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难得的学习雕塑艺术的经历
一次难得的学习雕塑艺术的经历
---文革中参加泥塑《收租院》复制的回忆
建造在四川大邑县刘文彩庄园内的泥塑《收租院》,曾被誉为中国现代艺术史上最著名的两个雕塑之一,一九六七年十月,我们二十几位中学生有幸参加了在西安北郊龙首村阶级教育展览馆内,泥塑《收租院》的复制工作。
召集中学生参加复制泥塑《收租院》,得益于当时所有重大活动都强调工农商学兵相结合的惯例,而我们二十几位同学还有参加西安新城广场建造巨型毛主席塑像的经历,组织者首选我们做学生方面的代表,自是理所当然了。后来的实际工作中还有大学生参加,比如当时西安电讯工程学院的李军、张学强和一位祖籍山西的杨姓同学,就经常来和我们一起工作。除了学生,还有从农村来的十几位青年农民,有解放军战士,记得一位绰号叫赵老歪的河南籍战士和一位有一张圆圆的孩子脸的兵。企业里来的,基本是有一些美术基础或从事与美术相关工作的人员,比如和我在一个小组原本就学雕塑,现改行在建筑行业工作焦师傅。还有一位西北印染厂的花布设计人员,他曾开玩笑地对我们说,这辈子只为你们女性服务,还有一位名叫李栋的青年工人,因与我们年龄相仿,言语幽默,而记忆深刻。作为艺术的主要担当者记得的有西安美院的林时岳老师、马改户老师、吴承让老师和西安玉石雕刻厂的刘锋刚老师。
临时组织起来的人员,大约有五六十人,是一个不小的群体,空军通讯学院的两名教官担任这个集体的指导员,就是最高领导了。大家集体在食堂吃饭,食堂的管理和采购工作就由我们的同学张培兴、何士勇承担。所有学生、农民、解放军战士集中在阶级教育展览馆住宿,每天早上出操、跑步和政治学习是雷打不动的项目。
《收租院》塑造了114个人物,我们工、农、兵、学混编成九个班组,分段完成指定的雕塑人物。我和一位刘姓的青年农民及焦师傅分在一组,西军电的张学强和姓杨的同学也时常来参加我们组的工作。我们负责完成交租部分中那个背篓放在地上,背篓上还卧着一只老母鸡的老婆婆和那位坐在扁担上的少女。阶教馆宽大的展厅内沿着墙壁砌起了约两米多宽一尺来高的砖框,框内填满泥土,这就是将来的展台。复制工作开始了,原来泥塑首先就是人体结构的建立,我们在老师们的指导下,先用木板、铁丝等材料,按照人物的体态、动作先搭起架子,就像人的骨架,将这人物形体架子的底部固定在木头钉起来的框架上,按照人物在展览中的位置固定在展台上,做好这部分工作,看起来整个《收租院》就有了一个轮廓。然后在木头的骨架上缠上稻草绳,老师们告诉我们,稻草绳可以减轻塑像的重量,免得骨架不堪泥土的重负而坍塌,更重要的是只有缠上稻草绳,泥巴才能牢牢地附着在骨架上。接下来就要用到泥了,稻草混入泥中,待得草已柔软而又不烂,可以让人随心所欲地塑造所需要的形态时,才能用于泥塑。首先要丰满人的躯体,塑造出不同的人在不同动作时肌肉的形态,然后要打理人物的穿着,用处理衣服褶子的方法来表现人的动态和服饰。对我们这些即不懂艺术又没有人体解剖知识的学生、农民、战士来说,泥塑这个活路就越来越难了。好在有老师的指点,我们相互充当模特,去观察、体会人物肌肉、衣服应有的形态。老师提醒我们,不仅要知道一般情况下,人体肌肉、服饰的状态,更要注意《收租院》特定环境、特定人物、特定情况下的肌肉、服饰的变化,以人物的肢体语言去表达他们的内心世界。美院的吴老师就要求我们仔细揣摩那位弯着腰,背上背着沉重的麻袋的老大爷,在重压和愤怒的情绪下,赤裸的脚趾应有的形态。这段时间是我们学习雕塑技艺最多、最投入,也是最有收获的阶段,大家不厌其烦,不怕辛苦,反复揣摩,反复制作,早上把泥巴涂上去,下午又大块大块的拆下来是常有的事,就在这反反复复中,人物居然越来越有样了。在这个过程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当人物初具模样时,专业老师特意召集大家开会,强调人物塑造的目前阶段,主要是做出人应有的形态,而不必去追求细节,我们体会,先要体现出大的方面的形似和神似,从人物的整个形态、动作上先有个样子,像那么回事。比如我们小组塑造的那个老婆婆,是一个很有内涵的人物形象,按照四川《收租院》的解说辞,这位老婆婆孤苦伶仃,被恶霸地主夺去了亲人,榨尽了骨髓,现在地主狗腿子又逼她来交租,还硬说老奶奶的租谷不够数,竟把她仅有的一只老母鸡也抓来抵租,老人家满腔愤恨地想:“这收租院真是我们穷人的鬼门关!”但她的满腔愤恨不能像坐在扁担上的姑娘,不能体现在人物肢体、肌肉的张力上,这样一位老婆婆,连同她的背篓以及背篓上的鸡,出现在收租院,本身就是一种控诉,因此衰弱、无力、弯腰曲背、双手吃力地拄着一根树的枝丫就是这个人物最基本的形象,我们小组在焦师傅的指点掌控下,较好地把握了这些特点,得到了老师们的表扬。
当所有的塑像都完成了这一阶段的工作,虽然人物的表情还都没有做,形象还很粗糙,但整个《收租院》看起来已很有气氛了。接下来,展览大厅升起了九个木炭火炉子,每个班组一个,已初具形态的塑像需要将全身湿湿的泥巴烘干,才能开始下一步的工作。这几天是我们比较空闲的时间,晚上聚在展厅中,围炉而坐,将馒头切开,在炉子上烤的两面焦黄,夹上一层厚厚的辣子,是至今难以忘怀的美味。不过密不透风的展厅、木炭燃烧时肆虐的一氧化碳,却对我们并不友好,头晕、恶心甚至呕吐虽有惊无险,却也让我们不敢长时间守在火炉旁了。
这段时间为了给大家补上体验生活的经历,指导员为我们安排了两次活动:一次是请来一位年轻时从河南逃荒而来的大娘讲述自己和家人在解放前的苦难经历,有许多情节和《收租院》十分相似;还有一次是把我们全班人马带到了长安县某村,那里是国民军某师长的家乡,我们和一些解放前做过佃农的老人座谈聊天,获得了一些找到生活原型的感觉。
大约经过五六天的时间,泥像渐渐干燥了许多,人物进入最后造型阶段,这时候要用筛过的细泥和细沙加上撕碎的棉花、蔴丝调和在一起,揉匀揉软到像一个面团,才能使用,还用到了用黄杨木制作的各种形状的雕塑工具。老师特意叮咛我们,收租院表现的是穷苦人民被迫交租的场景,使用的泥里要适当多掺入一些沙子,以体现穷人服饰粗糙的质地。这是最后的最体现艺术的阶段,老师们严格把关,许多形象都是老师们手把手教给我们才最后完成的。
在整个《收租院》复制的三四个月的时间里,接触最多的是这些专门从事雕塑的老师们,他们对艺术的热爱、对作品的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以及平易近人,诲人不倦的品德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我一个小组的焦师傅,虽然自己已不再从事雕塑事业,但还是鼓励我们学习雕塑,那天我和他一起做那个姑娘扁担下的箩筐,他一边做一边对我说,学习雕塑首先要从静物做起,要从素描学起。那个一辈子将为妇女服务的西北印染厂的设计人员,对我们说,泥塑《收租院》为从事雕塑的美术人才开创了一条道路,在此前许多雕塑人才找不到创作的对象,只能作些蜡做的水果等没有多少创造性的工作。在老师们中间,接触最多的是美院的马改户老师和玉石雕刻厂的刘锋刚老师,那时时值冬天,我们几个女生正为鼻窦炎烦恼,马老师教我们用两掌的小鱼际每天上下搓鼻子,改善鼻子的通气状况,一试,果然灵验。和马老师的友谊一直保持到现在,2010年,时间过去了40多年,我们还去他家拜访过他,八十多岁的马老依然精神矍铄,在改革开放后的西安城市建设中,许多重要景点都有马老师的作品,比如矗立在玉祥门附近的《丝绸之路群雕》、大唐芙蓉园里的《仕女图》等等。
西安的《收租院》建成后,主办方从陕南招来了讲解员,就是在这些讲解员的介绍下,我们参加了《收租院》复制工作的二十几位同学连同各自的兄弟姐妹和朋友,共三十九人,在六八年底的上山下乡高潮中,自行联系了到南郑县法镇公社梓潼大队插队落户,我们与陕南的缘分源自《收租院》。
文革中参加的有关雕塑的工作,是终身难忘的记忆,这些活动使我这样一个上了八年学,只有一次画鸡蛋得了满分,没有一点艺术气质的人,喜欢上了美术,以后进入工厂,我主动承担起黑板报的编辑美化工作,对雕塑更有了一份不解的情缘,每到一个城市,总对街头的雕塑,格外留心,总会在心里评头论足一番,当年参加雕塑的场景也就时隐时现的进入了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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