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塔

　　196年前，我的人生轮回转世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我的小城——营山，有一座白塔在这一年诞生了。

　　这是一座孤独的塔，它位于营山县城东梅家桥山梁上，离它四五十米的地方，一条小河在它的脚下蜿蜒流淌。白塔静静地伫立在山梁上，它见证了营山一百多年的沧海桑田，它以挺立的姿态俯瞰着周边的一切，似乎在向世人诉说着什么。

　　《营山县志》记载，白塔又叫回龙塔，修于清道光四年。为什么要修这座塔？清官杨上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决策？我们都知道明末清初，混战后的营山人烟稀少，康熙下令移民入川，历史上就有了“湖广填四川”大规模移民活动。之前，营山县府衙门在离城四十多里外的灵鹫寨办公。湖南省宁远县人杨上容上任时，县衙搬至城中应该还不久，可以想象，当时的营山县城经济是多么荒凉，文化是多么贫瘠。也许杨大人亲眼目睹了湖广移民的艰辛，他想改变百姓这种贫穷的生活；也许他感到移民后的营山，是杂居地，应该“兼容并蓄”各地文化，形成一股良好的文化风气。这些问题如乱了的丝线，扰乱了杨上容的心。

　　而营山县城所在的川东北，古代属于用“风”“骚”概称的中原文化和楚文化中的楚文化区域。楚文化中巫风盛行，楚辞就是巫祝歌谣孕育出来的。我想，杨大老爷或多或少受了楚文化的巫俗基因影响。烦闷中的杨大老爷时常登上城中的太白山，俯瞰全城景貌，他无意间发现县城地形竟像一只缺桅杆的船。他抚额细看，恍然大悟，船缺了桅杆是不能前行的。他立刻四处勘察，决定在梅家桥梁上建造出一座塔。明代以来，塔就有镇妖驱邪，保一方平安的寓意。这座直指蓝天的塔不正是他苦苦寻觅的那支缺失的桅杆吗？

　　在县财政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为了修塔，杨大人经过深思熟虑，不惜捐出自己一半的俸禄，带头集资，克服重重困难，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一座砖石结构九层阁楼式的回龙塔拔地而起。如今，塔的四周仿佛还响起修塔工人拉木头的号子声，“伙伴们，莫挨台。夯儿咧，提起来；要用力，莫偷懒。做好活，弄大钱。……”“嗨呀嗬嗬，嗨呀嘿嘿；嗨呀嗬嗬，嗨呀嘿嘿。万担挑来一船拉，为了生活为了家，大家一齐向前爬，挣钱回家养爹妈。……”据当地老人们讲，那时营山交通不发达，一块砖、一根木头都需人力搬运。修白塔搭建的木材是从黄渡乡砍伐而来，木材顺河流运到白塔脚下的河岸上，再由工人一根根抬到梅家桥山梁上。在没有现代建筑机械设备的辅助下，修建白塔的工程是浩大的，但这项工程却在杨大人的精心策划下，不足两年时间，一座九丈六尺，内设螺旋而上八十八步石梯的回龙塔，巍峨地伫立在了绥山大地上。

　　回龙塔，也许是白塔的正名吧，但知道的人却甚少。在修建回龙塔时，为了防止风雨侵蚀，细心的匠人在塔身上涂上一层白色，塔因此洁白无瑕，壮丽耀眼。当地人就以塔的颜色来命名，叫作“白塔”。没想到，这一叫，“白塔”竟夺去了“回龙塔”的正名，被人叫了接近两百年，以致现在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塔曾叫“回龙塔”。白塔是六边锥形。据说，白塔刚建好时，塔身诸角皆悬铜铃，铃随风动，悦耳动听，并且塔有九层阁楼，每层阁楼的正门上方都镌刻了意蕴丰富的名字。我没进入过白塔，更无缘目睹塔门横额上的高雅名字。我看到的是一座被修复过的白塔。

　　白塔伫立在阔大的公园上方，四周有一道铁槛栏护着它。站在白塔下，仰着头，一座略有倾斜、通体白色的六边锥形塔会全景式地映入你的眼帘。塔身每层六个门，仿佛是洞开的，黑漆漆，给这座塔增添了历史沧桑感。我曾无数次寻觅塔身上的铜铃，即使有风的日子，我也不会听见那带有清韵民律的铜铃声了。它们早被风雨剥蚀掉，遗落在清朝或民国的风里。

　　清时的白塔四周是怎样的？我不知道，也许白塔四周住着移民吧。但我知道民国时期的白塔四周是营山县城的重要经济发展区域。那时的白塔四周没有芳香袭人的公园，是典型的市井之地。盐业公司、茧厂、绸厂、皮件厂等等大型工厂，临白塔而建。白塔默默俯视着人间，看着三三两两的工人在厂门前进进出出，走在泥土路上。白塔常看见许多穿着花布衬衫的女工，背着满筐绿油油的桑叶，络绎不绝地进入茧厂。过些时日，它又看见许多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工人从丝绸厂走出，将柔滑的丝绸一捆捆地扛在肩上，放在厂门外的大卡车上。听着“轰轰”的一声，汽车从它眼前消失。白塔从那群有说有笑的工人口中，知道了汽车带着这些丝绸漂洋过海去了。

　　七八十年代，营山县城也受到了改革开放的冲击，“下海”思潮深入人心。年轻一代不甘待在小厂里，委屈地过一辈子，这股“下海”浪潮袭卷了营山小城。那些红极一时的工厂，逃不过时代的宿命，后来纷纷倒闭。白塔静观眼前的一切，自己也如那些废弃的工厂，被人无情地抛弃在梅家桥山梁上。

　　2009年2月，营山政府在进行南北两河治理时，秉承“山水、人文、生态、休闲、娱乐”为一体的总原则，修建了白塔公园。公园以自然山水为依托，以白塔为核心来布局的。白塔屹立在公园的最高点上，公园其它景点如众星捧月般，把白塔簇拥在了公园中间，绿树掩映，鲜花常伴。这里成了小城人休闲健身的必去之地。每晚下班归家，当车子驶进一环路段时，我就会远远看见那座高耸在梅家桥山梁上的白塔，正闪烁着五彩缤纷的光芒，在夜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如一盏指路的明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人会见证它的光芒。

　　这座196年前的塔，它依然以固有的姿态屹立在梅家桥山梁上，它历经沧桑，见证了几个朝代的更迭兴亡，送着一代又一代人，它是孤独的。如今，这闪着霓虹的白塔多了许多现代元素，但它显得更孤独了。这种孤独谁又能理解呢？白塔依然静默地俯瞰着这喧闹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