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带我到上海去感恩
请带我到上海去感恩
邵芊绮
一
三婆给五爹打电话的时候,五爹正将最后一棵白菜,小心翼翼地塞到大货车的最后一丝缝隙中。他没接电话,没空。又抬头望了一下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风在山谷中穿梭,带着很深的凉意。他拧开一瓶水,直接朝额头和脸上洒了去,用手一抹,困意全无。他迅速发动车子,向着70公里外的三峡物流园飞奔而来。
此时的三峡物流园,灯火通明。从宜昌五县、三市、五区涌来的216吨农副产品,正源源不断的汇集在一起。数百名志愿者像螺旋桨,忙着将车上的物资卸下,又立即重新打包,再依次分装上整装待发的大货车上。有五峰的腊肉,远安的瓦仓米,屈原故乡的脐橙,长坂坡的菜籽油,还有包菜、鸡蛋、大蒜、面条。等等。
这时,五爹的电话再次响起。是五爹的堂弟、我六叔从三峡物流园打来的。急促。“我们的货都到齐了,老五,就等你这车包菜了。还有,三妈从火烧坪买了一车子白菜,连夜送到物流园了。还没有打包,她命令你,一定要把白菜带送到上海。”
五爹掏出手机看了下屏幕,正好凌晨2点。“好,你告诉我妈,我在,白菜就在。我到了上海,白菜就到了上海。” 二
三婆的心病已憋了很久,她欠着一个恩。多大的恩呢,救命之恩。对于地地道道的土家人来说,欠了别人的恩情是要还的。不还,就不配土家人,即便死了,也要被地下的列祖列宗从家族里剔除,变成流浪鬼。所以,这个传说十分灵验,比性命还紧要。
三婆代三爷兑感过一次恩,弹指挥间,已43年。
那是发生在1979年2月的中越自卫反击战。她的大儿子、我大叔覃爱国所在的部队开赴中越前线。此前的几年,中越关系已降至冰点。越南在边境不断挑起事端。这一仗已忍无可忍,迟早要打。只是三婆并不知情。
直到半年过后,县武装部长和县委书记陪同部队首长亲自登门,向她颁发烈士证书,以及转交了爱国生前的遗物----两封没有寄出的家信,才知道儿子已在战场牺牲。部队首长流着泪向她介绍了爱国的事迹:面对久攻不下的敌碉堡,战友们的尸体已倒成一排,情急之下,爱国拎起火箭筒,越过敌营的铁丝网,炸了雕堡,为大部队进军扫清了障碍,却被残敌的手榴弹夺去性命。
在场的人们哭成了泪人。三婆没哭。她把两封信紧紧抱在怀里。她知道这是儿子为他的爹报答了恩情。三婆想起她的丈夫我三爷曾经欠下的恩情。三爷1960年参军,在著名的中印自卫反击战西山口战役中,一发炮弹飞来,三爷的连长冒着生命危险将三爷死死压在身下,三爷毫发无损,而连长失去了双臂。三爷由此欠下了连长的救命之恩。战后三爷转业回家,连长在他转业后因伤口感染,多症复发,不幸去世。三爷自责了十几年。临终,三爷拉着爱国的手,希望爱国替他报答这个恩。三婆强忍着泪,她知道儿子在战场上替他老子还了军人之情,战友之情,救命之恩,履行了土家人的承诺。想到这,她更是心如刀绞,涌出两行热泪,但她没有哭出来。
三
八十年的岁月,风轻云淡般地从三婆花白的头发上滑过。那些像云朵一样淡然的老年斑,在三婆的脸上笑谈着岁月的艰辛与过往。她安享着晚年,心想,再也不会有什么闹心的事纠缠她了。她笑成一朵花,一朵岁月的花。
要不是发生在庚子年的那场新冠疫情,要不是女儿正式退休,接她到武汉去过年,她绝不会欠下这第二笔情。比天还大的恩情。
腊月二十八,三婆入院,其实也没有很特别的感受。头有些低烧,晕三倒四,喉咙像有蚂蚁爬来爬去。女儿就近送她到金银潭医院门诊,初诊为肺炎。住院,又过了一天,确诊为新冠肺炎。第3天,武汉封城。
正月初六的时候,三婆以为再也挺不过去了。头痛,恶心,干咳,浑身无力,大小便失禁。
大批大批的病人朝金银潭医院涌来,大批大批的毫不相识的外地医生,也朝金银潭医院涌来,像打仗一样。
那些亲切的上海医生,说着软绵的上海普通话,有些糖的味道。“阿婆,口张开,侬给您喂药好啦”。“阿婆,侬给您换尿不湿,好啵”?三婆浑身散了架似的,无力,勉强点点头。她的大便很稀,臭。那些细皮嫩肉的护士们不厌其烦的给她擦净身子,更换尿不湿。她觉得羞死了,也内疚死了。这情形,就像孩子们服侍临终的老人,无微不至。她想,我这可能是要死了,我死之前,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们给了我无限温暖。死了,也值了。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一定对她这么周到、耐心。想到这,她流着泪,笑了。
所幸的是,她在阎王爷那里徘徊了20天,最后挺了过来。那天中午,她忽然闻到了久违的热干面的味道。多香的芝麻酱啊!她睁开眼睛,太阳格外明亮。这是她这辈子见到的最明亮、最灿烂的太阳了。比她儿子爱国的笑,还要灿烂。
春天的味道从窗外飘了进来。她躺在病床上,看不见窗外的树,也看不见不远处已漫山红遍野的杜鹃。这时候,穿一身防护服的医生端来一碗面,蹲下来,和霭地说:奶奶,您终于想吃饭了。您吃完这碗面,过两天,就可以回家了。
三婆定了定神,好像在哪见过。她接过这碗面时,看见了医生面前的工作牌:周新。躺在临床的张大爷见状,来了精神:覃太婆,这可是上海的周主任哦,网红呢,您不认得?
三婆真不认得。她在老家长阳火烧坪半山腰生活了一辈子。除了山,就是山。就像她从不晓得她所患的感冒,忽然一夜之间变成新冠病毒一样。她这辈子经历了太多的感冒、发烧,从没住过医院。
她这一辈子,长年累月在山里雨里水里雪里,日复一日地种着土豆、红薯、高粱、白菜。她在呈45度的山坡上背着出生不久的娃们,学大寨挣工分,勉强糊口。八十年来,她只出过两次远门。第一次,他儿子的部队特邀她参加烈士命名大会和战斗英雄颁奖大会,她和县长去了云南。县长在大会上代表家乡发了言。她在云南麻栗坡烈士陵园默默流了半天泪。给大儿子上了香,烧了纸,从烈士陵园带回一包黄土,埋在三爷的坟旁。一晃,已39年。她第二次出远门,也就是这次到汉口的闺女家过年,结果碰上新冠病毒,差点丢了性命,但又被眼前的周主任从死神那里,争分夺秒地抢了回来。
“唉”!她叹了一口气,却发现站在走廊上正在打盹的周新主任。再细看,其实周主任也是一个小老头儿,头发稀疏,比她小不了多少。
四
这一次是三婆自己欠了上海的恩情。她说由她亲自还,能还多少是多少。
从武汉回来后,她才从电视上、从闺女的口述中了解事情的真相;才知道这个潜入人体的新冠病毒多么吓人;才知道她所就诊的金银潭医院,得到了上海市医疗精英组成的援鄂医疗队专家组的亲自诊断和治疗;才知道给她插气管的那个文质彬彬的小老头、用筷子喂她吃热干面的那个清瘦的小老头,其实是同一个人。谁呢,上海第一人民医院的呼吸危重症科专家、博士生导师周新。周新已是66岁高龄的人了。正是这个周新,多次参加了全国重大传染病的防治工作。抗击甲肝、抗击SARS、战胜H7N9,每次都一马当先战斗在最前沿。这时候,她才知道电视上、报纸上传诵的“以国家共命运、与患者共呼吸、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上海援鄂医疗队,在金银潭、雷神山等16家医院、28个病区中,累计救治确诊病例2549人,其中像她这样的重症患者,接近千人。
她突然怀念起在金银潭医院吃过的那一碗香喷喷的热干面。那是她生命中的转折点。
那天,她从昏迷中醒来,突然感到了饿。“这是好现象”。周主任高兴得跳了起来。闻讯,便将手中的面端到了病房。那是周主任还没来得及吃的午餐。在武汉抗疫50多个日日夜夜,周主任他们吃的最多的、最简单的、就是热干面。更多的时候,他们忙得连面也顾不上吃一口。几天几夜地连续抢救危重病人。用他们的双手将新冠魔爪一点一点的、一个一个地从患者的颈脖上掰开,将患者从死亡线上抢夺回来。这是她生命中的恩人,也是湖北的恩人,更是我们土家族人世世辈辈不能忘记的恩人。 五
从武汉回来后,三婆就一直思考着:怎样还这样一个天大的人情。她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双眉紧皱,满脸严肃,甚至还多了些愁绪。她盘算了一个大计划:准备去一趟上海。
她决定把老覃家在县城的门面卖了。那门面最初为三间土屋,是三爷当年用全部的家当和转业费买下、准备给五爹结婚用的。那时候三爷相中了龙舟坪镇他战友的闺女。水灵灵的像花一样的土家族女孩。那女孩像假小子一样活泼开朗,行走如风。谁知五爹死活不同意。这土屋历经变迁,成了门面。再后来,长阳县城整体搬迁到了龙舟坪镇,遇上房屋开发,这门面变成了210平米,最低也可卖150万元。
拿定主意后,三婆就请在宜昌市中心医院呼吸科当医生的外甥女,打听医用呼吸机的价格。“买50台应该够了”。外甥女回信说。三婆说到做到。马上以低于市场10万元的价格找中介公司把门面卖了。正当她盘算如何请外甥女找专业的医疗器械厂家订制、如何发货到上海的时候,新冠疫情在上海,出了状况。
“该不会成为第二个武汉吧”。三婆夜不能寐。头天晚上,她听五爹说宜昌紧急援沪,有几百吨生活物资急送上海,就火急火燎到火烧坪有机蔬菜基地,以高出市场一倍的价格,买了10万斤白菜,又包车连夜送到宜昌三物流园。
这车白菜的到来,彻底打乱了五爹的计划,也打乱了整个援沪车队的计划。对突然冒出的10万斤白菜,人们只好连夜重新调整车容。将那些可以挤压的大米和其他农副产品,重新加塞,大伙折腾了一个小时,终于将白菜全部挤上了车。要命的是,在装完最后一捆白菜时,又发现了一个特大的麻袋,里面有300多斤腊肉。不用说,定是三婆把挂在墙上的腊肉,也全部捐给了上海。
六
三婆痛苦地在稻场上来回踱步,望着上海方向。
我想起艾略特《荒原》中的诗句:“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可是两年前,三婆出院时,分明也是四月。那时春光分外娇娆,万物勃勃生机。今天,四月的上海怎么这样了呢?她喃喃自语。
当她从新闻上、抖音上看到全国各地支援上海的医疗队伍达到数万人,就像当年支援武汉一样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上海,数不清的生活物资,也源源不断地奔向了上海,她那颗昼夜不安的心,渐渐平息下来。“有周主任在,有成千上万的周主任在,上海,应该没有问题”。她让外甥女每天向她报告两次上海疫情进展和防治情况。听说今天湖北援沪医疗队已有47名队员住进了方舱医院,随即还有345名湖北援沪医护人员入舱,参与共计5000张床位的管护工作,她舒心的笑了。
三婆用右手狠狠地拍了拍那张桌子。那是六十四年前她出嫁时的嫁妆。她决定在今年十月,专程去一趟上海。
她决定由五爹、她闺女、和当呼吸科医生的外甥女陪同她一起去上海,去看一看那位救命恩人周新。她还很爽快地邀请了我这个从蜜罐罐长大的正宗的土家族后裔,参与我们家族的这一重大活动。三婆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决定买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和一束最美最美的鲜花,将千言万语浓缩为两句话:
“亲人啊,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周主任,祝您古稀之年,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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