,薛广文难道自己也不想活了?
方周志说,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
亚男说,那你说黑枪是什么意思?
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方周志说,我看到公司有一笔货款不是从银行汇过来的,没有按规定给国家上税,我不知道这个经手人是谁,如果不是伟业公司的人,那也可能没事,如果是伟业公司的,就很麻烦。
能有什么麻烦?亚男说
因为这是明海公司的一个污点,方周志说,也是一个随时被人抓到的把柄。没有这场官司的时候,大家是朋友,是朋友就会互相包廦着对方。但有了这场官司,朋友就有折扣了,或者说干脆就不再是朋友了。既然不是朋友了还会替你包廦吗?万一对方狗急跳墙把这事捅出来怎么办?这可不是民事纠纷,而是一桩偷税漏税的刑事案。民事案多半与钱相关,有钱就能解决。刑事案与钱没关系,有钱你也摆不平,弄不好还会坐监狱的。
亚男的脸都被吓白了。
天哪,亚男说,你的意思是说,薛广文会告发我爸爸偷税漏税?
也不能一定。方周志说,我想,薛广文和你爸是多年老友,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或者,也许薛广文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或者即使知道也不记得了。如果是这种情况,我就是多此一举。
亚男说,完全不是多此一举。
现在,方周志说,你该明白我翻这些陈年老账的用意了吧?
亚男说,这种事我得很快告诉我爸。
别,方周志说,你暂时别告诉你爸,我还想找机会找关系探探薛广文的底,如果他完全不知道或者不记得这事,咱就不别害怕他。
不行,亚男说,把自己的安全寄望于别人不记得上,这也太危险了吧?万一别人要记得呢?
那你也还是先别告诉你爸爸比较好,方周志说,因为作为你爸爸的代理人,我本不应该对任何人说这些的。这事关系到律师的操守问题,要让你爸爸知道我对你说了这么多,他会怎么看我?影响太不好了。
你别搞错了,亚男严正地说,我是我爸爸的女儿,你对我讲是应该的。
方周志没再说什么。
这日亚男回家吃饭,见到父亲,第一句话就说,爸,方周志说,有一笔货款不是从银行汇过来的,没有按规定给国家上税,他说如果有伟业公司的人知道,怕他们拿这个来要挟你。这件事,方周志要我暂时不要告诉你,我当然不会听他的。
宋明海和邱能芳都愣怔一下。
宋明海说,什么时间入账的?
亚男说,好像是几年前的事吧。
宋明海想了想说,你告诉他就说没事。
邱能芳说,为什么没事呢?
宋明海笑说,我量薛广文不会拿这事要挟我的。
邱能芳说,你和他闹得这么僵,你怎么能知道他不会要挟你?
放心吧,宋明海说,我和薛广文共事快二十年了,大家闹得再僵,都不会扯那些事的。
爸你也太幼稚了吧?亚男说,你现在都要起诉别人了,还指望别人对你手下留情?
不是爸我幼稚是你太幼稚。宋明海说,有句俗语,叫做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大家打官司,只是讨个说法,又不是要对方的命,就是要命,也只能就事论事。只有小人,才会专找别人软肋下手的。薛广文是君子,不是小人,我相信他。
中国人的君子小人论,是一种在血液中传承的文化基因,只有中国人自己明白,任何外族人永远不会懂得。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亚男虽然没有改变对方周志的敌意,但至少是敌意减弱了不少。
一天,马超在擦洗自己的摩托车。亚男开车来到他面前。
亚男打开车窗说,超哥,我来送你上班。
马超说,你开的姨父的车吧?
亚男说,他今天没事,我借用了。
马超说,姨父是董事长,随时都会有事,你怎么能借他的车?
亚男说,他找车太方便了,不管他,走吧。
马超把抹布收好,给摩托上个锁,然后跟亚男去上车。
以后我骑摩托车就行。马超说。
亚男说,那你不查找方周志的雨衣了?
马超说,我骑摩托车查找。
亚男说,骑摩托车很辛苦的。
马超说,没事的。
亚男忽然很认真地说,超哥,你说方周志真的是杀人犯吗?
他真的是。马超说。
可是,亚男说,就算你真的找到了雨衣,或者说你把方周志抓了,监狱肯定就会给何位梅减刑吗?
这是两码事情,马超说,我要方周志归案伏法不是为了帮何位梅减刑。
如果不为何位梅减刑,亚男说,你又何苦一定要劳神费力针对方周志?
我是警察,马超说,抓捕坏人是我的职责。
可是,亚男说,现在你只是公安局的行政人员,算不上警察呀。
一日当警察,终身是警察。马超停一下又说,再说,我在行政办公室只是暂时的,我相信我一定会再返回刑警队的。我当初去公安局求职就是为了当警察抓坏人,如果连警察也当不成,我去公安局就没有意义了。
这一段时间,亚男用很平缓的语气说,方周志常去公司查阅资料,我常常能见到他,我一点也看不出他会是杀人犯,真的。
杀人犯不会把自己写在脸上的,马超说,再说你没当过警察,当然看不出来。
超哥,亚男说,你说假如一个人真的偶尔做了一回坏人,难道他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变回好人了吗?
当然有机会变回好人,马超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他真正洗心革面,改恶从善,自然就是好人了。
亚男说,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对吧?
马超说,对。
7
因为官司的事,伟业公司的郭一民也开始忙起来了。
商国安领着郭一民往财务总监去。两人边走边聊。
商国安说,这个官司你可一定得赢下来,不然我会对你不客气的。
郭一民说,商董您把心放肚子里好了,只要公司配合我,我肯定会赢下来。
商国安说,那笔款子其实是听了你的话我才批给章经理的。为这件事,薛董给我甩了多少脸子你知道吗?差点要骂我祖宗八代了。
郭一民说,其实我也是从公司的总体利益考虑的,农民工有政府撑腰,他们的钱是欠不起得,这一点薛董也不会不明白吧?
商国安说,不管怎么说,你要把官司给我整赢了。
郭一民说,必须的!
两人来到财务总监室。
吴总监说,商副董,一民,坐。
商国安说,我不坐了,吴总监,根据一民的了解,明海公司可能要起诉咱们伟业,一民提出要做一些应对准备,需要你配合一下,把咱们公司与明海公司之间的所有合同文本和款项来往的条据提供给一民。
吴总监说,是去年的?
郭一民说,不,所有年份的。
吴总监说,自成立公司以来?
郭一民说,对,越全越好。
吴总监说,那会有很多,能看得过来吗。
郭一民说,看得过来得看,看不过来不睡觉也得看。
商国安说,看得过来看不过来,是他的事,你只管提供就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郭一民很快从与明海公司交往的账目中找到几年前的一些可以拿捏明海公司的证据。但有人将那些证据拿到公司高层会议上时,立刻遭到薛广文的怒斥。
打不赢官司就扒人家祖坟?这是谁出的馊主意?薛广文说,简直是小人!掏良心讲,民营公司在起步时,谁敢保证自己没有一点违规的地方?万事开头难嘛,发生一些违规在所难免,政府都会体谅,工商部门也不会求全责备,有时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了,伟业公司和明海公司交往多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打官司就打官司,干嘛要把人家几年前的一些短处揭出来呢?
商国安反驳说,薛董,可是,现在宋明海已经不和我们商量了,已经请好律师要起诉我们了,郭一民想出的主意是馊点,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因为一旦官司开打,就不再只是100万欠款的问题,还有之前欠的,还有滞纳金和罚款,初步估计500万都打不住,咱们公司这几年的赢利都投到基建中去了,根本没办法应对这笔款子啊!
薛广文说,没办法应对,你就举报人家涉嫌偷漏税?我薛广文宁可转让门店,或者把我的私房卖掉,再不行公司破产,也决不会做这种缺德事情。散会吧!
薛广文说完,一个人先冲走了。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
郭一民又找到一枚所谓“重镑炸弹”。他认为这一枚炸弹足以让宋明海立马认怂,放弃对伟业公司的起诉。这一回,他没有找商国安,而是第一时间通知了陆定坤。
他知道这一枚炸弹,方周志一旦知道,必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方周志果然大喜。
这一日,亚男刚进会议室,方周志就神秘兮兮地说,亚男,我有一件事情要与你商量。
亚男说,什么事情?
方周志说,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了帮你爸打赢这场官司,我找人渗透进到伟业公司内部了解敌情,现在我刚刚获悉,伟业公司负责应对官司的一名法律顾问,现在找到了一枚重镑炸弹,对咱们很不利。
亚男说,什么炸弹?
方周志说,他们找到了多年前的一些条据,证明咱们这边公司的一名高层曾违法走私给他们一批私药,这事如果曝光,那就一个刑事大案。
亚男被吓了一跳,说,那该怎么办?
方周志说,我现在也是刚刚知道,还不能确定真假,所以也不敢告诉你爸,但不告诉他吧,又怕万一是真的,那就麻烦了。
亚男说,这事既然这么重要,怎么可以不告诉我爸呢?
方周志说,万一不是真的呢?
亚男说,这种事情不管真假都要告诉我爸,我现在就回家找我爸。
亚男一边说一边就往外走。
方周志说,你先别——
亚男已经出门去了。
邱能芳在家正一个人在看电视,很投入的样子。这时,门开了,亚男神情紧张地走进来,她鞋也没换就走到电视机旁,啪一声把电视关了。
邱能芳不高兴说,你疯了,没看到我在追剧?
亚男说,我爸人呢?
邱能芳看出亚男的神色不对,说,出什么事了?
妈,亚男说,方周志刚刚了解到一个情况,我感觉很重要,必须很快告诉我爸。
什么情况?邱能芳说
说几年前,亚男说,公司一位高层和伟业公司高层与一私人药贩子做违法生意。
邱能芳说,谁说的?
亚男说,我刚听方周志说的。
他是怎么知道的?邱能芳说。
亚男说,他找人去伟业公司打探的。
邱能芳忽然紧张起来,说,男男,我给你说,这事你别告诉你爸?你现在给方周志打电话,就说我要见他。
亚男说,让他来咱家?
不,邱能芳说,让他到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门口等我,快!
亚男拨通手机,说,方律师,请你到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门口等着,我妈想见你。
方周志说,好,什么时间?
亚男看着邱能芳的手势说,就现在。
亚男收好手机。
邱能芳在紧张地换衣服。
亚男说,妈,为什么不能告诉我爸?
邱能芳说,回头妈告诉你,但你要听话,不能告诉你爸,也不能让方律师告诉你爸——我走了。
邱能芳匆匆走了。
很久之前,明海公司不景气,邱能芳因为资金紧张,曾背着宋明海从一个药贩子手里拿过一批走私药品,直接转手给薛广文。这当然是一桩不光彩的违法生意,如果揭出来了,她和薛广文都要负刑事责任。事情过去这么久了,邱能芳没想到薛广文那里还留有底据,她得赶快找他把底据销毁掉。
邱能芳打出租车来到咖啡馆外。早有方周志等在那里。邱能芳打开车窗。
方周志十分礼貌地朝邱能芳深鞠一躬说,夫人您好,我是方周志。
邱能芳没有下车,她装作没什么事的样子坐车窗口上对方周志说,你好,方律师,你所说的事情亚男告诉我了,其实也没什么的,你放心,我会解决的,但我请你替我保密,别对任何人说起,好吗?
方周志说,好的,夫人,您既然跟我这样讲了,我肯定会按您的吩咐办的。
邱能芳补充一句说,还有,包括董事长。
方周志略显惊诧说,您是指宋董?
邱能芳说,对,包括他。
方周志点头说,好,我记下了。
邱能芳关上窗口,车开走了。
邱能芳在一间茶馆里约见了薛广文。薛广文一听有人竟然传说那件走私药品的事,也惊出一头冷汗来。
薛广文十分歉意地说,嫂子,大哥决定要打官司我能理解,是我有错有先,我没有兑现对大哥的承诺,我要是真的拿这件事来威胁您,那我就是一个畜牲。我会马上去处理这件事的,我输官司我活该,绝不牵扯这件事。近来我的公司里有人在背后找我的茬搞我的鬼,但真的不知道他们竟然找到了那几张底据,我记得我让会计销毁了的,真没想到还在,是我大意了。真的对不起嫂子。
邱能芳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得赶紧去处理,现在话都传到我耳朵里了,你看看有多危险?官司的事,我会要明海撤销的。兄弟之间,有什么事不能商量,非得撕破脸打官司不行?
薛广文站起身说,嫂子,事不宜迟,您回吧,我这就回公司处理这件事。
两人走出茶馆,薛广文送邱能芳上了出租车。
薛广文在最困难的时候,邱能芳也曾给予过他很多珍贵的帮助,包括宋明海在内,其实大家都是相互扶持着一路走过来的,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今天的困局完全是薛广文一手造成的。薛广文望着载着邱能芳远去的小车,自责的眼泪潸然而下。他下决心要开掉郭一民这个混蛋了。
邱能芳上车后一直没说话。十几分钟后,出租车就返回到上车时的地方。
司机说,大姐,到了。
邱能芳没有回话,也没有任何动静。
司机扭头看时,邱能芳的头仰靠在后靠背上,眼睛闭着,好像是睡着了。
司机说,大姐,您怎么了?
邱能芳仍无回应。
司机以为邱能芳睡着了,就转过身推了推邱能芳的肩膀,却见邱能芳竟然斜歪着身子倒在坐椅上了。
司机大惊,退出车外,想找人求救,却看不到一个人,只好再上车,大声说,我天哪,只好先送您上医院了。
8
急救室外的长椅上坐着宋明海、亚男,还有方周志和出租车司机。几个人都显得异常紧张。这时,医生从急救室走出来。大家立刻上前询问情况。
医生无奈地摇着头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几个人一起冲进急救室。
邱能芳躺在一张病床上,已无任何生命迹象,宋明海和亚男发疯抱着邱能芳嚎哭起来。方周志和司机尽力安抚着这父女俩。场面一时失控。
邱能芳被宣布为急性心梗死亡,不知第多少次严酷地向人类诠释了一种任何力量都无力改变的生命本质,就是两个字:无常。那怕是在科技水平高度发达的今天,抑或明天,抑或永远,有生命,就有无常。
邱能芳灵堂前,陆续有亲朋好友陆续前来祭悼。
田静爬在邱能芳的棺木上哭的最为伤心。
马超走到来亚男面前,试图安慰她,亚男先是发呆看不到他的存在,接着忽然用拳猛打马超的胸部,然后抱着他再次哭嚎起来。
马义轩走到宋明海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为了孩子,你得挺住。
宋明海点头。
方周志也来了,他在邱能芳灵前点了香,深鞠一躬,然后走到宋明海面前。
方周志说,宋董,请您节哀顺便。
方周志又走到亚男和马超面前。
方周志对亚男说,亚男,节哀。又对马超说,兄弟,请你照顾好亚男。
亚男感激地看一眼方周志,点点头。
马超没有回他话。
薛广文也来了,他极其认真地在邱能芳灵前点了香,然后长跪不起。
薛广文说,嫂子啊,是我害死你的,对不起你啊!
宋明海看一眼薛广文,没理他。
邱能芳的丧事办完了。大家的悲伤还在继续。
亚男一个人在自己卧室里翻看方周志写给她的信息——
亚男,官司不打了,我没办法去找你,只好写写微信给你,希望能安慰你的悲伤于万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还有爸爸,还有马超,你就算是为了他们,也得勇敢站立。况且,你妈妈也不希望你因为她的离开而沉沦下去,她在天堂看着你呢,你不能一直在家里呆着,你要出来,你要面对大家,你要创造自己的幸福。
亚男的姑妈宋明英正在拖地,门铃响了,她丢下拖把去开门。
来人是马超。
宋明英说,哦,是超超,快进来吧。
马超进屋。
马超说,我来看看男男。她人呢?
宋明英叹口气说,自从她妈妈走后,男男好像变了,整天躲在自己的房间不出来,你快去劝劝她吧。
亚男还在看方周志发来的信息——
亚男,我好想再和你切磋武功,你能不能赏个脸,再到跆拳道馆和我对打一场,哪怕只打十分钟也好,行不?其实,你完全可以去参加各种武术比赛,展现你的漂亮英姿,实现你的个人价值。为什么不呢?你的资质和功底都非常优秀,这也许是你成就自己的一条最好的途径——
马超说,我进去看看她。
马超来到亚男卧室门口,推开门。
亚男正在埋头看微信,忽见门被推开,正要生气,见是马超,立刻紧张地把手机放到身后。
亚男说,超哥!
马超说,出去走走吧。
亚男换件衣服跟亚男来到大街的人行道上散步。
马超问亚男,姨父的官司不打了?
亚男说,伟业公司已经还款了。
马超说,那方周志离开公司了?
亚男说,离开了。
姨妈走了,马超说,不是你一个人不能接受,所有亲人都不能接受,但不接受又能怎么办?
亚男说,我知道。
马超说,每天把自己闷在房间——
亚男打断马超说,超哥别说我了好不好?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亚男沉默一下说,我理解——
亚男现次打断把超说,其实你不理解!
两人再度沉默良久。
亚男歉意地说,超哥我不该大声对你说话。
马超说,是我对你的关心不够——要不,下班后我开摩托带你兜风怎样?
亚男苦笑说,去马茂庄兜风?
反正是兜风,马超说,去哪里兜不一样呢?
超哥,我想去参加武术比赛。
不行,马超忽然用很坚决的口气说,武术比赛是对打,不是我打了你,就是你打了我,一个女孩子打别人不好,被别人打更不好,大庭广众之下被别人打成鼻青脸肿的样子,女人所有的独特美感荡然无存,想想都感到恐怖。
亚男说,那我这些年学到的武功不都作废了?
那有作废?马超说,你小时身体不好,经常生病,自从姨父让你去习武,身体就好起来了,也不生病了,你现在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形体有多好,体质有多棒?这不都是习武的功劳?
亚男说,难道这就够了?
马超一时无语。
亚男的这一问,放在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会十分简单平常,但在此刻,却不期然变的异常深刻,也异常尖锐,堪称是两人关系史上的惊天一问。而能否准确回答这一问,考验的也不再是知识和智慧,而是一种刻骨的理解。马超能答对吗?
习武不就是为了健体防身吗?马超说。
亚男对马超的回答似乎十分不满,她的心情忽然不好起来,说,超哥,我想回去了。
马超说,有点累了?
亚男说,嗯。
好,马超说,那我送送你回去。
不,亚男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好,马超说,那你先走,我看着你。
两人转身,亚男一个人往前走去,她没有回头。马超目送她很远很远,才很不放心地离开。
亚男没有回家,而是来到跆拳道馆。
亚男和方周志穿着比赛服走到赛台上,彼此都做一个亮相动作,然后相对站下。方周志说,来吧,还是你先打。
亚男说,那我不客气了。
两人你来我往对打起来,都像是在表演似的,都很客气,样子很好看,却谁都没有出狠手。两人打了几个回合后,方周志忽然露出一个破绽,亚男抓住机会攻击,但拳头将落到方周志身上时却停了。
方周志说,你怎么了?
点到为止吧,免得打伤了你。
方周志笑说,这是切磋,打伤了不需要负责的,你怕什么?
亚男说,哪咱来真的?
方周志说,来真的。
好,亚男说,痛快!
方周志说,来吧!
两人再打起来。但是很显然,他们彼此都知道多半还是表演。打累了,就坐下休息聊天,看上去都十分自然和谐。
老方,亚男改变了对方周志的称呼说,我早有一件事情,想问你,不知当问不当问。
方周志说,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小家子气了?你我之间哪有什么当问不当问吧,你说吧。
亚男说,说?
方周志说,说!
亚男说,那我可真说了。
方周志说,但说无妨!
亚男四周看看没有能听得着后,刻意压低声音说,老方,乔一丁和方芹到底是不是你杀死的?
方周志很坚决地说,不是。
亚男解释说,老方,我问你的这个话绝不是受马超指使,是我自己想问你的,我首先向你发誓,绝不告诉第三个人,但我要你说真话。当然,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没关系,算我没问。
方周志笑笑说,我过去是不相信你,但现在,我相信了。
那你说,亚男说,那两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方周志说,不是。
亚男说,真的?
方周志说,真的。
如果是真的,亚男说,那你应该找马超掏心窝子好好谈谈,告诉他那两个人绝不是你杀的,免得让他哪么辛苦,不好吗?
方周志说,可是马超不会相信我的。
那是你没有对他掏心窝子说话,亚男说,马超他妈和我妈妈是最好的闺密,正因为这样,他爸爸和我爸爸也关系很好。小时候,我们两家住的也不远,相处的和一家人一样。
方周志说,你和他的关系是什么时候确定下来的?
因为在我俩都还很小的时候,亚男说,我们的爸爸妈妈就总是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这话说多了,我们两人也就都认了,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后来,马超考上大学后,我们的两个妈妈就正式摆酒让我俩订下婚约。
方周志说,我太羡慕你们两个的家庭了,我敢肯定你们两个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了,有哪么好的父母家人,得到了哪么多的爱,真的。
我在问你话呢,亚男笑起来说,怎么就扯这里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方周志说,说我什么?
亚男说,我真的想知道乔一丁和方芹是不是你杀的?
说真话,方周志说,不是。
不是更好,亚男说,那我带你去找马超——不,还是你一个人和他说比较好。
马超和你不一样,方周志说,他不会相信我的。
你从来都没有和他接触,亚男说,你怎么知道他不相信你呢?
方周志说,因为他和你的立场不同。
那是他不了解你,亚男说,只要他从心底里了解你了,立场就相同了不是?
不是。方周志说,立场本来不存在,立场只是利益的衍生物,它的本质是利益。没有利益就没有立场。
能不能把话说简单一点?亚男说,欺我文化水平低呀你?
我这样说吧,方周志说,你看过木偶剧吗?
看过,亚男说,怎么了?
台前表演的木偶是立场,方周志说,台后指挥木偶表演的是利益。如果台后的指挥者没有了,木偶也就不会表演了。一个人的立场是由他的利益决定的。在所谓5.17案中,马超的利益和我的利益截然不同,立场自然也不会相同。
你瞎说,亚男不悦说,5.17案马超没有任何利益,他的立场,完全是出于作为警察的一种责任。
你瞧你,方周志说,一说到马超,你就和我急,你想想你这样的立场是基于什么?如果马超不是你的未婚夫,你会这样吗?
我会,亚男说,我肯定会,因为马超真是那样,这是事实。
方周志说,那你敢肯定所谓5.17案马超没有利益吗?
亚男说,当然敢肯定。
那好,方周志说,那我就好好和你掰扯掰扯。
你尽管掰扯。亚男说。
我先问你,方周志说,何位梅为什么要砍我一刀?
亚男说,因为她以为是你杀死了她的男朋友乔一丁和她的闺密方芹。
还有,方周志说,她是怎么知道是我杀死了乔一丁和方芹的?
亚男说,可能因为真的是你杀了乔一丁和方芹的。
你瞎说,方周志说,那是因为马超告诉她是我杀了乔一丁和方芹的。
也可以这样认为。亚男说。
什么也可以这样认为,方周志说,这是事实!
那算是吧。亚男表示妥胁说。
不有,方周志说,马超为什么一口咬死是我杀了乔一丁和方芹的?
亚男说,是因为……是因为——
方周志打断亚男说,是因为他爱上了何位梅!他要从我手中把何位梅抢走!
亚男大怒,涨红着脸站起来说,你胡说!
方周志说,我没有胡说!
亚男飞起一脚朝方周志踢过去,方周志倒地,疵牙裂嘴起来。
方周志挣扎着说,你如果认为我胡说,你可以踢死我,我绝不还手!
亚男不再理方周志,一个人往更衣室走去。
方周志大声说,你走干什么?你踢我呀!
第十九章警察只属于命令
1
马超骑着摩托在飞驰。他的身前身后仍有很多小车和摩托车。
马超的所有行为都好像有人跟踪,但马超全然不知,依旧我行我素,毫无防备。
马超经过一栋烂尾楼时,看到楼下一片荫影,就停了车,从后备箱中取一瓶水,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喝水休息。
马超一边喝水一边四处观望,忽然有一块香蕉皮从烂尾楼上掉下来,正好掉在马超头上。马超扔掉香蕉皮,站起身往楼上看看,没看到什么,就起身往楼上走去。
马超每上到一层,就在各个房间里都搜索观察一遍,就这样观察着一层一层往上走。走到10层时,马超终于看到有一个流浪汉在靠近一个敞着的窗口附近坐着一个人在喝酒,脚下还有几根没有吃完的香蕉。流浪汉戴的一顶帽子引起了马超的极大兴趣。他看见那帽子严格说不是一个独立的帽子,极像是从一件连帽的衣服上剪下来的,再一细看,帽子的质地竟是黑色的雨布制作的。
会不会是从方周志的雨衣上剪下来的?马超禁不住这样想。
马超来到流浪汉跟前,说,喂,大哥,您一个人啊。
流浪汉抬头,看了看马超的警服说,啊,在这里喝酒不违法吧?
马超笑说,当然不违法,大哥,您这帽子是哪来的?
这帽子有违法?流浪汉说。
没有,马超笑一下说,大哥您别紧张,我是想问一下这帽子您是从哪里得到的?
我拣的。流浪汉说。
在从垃圾筒里拣的?马超说。
我才不拣垃圾呢,我是从树上拣的。流浪汉说。
树上?马超又笑说,树上能长出帽子来?
流浪汉也不由笑起来,说,警官你真会讲笑话的,树上哪能长出什么帽子的。是这帽子自己飞到树上的——不对,有可能是风把帽子刮到树上的,让我看见了,就上树拿下来归了自己——警察兄弟,这不算偷吧?
不算不算,马超说,这怎么能算偷呢,我是想,这帽子很不错的,您可以卖给我吗?
你想要这顶破帽?流浪汉看一眼马超说。
我是想要。马超说,可以卖给我吗?
卖什么卖?流浪汉说,你想要拿走就是。
哪不能,马超说,您也是付出了劳动的,钱肯定是要出的,您说个价吧。
流浪汉把帽子从头摘下来,朝马超丢过来,马超接住。
流浪汉说,送给你了。
这时,有两个面具人已跟踪着马超上到十层了,并在一个暗处偷偷看着马超与流浪汉在谈帽子交易。马超浑然不觉。
马超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到流浪汉手了。
流浪汉假意推辞一下说,警官,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马超和流浪汉完成交易后,就下楼去了。
马超下到三层时,两个面具人挡在了他面前。
马超略微一惊说,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面具人说,你是警察,我们不难为你,我们只是想要你手里的是那顶帽子。你把帽子给我们,咱们相安无事,就当什么事没有。
马超说,你们凭什么要我的帽子?
另一面具人说,我们也是受人之托,大家就不要互相为难了好不好?不就是一顶破帽子吗!
马超夺路要走,面具人迅速上前阻挡,马超不得不出手与两人打了起来。马超与两面具人相比,功力有限,且又是二打一,局势相当危急。为了保住终于得到的一件准证据,马超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奋力搏杀,但是由于双方力量悬殊,面具人很快占据上风,并抢到了马超手上的帽子,马超则也成功扯掉了面具人的面具,让面具人露出了本来面目。马超本是想以此让对方明白,即使他们成功抢走了东西,但因为作为警察的马超已然认下了他们的样子,后果不言而喻。岂料马超这样做恰好也把对方逼到了绝路上,使得本来只是为了争夺帽子的打斗不期然升级成一种你死我活的搏杀。两人一边继续与马超对打一边商量如何面对事后被警察按图索骥追捕自己的问题。
一个说,怎么办?他认下我们了。
一个说,做掉他算了。
一个说,可是大哥没有要咱们做掉他。
一个说,今天放了他,明天他就会照着你我的样子抓人,麻烦就大了,还是做掉他比较好些。
一个说,那就把这小子丢下楼去吧。
一个说,好,这办法好,别的警察会认定是他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
马超喊道,别做梦了,一个警察怎么可能失足掉下楼去,再说上面有人见到过我,你们逃不掉的,你们只有放了我,将功折罪才是出路!
一个说,别听他的!
一个说,一不做二不休!
马超没有选择,只得拼死一搏了。
楼外,一辆小车在距马超的摩托车不远的地方停下。车里下来两个戴着大口罩的男人。他们四处观望着,一边朝摩托车走近过来。
人呢?一位说。
是不是上楼去了?一位说。
恰在这时,两个面具人擒住了马超,将马超抬起来从敞着的窗口抛了出去。
马超从三层楼的高处飞向地面。
人真的不会飞。马超童年时曾幻想过像鸟一样在天上飞,后来在梦里也似乎真的飞过,可是在现实中,他是从来没有飞过。不是不想飞,是根本就飞不起来。然而此时,他是不得不飞了。这不是童年时的幻想,也不是在梦中,而是真实的。马超知道自己飞下去就会被摔死。作为警察,死并不足让他害怕,只是他的事情没有做完,这让他会死不瞑目,他因此感到万分悲伤……
绝不是在表演电影特技,而是真真切切地发生的,就在马超从三层楼窗口摔落地面的前三分之一秒之时,忽然有两个戴口罩的男人箭一般朝着马超飞下的地方冲过来,就在马超将要着地的瞬间,冲在前面的一个成功地举臂接住了马超。马超是一个人,是一个体重150斤重的真人。他当然不会如表演特技一样悠然飘落而下,而是像是一块陨石轰然砸下。但是,马超比陨石幸运,他并没有亲自砸到地上,把地上砸一大洞,而是砸在了口罩男人的身上,口罩男代替脚下的土地承载了马超的全部的重力加速度。
马超安然无恙,口罩男人却站不起来了。
马超平生第一次领略劫后余生的滋味,但更让他感到无比震憾又无比惊奇无比不可思议的是这两位口罩男人,他们是谁?什么人?为什么恰在此时赶到这里?为什么要舍身救下自己?
2
谜团不解自开。
三个人都上到一辆小车中。方伟在开车。周南和马超在后排座上。周南躺着,头枕在马超的大腿上,很痛苦的样子,额头上往下翻滚着豆大的冷汗。
马超哭着说,我不知道周队长一直在跟踪我保护我。
方伟冷声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周队长已经给方周志布下大网,很快就可以让他归案了。你一个人能干什么?你只能给周队长添乱!
马超悔恨万分地说,我真浑!误解了周队长。
方伟说,周队长本来好好的身体,这一下怕是骨头都要碎了。
马超痛苦地摇着头说,是我对不起周队长。
很多事情都在按照各自的规律或规划在持续推进。
此时此刻,方周志在一茶馆请亚男喝茶。两人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微妙的改变。
亚男说,说老实话,你说马超因为何位梅而恨你,这可以说得通,但是你要说他公报私仇无中生有诬说你是杀死乔一丁和方芹的凶手,打死我也不信。马超绝不是这样的人。
方周志说,别说打死你不信,打死我也不信。我更加相信马超不是那样的人。
亚男说,那你为什么不找他谈谈?你一次都没找过他,你连试都不试,你是瞧不起他?还是有什么不方便?
方周志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承认马超是个一流的好人,我怎么会瞧不起他呢?可是这世上有些事情可以说明白,但也有些事情是说不明白的。你没听过有人这样说吗?方周志这时用一种表演的语调很夸张地说一句:天哪,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接着又恢复到正常语调说,亚男,这什么意思?就是遇到了说不明白的事了。
亚男说,那你说说为什么说不明白?
方周志环顾一下左右说,亚男,5月17日晚上,我真的是去过方芹家里,不过,我去时,当时两人已经都死了。马超说得很对,那晚我穿一件雨衣,连帽子的那种。一开始,我被吓傻了,打算逃走了事,忽然意识到不行,我得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有救,如果有救,我应该去救他们。但我一摸两人的脉膊,两人都早没脉了,我怕连累了自己说不清楚,就赶紧逃走了。
亚男屏住呼吸极其认真地听着。
方周志喝口茶继续说,我返回我的小车开车往电影院赶,我好像是想很快远离那个可怕之地,就猛踩油门,应该是超速了,结果在一十字路口被李向东和马超拦住了。马超说的没错,我当时是有点紧张。他们说了一些要我小心开车的话,就放我走了。之后,我一边开车一边想,糟了,我还穿着雨衣,雨衣上还有死人的血迹,万一他们查出我去过现场,再拿我雨衣去检验,那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亚男说,所以,你把有血迹的雨衣扔进垃圾筒里了?
方周志说,是这样的。
亚男不无遗憾地冷笑说,你真是太傻了,你这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如果你不用扔掉雨衣,还好解释,就说你是打算要救人的,结果把死者的血迹擦在雨衣上了。可是你扔掉了,傻子都会认为你是杀了人做贼心虚才把雨衣扔掉的。
问题就出在了这里,方周志摇着头叹口说,所以我听说马超在到处寻找那件雨衣,我就真的是做贼心虚了似的。你说,马超万一通过拣废品的人找到了那件雨,你说,我是不是死定了?
那是肯定的,亚男说,那你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是乔一丁的情敌,当时乔一丁又在找你麻烦,别人完全可以认为,你具有杀死乔一丁的主观动机。
方周志笑说,看来你跟着马超学了不少东西,还懂得“主观动机”。
我是跟马超学了很多。亚男说。
好了,方周志说,那现在我问你,你老实告诉我,我现在去找马超,能不能把事情说清楚?
你真的是说不清楚了。亚男说。
方周志故作痛苦绝望的样子,说,我完了!我彻底完了!
亚男看着方周志,眼神中多了几分同情。
你别这样,亚男说,天上的雷不会劈死好人的。也许,那件雨衣早就没了,不然这么长时间了,马超为什么还没有找到?
你是高中生,你应该知道物质不灭的道理,方周志说,一件雨衣,不是一根针,它不会凭空消失的。总有一天,马超会找到的。
可是,亚男说,就算马超找到了雨衣,那也只能证明你接触过死人,也不能证明死人是你杀死的呀!
你刚才都说,方周志说,我有杀死乔一丁的主观动机,我自己又怎么去证明不是我杀的人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亚男说,吉人自有天相,也许会没事的。
两人沉默一会。
亚男说,老方啊,你老实说,你变着法儿接近我,讨好我,是不是因为我是马超的未婚妻,想利用我让我帮你脱困?
可以说实话吗?方周志说。
一定说实话。亚男说。
不瞒你说,方周志说,所谓无利不起早,我当然也是有这个意思。
可是你想错了,亚男说,我帮不了你的。马超这个人我知道,我如果在他面前帮你说话,我想他会和我翻脸的。
那绝不可以,方周志说,你绝不能和马超翻脸,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其实你能听我说话,理解我的苦衷,我就很感恩了。
我也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亚男说,你把你的这么重要的事都告诉我,其实是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在我看来毫无危险,方周志说,再者说,就算是有危险,或者裁到你的手里,我也心甘情愿,甚至感觉很幸福。
为什么?亚男说说。
我不告诉你。方周志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亚男说。
我怕你揍我!方周志说。
亚男大笑起来,笑完了说,你说吧,我承诺我不揍你。
方周志说,真的?
亚男说,真的。
方周志说,那我可真说了啊!
亚男说,说!
好,方周志咬咬牙,做出一种豁出去了的样子说,那我告诉你,因为我——
亚男立刻打断方周志说,好了,你别再说下去了,我怕我还是得揍你,算了,我要走了。
人类语言里有三个字,很神圣,也很虚伪。因其神圣,人们使用时一般都十分谨慎,有的甚至都不敢用嘴说出来,只在心里默默使用。又因其虚伪,被很多虚伪的人常常挂在嘴边,看似很感动,其实只是在当工具使用。
在亚男心里,那三个字只适合马超,别人都不配。
3
马超仿佛是战争时期偶然走失后与组织不得不断开联系的一名党员突然又回到了组织,内心里的有种终于回家了的幸福感觉,也有离开组织后经历磨难的伤痛回忆,两种滋味相互交织,真是让他感慨万千。而让他更想不到的,第一时间与自己联系的组织里的人,竟然是自己曾经事事都和他对着干结怨颇深的一位“仇敌”。
周南在雨衣衣兜中找到的一块灰蓝色布,正好与马超找到灰蓝色中山装前面被撕掉的地方相吻合,布块上的连着的半颗纽扣也与马超找到的半颗纽扣完全契合,于是完全可以证明,方周志曾穿着灰蓝色上衣与乔一丁有过肢体冲突。
接着,大家又找到了当天救乔一丁去医院的卡车司机肖向明。肖向明开着自己的卡车带着马超和方伟来到救走乔一丁的地方。
肖向明用手指一下公路的前面说,我想,那个乔一丁有可能是推着摩托车走了一段路才晕倒的。
马超说,他们两个人打架,应该也不在公路上,再往前看看吧。
大家遂往前走去。
百多米之后,突见一条小路,三人往小路上走去,果然看见了小车经过时留下的车辙。三人跟着车辙往前走了一段,车辙没有了,再跟着一些漠糊不清的脚印来到一片空地。接着大家就在空地上一寸一寸地仔细搜索,终于发现了有一些可能是打斗的痕迹。然后又在一个有摩托车车辙的地方闻到了汽油味。大家把散乱的痕迹拍好照片,将含有汽油味的土挖掘好了样本。
和方周志算总账的时间不远了。
马超再一次找到服装超市的项小梅。好险,项小梅的男朋友约她去惠州,差一点刚还没走。马超告诉项小梅,过一段时间法院开庭,需要项小梅出庭作证,证明方周志曾从他这里买走过一件灰蓝色中山装。项小梅当然是满口答应。
项小梅说,如果你们需要,那我就先推掉男朋友邀约,毕竟做你们的证人也是很重要的。
马超说,你要去惠州的话,大概得几天?
项小梅说,最多一个星期。
马超说,那没必要推掉,我这里至少一个星期之后才可能开庭的。
项小梅说,那好,你有我手机号,大家都有微信,我随时候命吧,万一你需要,天涯海角我都会赶回来的。
该做的事都做好之后,马超想再瞒着周南做一件事情。
一天,马超把方伟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说,方伟,我想和你商量件事情。
又想瞒着周队干什么?方伟说,你能不能消停点?你捣乱的还不够多吗?
这回绝对不是捣乱,马超说,我先问你有没有功夫,如果没有算我没说。
什么意思,你想和我比比?方伟说。
那倒不是,马超说,我是想去抓那两人害我的人,不知你愿不愿帮我一把。
方伟忽然来了兴趣,说,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不知道。马超说。
那你怎么去抓他们?方伟说。
我有一计,马超说,可以引他们出来。
什么计?
马超说,我还是要去找雨衣。
周队不是早已经找到方周志的雨衣了吗?方伟说,那块布不就是从雨衣里找出来的?你还要找什么雨衣?
可是,马超说,方周志并不知道雨衣在周队手里。你想想,我那天找到一顶雨衣帽,他们都要抢,如果我找到了雨衣,你们是不是还要抢?
哦,方伟说,我明白了,你是要假借找雨衣引他们露面,对吧?
马超说,我一个人怕对付不了他们两个,所以想请你帮忙。
方伟想一下说,这事太大,要请示周队。
马超说,你害怕打架那就算了,我还是另外找人吧。
方伟笑起来说,你说我害怕打架?要不要咱俩练练看?
不去就不去,马超说,练什么练?
谁说我不去了?方伟说,我是说要请示周队后再去。
你请示周队?马超说,你以为他会同意吗?
哦,方伟想一想说,我看十有八九是不会同意。
所以,这事咱得先斩后奏。马超说。
可是,方伟说,我们院长对我有死命令,要我不能离开周队五步。
那还是算了,马超说,我另找人吧。
不行,方伟认真说,你也不能乱来,要一切命令听指挥。
马超趣笑说,你是不是胆小怕死,害怕打架吧?
方伟说,龟孙子才胆小怕死呢,我是军人出身,军人就得无条件服从命令,你懂什么?
马超用嘲讽的口气说,遇到坏人都不敢出手还算什么军人?
方伟不由火了,说,你敢诬蔑军人,小心我揍你啊!
马超冷笑说,走,咱到外面去练练?谁揍谁还不一定呢!
小子,方伟摇摇头说,你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我要不是身上背着责任,我一拳就把你揍爬下了,你信不信?
哪咱到外面试试呀!马超故意激方伟说,别光说大话好不好?
马超,方伟想一想说,我看这样吧,我先和周队商量一下吧,我想只要把事情说明白了,周队也会同意的。
我警告你别这样,马超立刻反对说,我信任你,对你讲真话,求你帮忙,你不帮就算了,还想出卖我,你这是个小人行为,你知道吗?
你这小子,我是向领导汇报情况,怎么就成出卖你了?
看来你真是个死脑筋,马超说,你就不动脑子想想,抓到了那两个人,差不多就等于抓住了方周志全部的狐狸尾巴,整个案子不查自明。
如果是这样,方伟说,周队为什么不安排刑警队去抓人?
很多事情呀,马超说,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方周志和刑警队很多人的私交都很好,和周队的关系更好,他们是老乡,又还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所以开始时他自己也很纠结,大义灭亲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还是有难度的,这是人之常情,谁也说不起大话。所以,周队一边侦查案子一边劝方周志自首保命,他给方周志留了足够的反思时间,但是方周志油盐不进。这期间,我对周队有误解,认为他是在刻意保护方周志,并不想让方周志归案。所以我和他对着干,明显打乱了他的工作节奏,我自己也陷入危险之中。他呢,既要继续说服方周志,又要保护我的安全,还得负责全队工作,分身无术,只得借脑梗把重心放在方周志和我的身上,争取把事情做的更周全一些。谁知道方周志下决心一条道走到黑,而且差人对我下死手。害得周队受了重伤。不过也好,我和他终于建立起合作。我现在找你帮我想去抓那两面具人,不是吃饱了撑的,我是真想帮他分忧,让证据更完整一些。周队伤得那么重,吾神顾不了吾神,不可能再跟着我保护我,如果我对他说要去找面具人,他怎么可能同意呢?他会抽我的。所以这件事情,我必须背着他做,而且要有绝对把握,所以,我才来求你相助,谁知道你是个死脑筋。很多人当兵回来会变得更聪明更有担当,你呢,不用我说你,你自己看吧。
是你头脑简单还是我头脑简单?方伟说,你要早这么说,我早答应你了。你说吧,什么时候动手?
我还得再找一个帮手,马超说,他们两个人,咱们三个人,这样更有把握一些。
不用,方伟说,我一个就可以顶三个,人多了反而碍手碍脚。
马超说,一言为定!
方伟说,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
4
护士正在给周南处理伤情。方周志抱着鲜花走进来。他穿着灰蓝色的中山服。
方周志说,周队长面色挺好的,恢复得不错啊。
周南说,你来了。
护士和方周志点头招呼一下。
护士处理完了伤情,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周南说,护士同志,我和这位病人有话要说,您回避一下好吗?
护士说,可您是特护病人,领导有交待身边不能没有护士啊。
周南说,没事的,你们在门外稍等一下就好,他是我的亲戚,我们只说一两句话。
护士看一眼方周志,走了。
方周志送护士到门口返身回到床边。
方周志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南说,你这件衣服很好看的,什么时候买的。
上一次我来看你,方周志说,穿的就是这件衣服。不过,你当时还不会说话,还记得吗?
周南说,不记得了。
什么事?方周志说,你说吧。
周志,周南说,道理我就不给你说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全部犯罪证据,看在你妈妈的份上,你还是去自首吧。
方周志冷笑说,哼,你要是已经掌握了我的全部证据,你就会直接把我抓起来,你没有哪么好,别假惺惺的了。
周南说,你是一定要你妈妈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如果你真是为了我妈妈好,方周志说,那你告诉我你们找到了什么证据?
百密必有一疏,周南说,你不是神仙,我们也不是傻子,5月15号那天,你开车去城北的北源河干什么去了?
方周志略微一惊,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你在诈我?方周志说。
我这是最后一次劝你。周南说。
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多遍了。方周志说。
回头吧,周南说,孩子!
哼,方周志压低声调说,我回头就什么也没有了。
有!周南说,你人年轻,还有机会——
方周志打断周南说,好了,我走了。
方周志走了。
周南的最后努力失败了。
方周志也加大了修补漏洞的工作。他早已意识周南有可能截获了被他扔掉的那件灰蓝色中山装,便也早已利用自己的关系资源做好了周全的应对准备。他不会让自己因为那件扔掉的中山装而翻车。项小梅被她老公约往惠州去,就是方周志暗中策划的。项小梅自己不知情。
项小梅应老公万士武之约如期来到惠州市。这时,她正与老公万士武以及孩子,还有婆婆,一家四口在一艘客轮的甲板上观海。
万士武所以约妻子来惠州团聚,是因为他忽然在自己的微搏账号上收到一封不具名的私信。私信里有十来张项小梅和一位神秘男士在一起的照片,那照片算不上猥亵,却也足够暧昧。万士武心中对妻子项小梅产生了疑团,于是紧急约项小梅来了惠州。
项小梅发现,这一次回到老公万士武身边后,万士武的心情一直都很不好,好像总有什么心思似的。正好,婆婆就抱着孩子走了,甲板只剩下项小梅和她老公两人了,项小梅说,士武,我看出你好像有什么心思似的,现在妈和孩子不在,你有什么就说吧,别总是憋在心里。
万士武眼睛看着海许久不说话。
你倒是说呀!项小梅说。
万士武仍然沉默。
你怎么了?项小梅说。
万士武仍然看着海说,你先说吧。
项小梅很奇怪地看着万士武说,你让我说什么?
好,万士武说,那你回答我,到底是打算和我一直生活下去?还是打算离婚?
项小梅大吃一惊说,你什么意思?怎么说这种话?
我要你回答我。万士武坚持说。
你犯什么神经,项小梅疑惑地说,我当然是要和你白头偕老的啊!
你确定?万士武说。
我和你结婚时就确定了的,项小梅说,你怎么这样说话?
万士武转身对着项小梅,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项小梅把手机递给万士武,万士武接过手机顺手将手机抛向空中。那手机便在空中划个抛物线后朝海上落去。
万士武你疯了?项小梅吃惊在大声说,你把我的手机扔掉干什么?
项小梅,万士武郑重地说,你既然确定要和我白头偕老,那你从现在起,就必须和宁乡市一刀两断,永远不能再踏进宁乡市一步!
你真是神经病!项小梅怒道,你以为那只是一部手机吗?那里边有几千条客户信息,价值不下百万,你扔掉的不是手机,而是三线城市的一栋房子!
我不希罕一百万,万士武说,也不希罕三线城市的一栋房子,我只要你项小梅!
项小梅一脸孤疑地看着万士武说,万士武你是什么意思?到底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万士武说。
我的老天!项小梅一头雾水说,你别和我打哑谜好不好?
万士武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微搏私信,把手机递给项小梅,说,好,你自己看吧!
项小梅一看照片就惊呆了。
一个人要处心积虑地刻意算计你,你真的很难逃掉。因为你不是活在真空里,而是活在社会上,活在人群里,你每天都要与很多人接触,包括很近距离的甚至可归类为暖昧性质的接触。那怕你与所有人的接触中百分之百没有任何瘕疵,或者说你是完全无辜的,那你也逃脱不掉。
项小梅怕是再也回不到宁乡市了。
5
孙小明再次应马超之约来到宁乡市。马超要与孙小明包括方伟三个人一起合作做一件大事。
大家来到马茂庄村里。先有马超和孙小明去到马茂庄村一户人家,不多一会又走了出来。马超貌似空着手进去的,出来时手里却提着一个不小的塑料袋子。两人故作神秘地相互说着话来到马超的摩托前,把塑料袋子挂在车把手上,一前一后坐上去,然后突突突开着上路了。
两人似乎故意没有走公路,而是朝一条鲜少有人走的小路上开去。
果然,两人离开马茂庄村几分钟,来到一个很避静的地带时,忽然有两辆摩托车超过他们,在他们前面停住,将两辆摩托车横着摆在路上,把路给封死了。车上下来三个人。一人个子高大,一人身体有点胖,一个看上去瘦消很多。因为都戴着面具,分辨不清男女。
马超孙小明停车。
孙小明说,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挡住我们?
走在前面的大个子指着车把上的塑料袋子说,小子,把那个袋子留下,你们就可以走。
这时,又有一辆摩托车飞奔而来,是方伟。方伟冲到大个子面前停住车。
方伟说,三个蟊贼,这是想抢劫呀!
大个子说,没你事,闪一边去!不然对你也不客气了!
双方的目的明确,面具人是要抢走马超孙小明车上的塑料袋,方伟马超孙小明三人则是要彻底制服他们。较为瘦消的面具人似乎是他们那一方的首领,他没有说话,而是用手势指挥胖子去对付马超和抢夺马超摩托车把上的塑料袋子,自己和大个子应对孙小明和方伟。这样,三人对三人打斗起来,一时间尘土飞扬,昏天黑地。因为马超似在守护摩托车把上的塑料袋子,胖子和马超就在摩托车旁边对打。大个子和那位瘦消人则与方伟和孙小明在较远一点的地方对打。瘦消人一边打,一边还时刻关注着胖子和马超的战况。胖子有点不敌马超,无法近到马超的摩托车去,更没办法抢到塑料袋子。瘦消人看到胖子完成不了任务,就打算乘马超忙于应对胖子,自己先抽身去摩托车车把上抢走塑料袋子。马超见状,丢下胖子转身阻止瘦消人接近摩托车。此时,胖子从自己脚脖处抽出一把尖刀,乘马超转身应对瘦消人之机,突然朝马超刺去。瘦消人大喊一声“不要”,竟然飞身过去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刺向马超的尖刀。胖子的尖刀正好就刺中了瘦消人的右胸部位,瘦消人立刻倒地。大个子和胖子见首领倒下,知道这任务眼见是完成不了了,就夺路先逃掉了……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马超的预料。
亚男确信方周志是无辜的。方周志说,古今中外的冤案无一不是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情况而酿成的。方周志还说,如果马超找到那件被他扔掉的雨衣,那他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那样,他立马就会被抓捕,然后被判刑入监,然后一辈子被冤。亚男对方周志现在的处境深感同情。她认为自己似乎不应该眼睁睁地看着方周志被冤,似乎应该帮帮他。怎么帮呢?找马超谈吗?显然是不行的。因为马超肯定会和自己翻脸。再说作为马超的未婚妻,自己怎么可以胳膊肘往外拐呢?亚男陷入平生最严重的纠结之中。然而,时不我待,据方周志的耳目传回的信息,马超已联合孙小明在寻找那件雨衣,看情况距离找到雨衣已不远了。方周志说,如果不能阻止马超寻找雨衣,就必须在马超找到雨衣之后的第一时间从马超手里把雨衣抢走。除此之外,他就死定了?
于是,亚男进入方周志组织的抢夺雨衣的三人行动小组。
行动前,方周志有交待,目标只是雨衣,抢到就撤,如有打斗,绝不伤人。方周志的如此交待,让亚男既放心又很感动。亚男自己当然绝不会与马超动手,而且她还要确保马超不会被伤害。于是抢夺战开始后,她刻意指使功夫较差的胖子对付马超,自己和大个子对付孙小明和另一个她不曾认识的人。
然而,亚男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该死的胖子竟然还偷偷准备了一把尖刀。
马超早对瘦消人有一种异常感觉,当瘦消人飞身替他挡刀的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瘦消人应该是亚男。瘦消人倒地了,马超迅速把瘦消人的面具扯掉,果然就是亚男。
马超扑抱住亚男大喊,亚男——
马超崩溃了。
亚男深爱着马超,尽管她知道只是一厢情愿,尽管她似乎已经决定要离开他了,但是她知道,自己对马超的那份独有的爱早已永远地烙刻在自己心上,终生都不会消失。他们两人都曾说过,会用生命来保护对方,亚男首先用事实践行了自己的誓言。
包括公安局的同事在内,所有知道马超与亚男关系的人,都被惊呆了。
亚男居然和另两个面具人合伙抢劫马超,其间又替马超挡刀而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马超大声地告诉人们,说亚男是他派出的卧底。
世间有很多事情是永远也说不清楚的。有人似乎很想对马超的说法表示质疑,但想到亚男毕竟是替马超挡刀而死,也就摇摇头算了。
最悲惨的人是宋明海。
马超推着已坐在轮椅上的宋明海,两人的左边是薛广文和薛广文的儿子薛涛,右边是宋明海的妹妹宋明英,还有马义轩田静等很多亲友,大家来到亚男墓前,祭奠宋亚男归西七日。宋明海对马超示意,自己要下到地上。马超明白,薛广文和马超合力将他抱出轮椅,轻轻放在地上。宋明海爬到墓碑前,用手抚摸着墓碑,眼泪在不停地流淌着。所有人都在流泪。
6
方周志和他请到的好几位朋友正在高尔夫球场的休息区喝茶,远远看见李向东朝这边走来,就一个人先走过去欢迎。
李向东说,不好意思,实在是抽不开身,让你们久等了。
方周志说,没事的,大家都也刚到,再说,都知道你很忙,能来就很给面子了。
李向东说,你请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我认识吗?
方周志说,当然都是你认识的人,你不认识的人我也不会请的。
李向东说,我不太会打高尔夫球,你不怕我扫大家兴呀?
方周志说,打球只是形式,最重要的是联络感情。
李向东说,再说,我的时间可只有两小时。
方周志说,一小时打球,一小时吃饭,两小时零一分准时让你离开。
两人说着话朝大家走过来。原来方周志请到的人都是宁乡市的名流,有大企业的董事长,有大学教授,还有一位副市长,一位政法委副书记,等等。这些人李向东是都认识,但都不熟,平时也不怎么接触,突然与这些人走到一起,难免感觉很别扭,但来都来了,且也是方周志的一番好意,也只好忍着点了。
李向东既然是方周志请来的客人,大家也便都分别与李向东握一下手,很客气地寒喧一番,然后大家走向球场开始打球。
对于运动员来说,打球是竞技活动,所有乐趣和价值大多都包含在各自的技艺之中和争夺胜负的搏弈之中。但对于某些不是运动员的人,比如对于现在这些人来说,打球,其实并不是打球,打球打的是关系,打的是面子。大家所获取的价值,都包含在关系和面子中间。有多重要的关系,就有多重要的价值;有多大的面子,就有多大的价值。各人的技艺和胜负的争夺,都是一种表演。自己不会觉得重要,别人看着也无所谓。
方周志当然最擅长打这一类的球。而对于李向东来说,打这一类的球,基本就是在受罪,很惨的。
恰在李向东刚刚离开刑警队不多时,周南突然回到了刑警队。
电梯口开了,马超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周南,两人从电梯口出来。有警员们看到了,纷纷围拢过来向周南打招呼问好,显得既惊奇又高兴。
周队回来了!
周队您好啊!
大家都很想您啊!
周南也笑着回应着大家。
周南回刑警队当然不只是来看看大家,而是开始履职上班。
经与渠胜东局长联系,马超暂时从办公室调回到了刑警队。
周南先给李向东打通了电话。
周南说,李向东同志,我是周南,现在,我命令你,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立刻给我抓捕方周志,我已派马超和张忠民动身找你,协助你工作,限你们两小时内完成任务!不得有误!
李向东对着手机,用几乎不像是自己的声音大声说,是!保证完成任务!
李向东握着球杆的手突然颤抖起来,额头上立刻渗出一排豆大的汗珠。他听明白了,周南命令他两小时之内抓捕方周志。他必须服从命令,但是方周志是自己的最忠实的兄弟,周南为什么突然要自己去抓捕他?当然,这个问题也不是他该考虑的,他该考虑和实际面对的,是马上执行命令,抓捕方周志。
现在和方周志在一起的,都是宁乡市的名流,当着这些人的面抓捕方周志,你让方周志怎么想,又怎么面对?他的尊严呢?面子呢?可以全不要吗?
不远处的方周志看着李向东接完手机后一直呆站着不动,感觉他有点异常,就朝李向东走了过来。
李哥,方周志说,你怎么回事?
李向东没理睬方周志。
要你关掉手机,你就是不关,是不是又接到报案了?方周志说。
李向东抬头看一眼方周志,又低下头叹口气说,是命令。
方周志说,命令?谁的命令?
李向东说,周队的命令。
周队?方周志不解说,他不是还在医院吗?
刚刚上班。李向东说。
什么任务?方周志紧张地说。
李向东摇着头痛苦地说,两小时内抓捕你。
李哥,方周志看着李向东说,你不是在开我玩笑吧?
没有。李向东说。
方周志不由得紧张起来说,抓捕我?没搞错吧?
两小时内抓捕方周志,不得有误!李向东说,这是命令全文。
方周志惊呆了。
方周志瞪大眼睛看着李向东说,周南凭什么抓我?
我不知道。李向东说。
方周志的脑际里中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异常清晰,真实,恍如在不远处有人朝什么地方开了一枪。
上中学时,方周志观看过一次法警枪决罪犯,他深刻地记得,罪犯被人用绳子绑着,低着头,后背上插着一块写着杀人犯及其姓名的木牌,背对着人群跪在地上,不远处的法警举枪朝着罪犯瞄准,然后只听”砰“的一声,罪犯面朝前栽倒在地上——
每次面临重大危险时,方周志的脑海里都会出现这样的一幕记忆。
方周志的心开始乱了。他神经质地打个冷颤,怒对着李向东说,不能!李哥!你不能抓我!
方周志说着转身欲走,李向东急忙用去拉,方周志一拳朝李向东打来,李向东只得应对,两人不期然开打。
李向东边打边说,兄弟你别发疯好不好?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也许只是一场误会,回去说清楚就没事了,何必这样紧张?
方周志说,我把你当生命中的朋友,你却要抓我!
李向东说,不是我抓你,是警察抓你,我是你哥不假,但我更是警察,你知道警察只属于命令,他没有选择!
方周志说,这事太荒唐了,我接受不了!
李向东说,我又不绑你,不给你戴手铐,只是和你一起回局里,听听周队怎么说,有什么事大家解释清楚就完了,有什么荒唐不荒唐的?
方周志说,我没有犯罪,你凭什么要带我去公安局里?
李向东说,你别犯糊涂,现在我带你走,你的朋友以为我和你有急事,不会有什么想法。我给你说,马超张忠民马上会来,他们会给你上手铐带你走,如果那样,你让你的朋友看见了情何以堪?
果然,那几位朋友远远看见方周志和李向东不打球却在这里你来我往过招,就好奇地跑了过来。
一人说,你俩这是咋了?
一人说,是啊,你两个不打球在这里干什么?
一人说,你俩还真打呀?
一个说,瞎说,他俩是在切磋功夫的。
李向东和方周志停下来。
李向东说,我们是在切磋功夫。
方周志说,是,我们兄弟经常这样的,让大家见笑了。
两人口里虽然这么说,但紧张的气场犹在,大家都不是傻子,都也看出来了些许异常,脸上就难免不同程度地挂了很多疑惑。
李向东再一次为自己将要带走方周志找理由说,各位朋友,刚刚接到一宗大案,我得请方律师和一起去应对,我和他多时没练了,就先熟悉一下,以免到时制不坏人反被坏人制了。我俩不能和大家一起玩了,实在对不起了啊!
李向东向大家深鞠一躬。
这时,远远看见有一辆警车正朝这边开来。李向东遂很快拉着方周志往自己的小车里走去,一边小声对方周志说,警车里是马超和张忠民。
几位朋友看见李向东拉着方周志走了,一时间大眼瞪小眼都懵了。
李向东很快启动小车,向前开去。坐在副驾位上的方周志阴黑着脸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警车朝着李向东的小车开过来,两车错车时都停下来,李向东打开车窗与对面车里正在开车的张忠民说,小张,你调头跟我回局里吧。
张忠民朝马超看看。
马超看着李向东说,李副队,方周志抓到了吗?
李向东说,什么抓不抓的,方律师在我车上呢。别说了,你俩跟我回局里!
李向东自顾自开走了。
方周志学着马超的腔调说,方周志抓到了吗?接着冷笑着说,他妈的我方周志成罪犯了!
年轻人嘛,李向东说,也就哪么一说,何必要那么计较?
我更想不通的,是你李哥也这么对我。方周志说。
我自己也没想到,李向东说,不过你也别多心,大概率只是一场误会。
周南这条老狗,方周志用粗话说,我以为他得脑梗要死了的,没想到他刚他妈缓过点气来就又开始来咬我了——不过,李哥我告诉你,我也不是哪么好咬的,他抓不到我的证据,量他也不能把我怎样!
你怎么这么说话?李向东瞪一眼方周志,又缓和语气说,我不知道周队为什么要找你,难道他还是因为5.17案吗?
不是5.17还能是什么?方周志说。
5.17案是我经手的,李向东说,我写的结案报告永宁市公安局都认可了,我不信还能再出什么问题的。
李哥,方周志说,你知道世间最可怕的敌人是什么?
是什么?李向东说。
第一是情敌,第二是老乌龟。方周志说,情敌会记你一辈子仇,到死都不会放过你;老乌龟呢,是愚迟固执,只要咬住你,就再也不会松口了。我的运气太差,都遇上了。
李向东说,你的情敌是谁?
方周志说,马超。
李向东说,马超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哪,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情敌的?
方周志说,马超为了挑拨我与何位梅的关系,教唆何位梅拿刀砍我,这事是不是真的?
李向东说,如果是真的,那他为什么又要救你?
方周志说,先说前面的问题,是不是真的?
我不敢确定。李向东想一下说,马超比何位梅要小很多,再说当时所有人都知道马超有未婚妻叫宋亚男,他怎么会和你争抢何位梅?
那我问你,方周志说,何位梅为什么要拿刀砍我?
只能说,李向东说,与马超有一定关系。
什么有一定关系,方周志说,无利不起早,他要不是为了要和我争抢何位梅,又何苦要唆使何位梅砍杀我?
可是,李向东说,如果你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你又怎么解释马超半夜三更跑去你家里去救你?
他不是在救我,方周志说,他是在救何位梅,也是在救他自己。杀人要偿命的,如果我死了,何位梅就不是三年刑期,是死刑,或者是无期徒刑,请问,马超是不是什么也得不到了?
哦,李向东说,你是这样理解的?
方周志说,至于老乌龟,就不用我解释了吧?
那我也搞不明白,李向东说,周队和你的是老乡,又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我认识你还是凭他引见的,你俩是什么时候闹掰了的?
什么狗屁亲戚,方周志说,他一直是在利用我。
这话我不爱听,李向东说,掏良心讲,要不是他帮你介绍了那么多案子让你代理,你凭什么是宁乡市的著名律师?你知道有多少律师羡慕你俩的关系。我自己都羡慕死了。
方周志一时无语。
良久之后,方周志忽然说,李哥,我带你出国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到了国外,我保你不是现在的这般连个正科级都混不上,活得太窝囊了!
方周志的这句话让李向东暗暗吃了一惊,凭着多年的经验,他当然听得出来方周志绝非在开玩笑,也意识到接下来方周志可能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必须防着他一点,于是就装傻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国际玩笑。
李哥,方周志说,我没和你开玩笑。我在美国有资产也有关系,我可以把我的资产分一半给你,也能帮你在上流社会谋一份好职业,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李向东心中不禁又是一颤。他完全听懂了方周志的意思,他只是不明白一个自己一惯认为是生命中的最好朋友的人,都在美国建立了新的人生根据地了,自己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以此推断,周南必定是抓到了方周志在5.17案中的什么重要把柄了,才命令自己要抓捕他的。李向东决定继续装傻,再一次顺着方周志的意思感叹说,我不行哪,第一,我上有老下有小,第二,我的英语太差了,在美国根本没办法工作生活。
李哥,方周志说,要是你暂时不方便出国,看在咱俩兄弟一场的份上,我求你先放我一马,麻烦哥送我到机场好不好?
方周志的尾巴全露出来了。
李向东假装迟疑一下说,你有出国护照吗?
我有,方周志说,李哥,你放我一马吧,我会终身报答你的。
这么说,李向东说,你真的是5.17案的真凶?
我不是。方周志说。
那你何必要逃避?李向东说。
我知道我没事,方周志说,我只是不想被人控制,尤其不想被周南控制,因为我和他是一个村的,我被他控制了,很快就会传回村里,传回村里,我妈妈就会知道,我不想让我妈妈心里难受——李哥,我一辈子没求过人,你放过我吧——不,也不能让你送我到机场,那样会连累到你,还是我自己去吧。
李向东扭头扫方周志一眼,说,让我想想。
李哥,方周志说,现在马超的车还没有追上来,你现在放我正是机会,你停一下车,让我走吧。
可是,李向东说,就是我想放你,恐怕也来不及了。
要么停车,方周志忽然暴躁起来说,李哥,要么前面右转!
方周志的手搭在了李向东的方向盘上。
李向东还是错估了方周志,他知道这时候自己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被动应对方周志抢车,另一种是先下手为强,停车,先用武力制服他,再带他走。没多少时间了,李向东必须很快做出决断。
李向东一边刹车,一边说,那你先在车上等等,我去后备箱拿点现金给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好,方周志说,谢谢李哥了。
李向东自先下车。
方周志斜一眼李向东,偷偷做着逃走的准备。
李向东下车来到后面刚打开后备箱拿了一付手铐出来时,却见方周志已经悄悄下车往公路外的荒地逃走了。李向东顾不上关后备箱盖,就朝方周志追去。
两人一前一后向路边的荒坡上狂跑。李向东的速度似乎更快一些,终于一把扯住方周志的衣服,方周志跑不掉只好转身回击李向东。两人再一次对打起来。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他们谁也不再对对方抱有任何幻想,只能用武力来解决了。李向东的目标是打败方周志,彻底制服他。方周志的目标则是,打残李向东,或者打死他,自己才有希望逃走。于是大家都使出了自己所有的看家本领。一时间尘土纷飞,天昏地暗。
方周志一边打一边大声说,李哥你说话不算数!
李向东说,我现在不是你李哥,我是警察!
方周志说,我对你有恩,你却恩将仇报,小人也!
李向东说,你的恩李向东永远铭记在心,但我现在是警察,我没有权利放过你!
这时,马超和张忠民的警车已经追上来了,他们看到李向东的小车在路边停着,后备箱也敞开着,人却都不见了,再往远处望时,就见不远的山坡上,一片飞扬的尘土中,有两人正在打斗。
马超说,去看看。
两人下车朝山坡上飞跑而去。
正在打斗中的方周志看见马超张忠民正朝这追来,情知逃走无望,只好罢手说,算我瞎眼交了你这个朋友,我跟你走了。
李向东说,请你记住,下辈子不要和警察交朋友,因为警察从不属于自己,他只属于命令。
马超张忠民已追了过来。
方周志装做没事的样子朝两位打招呼说,小马小张,两位好啊!
马超张忠民没有回应方周志,两人朝李向东看去,似在问他怎么回事。李向东也装作没事样子说,你俩先回局里,我和方律师说说话就走。
马超说,李副队,方周志为人狡诈,他会想办法逃走的。
张忠民也说,对,还是一起带他回局里吧。
方周志说,马超,你要是想练练拳脚,我是可以陪陪你,但说我想逃跑,你小子真是想多了,我没有犯罪,我为什么要逃跑?
马超说,练练拳脚?好啊!法院公开审理昌仁禹的那天,我就要给你两巴掌的,我的手都痒痒好几个月了,今天正好兑现!
方周志说,那就请吧!
马超正朝方周志走去,李向东忽然朝马超怒喝说,马超你放肆!
马超不得不停住脚步,但眼神里却仍保留着一种倔犟和不服。
李向东接着说,方律师是我的朋友,也是刑警队的朋友,你怎能这么不懂礼貌?
马超倔着脸不作声。
李向东自己走近方周志。从背后取下手铐。
李向东说,对不起,李哥冒犯你了。
方周志迟疑一下,怒视着李向东把双手伸到李向东面前,李向东从背后取下手铐将方周志的双手铐上。
四个人一起往公路上走去。
马超和张忠民上了警车。李向东和方周志上了李向东的小车。
马超要张忠民别急着开车,等李向东前面开走,他们才跟在后面向前开去。
不很准确地说,人是一种环境动物,人的属性往往会随环境的改变而改变。方周志刚刚还怒骂李向东小人,对李向东出手凶残狠毒,招招都是致命绝活,似乎已然与李向东彻底决裂了。但当自己的双手被李向东铐住之后,突然就蔫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对李向东的态度急转直下,完全恢复到了往时的样子。
方周志说,李哥,其实我也承认,周南帮助过我,帮助的力度也不小,使我在宁乡市的知名度远远超越了他,尤其在我们村里,连幼儿园的小孩子都知道,周南只是一名没名气的警察,而方周志则是全市最著名的律师,我的名气和影响力都盖过了周南。可是,李哥你说句公道话,这种情况能怪我吗?
李向东说,周队从来就没有怪过你什么。他提起你,总是用很骄傲口吻说你从小就聪明好学,口才卓越,能力超群,还夸赞你,说你在法庭上口吐莲花字字珠玑。我从来没听他这样说过别人。
那是表面,方周志说,骨子里他恨我,恨死我了。
这是你的认知,李向东说,我不这样看,我的看法正好和你相反。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与不好,方周志说,不能听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
李向东说,周南对你做什么了?
方周志说,你前面说过,5.17案的结案报告是你写的,也是他认可的,对吧?
对。李向东说,他很认可。
但是,方周志说,你知道吗,他把马超的凭空惴测当成了事实,一直在私下对我进行调查。这倒也没什么,对我有怀疑,想调查一下,作为刑警队长这没什么可挑剔的,但他不应该跑回村里去,把仅仅还是惴测的子虚无有的所谓我的犯罪事实讲给村里我的方姓长辈。你知道这对我的伤害有多大吗?我哪个不通人性的所谓继父因此还对我大打出手,差点要了我的命。李哥,你说,周南对我好吗?
你说的这些我什么也不知道,李向东停一下说,所以我接到周南的命令后,我简直都傻了,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我在两小时内逮捕你——不过,我想,你也别紧张,清者自清,国家有法律,你如果真是无辜的,你还怕什么?你有嘴巴,你又是律师,还怕别人冤枉了你吗?
第二十章正义不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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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台有审判长、书记员、公诉人就坐。证人席有原告代理律师韩东义、受害人王玉兰、受害人双贵娘等。被告席上是方周志。旁听席满坐无虚,有马超、方伟,有温支书、孙小明,还有周瑞琳、常文斌、方周英等等。
公诉人主要从三个方面陈述了案情真相。一是何位梅认识方周志后,不讲明原因的情况下离开了前男友乔一丁转而成了方周志的女朋友,乔一丁不服多次找方芹打听何位梅的去处,让方芹周围的人误解其是在追爱方芹。二是方周志背着何位梅与乔一丁在城北一荒地发生肢体冲突。三是方周志偶然获悉乔一丁在方芹家后背着何位梅将两人杀害并伪造了乔一丁杀死方芹后自杀的现场。最后,公诉人说,综上所述,方周志作为资深律师,知法犯法,故意杀人,手段卑劣残暴,建议法庭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规定,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方周志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同时分别承担两位被害人的丧葬费、被扶养人生活费、死亡赔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以及交通费食宿费等人民币120万元。
接着,受害人代理律师韩东义发表了自己的辩护词。
韩东义说,审判长,公诉人,原告,被告,旁听观众,大家上午好。刚才公诉人重点陈述了被告人方周志故意杀人罪的客观要件,现在,我将重点陈述被告人方周志故意杀人罪的主观要件。所谓树有根,水有源。所有正常的健康人的所有行为,正常情况下都是受其思想支配的。有人可能会问,被告人方周志与被害人乔一丁和方芹在案发之前,既不认识又无交往,可以说前世无冤今世无仇,那他为什么要杀害他们?是他们危害到他什么了吗?如果是这样,那商量着解决不行吗?难道事情已经发展到非要杀掉他们不可的地步了吗?那我要告诉大家,站到方周志的角度想问题,可以说,是的。下面,我讲讲其中原因。首先,我向大家报告,方周志对何位梅捏造了乔一丁的三件坏事。第一件,全市人都熟知的昌仁禹当街掌掴恩师章林清的案子中,方周志告诉何位梅,那个帮助昌仁禹在现场拍摄视频的人就是何位梅的男朋友乔一丁。何位梅相信了方周志,并且立马回家对乔一丁发难。
韩东义说,夫妻间发生争吵,在非原则问题的小事上装装糊涂退让一下没关系,但在原则问题上,一定要清清楚楚,绝不能为了息事宁人乱装糊涂乱妥协。乔一丁在这个问题上犯了大错,也为后来两人关系的发展埋下了隐患。这是方周志给乔一丁捏造第一件坏事。现在说说捏造的第二件事。此后没几天,乔一丁就职的喜乔搬家公司在搬家时发生了一次车祸,撞死了一位妇女。发生车祸时,乔一丁就在车里的后排座上。开车的司机叫魏祥子,副驾位上是公司老板王强。车祸的责任十分清晰,喜乔公司全额承担民事赔偿,魏祥子获刑三年,不关乔一丁任何事。但是,方周志知晓这件事后,立刻意识到是进一步挑拨何位梅和乔一丁的一个绝好的时机,就对何位梅撒谎说,当时驾驶卡车的是老板王强,而非魏祥子,王强不想承担罪责,就买通了乔一丁,两人共同指证当时是魏祥子在驾驶卡车,最后让魏祥子无辜获刑。方周志为了让何位梅彻底相信自己的所谓“判断”干脆又编了第三个谎言,说乔一丁在公安局还留有两桩无耻至极的案底,一个是抢劫老人,一个是为妓女拉客赚提成。何位梅是一位纯净如一张白纸的女人,已经容忍了乔一丁为昌仁禹拍视频的事情,现在又见他见利忘义,陷害恩人朋友,更重要的,他还在公安局留有两桩无耻至极的案底。大家想想,她会怎样?如果再和他争吵一次,那是因为还心存一线希望,而现在,她对他已没有任何希望了,那剩下的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分手走人,再也不见他。
韩东义说,人在悲伤落寞时,往往需要安抚,而这时出现在你面前的安抚,往往非神即鬼,非佛即魔,遇到神或佛,你会得到善的帮助,而遇到鬼或魔,那就可能掉入恶人的陷阱。何位梅不幸掉入恶人的陷阱之中。方周志终于美梦成真。
韩东义讲完了何位梅,再讲乔一丁。他说,乔一丁自然是一头雾水。什么是已经知道了你过去所做的一切?什么是你骗了我?我乔一丁所做的一切是什么?我又怎么骗了你?天哪,何位梅你究竟是怎么了?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至少得给说明白一下吧?乔一丁去到何位梅工作的健身房很多次,都没见到何位梅。怎么办?他想到了方芹。方芹当然知道何位梅离开乔一丁的原因,她当然地支持何位梅的决定,所以她没给乔一丁好脸色。乔一丁也不放弃,还在不断地找方芹,不仅去方芹的工作单位去找,还多次到方芹家里去找,结果让方芹周围的人都以为乔一丁在追求方芹,客观上给方芹的工作和生活造成了麻烦。这种情况也让何位梅很愧对方芹,开始和方芹商量,要与乔一丁当面摊牌,要他别再打扰方芹。何位梅的这个想法让已与她生活在一起的方周志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因为很显然,何位梅与乔一丁见面摊牌,他自己给乔一丁捏造的那些谎言难保不被戳穿,所以,他必须阻止他们见面。怎么阻止呢?他决定先派一个人去说服乔一丁,要他对何位梅放手,但是他误算了乔一丁对何位梅的感情有多深。第一招玩砸了,方周志只好亲自出面。他拿何位梅的车牌号诱引乔一丁去到城北荒郊。
韩东义接着说,我承认方周志是人,但他却不具备作为人的情感特质,他不懂人的情感,更不懂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会怎样,所以他对乔一丁总是误判。他对乔一丁的第二招再次失败后,最后一招便只能是寻找机会除了乔一丁。终于,5.17晚,如公诉人前面所讲的,方周志从何位梅的手机上偷看到方芹发来的一条信息,意思是约定何位梅和乔一丁9时都去方芹家,大家见面摊牌。对于方周志而言,这是一个绝好时机,因为如果何位梅届时不能履约,乔一丁必然埋怨方芹,方芹必然反击,那两人就可能发生冲突。方周志适时出手杀害他们,也容易伪造一个貌似情杀的现场。审判长,各位,这就是方周志为什么要害死乔一丁的主观原因。
韩东义讲完后,审判长审布休庭。
2
休庭其间,孙小明、王玉兰、温支书在法庭外不远的饭店吃中饭。双贵娘和双贵爹来了。他们看见了孙小明他们,就也朝他们走去。
孙小明看到了,就站起身说,大娘您好,在法庭上看到过您的。
温支书也说,你们也来了。
王玉兰说,小明快添把凳子让你大娘坐。
孙小明从别处很快拉一只凳子过来。
双贵娘说,你们对我还这么客气,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王玉兰拉双贵娘坐下。
温支书说,你老伴不是也来了吗?
双贵娘说,我哪老头子是个半傻子,不理他。
王玉兰说,哪能呢,快喊过来一起坐下吃吧。
温支书说,是啊,过来一起吃吧。
孙小明看见了不远处的双贵爹。
孙小明就去叫双贵爹了。
双贵娘对王玉兰说,姐啊,你们这是一家人吧?
王玉兰指着温支书说,他是我们村的温支书,是为了关心我才来的。又指一下孙小明说,那位是我女儿的男朋友,女儿不在了,他还在照顾我。
温支书说,也应该,一个女婿顶半个儿嘛。
王玉兰说,不是半个儿,小明顶我的一个儿了。
这时孙小明已把双贵爹拉过来坐了。这时,饭菜也上齐了。
温支书说,下午还要开庭,咱们开吃吧。
大家开始边吃边聊。
双贵娘说,我听到台上的那个好人说,要那个杀人犯给咱们赔120万呢,我想和你们落实一下,是这个数吧,我没有听错吧?
王玉兰说,唉,咱的人都死了,钱不钱的无所谓,重要的是一定要弄明白谁是凶手,还有他为什么要杀人,一定要法院给咱个说法。
双贵娘说,大姐,你弄颠倒了,说法不能吃不能喝的,有什么用处?赔钱才是最重要的。要是能把说法也折兑成钱,那就最好了。
双贵爹扯一下双贵娘的衣襟说,死老婆子,你都说些什么话呢,真是丢死人了!
双贵娘甩开双贵爹嗔怪他说,你这头蠢猪,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接着又转对王玉兰说,我家这个老东西,他脑子有毛病,咱不理他——我的意思呢,是咱们两家人要心往一处想,话往一处说,一定要那个杀人犯多多给咱赔钱,大姐你说是吧?
这两家人在此吃饭时,常文斌已扶着周瑞琳来到公安局大楼的门口,门卫迎向三人说,请问三位,你们有什么事吗?还是要找什么人?
常文斌说,我们要找周南。
门卫说,有预约吗?
常文斌说,没有。
方周英说,我们找他有要紧事。
门卫说,你们稍等,我打个电话。
门卫走进岗亭里去了。不一时,又走出来说,你们稍等,有人来接你们进去。
恰在这时,张忠民来了。
张忠民说,大爷大娘,你们跟我走吧。
张忠民领着三人来到餐厅,刚坐下,服务人员就端来三份工作套餐放在三人面前的餐桌上,说,三位请用餐吧。
常文斌说,可是我们不是来吃饭的,我们是要见周南啊。
正说着,周南坐着轮椅来了。三人吃惊地看着周南。
周瑞琳说,兄弟你这是咋啦?
常文斌说,你怎么还坐着这么个车子?
方周英说,舅舅,你病了?
周南说,文斌哥,大姐,还有周英,我没事的,只是暂时走不了路,得坐这个才行。今天我工作忙,没时间陪你们到外面去吃了,就先随便吃个工作餐吧。
周瑞琳说,南子,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我找你,是想问你,周志他会不会判死刑的?
常文斌说,南子兄弟,你可是说过要保周志不死的呀!
这时周南手机响了。
是马超打来的。
马超说,周队,项小梅没有回来。
周南说,那你赶快给她打电话呀!
马超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打她手机,都打几十遍了,都没打通。
周南说,你确定他人在惠州吗?
马超说,我问过她的单位领导了,说项小梅是去惠州与家人一起在旅游,他们也打不通他的手机。
周南无奈地摇摇头说,哦,是我的失误——这样吧,你马上把项小梅的姓名和身份证号发我手机上。另外,你去通知韩律师,先提交纸质证据——我这里有客人,过一会我去找你吧,挂了。
周南挂断手机,略微沉默一下,对三位说,大姐文斌哥还有周英,我临时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没办法陪你们了。周志的事,我会尽我所能帮他,但是你们也不要抱太大希望,都要有个心理准备。又特别地对着常文斌说,文斌哥,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大姐,我们周姓人亏欠你太多了——我马上得走了。
周南没等大家回话,张忠民推着他匆忙走了。
常文斌见状,忽然颇为恼火,正要站起身拦截周南不让他走,被周瑞琳一把拉住。
常文斌说,周南你——
周瑞琳说,算了,周志犯的是国法,不是家法,南子能有什么办法?
方周英说,那南子叔也不能撒手不管吧?
周瑞琳说,他不是说会尽力吗?
大家一时又吃不下饭去了。
更吃不下饭的人是周南。
开庭在即,一位重要的证人项小梅突然失踪了。虽然有项小梅提供的纸质证据,但没有证人,纸质证据很难被法庭认可。
周南千算万算却还是漏算了方周志在此关键结点上提前做了手脚。时间紧迫,周南不得一方面寻求国家安全局的帮助,一方面立即启动一个备用方案,也即找一个可以替代项小梅的证人。
周南很快回到办公室。
十多分钟后,陆定坤飞奔来到周南办公室。
周南所以在工作中屡立大立功,在全省警界颇有盛名,当然不乏有很多过人绝活。没有人相信,更没有人知道,陆定坤已经站队到正义一边了。
3
项小梅和家人正在酒店餐厅吃中饭。一位服务员走过来对大家说,不好意思,刚才接到总台电话,说有人找项小梅女士,请她到服务台见面。
项小梅征询地看着万士武说,我在惠州没有熟人,有谁会找我?
万士武说,我也不知道,你到服务台看看吧。
项小梅来到门庭服务台,原来是两位警察在找她。
项小梅感到太奇怪了。
警察说,您好,项小梅同志,打扰您了。
项小梅说,你们,找我?
警察说,您别急,先听我们解释一下。我们找您,是想请您帮忙的。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我们接到兄弟局宁乡市公安局的一个求助,他们有一个案子现在正在法院审理,他们说,有一个证据,是您帮他们提供的,现在需要您为他们出庭说明一下。但是他们知道您在惠州,但联系不到您,就要我们帮着联系一下。您看您可以帮他们吗?
项小梅沉思一下说,这件事我知道,可是我现在去不了宁乡市呀。
警察说,请您跟我们去一趟公安局好吗?
项小梅说,应该可以,我去和我先生商量一下。
法庭的公开审理在继续。上午开庭时出席的所有人均已到场。
审判长说,宣被告人方周志到场。
两位法警押着方周志走到被告席。
审判长说,现在,请被告人方周志陈述。
所有人把目光都投到方周志身上。方周志也许内心里正在翻江倒海,但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平静。人的伪装本领,超越动物当然没什么说的,就是与外星人相比,恐怕也不会逊色。
方周志清清嗓子开始讲话了。
审判长,5.17案受害人家属,各位听众,大家下午好。方周志说,5.17案已经过去有些日子了,但我仍然要对受害人家属表达我对你们的深切同情。逝者已矣,生者如斯,真诚地希望你们节哀顺便。在这里,我要极其郑重地对法庭,对我妈妈,对受害人家属,也对在坐的各位旁听观众说,韩东义律师上午所讲的内容,是凭空杜撰的故事,并非真实存在。我不想浪费大家的时间具体地反驳韩东义先生,因为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在这个庄严的法庭上,一切花言巧语都是没有用的,一切要靠证据说话,我等待着韩东义先生的证据。下面,我只想向法庭声明两点。第一点,我从来没有见过5.17案中失去生命的乔一丁和方芹,更不认识他两人。我承认,我和何位梅成为男女朋友,是我主动追求的她。我和乔一丁的竞争是公平合法的。我赢了。这很正常。我相信乔一丁作为一个男人,他不会恨我,也没有理由恨我。至于方芹就更不用说了,我只是听何位梅说起过她,基于爱屋及乌,我本想认识一下她,但很遗憾还没有等到见面她就不在世了。对于这两位遇害人,我由衷地同情他们,愿他们在天堂安好。第二点,我想向法庭以及各位报告并坦白一个事实,不幸得很,当我沉浸在与何位梅的爱情生活中没多时,我又遇到一位新的更强大的情敌,而且在新的竞争中应该说我输了,但当时我并不知道,直到何位梅乘我熟睡时拿菜刀砍我时,不,准确点说,是我被砍后不到一分钟,那位先生突然闯进我的房间抢救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输给他了。因为大家知道,出于安全,律师的住址一般是保密的,但是救我的这位先生他怎么就知道我的住址呢?而且又是那么准时地闯进我家里救我?如果不是何位梅事先告诉过他我的住址,如果不是他事先知道何位梅在什么时间拿刀砍我,这一切又怎么解释呢?于是,我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早已输给这个人了。面对这位既是我的情敌又是我的救命恩人的人,我该怎么办?很显然,救命之恩应该大于情敌之恨,我选择了打掉牙齿往肚里咽!我一直以为我和我的这位情敌,至少是恩怨两清了。可是我又错了,他把何位梅的获判之责算到了我的头上,一定要想方设法置我于死地。于是,就有了上午韩东义律师所描述的那一连串的故事。韩东义当然不是原创,他只是转述。编故事的人是我的情敌,这位先生名叫马超。好,我的陈述完了。谢谢大家。
全场一阵可怕的寂静。审判长也呆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忘记了自己主持审判的工作。大约半分钟后才清醒过来。
审判长说,现在请原告代理人韩东义出示证据。
旁听席上的观众屏住呼吸观看。
韩东义打开一个包,取出一件雨衣,把雨衣向全场人展示一下。这是一件连帽雨衣,但帽子部分被剪掉了,腰身上也被剪刀剪过,看得出是不能再穿用了。
抢夺雨衣失败后,方周志当然知道形势对自己已然十分不利了。因为这件雨衣足以推翻5.17案系情杀和自杀的定性,而变成至少是与第三人相关。但是,这对方周志而言,也还远未存在致命因素。因为法庭无法确认雨衣的主人是谁。
韩东义把雨衣呈给审判长后,接着又拿出一张A4纸,再呈给审判长。
审判长说,请原告代理人韩东义解释证据的内容和证明指向。
韩东义说,这是被主人用剪刀故意损坏的原本是连帽的一件雨衣,经痕迹鉴定,雨衣上残留血污的DNA与5.17案死者乔一丁和方芹的CNA分别有完全重合的部分。可以证明杀害乔一丁和方芹的凶手行凶时穿着此件雨衣。
审判长说,请问被告人方周志,你是否同意原告代理人对证据的解释?
方周志说,我同意。
审判长说,请原告代理人阐述这件雨衣与被告人的关联性。
韩东义说,请证人之一马超对这件雨衣与被告人的关联性进行陈述。
马超从观众席走向证人席。
马超说,审判长好,大家好,我叫马超,职业,刑事警察。5.17晚8时30分许,我陪着我们副队长李向东开车在去往电影院的路上,看到一辆小车明显超速行驶,并在一十字路口红灯亮时,对那辆车的司机实施警告,我和李向东同时看见,超速行驶的司机是方周志,当时的方周志,神色很紧张,穿一件雨衣,雨衣的款式和颜色与这件雨衣完全一样,只是当时是完好的,并无任何损毁。李向东劝喻其不要超速,对方答应。后各自走开。特此为证。
审判长说,请被告人方周志对此证据开始质证。
方周志说,常识告诉我们,世上相同款式相同颜色的雨衣绝不可能只有一件。我承认,5.17晚我是穿过一件与这件雨衣的款式颜色相同的雨衣,但绝非这件雨衣,我的雨衣现在还在我小车的后备箱中,它完好无损。
审判长说,本庭认为,此件雨衣,只能证明案发时有第三人在场,如果没有其他佐证,本庭不能确认它与被告人方周志存在任何关联。
韩东义说,审判长,接下来,我会出示我的其他证据,佐证此件雨衣就是被告人方周志在5.17晚行凶作案时所穿。
审判长说,请公诉人继续出示证据。
韩东义说,我现在出示第二份证据。此份证据由三部分合成,分别出自三个地方。第一部分来自上述雨衣的衣兜中,大家请看。
韩东义从雨衣的衣兜中取出一块长方形布块和连缀在布块上的两根蓝线以及半颗纽扣。
韩东义解释说,这是一块布,上边还连带着两根蓝线和半颗纽扣,此为第一部分。韩东义接着又从一个包中取出一件夹克上衣,把夹克上衣的衣兜内布拉出来,可以看见上面有一个破洞。
韩东义说,第二部分原本应该是在这个衣兜中的,但它从这个破口中掉进里边的夹层中了。
韩东义手伸进夹层中,从里边摸出半颗纽扣和两根蓝线。
韩东义说,这是半颗纽扣和两根蓝线。
接着,韩东义又从包中取出一件灰蓝色中山装,然后展开来。
韩东义说,这件被损坏的不完整的中山装是第三部分。大家请看,这件衣服的特点,是前襟一侧的衣兜不见了,从上面存留的线头可以看出,衣兜是被人撕掉的。我现在把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结合在一起。
韩东义把两半个纽扣对接到一起,发现竟然互相完全吻合。
韩东义说,原来,这两半个纽扣原本是一颗纽扣。我再把布片和这衣服上被撕掉的部分对接一下。
韩东义对接时,也发现完全重合。
韩东义说,大家看,完全重合。现在,是不是可以确定,这三部分虽然在不同的地方,但它原本是一个整体?现在,我请审判长确认。
审判长说,本庭确认。
审判长对方周志说,被告人方周志,对于原告代理人出示的第二个证据你持何种判断?
方周志说,我确定两半个纽扣原本应该是一个纽扣,但不能确定纽扣以及布片与中山装原本是同一件衣服。因为工厂生产衣服时,是一批一批生产的,不是一件一件生产的,而每一批生产的衣服,它在尺寸规格上是完全一样的。所以,不能排除纽扣和衣服并不是同一件衣服。
这时,观众席上有人禁不住出现了一阵议论声。
有人说,这是不是有点扯了吧?
有人说,肯定是一件衣服。
有人说,对,是一件衣服。
审判长敲法槌说,请大家肃静!
待观众停止了议论,审判长说,现在请原告代理人进一步解释证据。
韩东义说,如果可以确定是同一件衣服,问题就简单了——中山装的主人,就是雨衣的主人。
审判长说,中山装的主人是谁?
韩东义说,这件中山装的主人,就是被告人方周志!
旁听席上出现一阵嗡嗡声,所有人都看到,方周志现在穿的就是一件中山装,而且,其颜色和款式与公诉人的中山装完全相同。
审判长说,大家肃静!现在请问原告代理人,何以证明中山装的主人是被告人方周志?
韩东义说,现在,我向法庭出示第三件证据。
韩东义从自己的文件袋中取出一张A4纸呈送给审判长。
审判长拿起A4纸看起来。
审判长说,请原告代理人解释。
韩东义说,这是静美服装超市中山装区以及经理项小梅提供的一份表格,表格中明确显示,2021年7月15日,方周志曾购买灰蓝色佐弗迪中山装一件。
审判长说,请传证人项小梅到庭说明。
韩东义说,我的证人项小梅现在不在本市,我们请法庭允许项小梅在线上以视频方式出庭说明。
审判长说,本庭同意。
方周志的额头上开始悄悄冒汗了。他没有想到周南的功课会做得如此之周密,自己费尽心机藏起来的项小梅,竟然如此容易地被周南找到了。
项小梅果然出现在法庭的电子屏幕上。
审判长与屏幕上的项小梅核对完身份之后,对项小梅说,证人项小梅,我们已看到你给本许庭提供的一份纸质证据,是你们售出中山服的客户信息,请你对此作一下具体说明。
项小梅说,审判长好,大家好,我首先要对刑警队的马超同志表达我的歉意,我曾答应他一定出庭作证的,但因一个特殊原因暂时无法回到宁乡市去。我对不起马超同志了。现在,我把有我签字和我的单位盖章的表格说明一下。表格中所列内容完全真实,我的客户方周志确实是在去年秋天从我手上买走一件灰蓝色中山装上衣的。中山装的款式型号也准确无误,特此作证。
审判长转对方周志说,现在请被告人质证。
所有人把目光射向方周志。
方周志不愧也是一个牛人,他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以信心十足的口吻说,我请审判长和各位都看看我现在穿的衣服,是的,没有问题,我是从项小梅那里买到了一件中山装,就是我现在穿的这件,而非原告代理人找到的那件。
审判长懵了,全场人都懵了,观众席上再次出现巨大的嗡嗡声。
有人说,两件衣服看上去一模一样啊。
有人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说,难道那件衣服真的不是方周志的?
审判长再一次敲响法槌说,请大家肃静!现在请原告代理人作出解释。
大家静下来,把目光转向韩东义。
韩东义没有回应,却把目光投向观众席。
这时,有一个人从旁听席上站了起来,是陆定坤。
陆定坤说,这个谜底我可以给大家揭开!
陆定坤走向证人席旁。
很显然,方周志被陆定坤的突然出现给惊呆了,怒瞪着陆定坤说,陆定坤,你——
韩东义说,审判长好,大家好,陆定坤同志也是我请来证人,我原来以为不需要了,但被告人方周志不肯罢休,我只好请陆定坤来作证了。
审判长说,请原告证人陆定坤陈述。
陆定坤说,审判长好,各位好,在坐的很多人知道,我是方周志老师的助手兼学生,也就职于正义律师事务所——
方周志打断陆定坤说,陆定坤,你发什么神经?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人在胁迫你?
审判长说,请被告人方周志不要打断证人发言。
陆定坤朝方周志深鞠一躬说,方周志老师,不好意思,我没有发神经,也没有任何人胁迫我,我是自愿来的。如果你一定需要我先对你作出解释,那我还是说一下吧。在你被刀砍住院期间,你的继父来看望你,但是你拒绝见他,还让我赶走他。可是,当我向你的继父表达了你的意思时,我看见老人的嘴唇都在颤抖,老人没有再说什么,只塞给我1000块钱,说是让你看病用的,然后转身走了,我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我当时也流泪了。我回病房说给你时,你却还冷笑他,骂他。我当时就对你寒心了。我想大家的三观如此不合——
方周志再次打断陆定坤说,陆定坤你别给我扯这些没用的,那你说吧,你要指证我什么?
陆定坤说,你现在穿的这件衣服是我前一阵专程到永宁市买来的,并非你去年从项小梅那里买的。
方周志说,你简直是胡说八道!
陆定坤说,方老师你别急,我就怕你会这样,所以我留了足够多的证据。
陆定坤从衣兜里掏出好多张照片呈给审判长。
审判长看照片。这些照片有陆定坤与售货员梅屏的合影,还有陆定坤自己穿着在正义律师事务前台与前台小姐拍的照片。
陆定坤说,我再补充一点,我买回来后,将衣服放在我们事务所的前台,我委托前台小姐王娜娜把衣服转交给方周志老师。王娜娜也可以作证的。
方周志说,你简直是一派胡言,王娜娜转给我的并不是衣服,而是食品。
陆定坤说,方周志老师,我也料定你会这样的。那不好意思,我现在对你说,我曾在衣服上做了记号的。
方周志说,有什么记号?
陆定坤说,请你把衣服脱下来交给审判长。
方周志说,无耻!我凭什么要把衣服脱下来?
观众席上又一阵嚷嚷声。
脱下来!
脱下来!
脱下来交给审判长!
审判长说,请被告人方周志把现在穿的外罩脱下来。
方周志没办法,只好把外罩脱下来交给法警,法警将衣服呈给审判长。
审判长说,请证人陆定坤指出这件衣服上有什么记号。
陆定坤说,请把衣兜内布翻出来,上面有我用黑色墨笔写的“陆定坤”三个字。
审判长把衣兜内布翻出来,果然有“陆定坤”三个字。
方周志绝望地瘫坐在凳子上。
4
宾馆大厅里,王玉兰和温支书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坐着,见孙小明从服务台走来了,就站起身准备一起往外走,这时,常文斌和方周英扶着周瑞琳从门口进来了,就迎了过去,三人正要打招呼说话,却见周瑞琳朝他们跪到了地上,常文斌和方周英也赶紧跪下。
王玉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周瑞琳说,妹子,我儿有罪,我替他给您赔罪来了。
周瑞琳说着就把头躬下去要磕头,王玉兰温支书孙小明很快上前将三人搀扶起来。
温支书说,你儿子犯的是国法,有国家处罚他,关你们什么事啊!
孙小明说,是啊,又不是你们教他做坏事的。
王玉兰说,不要这样啊,知道你们心里也一样不好受的。
周瑞琳说,也是我教子无方,才让他做了错事的。我只求你们在下一次开庭时,帮我儿说句话,请法庭网开一面,给我儿一个活着的机会,我是他娘,我不想我白发人送他黑发人啊!我求求你们了!
孙小明说,老人家,您儿子犯的是国法,也不是我们想帮就能帮得了的啊。
王玉兰说,姐,咱都是养儿女的,我知道您的心也在淌血,只要您的儿子认错就行了,我答应您了。
孙小明忽然对王玉兰生气说,妈妈您说什么呢!
王玉兰说,小明莫急,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算判了方周志死刑,方芹也不能活过来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
温支书对周瑞琳说,大姐,我看这样吧,您先去劝劝您儿子吧,只要他能老实认罪,我们这边可以不再计较。
周瑞琳说,有两位的这样说法我就放心了,我一定会去劝说我的儿子,让他向你们认罪,如果他不肯认,要一条道走到黑,那我这个做娘的也不会饶过他的,就算法庭不判他死刑,我就是下毒也要杀死他的。
王玉兰说,好,那咱姊俩就这样说定了,让你儿子认罪道歉,我们这边可以提议法庭不判死刑。
周瑞琳说,那我先谢谢您了,也代我儿子先谢您了。
周瑞琳等三人求过了王玉兰,又很快来到汽车站的候车厅。三人沿着候车厅的排座快速地走着,一边看着坐在排座上的旅客找人,她终于看到了双贵娘和双贵爹。方周英走上前去。
方周英说,叔,婶,你们在这里啊。
双贵娘和双贵爹见方周英向自己打招呼,都警觉地看着她。很显然,他们不认识方周英。
双贵娘说,你是什么人?
方周英说,叔婶不认识我啊,我是方周志的姐姐,两位在这里别动,我娘要找您,我去喊她过来。
方周英很快走了。
双贵娘和双贵爹正还在疑惑,常文斌和方周英扶着周瑞琳来了。常文斌和周瑞琳先朝着两位跪下,方周英也跟着跪下。
双贵爹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周瑞琳说,妹子,我儿有罪,我替他给您赔罪来了。
立刻有很多人围过来观看。
双贵娘说,哦,是赔罪来了?
常文斌说,是我们教子无方,才让他做错事的。我们只求两位在下一次开庭时,帮我儿说句话,请法庭网开一面,给我儿一个活着的机会!我求求你们了!
双贵爹要去扶两位起来,双贵娘一把扯住,对常文斌和周瑞琳说,求我们可以,但是,你们得给我们赔钱啊。
常文斌赶紧说,这是肯定的,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会赔你们钱的。
双贵爹说,你们先站起来吧。
双贵娘得理不饶人地说,站什么站?她儿子把咱儿子都杀了,让他们跪一会算什么?
常文斌说,就让我们跪吧,只求两位在下一次开庭时,帮我儿说句话,请法庭网开一面,给我儿一个活着的机会,求你们了!
双贵娘说,好说,不就是一句话嘛。只是你们一定要按照法庭上那位公诉人开出的价码赔给我们钱就行,还记得是多少吗?
常文斌说,我们记得,120万。我们回去就变卖房子,拼死也要给够你们钱的,我们只求你饶过我儿子的死罪。
双贵娘看着旁边的方周英说,还有,你们家这姑娘多大了,还没结婚吧?
双贵爹说,你就别得寸进尺了好不好?
双贵娘推一把双贵爹说,去去去,不会说人话就别乱开口,没人把你当哑吧。接着转对三位说,如果你家姑娘愿意嫁给我儿子双贵,那个20万的零头可以免了。
周瑞琳说,妹子,我女儿已经嫁人——
这时,车站内的喇叭声打断了周瑞琳,说,去住车呜峪方向的客车马上开始检票了,请大家拿好各自的行李,排队检票。
围观的旅客纷纷去排队了。
双贵娘说,嫁人了就算了,你们回去准备钱吧,只要钱能到位,下次开庭,我就是和法庭那些人大闹一场,也要救下你儿子的。
双贵娘说完拉着双贵爹赶紧朝检票口跑去。
三个人还都跪着。周瑞琳支持不住爬到地上哭起来说,我的儿啊,你让我到哪里凑这么多钱去啊。
5
方周志刚被强制关进禁闭室时,整个人都崩溃了。昔日的或恢谐幽默或温文尔雅或口吐莲花侃侃而谈字字珠玑这时统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差不多就像是失去理智的一个疯子。人之变化非人所能想到,也非人所能理解。也许这只是暂时的,就像是得了病一样,过一阵子就会好的。那也还是会让包括清醒时的方周志自己在内的所有正常人无法容忍和接受。
方周志隔着铁门对外面的狱警疯狂叫骂说,让你们的所长来见我!我是联合国人权理事会认证的律师,我有美国绿卡,你们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快放我出去!
狱警也已不再尊重方周志了,冷笑着对回击方周志说,方周志,你应该明白,这里是中国,别说你是什么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律师,你就是宇宙人权理事会的律师,你也得遵守中国的法律。
另一位狱警则是用嘲讽的口气对方周志说,你这家伙,你以为你有个美国绿卡很牛吗?
方周志仍然喋喋不休地大叫说,你们懂什么?你们哪有资格和我说话?快给我叫你们所长来!我是联合国人权理事会认证的律师,我有美国绿卡,你们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快放我出去!
此时,常文斌和方周英扶着周瑞琳已往看守所来了。远远看见大门口有两位持枪站岗的警察在站岗,方周英说,妈,有站岗的警察,怎么进得去呀?
周瑞琳说,求求情看吧。
常文斌说,对,磕破头也得进去看看周志。
方周英忽然说,对了,周南叔不是答应给咱办一个特许会见的手续吗?可不可再找找他的?
常文斌气不打一处来说,哼,你周南叔他就是个白眼狼!
周瑞琳说,别这样说好不好?南子毕竟是公家的人,他有他的难处,咱要理解他。再说了,当官的就应该秉公办事,要是大家都去徇私枉法,那整个国家还不乱套了?
三人已走近看守所了。
常文斌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和警察说去。
站岗警察看到常文斌朝自己走来,就先立正了给常文斌敬个礼说,大爷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常文斌说,警察同志,我先向你汇报一下,我们三位,是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方周志的家属,我们也知道,按规定,在押犯人在判决之前不允许与家属会面,我们理解那是因为怕家属和在押犯人串供,但我们绝对不会串供,我们要求见面,只是想规劝犯人老实认罪的,不存在任何坏想法坏念头。麻烦你和你的领导通融一下好不好?
警察说,大爷同志,真的不行,您如果要会见犯人,必须有市公安局或市人民政府的特许会见函。不好意思,请您回吧。
常文斌说,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毛主席说过,具体情况要具体对待。我们会见犯人,是要规劝犯人老实认罪,绝对不是串供的。你不能死板教条一概而论是不是?
警察说,大爷同志,我没有时间与您争论,不好意思,真的不行,请您理解。
常文斌急起来说,警察同志,我说的犯人是我儿子,他犯的罪很严重,如果下一次开庭他不能老实认罪,是会被判死刑的。我们刚刚找被害人家属求过情,他们答应,如果我儿愿意认罪道歉,他们会要求法庭法外开恩免除死罪的。人命关天,我求您让我进去,我这里给您下跪了。
常文斌说着就要下跪,周瑞琳忽然踉跄着冲上前将他拉住说,你这是干什么呢!又转对警察歉意地说,对不起两位警察了,我老头有点犯糊涂了,不好意思,理解你们的难处,我们不进去了。
警察朝周瑞琳敬礼说,大娘同志,您客气了,谢谢您的理解,更谢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三人只得退开,返回到不远处的一大石头上坐下休息。
方周英嗔怪说,妈,文斌叔也是为周志,你怎么能哪么凶他?
常文斌说,周英,是叔我不好。
周瑞琳说,警察和你周南叔一样,都是公家的人,他们秉公办事遵规守距是对的,咱们找他们办事,能通融自然好,不能通融就算了,不能只看自己的利益,不考虑他们的难处,更不能死缠烂打地硬逼他们,那样不好。
进不了看守所,见不到方周志,不能和方周志说句话,总是不能甘心。没办法,大家就先围着所守所的围墙转圈。转完了一圈,接着再转。
周瑞琳一边走着,一边嘴唇在翕动着。常文斌和方周英都知道,她是在默念观世音菩萨的名号。周瑞琳说过,观世音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她似乎是想,既然不能见到她儿子,那就求观世音菩萨保佑她儿子能认罪悔罪,请求法律宽恕。
周瑞琳一辈子信观音菩萨,也拜了一辈子观音菩萨,她相信菩萨会帮到她的。
方周英至今都深刻地记得,小时候每到观世音菩萨的诞辰日,妈妈都会用白面蒸制许多贡品馍,再用高粱杆和有色纸条做两个花环,然后带上贡品馍和花环,领着他和方周志走进观音庙,毕恭毕敬地把花环和贡品摆在贡台上,点上香,然后三个人一起给观音菩萨跪拜磕头。
此时周瑞琳求观世音菩萨会有用吗?方周英看着妈妈一直在默念的样子,她的心也似在淌血。
忽然,常文斌的手机响了,他赶紧掏手机接了。
是周南打来的。
周南说,文斌哥,我帮你们办特许证了,你们现在在哪里?我派人把特许证送给你们。
常文斌赶紧说,我们就在看守所大门口呢,你赶紧送过来吧。
常文斌强忍着眼泪说,菩萨真的显灵了!
或许观世音菩萨真是保佑他们可以进到看守所去见他们想见的人了,但是,人与人的相见毕竟是双方的事情,或许观世音菩萨未必保佑那个他们想见的人就一定会愿意接受他们的相见请求。
不一时,两位狱警打开禁闭室的门,对方周志说,方周志听着,你的家属获得特许来见你,请你准备一下,然后跟我到会见室去。
方周志神经质地坐起来,说,什么?我的家属?
警察说,对,是你妈妈,你姐姐,还有你继父。
方周志不再乱喊了,他皱眉思考一会,口气坚定地说,请你转告他们,我很好,请他们回家去,照顾好自己就行,没必要见我。
警察说,你确定?
方周志说,快点滚蛋!
方周志断然拒绝了自己的三位亲人的请求。
警察只好返回来回话。
三位家属,警察说,方周志拒绝会见你们,并委托我转告你们,说他很好,请你们回家去,照顾好自己就行,没必要见他。
三人都呆了。
方周英说,他疯了吧,为什么不见我们?
常文斌想到了一点什么,对警察说,警察同志,麻烦您再去和方周志说一下,就说是他妈和他姐要见他,别说有我,好吗?
但周瑞琳立刻否决常文斌说,不用,不见就不见吧,警察同志,求您帮我给他传句话,您告诉他,我们已经替他找过受害人了,也给两家人下跪求情了,人家愿意原谅他的罪行,承诺不再要求法院一定要判他死罪,但是他必须向人家承认自己的罪过,诚心诚意请求人家的原谅。就说这些行吗?
警察说,老人家请您放心,我一定传到。
方周志收到母亲给他的传话后,终于哭了。他是人,他还有属于人的情感和记忆,还有属于人的伤痛和眼泪。母亲的话,虽然还不足以让他改变价值观,却也深深刺痛了他。他忽然不再发疯了。
在方周志的童年记忆中,他和常文斌也有相处非常好时候。他记得常文斌曾经带着他,以及妈妈和姐姐,四个人一起去赶庙会。那时,他常常骑在常文斌的脖子上,一手抓着常文斌的头发,一手举着冰糖葫芦。那时,很多小孩子并没有这种待遇,只有他有。他因此常常感觉叔好像比爸更好些,他甚至很庆幸常文斌是叔而不是爸。他想常文斌如果是爸的话,自己可能和别的孩子一样会很少感受骑在别人脖子上的滋味。他最喜欢骑在常文斌脖子上看马戏表演。那时,他总是处在黑压压一片脑袋之上,是所有观众里看得最清楚的一个。马戏表演中,他最喜欢的又是武术节目,自己也不知不觉喜欢上了武术。
常文斌说,你想不想学武术?
方周志说,我想学。
常文斌说,学武术可是吃苦的,你愿意吗?
方周志说,我愿意。
常文斌说,那叔叔明天就教你武术好不好?
方周志说,太好了。
常文斌说,你可不能后悔啊!
方周志说,我不后悔。
常文斌说,你要后悔,叔叔我可要打你屁屁啊。
方周志说,我不后悔。
但是,常文斌真的开始教他功夫时,他后悔了。
学功夫是一件很苦的事情,尤其是开始时的站桩。两只脚站在两只反扣在地上的碗上,双膝弯曲,双手合十,双臂上压一根粗木棒。他感到太累也太辛苦了,他不想学了。但是他没有退路了。常文斌自己说一不二,要求别人也要说一不二。学功夫又是你自愿的,而且你承诺了不会后悔的,你当然就得坚持下去。后来,他实在撑不下去了,就不得不耍赖。可是,在别人面前耍赖也许行,常文斌不吃你这一套。他说揍你绝不是吓唬你,是真揍你。他手里常拿一根棍子,你只要不按他的要求做,他就拿那根棍揍你。方周志至今记得,有很多次他不得不硬撑,撑得满头大汗,两腿发麻……
常文斌似乎认为揍人是一种最凑效的教育方法,就一直使用这个方法对方周志,学功夫时使用,后来他到学校上学也用,只要没有按照他的要求考够分数,那就得挨揍。这个办法他一直延用到他考上大学才停下来。其实也不是停下来,而是他揍不着了。就是因为这个,他由爱他喜欢他变成了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用刀杀死他才好。也正是因为恨他,他最终选择了要妈妈和他离婚,彻底地离开他。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用一根棍子把他打出了一身武功,打成了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让他不仅有能力宁乡市立足,还成为一名著名律师。
6
审判台有审判长、书记员、公诉人就坐。证人席有原告代理律师韩东义、受害人王玉兰、受害人双贵娘等。被告席上是方周志。旁听席满坐无虚,有马超、方伟,有温支书、孙小明,有双贵娘、双贵爹、周瑞琳、常文斌、方周英等等。
审判长说,经审理,本庭确认,5.17晚,被告人方周志背着何位梅,故意删除何位梅手机上关于方芹约何位梅到其家中与乔一丁会面的信息,并在约定会面时间过后10分钟左右,只身戴口罩穿连帽雨衣进到方芹家,利用方芹与乔一丁发生冲突致方芹晕倒乔一丁欲逃走之际,用水果刀将两人杀害伪造现场后逃走。本案证据确凿充分,被告人方周志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且对受害人诚恳道歉,愿意对受害人做出相应的经济赔偿。审理中,受害人家属王玉兰、以及双贵娘表示,愿意接受被告人方周志的认罪道歉,希望法院酌情对被告人方周志从轻量刑。本庭现在宣布判决,请大家起立。(全场起立)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规定,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方周志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5年。同时判决被告人方周志分别赔偿被害人乔一丁和方芹的丧葬费、被扶养人生活费、死亡赔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以及交通费食宿费等人民币各102.85万元——
审判长刚刚宣读完赔偿款时,证人席上的双贵娘忽然跳起来打断审判长的话大喊说,天哪,我发大财——
然而,她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就像面条似的瘫软在椅子上,接着又从椅子上滑落到了地上。
身边的王玉兰被吓了一跳说,大姐你——
大家立刻纷纷围上来,旁听席上的观众也很快拥了过来。审判长不得不暂停止了宣读判决书。
这位大姐怎么了?
是不是滑倒了吧?
患什么急病了吧?
快打120电话吧!
打什么电话,送医院也很快的!
审判台上一时乱成一团。
不一时,人们抬着双贵娘往外走去,双贵爹也急得疯了似的跟在后面。
乐极生悲,此言非虚。后来经医院判定,双贵娘是由于过分激动患了急性心梗。人类面对死亡,多数时候束手无策。对双贵娘的抢救虽然很及时,但终因岁数较大,且伴有多种基础性疾病并发,发财梦还没有来得及实现,就抢救无效离开了人世。
次日,一辆老旧的牛车吱吱哑哑地在公路上行走着。牛车上载着一具棺材,赶车人是双贵爹。车上还坐着双贵。
双贵爹哭着感叹说,我的死老婆子啊,你真是个没福鬼呀!
第二十一章人生就是各种变数的叠加
1
两个狱警把大门缓缓打开,身揹一个极简单的行李包的何位梅走出来,刺目的阳光立刻朝她逼射而去,她在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和自由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了。她转身对送她出来的监狱长深鞠一躬,说,谢谢您对我教育,真的。
真的,是何位梅发自内心的话。被强迫改造固然感觉不好,但它真的能让人燥乱的心安稳下来,也真的能让人明白更多的人生道理。从自由到不自由,再到自由,才是具有更高境界的自由。人唯有获得这样的自由,生命才更有意义,也才更有价值。
监狱长笑着说,出去了,要好好的。
何位梅又说,我会好好的。
何位梅再转身时,孙小明和韩东义已从不远处的一辆小车里下来了。
何位梅刻意往小车里看一下,确定了只是来了他们两人,她的心不由咯噔一下,她朝他们走近过来,分别拥抱一下。
韩东义拥抱何位梅时,韩东义明显不很自然,甚至都有几分慌里慌张的样子。但何位梅一点也没有感觉出来。
韩律师,感谢您也来接我。何位梅很客气说。
我是您的代理人,我当然要来接您的。韩东义说。
何位梅曾叮嘱过马超,让他在告诉孙小明自己出狱的日子时,多说一句话,千万别让方婶和温支书再辛苦了。所以方婶温支书没来何位梅不奇怪。何位梅大感奇怪的是没有看到马超。何位梅的狱友们都曾无比兴奋地也无比坚定地对她预言,说你何位梅走出监狱第一个与你拥抱甚至是亲吻你的人,必定是那个可爱的小马驹,何位梅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她没有看见马超,却是看见了韩东义。韩东义在她的案子上可以说是拼尽了全力,他当然也是她的恩人,她原来想自己出来后一定要登门致谢。可是,现在却是他反过来跟着孙小明来接她了。这种颠三倒四的事情让她难免有种怪怪的感觉。
孙小明看出来何位梅的心思,对何位梅说,马超可能去看亚男爸爸了。
何位梅说,哦。
三人上车。
小车是韩东义的,也是韩东义开车。
何位梅问孙小明说,亚男爸爸有什么事吗?
孙小明说,不小心摔了一跤,一条退不能动了。
何位梅说,可怜的老人。
孙小明说,亚男死了,对老人家打击太大了。
何位梅说,都是因为我的事害的。
韩东义说,何姐,是马超太莽撞了,与你没有关系。
韩东义不知从何时开始,也称何位梅何姐了。
何位梅说,他莽撞也还不是为了我?
何位梅似乎很不想听别人说马超的不好。韩东义脸上掠过一丝落寞。大家一时不再说话。
亚男的不幸离开,让大家持续地被一种深重的悲伤笼罩着,使得即使是5.17案真相大白,方周志已落入法网,大家也只是感到很欣慰,却未必哪么开心,因为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小车在默然前行。
何姐,韩东义转话题说,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还要去做健身教练?
不了,何位梅说,我打算回归我的本行。
你打算去医院找工作?孙小明说。
我想是这样想,何位梅说,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医院要我。
你学的是什么专业?韩东义说。
我的专业是护理学。何位梅说。
护理学现在吃香得不得了,韩东义说,人民医院人事科长是我的朋友,我改天帮你介绍一下。
真的吗?何位梅说。
你什么时候见过律师有说谎话的?韩东义说。
何位梅禁不住笑起来。
韩东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问题,马上纠正说,当然,方周志除外。
孙小明也笑起来。
韩东义补充说,方周志是律师里的败类,不能归到律师队伍的。
孙小明原本只是要韩东义送他和何位梅到汽车站的,但韩东义执意要送两人回麻地村,两人推辞不掉,只好由着他了。
何位梅曾经把方婶托附给孙小明,自己如荆轲一样“风萧萧兮”离开老家,誓死要为他的亲人报仇雪恨。她比荆轲的运气似乎更好一些。荆轲根本就没有刺到秦王自己的命就没了。她呢,她毕竟还砍了方周志一刀。虽然也是没有把方周志怎样,但最后法律帮了她,让方周志最终罪有应得。荆轲当时就死了,无法返回赵国。何位梅则是安然返回老家。
方婶等何位梅的亲人们悬起的心终于落到各自的肚子里。一村人互相奔走相告,感叹的话语,深刻的欣慰,以及夹杂着伤痕的幸福眼泪,像潮水一般迅速涌动和弥漫开去。至少,在这个古老的山村里,何位梅就是大家心中的一位敢于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为亲人报仇和维护公平正义的英雄。
2
一辆小车在公园入口停下。
马超下车,先从后备箱中取出折叠式轮椅,撑开来放稳当了,然后打开副驾位们,把宋明海抱出来放在轮椅上,还要给宋明海戴口罩,宋明海赶紧摆摆手说,我约的人都是几个老邻居,不用戴了。
马超说,不行,姨父,一定要戴的,卫健委公布有好例感染新冠病毒的了。
马超一边说着话一边就从车里找出一只口罩亲自给宋明海戴上。
宋明海没有再拒绝。
近几年以来,宋明海对马超总是感到很无奈。比如遇了是外人,宋明海说了不戴口罩,谁都不敢再提反对意见,更别说还敢亲自动手给他戴上了。但他的姑爷马超说了要他戴,那就得戴,不想戴也得戴。他知道自己不是怕与他搞不好关系以至让他疏远自己,他坚信那怕自己骂他一顿,他也绝不会疏远自己,尤其是现在亚男不在了的情况下。他只是有点不敢反对他,当然其实他自己也很情愿服从于他。毕竟是自己的姑爷嘛!他心中是很珍惜他的。
马超刚给宋明海戴好口罩,他的手机响了。
宋明海立刻说,我自己进去了,你快去上班吧。
马超担心地说,那我两小时后来接您。
宋明海说,不用,南怀义会来接我的,你快接电话走吧。
马超说,那我走了。
宋明海一边扳动手柄圈一边说,你开车慢一点。
马超便一边接手机一边上车去了。
宋明海从公园入口进去,扭头看看马超已开车离去,就把口罩摘下来揣衣兜里,然后往不远处的一个亭子去了。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感染新冠病毒。
亭子里有几位老人正在石桌上下象棋。
马超边开车边接听手机。
马超说,李副队,有任务吗?
李向东说,小马,我要你打开一下周队办公室的房门,我要找一份文件。
马超说,钥匙张忠民也有一把的,要是很急可让他开一下房门。
李向东说,张忠民送周队回老家了。
马超说,那好,我5分钟到。
方周志的妈妈去世了,周南和李茹要回老家参加她的丧事。帮他们开车的是张忠民。
悲伤是一种永远无解的毒药。方周志入监没多时,他妈妈周瑞琳脑梗再次复发,在镇医院抢救无效,黯然辞世。
常文斌虽然还是认为周南在方周志的事情上助力不够,但因为周瑞琳生前一直不同意他指责周南,就也没再对周南不客气。
因为要将周瑞琳和方世杰合葬到方家祖坟去,常文斌不得不请出方家最高长辈方百昌出面主持葬礼。方百昌当然不会错过再威风一回的机会。他要常文斌请来方园百里最著名风水大师,根据墓穴的来水与去水的方位,以及墓穴的座向及分金五行配合,作了十分复杂周祥的安排,又按照方家最高规格举行了各种祭奠,郑重,神秘,隆重。
方百昌在指挥各样活动时,也尽可能表现得对周南很尊重。丧事结束后,周南要离开村子时,方百昌握着周南的手,狠狠把方周志臭骂了一顿,说方周志是方家的败类,死了也不能让他进方家祖坟等等。周南当然知道方百昌并没有好好劝说过方周志,心里自然很鄙视他,但见他走路都颤颤巍巍的样子,也只苦笑笑没有多理他。
周南参加完周瑞琳的葬礼回到市里,第一时间来到监狱探视方周志。方周志接受了周南的探视。两人在特别探视室见面了。
周南说,谢谢你同意见我。
方周志冷笑说,反正败在你的手里了,也不差再让你看看我的败相。
在方周志的思想里,周南早已不再是自己亲人了。
还是这么嘴硬,周南摇摇头说。
方周志说,嘴硬命不硬。
周志,周南叹口气说,我来主要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什么事?方周志说吧。
周南说,你妈妈走了。
方周志立刻沉下脸来。
妈妈走了,他听明白了,似乎也早已估计到了。
方周志虽然没能遥感到妈妈的什么讯息,却也深知她一个患有脑梗的老人再经历儿子坐牢的悲伤,注定是抗不了太久时间的。但是当他真的听母亲离开的消息时,还是感到了一种彻骨的震惊和害怕。
方周志低下了头。
已出殡?方周志沉默半晌后说。
是,周南说,和你父亲合葬一穴了。
方周志说,你回去了?
对,周南说,我回去了。
方周志叹口气,很低沉地说,谢谢你。
天地作证,方周志的这句话倒是很真诚的。
遗憾的是老人家没能最后见你一面。周南说。
方周志摇摇头苦笑说,我还不如早点死了好。
方周志还有人性。
不,周南说,周志,你妈妈希望你好好活着。
可我活着就是一堆细胞,方周志说,没有任何价值。
细胞的价值在于思想,周南说,有什么样的思想就有什么样的价值。思想只是利己的,那与动物无异,其价值只是自然界多了一物种。思想是利他的,利社会的,利大众的,其价值就可以无限大。
方周志说,你不如直说我就是一个畜牲的好!
看得出,方周志对周南的话很不以为然。
你是缺少一种利他思想。周南说。
方周志用鼻孔哞一声,恢复了往时与周南争论问题时的锐气,说,其实,人在本质上与动物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利己的,所谓利他只是为了更好的利己。比如你我之间,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为我介绍案子,助我成名,表面看是利我,实质是利你自己。
这爷俩又开始争论了。不过,他们现在的争论与以往任何时候的争论都不同。以往时,他们是亲情关系,所有语言都披着一层亲情的外衣,那怕争论的很激烈,也不会伤感情。现在不同了,现在至少是方周志首先把自己的亲情的外衣脱光了,话里话外的所有锋芒都是真枪实弹,极其坦率,也极其暴厉。
你利我什么了?周南有些生气起来说。
我完成了你的目标,方周志说,你想让谁赢,我就以我三寸不烂之舌帮谁赢下。这一点你承认不?
你全搞错了!周南用很严正地说,我帮你介绍案子,不是为了利你利我,而是为了利正义,利公平,利社会!
哼!方周志冷笑着一脸不屑地说,本来我完全可以想利谁就利谁,谁给我好处我就利谁,但因为你先入为主给我定了调子,我得听你的,按你的指示办,结果害得我丢掉太多唾手可得的利益。
周南不无震惊地说,原来你是如此地在乎你的利益?
别说我,方周志冷笑说,你也一样,大家都一样!
周南禁不住震怒了。他脸色煞白,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要不是自己没办法站起来,他一定会搧他耳光的。
周南瞪着方周志。方周志微倾着头避开着周南的目光。
大家沉默一分钟后,周南强压住怒火,说,周志,那我问你,今天为止,不,现在为止,你承认不承认自己错了?
方周志定定神,冷笑说,我是输了。
周南终于彻底绝望了,他的心仿佛掉进了一个很深的冰窟,整个身体都感到一阵彻骨之寒。
我错了,周南深重地摇着头说,你让我明白了,在人世间真的有一种人是永远不知错,永远不懂得回头,也绝不会回头——算了!孩子,永别了!
张忠民调转轮椅,推着周南往外走去。
方周志望着周南离去的背影,仿佛是回光返照似的,忽然大声喊说,舅舅——
周南不由怔一下刹住轮椅,但他没有转身,只是停下几秒后,就又毅然绝然地继续往前去了。
方周志有无数做人的机会,他虽也有忧豫过,但最终都选择了拒绝。他现在喊出的这一声“舅舅”,也许他是真的想回头了。然而,在这个人世间,回头的机会是有很多,却绝不是无限多。
3
忽然之间,2022年最后一波疫情终于在宁乡市爆发了。
宋明海中招住进了医院。是宋明海的妹妹感觉不对后立即打120急救电话后被救护车拉走的。当时马超还在忙着审讯犯人。
宋明海没有忘记2020年武汉爆发新冠疫情的情形,更没忘记当时武汉死了很多人的事实,他一直认为,新冠病毒很恐怖,人只要感染了,很容易会死掉的。因此,他很希望自己能够感染,然后很快死掉。果然,他求仁得仁被感染了。他是不想活了。他想过很多死的办法,比如或跳楼或触电或上吊或吃药等等,但他认为那样去死很不光彩。他是一个超爱面子的人,他怕自己那样死了会被世人瞧不起,会被耻笑。但是,感染新冠病毒死了就不同。这样死是被迫的,是一种正常死亡,不会有人瞧不起,更不会有人耻笑。因此,他被救护车拉到医院后,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他关掉手机,断绝了与所有人的联系,静等死神来接走了事。
然而,他这样做太自私了。他只顾考虑他自己,他没有考虑他的亲人朋友们会怎样想,他没有去考虑马义轩一家和薛广文等人会怎样。
马义轩听说市医院收治了好多感染新冠病毒的病人,又知道宋明海天天去公园里找人下象棋,很担心他会不小心中招,所以隔三差五就要打宋明海手机问候一下他。这一天,马义轩又一次打宋明海的手机时,语音提示对方已关机。隔一会再打,还是关机。马义轩就打宋明海家里的座机。这回打通了,是宋明英接的。情况果然不妙。
宋明英说,我看见我哥说他嗓子疼,又有点发烧,接着又咳又打摆子,我害怕是感染的新冠病毒,就打了120电话,医生来了一看,就说百分之百是感染新冠了。他们知道他得过脑梗,说需要住院隔离治疗,就把他拉走了。他们还要我居家隔离,不准外出。
听了宋明英这样说,马义轩和田静一下子都慌了。两人立刻想到要给马超打电话告诉他宋明海的情况。这两老人一贯不看好自己儿子的能力,什么事情都也不指望他。但现在,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现在全家的大事小情都得马超来处理,倒是他们自己好像遇到什么事都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了。
马义轩拨通了马超手机,但却是语言提示: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之中,请稍后再拨。
马义轩发不由得牢骚说,这个死小子,和谁通电话呢,还没完没了了!
事实是宋明英早把宋明海的情况告知马超了,马超正联系何位梅并请她帮忙呢。
何位梅在韩东义的推荐下,刚刚成功受聘,已成为人民医院的一名护士。
何位梅问马超说,亚男爸爸是不是刚住进医院的?
马超说,大概不到一个小时吧。
何位梅说,好,你不要紧张,新冠病毒现在的毒性已经很弱了,应该不会有大问题的。
马超说,可是他不久以前患过脑梗,一条腿现在还动不了。
何位梅说,知道了,我马上去看他。
马超刚与何位梅通完电话,就又接到父亲马义轩的电话。
马义轩口气火爆地说,你小子给我听着,亚男不在了,可你别忘了你还是宋明海的女婿!你得帮他!我知道吗?
马超记得自己从上高中以后,爸爸就再没有训斥过他,大声说话都很少,现在突然发如此震怒地对自己说话,眼泪禁不住潸然而下。但他能理解爸爸。
马超抹一把眼泪说,爸爸,他这一辈子都是我的老丈人,您放心,我已经在医院里找朋友去照顾他了。
何位梅穿好防护服,很快往隔离病房去了。
早有两位护士已来宋明海病房。一位举着输液架,一位推着盛放药品和器械的小车。他们是给宋明海来输液的。
躺在病床上的宋明海看见两护士要给自己输液,连忙摆手说,谢谢你们了,我不输液,我晕针。
宋明海说完了,很快把手臂收回到被子里,把眼睛闭上。
两位护士正不知怎么办好,何位梅来了。她在门口就听到了宋明海的话。
何位梅对两位护士说,我来吧。
何位梅走到宋明海床边,对宋明海说,叔叔,我叫何位梅,我是亚男的好朋友,输液是为了帮您降温,怎么可以不输液呢?
何位梅其实从来没有见过亚男,她对亚男的了解全是马超告诉他的。她知道现在自己只有把亚男端出来,宋明海才有可能重视他。
果然,宋明海就睁开了眼睛。他定睛看着穿着防护服的何位梅,紧皱着眉头说,你是亚男的朋友?
我是亚男的朋友。何位梅重复一句。
何位梅穿着防护服,宋明海看不到她的真人,另外,他好像从未听亚男说过还有在医院工作的朋友。但在此时,宋明海宁可相信她就是亚男的朋友,那怕只是与亚男沾一点边的人也行。他渴望着可以从这位亚男朋友的身上再感受一下亚男的存在。他太渴望这样了。
宋明海眼含泪水说,你是亚男的朋友?
对,何位梅说,我是亚男的朋友,我去过您家里,我见到过您的,不过您可能忘了。
何位梅当然是在撒谎。她也从来没见过宋明海。她撒谎的本事严格说还是从方周志和马超那里学来的,这时候刚好派上了用场。何位梅从小就瞧不起撒谎的人,认为撒谎的人很可耻,她也一贯拒绝和撒谎的人交朋友。可如今她自己竟然撒谎撒得如此顺溜,水平堪比她的两位“师傅”。
宋明海立刻对何位梅产生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仿佛她真的就是亚男的一部分存在。
哦,宋明海说,那你是护士?
对,何位梅说,我是刚来医院当护士的。
宋明海看一眼输液架子和放着药品器械的小车子,他开始犹豫起来。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娘是亚男的朋友,他似乎有点不好驳她的面子。
何位梅也没有等宋明海明确表示同意,就一把将宋明海的手臂从被子里拉出来,麻利地给他消毒,然后把针头扎进他的血管。宋明海没有反抗。
叔叔,何位梅说,现在新冠病毒的毒性已减弱了很多,您不别太有压力,顶多一个礼拜就会好的。
宋明海本不打算接受输液的,现在又听何位梅说新冠病毒的毒性减弱了,而且是一个礼拜就可以好的,心里不由得好泄气。他不置可否说,噢。
何位梅又说,叔叔,那您好好休息,又用手指着两护士说,有什么事您可以让她俩喊我,我还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宋明海不舍地望着何位梅离去了。
但是,当两位护士也出了病房后,宋明海把输液的针头拔掉了。
死,是他的既定想法,如果还输液治疗,岂不是与自己的目标背道而驰?
另一张病床上的一位名叫郝市民的病人,看见宋明海拔掉了胳膊上的针头,不由吃了一惊,大声斥责说,喂,兄弟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你神经病呀!
宋明海说,求你了,别大声喊叫好不好?
郝市民不由分说很快伸手按了自己床头的呼叫器,一边说,你拔掉针头,难道不想活了吗?
宋明海说,人各有志,我是不想活了,你干涉我干嘛呢?
刚才来的两护士跑步回到病房,一看宋明海拔掉了输液针头,也大惊。
一位说,宋先生您怎么可以这样啊!
一位说,我去喊何护士。扭头出门去了。
不一时,何位梅来了,见宋明海拔掉了输液针头,不由大为光火。
叔叔怎么这样呀!何位梅用训斥口气大声说,你是不想活了还是咋的,干吗要拔掉针头?
孩子,宋明海很客气地说,叔叔我真不想输液,你就看在是亚男好朋友的面上别管我了好吗?
我是亚男的好朋友,我怎么能不管你呢?何位梅火爆火爆地说,见朋友的爸爸病了,我要不管不顾,那我还算是人吗?我告诉您,今天您想输得输!不想输也得输!
何位梅再次强势地把宋明海的胳膊从被子里拉出来,重新消毒,重新把针头扎进宋明海的血管里。
宋明海一边流着泪一边乖乖地再次接受了。
宋明海早些年本是一个烟鬼,烟瘾很大。邱能芳想管也管不住。后来,亚男长大点了,也明白了抽烟对身体不好,就接过母亲的工作,逼迫宋明海戒烟。宋明海不肯戒,亚男就大声凶他,吼他,他只好咬牙把烟给戒掉了。
宋明海看何位梅对自己生气发火的样子像极了亚男。
但是,宋明海死的念头没有改变。
宋明海情知不输液怕是不行,就决定吃药和吃饭问题上做文章了。
很快,两护士就拿药来了,他们先把药分别放到两位病人的手,又分别给他们各斟了一杯温开水过来,旁边床上的郝市民马上就自己吃了。宋明海没有吃,他把水杯放到床头的小柜上,对护士说,我停一下自己吃,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两护士走后,宋明海先把杯里的水倒到床下的地上,然后掀起一点褥子的边角,把药放到褥子下面藏了起来。旁边床上的郝市民看到了,又开始批评起他来了。
郝市民说,我说兄弟,你这样做事不合适吧?
宋明海正要说他一句别多管闲事,可话还没出口,一位护士又来给两人测体温来了。宋明海赶紧闭上眼睛装睡。护士看到宋明海的床下面有一片水渍,感到有些疑惑,就把目光投向郝市民,意在征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郝市民用手指一下宋明海又指一下自己的褥子的边角,意思是说,宋明海把药藏他的褥子下了。护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气愤地瞪一眼宋明海扭头走了。
不一时,何位梅再一次火冒三丈地冲进病房,大声质问宋明海说,宋叔叔,你吃药了没有?
宋明海睁开眼,看到何位梅火爆的样子,赶紧避开何位梅的目光,装出无辜的样子说,吃了呀,怎么了?
何位梅严正地再问说,真吃了?
宋明海开始有点虚弱起来,说,嗯,我吃了。
何位梅走到宋明海床前,一把掀起褥子的边角,把宋明海刚藏好的药拿出来,看着宋明海说,那这是什么?
宋明海瞪一眼另床上的郝市民,低下头不说话了。
何位梅黑着脸说,这是谁的药?
宋明海只好耍赖说,不知道啊,可能是我前面的病人放的吧?
何位梅训斥说,你还抵赖!叔叔,这药不是土圪塔,是政府用钱买来的。我听说你还是共产党员呢,竟然能作出这种事来?我再问您一句,您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宋明海低着头叹口气,说,唉,孩子,主要是我的身体比较好,用不着吃这个药的。
何位梅说,您真用不着?是吗?
宋明海说,我是用不着。
何位梅说,好,你用不着,我用得着,你不吃,我吃!又扭头对旁边的护士说,你去给我倒杯水来,我来吃!
宋明海看何位梅认真的样子,担心她真的代他吃药,立刻认怂,说,好好好,我惹不起你,我怕你了,我吃我吃,行了吧?
宋明海戒烟阶段,在卫生间偷着抽烟也让亚男抓过现行,当时他也对亚男也说过类似的话。
何位梅把药递给宋明海,宋明海接了。那位护士赶紧再打来半杯温开水也递给宋明海。
看着宋明海把药吃下去后,何位梅又对宋明海说,叔叔,你还藏药不藏了?
宋明海说,不藏了。
亚男抓到宋明海偷偷抽烟的现行时,也是这样收场的。
4
为了监督宋明海,何位梅自己提出申请,经院里批准,调到隔离病房做护理工作。何位梅天天守着宋明海,宋明海也天天能体验一番亚男存在的感觉,渐渐地也就放弃了死的想法。何位梅没有再与宋明海斗气,两人的关系也变得相当融洽起来。
何位梅拿来了理发推剪,帮助宋明海修剪了胡子和头发。宋明海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他的病情也开始快速恢复。接着,他开通了手机,恢复了与亲朋好友们的联系,也恢复了对他创办的明海药业公司的遥控领导。
宋明海变得比来医院以前都开朗了很多。来医院以前,没有人敢跟他提起亚男两个字,生怕勾起他的悲伤让他再脑梗一次。现在好多了。他已不再对亚男两个字敏感。他甚至都能很平静地与人们谈论亚男。他对何位梅讲了很多亚男的故事,也讲了很多亚男和马超的故事。他把悲伤沉淀成了一种美好的回忆。
何位梅经常会推着宋明海在医院规定的区域散步聊天,谈到刚开始两人的斗气的一些事情时,何位梅说,叔叔,那天,两位护士找我,说你在绝食,可是我进到病房时,你却在吃饭,你只是在吓唬他们对吧?
宋明海笑起来说,不是的,我是真的要绝食的。你想,我又是输液又是吃药,这怎么可能死掉呢?看来只有绝食一条路了,就下决心要绝食。那天中午,他们给我打回饭来,我就对他们说我不吃饭。他们吓唬我说,你不吃饭那我就去找何护士了。我说,你找来院长我也不吃。我当时真是这样想的。我想我不能再听你的话和按你的要求做事了。我真的是下定决心了。可是,当我听到门口你的脚步声时,我的心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又软了。我知道你会很生气的,我真不想让你生气了。我就赶紧端起饭碗做出正在吃饭的样子。我当时想先给你做个样子,等你走了再说吧。那能知道你来了就不走了,一直看着我把饭吃完。那天你真把我气坏了。
何位梅也笑起来说,我有哪么可怕吗?
有,宋明海说,很可怕的,比起亚男对我发脾气,简直是有过之无不及。
天哪!何位梅摇着头感叹说。
其实,宋明海说,还有一个人,我也有点怕。
肯定是婶子吧?何位梅说。
不是,宋明海说,你婶子我才不怕她呢。
那还能有什么人呢?何位梅说。
马超。宋明海说。
马超?何位梅瞪大眼睛说。
对。宋明海说。
马超也对你发过脾气?何位梅说。
马超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宋明海说,高话都没有对我说过。
那你怕他什么?何位梅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宋明海说,就是有点怕他。他上大学以前,我不怕,大学毕业回来后,我就有点怯他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时,亚男差不多天天开车拉着马超到人才市场找工作,一直没有找到合意的单位。我就想让他到我公司上班。可是我都不敢跟他说。我只能找他爸爸说。但我发现他爸爸也支支唔唔的,好像也不敢跟马超讲。
何位梅说,马超有哪么可怕吗?
人家是大学生,宋明海说,理论高,我是土八路,我怕我说不对了被他小看——当然,其实我也是想多了,马超这孩人品太好,他连乞丐也不会看不起,怎么可能看不起我呢?是我自己没有自信。
叔叔,何位梅说,其实您这人挺可爱的,谁也不应该小瞧您,现在想起刚开始见您时,我对您发脾气,凶您,感到很对不起您的。
孩子,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宋明海说,你对我发脾气,凶我,那是我的福气,我是很高兴你对我发脾气,凶我。
真的?位梅说。
当然是真的,宋明海说,你没看到我流泪了吗?那是感谢的眼泪。
何位梅说,那我以后遇到什么心烦事时就找你发脾气,凶你。
那简直是太好了,宋明海说,如果你能常来找我发发脾气,凶我几声,那我活着就太有滋味了——可是,宋明海停顿一下,长叹口气说,可是,你会吗?你有哪么好吗?
宋明海的这句话,让何位梅的心不由颤动了一下,她突然站住不动了。
丫头,宋明海胆怯地说,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我会的!何位梅忽然流着泪说,叔叔,我就有哪么好!
后来,宋明海也询问了何位梅的一些情况。何位梅也对宋明海讲了自己身世,讲了方婶的恩情以及温支书等人的恩情,还说自己将来一定要在老家村里建一个很高档的敬老院,让村里的老人都有一个愉快而充实的晚年。
宋明海把何位梅的话也默默地都记在了心里。
5
宋明海满血复活出院了。马超接他回家。
何位梅送宋明海上车时,对马超说,马超,我听说去车呜峪的路有一段是刚修的,手机导航导不出来,具体情况你发个信息给我好吗?
马超说,你要去车呜峪?
何位梅说,我过几天想去祭奠一下乔一丁。
马超说,那一段路很不好走,你要走时打我电话,我带你去吧。
何位梅笑笑说,不用,你把容易走错的地方写明白给我就好,我一个人可以的。
何位梅出狱那天,马超没有去接她,让她至今都耿耿于怀,很想找个机会“回敬”他一下,一直还没找到,现在她拒绝他,她想他应该懂得为什么。虽然不算很严厉,但也只能这样了。
马超说,我最近不忙,还是我带你去吧。
何位梅说,我谢谢你了,真的不用。
马超把宋明海抱到车上,再把轮椅折叠好放进后备箱,对何位梅挥挥手走了。
宋明海一直在车窗口上向后望着何位梅,直到看不见了。
宋明海开始与马超说话。
超超,宋明海说,你工作还行吧?
马超说,还行。
你爸妈他们也还好吧?宋明海说。
都好。马超说。
当警察常常要和坏人打交道,宋明海说,你得小心一点,不要抓不到坏人,反被坏人伤了。
嗯。马超说。
说完了一些铺垫的话之后,宋明海想和马超谈点重要的事情。
超,宋明海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老想着男男,你要往前看。
嗯。马超说。
你也得考虑再谈个女朋友,宋明海说,不能一直单着。
马超忽然有点不高兴起来,带情绪说,姨父你能不能不谈这事?
宋明海就不敢再往下说了。
爱和怕有时也会是连在一起的。宋明海明明很爱马超,但与他说话时感觉比与市长说话都不轻松。
宋明海当然不会罢休。自从取消死的念头之后,他就想,一个人一直深陷在悲伤之中走不出来,是很危险的。他自己是已从失去亚男的悲伤中走出来了,绝不能让马超继续自己的错误。他这样想时,一个绝妙的主意就从脑子里了崩出来。对,一定要掇合马超和何位梅成为一对。他自己已经把何位梅当成自己的女儿了,如果能让他俩成为一对,差不多等于马超还是自己的姑爷。如果这事能成,那真是太好了。
宋明海已不想再把经营公司和赚钱当做什么最重要事业去拼命了。什么狗屁事业,能比帮助亲人们更重要吗?接下去,他打算要马义轩陪着自己来到方山县麻地村一趟。他要去认识和拜会那位给予何位梅母亲一样关怀的老人王玉兰。他还要和村里的干部们商量,按着何位梅的想法在他们村里修建一个敬老院,所需款项由他一人筹备。但他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敬老院修好后,他自己也要去那里生活,而且还可能窜缀马义轩两口人以及他的另外的几个老朋友也一起去那里养老。
宋明海决定了做什么,就会不遗余力去做,而且,他的执行力依旧是那么强。几天之后,宋明海让南怀义当司机,拉着自己和马义轩一起来到麻地村。
马义轩和宋明海从来没在一个领域中有过任何交集。他只是因为田静和邱能芳是最好的闺密,才和宋明海一家越走越亲近起来的。他其实和宋明海并不是一条路上的朋友。他两人的关系也只是附属在田静和邱能芳关系之上的另外一种关系。或者说只是一种单纯的亲家关系。他们两人的共同语言很少。但是,现在宋明海遭遇了悲惨的人生变故,妻子和女儿都不在了,做人须有义气,他便更有责任和义务给予宋明海最大可能的关心和帮助。所以,宋明海提出要他跟他去一趟麻地村,他当然二话没说就跟来了。
宋明海没有告知何位梅自己要来麻地村,王玉兰自然更不可能知道,突然见三个根本就不认识的城里人突然闯来自己家里,既惊奇又不解,于是赶紧差人找来孙小明和温支书过来应付。孙小明和温支书开始也有些紧张,但听宋明海说明自己想出资为村里建敬老院的想法后,当然立马就大为高兴起来。孙小明很快叫来几位妇女,就在王玉兰家里为客人人做攸面栲栳招待他们。
大家围坐在王玉兰家的炕上,一边喝茶,一边听宋明海说话。
宋明海说,你们可能会想,这麻地村不是什么出名的地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出资修建敬老院对吧?
温支书说,是啊,我现在也还有点纳闷呢,还有,你没有去村委找我们,直接来到玉兰姐家,你认识玉兰姐?
宋明海说,我在前一阵子感染了新冠病毒,是重症,我当时都不想活了,但是,我原来的姑爷,(指一下马义轩)就是我这位大哥的儿子,他在医院里找来了一位护士姑娘护理我,那位姑娘对我连训带骂,强迫我吃药,强迫我吃饭,结果把我又救活了。
马义轩说,对了,我听超超说过他找了一位朋友,是不是就那个人?
宋明海说,是的,那姑娘就是王大姐的义女。
王玉兰惊问说,哦,是我家梅子?
温支书说,是何位梅?
宋明海这时眼睛又潮了,说,我的女儿不在了,她现在就是我的女儿。我听女儿说,王大姐对她有大恩,她要报答王大姐,还说有钱了要给村里建一个很好的敬老院,让全村的老人都能在敬老院里生活。所以,我就和我这位大哥来了。
王玉兰说,我女婿小明说过,有位姑娘为梅子的事情被人捅刀了,敢情就你的女儿?
马义轩说,是的,也是我的儿媳妇。
宋明海对王玉兰说,王大姐,我和马大哥,是亲家,他儿子名字叫马超,我听说你们也都见过的,真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人品好,有本事,考公务员那是千万人过独木桥的事,他都考上了,现在市公安局刑警队当警察。我拉大哥来,也是想把我这位马大哥介绍给你认识一下,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把咱们家的梅子许配给他的儿子,你和我都和他做亲家,你看好不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宋明海还是原来的那个宋明海,做起事情来,既主观,又霸道。
也是这一天,马超和何位梅来到了乔一丁的舅舅家的村里。
两人原本只打算祭拜一下乔一下就走,但马超也不知道乔一丁的坟墓在哪里,就决定进村里找个人问问清楚。却在这时,忽然听到村子里有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就循着鞭炮声开去。
鞭炮声是乔一丁舅舅家院里放的。
原来是乔一丁的表哥正在自家院里举办婚礼。院门口张贴着对联和大红双喜字,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很热闹的样子。马超和何位梅没有进院,就站在低矮的院墙外往里看。院里的几间房子门上也都张贴着对联和红双喜字,院子中间摆着一些从学校借来的桌凳,桌凳上摆着着糖果饮料和瓶装酒,还没有上菜。婚礼正在进行中。主持人刚刚指挥双贵和穿着红花衣服的新娘子拜完天地,从镇里赶来的两位自媒体记者就抓住机会把话筒伸在新娘子的嘴巴前问话。双贵站在一旁傻笑着。
记者说,请问新娘子,你是什么时候同意要嫁给双贵的?
新娘子说,就是村里给双贵娘办丧事那天吧。
记者说,你事先知道双贵是脑瘫病人吗?
新娘子说,我知道啊。
记者说,那你选择嫁给他,是出于对他的同情?还是你真的爱他?
新娘子说,我不懂什么叫同情,也不懂什么爱不爱的。
记者说,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新娘子说,你难道不知道双贵家现在很有钱吗?
记者说,我不知道,他们家很有钱吗?
新娘子说,他们家刚在市里打官司赢回来100多万呢,你说有钱没有?
记者说,啊,那你是奔着100万来的?
新娘子说,是啊,我要是不看那100万,我会嫁给个半傻子吗?
记者说,你倒是很坦率啊。
新娘子说,我不懂什么叫坦率。
马超和何位梅看了一会,找一个人问明白了乔一丁坟地在哪里,就走了。
根据别人的指点,两人来到村外的一道山坡上,找到还是生土的一个坟堆,确认了这就是乔一下的墓穴。
何位梅依照乡村传统在墓门口摆了很多糕点和水果等贡品,点了香,烧了冥币,然后跪在地上,大声说,乔一丁,我听信坏人的话,误解了你,害死了你,我来向你赔罪了。
何位梅毕恭毕敬地朝坟堆连磕三头。
返回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了很久,快回市里时才开始说话。
马超说,我原以为,双贵娘就是世上最奇帕的人了,真没想到她的这个儿媳比她还要奇帕。
何位梅笑一下说,这婆媳两人就是一个德性,不过,我很喜欢这样的人。
马超皱眉说,你喜欢这样的人?
我是喜欢这样的人,何位梅说,他们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从来不隐瞒自己的想法,比起那些嘴上说的和心里想完全不是一回事的人,你不觉得她们很可爱吗?
很有道理。马超说。
一位电影明星,何位梅说,演技好,人也很漂亮,可以说是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可是,她找的男人却是男人群里应该是最丑陋的一个,当然很有钱。你说,她图什么?她和双贵的新娘子有什么不同?
我知道有这种人。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马超说。
是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何位梅说。
这一天,马超刚回到家里刚在沙发上坐下,田静和马义轩就也坐过来。
田静很郑重地说,超,你爸爸听你姨父说,你找的哪位护理他的朋友,人长得超漂亮,心眼也特好,现在又成了你姨父的干女儿,他想让你和她结婚成家。一直以来,我和你爸都不敢和你提再找对象的事,怕你心里难受。可现在人家你姨父自己都提出来了,你是不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马超突然一脸怒气说,简直是胡闹!
马超说完站起身回自己卧室去了。
马超断然拒绝了包括宋明海在内的所有人的提议。
亚男在马超心里的份量太重了,他现在根本无法考虑什么找对像的事情。虽然,他从不否认何位梅的确是令人尊敬的也值得自己去追求的女人。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包括马超。
我们的故事就先讲到这里了。
鸟们还在朝着各自的目标在飞着,乐此不疲地飞着。
马超和何位梅能否走到一起?我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疗伤需要时间。相信会有好消息的。
全文完
2023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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