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抽屉
铁抽屉
高小穹
小时候家里有一个立柜,两扇对开的柜门上方有三个抽屉。这三个抽屉都被冠以不同的名称,大约是根据里面所盛装的物品命名的。其中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铁抽屉”里面装满了形状各异,大小不等的铁。有圆球状的铁球,有方形的铁块,有用来称量东西的铁秤砣,也有四棱尖头的铁棍,还有零零碎碎的铁片或铁锭,不一而足。这些不同形状的铁质物被整整齐齐罗列在一起,上面经常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不论什么时候打开抽屉,我总会感觉那些铁像刚睡醒一般欣欣然睁开了眼,沉重中透着灵秀。
不是谁想打开那个抽屉就能打开的。小时候个子矮,力气小,我每次拉动抽屉都要使上吃奶的力气。稍微长大点,本以为拉起铁抽屉就会轻松点,但不知何时随着我的长大,照管这个铁抽屉的人已经把整个抽屉塞满了铁,沉甸甸的铁,依然排列整齐地躺在抽屉里,个个精神焕发,似乎一吹口哨它们就能即刻变成金戈铁马,冲上战场,厮杀一片。这样一个实至名归的铁抽屉,除非臂力千钧的人才能拉动起来。我的父母和姐姐们很少动它,只有我越是感觉费劲的东西,越想尝试征服它,然而每次都会遭到铁抽屉的主人——我的那个患有精神障碍疾病的哥哥的阻挠。我这样跃跃欲试的举动如同侵犯了他神圣的尊严和领地。为此,每次我都会绕开哥哥那双只有盯向他的铁时才会集合他身体所有精神气的眼睛,一次次偷偷摸摸拉动他的铁抽屉。
有一次我集中全身所有力气终于像潘多拉打开了魔盒般把铁抽屉拉开了一条缝,期待一份惊喜的出现。之前我从没凭空想象那里面躺的都是什么,我的好奇心完全是被我哥哥对抽屉严看死守的执着劲所撩拨,才对它怀有一抹沉甸甸的神秘感。但当我通过一条缝隙看到的不过是一抽屉的铁而已,那感觉不啻于从缤纷的神话世界跌入平淡无奇的现实中。所以那时我很不理解我那患病的哥哥何以把一抽屉的铁奉为圭臬般保爱,以致若干年后我的哥哥病逝,望着那一抽屉依然一尘不染的铁时,对他惜铁如命的性情仍不可方物,无法给与确切的解释。若非要给出一种解释的话,我想哥哥从小到大一直深受疾患折磨,他要依靠一种力量去摆脱死死缠缚他的病魔,那些沉重而厚实的铁恰能给他这种与生命共荣的力量。每次他摆弄那些铁时,神情除了迷醉还有激昂和坚定,他总要把最沉的铁块拿在手心里掂量来掂量去,那时他的神态好像完全把自己融入铁的坚不可摧中,让生命充满铁的力量,也让铁赋予生命的质感。
那天在收拾新家时,无意中打开一个抽屉,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铁质用具,如同撞衫的两个人不期而遇,一抹风景旧曾谙的画面从遥远的记忆里逶迤而来,沉甸甸的过往好像一页页被打开了。当时我想问丈夫家里那么多储纳空间,为何偏要把这些充满金属质感的铁质用具放在专门的抽屉里?但不知为什么我终没有问,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收纳喜好,铁也好,笔也好,书也好,放在不同的地方必有它存放的意义,而对它的主人来说就是一道特别的记忆符号,就像笔筒,书架,纸箱,茶盒,酒柜......只是当我再次打开这个铁抽屉时,竟不觉得沉重,而是有种驾轻就熟的味道。就仿如后来当我对哥哥那铁抽屉不再感兴趣时,忽然有一天他竟不再防备我,把他认为最好的最沉的铁物拿出来让我跟他一起欣赏,从此他的铁抽屉对我是开放的,只要我想打开,随时都可以。
那天当我拉动专属丈夫的这个铁抽屉时,一种熟悉的感觉促使我只有涉笔成文才能燎燃一腔的感念。一个是哥哥,一个是丈夫,他们让我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欣逢这样的铁抽屉,冥冥中是不是向我传递一种爱的力量和表达一种缘的转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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