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21-30

纯真年代 第二十一章 Iudicium sensuum

（短章，写于心有戚戚之时）

。。。

德国有很多好东西，可是跟中国一比，没有那种宽厚和随和。长捷
游了一大圈，发现自己还是跟中国更亲近。还有一年该毕业了，忙
得很，可是忍不住在圣诞节跑回国去。有一星期时间，先在京都呆
了两天，没有进旅馆，只在大街上游逛。突然发现以前特别仇恨的
肮脏和混乱少了很多。大街上的人似乎有礼貌了，汽车也并不拥
挤。他心里笑道日本的地铁是太拥挤了。

天安门广场大得没有边缘。灰色地面和灰色天空连接在一起。陪他
的朋友一边走一边抱怨，大前门都给灰尘蒙住了，看不清楚顶部。
大栅栏的商铺里似乎伪劣产品少了很多，唐装店里面的男人棉袄看
起来有些苍凉。几家有名的饭店似乎没有太多的改变，服务员小姐
或者大姐照样面无表情地上菜，那茶碗可真大。

大街上的女孩子穿着靴子。突然想起然然，她跟所有的京都女孩一
样喜欢穿高帮的大靴子。长捷以前一直不大喜欢这个。他本是个很
健壮的男人，但是他偏偏喜欢特别精致的东西。所以他一直喜欢日
本女孩的很多个性和习惯。这个很难叫别人理解，尤其是在头脑简
单生活简单的北方。

京都是首都，粗而且统一。有很多人对它不满意。离别了很久，它
变得亲切，所有的皇家宫殿，园林，都重现了无尚的魅力。过去有
些人在粗冷的北方，重建了这些精致温柔的东西。

人怎么回事呢？在最温和的气候中，制造垃圾，反过来在最严酷的
气候条件下，花大力气制造人间童话。

长捷非常明白，日本人是怎样创造他们的环境的。但是对自己的人
群，地方，应该怎么做，他并没有数。他还没有真落地，就已经明
白自己将要面对的很多：孤独，吃力，分裂，无奈，混乱，空虚，
还有，失神。

人是一种十分脆弱的动物。如果没有清洁的空气，湛蓝的天空，体
面的装扮，充分的肉体和精神的营养，人这个生物系统很容易被弄
得不平衡。

现在他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将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他将缺乏一样
很重要的东西：平衡他这个系统熵值的适当的input。

。。。

****红霞满天20021105****

红霞满天

纯真年代 第二十二章 剑气氲氲

。。。

德国有很多好东西，最好的是一种态度。德国人有很深的修养，不
过并不是很爱卖弄。有几个娶了中国姑娘的德国教授和工程师，把
太太照顾得很好。长捷看到这些，还是很快乐的。他不是那种有嫉
妒心的人，他从小时候开始体育训练的时候，就知道了一个道理；
一个人的心思只能放在自己的身上，如果放在了别人身上，就完
了。

可是初初是他的心思所在，她异化成了他的一部分。

那种朴素的，直率的，简单的，关怀和信任。

这些比所有的美丽，金钱，讲究，都更值钱。

当这种心思来临的时候，他痛而且幸福地等待。

。。。

某一天，我第一次认识长捷。是那种典型的京都的秋天，到处是灰
色，树叶掉光了，女孩子们还不怎么会照顾自己，大多数是穿着很
单薄。那天我到西区去访问朋友，看到长捷很矫健地在球场上跳
跃，头上冒着热气，修长的腿凸显着肌肉，轮廓很分明的嘴巴因为
使劲而有些紧张。

我是学美术的，无法不为一个世间真实的古典雕塑所感动。

后来认识了，在社团合作过，他跳舞，我给他伴奏。我是个书呆
子，知道的呆事情比较多，对他来讲，跟我的其他男性和女性朋友
类似，有些平衡紧张的作用，有时候也可以充当图书馆，如果他们
在相当成功的间隙，还能腾出点兴趣来了解世界的精采和微妙的
话。
：）

那时候他不是很爱看书，象他这种运动健将加表演天才，总是被光
彩所笼罩，喜欢他的女生也很多；他可能是没有时间看书吧。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有初初这个人存在。

那天我看到长捷在球场上，很活跃，捞了一个球，一个敏捷的转
身，就扔进了网。我看得高兴，就大叫道："真棒！"

长捷很多年后告诉我说，这让他想起了初初。

。。。

男人需要时间，才能长大。象肖邦这样的天才，满身满心都是至诚
的艺术，他必得是一位流亡人士，失去了家园的人物。他也返回过
家园，只是很难安定在那里。那些日子里长捷半糊涂地处于一种半
生不熟的状态中。我不知道，男人在这种阶段，是不是能理解肖
邦？

肖邦的whispering？

他在那种状态下，可能可以用海顿来形容。他一直很顺利，外人看
起来无处不完美，甚至他的稍微忽略口才，都不影响那无可厚非的
优秀。他那时候真是一只英雄舞曲，有着清楚的旋律，强烈的节
奏。

他戴起眼镜来，叫别人感到更容易亲近，故而更可怕地增加了魅
力。他是"惊愕"，那么没有疑问的端正的大嗓门。

。。。

宝剑必须是材质优秀的。锻造的时候，会经过火与冰的磨炼。

但是宝剑需要开剑刃。这件事情非常重要。

另外，修养再好，也需要适当的卖弄。德国工程师在显示他的哲学
和数学功底的时候，大概也不能避免提升自己的愿望。

世界上有一部分人，活着是为了实现一些东西。当印度王子冒着亡
国的危险为他的爱妃泰姬修陵墓的时候，我敢肯定他有充分的信心
认为这座纪念物将是人类千万年的瑰宝。一些石头，如果不去雕
琢，就会这样无限期地埋没掉。可是在工匠们的手，它们成了了不
起的史诗。把石头变成史诗，就是人的灵长之处呀。

。。。

我们是人类，我们的存在基于肉体，很软弱，很感性，可是我们不
甘心，我们会倔强地去对付石头。

****红霞满天20021106****

红霞满天

纯真年代 第二十三章 去，到南方去

。。。

若干年前的一个寒假，长捷第一次带然然回老家。然然很兴奋，她
一直是个可爱的天真姑娘，眼睛里要是看见了新鲜的东西，心里一
定有反应。

她告诉他京都的灰色和沉重太叫人不舒服了，真想到外面去走走
呀。在分手了很久的今天，长捷还是常常回忆起这个女孩的一点一
滴，她真是健康，端庄，令人起敬。她端庄，他似乎曾经误用了她
的信任；男人容易为一些邪乎的东西所迷，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
内疚一直持续，直到在外面混了这许多年，用了很多其他的。。。
关系。。。来冲淡自己的过去，才减轻了些。不过，这也是没有疑
问的，男人必得有些经历才成熟，他们很少在年轻的时候不像卢梭
一样有些狂热的渴望，至少，约翰克里斯朵夫的易感是不可避免。

他带她回去。那几天正是最好的冬季的气候，那种南方独有的温润
浸透了空气，火车的窗户似乎带着露水，闪着微光。在一个真实，
朴实的地方。然然一路都在兴奋，女孩子天性喜欢多彩的，柔软的
世界，她睡醒了起来，就一阵一阵地穿隧道，她坐在窗户边的小凳
子上，等着那一明一暗出现，心里打着拍子：她是第一次感觉到
"间隔"，"层次"和"含蓄"的乐趣。这是在一马平川的华北和东南河
滩上所没有的。

普通的女孩子喜欢什么，总是为了别的一些什么。她喜欢长捷，喜
欢他的力气和荣誉，还有温厚，还有聪明：）。捎带着，她就喜欢
他的口音，他的朋友，他的家乡。正如我们崇敬陈寅格［去木加竖
心］，梁思成，顺便也对江西和广东兴趣盎然一样。

。。。

长捷的许多老朋友都去看他，他的领导才能显现无疑。在众人当
中，他是主机，中央处理器。有了他，全局皆活。运动队的朋友则
喜欢然然，喜欢她说话的口气，有点snuffy, 可是多么自然，令
人欣悦。美丽的女孩，遇到了一些也很美丽的女孩。然然便喜欢他
的两个表姐妹，她们有着这个家族特有的一些体格上的特征，比
如，宽宽的肩膀，细小的关节，细长的手指，还有颀长的脖子，她
们于是有了一种美洲豹一般的伶俐，似乎从本土中来，但是充满着
动力，看起来真是超凡脱俗。这是多么迷人的特质！有一些人，有
着动摇周围环境的魄力，她很幸运地得到了这些人中的一个！一想
起这个，她便又开心又惊惶。

。。。

他在许多聚会和饮酒划拳之后，让然然睡着了，独自出去访问过去
熟悉的地方。那些茶楼，戏台子，以前都不是专注于念书和运动的
他所关心的地方，现在突然显示了它们的存在，新鲜地贴近了他的
眼睛。加上朋友们大呼小叫的闹，女孩子们都长大了，穿着成熟起
来，举止文静起来，他不免想起巴金所描述的那些热闹的大家庭的
场景。人是需要一些温和的东西，除了在大都市中快节奏地奋斗。

。。。

这一年他二十四岁。

。。。

他去到游泳队的一个朋友家。这位小伙子已经成了家，发了胖，看
起来是个典型的落魄的前运动员。两人见面，他有些沮丧，说考不
上大学，不知道该怎么混，只好靠了老丈人，找了份仓库管理员的
活混日子了。长捷安慰他，答应一有机会就帮他的忙，可是心里也
明白，在学而优则仕的中国内地，帮这一个老朋友的忙可不容易。

朋友贼头贼脑地问起他初初的事情；运动队男孩的帅气和体能开发
造成了他们的早熟，朋友一直也是很典型的一个女孩们的宠儿。长
捷被他说得心里发紧，朋友拿出两张发黄的相片，说道"这可是哥
们儿专门帮你存着的"。那是长捷也十分熟悉的两张相片，他一直
偷偷地将它们藏在衣箱子底下，用一件旧运动背心包着。一张是初
初，另一张也是初初，还有他自己。

初初在一个炎热的夏天，穿着没有袖子的亚麻连衣裙。扎着两只羊
角辫，站在梧桐树下边，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露出了一副细密的
整齐的小牙齿。她的眼睛笑得有些眯，翘鼻子笑出了些小皱纹。

长捷端详着发黄的相片，感觉到时光的停滞，突然前十年的经历消
失了。。。他觉得紧张，赶快打断这种状态回到现实之中。他是个
聪明的男孩，天生对美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他很明白，是一些什
么东西长期以来牢牢地牵住他的心。

。。。

这是一个不会老去的女人。她有着深邃的眼睛。

。。。

另一张相片，他们在草堂的假山上，初初站得高，要下来，他伸了
肩膀过去叫她扶。是朋友用古老的海鸥相机抢拍的，不很清楚，动
态很明显。相片上，他对她大方而率真，没有障碍，她对他却欲行
又止。他与她的关系的模式很奇怪，经常叫他想不通。在多年以后
的今天，他仍然想不通，在众人当中，隔得远远地，她那么大方，
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似乎退得很远，似乎隔着一层玻璃？

留学生活教会他一件事，将疑问留下，给世界留点余地。他就把这
些思绪留下来了，无奈何等着哪天上帝开恩，从天而降一些答案出
来。

。。。

长捷的时代是青年人的存在意识从古典主义到现代主义的过渡阶
段。如果是在后现代主义的今天，人们看问题都会不一样了。如今
思想和信息已经相对独立，并且强有力地迫使人的肉体和周围空间
去适应它。男人不断地从光怪陆离的，包装丰富的女人们身上去寻
找兴趣，或者新鲜的某些因素，女人则不断地把一个个男人孤立起
来，去鉴赏他们身上令人眼睛一亮，或者心中一凛的东西；而基本
上忽略了这些东西所赖以存在的实在之处。

古典时代的好处是人更为简单。现代时代的好处是人更为功能化。
今天我们会用特别的眼光去看待过去，还是那些存在，但是已经被
render过了，我们将这些image组织起来，通过展览和文本传达
给其他人或者其他人群。我们有故意离古典和现代的思想方法远一
点的倾向。然而，如果我们够聪明，就得知道，世界的基调永远是
古典的，只有我们的眼光在游离。

这如同长捷写的一些可爱的诗歌，是天上地下的一些奇异之物组成
的fantasy，但是给人看了之后，总是相信那些东西仍然安全地落
在他／她的心底，总是那么亲切，贴实。这些东西越是变化，就越
是结实可信，两方面都是无限的。

。。。

长捷是一个杰出的学者，工程师，现在又加上了实业家的性质，但
是他所最在乎的自己的特质，是他独特的诗人气质。而这个，是受
了一些激发而来，激发之源，有他所经历的自然和人情，天地的精
髓，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小朋友初初的灵醒。他很幸运，从少年
时代就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活法，总是清新，自在，轻松，
爱恨交织，叫人活生生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力量和智慧的
发展。

一个男人深深地爱一个女人，原因就是这么简单：

她让他认识了自己，成就了自己，于是她和他不可分离。

。。。

****红霞满天20021116****

红霞满天

纯真年代　第二十四章　看，那些橘子

。。。

这些是某些时候的一些思考和观察的片断。

。。。

世界上有两种女人。她们活着是为了不同的东西。一类是为了实现
什么，或者说得到些什么，另一类是为了交付什么，或者说奉献些
什么。这两种女人的区别，和她们的相貌，出身，学历，智力，身
体，基本上没有关系。

多少年前，曾经听过一个著名的身体有缺陷的女性到学院演讲，那
时候还处于看到这样的人物心理会有负担的时候。她毕竟震撼人
心，不得不承认，激情和精神并不是完全与身体重合的。

她的震撼力在于创造。当一个人在创造的时候，他／她化身为瞬间
的上帝，周遭将为他／她唱颂赞的歌。

。。。

那些洋溢着橘子香味的夏季呀。那是些无法忘怀的回忆。维远清远
的身影，在浓绿的树荫中跳跃，果园沙沙地响，一些幸福时断时续
地跟着暖阳降临到人的头脸上。

你知道这样的时候吗？好像有很长的时间，你什么都不愿意想，什
么都不愿意涉及，你只等着某些东西降临；这是美丽生活的梦幻，
她的饱满的生命之波动。这时候你只希望自己慢一点，愚钝一点，
因为你无法承受这种幸福，你不自觉地躲藏，你害怕失去自己。

是在南方，一步一个小风景的某个地方，好像桂林和歙县，小溪和
山丘形成了亲切的室外起居间，到处弥漫着橘子的香气。我们在拟
古的气氛中，穿着明媚的衣裳，跑着，笑着，闹着。维远喜爱他的
意大利朋友，他更高兴我也喜爱他们。他们用着先上扬再下滑的音
调说话，眉飞色舞。女孩子们很泼辣，却没有一般西洋女人常有的
生硬；她们的性格有种可爱的弹性。男孩子们超乎寻常的小聪明，
是我在美术学院和电影学院都没有见过的，令人惊奇。每个时刻跟
他们在一起，都有些些的讶异。他们却有爱好好手工的习惯，看到
精巧的东西，会小心地呵护，一张丝巾，一个烟盒子，都给认真地
收拾起来，不让发生丝毫的皱褶或者蒙尘。

他们说，看，你在忧郁什么？我们就是不能理解中国人，到底是怎
么了？难道每天二十四小时都需要去想念还很遥远的未来吗？

维远说，这帮人有一种诗意。诗意也许不需要文字。他遐想着，他
最热爱的冰雪时节，划穿浓色天空的他自己，也很诗意。

。。。

在橘子园中，阳光下面，维远说，我教你外国语的诀窍，你教我音
乐的诀窍，好么？

这是我们就这个话题的对话。

红：为什么要教我？

维：因为我想知道音乐多些。

红：你喜欢音乐吗？纯粹的，没有我参与的音乐？

维：我拿不准。但是，诀窍总是有用的。

红：我不想叫你觉得我有用。

维：你不自信吗？还是对我没有信心？

红：也拿不准。

维：那么我先告诉你外国语的诀窍吧。

红（开始兴奋了）：让我来猜猜，好吗？

维：我们一起写最精炼的词在手上。

我们思索片刻，一起写出，然后张开手掌给对方看。

他写的是"打破事物的界限"，"简单地说"。

我写的是"唱了再听"，"乐器到和声再到旋律"。

我们都懂了对方的意思；他随了最常见的习惯，轻轻地抱了抱我，
在我的耳边嗅了嗅，说你这只小东西，怎么正好臭到我鼻子里呢。
我叹着气道，我是真的对自己没信心，我再是懂得你，也是这样。
他说，不安全感来自童年。我也一样，你得多信上帝。

。。。

长捷记得，初初曾经对他说过一个话，"你有点象我的哥。"他在很
小的时候夭折了，初初并不记得他的模样，但是她在心中造了一个
哥出来，并且认为其他的男孩都比不上他的厉害。她在这些地方是
个儿童。长捷一想到这个就会心痛到难忍的地步。他不愿意往一些
极端的地方去想，但是后来受的持续教育使得他不得不这样推测：
她是天才，也是。。。脑力有些缺陷。她不能面对现实。她似乎因
此而不能将注意力投入到现实的人和事中间。

她的令人迷恋的诗意，然而，就这样教她与周围，还有他自己，分
离着。

他想到过贴近她，尤其是在自己成人之后。可是没有可以被抓住的
证明，说明这样的行为会有任何结果。

。。。

爱因斯坦很有意思，他对时间提出了严峻的质问。他将过往的哲学
家们颠覆。他们一群，由时光领着，或明或暗，或高或低地，被他
一古脑扫入了冷宫。

。。。

我告诉了维远懂得音乐的唯一诀窍，那就是自己去造曲子；而不是
仅仅读谱和演奏。

他也告诉了我语言的诀窍，也只有一条，那就是总是尝试着表达，
用自己所知道的哪怕是最有限的词汇去组合出自己要表达的意思。

都一样；浅明得令人失望，但是足以耗费无数人无数的日子去领
悟。

。。。

当一个人习惯了表达，他／她就会明白，说话和写作，象吃饭一
样，是种自然的活动。因为自然，所以可以和其他人不发生关系。
因为这样，这些活动有了一种崇高的意义。如果不是这样，世俗的
太多因素就会深重地影响一个人本真的东西。

一个人，从接受走向表达，是一个境界的差别。那些壮观的心灵，
指出人类方向的人物，无不具有这样的性格。这一种心灵，总是在
散发活力，与大自然最可爱的东西交相辉映。这一种心灵，与我们
的心灵，总是那么贴近，难以分离。神殿的大门，由这样的心灵打
开，无数无限的创造和幸福，来自这样的心灵的共鸣。

这是生活的script，多么简单！

。。。

但是新的puzzle又来了。等这样一个自我相对完善的人，发生了
一些对他人的需要的时候，他会很不习惯，甚至会笨头笨脑。是为
了习惯的力量。

习惯是一种简单而有趣的东西。它造成"智慧"的表象。我们看人和
事，经常把习惯的智慧的表象和真正的智慧混为一谈。为了看清楚
这个问题，我们需要洞察力。

洞察力的来源，除了天生的成分，只能靠观察和比较。

长捷在离开祖国两年之后，思想有了一个飞跃。他感觉到自己的洞
察力在迅猛地发展。与自己习惯的世界的距离，使得他眼前的世界
浮现如画。他真是一个幸运儿，研究的踏实的基础，早在他到达之
前，就取得了学院的肯定，他于是被放进了保险箱，被给予了充分
的自由去暂时忘记操作性的东西，恢复儿童性，重新认识这个世
界。

他的进步是如此之明显，以至于在这个阶段，每个月与家人和朋友
的通话，都会让他们惊奇不已。他去很多范围相当极端的专业系科
听课，在大演讲上发表议论。他在寒假里泡在图书馆连续看一个月
的书，一天十四小时，把一个门类的书全数翻一遍。那些植物学动
物学地质学的东西，曾经是他少年时代的爱好，现在加上在国内看
不到的新鲜的政治理论和艺术理论，充满创造力的机械和程序，将
他的时间充得满满的。

无论如何，追求完美的他，是深深知道，学问是无边的大海，他还
有很多很多东西要接触，要领略。这时候，他觉得似乎学问就是他
生命的全部了。只有与学问快速的精进共存的时时的身体和空间的
游离感，使他明白自己的真实处境。

。。。

他将回到原点。他将有一种后结构式的生活。

。。。

什么时候，我们来一起听听格鲁克的音乐？看看籍里柯的画？
。。。

有一天，在一种没有特别的理由的平常的日子里，维远和我决定从
此终身相守。我们互相询问这样决定的理由。他说是因为他不再对
其他女人有好奇心，我说是因为有了他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简单。
这是一种真实的终极状态，没有特殊的"是" ，只有简单的"非
否"。这是两个自发的人所有的一种平行的状态。

****红霞满天20021119****

红霞满天

纯真年代　第二十五章　迷亭，迷亭

。。。

你们说，人是爱说话好呢，还是不爱说好呢？说话到底占据了我们
思考和存在的多少份额呢？

我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努力遵从一个原则，就是要让
我的读者轻松自在地跟从我的笔尖的轨迹，去触摸我们的主角的真
实的故事，在其中寻找他们自己过往和现在的痕迹。记得我的可爱
的老导师，曾经那么欣喜地发现我开始自在地与他的思想赛跑，那
一天一种欣慰使得大家感动到噤声静默的地步。

还有我最心爱的兄弟长捷，每次在他要奔向下一个竞技桂冠的时
候，他会现出一些暂时的凝结的状态，有时候会叫不明就理的人迷
惑，以为小冠军是否出了体格和意志上的岔子，然而这是不会发生
的，雄狮的慵懒只是对再一次爆发的蕴含。

你们见过热带的午后的风景吗？静寂，饱满，浓烈，力的凝结，有
些粗糙，十分的真切，叫人欲罢不能。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风景。这样的风景总是有一些"生命线"的东西，
当俊朗如狮子王的他吐出温柔优美的声音，你始得相信刚与柔可以
这样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还有他的性子，他的直率与善解人意似乎
没有界限，是揉熟了的那种。。。现实中的什么东西有这样的性格
呢？除了最好的艺术品？

。。。

我在心里默默地读长捷的故事，常常伴着随意的音乐。有一天把琴
弦弹断了，这些音乐突然凝结在头脑中。似乎令人震惊；事实却
不：他的故事，是多么生动地延续着，他似乎亲手在写，亲自在
说，说这些一点一滴的故事。

。。。

维远是个什么都知道的真正意义上的学者。有朋友跟他对话的时
候，曾经宣布他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他看起来是很随意的人，但是密切接触他的人就知道，他热爱深入
地钻研一些知觉和思想。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独立于人群之外；他
只是与自然在一起律动。我热爱音乐，他热爱音乐，尤其是从我手
中流泻出来的音乐；他的聪明正好叫人专心地表演给他看，你知道
自己应该有充分的信心；你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辗转上升，你的不明
白的地方，没有经历的地方，会被他轻轻地点醒，然后你的面前突
然打开一片美妙的世界，是这样优美，激动人心，有着运动的意
味，自然和人工的光彩都紧紧地盯着你；你突然变成了一个幼小的
诗意的人，世界对你没有了障碍。

你绝对不会认为他懂得比你多，你在无意之中，明白了世界和人心
的博大和善良。有的时候，这有些令人悲哀，更多的时候，你不能
相信他的降临，似乎没有前兆。。。也许有，在最初的最初，当视
觉还没有占据我们的主要感官，当我们还是那个简朴的幼童，在我
们似乎在用皮肤感知外面的世界，那个时候。

心中之弦，维远。这个时刻，你是否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呢？

。。。

随意之摘录。

拜伦的诗篇：洛钦伊珈

去吧，你艳丽的风景，你玫瑰的花园！
　　让富贵的宠儿在你的眸子里徜徉；
　　还给我峻岩吧，那儿有积雪的安眠，
　　尽管它仍铭记着自由与爱的创伤。
　　然而，加里敦尼呵，你的峰峦多壮美：
　　在那雪白的山顶，尽管天高风急，
　　尽管瀑布湍激，没有舒缓的泉水，
　　我却怀念幽暗的洛屈纳期而叹息。

　　呵，我幼小的脚步天天在那里游荡，
　　我戴着苏格兰帽子，穿着花格外套，
　　脑中冥想着一些久已逝去的族长，
　　而信步漫游在那松林荫蔽的小道；
　　我流连忘返，直到夕阳落山的霞光
　　为灿烂的北极星的闪烁所替换，
　　因为古老的故事煽动了我的幻想，
　　呵，是那幽暗的洛屈纳咖山民的流传。

　　"噫，死者的鬼魂！你们的声音我难道
　　没有听见，在滚滚的夜风里升腾？"
　　那一定是英雄的幽灵欢乐喧嚣，
　　驾着长风，奔驰于他的高原的谷中！
　　在洛屈纳咖附近，每当风云凝聚，
　　冬寒就驾着他的冰车前来驻扎：
　　那里的阴云旋卷着我祖先的形迹，
　　他们住在幽暗的洛屈纳期的凤暴下。

　　"不幸而勇敢的壮士！难道没有恶兆
　　预示你们的大业已为命运所摒弃？"
　　呵，尽管你们注定在克劳顿战死了，
　　你们的覆亡并没有赢得欢呼的胜利。
　　但你们在泥土的永眠中仍旧快乐，
　　你们和族人在布瑞玛山穴一起安息；
　　那苏格兰风笛正在幽暗的山中高歌，
　　洛屈纳珈山中回荡着你们的事迹。

　　洛屈纳珈呵，我已离开你年复一年，
　　还得再过多少岁月我才能再踏上你！
　　虽然造化没把绿野和鲜花给你装点，
　　你比阿尔比安的平原夏令人珍惜。
　　英格兰呵，以远方山峦的游子来看，
　　你的美景太嫌温驯而小巧玲珑，
　　唤我多么向往那雄伟粗犷的悬崖，
　　那幽暗的洛屈纳珈的险恶的峥嵘。

查良铮 译

****红霞满天20021120****

纯真年代 第二十六章 P TO P

昨天晚上在电视里，我看到了维远。那时他的妈妈-她的闺名叫茱
茗-正好在访问我，于是两个女人一起关心那个被她们都当作了精
神支柱的男人。

电视上的维远，似乎比眼前伸手即可触及的他更为真实。他的飞扬
的神采，敏捷的思维，被屏幕的蓝紫，特写镜头，还有反应很快但
是一直在插科打浑的主持人衬托得很充分。是谁说科学家没有表演
艺术家那么接近美呢？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的很多、很多
的FACETS，MOMENTS，CONDITIONS。。。无不表达着这些美的特
质：贴近自然，知识基础的广泛，聆听他人时的耐心和友好的回
应，严肃与浪漫的良好的比例，话语表现的适度，自信，永不停止
的自我超越感，关注事实但不涉及有可能叫特殊的人尴尬的范
围。。。

当他不在身边，便有一些宝贵的机会来观察他，思考他。维远这个
人，有点象经过了几代培养出的一个好实验室，他在没有特殊需要
的时候，自动地有一种极规范的节奏。每个星期一到星期五做什
么；每个星期六做什么，星期天做什么，了解他的人都可以猜得
到。记得朋友们和我都坚持认为他是一个很精神化很灵醒的人，可
是在认识了他这么长时间以后，我们却发现他的基调，原来是一个
很纯粹的"框架"，他的思想就装在这个结实而优美的框架里面，后
来，我们为他思维的慎密和尖锐所慑服，也开始花费很多时间关注
这个框架。他的很多貌似简单的行为举止，有很多层次和构造，有
一种工业社会甚至DIGITAL ERA的精确之美。然而，他并不喜欢做
作，他努力将这些层次揉合到自然的地步。

跟所有的"纯粹"的人一样，他热爱运动，而且常常煽动周围的人也
运动。他喜欢酷烈的色彩，喜欢纯净的对比，比如桔红与CYAN，
这似乎来自他父亲的职业和经历的影响。他喜欢与他在一起的人加
入这种酷烈；他曾经把我打扮成斑马一样一起去攀岩。冬天的时
候，我们所在的地方放着很多看起来很精密的运动用具：滑雪板，
冰鞋，冰凿子(他用这个来寻找结实可靠的天然冰场)，弹性紧身
衣。我的笔记本里，便夹着他这样形象的一张相片；他的光洁的额
头被阳光映得发亮，两个瞳仁反射着蓝天的颜色，富有动感的光滑
的运动衣紧紧地贴着两条腿，使得他的优美的腰腿部显出了惊人的
纯净的形状。我是个生在南方的简单的人，特别容易为寒冷地区的
复杂的隐忍的东西所吸引：那些与时节一起紧凑地运作的行动，人
自身的毫不拖沓无奈的调节，相对于热烈的南方更为睿智的思想，
可靠的适度的情欲。。。等等。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喜欢盯着维远看，思考这些东西，回味很多情
节，目不转睛，直到他忍受不了，要想办法把我折腾累了，泄了
气，不再叫他紧张。他说，你难道就这么愿意脱离自己的本性，化
入别人的领域吗？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不知道你得有多后悔呢。

维远就是这样，什么都看得透，却永远让那一层纱维持着，他知道
痴心的小女人是怎样的没有力气和聪明。。。甚至，失去了最起码
的自信。

。。。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刻，似乎是一个没有目的的时刻。金钱和各种生
活方式相当主动地来找我们，我们却多少有些退缩。正如罗马其实
并不是很容易到达的，如果真的有条条大道通罗马的事实，则罗马
就失去被人向往的意义了。人在没有办法选择的时候，可以被迫或
者自认为应该地活得很踏实；当人有很多选择的时候，人失去太多
的本身具有的能量去应付外来的INPUT， 人也许会变得不仅不踏
实，而且失态了。

维远很幸运。在他最为敏感，精力充沛的少年时代，见到了那么多
极端的东西－表面的非常完美掩盖下的非常分裂，表面的非常困难
挟持着的非常轻易；当然还有，爱与恨的好几种不可思议的排列组
合。他相当痛苦地经历了这些，当他成人之后，他变得极为从容稳
重，好像在最冷的地方，人们费了好几倍的精神和材料，修造出来
的那些房屋和交通工具，都是练出来的，到处都严丝合缝，每个关
节都不会在冷热的变化中变形。他的情绪是地壳表面下的岩浆，经
常的状态是在硬壳之下流动着，比重很大，密度很高，如果地壳薄
了，裂了缝，岩浆流出来了，还是灰色的，看起来很谦虚，但是如
果流经某些地方，则植物枯萎，轻薄的东西都会着火。

他当前的貌似简单正是来自他少年时代的复杂。他吃过了苦头，长
了抗体，现在回归了圆极状态，这种状态看来可以长久地维持下
去，直到极健康的他慢慢走向夕阳。

。。。

茱茗将她的身材遗传给维远：他的体态修长，曲线优美，有一些爱
奥尼一般的姿态。

这好像是一个规律：形象很男人气的男人往往性格外向，容易激
动，而形象雅致的男人往往性格内省，判断冷静有力。

。。。

今天我再一次翻开《白雨斋词话》，仔细体会批评家陈延焯那些精
妙的辨析。好像触到了他的思维的轨迹，那好似春日里循蝶的柳枝
或者春溪里逐花的清流的东西。它有时左摇右摆，有时腾空而下；
有时静候不动，有时神质飞扬。

我读维远，这似乎值得庆幸，因为浓纤如此的挚爱，尚未为痴沉的
生活所伤。他知道这个，他怜惜这些娇弱的东西。每次他从冰场回
来，常是我手指在琴键上已经飞得疲惫的时候，这时候他总是和我
一起坐到镜子旁，将他的脸贴上我的，叫我看看他的精气被引发出
来的脸和我的神思还没有回到现实中的脸，有什么区别。这时候突
然会有一种铅球一般的沉沉一击敲上我心，生命因此突然变得丰
满。

。。。

心与心的交流是一个POINT TO POINT 信息交换，似乎是忽略周遭
的一切的，只要那一个渠道是通的就行了。

****红霞满天2002/12/13****
红霞满天

纯真年代 第二十七章 神秘的、内省的

。。。

伊菲琪尼：

在我的胸中
一件英勇事业在砰砰起伏
我会难逃严厉的谴责
和深重的罪恶，如果我不成功；
我把它放在你膝盖上！
如果你象人们所称赞的那样真诚，
就请你援助我，
通过我来证实你的真诚！。。。

托阿斯：

难道你相信
连蛮夷都听信真诚的声音
人道的声音，而阿屈鲁斯
一个希腊人，反而不听信吗？

伊菲琪尼：

他们都会听信
无论生在什么地方
只要生命的泉源
在纯洁的心中畅流着

摘自歌德《伊菲琪尼在陶瑞斯》

。。。

当孩子开始认识世界的时候，他们发现事物之间的关系，当成年人
开始知道人生的极限的时候，他们对这些关系熟视无睹。

真正意义上的诗意，只能来自成熟的人，成年人，心态和体力都成
熟了的人。

在好奇心占据人的主要兴趣的时候，人是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潇洒
的诗意的。相反，他／她会被无穷尽的较真与沉重所制，将自己和
他人都弄得精疲力尽。而那些闪烁的优美的诗意，只好退居其次
了。

。。。

午后，无论在任何气候下的任何城市和乡村，都是个有趣的时刻，
在典型的中国大陆的任何地方。这一片广阔的大地，是一个巨大的
深厚的宝库，能承受不断的挖掘。中午是大地的呼吸。中国的午
后，不是那么冗长慵懒，也不是那么局促紧张，正好叫人从一段劳
作中停息，喘口气。

。。。

女孩喜欢侧躺着睡午觉。手臂交叉着抱在胸前。呼吸轻得几乎听不
见，幼小的胸脯有些起伏。洗得发白的蓝花薄被子搭在腰下面，露
出了轮廓分明的肩膀的侧面和肋部。

少年穿过梧桐的叶影，大步跨上小院深窄的，灰棕色的台阶。这个
小院有点象他的家。并非占据他的大多数时间的地方，而是他宝贵
的自主的心情所在之处，为此，他有些小小的私心。他希望这里的
浅淡的灰色一直不要改变。今天他从省队知道信息，他被选进国家
青年队了。他想告诉初初这个，并非很激动人心－因为在意料之
中，但是有点意思的事情。

他的兴奋的心情，很多的想要的说话却被安谧的小院平静下来，她
在睡觉。他不愿打搅她，便歪在旁边的大竹床上也睡。她的父母一
直是多么喜欢他，几乎把他当了初初的小哥哥来对待。他就着这种
自在，还有三千米训练之后的慵懒睡着，就连被子也不盖，全仗着
年纪小精气足。

。。。

那一只歌唱到"雪山，青草，美丽的喇嘛庙。。。来吧来吧，让我
们一起回拉萨。。。"

那一个小院，似乎就是他的雪山和喇嘛庙。

。。。

她好像懂得他。她爬起来，还没有完全睡醒，脸上似笑非笑，用了
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抠了抠他的脸蛋。他感觉到一些深深地置于调
皮之下的关心。他假装睡着了。想知道她还会对他做些什么。好像
象他这样没心眼的人也会天然地懂得一些神秘的节律；有些神秘的
力量，叫他真切地珍惜每一个时刻，在有她的时候。他似乎可以认
定，他如果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还是有一个毫不动摇的位
置，在这里。

她扯了扯他的耳朵，将小鼻子凑近来闻了闻，看是不是有很多肥皂
的气味。又歪着头细细地打量他的脸。他并没有睡着，他感觉到轻
微的呼吸的气息，有些温热。他那种持着的韧性叫他安静着，连微
笑都没有露出一点点。他听见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气叹了一口气，
跟着一面小帕子痒痒地盖住了他的脸。是她那张印着小姑娘吹蒲公
英的图案的手帕。他等了一会，确认她已经不再趴在竹床边看他的
脸了，方慢慢地睁开眼来，午后灰白的阳光透过手帕，眼角的余光
看得见她的影子，在厨房的角落忙碌，锅碗叮咚地响，似乎在给他
准备甜蔗汤，有些隽永的滋味飘过来，他于是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是一种青梅竹马一般的情景。朴素到令人不忍回忆。

。。。

我试着用各种奇异的笔法来描述他们的相逢，相守的时光。但是在
拿起笔来的一刹那，总是不得不放弃。所有那些王子公主神仙蟠
桃，似乎都是浮在半空中，只配当作背景。它们越是五彩缤纷，越
是苍白; 越是充满动感，越是落不到实处。再是精细的描述总是比
不上那些真实，正如对音乐着迷的人，如果要叫他去听别人的学究
气的介绍，他肯定是不耐烦的，这些被冲淡了的讨厌的障碍，还不
如干脆的粗野的禁止，来得可以忍受。可是这些谦卑粗陋的笔迹
呀，还是应该被神宽宏大量地允许着存在吧？　　

。。。

在十四岁那年的某个夏秋交接的时刻，他的一生的某些重要的东
西，到达了一个极点。此后的所有经历，再是戏剧化，都围绕着这
个极点而转。

。。。

长捷我的兄弟：我将这些长长的篇幅献给你，希望再现这些悲喜交
集的东西，能够延长你的生命，你真实的生命。

。。。

****红霞满天2002/12/14-15****
红霞满天

纯真年代 第二十八章 A Real Fantasy

。。。

他自己没留意到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了过节的习惯。大概从离开
祖国后不久。一种精神的长期的与肉体的分离，使得一个人总在着
急地寻找一些独处的机会来观照自己的存在。

在不少的假期里，他画画。天气好就出去写生，旅行的时候，一定
要抽时间画速写；他练就了一个寥寥数笔就抓住季节特色的本事。
金阁寺，北海道海岸，法国的向日葵田地，哥本哈根的美人鱼雕
像，都留在了他的画纸上。回去之后，他用很厚的粉彩，重新涂写
这些画。有时候，画都开裂了，出现一些怪异的网纹。他喜欢这些
复合的效果，越来越接近饱满的自然了。这可是多么令人欣慰呀。

在一些节日的活动里，他自己出去，个别时候在联欢会快结束的时
候回到会场上，给大家唱几只磁性的喜庆的歌曲。海外没有集体活
动的土壤，没有了伙伴，跳舞只好放弃。他是个好表演者，编篡舞
蹈却不那么在行。离开了早先的几个铁哥们姐们，便无法可想了。
其实跳舞还是他最喜爱的活动，说是运动也可以；运动毕竟离虚伪
的文明社会远了些，可是跳舞，身上可以着几缕织物，脸上也可以
有些不那么专心的表情，好像可以成功地掩饰自己的一些虚弱，有
那么些有如抽烟喝酒一般的世俗的乐趣。

更何况当他上舞台的时候，愿意裸眼上阵，连contact lenses都
拒绝了，这样可以朦胧地表情，给别人看，自己却屏蔽了一切反
馈。这就更加将这种运动个性化，自由化，表现主义化了。

他并非不知道有很多人嫉妒他，很多人为他疯狂。但是去
entertain别人，似乎很累，他宁愿麻木自己，不作反应。因为他
真实地尝过认真地主动地追随一些东西的美妙之处，便欲罢也不能
了。

看不见别人。

在舞台上，聚光灯总是将自己的眼前晃得白亮亮的一片，大厅里就
是如水泼浓彩一样烟云密布，是那种雾气中的江海的黎明前的氲
氤。别人看他的眼睛，在周正的眉骨下闪闪发光，秀艳如草上新
露，脸上总有一些温挚的笑容，正好将那些他擅长的神话剧表演得
如真如切。

他有几个经典的造型。他戴着商式的高冠，一袭长袍，站在烟雾之
中，手里举着呼风唤雨的权杖，面部在闪烁的灯光下明暗交替。或
者藏在雪白的面具之下，只有弹性十足的眼部和唇边的线条，与有
力而分明的体态一起，表达一些自由而自然的东西。他平时在朋友
中十分的随意可人，上了舞台，却生生地长了许多的高度和威仪，
以至于当解艺的老师见了他第一次之后，便暗自惊叹，居然有这样
一个天生就能表现transcending sense 的人。老师说，如果他
当初进了解艺，恐怕现在已经是跳摩非斯特的人选了。他蛮开心与
这位老师成为亲切的朋友：纯艺术家们总是那样一尘不染地热情友
爱，总是可以将自己从沉重的世俗中暂时拯救一刻。他有些依赖
他，有如当初依赖初初。老师代替了他对其他人的需要，使得他更
加地能够忍受孤独。

他们不明白这个。貌似坚强的小冠军心里有那么多软弱的地方，他
有那么多柔软的时候。他为春柳摇摆，为溪水跳跃；在黄昏的乡村
的炊烟中总是想象着自己轻身而化，在深浓的夏日谙时总是听得到
花朵展开的声音，也嗅得到那些迷魂的香气。

。。。

他形象多变。出去非正式应酬的时候，为了适应朋友，便搜出有些
呆板的夹克衫罩上，嘻嘻哈哈起来，胡说些大家都觉得轻松的温和
的粗话。上班的几天，在海蓝色的办公室里面，着了流畅的套装，
宽肩膀把人工的围合结构架起来，将肩部以下那些魔鬼般鲜活的线
条掩饰得彻彻底底。隔几个星期一次应景开party的时候，有松散
的牛仔和有机器人形状的teenager风味的裤子，把自己包裹成一
个看不出身分和年龄的国际分子。

只有在游泳池里是最真实的他。那是多么熟悉的多么亲切的地方，
水波如练，缠绕在渴望安抚的肌肤上：唉，那些全方位都有的温柔
的压迫，那荡漾着的，时而远时而近的，神秘的一些声音，那种随
便什么地方都不会再有的纯净的，色相千变万化的，蓝色。

他将韧带拉了拉，关节活动活动，轻轻地使劲，腹部和臀部的肌肉
立刻现出了铜色的凸起。双臂一张，一个燕飞就进了泳道。前二百
米是只换一次气的快速自由式，然后分别用蝶式和蛙式完成三百
米，最后换了轻松的仰式走着神浮完剩下的二百米。从池子里爬起
来的时候，有些乏了，懒懒地迈着长腿走回去，一爬到床上，就甜
甜地睡着了，微侧着身子，蒙在松而厚的被子里面，头发毛蓬蓬的
乱着，满足得象一只吃饱了的小狗。

这就是今日的长捷的一周的生活。

。。。

****红霞满天2002/12/25****

红霞满天

纯真年代 第二十九章　你的样子

。。。

初初是个一流的跳水运动员的人选。从形象上说，她有着一副最理
想的身材，结实的小腰，比例长长的腿，从素质说，她小脑发达，
平衡能力极强，而且永远在比赛的时候发挥良好，很少出现失误。
她还有着一种天生的亲和力，跟任何陌生人在一起，到任何陌生的
场合，总是能飞快地与环境打成一片。

那是一些多么迷人的样子。

朝霞掩映着高高的跳台，她的身影似乎合着风声熠动，圆圆的小头
上顶着个发髻，如果浮在池中向上看去，似乎感觉到那个影子会飘
然而来，无形。长捷喜欢在老师管不着的时候，潜水在池中等着她
跳下来。他好像有些恐高症；他潜意识中老想体会一下跳下十米跳
台的感觉，他于是反复地琢磨她卷着风声扑通地扎入水中的时刻，
想理解那颗小脑袋里的一切。或者更准确些说，自然与她吧。他总
也看不够，看不够。眼睛里慢镜头放了多少次，数也数不清。他就
是喜欢，那种轻盈，轻巧，轻轻的，淡淡的，有时候朦胧间她化成
了自己的意识，只要他望一眼，那干净利落的一整套起跳，翻转，
伸直，压水花，就会如精确的程序一般完成，然后看着一个影子跃
进水中，四周一下子激起密密麻麻的气泡，变得不透明了。

他于是游过去拉了她一起浮上水面，两个影子竖着腾挪而上，周围
的气泡唱着奇异的歌儿一起浮上去，他们好像是一对生在海里的小
人鱼。

　。。。

不幸的是，在第一次参加全国锦标赛的预赛的时候，她受伤了。踝
关节严重扭伤，经过治疗也没有用，她的运动生涯似乎从此就该结
束了。

爸爸妈妈守着她治疗。爸爸为此掉了好几次眼泪。他的心肝宝贝，
本来会帮助他实现自己的冠军梦的。初初很天真，她不知道爸爸会
这么在乎这个。她在病床上还可以翻跟头，似乎没什么变化。她安
慰父母道："大不了我不跳了，我不是还可以画画吗？"

是的勒，她现在有更多的时间来画画呢。那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美
丽得很，使她感到由衷的充实。

。。。

初初"好了"，出院了。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她受伤了。她自己才没什
么着急之处。她才十三岁，还没有懂事呢。只有很小的一圈人为此
扼腕叹息。

就是长捷，也没有意识到什么。她再来训练场，不再跳了，只看他
们。他以为她只是在休息。她照样那么活泼，精怪，照样喜欢踮着
脚用前脚掌走路，只是不能象以前那样坚持得那么久了。

她仍然欢喜在草地上翻跟头。这是他们在那个繁花似锦的地方最爱
的活动。他漫步在花园中，她围着他翻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跟头，
然后瞅准机会，一个倒立将一条腿举到齐他眉毛高的位置，搭在他
胳膊上，他就伸出另一只手提起她的臂来，她单脚脚尖着地，摆出
一个展翅飞燕的造型来。

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小脸迎着阳光，温柔的阳光将她的长睫毛投
影在脸蛋上，形成两排颤动的浅的影。她这样站在足尖上，背部绷
成一个反弓形，正好后仰的额头齐着他的头顶，身上优美的曲线，
相映了同样优美的他的，真是一副绝佳的剪影。

。。。

长捷记得那年市面上第一次有了缎子面的体操鞋，他的父母买了一
双叫他去送给初初当新年礼物，她那个欣喜的模样。她将鞋子抱在
胸前，开心得说不出话来。

王老师在旁边看着，心里绞绞地痛。女儿不知道，练形体是为了跳
水，跳水是为了得冠军，水跳不成了，练形体还有什么用呢？

就是在这一天，王老师夫妇决定把女儿带走，离开这个城市，也让
她离开小朋友长捷。

。。。

他们已经看出来两个孩子之间的深深的依恋，也看出了长捷这个孩
子的锦绣前程。他已经开始展现巨大的潜力。他非常的
rigor,flexible,stubborn,reflective。他训练起来心无旁鹜，比
赛的时候象回到了家，吃起苦来，从不抱怨。一个优秀的游泳运动
员的素质，莫过于此；再加上天生的身材的优势，他成为一个冠
军，不仅势在必行，而且指日可待。

王老师是一个非常qualified的教练。在他心目中，造就一个优秀
的冠军，是他唯一的人生目的。他爱自己的女儿，也爱自己的高
足。他非常担心长捷的前途遭到失落。以他的人生经验，似乎成为
冠军的可能，与人生的享乐，一直是不相容的。

。。。

这就是长捷与初初生离死别的缘由。

初初的父母并不知道，他们的好心，偏偏彻底毁灭了长捷和初初可
能有的终生的幸福。

。。。

历史是一个巨大的森林，有着吞吃一切的本领。当我们迷蒙在其中
寻路的时候，有那么多的危险在考验我们：陷阱，沼泽，兽
穴。。。终于我们走出了森林，站在了山顶，回头望去，那里却只
是一片摇摆着黄叶的树顶，来时的路，似乎已望不见了。

****红霞满天2003/01/20****
红霞满天

纯真年代 第三十章　你的样子（续）

。。。

我写东西，大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万籁俱寂，似乎冥冥中听得见
血液在身上窜动。这一篇文字，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和理由，似乎
只是自然的生命的说话。我在里面总是在寻找美的东西，可是写这
些的时候，心内有种莫名的恐惧。不知道是不是来自美的自身。就
这样慢慢地走到了第三十章。以后会怎么样呢？理性告诉我不知
道，我便随着心的召唤落下笔去。

。。。

世界上有一些好地方，并不是人人都知道的。它们不是巴黎那种华
美，也不是北京那种庄严，而是难以言传的一种贴近人的亲切。它
们没有被过度的交通，大量的人流所堵塞，也没有被不理性的装饰
所扭曲。那里的人有一些倔强，一些自发的聪颖；一些胆怯，一些
韵致。城市周围有些自然的风景，里面有些真资格的古物。有一些
女人，不管年龄多大，什么身分，总看起来有模有样。长捷长大的
地方，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

长捷终于有了一些自己的时间，工作安排得顺利多了。他想着回故
乡去瞧瞧。

当飞机一冲进层层积云，就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冒出来。飞机接近地
面的时候，到处的竹子丛林，润而不湿的空气都那么全方位地扑面
而来。他禁不住，每次都是，留连在窗户边，仔细地看：长期的单
身生活使得他对什么都不着急了。他现在更加接近纯粹的自然。他
一边任窗外的风景扑进自己的眼帘，一边任无数的镜头闪回在自己
脑海。

二十一世纪年初，那座城市已经有了很多的变化。过去的儒雅和沉
郁还在，新的年轻的大块头的房子在飞快地兴起。美丽的妹妹似乎
少得多了，装扮入时的中年妇女多了起来。长捷看女孩子眼光很锐
利；是因为他的工程专业和运动的双重训练。他有些失望，似乎从
外地回来总是更渴望见到一些原朴的东西。

。。。

他记得那时候很喜欢在田野里玩闹。他和初初都有点长不大；他们
在暖的万物勃发的早春，总是坐不住。他们会在下午最后一节课
上，就磨皮擦痒，丢好眼色，一下课就直往郊外跑。

那些苦香苦香的油菜花，满视野里散乱地摇晃着，一片黄莹莹，时
不时的有一条条的高高的豆架子站着。他们在里面钻，傍晚天光忽
忽地暗下来，没人看得见。那些野虫子瞿瞿地怪叫，脚底下一滑一
滑的是春天的发育中的田野。

那时候一环路还没有，那里只是一些农田，间插着纵横的阡陌。到
处都是黑灯瞎火的，很是怕人。只隔了五十米就有住家户了，窗户
里有些暗的灯光，可是身边，却很吓人呐。

走着走着女孩就走怕了，他也怕了，突然一激灵两个一前一后的疯
跑开了。跑到天光稍微亮些的地方，相对着一看对方那付胆小样
儿，都带着兢兢战战的声调狂笑起来。

。。。

他记得他们有很多共同的地方；怎么会不呢？实际上，他的开始懂
事，智力的开发，体能的发展，最快最实在的时候，都是跟女孩一
块的。他和她在这些地方几乎没有距离。他看着她，她看着他，长
大，直到他长成一个大人。

他们就这样一处吃一处玩，相互没有任何的秘密。他们常刻薄对
方，会说这样的话：你的鸡腿！你的歪嘴！鼓眼棒！大屁股！他们
在学校里老实些，在训练场上会闹得很离谱。有一次长捷着了初初
的道儿，给拉了腿跌进池子，再有一次被她骗上了十米高台，吓得
在上面索索发抖。就是在那他发现了自己的局限，也发现了这个女
孩非常不一般的地方。他无意识当中些微地发生了些紧张。

初初喜欢亲热他。她喜欢他的所有的地方。包括他那只形状特别的
鼻子和有些模糊的眼神。训练晚了，其他人都走了，王老师还在房
子里收拾泡沫板子，她就有点贼地坐到他身边，去挤他，召他来打
小架。

打着闹着，初初就喜欢捏他的肌肉，总是很认真地说你真结实，真
结实。他就起了一些奇怪的激动，好像没有什么理由似的，她踮起
脚张开双臂，他就小蹲一下，把她背起来，跟拎一只小猫一样将她
的肋骨抓住，横放在肩头；他发达的手臂和肩膀很有力气，他就原
地转起圈子来，转得很快，直到她叫嚷开来，声音高起来又低下
去，似乎变得带了些哭腔。他就心疼了，把她放下来；发现她并没
有转晕，他竟然忘记了她的翻跟头的本事，她一落地就咯咯地笑起
来，跟屋檐上的风铃一样脆响。

。。。

他不会忘记，他记得离别的那一天。他速度是多么快，可还是晚
了，年幼的他无法停止启动的车，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地启
动，在自己眼睛里变得无比重要，却越来越远。

多么清楚的画面。初初的一张脸被泪水浸得有些变形了。看起来很
是异样。

可是隔着玻璃，他无法同她交流。那是多么可怕的隔离，他从来没
有想过突然会有这样的东西重重地落在他身上。他眼看着那扇玻璃
闪着冷漠的光越来越小，离他而去。

他的心子整个被带走了。

从此他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他的所有的品质，他以后的所有
的金光闪闪的东西，似乎都是虚幻，他的俊秀的脸永久性地没有了
表情，他的许多的metals，神圣的桂冠，全部变成价值连城的废
物。

。。。

****红霞满天2003/0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