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有脉
斯文有脉
丹棱,又是一个秋季。
细雨霏霏,带着入冬的寒意,朦胧烟雨将丹棱小城渲染得如水墨画卷,淡雅悦人。大雅堂在这如烟似雾的飘渺中,多了几分清峻、几分肃穆。
2018年10月19日,应邀参加“四川散文名家走进大雅丹棱采风”活动,再一次登上这座立于青山之上的大雅堂。秋风,牵动了我的思绪,因为一个地方,诗书义合璧,值得一生景仰与朝拜;秋雨,伴随着我的泪花,因为一个人,用心血将诗书义构成一部“移动的大雅堂”,值得我深深的缅怀。
多情的雨丝,也带着多情的文学色彩,将诗圣的两川夔峡诗洒满丹棱城南这座葱绿山岗,让诗魂留伫在这片丹霞高丘。一级一级的石阶沿山势而筑,“大雅梯”自下而上,像竹简一样的徐徐展开。似乎为山谷道人铺开了连天的尺幅,任山谷道人恣意挥洒。那每一级阶梯,仿佛都有他书写的杜甫两川夔峡诗,让人感觉到杜诗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聆听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苦吟,以及扑面而来的北宋大书法家黄庭坚儒雅豪放之书风。
还有一位丹棱名士,杨素。黄庭坚的忠实“粉丝”,具有唐代李白诗赞的豪侠义士“汪伦”之风范。虽诗书无名,却义薄云天,流芳百世。杨素与黄庭坚多有交往,且仰慕久矣,决心实现黄庭坚“欲尽书杜子美两川夔峡诸诗,刻石藏蜀中好文喜事之家(黄庭坚《记大雅堂》)”,“使大雅之音久湮没而复盈三巴之耳”的夙愿。
北宋元符三年(1100),杨素在丹棱城南兴建大雅堂,“欣然请攻坚石,募善工”,将黄庭坚手书杜甫两川夔峡诗刻碑勒石300余块,珍藏于大雅堂。这座立于青山之上的大雅堂,将杜诗黄书天然合一,大雅之作珠连璧合,巧夺天工。高峨峻丽的大雅堂让人仰视,杜诗的沉郁顿挫、穷绝工巧;黄书的开合散聚,从容娴雅。让丹棱城南这座小山兀然耸立唐宋文学与书法艺术结晶的大雅之峰,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与中国古代书法一个让人仰止的高度。
这是一座文学与书法的圣殿:杜甫、黄庭坚,还有文学艺术的支持者杨素。唐风宋韵、高山流水,诗书碑融入一体,雅集在川南小城丹棱。从此,丹棱城南留佳话,大雅之堂名千秋。
“登大雅之堂”成为北宋以降文人墨客仰视的“高台”,亦是对大雅文化的尊崇备至;“不登大雅之堂”由此成为典故和成语,意即粗俗之作进不了高尚雅致的场所。“大雅梯”通古达今,“登”与“不登”则是衡量文学作品高低、雅俗的尺度。“登”与“不登”则是对文学的崇敬或轻视。“登”与“不登”对当代作家来说是一种创作态度,一种人品和艺术的修养,意义有所不同。
雨中“登大雅之堂”,让我们再一次领受了大雅文化的神圣洗礼。
细雨,飘飘洒洒,润湿了我的双眼,一步一步登上大雅堂。在我的前面,总有一个无法忘怀的身影,既熟悉又模糊,如雨如风,形影相随,是他带着我们一起登上大雅堂。然而,走着、走着,突然,他回眸一笑,于恍惚之中踏云而去……
他,就是当代名士伍松乔。去年,也是10月,也是这个时候。万万没有想到,《千古一梦大雅堂》这部巨著甫一问世,竟成为松乔先生最后的绝唱。似乎天意所至,无限的哀思便化作那纷纷扬扬的秋雨,潮湿了台阶、潮湿了山岗、潮湿了我们所有人的心扉。
因为松乔,我有缘第一次登上了大雅堂。
一年前,即公元2017年10月11日,这是一个非常值得纪念的日子。应松乔先生之邀,我参加在丹棱大雅堂举办的“《千古一梦大雅堂》首发式暨读书分享会”,并受松乔先生之托,为其首发式作影像纪录。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众多省内作家、史学家、文化人、媒体人、读者和眉山、丹棱的有关领导出席了这次隆重而热烈的大雅文化聚会,对《千古一梦大雅堂》一书给予了高度评价。
松乔先生乃川南富顺人。酷爱文学的松乔,在川南这片丹貌土地上与北宋“蜀漂”川南的黄庭坚不期而遇,有了穿越时空的缘分交集,如风的灵魂便紧紧追随着这位享有“苏门四学士”、江西诗派“开山鼻祖”、书法“宋四家”美誉的山谷道人。松乔先生或坐船游长江体验历史的惊涛骇浪;或幽山访古寻觅黄庭坚贬谪的踪迹;或穿越历史在古老的黄葛树下与山谷道人品茗;或沉浸于浩繁的文献资料做考证、笔记。由此,松乔先生在当下“大雅之音久湮没”而沸腾激昂之声盛隆之新时期,常常发出于世不合时宜的真知独见,发聋振聩、掷地有声:“黄庭坚‘蜀漂’六年,尤其是川南三年,其价值被严重低估与忽略。黄庭坚之于川南,犹如杜甫之于成都,俨然造就了一座没有围墙的大雅堂,功德无量,余泽至今。”
松乔先生乃大雅之人,大雅之人做大雅之事,不仅有史家情怀与文化担当,并且专注而投入、严谨而务实。松乔先生积数十年之媒体人、文化人、作家的深厚功力,悉心研究黄庭坚“蜀漂”,劳心于查史料作考证、劳力于田野调查。松乔先生发现一个引人深思的现象:“(大雅堂)国人少有不知道它的,而真正知晓其来龙去脉的委实不多”。这是怎么一回事?一声叹息,几多伤感。天降大任,松乔决意将其来龙去脉梳理成书,让历史告诉未来。
他伏案两年,完成煌煌巨著、当代大雅文化的发轫之作《千古一梦大雅堂》。丹棱小城在松乔先生的文笔中熠熠生光,大雅堂在松乔先生的笔下风采无限。黄庭坚与杜甫、黄庭坚与杨素,在读者书页的翻动中,唐宋两代诗人的神交,诗圣、文星、侠士风云聚汇的传奇故事,走进了更多现代人的生活空间。阅读让更多的人知道,在四川,在丹棱有一座彪炳史册的大雅堂。
松乔先生在《千古一梦大雅堂》后记中有一幅背影的照片,松乔先生自述到:“最后,配上笔者此次田野考察中汗透衣衫的一张照片。本书从收集、阅读文献资料到采访、写作,不好说呕心沥血,但汗水实实在在流了不少,很值得,很快乐,谨此存念”。
这背影太熟悉了,松乔先生是行事谨严、作风硬朗的“田野考察劳动者”。去年(2017年)初春,我与松乔先生在金堂云顶山寻访南宋抗蒙古城堡,在龙泉山脉荒草萋萋、山风烈面的山脊上,他就是这样的背影走在我的前面,挎着摄影包,只是穿的不是短衣短裤而已。松乔先生当时有一个写作计划,要将南宋四川抗蒙战争写成一部书。云顶山是松乔先生一直想去的地方,那是著名的“抗蒙八柱”之一。我曾去过多次,地理位置、遗址分布都比较熟悉。尤其是北城门及其瓮城,是大云顶山通往小云顶山的关防要隘,是保留得最好的南宋城堡遗迹,还有摩崖石刻,很值得他去看看。只是地处偏僻,鲜有人迹。松乔先生欣然而往,我给他当司机作向导,他一路兴致勃勃听我介绍,也一路不停地拍、不停地看。此时,松乔先生正忙于《千古一梦大雅堂》的写作,他说,这部书(指《千古一梦大雅堂》)忙完了,与我约定,一起去走访踏勘巴蜀两地的南宋抗蒙古战场。我为他拍摄了一部云顶山田野考察
的纪录片。片子剪辑好后,我上他家请他审片,恰遇某杂志编辑登门约稿,松乔先生没时间审片,只好搁置至今,留下遗憾。
去年,即2017年11月4日子时,原巴金文学院常务副院长张人士先生电话告诉我一件令人震惊的消息:伍松乔去世了!
这消息很突然,真的,让人不敢确信。离丹棱大雅堂盛会仅仅过了25天,这真成了他生命的倒计时?松乔先生音容笑貌还那样清晰、那样鲜活、那样亲切,怎么可能突然离我们而去呢?与家人与朋友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走得竟那样绝决,那样硬朗,似乎脚步匆匆地去赶赴与黄庭坚的重要聚会。关于抗蒙战争,还有多少问题向他请教,还期待着与他一起云游巴山蜀水,考察那些被历史尘烟所湮没的古战场,凭吊先贤烈士。
“斯文有脉”,是松乔先生在给我赠书上的题字,而今,真的成了最后的遗言。抚着他的字迹,常常感动不已、感慨不止、感叹不息。
“斯文有脉”,这是松乔先生的心迹表白,也是他毕生的追求。他是一个大雅文化的研究者、践行者、推广者,功不可没。《千古一梦大雅堂》这部书魂系唐宋,横跨千年,笔连当今,堪称一部经典的大雅文化史。千百年来,“斯文”有惨遭“扫地”的厄运,有被粗暴“践踏”的仰天长啸,然而,大雅文化这一脉始终没断。
黄庭坚在困境中造就了“一座没有围墙的大雅堂”,丹棱名士杨素仗义疏财建造了一座集诗书义一体的物质大雅堂。王朝更迭,社会动乱,建筑毁了、诗碑没了,藕断了丝还连着,骨头断了筋还连着。杨素过后,几百年来,人们心中始终有一座不可摧毁的“大雅堂”。建筑毁了,人们又重建;重建之后,又被毁,文明与野蛮如此反复绞杀、搏弈。大雅文化的文明之光,始终会穿透野蛮与专制的沉沉黑幕,烛照后世。松乔先生是当代四川的名士,有人这样比喻,松乔用他的文字构建了一座“移动的大雅堂”。而我看来,松乔先生,他更像一座跨越历史空间峡谷的桥,连通了大雅文化的任督二脉,一座坚不可摧、承载大雅文化之“桥”啊……
斯文有脉!
一年后,四川散文名家走进大雅丹棱采风,再次隆重聚汇丹棱:登大雅之堂,缅怀松乔先生。不正是因为这座“桥”,众多散文作家在这里点燃大雅文明的火炬,从容地走向巴蜀大地播洒大雅文化的火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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