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羊披》
温暖的羊披
——彝乡老物件之三十七
张菊兰(彝族)
我的脑海中,常常浮现这么一幅画面:蓝莹莹的天空,金灿灿的太阳,郁葱葱的绿树,清风徐徐,鸟声唧唧,溪流潺潺,一个头戴鲜红毛线帽,身穿绚丽绣花衣,斜挎漂亮花嫁包,外披温暖羊披的彝家新嫁娘,如一簇怒放的马缨花般,行走在山路上的情景。
如果把卷叠的时光之轴,慢慢倒回我有清晰记忆的七十代,那样的画面在春冬两季的彝家山乡,能够见到的几率不小。彝族娶亲嫁女一般在春冬两季,而这又是新嫁娘来往于婆家和娘家的标准打扮。在这身装束中,最惹眼的,最温暖的,就是那件一迈步就带风,像凤凰展翅般潇洒的羊披。
蓝天丽日下,羊披携来缕缕清风,回娘家的喜悦更加丰盈,新嫁娘脸上荡漾起一波波绚烂的笑容,脚底仿按上滑轮似的哧溜溜飞快,嘴里哼起欢快的调子,应和着清风流水与鸟鸣。跟在后面的阿哥或阿弟(彝族礼俗:新嫁娘头几次去婆家,呆个一周左右,需由哥哥或弟弟亲自去喊,方能回家)拿出撵麂子的本领,才能勉强跟上她。
愁云惨淡,冷风飕飕,羊披带来融融暖意,去婆家的惶恐削减了一些些,似灌了铅的双腿也轻松了一丢丢,希望如刚钻出土的嫩芽冒出了一粒儿头,凝霜的面庞上有了一丝丝晴意,跟走在前面相距一根绳子长的丈夫(彝家习俗:新嫁娘头几次上婆家,必须由丈夫来请。可那些年,男婚女嫁几乎都由父母做主,即使丈夫陪着笑脸三请四求,爹妈多番哄骗胁迫,把她弄上路,也苦着一张脸,老磨磨蹭蹭落在后面,跟丈夫拉开一段距离)近了一点点。
“姑娘的命像荞子,撒到哪里长哪里”,阿妈从小灌输的道理,在心底生根,她们懂得:无法改变命运,就得调整自己的心态,勇敢地去面对新生活,创造出未来。从古到今,一辈辈的女人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然而这一点点自信,却是身上温暖的羊披带给她们的。
羊披是最好的御寒物,也是最美的装饰品,更是彝家姑娘成为媳妇的标志。彝族姑娘出嫁,就算家里穷得叮当响,别的嫁妆一样也打发不起,但一件羊披是万万少不得的。
奶奶讲的故事说:很久很久以前,撒永山脚下的彝族寨子里,有一个美丽聪明的姑娘,她的模样比马缨花还漂亮,她的歌声比山居丽(方言:知了)还好听,她的笑声比山泉水激打石头还清脆。她走到哪里,就给哪里的人们带来欢乐,乡亲们亲切地叫她“阿扎(彝语:喜鹊)”。
阿扎长到十六七岁时,提亲的人多得恨不能把门槛踢烂,可她一个也不满意。一挑就是好几年,一直到二十岁那年,她才看中一位名叫阿达的伙子。那伙子英俊潇洒,武艺超群,跟她哪哪都般配,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村里人们纷纷表示祝贺。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结婚前一天,阿扎被早已对她的美貌流口水的纳怒苏(彝语:鬼)摄走。阿达听到后,痛不欲生,怒火从心底一股股窜起。他佩带宝剑,挎上弓箭,衣兜里揣着装有毒药的小葫芦,不顾乡亲们的劝阻,奔向纳怒苏所在地大黑山。
第二早,天刚蒙蒙亮时,阿达就找到了纳怒苏的洞穴。他从箭袋里抽出一根利箭,再从兜里掏出小葫芦,打开塞子倒出一点儿毒药涂在箭头上,然后拉开弓,对着洞口大骂。
纳怒苏头晚想玷污阿扎不成,彻夜不眠,正咬着牙窝在床上想办法,猛听到外面的叫骂声,气不打一处来,一骨碌翻下床,走出去想狠狠收拾来者。没想到,纳怒苏才到洞口,一只毒箭飞来,穿透他的脑袋。心狠手辣了一辈子的纳怒苏,来不及施展本领,便倒在了地上。
阿达正准备冲进洞去就阿扎,纳怒苏的尸体上突然咕嘟咕嘟冒出一团黑烟,接着窸窸窣窣一阵怪响,变成一大片荨麻,密密匝匝地拦在洞口。阿达一挨着,浑身针扎一般痛,火烤一般痒。阿达咬着牙,愤愤然挥剑去砍,可宝剑一抽回,荨麻又长成原样。
正当阿达又怒又急,不知该咋个整时,寨子里的乡亲们赶来了。大家见到这样的情景,连忙不约而同地折回去,找来许多绵羊皮,厚厚地铺在荨麻上,阿达终于进洞救出了阿扎。
经过生与死的考验,两人终于组成美满的家庭。阿扎为了感谢未婚夫的救命之恩,也为了纪念乡亲们的恩情,把绵羊皮当嫁妆,天天披在身上。
从此,把绵羊皮做成披风当嫁妆的习俗,便在彝族地区世代传承了下来。
羊披,彝语“好其”。“好”是绵羊,“其”是皮,连起来的意思就是“绵羊皮”。其实,羊披不是简单的绵羊皮,是绵羊皮经过精心加工缝制而成的。
彝族有“喜事杀白公绵羊,白事杀黑公山羊”的习俗。办婚宴时,不管家里咋个穷,都得买上一头白公绵羊,姑姑或舅舅等至亲家,也会拉上一头白公绵羊来贺喜。膘肥体壮的雪白公绵羊,拉倒屋后宽敞的晒场上,两个熟练的杀羊师傅把羊宰倒,砍下羊头和羊脚蹄交给帮手去处理后,才小小心心地剥羊身上的皮子,小心到不弄掉一根羊毛,更不能蹭破一点儿皮,之后把羊皮整张拎到屋檐下,平时晾衣服的木椽子挂着。
如果娶媳妇时留下的羊皮,不管几张,风干后统统拿到街上换成钱,替补家用。要是嫁姑娘的喜事上有幸留下几张羊皮,那么就挑一张羊毛最长、最白、光泽度最好的羊皮(其他几张也拿去卖钱),让新嫁娘的阿爹,拿着请专门帮人做羊皮褂的皮匠师傅揉柔软;再抱回来,让阿妈缝制成羊披给她当嫁妆(因出嫁前没有羊皮,所以羊披嫁妆,一般都是用姑娘出嫁时杀的绵羊皮缝制,等姑娘回娘家后再去婆家,才披着去)。
柔软舒服的羊皮到手,新嫁娘的阿妈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床草席,铺在院子中央,把羊皮放在席子上;又拎出自己的旧羊皮丢在席子上,再去找出,早已准备好的黑色灯芯绒布料和绣花的天蓝色带子,以及剪子、针线等,方动起手来。
新嫁娘的阿妈笑眯乐呵地拎起雪白的新羊皮,左看看,右看看,啧啧咂了几声嘴后,把新羊皮横过来,平摊在席子上,让绵羊的右手部位和右脚部位对齐;再拿起旧羊披铺在上面,细细比对一番,用黑炭划出新羊披领线,用剪子沿着黑线剪出领口。做完这一切,把旧羊披扔在一边,把灯芯绒布蒙在新羊皮上,用大底针大针大针固定好;又拿出剪子顺着羊皮边沿(一般长出一寸左右)剪一圈,把多余的布料剪掉;然后脱掉鞋子舒展双腿坐在席子上,边仔仔细细地把长出的布,折进羊皮和布料的缝隙间,边认认真真地一针针密密地把两者缝在一起。
等白生生的新羊皮和黑黝黝的布料浑然一体,成了一块披风样子,她拎起来,上瞧瞧,下瞧瞧,见羊皮右手右脚部位做成的领子成优美的弧形,左手左脚部位构成的尾部长长的羊毛雪花一样飘逸,方满意地舒了一口气,把之前起固定作用的线折掉。
羊披是成了,可要想穿上它,还得继续往下操作。新嫁娘的阿妈面带笑容轻轻哼着小调,拿出一寸五宽的天蓝色绣花带子(带子末端缝成倒三角形,一枝有根有叶有花有藤蔓的花,自然得像从三角形的尖角里长出一般,一路蔓延而上),把带子前端缝在左领子羊手部位;再用手拃了拃,把带子一拃半上下的地方,固定在羊脚部位上,把剩余的部分的长长的带子,从右肩斜拖到羊披左下方,一路细细地缝在羊披上,让带子末端绣花的部分落在最下方。
这样以后,又找来大红毛线做成三个五六寸长的红须须,须须上再穿上三个珠珠,分别缝在带子末端三角形的三个角上,使它与长长的雪白羊毛相映成趣。
羊披缝好,新嫁娘的阿妈喜滋滋地穿上试试,看哪哪都满意,脸上便绽放出阳光般的笑容,甜甜地喊女儿来拿。崭新的羊披,洁白干净,漂亮潇洒,阿妈心里热浪翻滚。她相信,穿上这样的羊披,她的女儿是最漂亮的;她更愿意相信,穿上这样的羊披,女儿的生活就会如羊披般温暖,以后的日子肯定美满幸福。
的确,穿上美丽的彝族服饰,再披上漂亮的羊披,即使是相貌平平的姑娘,也会增添许多风采,更不用说姿色出众的姑娘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所有穿上新羊披的姑娘,心情也都能像羊披一样美,该多好啊!那么,羊披的魅力,一定能发挥到极致了吧?然而,躲在山旮旯里的彝族村寨,就是到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人们的思想观念仍然很守旧。大多数姑娘的命运还真像荞子,撒到哪里算哪里,除非你有过人的胆识和顽强的反抗精神。
记不清是六岁还是七岁时,阿妈背着妹妹,拉上我去舅舅家过正月十五(元宵节)。舅舅家那道院子里住着三户人家,十几节石阶上居高临下的三间宽敞的正房里,住着母子三人,我喊他家的儿子“小舅舅”;石阶隔壁一间偏厦里是一个独居女人,我称她“姨妈”;舅舅家四口,蜷缩在院子西边两间一楼一底的,由牛圈改成的矮矮的土掌房里。
舅舅家的房子灰暗、狭窄,使人压抑、憋闷,幸亏三家共用的院子还算大,而且其他两家又没有娃娃,足够有我和表弟撒野的了。因此,除了吃饭睡觉,我和表弟就像长在院子里。那一晚,我们刚到舅舅家,拜年(彝族习俗,媳妇娶回来的头三年,每年初二,男方必须背着猪头去女方拜年)回来的小舅舅,按照礼节,把我们称之为“小舅妈”的新媳妇带回来了。
小舅妈进门时,我们正在家里吃晚饭,没亲眼见到,等听到他们家人的对话,方知晓。由于好奇,我和表弟(妹妹和表妹尚不会走路)匆匆扒完碗里的饭,就跑到院子里靠着小舅舅家石阶站着,探头探脑地往他家看。可脖子都伸成鹅脖子样了,却也只见小舅妈在家里忙碌的背影,没能看到她的正脸。
夜幕严严实实地罩住山村,农历正月十四的月亮把圆乎乎搭在屋后的山顶,风凉丝丝地寒风裹挟着杏花的香味一阵阵袭来,我们的牙齿冷得咯咯打架。我们很想上她家去看,但一则怕回家后被舅妈骂,二则又有点不好意思,便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回家。
坐在热乎乎的疙瘩火旁,一会儿我就昏昏欲睡,一个劲地打起呵欠来。正想站起来去睡觉,却听到舅妈扭头向外大声喊:“妹子,进来烤火!来!来!”随即院子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甜美的“嗯嗯”应答声。那声音纯净如水,甜蜜若糖,温柔似棉,我的瞌睡虫陡然飞到九霄云外,一个箭步窜出门去,跳到院里。
院子中央亮晃晃的月光下,站着一个穿着红色灯芯绒绣花衣服、蓝咔叽绣花裤子,戴着艳红的毛线帽,腰间系着装饰银链子和银片的绣花围腰,外面披着漂亮的羊披的姑娘。她袅娜的身姿仿一枝亭亭玉立的荷花,她娇嫩的脸庞如一朵开在初春早晨的马缨花,她的眼睛像暗夜里亮闪闪的星星……一阵凉凉的风经过,羊披左下方长长的白色羊毛和红色须须,在银穗子嚓嚓的声音中轻轻飘曳。
这画面,震慑了我!我立在与她五六步远的地方,不敢走近,也不敢出声,就那么痴痴地看。她似乎对我的到来毫无察觉,只呆呆地凝视着前方,靓丽的面容上结着一层寒霜。她是在眺望家乡么?顺着她的目光瞧去,我的视线被莽莽苍苍的群山砍断。
转回头,见她高挺的鼻梁耸了几下,眼里像要起雾的样子,我赶紧喊一声“小舅妈”,接着邀她跟我去烤火。她惊了一下,随即露出粲然的笑靥,甜甜地答应着,可还是站在原地。我去拉她,她微笑着摸摸我的小脑壳,没动。我舅母出来喊,她依旧“嗯嗯”应着,不挪窝;她婆婆出来喊,她也“嗯嗯”应着,就那么站着。
夜越来越深,露越来越重,寒气越来越浓,大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上床睡觉去了。只有她,像一棵挺拔的松树,就那么笔直地长在院心里,不动不摇。半夜,我被耗子切切嚓嚓的声音弄醒,打开楼上床边的木窗,往院子里看,月亮早已偏西,可她还是孤零零了地站着院子里。等第二早我们起床,她已经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彝家规矩:媳妇必须在婆婆起床,把家里家外打收拾整洁,生起火塘火),跟着生产队出集体工去了。
一连七晚,小舅妈就这么站在院子里,熬过漫漫长夜,直到她弟弟把她喊回娘家。小舅妈走后没两天,我们也回家了,可立在院子里的美丽凄婉的女子形象,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让小小年纪的我牵肠挂肚。当我再次跟着阿妈去舅舅家时,已经是半年以后的火把节了,一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问起小舅妈。舅妈说,那次回家后,她打死都不肯再来了。
我像个大人一样,如释重负地“哦”了一声,遂想起她那件长毛随风飘动的羊披。那件温暖的羊披,帮她抵御了长长一周夜里的寒冷,一定也是那温暖的羊披,让她有了跟命运抗争到底的勇气。
披着崭新的羊披,在山路上来来往往的新嫁娘很美很美,但我希望她们的心情也如身上的装饰一样美,希望温暖的羊披能成为她们把握未来的动力,而不是束缚她们思想的桎梏。
事情如我所愿,改革开放的春风刮进彝家山寨后,有的姑娘到山外读书工作,有的姑娘到城里打工挣钱。她们跟着时代的步伐,像一只只自由飞翔的小鸟,随着自己的心愿想落到哪里就落在哪里,父母再也干涉不了她们的婚姻了。
我为她们的快乐而快乐,为她们的幸福而幸福,可又为再也见不到披着崭新羊披,来往于山路的新嫁娘而惋惜。我在想,要是历史和潮流,能够完满地融合在一起,该多好啊!
2022年4月12日
张菊兰,彝族名拉基紫孜,女,彝族,生于禄劝彝山,居住禄劝县城。昆明市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家协会会员。曾获县级先进创作奖,市级文学年会奖,“彝人杯”大赛新鹰奖等。作品在《民族文学》《边疆文学》《延河》《凉山文学》《北方作家》《西南作家》《当代散文》《博闻》等发表散文、小说几百余篇,出版散文集《那艳红的马樱花》。
地址:云南省昆明市禄劝县屏山中学(651500) 张菊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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