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点和终点

朋友曾戏谑我：“你有一个不错的始点，但不善于享乐，注定到达终点时命运多舛。”

朋友的话外之音是，我不知足，不懂见好就收。

朋友的说法是有依据的。1979年，我17岁就考上了天津师范学校，拿到了农村人当时梦寐已求的铁饭碗。这在当时绝对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按朋友讲的现实逻辑：我已有了资本，应该趁青春年华享受生活美好时光，以弥补十年寒窗苦读失去的许多快乐。我做出了令朋友意想不到的决定：“我还要继续自学，力争考上本科。”朋友像不认识我似的用诧异的目光在我脸上盯了老半天，确信我没吃错药，无奈地一摊手：“你要不愿意及时行乐就学着做买卖，务点实，何必又自寻烦恼？！”的确，我做出考本科的决定是在1983年，正是改革开放初期，那时有大专学历已是比较高的文凭了，朋友对我自讨苦吃的不理解，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以后的生活，单纯又充实。教书自学，自学教书成了我生命的全部，这期间没有恋爱（尽管给我介绍的人很多），没有聚会（我婉言谢绝了许多朋友的盛情邀请），没有娱乐（尽管我的爱好很多），有的只是孤灯长夜，冥思苦读。渐渐，我在众人眼里变成了一个怪人。1986年，当我以优异成绩（我的历史成绩全市第一名）考取天津教育学院历史系的时候，我周围的人都惊叹了，他们不再称我是书呆子，朋友们也着实为我高兴，庆功宴上纷纷举杯：“你如愿以偿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挣命了吧！”我的回答差点让他们背过气去：“我要学习写作，当一名作家。”一场碰杯变成了独饮。其实，我从心底感激我的朋友们，他们这是真心关心我，老这么苦熬苦学何时是个头呀，毕竟我已经25岁了，还没有成家，我应该务实一点，人总不能生活在一片梦想之中吧。但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朋友们都了解我的脾气，执拗的我认准理儿是不会轻易回头的。我把鲁迅先生的名言贴在了书房的正中间：哪里有什么天才，我不过是把别人喝咖啡聊天的时间用于写作罢了。

也许是好人的垂青，我的写作过程竟想不到的顺利。1992年，我的诗歌《妈妈的春天》获得全国一等奖。1992年，我的处女诗集《清明雕想》由北京《当代文学》编辑部出版。1993年，我的第二部诗集《爱的流动》由亚洲有限公司出版。1995年我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圆了我的作家梦。在内在动力驱使下，我再接再厉，1998年，由陕西旅游出版公司出版我的散文集《发现的日子》，2000年，我的小说《贺卡》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朋友们着实为我的进步感到高兴，这期间，鼓励声始终伴随着我文学创作的成长。

就在朋友们以为我功成名就，沿着写作这条路快马杨鞭的时候，我又做出了一个包括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决定：我暂时放一放写作，报考文学院。这次朋友们真的不理解，愤怒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怀疑我这么多年的写作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因为我已经40多岁了啊，再回过头来拾起20年前的知识谈何容易！况且还要加试英语，没学过英语的我一切得从ABC开始。朋友们指责我：“有福不会享，自个找罪受，连神仙想不出的馊主意你都想得出来！”然而，我决定了就是决定了。15年的写作经历让我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走得太顺了，我越来越发现自己知识底蕴的不足，我要抓住最后的机会给自己好好好充充电。为了我的文学梦想做得更好，我必须狠下心来再搏一把！暂时的撤退是为了以后更大的前进！这个理儿，我能解得开。

感谢自己的勤奋努力，破天荒地被文学院录取了，感谢大学各位老师的抬爱，我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文学院本科证书，成了有双学历的人。

我的努力终于征服了所有关心我的朋友（当然也包括因误解我离我而去的朋友），但他们还是忘不了善意地提醒我：“悠着点，毕竟是40岁的人了。”我是有泪不轻弹的人，这次我流泪了，而且是泪流满面。从我参加工作至今，我整整拼搏了24年！个中辛酸，个中苦涩，个中寂寞，个中快乐，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对于一个奋斗者来说，快乐永远是短暂的，而为这神圣的短暂需要持之以恒的行动来维持的。我想对所有关心我的朋友，诚挚地道声“谢谢！”这么多年来，他们为我操碎了心！他们和我交朋友，我没有给予他们半点轻松！有时，我禁不住扪心自问：“　我活得是不是太自私了？”答案又告诉自己所从事的是一项正当（抑或神圣）事业，我没有理由放弃、否定自己所走的正确道路。但朋友们的多次善意提醒或者戏谑还是让我陷入了沉思：知足常乐，这个道理谁都懂。按朋友们的生活逻辑，我应该务实一些，趁大好时光多赚点钱，该吃则吃，该乐则乐，活得安稳一点，活得舒适一点，活得正常一点，福及自己，荫及子孙，不能总和自己较劲，活得很累。我承认，朋友们的见解不无道理，起码是一条明智的人生选择之路。我确实活得很累，感觉就像登山，征服一座山峰前面还有一座山峰，而且一座比一座险，一座比一座高，似有永远走不完的路。不知多少次，我真想激流勇退，听朋友们规劝，保住老本，坐享其成算了。但前面的山峰好像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吸引着我，驱使我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去攀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知道，我的一生已注定归属于缪斯女神了，文学的伊殿园对我有太大的感召力，使我最终不能自拔。我已经失去了物质百万富翁的机会，我绝不能再失去精神的百万富翁。我也意识到，自己这样一直义无返顾地走下去，早晚会累倒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望着前面没有征服的目标抱憾不已。我想这也是朋友们多年来一直为我担心的根本原因，但我绝不后悔。对于一个追求者而言，（尤其是精神上的追求者）只能是永远进取，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又岂可苟安？！苟安是一种活法，奋斗是一种活法，千百年来，这两者谁也说服不了谁，因为属于截然不同的两种世界观。

古今中外，奋斗者比起苟安者的确是命远多舛的，因为在和困难做斗争的过程中，总是挫折大于成功，坎坷多于顺利。加之奋斗者的经验不足和探求的无极性就愈显前进道路上的艰难。但这正是奋斗者的一生价值所在。就像爱迪生花了整整十个年头，经过五万次实验，才发明了蓄电池，诺贝乐多次被炸得血肉模糊才发明了炸药一样，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这是人之常情。要追求就免不了去冒险（甚至是付出生命），这也是人生至理。

始点是什么？自己尚可以反思，终点是什么？自己到死恐怕也搞不明白，只能靠后人去评判，但有一点自己是深信不疑的——进取没错，创新没错，后人会永远尊敬前人的奋斗成果的，即便是最终证明这种成果是错误的。

四十年的风雨兼程，四十年的曲折奋斗，让我由衷地感慨一声：正当的选择没有对错，只有过程和结果，甜蜜与痛苦全系于一念之间。安分守已有安分守已的知足，奋斗有奋斗的乐趣，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萝卜和白菜都那么朴实无华，都那么无比受用，无须厚此薄彼。

零零碎碎说了这么多，不惑之年算是对自己和对朋友的不惑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