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口罩

黑色的奔驰静静地停在车位上，多日没动的缘故，车身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兼着小区院子女贞树上落下来的黑色的腐烂了的浆果铺满了车身，简直无法直视。瑄总是个讲究人，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有多忙，都喜欢把自个儿收拾得精神利落，车也要洗得干干净净。昨天傍晚时分，手机里接到通知，说今天凌晨零时起解封。瑄总一大早就起来了，在家封了近乎一个月，一大堆事都等着解决，那个工地上分包队扔下的烂摊子也不知道啥样了，今天必须要出去看看的。

下了楼，瑄总绕车转了好几圈，才开了车门。除了大半个驾驶位，整个车厢及后备箱全部被整整十箱口罩霸占了个严严实实。瑄总伸手将副驾座上的两个箱子使劲往外推了推，才勉强把自己塞进了驾驶座。打车点火，却并不走，就这样让发动机突突着热车。看着挡风玻璃上的厚厚的灰尘及黑乎乎的浆果汁，无奈地打玻璃水冲了一下，不想雨刷过处那泥印痕一溜一道得更加狼藉，索性不洗也罢。瑄总伸手去摸烟，胳膊肘却又被口罩箱子掣着难受。恰在此时，手机响了，是会计打来的，问给分包队工人这个月的工资咋办。瑄总只能熄了火，跟会计细细说起来。瑄总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工程公司，经多年打拼，一直效益还过得去，问题出在去年，瑄总一下子中了三个大标。按理说是这是大好事，可大项目前期资金投入也大，垫付资金量惊人，而自己公司人手不够工程要求工期又紧，所以就把部分工程分包了。分包工程款他是给付了的，谁知道那个小老板惹了麻烦“甩锅”跑了失联了。结果就是瑄总又不得不接手、不得不二次支付工人的工资被割“二茬韭菜”。

也不是瑄总钱多，他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工程圈有许多“工程痞子”，接活的时候不算账不管价格，只要有活分包他就敢签合同承接。一旦施工任务分包到手，就找几个人在现场混混哒哒不好好干硬熬时间。在现场谁说也不听谁也指挥不了，熬上一段时间实在熬不住了，就开始上套路分包单位。不管他当时什么价接的活，也不管实际干了多少，就胡编乱造个考勤表莫名的加上许多人，要求按考勤开日工资，否则就以工程恶意拖欠农民工工资开始上劳动监察大队、政府、媒体到处上访闹访，但坚决不去法院走司法渠道。近几年，国家为了解决拖欠农民工工资问题而出台了一些政策，再好的政策也怕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只要民工以拖欠工资为名一上访，劳动监察立马行动立马督办，民工是弱势群体工资不得拖欠赶紧给钱，否则就是罚款拉黑封账吊销资质营业执照，环环紧逼企业不得不就范，忍气吞声赔钱了事。曾有瑄总一位劳动监察的朋友在明知瑄总被讹诈而不得不处理了瑄总公司后无奈地说：我们劳动监察现在倒成了好事者“恶意讨薪”的“一把利剑”，但是我们实在没办法！劳动监察的宗旨是“替劳动者伸张正义，为企业保驾护航”，我们只学会前半句。作为总承包公司老板，瑄总不得不又一次地被分包队甩锅，被民工恶意割“二茬韭菜”。而如今，眼睁睁看着工程总进度已经完成60％以上，可是甲方的进度款迟迟不到账。在这个资金为王的圈子里，资金融通咋就这么难呢。瑄总沉默着，一阵烦闷涌上心头。

瑄总的公司在西安，家在金城，当他感觉到西安这座千万级人口的古城空气中弥漫着疫情的沉默与紧张时，他决定买一批口罩捐出去。前年武汉疫情时，想买买不到，就那样错过了。这次疫情发生在自己身边，不可能什么也不做！瑄总没有任何犹豫就安排订了五万只口罩，想着过几天捐出去。至于捐给谁，暂时还没有确定的对象，反正买下再说。尽管公司的资金周转压力很大，他也没犹豫。汶川地震的时候他还是个工人，也直接将口袋里的现金捐得一分不剩，最后就连午饭还是蹭工友的呢。这眼下的西安就是一道坎儿，各郊县医疗队都支援进来了，自己不做点什么，是这个西北汉子所不允许的。再说这点钱也是杯水车薪，解不了公司资金上的困境。

当瑄总在金城睡了一夜醒来后，发现西安城回不去了，这样的情况他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没想到封城来得这么快，因为他们公司所在的区暂时还没发现确诊病例。可是这封城也不用等他同意，有没有确诊已经是封了，那肯定就回不了公司了。订口罩时收货地址留的是公司，第一次快递送到时，瑄总就不得不重新修改发货地址，叫送到金城来了。

等瑄总第二次接到快递小哥的电话的时候，竟有些激动，快速地穿上外套就冲到了小区大门口。和昨天一样，瑄总出不了自己小区大门。快递小哥说车已经到了东二环路口了，交警挡住了不让进市区。瑄总家所在的小区和东二环路口只隔了一个超市，也就大约三四百米的样子。瑄总叫快递小哥把手机给了交警，对交警解释这十几箱货物是口罩，属于防疫物资，又是准备捐赠的，希望交警同志给放个行。交警是个年轻小伙子，一听这话立即在电话里说：“哥，是这样的，上边下的死命令，车绝对不能进，但这又属于防疫物资，货绝对可以进，你也不为难兄弟了，我给他找个小推车，叫送货的把货用小推车运进去，咋样？”

瑄总一听货可以进来，立马松了口气，连声说没问题，随后又拜托了快递小哥。瑄总在小区门口翘首以望，约莫半小时后，瑄总远远看见快递小哥用蔬菜店卸货的小推车推着三个大箱子过来了。小区的保安和大门口戴红袖章值班的疫情防控人员刚刚听见瑄总打电话，也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瑄总以为他们这次绝对是会打开小区的铁栅栏门的，可事实是瑄总错了。

“哥，咱小区有B类密接者，上边有规定，除了指定的保障住户生活的人员外，其他人员一律不得出入，不是我们不开门，实在是不能开，您多谅解”。

瑄总不解地问：“我不是看见有人就出去了嘛？”

“人家手里有单位开的证明，证明有公事是可以出去的”。保安耐心地解释。

瑄总听了，连忙跑到车上，自己公司的印就在车上，三分钟后，一张盖有公司鲜红公章的证明就递到了小区门口红袖章的手上。红袖章们你瞅着我，我瞅着你，只是笑着都不说话。最后还是那个领头的说了：“你这单位是私营的，印章不算”。瑄总还想争辩，在门外的快递小哥急着送货，连忙说：“这东西不重，我在外边递，你接进去不就完了。”说完自己先为自己这个聪明的注意乐上了。

门内的保安和门外的值班人员也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当快递小哥把大纸箱子稍显吃力地举过头顶时，门内的保安和门外的值班人员几乎同时伸出了援手。就这样，大约花了两小时，十几箱口罩总算运完了，尽管瑄总的车上塞了10箱，剩下的几箱垒在了门卫室。

等忙完了，瑄总急忙打开一箱口罩，抓出来就给门内门外的人手里递：“兄弟们都辛苦了，别见外，都拿着”。除了保安接了一包，门外的值班人员没有一个人接，都说单位给发了。临了，倒是保安提着消杀的喷雾器给几个人手上身上都喷洒了一遍，还说毕竟这东西是从西安运过来的，小心为好！

进是进来了，可这一批口罩给哪儿去以及怎么出去，瑄总又没了主意。

当瑄总的口罩还在车上及门卫室趴窝时，下楼做核酸的户主们被告知以户为单位领口罩。瑄总忙说自己家不需要，工作人员看了他一眼说：“咱市政府花200万元买口罩，人人有份，这么贴心的惠民服务，你还不要嫌咋？赶紧领了上楼，大冷的天儿，后边人还排着队呢？”瑄总哭笑不得，手里拿着好几包口罩上楼了，可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别扭。

瑄总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参加过的蓝天救援队，这次他们一定也做了志愿者，总需要口罩吧。于是，他赶紧打电话给那个队长，说自己给弟兄们买了一批口罩。队长知道瑄总忙着公司的事这几年很少参与任务了，也不客气直接说要除了金城市本市人，其他弟兄们确实没分到口罩，他们是志愿者身份，活动还自由，可以过来拉货。

瑄总一阵高兴，盘算着给蓝天队一半，剩下的口罩借蓝天队的车及通行证给送回礼泉老家去。他知道，正常情况下，村民在村子里一般是不戴口罩的，除非是去镇上超市或医院等场合，才从口袋里摸出不知啥时候戴过的口罩重新戴上，用完后再重新装回去。所以，一只口罩经常是反反复复地重复使用，爱干净的人过一阵子洗一洗再用，不讲究的人那口罩罩面已经磨毛了甚至黑乎乎的了……

也是为了见瑄总一面谝几句，队长下午就亲自过来了拉货。照例是进不了小区大门的，队长一看门卫室里的几大箱口罩就说咱就那几十个人，要不了这么多呀。瑄总就说他车上还有十来箱以及想借队长的车送回老家去的想法。队长一听连忙摆手说：“不是哥不帮你忙，咱们的活动范围只在市区内，路都隔断了出不去，再说人家礼泉县也不让咱进去啊！”

就这样，门卫室里的五大箱口罩总算捐出去了，剩下的口罩就这样横行霸道的占据了瑄总的座驾近乎一个月。

事情总归是要解决的，口罩要捐出去，分包工程队的工资还是要支付的，还没跑下来的贷款趁着春节这个机会还是要继续跑的……瑄总是个行动派，他绝对不允许这些口罩再挤占他的空间了。瑄总出门了，就开着他的被灰尘和黑乎乎的浆果汁包裹着的奔驰车，临出小区大门时，甚至还不忘给保安挥了挥手。

当车在城郊一家洗车店的门前还没停稳时，一个女人就笑着过来，二话没说，拉开架势洗上了。当那个女人拉开车门要清洗车内时，瑄总拒绝了，只说冲干净车身就行，便用微信支付费用。那女子说洗车费涨到40元了，昨天才涨的。瑄总有些郁闷就问为什么涨价，那女子说疫情防控期间歇业，她家雇的两个小工不上班也得付多一半工资，要不然人家过完年就不干了。这复工了又卫生消毒啥的查得又紧，眼瞅着过年了，她的房租又到期了……这女子瞅准了瑄总开着豪车，又准备扯出一肚子似乎已经憋不住的难场，瑄总不想听她继续絮叨下去，可又觉着这些难场中似乎又有自己的影子，于是就付了款头也不回地开车走了。

到了村委会门口，老村长吆喝着几个年轻人三两下就把箱子卸下来码在了村委会前的活动广场上，只不过瑄总不敢提“捐”这个字，只给老村长说，自己买了一些口罩，叫村长给大家分了，然后自己就开车回家了.

再次路过村委会广场时，领口罩的人群还没有完全散去，村长远远地看见瑄总的车就走了过来，瑄总是不想停车的，只说有事急着走。于是村长就攀着车窗和瑄总说话。几个年轻人拢了过来，拍着他的车身说：“哥哎，车美的很么”。瑄总只是笑笑。

听村长的意思，过完年农历三月初八村里要起古会，一连三天，要请省上的名角来唱大戏，意思是拉点赞助。

“我就说三胜呀，口罩都领了你还不回去等着在这过年呢？”一个女人说。

“要口罩干啥嘛，10亩地大一片的果园，就咱一个人干活，还戴个口罩给谁看呢？口罩虽好可对咱用处不大么”，那小伙子笑着又对瑄总说：“哥，你看人家厂子都给工人过年发米面油呢，你给咱村里挨家挨户分些米面油多实惠的呢。”

瑄总脸上始终挂着笑，听村长唠叨着大戏的事，有一句没一句的听见那堆人谝闲传的话，心里感觉有点失落。

“你还贪心得不行，你还想要啥，我看你缺个媳妇，叫你瑄哥下次给你拉个媳妇回来！”

人群在哄笑中散开了，瑄总滑动了车子要走，村长拍着车窗说：“你先忙，事可不敢给咱黄了，你过年回来咱再细说。”瑄总笑着应了，驱车走了。他知道，只要村长说出来，就不能空过，多少都得出一点。瑄总朝副驾驶座瞄了一眼，偌大的一个车，明明口罩箱子卸下去了，可瑄总还是觉得心里挤得慌。

性能良好的奔驰轿车平稳地行驶在环川公路上，车载广播开着，新闻里说着央行调整货币政策降准降息，进一步释放市场流动性的事，瑄总想着，或许他的贷款应该能谈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