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莜麦花
是夜,我躺在床上,静静的听起艾轶曼的《白狐》,我的心情突然感到特别的沉重。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独,滚滚红尘中,谁又种下了爱的毒,茫茫人海中,谁又喝下了爱的盅,夜深人静,可有人看见我在哭,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在这样的歌里徘徊、再徘徊;在这样的歌里沉醉、再沉醉;在这样的歌里寂寞、再寂寞;在这样的歌里孤独、再孤独;在这样的歌里想念、再想念。那些红尘往事,那些陈年旧事,都会在朦胧而忧伤的愁思中袅袅升起,都会在次日醒来的梦里随风飘去。
黎明踏着露水、携着花香、带着阳光如期而至,缓缓的走到我的窗前。
阳光的热吻把我闹醒。
我站在五月的平原上,绿油油的麦田一望无垠,让我感受到一种青色的岁月年华。此情此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翻开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三十二年前,我因参加某集团军组织的实战模拟军事演习,来到了塞北坝上的丰宁满族自治县。
那时,我刚提干不久,担任某集团军某通信连的排长。根据上级指示,全连官兵分散在当地一座叫做庙沟门的拥军模范小山村里居住。
这个村的生活条件非常原始落后,男人们穿着邋遢、三五个月不洗一次澡、身上带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儿,有的甚至蓬头垢面、虱满全身。秋阳高照的季节,男人们在劳动的间隙,便会拥挤在墙根儿,一起晒太阳;一起在暖融融的气氛中闭目养神、昏昏欲睡;一起将粗糙的大手伸进衣内的某个角落,随便就能抓获一两个“猎物”;一起用双手拇指的指甲盖悠然自得的将其毙命……
这个村年轻的女人们却非常注重穿衣打扮,依山傍水使得她们的皮肤细腻白皙,个个脸上透着春华灵气。
不知从何年何月何日起,他们开始在她们鄙夷的目光里劳作生息。
我们的进驻,让这个村里年轻的男人们自惭形秽,更让这个村里年轻的女人们眼前一亮。
一对忠厚朴实的夫妇,把我们视为座上宾,对我们比亲人还要亲。他们的女儿小花主动把自己的闺房腾出来,让给了我们居住。
小花芳龄二十左右的光景,亭亭玉立,面如桃花,行如西施,笑如春风,对我们格外的热情。
我们七八个人挤在一个土炕上。晚上睡觉头打外,脑袋枕在炕沿上。为防止“虱子”成为“贴身喂士”,睡觉时我们总是脱得精光,并把衣服悬挂在拴好的背包绳上。
这天部队休整。到了往日起床的时间我却懒在炕上不想动,一翻身,眯眯瞪瞪又睡着了。一睁眼,炕上空空,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正想起来,突然觉得门帘一动。我警觉地侧目瞅了一眼,却发现门帘如常的挂在那里。我正在纳闷,门帘外突然传来轻声细语,“哎——当官的,战士们都去爬山了,你还有心思睡懒觉啊,部队也兴耍特权吗?”
这是小花的声音。我们和小花一家人住双里间。几天下来,彼此说话的声音都已熟悉。这几天,小花主动给战士们打洗脸水,主动给战士们洗作训服,主动给战士们打扫卫生搞服务。由此看来,我们“宿舍”的情况,她什么都明白。我害怕她一下子闯进来,下意识的把被子裹得紧紧的。
“哎——别紧张,我不会过去的,是我爹和我娘让我喊你去吃莜面、吃烤全羊来的。瞧你,一个成熟的汉子,怎么比个大姑娘还腼腆啊!”随即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仿佛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长在了门帘上,我唯恐春光泄露,害羞地说:“你先离开这里,我一会儿就过去!”我弄不清什么是莜面,也从没有见过烤全羊,更不知道到哪里去吃,便胡乱应付着。
“好好好,要说话算数吆!吃了莜面和烤全羊我们一起去看莜麦花!”……
我听指导员讲过,莜面是当地的特色小吃,做成窝窝、鱼鱼,模样儿可爱,蘸上调料吃,清香、韧劲、爽口、细糯,还有药用价值。莜麦在生长期间盛开紫花,花开得清淡而不张扬。我想,山上的莜麦田若是开出一片紫花来,会是何等壮观的景象啊!我很想亲眼见一见。还有烤全羊,这大概是所有菜肴中最朴拙的吃法。上桌的烤全羊跪卧在大盘内,肉香四溢,令人惊心动魄。吃烤全羊是一种尊贵的礼仪,吃的人也有仪式的庄重,由专人在客人面前将羊剖卸成小块,依次奉递。烤羊腔中倒出的羊汤,再加水调配,用小碗一一端给客人。这也是吃烤羊肉时必不可少的极佳饮料。那羊肉,香中带甜,还有着异样的芬芳,我这个从小吃高粱窝窝、菜团子长大的农村兵,禁不住想吃上几大口。
然而,部队有纪律。我谢绝了小花和她父母的邀请。但我看到,小花明亮的眸子里充满了疑虑和委屈。
我悄悄的离开小花,独自爬上了她家的后山岗。我踏着九月的阳光,跳啊、蹦啊、唱啊!在山林中,在溪水旁,在碧草中,在花朵间,留恋忘返。我喜欢花,因为它是清香的;我喜欢草,因为它是坚强的,我喜欢水,因为它是纯净的;我喜欢山,因为它是粗狂的。
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伴着青山绿水,伴着淙淙溪流。我放眼远处的群山,望着泛绿的水影,宁静优雅的前行。头顶上,偶尔的小鸟飞过,一路高歌,留下倩影。
小草漫山遍野,青葱的让人羡慕;山花片片似海,鲜艳的令人陶醉。崎崎岖岖的小路,长长窄窄的溪流,让人心旷神怡。芳草萋萋,莺歌燕舞,鸟语花香,美不胜收,这便是坝上山林的自然风景,这便是心的归宿和梦的遐想。
在不知不觉中,小花隐约出现在我的身后。她在我的百步之外,走走停停,起起蹲蹲,躲躲闪闪,犹犹豫豫。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蛟。仙和龙都是人们传说中的一种生灵,表达了人们美好的愿望与渴求。
我深知此山没有仙,可是,她的出现让我真正感受到一种生命的灵气和一种境界的超然。
自然界里,花草树木,飞鸟鱼虫,都有自己的生命,都有自己最美好最纯洁的向往。只是有的表达是直接的,而有的表达则是隐讳的。徜徉于大自然的美景中,心就开始了一次高高的飞翔。人和人的交流和沟通,最真实的东西就是彼此展现心灵。我想,此刻,她一定带着自己的梦想,带着自己的追求,和我一样感受这鲜活的世界。
“你看你看,树上青绿色的果子在向我们招手;你看你看,满山的花海在向我们微笑!”不知道何时她绕到了我的前面,笑嘻嘻的,指手画脚,“那边的莜麦花更美,让我给你在前面带路?”
我微笑不语,默默的跟在她的身后。
风柔情,花柔情,水柔情,山柔情。我明显的感到,眼前的山石失去了粗狂的棱角。于是,我的心灵在她的心灵中柔情。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突然,高亢的男高音在山间回荡,充斥着我的耳膜。这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我不由得一愣。忽见,在我左上方的山壁上,战士小张正在抒情呢!
我像挨了一闷棍,一下子被警醒,“军人严禁在驻地谈恋爱,况且……”
“兵哥哥,你怎么不走了?”她回望着我,“你缺乏指挥官的果断,你缺乏男子汉的勇气!”一个花瓣被风吹离了枝干,她脸上的笑容在慢慢的消失。
“对不起,我必须回去了!”我果断地转回身去,大步前行。
她执拗地站在原地,掏出手绢在脸上擦拭,擦去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远处的云朵,整块整块的压过来。乳白色的,湛蓝色的,铅灰色的,玫瑰色的,它们交相辉映在一起,形态各异,千姿百态,千变万化。像羽毛浮在空中,像鱼磷排列有序,像河川,像山峦,像奔马,像蜡像,像雄狮……天空一会美的像七色的花瓣,一会又像阴郁的老人惆怅满怀。
我沿着小路继续前行,继续与山为伴。她被我远远的甩在了后面,七扭八拐,她的身影看不见了。
“兵哥哥——等等我——”只听见她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响彻整座山林。
花儿在慢慢地绽放,草儿在淡淡地细语,溪水在默默地流畅,而我,却露出一幅不可一世的王者风范,头也不回。
我跑步进入了“宿舍”。
战士们一个也没有回来。
窗外下起了细雨。我有些担心,顾盼她的影子。
她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发辫已被雨水打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兵哥哥,对不起,是我太冒失了。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竟然起了非分之心。兵哥哥,你能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吗?”
“对不起,保密!”我望着她失望的眼神,“你呢?”
“我娘说我是在莜麦花盛开的时候出生的,你就叫我莜麦花吧!”……
在演习返回的途中,首长命令部队易道前进。我终于目睹了绵延于丘陵地带的大片大片的莜麦花,那些淡紫色的花儿开得并不浓烈,但是朴拙、顽强,丰富、有气势!
霜降时节,我收到了她的来信,我并不感到意外。展开信笺,端庄秀丽的字迹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独,滚滚红尘中,谁又种下了爱的毒,茫茫人海中,谁又喝下了爱的盅,夜深人静,可有人看见我在哭,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
我心潮起伏,感慨万千,在灯下给她写了回信并赋诗一首:
冰冷的夜色
注进我的动脉
心被淹没
汇集成一面寒意萦绕的湖
波澜壮阔的记忆
泛起往事的酸楚
我想折一弯月亮
去温暖你守望的目光
我想沏一壶青霜
去与你漫谈人生的理想
你信誓旦旦化作倔强
让鸿雁南行传情探望
我德薄福浅惴惴不安
容不得红尘留下太多的遗憾
择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把那天的记忆偷偷地埋葬在塞北的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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