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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人手记

作者:李忠燕 阅读:629 次更新:2022-06-24 举报

手艺手记(散文)

李忠燕 

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个手艺人,至今还在纠结。

匠人

我们梁平乡下人有个习惯,手艺人就是匠人,二者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可以划等号,不像书面语有高下之分,顶多就是师傅与徒弟的差异,师傅可以叫手艺人或匠人,徒弟出师前一般就叫徒弟,或是学手艺的。城里的门店有“匠人”牌匾,如匠人理发店、匠人鞋店等,那多半是故弄玄虚,不外乎借“匠人”的旗号标榜自己与众不同,本事高人一筹,其实就像有的干部看起来是官实则不如兵,地位和水平不一定成正比。

手艺人的关键是三要素:人,手,技艺,缺一不可。没有“手艺”很难成为手艺人;有“手艺”,还要能拿出像样的手工艺品。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由于我国是传统的农业国,种地不算手艺,所以,只要不是以种地为生而又“娴于一技”,都可以被称为“手艺人”。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哪怕擅长的是最低微,最卑贱的职业,如剃头匠、吹鼓手、戏子之类,业精于勤嘛。手艺人广泛分布于各行各业,七十二行之外的很多行也都可以纳入手艺人序列,没有编制限制,没有人员限额,没有身份要求,没有学历条件,没有年龄杠子,甚至没有经营许可;本事大小不等,手艺参差不齐,报酬多寡不一。

手艺人不乏聪明才智。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创造了灿烂的人类文化,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至今闪耀着炫目的光辉,其标志就是精美绝伦的手工艺品。一代代手艺人言传身教,使绝技传承至今,让我们的后代子孙也可以分享,可以赞叹,可以自豪。梁平是个小地方,却有多项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如颇负美誉的竹帘、癞子锣鼓、木版年画、梁山灯戏,以及文峰塔、双桂堂等等,连和尚都有破山竹禅等名贯文化史佛教史的大德高僧。

看央视《探索发现·手艺》节目,每一期都让我心潮澎湃。众所周知的中国古代四大发明,绵延北中国的古代长城,有世界奇迹之称的秦陵兵马俑,以及古代文献记载的卖油郎、庖丁解牛等林林总总的中华绝技,都是一代又一代手艺人用心血和汗水浇铸的结晶。

古今中外的手艺,让人叹为观止。欧洲帕提侬神庙的雅典娜神像被苏格拉底用以界定“美学”,称其作者菲狄亚斯是“出色的手艺人”。米开朗琪罗为罗马圣彼得大教堂雕制《圣母与基督》,匠心独运,20多岁便名声远播,堪与古今巨匠相提并论,还符合干部年轻化的硬杠子。实际上,米开朗琪罗就是个石匠,资历浅,没前学历。中国也有这样的匠人,他叫齐白石,被誉为二十世纪的大画家。这些手艺人不同凡响,是匠人中的“巨匠”。

咱是乡下人,没见过“巨匠”是啥尊容,但“三教九流”的末流仍司空见惯。在建筑工地可以看见泥水匠、木匠、钢筋工,在乡场可以看见铁匠、篾匠、吹鼓手,什么补鞋匠、补锅匠、补伞匠,钟表匠,配钥匙的修锁匠,起剪子的磨刀匠等等。他们猥琐地蹲在农贸市场,街头巷尾,车站码头,不在乎虚荣,不注重表面现象,穿着布满污渍的粗布衣服,头发上的灰渣可能扑簌簌的往下掉,脸上的皱纹像一条条绵延的山脉和幽深的沟壑,一双大手布满老茧,冬天,黑乎乎的皴口像小娃儿的嘴巴,他们在乱糟糟的作业场所,用毫不起眼的原燃材料,按照“主人家”或“老板”的要求,精雕细琢出实用、美观的精致产品,以此获取微薄的薪酬养家糊口,默默无闻,埋头苦干,有人对他们的态度还不如狗民对贵妇犬来得和善。

手艺人“人穷志不短”,大多信奉儒家学说“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视名节如生命,最忌别人说他们手艺差、不知廉耻,一般情况下,只要你和他们讲好质量、工价、时限等条件,他们就会一丝不苟的履约,态度之和蔼近乎谦卑,性情之温柔堪比绵羊。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一批批手艺人带上与生俱来的淳朴和憨厚,用简陋的行头挑着祖传绝技,从偏僻的山村麇集到喧闹的城市,睁大惺忪的睡眼搜索一个可以挣钱的立足之地,支起背篓箩筐就开张营业。国家建设事业兴起后,很多手艺人大展拳脚,富甲一方,让我十分羡慕。

也许我的祖坟上终于冒青烟了吧,最近居然梦想成真,前县长蒋宜茂不止一次说“咱们都是手艺人”。“咱们”,包括你和他,我也水涨船高了噻,咋能不激动,感喟,喜出望外!要是人社局能按县长指示,给我办个“手艺人证”或“匠人证”,或者哪个大学给我颁发个学士以上的“匠人学位”,那就更给力啦。当然,上级任命就不必了,“过会”麻烦。有人曾经质疑,一个县长以手艺人自居,多少有点欠妥,无论如何应该更高雅一点。我也狐疑过,直到逛书店,偶见一本书,名叫《当官是门技术活——二号首长》,才自惭孤陋寡闻。据说,蒋县长说“咱们都是手艺人”时有点讲究,布置工作时,是鼓励和提醒,要求保证底线,不要连手艺人都不如;检查工作时,则多半带有批评意味,我也是手艺人,你还想糊弄我?那弦外之音至少相当于苏27飞机起飞,不低于300分贝。

 

心结

笔者打小就特别崇拜手艺人,不管别人怎么歧视我,怎么藐视我,反正我觉得手艺人就是洋气,有范儿。堂屋有个神柜,高齐房梁,镂刻着花草祥云。街沿石也浮雕了简洁的图案。地坝边的朝门石礅也有细密的花纹,都不知是什么人的作品。我家有个大木床,正面一张大“彩”,床内的栏杆或浮雕或镂刻。父亲又请来仁贤街上的张漆匠,用油漆把树叶涂成绿色,把花瓣涂成红色或白色,整个床巧饰花鸟虫鱼,栩栩如生。碧绿的湖水,曲折的栏杆,盛开的牡丹,给人浮想联翩的浩渺时空。就是这些杰作给我种下了手艺人的心结。

小时候,母亲曾经找白鹤村名叫叶如俊的八字先生给我掐指测算,批语是大器晚成。而今要是他还健在,一定会说终于验证了他的先见之明,其实不然。几年前,人们盛传双桂堂有个八字先生能掐会算,我也报上生辰八字,他一掐手指就叹惋:你要是干我这行,比我厉害。那口气不像戏弄我,我傻笑,怀疑“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在我身上应验了;八字先生也是手艺人,和别的大多数手艺人一样,无职称,无学位,无照经营。我参加工作以后,干过多种营生,特别是在统计局,时刻勉励自己认真学习,争取学成个手艺人的模样,别让人闲话,但出人意料的是,终因自己悟性太差,手艺不佳,老是被人指指点点,要是纯粹指点我的手艺不好也就罢了,竟然还批评我手艺以外的细枝末节。我不喜欢装腔作势,文过饰非,舍本逐末,只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手艺人,仅此而已。

童年记忆,父亲不时会请来木匠做家具,请来篾匠打席子,请来石匠修猪圈。我就在旁边看他们挥汗如雨,把一根根圆木,一块块石头,一根根竹子打理得规规矩矩,放在恰当的位置,然后,轻脚轻手的退后几步,眯缝着眼睛细细打量,那架势比我崇拜的影视歌三栖当红明星还“有范儿”。有个老篾匠,头发花白,爱抽叶子烟,有一根长烟杆很惹眼,我曾经拿来竖在脚边,竟比我高出一大截,他吃烟时自己点不着就叫徒弟点烟。他们闲时也吹牛,老蔑匠说,他的师傅手艺了得,可以用眼珠擦拭以检验蔑席的柔软度。我一听,眼框里就像掉进了沙子,酸酸的,差点掉泪。当时半信半疑,至今仍不敢相信。要是真有这样的人,放在任何一个行业,都要算泰斗级别,论职称至少在教授级高工以上,说不定入选“两院院士”也不在话下。老篾匠膨胀了我对手艺人的崇拜心结,我梦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像样的手艺人,但学什么手艺一直是个大问题。

我渴望成为一个手艺人的理想坚定于一年一度的“双抢”。大人望种田,细娃儿望过年。短暂的春节过后青黄不接,是粗食重活的时节,父亲开始张罗种田的工具,找出犁头打理,准备犁田,提着锄头等农具去新隆场找铁匠“背铁”,拿回来后,将锄把刨削得光溜溜的,斗上去,那做派,颇具手艺人的“范儿”,接着就是没日没夜的收割小麦和豌胡豆,脱粒,以及整理稻田,播种,栽秧,除草施肥。最恼火的是栽秧,俗话说“栽秧不怕绵绵雨”,下雨天,我和大人一样披蓑衣戴斗笠,挽起裤脚,下到有些浑浊的田里,春寒料峭,泥水还有点轧骨呢,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脚抽经。这时我就想起了手艺人抽着叶子烟做慢条斯理的舒适状。稻谷尚未散籽的时节,父亲又会张罗秋收的工具,去沙河铺找手艺人修理或购买收割粮食的镰刀、箩筐等工具,甚至请手艺人到家修理家用器具。仓里的谷子吃完了,鼠洞要补上,搭谷子的拌桶被撞掉了耳巴子,要换块木板,都得找匠人。当工具都张罗完毕时,田里的稻谷就被太阳晒得黄灿灿的了。我就同大人们一块下田去收割稻谷。俗话说“搭谷不怕火烧天”,我挥舞镰刀割“禾把子”。那时,还没听说机械化,啥活都靠双手。汗水顺着额头、颈项、手臂、大腿,滴入干涸的稻田,变成来年的环保肥料。我心里就格外憧憬闲适的手艺人,坐在屋里心不在焉的锯木头,收拾蔑条,天晴不怕太阳晒,下雨不怕打湿鞋。我发誓要学手艺。

父亲对手艺也很重视,经常说“养儿不学艺,挑断箩脚系”。《增广贤文》说,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艺在身。我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曾经央求过父亲让我学手艺。父亲很为难的说,学手艺不容易哟,接着他介绍了他年青时的几次求师经历。有一次做家具,父亲请来一个木匠,姓王,忠县人,头发、眉毛、胡须都已经白如霜雪了,面慈目善,说话和气,手艺很好,在梁平坝上名闻遐迩。讲好工价等事宜后,王木匠走了,第二天带来2个身强力壮的徒弟,好像都姓王,在我家待的时间也较长,估计有2个来月吧,父亲和他混熟了。人熟好说话,父亲就恳求王木匠收自己为徒。那老头闻言似乎来了兴趣,抓住父亲的脑袋,掰开两个眼脸上下左右仔细审视,像端详一块木料是不是朽木,良久才发出一声叹息:你的眼睛不适合做木匠,实在要学,也学不成功。我看,从家父遗传给我们兄弟的智慧基因来看,完全可能学成技压群芳的好手艺。问题是“徒弟出师,师傅饿饭”,那老木匠就将断了这一方的生意。或者他认为父亲不能给出客观的拜师银两?

忠文兄曾经教过我吹吹手,因为不识简谱又没下功夫,半途而废;他再教我做剃头匠,还没出师,就拿起他的家伙到处乱穿,挣几个小钱。后来都荒废了。

宿命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不信宿命,执意要学成一手惊世绝活。

手艺界的祖传绝活往往是父子相传,不传外人,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故传男不传女。很久以后,我才算明白,要找一个手艺好的师傅,无异于海底捞月;找一个手艺不好的师傅学不成像样的手艺,还不如种田糊口。为此,家父一筹莫展,提到手艺,他就会眉头紧锁,叹息“上几代人的中医脉理手艺不知怎么就失传了,就是老汉儿的银匠也是相当不错的手艺,可惜老汉儿死得早”。直到有一年,我考上万县财贸校,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父亲眉开眼笑,说儿子终于可以学成一门手艺了,何况是国家让你学手艺,不花师傅钱,还倒贴生活费,学成了还包分配,当个工作同志,安逸。父亲猜测是祖坟上冒青烟了,连忙去买纸给祖先人烧化,还让我去磕头作揖,又请了三亲四戚,然后送我到梁平北门汽车站,让我自己去万县。

那时,我不喜欢会计,也不懂得珍惜和感恩,认为学会计太小儿科了,与自己的雄心壮志差异太大。我一心要做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进校以后一直心不在焉。毕业时,我被分到城口县,背井离乡也就罢了,迟迟没有上班,据说几个用人单位看了我的个人档案,就放弃了。我的中学恩师钟少林曾经说过,学校会在毕业的时候给每个人的背上贴上一张标签,走到哪里都让用人单位一目了然。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当年灰头土脸的从农村闯入城市有多幼稚,多无知,多无助,而且,还将带着这些遗憾走完未来的人生旅途。

当年在城口百货公司百货批发部的出纳岗位上,灰溜溜的没有人样,越发感觉会计这个手艺不爽。干了2年的样子,被罗光杰等几个善良的领导怜悯,把我调到县计委。我仍念念不忘学一门过硬的手艺,权衡一番,感觉“计划”比“会计”权大,含金量高,就想找师傅学,可叹“真传一张纸,假传万卷书”,计委的“师傅们”忽悠我,迟迟不能进入角色。我决心自学,立志无师自通,但计划很快就被市场吃掉了,手艺也就无从谈起。一干又是五六年,没有学成一星半点手艺,空有一腔抱负。爹妈希望我能调回故土梁平,在举目无亲的时候,幸遇小杨等一群大慈大悲的好心人帮助,统计局陈晓接纳了我。我看见了光明,看见了前途。统计局组织统计职称考试,我想这就是“手艺证书”啊。我也想过把统计这门“手艺”学到登峰造极,弄个统计师或总统计师“潇洒”一把。一晃若干年过去,至今一事无成,我又想起父亲曾经多次教诲过的一句话“养儿不学艺,挑断箩脚系”,愧悔“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至今仍在虔诚祈祷“阿弥陀佛”不要因为我没有过硬的手艺而在老死之前被耻笑。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没事的时候,我也偶尔自恋一回,觉得自己还不算志大才疏,多少还有一点点“统计手艺”,虽不是独门绝技,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和我相提并论的,于是,我有意无意就流露出普通人“好为人师”的劣根性来,可没有人买账,人家都是大学生,研究生,学历高,眼界高,眼睛盯着统计局以外的显要部门和副厅以上的领导职位,一点不在乎我这点蹩脚手艺。论文字功夫,统计系统不乏高人,但能找到几个像我这样的大手笔呢?可惜统计人也讲文凭,我没有,人家不买账。民间认为统计是估计,统计人认为文凭高的人“估计水平”会更高,故至今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没有手艺的人。

呜呼!我的上辈人未能成为手艺人,饱受冻馁之苦;我本人空有手艺人的夙愿,壮志未酬,和很多混饭吃的同仁一样“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估计我的后辈还要重蹈我辈的老路。我庆幸遇到了贤明的老蒋,一句“咱们都是手艺人”等于肯定了我的手艺人身份,让我顿时心里暖融融的,差点就感激涕零,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合格的手艺人,没有一技之长,唯一的长处就是还有这点自知之明,但有了老蒋的鼓励,就等于给我指明了奋斗的方向。总有一天我要修成正果,做一个装模作样的手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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