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6-10

纯真年代 第六章 斯堵波影 ("阿拉葛瑞"之续)

红霞满天

。。。

曼陀罗，我心中的曼陀罗。。。
。。。

父亲和母亲终于分开了。这之后的日子突然入了一个梦，时光全然
停滞，而场景仍然鲜艳。

母亲变了一个机械的如塑料花的摆设。她在医院承担了加倍的工
作，回家之后做家务，整理东西直到深夜，直到维远抵抗不住睡魔
而迷糊地睡去。

父亲专门回来一次，跟研究所谈，希望保留这套房子给妻子，由他
自己慢慢地把钱付清。最后所里只答应，可以让维远母子住下去，
但在适当的时候，他们有地方可以搬出去了，就收回房子。所长强
调说，这是国家分配的房子，你人走了，理应是要退的。所长很难
掩饰他的喜悦，这喜悦已经淡化了父亲现在的风度对他的刺激了，
因为父亲决意要离开，那么很快，所里的项目就完全由他说了算
了，还有一大群年青的研究生，会为了导师的声调和书法激动的轻
狂小子姑娘，现在得给他老老实实地回到严肃的学术道路上来。

维远和母亲还是那么亲近，现在甚至每天下午他会准时回家，陪母
亲散步。他在西大营前的大街上，一定要拉着母亲的手，叫看见的
护士阿姨们大惊小怪地夸。他常想，母亲还是太瘦削，脸也太白，
是没有意大利的胡里娅有魅力。年青的他并没有关于时间和历史的
清楚概念，他在时间的横断面上思考历史的东西，不免把自己绕进
去，糊涂了，也单纯地坚定了。

。。。

三、四岁的时候，母亲常常着了纱的衣裳，夏季里把他放在凉床
上，前前后后地忙，作莲耦炖排骨，绿豆汤，等着父亲下班回来。
他爱哭闹，也爱拿小爪子挠破了自己的皮肤，这时候母亲就把他抱
得紧紧地喜欢，吻他的耳朵。他就眼角挂了泪珠儿地高兴着，在凉
床上滚来滚去地耍赖，伸了小脚上去把母亲的宽领子倒勾下来。

父亲一直很嫉妒。除了他和母亲之间的心灵上的零距离，大概还因
为他长得实在很象母亲，除了体格继承了他自己的耐力，脑子继承
了他的智商，一个模子却是完全从母亲脸上，身上，手脚上刻下来
的。

就是如此相象，连表情都一模一样：当他真心地笑的时候，总带有
一种害羞的表情。

父亲年轻的时候访问杭州，竟对这种表情着了迷，欲罢不能之下，
只好把母亲带到北方；她就在风与沙的打磨下艰难地保留着这种表
情，直到前几年去了京都，发现皇城根下竟有些心灵的角落留驻的
地方，她便渐渐地有了些真实的活力，也习惯了时时地参与同事们
的打闹，和疯言疯语了。

父亲离开的时候，还是担心维远不再理他，维远说，我把你当哥们
呢，跟哥们就不会翻脸的。父亲看了妻子和儿子的生活环境，心里
很不是滋味，所里连这个小房子也要收回去，妻子工作的医院不会
给单身女医生分配房子，这很不好办。儿子还有两年才能毕
业。。。幸好那还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上大学是免费的，但
是，航模是没什么机会　造了，曾经流光溢彩的一些东西，就象大
一的时候的第一届大学生艺术节，那么叫人记忆犹新的时时刻刻，
被关进了古老学院的沉重的大门后面，似乎变了遥远的空洞的说教
和了无生趣的文字。父亲很心疼维远，伤感从此不能感受到自己的
影子和自己一起飞的骄傲，伤感这种心灵被撕
裂的残忍。

还有那些遥远的爱情，被清风荷影带来包围了人，又随着季候慢慢
地去了。

。。。

维远陪父亲出去和老朋友见面，告别。最后坐了公交车送他走。在
知识分子圈子里面，父亲的才华和温厚是卓有名声的，饭桌上，客
厅里，老朋友们会真心地佩服父亲，他们用了巧妙的言辞谈论这些
人：邓稼先，钱学森，梁思成和梅兰芳，没有葡萄美酒和枝形吊
灯，只有简单的菜肴和瓜子，几根国产烟，还有科学家们纯粹的具
有渗透力的理性和感性。看着父亲在公众面前神采奕奕的样子，听
着他现在准确流利的英文，维远觉得父亲给予他的自豪感与家庭破
裂的痛苦紧紧的纠缠在一起，使他难以呼吸。

少年象所有的同龄的无产阶级子弟一样，天生的希望众生平等，但
是他的心目中有大海和小飞机给他种植的对个性的需求；因此他为
杰出的东西所感，他不自觉地爱这些，并把这些自然地放在了日常
的起居中。这样的一个他，和一个出色的父亲出现在任何场合，都
是那么的引人注目，和令人羡慕。

当回到母亲身边，他马上被她的周到和干净所俘虏，愿意永远留在
无尚温暖的童年，永远不要长大，永远这样不分彼此。他隐约的相
信着，世界上会有一些人和事会让他永远和母亲在一起。

。。。

/此章结束/

注释：

斯堵波，佛教的宝塔。

曼陀罗，印度玄学中，世界的图象。

****红霞满天020622***

纯真年代 第七章 秋杨呼啸

。。。

感谢巴，你现在沉浸
在友谊的光辉里，
蜡烛燃烧着，纵然象流泪，
且尽情欢乐巴。
(哈菲斯，波斯)
。。。

音乐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的原理是那么简单，可是变化可以无穷
无尽。我们纯真的姑娘然然，到大三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
的小提琴手了。她将高难度的帕格尼尼演绎得很好，这部分得益于
热爱她的父母的不倦的培养，部分得益于朋友们，尤其是近一年来
出现的长捷的良性的刺激。

他和她很不一样。但是他给了她年轻人最需要的一些东西，比如，
鉴赏，又比如，骄傲。他不会无原则地崇拜谁，因为少年时代的训
练教他集中注意力在超越自己，因此他能自然地鉴赏别人，而不是
简单地欣赏；他有着一些深刻的自信，因为他的超越来源于自己的
点滴运动，而不是爸爸或者其他什么所带来，因此他知道自信的份
量，而且应该怎样表现这种自信。

然然委实是个优秀的小女人。她的生活在皇城根下的父母是这样的
爱她，让她健康而自我，她的手指如同开放的心一样发育健全。她
理解长捷这些，她甚至比之于长捷，是远远的，更为聪慧和无私
了。可是她是一个古典的小女人：)她为女人的直觉所推动，喜爱
壮伟的东西，如同他的轮廓所唤起的心中的情绪，他身上的荣誉，
还有，非常简单，他的隐约在长袖下面的肌肉和气力。手里的跳动
的音符，似乎一面对了他，就变得结实有韵，那些随着细弦悸动的
心灵之光，在他的耳朵的低回应答下，会向着白墙投了磁性的影，
从而有了生命。

一个优秀的女人真心爱上了一个男人，这可以是一场悲剧的开始，
尤其是在她年青的时候。她的情欲还不能从精神中分离，她的一切
灵感的来源，会被她自动地归结于应对着自然之节奏的她的新鲜的
肉体。

然而，该来的就让它来罢。我们为什么要逆天而行呢？奔跑，歌
唱，疲惫，大笑，伤悲，这些本是我们的天性，为什么不能让它们
自发而出呢？且给它们渠道，且让它们倾泻。

又是一个para-dating。众人和个人混在一起，大事和小话题无序
地交错。中国式的时间迭套开始对灵醒的然然发生副作用了。她突
然从音乐的严格和从容中逃离，她找了个理由把长捷拉出群人，跑
到了西区的大操场。象那个年代的京都女孩子一样，她关心将要毕
业的长捷的去向；她不免冒出一些京都人的"优越" 来，说长捷应
该想办法在京都找个地方工作，她是要求了她爸爸动用关系给找路
子了。

然然心里简单至及，她所想的没有昨天没有未来，只想着要离他更
近，更近。年青的她在迷乱中挣扎，没有任何办法平静自己，更没
有任何办法面对着如此靠近的脸庞，在夕阳的照耀中简化成一个
siluette，而没有任何行动。她并没有流泪的习惯，因为一直坚
强，也没有暴露自己的习惯，因为一直有着严格的家教。但是长捷
的反应很莫名。因为他并没有想到这些，他甚至迟钝到不明白然然
的大串表白到底意味着多大一件事。这很应该怪他的运动队背景和
学院背景，因为这两个地方基本上都是教人忽略社会上的一切的。
他也是简单的心里面，除了欣赏然然，并没有意识到一个人民大学
的高才生，有着高雅的特长和外交官一般
的风度，还有一个九级的爸爸，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子能给他的未来
带来什么。

然然对这个打击并非毫无准备。长捷上课去了之后，她便在大操场
边凄黄的灌木边的长椅上坐着，直坐了一整夜--除此之外，并没有
想到动什么小手段去刺激起什么。

造物并非无情，上帝也不冷漠。造物给了我们五色的土地，上帝也
给了五色土地巴比塔下的人群。然然竟在躺倒长椅的时候把钥匙串
丢到地下了，她只在清晨的失魂落魄之中回到白石桥。

象所有的年青男人一样，长捷惧怕女性实在的气味，但是向往她们
的印迹。第二天早操之后，他不免自顾自地散步到那个地方，无意
识地去寻找些什么，就看见了这个钥匙串。一阵担心升起，年轻人
还没有学会把自己和别人交换了来理解事件，他是为了一些直觉，
决定要关心一下然然。

他打电话过去，宿舍的老师接了上去，说然然病了，在校医院。他
旷了下午的机械实习课，跑到白石桥，其他的同学和朋友已经走
了，一碗疙瘩汤和一副天津烧饼正放在床头柜上冒着热气，然然同
宿舍的一个姑娘正和护士说着什么她的父母都出差了之类的事，看
见他来，平时的微酸和调皮竟没有了，把床上的然然摇醒，说，吃
饭了吃饭了。

然然的脸是高烧之后的黄白，她的呼吸有一些干燥的气味。京都的
秋天，总是干爽到到处都会起静电的状态，在设备和环境都简单陈
旧的校医院，失去了活力的然然是这样协调地从属了这个情景。

是那种现代式的简单。说不清楚是个什么颜色，周围的声音是有
限，一切行为都由规律而控制，躺在发黄的床单上的病人，看起来
很可怜。她的粉红的双颊消退了，铃子一样的脆性的声音沙哑了，
顽强的个性也被遮盖了。她睁开眼睛看见了长捷，马上想做出一个
坚强的样子来，要挣着起来，把宽大丑陋的病员服捋到腕子上，要
坐起来。但是头一昏，又躺了下去。

长捷的堤坝终于崩溃了，心中一阵不忍，他将她拥抱了，他一下子
忘记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他的最敏感的神经被一个遭了风雨的花
朵所牵动，他只想到需要尽自己所能来安慰这个虚弱的姑娘。然然
在他的粗忙的臂膀里哼了一声，她努力着要表达什么，长捷终于理
解了她，他用了温柔的语调说，你想睡就睡，想不吃就不吃罢。然
然便在这样的抚慰下闭了双眼入了黑甜乡了。

这时候窗外的高秋呼啸起萧杨的银色，好象天在自言自语：为什
么？为什么？

这就是长捷的第一次婚姻的由来。

****20020722红霞满天****

纯真年代 第八章 浅苇深潭

红霞满天

。。。

象一个真正的大部头小说一样，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们的两位主角
也应该见见面了。

。。。

这几天一直下大雨，我曾经站在大雨中的凉亭里，仔细地观看亭檐
下雨中的景物。雨激起一些暧昧的气味，将新发的芙蓉花包围得垂
了头，看起来竟容易亲近了。他们的带着些微的金色和叶脉的多角
的叶子，不均匀地透着日光，散乱着，和着重瓣的花儿们，摇摆出
一种令人心悸的魅艳。

。。。

十年前，当维远上大三的时候，他参加了一个大学生夏令营，去青
岛旅游。是一个高校联合行动，除了京都的若干大学的人，也有天
津，哈尔滨，石家庄，太原，西安来的人，甚至有一个三人小组，
是香港理工大学的师生。

这一年，维远如常地孤傲，却周到；家里生活很简单，他有很多的
时间滑冰，在冬季开心地去到野地里，在夏季就只好每周两三天去
体育中心的室内场，在那里可真是憋得慌！他就想，什么时候能够
在阿尔卑斯那样的天地一体的大冰雪场里面玩就好了！他一想这
个，就忍不住地念叨那段有名的话："我站在阿尔卑斯之颠，前方
是德意志，左边是法兰西，右边是曾经的罗马帝国。。。"

[NHz按：好玩！典型的少年心态！什么时候都要把酸东西弄进脑
袋乱激动！]

而在这个夏天居然要去海边了！去夏令营！

。。。

他遇到了长捷。在海滨浴场，长捷在和几个小子姑娘玩沙滩排球。
他的黝黑的脸暴了小皮，看起来有点野。有人拉了维远去长捷身
边，是辅导老师，一个年轻女性，她说我得介绍你认识我们的小冠
军。

维远有一点点不愿意，觉得这有些庸俗。但是他的婉若的心灵不允
许他露出什么不耐烦，他记得胡里娅，他最爱的母亲的情敌，那种
淡定和从容，他不自觉地学会了。

长捷和他打了招呼，听说他的航模特长，还有在学生中的优秀，三
年级就已经被决定要保送中美联合培养的研究生了，有些憨厚地
说："那你比我厉害，我还得考研究生呢"。维远突然觉得有些喜欢
起这个家伙来，因为他和自己很不一样，几乎让他产生不了任何障
碍。

他就加入了沙滩排球的队伍，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集体活动少了
些，好象在鼓噪的球场上是个局外人一般。那长捷则正好相反，他
若是静着，只是一个女人喜欢的肌肉发达的雕塑，可是一运动起
来，全身上下都是激情，好象要把一个球场和其他人都带活了。

(长捷长得很象道明寺，我有说过这话吗？？如果以前不知道的，
现在就知道啦！)

。。。

长捷甚至有一个"女朋友"。然然也是一个代表，然然她们学校人口
少，待遇好，给配备了崭新的帐篷和床具，她自己也打扮得跟明星
一样，质量很高的绵的纺织品运动裙子，一身配得谐调的背包，沙
滩运动鞋子，在那个时候，可真是了不起的漂亮。她跑到球场来看
他们，当啦啦队。两条长腿露着，裙子卷到大腿，几乎要露出一点
小屁股。她大概是看不惯长捷的朴素，竟把他的旧书包扔到营地，
把他的食物全数放进了自己的包，拿到沙滩来给他吃。

维远觉得然然挺象自己的，都那么白晰，干净，表面大方，心里傲
气，讲究，不爱说废话，特注意自己的形象。然然请他一起吃饭，
他发现她知道给长捷准备双倍的饭菜，很懂事。那些自己身边的十
八岁的姑娘们，除了会叉叉巴巴地争强，什么都不懂，连做出可爱
的样子都不会！都是装的！真够呛！争论的时候，别人已经累了，
还继续争；一会假装淑女，别人都要启程了，还在那描眉毛！一个
个毛糙糙的跟青皮涩橄榄一样。

维远并不知道他自己原来是个非常特殊的人。如果一个男人一直有
一个极爱他的妈妈照顾着的话，他对很多事物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他对人情事故的处理，也会自然成熟得多。然然也是个很特别的女
人。象她这样出色的年轻人，她的做人之本是自我的实现，所以她
是没有一丝俗气的；所以，她就这样自然地，不自觉地，爱着长
捷，也可爱着。

维远在夏令营中象个贵族，因为他的神秘，那个总是整整齐齐的男
生，穿的衣服有点怪！皮肤白得可以！说话的声调象个丫痞！有点
在勾搭别人！女孩子认识了他，就会为了他的很含蓄的笑话和机锋
而兴奋，特别是解艺和中美的那几个，都忙不丁丁地来约他去打
牌；一边打一边说点文明的笑话；还都喜欢和他一家，因为他的数
学和逻辑实在是太好，打起牌来他是个无冕之王：他知道这一盘是
该赢还是该输，如果为了平衡力量，叫哪个女孩子赢，他就故意叫
她赢。解艺和中美的女孩子反应明显没有自己学院的女孩子快，也
不很好强，所以逗着她们玩很轻松。

。。。

周末就要演出晚会了，他自己不会什么唱歌跳舞的呀，可是也被拉
去强上了贼船了。

长捷和然然他们当然是没得跑的，他的舞蹈和她的小提琴独奏，是
压轴的正宗节目。那天刚看完长捷的蛇舞，维远正在努力思考，这
个模糊的被五彩的灯液冲洗着的形象，在自己心中引发了些什么感
受，辅导员就跑来抓他，非要让他表演节目。他面皮红了，一下子
羞成一个小傻瓜，巨大的一个老别墅的大厅里什么都静止了，自己
好象成了一个小丑，有人还专门把灯光打到他这边来。正尴尬间，
然然跑过来，附着他的耳朵说，你有带航模吗？有带就表演那个，
没有就表演说英文。

他于是就着然然递来的麦可风，说了一段莎翁剧本"王子复仇记"
的片段，就是哈姆雷特遇到父亲的鬼魂的那段，先用英文，然后用
意大利文，最后翻译成中文。大学生们大多数没听懂，只是在最后
的中文一段，发出真诚的掌声；维远便如释重负地坐下，与旁边的
同学继续小声的交谈，用了他的声调有些怪，有些京痞味道的口
气。可是那几个香港的学生听明白了，他们一下子喜欢上了他，几
个人横插了大厅跑过来要认识他，之后就是一阵强度很大的谈天说
地。他们的丰富的性格，开始真切地影响他，他的意识到自己的多
重性之后产生的慌乱，从此有了被研讨和理解的同伴。

。。。

夏令营结束的时候，舍不得分开，丫痞维远和香港来的朋友，还有
解艺和中美的朋友闹成一团，甚至有个中美的女孩喝醉了，在他的
身上用鼻涕酒水抹了一个遍。他正用了非常的耐心拍着这女孩哄着
她，口里呱呱呱地说着各种甜蜜的赖话，门口然然来跟他告别；后
面站着长捷。

维远的眼里，这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伫立，他简单而深沉，她温雅
而紧张；她的颇为美丽的模样看起来虚飘没有着落，他的正在成熟
的充满男人气息的脸庞似乎难以触及；她如同一棵雾中的浅苇，他
则是那透明的深深的潭水。维远懂得情爱，他是生来就用脑子去理
解世界的，不需要实验就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他为自己的直觉沉吟
了，心里把这两个人当了亲近的朋友，更把善良的然然当了妹子一
般。

他不顾自己衣服上的肮瓒，去拥抱了他们，并且怀着宽厚的同情，
温柔地吻了然然的嘴角。他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回应，如同一朵花
苞在晨曦中颤抖，舒展；他心里想，真实-实在、想往的-想到的、
天然的-自然的，所有的这些，怎的这样叫人迷惑呀？真希望什么
都可以再简单，再简单一点呢。

[南海子：

你时常孤独吗？你是不是经常因为好朋友或者家人突然和自己离心
离德而慌张和愤怒？

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有两个，一是时刻保持其他的可能性，千万不
要为了一件事和一个人把其他的都丢弃了；一个是简单地习惯孤
独。你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只有神和自然能真正地容纳你，
陪伴你，而你自己的鲜活的感官，你需得学会怎样和它保持距离。
可不要被它控制了哟。]

****红霞满天20020804****

纯真年代　第九章 烟雨朦胧

。。。

长捷开始跟着然然去见她的家人。他根子里是一个好脾气，也很少
想到有什么事情会叫自己尴尬。那天在那个古老的四合院里，却是
尴尬了。

是高秋了，京都的天蓝得发青。杨树沙沙地晃着，建军节的小红旗
小盆花还放着，到处都有一些豪迈的意思。他们到了西四附近的一
个胡同里，进了一个大院。

还在照壁前头，就闻到一股极甜，极温的气味。是桂花，这样的
早，是桔红色的金桂，伸出点点的来，给浓绿衬托着，象是在南方
了。长捷突然心中一动。

然然的妈妈在家里，一个年轻的颇有姿色的妇人。见到她，长捷就
明白了他的女朋友是什么问题。如果说她妈妈是一道原汁原味的好
菜，那么然然就是一个年幼的，还没长到位的复制品。他看到这妇
人向他打招呼，给他沏上茶，顺手在茶碗里放了些茉莉花，还道歉
说这里的茶碗太大了，就凑合着用吧。她在屋子里走动，他就有些
楞神地等着她的下一句话。似乎每句话从那边出来都意味着什么一
样－他的注意力居然跟着那人影飘飘荡荡。她穿着很厚的真丝绘的
长裙，手腕细细的，脸上表情看起来很朦胧，就是那种叫人心中满
溢起什么那种朦胧。他出神了，浑没有意识
到老头子也回来了。

然然不好意思地拉拉长捷的袖子，提醒他老头子回来了。老头子却
很潇洒地大声说，没关系没关系，不喜欢我这个老婆的男人我还没
见过呢。

然然坐到老头子身边，膘着他的胳膊，帮他点烟，他一身整洁的西
裤衬衣，但是一坐下来，两条腿端正地叉开着，眉头上一道白痕，
还是有军人的气质。

他们一起吃了顿饭。是非常家常的菜，红烧茄子，西红柿炒鸡蛋，
木须肉，紫菜汤，酱的宝塔菜。他们一家人现在坐在一起，就看出
来了女儿象爸爸的地方。她是块头象，身材象，开朗结实，模样是
妈妈的。

老头子看来对这小伙子很满意。长捷其实是一站在哪里，哪里就篷
壁生辉的那种人，他一微笑的时候，两个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在
长辈面前说话，则显得一点都不油滑。很明显老头子对这小子没什
么男人的仇恨心理，他只是自然的接受了他那种异常的风度，他对
女儿说，这小子不错，挺老实的，没坏爱好，比你哥强。

长捷简单地想，她哥哥不知是怎样一个混子呢？

。。。

母亲和女儿总是亲密的。应付完老头子，就是母女俩说悄悄话的时
候。母亲的自己的房间，小而整洁，挂着她和老头子的结婚相。老
头子那时候看起来才四十多，一个英挺的模样，穿了西装，有些不
协调。她的媚脸则顶着纱网的帽子，很有些古典的局促。然然说，
我妈妈真美，是不是？长捷啊啊地答应着，心里早跑远了。

［英武：

在这个时刻我终于意识到世界上有一些绝对的东西，它们是不以环
境和时间而转移的。］

母亲说，幸好你长得象我，否则不知道该有多伤心呢。然然说，妈
你怎么又唠叨。你这样子对得起爸爸吗？她是半开着玩笑地说；因
为母亲的小心眼并不是今天才出现的，她早就习惯了。这段时间和
长捷的交往，更让她理解了母亲的心思了。原来她有过一个很儒雅
的爱人，却给文革初期的混乱给冲散了，他出国失了踪，她就嫁了
年轻有为的丧了妻的部长。她这时候端详着长捷直看得他不好意
思；她带着些情绪说，你比他还要壮实些，真是个好小子。然然就
欢快地依着母亲，摇晃着身子，撅着嘴表现着调皮的满意。这就是
环境的力量，竟然可以把有瑕疵的情态调和了。

。。。

长捷没有想到，他竟然和然然的哥哥成了朋友。

大哥长一副京都男人常见的缺乏血色的白皮肤，身材中等，因为长
期抽烟喝酒看起来有些颓废。眉毛头发淡淡的，胸脯几乎没有肌
肉，衬衣于是空荡荡地挂在扁瘦的肩膀上。他的房间里有很多东
西，一套大音响，一个脚踏健美车，几张西洋女演员的大幅海报。
他在黄昏不出去的时候，会放唱片来听，他最喜欢周璇，他说那是
个纯粹的金嗓子。

然然和他不很亲密。他在十岁上母亲去世了，父亲又把然然的妈娶
回家，中年再婚，事业也顺利了，一门心思扑在小家庭里，对年轻
老婆和娇气的小女儿特别关心，对他的管教自然少了。

大哥经常对然然说，我不是喜欢你，我连自己的亲妹子也懒得喜
欢，不过你跟我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一荣皆荣，一损皆损；所以我
得管你。然然对他这些也习惯了；京都的人都这样，喜欢时常做出
一副爱谁就谁的样子，但是到了关键时候，还是有些人情味的，并
不冷酷和残酷。她和大哥说话也总是骂骂咧咧的，和她在学校里那
个小公主的形象简直是判若两人。

大哥象很多这种家庭出来的男人一样，娶了一个漂亮的，个子几乎
跟他一样高的，心里顺从的，表面傲气的，知识水平不高的市民家
庭出来的女子。他背着她出去交往很多女人，但是关系放得很平，
她们很少闹进家来。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虽然从陆军学院退学了，经贸大学也六七年才
勉强毕业，却有种阴险的成熟。他偷偷地利用父亲的关系做生意，
并且在香港搞了退路，平时在人前毫无纨裤之气，相反把坚决反对
他的事业的老父亲瞒得结结实实，与后母和单纯的继妹则处得井水
不犯河水。

见了长捷几面之后，大哥对老头子说，这个人是个可资培养之材。
这事情大家思考，到底他是什么地方给人造成了这种印象呢？这
事，实在是连长捷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呢。

。。。

大哥的小提琴拉得比然然还要好。有一天心血来潮，他非要陪两个
小人去学院参加活动。他们搭了父亲的雪铁龙去到学院门口，一起
走了半个小时才到达教工俱乐部。长捷帮他拿着提琴盒子，他一路
走一路怪声怪气地抱怨路太长，门卫太讨厌，然然就很不高兴，只
心疼拿提琴盒子的人。大哥看了出来，翻着白眼说，他帮我拿拿东
西，又～怎么啦？他大哥配zhei个，你个小丫头懂个屁。

长捷平时不跳舞，因为认识他的人太多，需要应付的女孩子也太
多，除了表演性的舞蹈训练，平时就怕了跳舞。今天带了然然来，
他就有些悄悄的，从站满了人的后门钻进去；舞蹈队和他常跳双人
舞的英语系的那个女孩子正在大厅中心和一个高年纪的男生表演探
戈；很得意的一直都是的那模样。

大哥跑后台去，把琴拿出来调了调，问然然会不会唱"满场飞圆舞
曲" ，她不高兴地说这多难听；大哥说你少叫嚷，不会就先练习一
下，他唰唰地在一张纸上写下歌词，一边把化妆间的门关了，开始
找音。一边咪多咪多，然然就跟着咿～咿～，大哥不耐烦地把调子
降了两度，抱怨说现在的女人就再没有周璇那种天才嗓子。

长捷和英语系的女孩子就进来了，她看见然然，嫉妒起来，然然也
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她跳舞跳得热气腾腾，很暴露身材的舞蹈
紧身衣和大摆裙，看起来是仓库里重复穿过很多次的。然然今天是
被母亲和大哥收拾了一下，头上一个巨大的蝴蝶结，身上是海军式
样的怀旧的制服裙子，正是叫青春期男人着迷女人恨的清纯样子。
这时候空气就凝结起来，然然翘了下巴等着结果；长捷刚要下决心
讨好一下那女孩，大哥咯吱咯吱的拉了两小节"诙谐曲"，完了胳膊
一圈，把那女孩搂了出去，转眼回来，把两个人召到台前。

在大哥的指挥下，然然就着他的伴奏唱起"满场飞" ，长捷即了兴
和那女孩一起跳起一套半专业的维也纳圆舞。他的过分正式的有些
柔软的姿势和她的装扮的随意，大大的中和了这曲子的邪劲，然然
的端庄的模样也叫大家几乎忽略了她唱的是些什么词。

。。。

这最后的一年，是繁忙而充实的一年，调查，实习，写论文，开始
感受到职业化的专业特色，本来就踏实的长捷自觉自愿地应付着学
院的要求；顺便考了本校内部的研究生资格试，考了个第二名。和
然然大哥和母亲的结识，更加冲淡了本来就少有的见面，事情就这
样大江东去地进行下去了。

。。。

****红霞满天20020818****

纯真年代　第十章 黑夜与光明

。。。

Die Extreme, nicht deren Vermittelungen und Abschwachungen,
dueten dir Zukunft vor.
（极端，而不是调和与抑制，对未来更具影响。）

里尔

。。。

有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曾经在我留学的初期令我迷惑。那就是：
我们作为人类的形状和作为生灵的精神，这两个同等重要的方面，
到底要在何种意义上界定我们的生存状态？

那时候我很明白，我是为了追求精神而离开祖国，因为有一个阶段
的舒适的生活充足的食物和金钱已经不能再让自己感到充实了。我
突然去到一个很空旷的地方，在空间上和关系上都是祖国的另一个
极端。在自由思考的空气中，突然触摸到许多透明的，伟大的，深
刻的心灵，和他们对话，重新设置自己头脑的结构。那是一个很极
端的体验，培养我的机构尽量的让我变得纯粹更纯粹，为了从这样
的一个肉体中提炼出人类科学界需要的一些有意义的东西。

这是一种相当残酷的训练，尤其是对于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现在回忆起来，会觉得庆幸，因为终于没有在精神上被压垮。而比
起有一些向人生的一些极限走得更近的人，自己还算是幸运的了。

。。。

维远一直很孤立。这在学院里不算很异类，因为哲学系和历史系那
些人看起来更怪。他只是在年轻人都经历的一些问题上有些矛盾和
难过。比如，他发现自己对集体和女人没有真实的兴趣。这件事情
有两面性，一方面能叫自己避免麻烦，另一方面也叫自己在真需要
支持的时候确实找不到。

学院里的人也分派。家在京都的就是一派。他们是随和的。他们自
然地扎堆，周末和假期约了一起出去旅行，平时会给集体带来社会
上的流行趋势。

维远却对社会上的东西兴趣不大。他喜欢一些纯粹的东西。那种好
象宋代官窑瓷器一样的细腻柔和的东西，也许是有什么杂质混在里
头了，可是得是已经融化炼透了的。他自己也是这样一个人。他有
着一手非常流利的小楷书法，跟他熟悉的数学公式一样整齐。他和
别人对话的时候，能理解别人的情绪和暗示，但是他的回答从来都
是洒脱的，一般人几乎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心眼儿在里头。这样的一
个人自然地不停地思考一些艰深的抽象的东西，他不免有些被这些
东西领入了虚无了。

他认识了长捷和然然之后，生活变化了不少。他们都是文艺爱好
者，朋友很多；常常邀请他一起参加各种场合的活动。维远这么聪
明，很快可以理解他们津津乐道的许多事情，比如军乐队又在什么
表演中成功了，电视上什么明星又红起来了；他也玩玩票，经常在
别人的吉他和长笛上来几下，很象那么回事。但是他和其他年轻人
不一样的地方是，他并不在乎别人是不是很理解他，他最擅长的知
识数学和最擅长的运动滑冰，都是很抽象的，不需要其他人的围观
的。

他还发现自己有一个特别的能力，就是一点恐高症的迹象都没有，
他能双脚站在京都的三十多层大厦的女儿墙上，伸头往下望，并不
头晕。蹦极的运动兴起之后，他常去，他如果是吃饱了饭，心里愉
快的话，一点害怕都不会有，就那样轻松地就跳下去了，橡胶绳子
快走到低点的时候，在那种周围都在迅速上升，自己猛然轻如鸿毛
的情况发生几秒钟之后，他会伸胳膊踢腿地变化自己的姿势，上面
围观的人常常是惊呼不绝。

孤立，功课总是超前完成，他是有些剩余的时间了。这时候他有了
几次与女人的交往，却总是夭折，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只因为，他
感受不到其中的乐趣。谈科学吧，同年龄的人都是初入门，谈小年
轻的在乎的事情吧，家庭和经历都是现成的，拿出来说没有意义，
谈谁聪明谁牛吧，好像比自己更聪明更牛的人确实不多。那么和女
人们能谈什么呢？不知道。

认识长捷之后他才开始意识到一些绝对的"相对性" 。他曾经问长
捷，你有无聊的时候吗？长捷说很少。为什么呢？长捷反问道，你
先说说你什么时候会觉得无聊？他说很多时候呀，比如考试结束，
比如宿舍的人又在争论政治，比如什么摇滚乐团来了，很多人跑去
大礼堂看，比如，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还有看见别人一对一对的
时候。

长捷乐了，乐的时候却带着些苦，说，你无聊，我不无聊，可是不
快乐我是一样的。

长捷说，不管怎样，我知道无聊是怎么来的。主要是你周围的人都
不是你的对手。你得找一些对手，你的时间就不够用了。维远问
他，你的对手很厉害吧？长捷道，如果把别人当对手，你就只看他
强过自己的一方面，如果在"这一个" 问题上来个全局思维，那就
没有激情了。维远有些无奈地道，我周围的人是叫我感觉到没激
情。

他这时候还不能理解人生的广博和生活的深刻。他活得太顺利，而
对于年轻人来讲十分重要的男女之关系，又因为他父母的矛盾而在
他心中被打入冷宫了。他还不知道，世界上也有很多人，为了预计
到无聊的降临，会被无意识引入了看起来缓慢实质上沉重充实的事
业，还有很多人，不停地变换着周围的环境，只是为了体会多变的
人生，他们总是断然忘记过去的经历，甚至成就。

多年之后，他认真地研究了基督教和其他一些宗教，便有了新的一

条充实自己的道路。

他并且终于展开了对美的兴趣，猛然间发现自己成了另一类生
灵，和自然和他人，都少了距离。自己的身体也更活跃了，他居然
也开始不厌其烦地观察自己的相片，想象自己在雪山上狂奔的模
样，还有从别人眼光中看自己的结果，现在也有些意义了。

。。。

在一些人的心目中，黑暗和光明是交替出现的，在另一些人的心目
中，黑暗和光明有着一些模糊的交界处。年轻人常常会简单干脆地
用前一种方式去看事情，而成熟的人会用后一种方式看世界。

在面对着复杂的情态之时，年轻人对不利的因素视而不见，成熟的
人则先看不利之处，再回到自己选择的方向上来。

。。。

****红霞满天2002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