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秋收的季节到了,山野里麦浪翻滚,金波荡漾,泉山村的沟坝地和山旱地里的麦子今年却因雨水广丰收了,特别是山旱地的红光头麦子那长得和八九岁孩子一般高,紫琳琳的麦穗儿耷拉着头,似乎把麦秆儿要压折,到处是割麦拔麦忙活的景象,虽是秋天但没有一丝儿的风,大地如烤闷热闷热的,就连涝池里的癞蛤蟆似乎热得哇哇乱叫,生产队所有的社员们被这个丰收的年景而兴奋,特别是几个队长夜里都不安稳,天天晚上聚在生产队部里开会安排收粮的事儿,那浓浓的旱烟灌满屋子,呛得妇女队长于桂花一个劲儿地嗔怪:
“少抽点不行吗!”,“呵呵呵,就喜欢抽……高兴啊……”
几个队长异口同声地说笑着,正题开始直到结束,就是如何“龙口夺食”,把麦子赶紧收拾完了,好提前缴纳公粮,还要给社员偷分点粮食呢……
此时的老侯家,侯嫂也准备好了第二天山上拔田拿的腰食,在一个白布做得小布袋内装了半碗炒面,老侯看老婆子又装了半碗,说:
“你再装点,还有肚子里的娃娃哩……”
侯嫂顶不住老伴的唠叨,伸手又在箱子里抓了一把炒面放入袋子内,侯嫂便装便唠叨说:
“这孩子也不知啥时候生呢,拔田常拖累那些老姐妹,真不好意思,哎……”
老两口殊不知,这个即将呱呱坠地的孩子,生下来就被别人取了个怪怪的名字:“侯猛子”。他来的平平常常,坠地的那一刻竟然和庄稼地里麦粒儿一样,随手一拨拉就掉入地下,其人生的经历如同庄稼人使唤的犁耙耱一样,在土地里默默耕耘,累了躺在墙旮旯无声无息,历经风霜雪雨的洗礼……
侯猛子这个名儿不是他爹给取得,是因为他妈生他的时候还在生产队的旱地里拔麦子呢,那个时候的妇女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何时生孩子自己算的可精准呢,秋日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田野里,侯猛子妈妈和一帮子女人们各自拿出自带的腰食,要吃“午饭”了。其实女人们取出的“午饭”都是炒面,只是每个人家的炒面味道不一样罢了,你家的是麦子炒面、她家的是玉麦子炒面,还有青稞炒面等等,拿出自带的大瓷碗,倒一点儿已经冰了的白开水,坐在麦捆上用手搅拌起来。
“侯嫂,来来来,你吃点我家的炒面,看你惦着个大肚子,多吃点啊,这可是玉麦子掺得麻子做得,香着呢……”
一旁的兰嫂用手在自己的大碗里攥了一个炒面棒子,硬塞给了侯嫂,侯嫂推辞了几下,还是接过吃了,吃完后这帮子女人们便用麦子捆磊成码子,一个个疲惫地找着码子阴面躺下休息,猛子妈躺了一会儿便觉得肚子不舒服,赶紧起身快步走到地边外的一个背凹处,不到十分钟山背凹处传来“哇哇……”一阵婴儿的啼哭声,躺着的女人们听到这婴儿阵阵的啼哭,翻起身一看不见了侯嫂,知道这是侯嫂生了孩子,大伙儿赶紧跑过去看侯嫂,这时的侯嫂早已穿好裤子,只见她若无其事地怀揣着孩子给喂奶呢,兰嫂是个口爽之人。
“哎吆吆,侯嫂咋这么利索啊,你也太猛了吧……哈哈哈哈……”
她连说带笑惹得其她的女人们都在笑,侯嫂却说:
“哎,生惯了啊,这都是第五个孩子了,我都没咋努,他就出来了……”
“兰嫂大声野气地说:“那就干脆就叫猛子吧……”
“成,就叫猛子……”
侯嫂笑了笑算是认可了这个名字。妇女队长于桂花问侯嫂:
“没事吧?”“没事……”,侯嫂说着话抱着孩子站起来,裤脚里还留着血呢,于桂花派了两个人妇女扶着侯嫂回家了……
“猛子”这名儿其实不仅仅是有“勇猛”之意,在家乡的方言中还带有小谑他人的意思,比如“猛怂、猛头、傻(shao)猛子等”,只要带“猛”字便有小谑、讥讽、笨蛋的意思,侯嫂是村里有名的老好人,她并不是傻子,心里亮堂着呢,但她从来不计较别人说这些,知道这帮女人们没有坏意,反而她总觉得这帮子女人们在她的心里是要好的“闺蜜”,侯嫂生孩子坐月子了,村里家家户户的女人们接二连三的给她“提汤”,所谓的“提汤”就是家里做一顿素面片片,这种汤面片是用白面揉成的饧面而做不稠不清,汤里有萝卜、芹菜、香菜(芫荽)、小野葱花(家乡人也叫洋胡子),有的人家还要打几个鸡蛋,熟了后再用菜油炝锅,不放肉也觉得很香,那个时候这个“汤面片”是农家妇女给坐月子的女人们送的“大补汤”,如果提去的汤多了,剩下的便被其他孩子们狼吞虎咽。侯嫂的月子满了,遇到天晴就会抱着她白白胖胖的孩子出门溜达,路过的女人们看见都会过去看看。
“这娃叫啥名儿啊?”“侯猛子”,侯嫂爽快的回答着。
“吆吆吆,你看这娃萌萌顿顿、白白胖胖的,好名好名……”
侯猛子一晃就到了上学的年龄了,但侯猛子上不了学,因为前面的哥哥姐姐们只有两个念书的,大姐大哥都没上学,因为孩子多加上经济拮据,还要在生产队里劳动挣工分,哪能都去上学呢,侯猛子看着同龄的那些玩伴们大多也上学了,便哭着闹着去学校,他爹气狠狠地说:
“你上啥学?有两个上学的就行了,以后要饭时有个能领路的就好了……”
又一晃侯猛子到了十二岁了,整天精着尻子满庄子跑来跑去,时不时还在村外的悬崖上和那些不念书的童伴们陶一窝麻雀,分了小麻雀后拿在手里玩,生产队长看他家里孩子多吃饭的嘴也多,成分又好是贫农家庭,就安排他当了一名放牛娃,整天跟着村里一位姓李的五十多岁的“地主分子”漫山遍野放牛,侯猛子能挣工分了,在他妈的眼里已经成了“大人”了,侯嫂便将大孩子们穿破的裤子改了后,给侯猛子做了一条裤子,总算是能够遮羞了。侯猛子人实诚,每天早出晚归,哪一头牛跑着离群了他会赶紧去赶回,那头母牛一旦下牛崽子他也不怕脏,还伸手帮着下牛崽,那时的人们活到五十多岁算是老汉了,村里老一点的人都知道,他父亲是清末时期的一个落第秀才,家境也好,故而在李老汉小的时候就教他读“四书五经”、毛笔书法,李老汉真名叫李瀚,解放前曾在完校当老师,土地改革时期他家被定为“地主成分”而且被划为“黑七类”,随即老师也不让当了,性格也变了,整天沉默不语,“满腹经纶”的他就这样成了地地道道农民,而且是被看管的“地主分子”,但面对这个“学生”他的内心深处将“老师”潜在的气质和文思却一时间喷发,一张口就能道出什么“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因写得一手好字,生产队里写墙头标语都会调他去写,写得那个标语的美术字简直就像是刻得,有时候公社里也会抽他去写标语,他看着这孩子既勤快诚实又能吃苦耐劳,一天李老汉领着自己最小的小丫头一同放牛来了,他们蹲在山上,李老汉对侯猛子说:
“猛子,想识字吗?”
“想!”
侯猛子未加思索地回答了李老汉。
“好啊,那就从今天开始,我给你教着认字,和我小丫一块儿学,但你不能给别人说啊,不然我会挨斗的,梅子你也不许给别人说。”
“不说!”“不说”两人同时答道。
李老汉的小丫头聪明伶俐,但因是地主家,读了五年小学,按照政策不再让她上初中和高中,但丫头又好学,李老汉就给自己的小丫头当起了老师。李老汉捡了一根柴棒棒,便在地上写了一个“人”字,教他如何用笔画,而且细心地给他讲着“人”字的含义,乃至人活在世上如何做人的道理,一年下来,侯猛子着实认了不少字,拿着李老汉的卷烟纸,能读出那些被裁得剩下不全文章,李老汉高兴地说:
“猛子啊,从明天开始,我给你写下四书五经的文章,你要好好记住。”
侯猛子跟着李老汉放了三年牛,和李老汉的小丫头成了师兄妹,有时候俩人在学习中还争争吵吵,小丫头嘴甜常常把“侯哥哥”挂在嘴上。一日晚饭后,上小学五年级的二哥正在煤油灯下看书,侯猛子忘了李老汉对他的嘱咐,一时兴起贴近二哥也跟着读起书来,他读得比哥哥还溜,炕上坐着父母亲和哥哥姐姐们顿觉诧异惊奇,问他何时识的字,他猛然醒悟,随即张口就说: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家里其他人听他说着这段话,什么也没听懂,侯猛子的父亲虽然是个文盲,但此时他突然反应过来,知道儿子是如何识的字,但他并未说话用赞赏的目光看了看儿子一声未吭,随后拿起烟锅子放入烟袋,揉了几下取出烟锅子,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摁了摁烟锅子头,划着火柴点燃旱烟,“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锅子烟抽完后,他忙对老婆子挤了挤眼,出门后向后院的鸡窝走去,等老婆子到了后他悄悄地对老婆子说了一阵话,只见老婆子赶紧到鸡窝前伸手抓住了那只最大的芦花公鸡,老两口一阵忙活把这只鸡宰了,三下五除二烫毛扒肚,等天黑后侯猛子爹揣着杀了的公鸡,悄悄地向李老汉家中去了……
后来的侯猛子隔三差五地晚上总往李老汉家里跑,原来李老汉又在教他练书法,还送了他藏于夹道里的几本禁书,侯猛子有时闲着没事就从村里的庙里捡来了一块青砖,拿起哥哥的毛笔,蘸着碗里的清水,在青砖上练字,有时伴着哥哥在煤油灯下读着李老汉送给他的那些线装书。这一年的夏季,“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开始了,李老汉被公社武装部押去,轮流在各大队开展批斗运动,几乎每天被民兵捆绑批斗挨打,说他是资产阶级的“臭老九”,李老汉被斗急了,那天夜晚解下自己腰间的那条长长的黑腰带,拴在木梁上上吊了,李老汉走了,走的无声无息,子女们用一辆架子车把他从别的大队里拉来后埋葬了,而埋葬的地方却在他常常放牛的那个山沟沟里,下葬的这晚,侯猛子和他爹悄悄地去了李老汉的坟地,给他烧了不少的纸钱,侯猛子不敢大哭,只是跪在李老汉坟前一个劲儿地流着眼泪,山风骤起,“呜呜”作响……
翌日清晨村中央那堵墙上又多了一张“大字报”,人们走近一看,却是几句祭文:
吾师生不逢时,怀才不遇。德范聚其身,根植吾五内,适逢浩劫,吾不见师久矣,哪知欺其凌弱,被逼无奈,含恨归天,彻骨痛心,含悲心泣,泪咽肠肚,悲凉凄怆,哀哉!悲哉!近甲与牛伍,待吾视其子,持柴如笔,黄土做纸,倾其才华,划地成章,襟怀坦白,诲教予吾,做人之道,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然突猝魂归,奈何荒烟野蔓!思悽悽而填臆,泪淫淫以盈目,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不知哪个快嘴舌立马将这张“大字报”撕下交给了大队,大队文书是个高中生,看了几遍略知其意,经过认真地分析研究,确定是侯猛子所谓,可是谁都知道侯猛子虽然跟着李老汉放了几年牛,但他不识字啊,怎么能写出如此般的文章?大队部立刻派民兵连长把侯猛子带到了队部开始审问,侯猛子起初一句话不说,终于熬不过连续的审问,突然冒出里几句话: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大队书记听了此言,大声问道:
“你说的啥?”“就是我写得,你们看着办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大眼瞪小眼,侯猛子开始“猛”起来了,一股脑儿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队部一班人商量来商量去,认为这也没有啥反动话,就是有为“地主分子”打抱不平的意思,加之侯猛子家庭成分是贫农,还是教育为主吧,勒令侯猛子写出检讨。侯猛子回家后挨了他爹的一顿草绳伺候,他爹接着赶到大队里,给书记求情下话,反正好话说了一大堆,侯猛子并未写过检讨书,但此事再也未追究过,而“农业学大寨”的运动仍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但学得好与差,宣传工作和面子工程必须抓在前面,而村里的墙头标语那是宣传工作的面子工程,上面检查首先进村看你的宣传声势大不大,从标语的书写就能看出各级领到对“农业学大寨”的重视程度够不够,态度端正不端正,“地主分子”李老汉死了,相反侯猛子“才能”的发现对于大队和生产队在这方面来说感觉就是“发现了欧洲新大陆”,这项任务自然落在了侯猛子身上,侯猛子未被追究其错误的行为,在他爹的“草绳教育”一番后,再也没敢嘴犟,这日大队又通知各村立马更新墙头标语,生产队在长在大喇叭里点名通知侯猛子,第二天不再参加平田整地劳动,将全村及大队部的标语在三天之内写完,侯猛子第二天早上从炕上翻起来后,拿了一把撅头背上背篼,到村东头那个盛产黄胶泥土的山根里刨胶土,那时写墙头标语没有现在的广告涂料,都是用刷子蘸着黄胶糊泥书写,侯猛子刨了一背篼黄胶土,回到家里将胶土捣成粉末,拌入水做成糊状,挑着满满的两桶糊泥,到生产队部里领了大小几个毛排笔,先在大队部门前的那条墙头前放下桶子,大队部的大门在中央,两边的墙体整齐平整,确实是书写标语最佳的墙体,队长给他说的是在此墙上写得是:“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他拿一根芨芨棍棍把所写得字数在墙头上按照尺寸分开,然后将一只桶放在墙根处,拿起那只最大的排笔蘸上黄胶泥糊糊开始上写了起来,侯猛子的排笔字体其实就是李老汉教授的美术字,他一心写着字并未注意身后站着的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们,只见他写了“农业”两个字后。
“写得好啊。”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他一转身才发现身后站着的都是大队的干部们,而说“好”的是大队书记,侯猛子的确写得好,而且是极好,他书写得字体是美术字,且不同于常人拿着尺子等工具在那里划线描涂,而他不用这些辅助工具,直接用排笔书写,把那字体大小、工整、间隔、结构、线条写得清晰,竖是竖横是横点是点,把美术字所有的特点都发挥的淋漓尽致,简直就如从报纸上把字裁剪下来后放大贴在墙上一样,字体美极了!大队书记转过头问队长:
“这写一天字给多少工分啊?”
“书记,我们是按照强劳力给他记工分的,12分。”
队长觉得这下书记肯定会满意和表扬他的。
“不不,应该给他记24分。”
书记说完后在场的人都点头说:
“应该应该的。”
生产队长接着说:
“没问题没问题。”
侯猛子整整写了三天,只要是人们一进村能看到的墙体上都写上了标语,第四天上的午公社书记一班人早早来到大队部等候上级的检查,快到中午听到了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声,公社书记知道这是县委书记来了,赶紧出门迎接,一会儿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停在了大队门前,车上下来一位戴着蓝色帽子的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着一身的蓝色中山装,显得很是精神,身后跟着三人。县委书记等人站在大队部门前,看见靠东边的那个山根里,社员们拉着架子车、举着铁锹使劲地平田整地,干得热火朝天,地埂上插满了红旗,大队部所在地的这个村里,墙头标语是一个亮点,特别是看到大队门前的那“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这行字体,他走近墙前细细看着这些字,看完后点了点头,转身问公社书记:
“这字是那个李瀚老汉写的?”公社书记又转身看了看大队书记,大队书记立刻答道:
“哦,李瀚已经死了,这是我们村的年轻人侯猛子写得。”
县委书记说:
“什么?年轻人?……人才啊!不错不错,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县委书记说完后再未说啥,转了一圈后肯定了公社和大队对“农业学大寨”工作的极为重视,走在了全县领先的行列,值得表扬!
一个星期后,大队书记接到了公社的电话通知:侯猛子要调到公社工作,通知其本人于明日即可报到。大队书记接到通知后,自知这次县委书记检查工作正因为公社和大队能够得到书记的表扬,侯猛子立下了汗马功劳,侯猛子能调去公社工作,看来这个公社书记也心知肚明,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啊,能够悟道县委书记那话中之话。他招来生产队长领着一班人到了侯猛子家,进门笑嘻嘻地对侯猛子爹问长问短,进屋后就说:
“老侯啊,你培养了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儿子啊,经过大队极力地向公社推荐,已同意你儿子到公社去工作,明天报到。以后有啥困难尽管给我们说,我们会力所能及地给予解决……”
接着又问老侯:
“你儿子大名叫啥啊?”老侯说:儿子生下来就叫了这个名字,按家族字讳排名,应该是两个字……
大队书记听了老侯的话,思忖了半天说:
“老侯你想啊,侯猛子今后要拿国家的俸禄了,那就叫侯禄,你看咋样?”
这个名字好啊,其他人都迎合着书记,老侯说:
“行吧!那就明天早上让侯猛子来大队带上便函去公社报到。”
侯猛子回到家后,听了老爹说上面通知他去公社里上班,大队书记还给他去了个名字叫侯禄,满心眼里高兴,但这个“侯禄”的名字也太直白了,人啊,就这样,遇到好事或者坏事,激动或是忧愁总是装在心里,侯猛子这晚上反过来调过去就是睡不着,他悄悄起身出门走向李老汉家,而梅子好久和侯猛子未面对面说过话了,不知如何此时躺在炕上冥冥之中似乎感觉猛子哥要来,“梅子梅子……”,一阵叫喊声梅子一听这不是猛子的声音吗,她赶紧翻身出去开门,梅子大哥睡在另一间屋内,他听到了梅子给侯猛子开门的声,“咳咳咳……”故意咳了几声。
“哥,是猛子,他有事找我呢……”
侯猛子一五一十将自己去公社上班的事儿告诉了梅子,梅子坐在炕沿上沉默了许久后说:
“你别忘了我就好……”
“那不会的,一定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那你就休息去吧,明早还赶路呢……”
梅子从炕头放置的那个小竹篮内取出一双绣着“鸳鸯戏水”的鞋垫送给了侯猛子,侯猛子接过鞋垫转身看了看梅子,快步出门了。
侯猛子天亮后就到了大队门前敲开大门,大队文书早就写好了便函,热情地递给了侯猛子,还说:
“侯禄同志,你看写得不周到的地方,我给你重写。”
侯猛子哪顾得文字的推敲,拿着便函看了一眼,一个劲儿地说:
“好好好……”
其实他根本就没看清里面的文字,只是对文书的尊重,装做细看了一下而已,他将便函装在卦子兜里,文书还安顿他去公社后直接找公社书记,侯猛子说了声记住了便回家背上铺盖卷儿去公社了。
虽已打春,天暖乍寒,村里的沟滩坝窝地里社员们已经套上牲口耖地准备春耕,侯猛子总觉得今天出门后,那些以往坑坑洼洼的土路怎么那么平,脚下如踩着一股风似的轻飘飘地,假如有对翅膀或许自己真能飞起来呢。侯猛子算是村里出去的第一个公社干部,原先村里推荐出去的大都是什么阿干镇、九条岭的煤矿工人,反正和农民一样都是轮着汗珠子挣钱的,而侯猛子去公社上班的消息一时间传遍了整个村庄,有的高兴有的嫉妒,和侯猛子一块儿捉麻雀玩大的那些童伴们更是嫉妒有加,侯猛子背着铺开卷路过地边总是和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打个招呼,离侯猛子远处耖地的那些上了年岁的人们,大声地招呼着:
“猛子,到了公社里好好工作啊……”
“谢谢,大爷我记住了……”
打完招呼后村里的老者们都议论着:没想到,老侯还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侯猛子离开村庄的刹那间,不由得转身再看看这个养育他的家乡,突然发现梅子站在村庄外的那个山梁梁上向他张望着,侯猛子举起右手向她招了招手……
侯猛子到了公社找到了书记且给了大队写得便函,书记看了后问道:
“你就是侯猛子啊,不对不对,你的大名应该叫你侯录。”
“书记其实我之前没有大名,这名字是大队书记昨天给我取的,他说我那俸禄了,就给我去了这个名字……”
“哈哈哈,就是拿俸禄的‘禄’也不是这个‘录’字啊……”
“既然你之前没大名,干脆我给你取个名字,就叫‘侯斐’吧,你看如何?这个‘斐’字代表你的文采出众啊……”
“书记,我也就是一知半解,哪能谈得上文采啊……”
“好了,你以后你就在办公室里做个文书吧,协助秘书干好办公室的工作。”
侯猛子到公社工作后,勤快勤奋工作出色,特别是每每上报的各种文字材料缕缕受到上级的认可表扬,两年后就从社供人员转正为国家干部还入了党,据说在转正填表时,“文化程度”一栏内侯猛子左看右看、左思右想不知道填什么好,填“文盲”自己觉得的确不是文盲,填学校自己连个小学都没上过,不得不去问书记,书记看后说:
“你的文化程度比我们大院哪个人都高,就填高中文化程度吧。”
就这样侯猛子也从文书升为了公社秘书,1974年开始了“批林批孔”运动,之前的那位公社书记也被调去县上当了县委副书记,分管宣传工作,而侯猛子的文采在全县也很出名,这位县委副书记便把侯猛子调至县委办工作,侯猛子在县委办正是得心应手,那材料写得与众不同,既有文采又切合实际,好多文章被宣传部推荐以笔名“斐然”发至党报党刊。1979年“拨乱反正”,侯猛子也已超过了结婚的年龄,同事们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对象,但他都说不行不行,其实在他的心中一直装着打小一块儿玩耍、识字、读书的梅子,或许这就是一种爱情,梅子家的“地主成分”被取消,此时他才大胆地写了一封信给梅子,才知道梅子在他几个哥哥的撮合下已于1980年出嫁别人了,在梅子的回信中他能感受到梅子对她的那种道不出的恋情,从中也感知梅子心中也恋着他这位师兄!1981年侯猛子被调至县委宣传部任报道组组长,专门从事新闻报道工作,成为多家报刊杂志的特约记者,沿用了别人给自己取得笔名“斐然”,宣传部的同事们常常称他“一支笔”。
“叮铃铃……”,刚上班,县委宣传部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办事员小李抓起话筒听了几秒钟就喊叫侯猛子。
“侯组长,您的电话。”
侯猛子接过话筒,听了听后又将话筒贴近了耳朵。
“嗯嗯,我下午就赶过来……”
侯猛子接完电话,满脸写满了悲伤,小李看到急忙问:
“怎么了侯组长?”
“公社来电话说我爹不行了……”
“那您赶快回去啊。”
侯猛子放下电话,思来想去老爹虽然病病痛痛,但也没有什么要命的病,怎么突然就不行了,既然公社里来了电话,说明真的不行了,他急急忙忙请示了宣传部长后,部长二话没说即刻派宣传部的那辆吉普车送他回家,他火急火燎地出了县委大院,到了百货大楼里买了一匹白扣布(用于戴孝),放入车内坐上吉普火急火燎地王老家泉山村赶去,侯猛子坐着小车回家这可是头一遭,三个多小时的路程终于到村口了,他叫着司机停下车,让司机将车开到离自己家的不到二十米的打碾场上停放,他下车步行向家中走去,怕被村里人说他当官了有了架子,再者此举表示他并未忘本,对村里人的一种尊敬,但村中的那条路上碰到了好多人,和他年龄相仿或岁数稍大点的,见了他都笑嘻嘻地问:
“猛子来啦……”
“来啦,您们都好吧?”
“好啊,看你爹妈来吧?”
“嗯嗯,是的……”
一问一答就要到自己门口了,到家门口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老爹拿着一把扫帚正在扫大门外的垃圾呢,侯猛子瞪大眼睛看着父亲,心想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原来梅子的出嫁后,她根本看不上这个丈夫,虽然结为了夫妻但梅子不和他同床,常被丈夫打得鼻青脸肿,但梅子硬死不屈,结果一年多了这个眼前的丈夫愈加让她憎恶,偷鸡摸狗、懒惰无能,是派出所的常客,还偷着拿上自家的粮食换烟酒,梅子心中的那些仅有的一丝希冀终于泯灭了,灰心意冷的梅子终于和他离婚了,此时的大哥看着梅子的遭遇,腾出了父母健在时住过的房屋安顿了梅子住下,1982年包产到户了,梅子也分得几亩水浇地、十几亩山旱地,侯猛子老爹知道梅子他爹对儿子那份恩情,每逢春种秋收便使着几个儿子们去给梅子帮忙。这年的夏季庄稼长得格外好,水浇地里的杂草和青苗使劲儿拼着长,梅子也拿着小铲子到地里除草去了,晌午偏梅子疲惫地回到家,拿出一个小马扎坐在门前绣着鞋垫,绣着绣着梅子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天空沉思,她大哥进门后看见梅子的状态,心里想着“女大不可留啊……”,得抓紧给梅子介绍个对象了,可是他到处打听着给梅子介绍对象,但梅子总是找着借口婉言推辞。
“梅子。哥再给你寻个对象吧,不行就找一个入赘到咱家来也行……”
“不行,我就要嫁出去……”梅子执拗地说。
“行行行,你说你到底看上的哪个,我们给你介绍。”
梅子坐想了好长时间,才轻言轻语地说:
“哥,你打问打问侯猛子有对象没?”
“啊,原来你一直想着他啊,那不可能,人家现在是县上的干部,找你?做梦去吧!!”
“你咋知道他看不上我,你问问他爹去……”
梅子大哥想这种事不能倒上门觉得失去面子,想了想说:
“梅子,我看还是你去把猛子爹请来,到咱家商量这事还是好一点,再则你也听听他是咋说的……”
也好,梅子想反正是我自己的事儿,喊就喊走……
“哥,你给二哥也说一声,今日晚饭就在我这儿吃……”
“好的……”梅子大哥应声出门了。
夏日夕阳的余晕,透过层层柳树枝叶撒在梅子老爹留下的那栋破旧的拔廊房舍上,房顶青灰色老式凸砖,似乎抹上了一层淡淡地琉光,烟囱冒出缕缕炊烟浓淡交织,争先恐后地向天际窜去,几只喜鹊在空中掠过“嘎嘎”叫唤,院落里几只鸡悠闲地散步觅食,梅子这天下午特意宰了一只公鸡,饧好了拉条子(拉面),侯猛子爹在下午就得到了梅子的邀请,还要在她家中吃顿便饭,说她哥哥找他有事,老侯到了梅子家中看到梅子端来了一盘爆炒鸡肉,心想梅子哥哥是有求于他,肯定是为梅子的婚事了,可我哪儿给他介绍对象,着丫头从小看着长大,人勤快不说还有文化,哎!当时不是政策说不上这丫头已成咱儿媳了,现在不知猛子咋想的,谁知道他在县城里找了没找对象,吃饭当中梅子哥哥把梅子的想法托盘端了出来,梅子在一旁听了后,脸色绯红也不知说啥好,一个劲儿地让嚷着老侯吃饭……
“呵呵呵,好啊!大侄子你们说到我心上了,我也正有此意,明儿个我就把猛子叫来,把这事定下来……”
老侯说着笑着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吃过饭临走时,梅子把一个信封递给了老侯并说:
“侯叔,猛子来后您把这封信交给他……”
“好好好……”
夜幕降临,老侯轻快地向自家走去,掠看农户家中的窗户中煤油灯光微微闪烁,忽明忽暗,这又是一个美丽而又宁静的夜晚……
侯猛子到家后,听了老爹叙述的经过,责怪他爹:
“这事您也不能这么哄人啊,把我弄得紧紧张张地,传出去让人笑话死了,以为您真的不行了,爹那封信呢?”
侯猛子拆开信封,拿出一张纸,上面只写了简短的几句话:“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侯猛子一看便知这句话的意思,他心中激动但并未在脸上露出,将信纸折叠后装在兜里说:
“爹、妈,我同意!”
“你不嫌弃梅子是二婚?”
“不嫌弃。”
“好,那就好,爹就等你这句话呢。那就快刀斩乱麻,明天就订婚,等我找风水先生看个好日子,把你们的事办了。”
侯猛子对开车的司机说:
“小李你先回去,这事你不要传出去啊,回去你就说我爹真病了,两三天我就回来……”
司机小李说:“车上拉的那些布……”
侯猛子没等小李把话说完,截住他的话说:“我把它取来……”
老侯听到后问儿子:“什么布?”
“爹,那是别人带给的布料……”
侯猛子出门将车上的白扣布拿出悄悄拿在了另一间屋内,他母亲跟在儿子身后也出去了,结果看见儿子扛着一大卷白扣布知道是咋回事,急急忙忙帮着儿子放在了那条大柜子里。放好后指了指儿子抿嘴笑着……
有情人终成眷属,到了1983年侯猛子父母相继去世后,梅子在侯猛子的鼓励下考上了“电大”,而且是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电大毕业后梅子被分配到了乡政府工作,两口子生下的一个女儿也从某重点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到了九十年代,侯猛子也从县委宣传部调到了一个边缘山区的乡政府任职为人大主席,梅子也在某镇政府任妇联主任,2012年侯猛子从人大主席的岗位上退休了,村里人见了再不叫“侯猛子”了,改称“老侯爷”了!黄土地的儿子终归还是回到了自己那片热恋的故土,退休后的侯猛子养了一群牛,又踏上了童年走过的那些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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