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情缘》第六章 向北京

《乱世情缘》第六章  向北京

蔡梓权

（上接《第五章》同学病逝。）

情势变化很快，就在我们办理病逝女同学后事的几天里，前段时间看到的有关红卫兵暂停串连的消息已经成为事实。各地张贴告示，要求红卫兵暂时停止串连，必须返回学校复课闹革命。火车站凭红卫兵的学生证和串连证明才能办理免费的返程票，不属返程的不再免费，而要自费购票了。我们三个人决意要上北京，坚持努力实现到达北京的目标。我们的决心得到了同住接待站的经北京回吉林的一群红卫兵的支持。他们用他们的返程车票，让我们三人跟着，混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现在乘车的秩序比起上次乘车串连时那种混乱状况已经好了一些。尽管人还是异常拥挤，但毕竟可以站立，能够站得松动一些，有时也可以走动了。而且，车过十来个站之后，终于轮到我们三个也坐上座位了。

列车在往前开。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的树木、田野、河流、村庄等一应景物一晃一晃地匆匆往后移，我的思绪还是摆脱不了这几天来所发生的事情。唉，如果不是发生文化大革命，我们应该是安定地在学校里读书学习；如果不参加徒步串连长征，我那女同乡同学可能不会染病客死异乡；如果我们不分开两拨人分别走路、乘车，那她在患病时就可以得到周到一些的照顾，至少不会让她一下子吃6颗ABC药片，或许病情会稍缓一些，不至于急促爆发难以挽救；如果我们懂得照顾女同学，学会主动关心问候，平时能主动帮助她们背背行李，那她们就不会过于劳累疲乏，每天能多吃点饭，身体抵抗力就会增强一些……唉，有什么办法呢？悔之晚矣！哎，人哪，为什么非得要经历一些重大变故之后，才能学会一些思考呢？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学得聪明一些呢？

列车“轰隆”“轰隆”地前进着。这是慢车。逢站必停，这是它的任务；临时停车多，这是它的特点；慢点时间长，这是它的正常规律。但只要它开行，就是向着北京，向着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地方，向着祖国的心脏，向着我们心中向往和憧憬的圣地。北京，这就是我们的目标和希望。我们一心向着北京！

坐了两天多的车，大家也相当疲惫了，但北京也越来越近了。大家尽管感觉有些辛苦，但信心依然十足。列车驶过了湘江，驶过了洞庭，驶过了长江，已经驶过了武汉，很快进入河南了。只要正常，再过两天，我们可以在除夕之夜到达北京，那就可以在北京过年了。这多难得呀，我们都挺兴奋。现在最需要的是，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但最盼望顺利的时候，不顺利很快出现了。那天下午，平时能吃一斤米饭、号称排在第三号的大个子肚子突然疼痛起来。旁边有的乘客带有治胃痛的药片，给他吃了几颗，无济于事。他躺下，疼得直呻吟，头上直冒虚汗，眼神无光，脸色越来越黄。我和我那同乡同学真有些束手无策，怎么办呢？我照顾着大个子，叫同乡请来乘务员帮看看。乘务员来看了，他说，你们这同学病得很重。如果要坚持到北京，可能还需要将近两天；如果你们愿意下车，到前方大站信阳可以下车，先抓紧治疗。你们决定吧。我说，先下车治疗吧。我那同乡同学和大个子说，他俩一起下车就行。他俩已经去过北京，去不去都不要紧；我没有去过，建议我不必下车，还是独自直接随车去北京。我说，不行，治病要紧，我不会离开你们自己去北京。我们一起下车，先治好大个子的病再一起去北京。于是，一致决定到信阳一起下车。乘务员随即报告列车长，通知前方信阳站告知医院安排急救车候接。

当晚，我们三人在信阳火车站一下车，医院的急救车已在等候，接上大个子马上送医院急救。医院诊断大个子患急性黄疸性肝炎，马上施药打针治疗，使他很快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此病有传染性，必须隔离观察七天。医生告诉我们，让大个子住院，由医护人员照顾，不必我们陪护，而且我们不能去看望，以免感染。我和我那同乡同学可以在接待站住下来，等候他恢复痊愈。办完此事，确信大个子转危为安，我们也放心释怀了。我们觉得，下车急救是做对的。如果不下车，赶过两天到达北京再治疗，谁知道病情延误会造成什么后果？而且，如果病情传染扩散，后果更为严重。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同学，决不能再失去别的同学或别的人了。至于心中的圣地——北京，我们可以晚去几天，但总会去的。

我和我那同乡同学就在接待站住下来。没想到，当天晚上，气温遽降，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至第二天仍然不止。从第二天上午开始，接待站里架起了火炉子，同室的20多个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一起围坐在火炉旁，烧柴烘火取暖，大家天南海北地扯谈阔聊。我和我那同乡同学两人平生第一次看见下雪，我俩兴奋得不得了。我只穿一件旧棉衣，一条单裤，脚穿一双解放鞋；我那同乡同学衣服比我稍多一些。我俩从上午就出去，从城里走到城外，观看雪景，流连忘返。

我们看到，鹅毛般的大雪满天飞扬，地面上，房屋瓦面上，城外的田野上，远处的山岗上，无不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白莹莹的雪，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到处一片白茫茫。我们的头上，衣服上，很快披满了雪花。我们不怕冷，不怕冻，快速跑出城外，来到一条正在冰封的小河边，两个人就在那儿玩起了打雪仗。整个天地空荡荡，就咱们两个人在这里狂玩。这段时间以来的劳累呀，疲乏呀，愁闷呀，悲痛呀，哀伤呀，统统甩下，我们就在这个从未经历过的雪白的纯净的世界里快乐地，开心地，忘情地率性玩耍。一边玩，又一边大声朗诵起毛主席的诗词——《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我平时就十分喜爱朗诵毛主席诗词，但似乎只有现在的朗诵，才感到别有一番情趣和感悟，好像只有到了此地此时，此景此情，才能真正使人感到，这才叫做浪漫，这才叫做豪情，这才叫做激情满怀！

我们一直玩到尽情尽兴才回来。

晚饭的时候，有别的同学大喊：过年了！加菜了！我们很高兴，今天除夕，年夜饭加菜，太好了。到食堂一看，就是在一碗稻米混合高粱煮的高粱米饭上，加放了两根油条，既没有平时所说加菜的肉菜，连蔬菜也没有。我们问，不是加菜吗？怎么没有菜？食堂工人说，加油条就是加菜。我们恍然大悟。旁边的同学告诉我们，今年河南前旱后涝，大灾失收，群众生活很艰难，能有高粱米饭，再加上油条，就是很好的享受了。我们听了，心中黯然。

第二天，大年初一，我们又到城里走走。大街上行人甚少，所见商店都关门闭户，没有哪家开门营业的。回来的路上，看到很多屋檐下垂挂着长长的冰凌，挺好看。我那同乡说，打一根下来吃吃看。我说，好啊。在一个屋角处，拣起两块破砖头，我跳起一掷，打个正着，打断一根冰凌坠下。可我脚下一滑，站立不稳，就仰面跌倒，一脚插进路边的水沟里去了。我同乡扶我起来，又去捡起跌落在雪地上的冰凌，递一截冰凌给我，我咬吃一口，淡淡的，什么味道也没有。我同乡一边嚼吃冰凌，一边笑着说，你今天大年初一摔跤，可要小心。我们老家有一个说法，大年初一摔跤，今年可能会有倒霉事发生。我说，迷信说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不会的。我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但后来这年内就出现分派，我陷入了派性斗争，接着就是被斗争、关押。想想，这一年不就开始倒霉了吗？说不清。

我们就在信阳停留了七天。七天留院期满，大个子痊愈康复，出院到接待站又与我俩在一起。他顺利度过了一劫，我们都很高兴。接着，商议去北京的事情。这时候，大个子和我那同乡都决定不再去了，他俩说，太冷了，去了受不了。但我还是想去。后来商定，我独自赴京，我们队上北京的任务就由我去完成吧。他俩先回武汉，在武汉火车站贴出留言条，等我回来，然后我们再一同返回学校。

于是，当天下午，大个子和我那同乡办了返程票先上车南下武汉。我得一伙来自包头的红卫兵帮助，换了经北京去包头的票，随即很快上车北上。我们相隔不久分别离开了信阳。

我又坐了30多个小时的车，到第三天凌晨时分，终于到达了朝思夕想、梦萦魂牵的首都——北京！当时我心里多激动呀！敬爱的毛主席呀，我来到北京，来到您的身边了！天这么冷了，您还会出来接见红卫兵吗？估计您没有空接见了，但不要紧，来到北京，我就十分高兴，十分满足了。我们队的目标终于实现了！真的，衷心感谢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您是革命人民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就是当时的虔诚的心境。

回想起这一次串连，时间已过了一个多月，这期间一路上遇到了多少波折、风险、困顿和艰辛，征途的劳顿，疫病的威胁，严寒的窘迫，尤其是时势的不济，可以说，几乎每一样都是一道严峻的关口，考验着我们的信念、意志和毅力。艰难困险犹如重重高压，压在我们稚嫩的双肩上。面临如此艰险境地，只要稍一动摇，就必定打道回府，不会再坚持了。但无论怎么样，我毕竟坚持下来了，终于实现了原定的目标，终于来到了首都北京，实现了心中的夙愿。我真的感到十分庆幸。同时，我深深感到，自己的思想、意志、毅力从中也得到了很大的锻炼，思考能力、分析能力、应对事变的能力、办事能力也有了一定的提高，我更加懂得生命的珍贵，更加珍惜友谊、友情，更加懂得团结的力量。好像在这过程中，自己一下子似乎懂得了很多事情，感觉长大一些了。人啊，就是这样逐步成长起来的吧。

到达北京，才知道来北京的红卫兵就是多。尽管要求红卫兵暂时停止串连的通知已经下达一段时间了，但其实外地各省市来北京串连的红卫兵依然源源不断，络绎不绝。北京依然热情接待外地来北京串连的红卫兵，北京城内的众多接待站全都人满为患。我被接待安排上了一辆客车，径直送到北京城南面永定门外两公里多接近城郊的一所已经停了课放假用于接待的学校。

到达接待站刚办完报到登记手续，工作人员马上赠送我们每人一个圆形的、类似团徽一般大小的毛主席纪念章。这是那个时代最珍贵的纪念品呀。我喜出望外，马上十分虔敬地小心翼翼地把纪念章别在胸前，这个红底金面、中间是毛主席头像的毛主席纪念章发出熠熠光彩。我很兴奋，深感幸福和自豪。

这个接待站不算大，离城稍远，当时住的红卫兵也有100来人。十来二十个人一室，每人一条被子，虽然没有暖气，但也可御寒了。吃的是粟米做的二两一个的窝窝头，菜是少许咸味的胡萝卜粒，还有比较稀的稀饭。我感觉比在信阳吃的单单高粱米饭还丰富一些，胃口正常，一餐就着少许咸胡萝卜粒和稀饭，可以吃下五个窝窝头。同室的外地的学生无不咋舌，连称“毛主席的红卫兵”就是“伟（胃）大”，佩服不已。

此处周围是一片田地，还没有公共汽车通达，必须走过两公里多的一条土路进入永定门里才有公共汽车。我每天上午走路进城，经过路边一个专门倾倒煤渣的煤渣场，往往看到，运煤渣的车子一倒完煤渣，早在旁边等着的十来个七八岁、十来岁的小孩就一涌而上，用小刨锄争着扒、拣那些还闪在火星、冒着火气的未完全烧完的煤渣。看到这个情景，我心中颇感酸楚，想，这些小孩肯定是家境穷困贫寒的，不知是附近农村农民的小孩，还是城里的穷人家的小孩？北京城里不至于还有这么穷困的贫苦家庭吧？

城里的公共汽车对红卫兵依然是准许免费乘坐的，戴着一个“红卫兵”的袖章就可以免费上车。但来到北京，我宁愿走路，不想搭车。多走走北京的街道，沿途可以多看看，岂不更好？我依然只穿着那件旧棉衣，一条单裤，脚穿着那双解放鞋，就顶着凛冽的寒风，冒着不时刮起的铺头盖脸的大风沙，坚持走路。我走过虎坊路，走过天桥，走过前门，走过长安街，首先来瞻仰雄伟壮丽的天安门和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巨幅画像。这是毛主席先后八次接见一千万红卫兵的圣地呀，我来到这里，心中充满着喜悦和激动。什么寒冷呀，疲乏呀，统统都不理会了。后来，摸一摸耳朵、鼻子，好像耳朵、鼻子都没有了。我才想到，手已经冻僵了，耳朵、鼻子这些部位也冻得失去知觉了。但我也不在乎。接着，我沿着西长安街，出复兴门，过西单，出西直门，又去到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看大字报去。

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里，到处都是宏篇大论、连编累牍的大字报，叫人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不看不知道，看了心直跳。什么叫做“大字报”？几十页纸一篇的大字报，还有的“连载”，大学生写的东西才叫“大字报”！很多大字报，洋洋洒洒数千上万字，恢弘大气，挥洒自如，大有毛主席年轻时“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豪迈气概。不少大字报相互之间唇枪舌剑，激烈论战，各自摆列事实，论争道理，你批我驳，口诛笔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据，莫充一是。好像这才叫“文化大革命”，叫人看了知道不少事情，但往往也觉得，很多事情，不明就里，难辨是非，莫论正误，罔析对错。

看了几天，大致知道了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些重大事项，如：毛主席写了《我的一张大字报》，高度肯定北京大学“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主张“造反有理”；中央发出《五·一六通知》，要反帝反修，要批判资产阶级司令部，打倒“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批判“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中央文革号召以阶级斗争为纲，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开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上海爆发“一月风暴”，引发全国性自上而下的夺权斗争；世界局势出现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林彪说“政变经”；首都红卫兵“一司”与“三司”展开激烈斗争；批判“红海洋”……凡此等等，不一而足。

看看这些大字报，真使人感觉很多国际国内的事情闻所未闻，诸多斗争触目惊心，也倍感当代年轻人责任重大。怎样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怎样保证红彤彤的无产阶级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怎样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这些平时读书时很少会想到的问题，现在也引起我一番思索了。很多大字报中说到毛主席年青时在《奋斗自勉》、《湘江评论》中说的话：“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这些豪迈的话语给了我很大激励。事关国家，天下大事，匹夫有责呀！

一天下午，在北京大学看大字报时，恰逢有书店到校发售红色塑料封面袖珍本的《毛主席诗词》，几百人排队购买。如果平时我肯定不想去排队的，但这次我居然化了两三个小时去排队，终于买到一本，如获至宝。从此，这本《毛主席诗词》与原先发得的那本《毛主席语录》一样就成了我随身带、随时学习的两本红宝书了。

临离开北京之前的那天下午，我去到颐和园。走到昆明湖，看到湖面早已结冰，一些人正在湖面上溜冰。我不会溜，也走到湖面上，就在冰上慢慢地走。走着走着，想起毛主席写给友人柳亚子的诗，有两句：“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有的大字报上说，柳亚子得到毛主席这首诗之后，就要求毛主席把颐和园连同昆明湖一起赠送给他。毛主席说，颐和园是慈禧太后花了几百万两本来要用来建北洋水师的银子建的，它是属于人民的，我怎么能拿来送给你呢？大字报言之凿凿，不知道此事是不是真的。而又想到，慈禧太后花了大笔军费用来建造颐和园，直接影响了北洋水师的军队建设和战力提升，致成日后甲午战争中北洋水师覆败，这成为近代清王朝迅速衰败以至灭亡的一个重要原因。可见，大凡统治者不思民生和国防，占用国家大量钱财用于自身享乐靡费的时候，这个封建王朝、这个政权也就离灭亡不远了。不过，换一个角度看，如果慈禧太后不是这样建起这颐和园，现在就难以有这么一个宏大秀美的皇家庭园建筑，人民就没有这么一个优美名胜的景点了。慈禧太后为庆贺六十寿诞而建起颐和园，她肯定没有想到这个处所日后会成为人们前来游览的名胜景点。如果她想到，估计也不会建的。这就叫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或者，也就是毛主席评说《触龙说赵太后》时所说的，“权力与财产的再分配”吧。

我独自一人在北京行走，阅览北京城，观看大字报，前后七天。这几天里看到的东西很多，学到的东西很多，感触的东西也很多。这也就是经风雨，见世面，感受文化大革命吧。

离开北京后，我遵照在信阳与大个子和我那同乡分别时的约定先乘火车回武汉。

列车到达武汉汉口，是半夜时分。下车后乘上一辆接待的客车，很快把我送到一个据说是粮食部门的接待站。办妥登记手续，接待人员把我带到一间大房子门前，说，你到里边找个空的地方睡吧。我进入房里一看，所有人都睡着，没人理会我。房里没有床，地板上铺着席子，有10多个红卫兵学生并着头睡了一个长排；但在房的里头有一个学生没有与大家并排睡，而是独自一人横着睡在那屋角里，只有他的旁边有一个空的位置。于是，我就在他旁边躺下，与他并排而卧，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人喊醒的，醒过来一看，全室的10多个红卫兵学生都只穿着睡衣。他们问我，是否认识昨晚睡在旁边的那个学生？我说，不认识呀。我半夜过后才进来，挤在他旁边睡下，并不认识他。学生们告诉我，那人是小偷，他把全室人的所有衣服全部偷走了。我看看我那放在床头的小包裹，没有动，只有我的东西他一点也没有偷。可能是因为我的衣服太土，他看不上；也可能因为我与他并排一起睡，他就不偷我的了。我有点庆幸。那10多个学生都是一起的，是四川省某初中的学生，现在他们10多个人连一件外衣都没有了。他们说起，他们与那个小偷同住在这里已经几天了，但互不过问，既不知他的姓名，也不知他的学校。只是前几天刚住进来时，这个人拿出来一包韶山纪念章，有上百个，招徕售卖，或与人换大个的毛主席纪念章。现在想来，韶山纪念章与毛主席纪念章同样贵重，同样是到达韶山串连参观者才能获赠送一个，市场上没有出售的，他能拥有上百个韶山纪念章，如果不偷，怎么会有那么多呢？但当时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哪里想到红卫兵中也会有小偷的呢？那现在怎么办呢？我问，你们认得这个人吗？他们说，只要见到，可以认得。我说，那赶快去报告接待站，一来查这个人的姓名、地址、学校；二来请接待站派人，分别带你们到火车站、汽车站、船站查找，也上街找找，或许这人偷了这么多衣服，会赶快离开武汉，或拿去售卖的，看看能否找到这个人。学生们赶快向接待站报告去了。我不认识人，也无法帮他们去找。我还要去找我的两个伙伴呢。

上午，我按原先的约定，去到汉口火车站。但找遍火车站的留言栏，没有找到给我的留言。估计大个子和我那同乡已经先回学校了。这样，我在武汉也是自己串连了。那就自己决定自己的行程吧。

我在武汉停留两天。第一天去武汉大学看大字报，又去参观了武昌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第二天，专门用了一天时间，到武汉长江大桥上走了一个来回，走走龟山、蛇山。然后，又在长江边上独自坐了一个多小时，俯看流淌的江水，观看来往的船帆。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在江边看着长江水的流淌，特别感受到千年流逝的长江水的豪迈气势，想到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毛主席的《水调歌头·游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心中不禁漾起无尽的感触。

离开武汉时，我想，那接着去一下长沙吧，这是毛主席的家乡呀。于是，我乘车又去到长沙。在长沙，觉得格外亲切。我去了清水塘，去了岳麓山，去了湖南长沙第一师范学校。在湖南长沙第一师范学校里看到毛主席当年在这里读书时冬天坚持洗冷水澡的那个水井，我想，我也要学习洗冷水澡。从那以后，后来我真的坚持了几年冬天洗冷水，直到后来回到乡下还坚持，自觉这对锻炼身体，锤炼意志，作用还是挺大的。

离开长沙，我干脆乘车沿京广线直达广州。在广州，参观了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看了中山纪念堂，还看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又上了白云山。想想孙中山的革命历程，想想从广州发起的北伐，想想广州起义，真有无尽感慨。

在这段时间的串连过程中，我常常会想起在《革命烈士诗抄》里看到的熊亨瀚那首《途中》诗：“昨夜洞庭月，今宵汉口风。明朝何处去？豪唱大江东！”想想革命者浪迹天涯，漂泊四方，胸怀天下，气宇轩昂，那是多么豪迈的气概呀！

在广州串连几天后，我沿西江溯流而上，再转乘火车回到学校，满怀豪情，平安而归。

回校后，见到了早已经从武汉回校的大个子和我那同乡。原来他俩到武汉只住了两天，感觉天太冷，受不了，就不再等我，先回学校了。接着，我又与先期回来的队长、小个子，以及我们队那另一个女同学见了面，大家都平安，十分高兴。他们对我独自赴京，又到多点串连，平安归来都感觉十分佩服。班里的同学都已经结束串连回来了。在班里，我与大家交流分享了串连的体会和收获，全班同学也为我能独自去到北京并到多个地方串连而高兴。当然，一想起失去了病逝的我那女同乡同学，大家都是难过不已。唉，有什么办法呢！

串连结束了，该复课闹革命了吧。

（未完待续，下接《第七章》狂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