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馍
蒸 馍
作 者/张朝金(陕西)
我对蒸馍(馒头)的念想,由来已久,最早要追索到人生的初次记忆吧!听老人说:“三岁看记事,七岁看做人。”
如此推断,大约在我三岁上下的时候,父亲牵着我的小手,第一次去洛峪街赶集。
洛峪街是农村集贸市场,三天一集。为便于乡亲们记忆,不知哪位高人编了个易学、好记、又朗朗上口的顺口溜:“一四七上洛峪,二五八下银花,三六九中村走”。每逢“一四七”便是洛峪逢集日,几十年雷打不动。
每每逢集,以洛峪为中心四邻八乡的乡亲们,如同赶庙会、看热闹、过红白喜事一样,无论男女老少或挑着、或背着、或牲口驮着从自家地里、锅里、口里省下来,不舍得吃、不舍得用的红薯、洋芋、萝卜等一些杂粮,或核桃、柿饼、瓜果之类的副食品、亦或是山货、柴草啥的,希望以物易物换回一些东西,贴补贴补家里的生计,还奢望能够卖上一点小钱儿,打些油盐酱醋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娃们不解,不愿把自己的“口福”卖了去,大人总是没好气地训斥道:
“不卖,你吃啥,这些东西能填饱肚子啊?”
政策回暖的时候,手艺人会织个席、编个筐、做个板凳椅子啥的,上街卖卖。实在笨拙的人,也会依靠自己的蛮力气,上山挖抓一些山货、药材或砍拾一些柴火,背到集市上去卖的。即便仅能换回几块硬嘣儿,他们也会心满意足地捏着用自己汗水换来的毛二八分钱,痴痴地乐一阵子,甚至蹦高喊着:“我也挣钱喽!我也挣钱喽!”
毕竟,汗水能够换来钱,哪怕一分一文,也是值得高兴的嘛!
那一天,集市人山人海的。父亲怕人堆里我被踩着、磕着、碰着,双手操着我的胳肢窝用力以拎,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高高提起,举过头顶,两腿一分,架到他的脖子上,如骑马一样。父亲结实的肩头就是我的“马背”,厚厚的双手就是我的“马鞍”,头发、胡须就成了我的“缰绳”,有时父亲一个趔趄,“缰绳”脱手了,我就势抓住父亲的衣领、或耳朵,嘴里还肆意地喊着:
“嘚驾---”
扬起小手拍打着父亲的后背,催着父亲跑个不停。我居高临下,顿时觉得自己长大了、长高了,高高在上、威风凛凛。高兴得不得了,扯着嗓子吆喝着、呐喊着,一会儿指挥父亲朝东,一会儿又指挥父亲朝西,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自己的脚下,我好不得意。
如今,集市上的热闹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街西头有一个公社食堂,是洛峪街唯一的食堂,只卖蒸馍,不卖其余。一屉一屉白白胖胖的大白蒸馍甚是馋人,常常诱得人直流口水。
蓦然间,一股好闻的馍香扑鼻而来,我仿佛打了鸡血一般,扯着嗓子叫唤着:
“蒸馍、白蒸馍,我要吃白蒸馍”。
其实,父亲卖草鞋挣了几毛零钱,原打算要给我买蒸馍吃的。就依着我疾步赶往食堂,细细发发从怀里掏出来一毛钱,再递过去四两粮票,买了一个刚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大白蒸馍。父亲双手捧到鼻尖闻一闻,高高隆起的喉结上上下下滑动着,咽了咽口水,一口没舍得吃,囫囵递给了我。
我年幼无知,全然不顾心疼父亲。猴急地接过蒸馍,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地下肚了。然后,满足地打着饱嗝,惬意地将小脑袋依偎在父亲大脑袋壳上,一摇一晃地回家了。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吃白蒸馍的记忆,时常在梦中回放,至今想起仍然口舌生香,意犹未尽。有人说,胃是有感情的,打小我的味蕾就认定了蒸馍,固执地以为蒸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但凡肚里馋虫闹腾,就想吃食堂的白蒸馍。
那时候家里一贫如洗,父母囊中羞涩,拿不出来一分一文,哪能天天满足我的馍瘾,只好哄骗说:
“等下一集,等下次逢集把家里东西卖了,给我娃买蒸馍吃!”
我抱着幻想盼呀、等呀、等呀、盼呀,等不着了就装病耍赖皮,冲着妈妈喊:“妈,娃想吃蒸馍咧!娃想吃蒸馍咧!”
见没人理会,我就哭着腔一声接一声地叫唤:
“我要吃蒸馍,我要吃食堂的白蒸馍嘛!”
起初一两回,父母信以为真。看我闹腾得紧了,就在鸡窝里摸两个鸡蛋,或用竹竿在墙上挑一串红辣子、一串还未挂霜的柿饼,急急火火上街换了蒸馍回来。哪成想,白蒸馍到口,我的“病”不治自愈,不躺了、不卧了,一骨碌爬起,一蹦三尺高,活蹦乱跳起来。
事不过三,父母发现了端倪,每常不予理睬。果然有病了,蔫蔫的,妈妈一摸我的额头,烫烫的,急切切地问:
“我娃想吃啥哩?”
“想吃食堂的白蒸馍哩!”我仍旧一个念想回答。
自此,食堂白蒸馍就成了我生活的寄托和念想,时不时还盼着自己能够病一场,美美吃上一回日思夜想的白蒸馍呢!
小时候,物资匮乏,又不流通,种啥吃啥。山里自然条件差,适宜种玉米,玉米糊汤就成了家常便饭,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一回白蒸馍。平时娃们有个头疼脑热的,想吃蒸馍了,父母就从家里、地里翻腾一些东西,去食堂换回一半个蒸馍应应急。有时实在翻不到东西了,就去食堂记个账,赊一个蒸馍回来。
妈妈熬愁上顿下顿糊汤,怕正在长身体的娃们受不了,就变着花样儿做些摊玉米饼、蒸玉米窝头、贴玉米溜子、熬玉米糁子之类的精细玉米食品,调剂调剂口味。父亲总想补一补对娃的亏欠,只可惜有想法没办法,即便有想法,政策也不允许啊!因此,父亲就指望着队里能够活泛一点儿。
夏秋“龙口夺食”之际,生产队沿袭了人民公社“吃食堂”的惯例,伙食由集体供给,又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实行了一分工一两蒸膜的奖励政策。父亲欣喜万分,摩拳擦掌,准备凭苦力给娃们挣点儿蒸膜回来。
傍晚,妈妈领着我和弟弟去沙沟口接父亲。看到父亲微笑着走来,好像凯旋的士兵,一脸地欢喜。近前,父亲忙不迭地解开包裹皮,双手颤颤的,生怕拿不稳,跌碎了似的。打开一看,使人一惊,包袱皮里安安静静躺着一个婴儿枕头般大小的大白蒸馍,约莫有一二斤哩!妈妈连声赞叹:
“没见过,没见过这么大的白蒸馍啊!”
看见我们娘儿仨高兴了,父亲从心底里溢出一种欣慰,疲惫而又憔悴的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仿佛自己补充了一个大白蒸馍的能量似的,喜滋滋地抚摸着我和弟弟的头,说:
“我娃有馍吃啦!”
“嗯嗯嗯--”我们边吃边满意地点点头。
除了“龙口夺食”能挣来白蒸馍以外,去中村粮站交公粮,也是有白蒸馍供应的,父亲一次也不放过。记得,我十五岁那年,考取了离家十五里外的中村中学,打从我上中学起,父亲就格外上心交公粮的活,总是主动请缨,积极参与。队长知道他的心思,说:
“良宝,你不就想给娃挣个白蒸馍嘛!我答应你就是了。”
于是,我上中学的三年里,父亲年年都争取到了交公粮的宝贵机会,既是重病在身也硬撑着,一次没拉下,每一次都给我送一个雪白雪白的蒸馍。
在我临近毕业的那年夏季,一个闷热闷热的中午,同学们午休了,学校静悄悄的。父亲交完公粮,挣回两个白蒸馍,自己吃了一个压一压饥,又灌了一大缸子粮站免费的糖精水,把另一个白蒸馍一层一层包好,送到学校。
父亲蹑手蹑脚地在学生宿舍上上下下的寻我,找到了。轻轻拍拍我的肩,啥也没说,用手指指背篓,意思是“交公粮来了”。又取出从他自己口里省下来的那个白蒸馍递给我,用手势让我趁热吃了。见我大大地咬了一口,满意地按了按我的头,示意我睡下。
而后,父亲轻手轻脚地走了,我爬到窗口看到重病缠身的父亲(胃癌晚期)佝偻的背影,还有为了止疼腰间那根勒得紧得不能再紧的黑腰带,我的眼睛模糊了,不觉潸然泪下,不能自已。
父亲呀!如今我们的日子好了,过上了“小康”生活,顿顿蒸馍已属平常,您在天堂可曾“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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