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鲁达诗选
【新译】
聂鲁达诗选
孙更俊 译著
双 头 鸟 书 屋
目 录
译者序……………………………………
二十首情诗
其一……………………………………
其二……………………………………
其三……………………………………
其四……………………………………
其五……………………………………
其六……………………………………
其七……………………………………
其八……………………………………
其九……………………………………
其一〇……………………………………
其一一…………………………………
其一二…………………………………
其一三…………………………………
其一四…………………………………
其一五…………………………………
其一六…………………………………
其一七…………………………………
其一八…………………………………
其一九…………………………………
其二〇…………………………………
一首绝望的歌…………………………
大地上的居所(选译)
冬夜里的情歌…………………………
夜曲……………………………………
季节的风………………………………
灵魂的颂歌……………………………
献给诗人洛尔卡的颂歌………………
诗歌总集(选译)
宁静………………………………………
酋长………………………………………
雨中骑士…………………………………
静一静……………………………………
告别………………………………………
诞生在刀锋的边沿………………………
战争………………………………………
石像………………………………………
死亡奏鸣曲………………………………
雨…………………………………………
衣服的颂歌………………………………
词…………………………………………
诗…………………………………………
孤独………………………………………
朋友………………………………………
海洋………………………………………
我的生命不仅仅是火……………………
死…………………………………………
侵略者……………………………………
国际纵队来到马德里……………………
攀登马克丘·比克丘之巅………………
逃亡者……………………………………
亚美利加 醒来吧………………………
颂歌第三集(选译)
黄色的花朵………………………………
海的光……………………………………
玉米的歌…………………………………
怀念智利…………………………………
遐思集(选译)
问题………………………………………
一天里……………………………………
牧歌………………………………………
梦中………………………………………
梦中的猫…………………………………
日子………………………………………
爱情十四行诗百首(选译)
其一………………………………………
其四………………………………………
其八………………………………………
其九………………………………………
其十………………………………………
其一七……………………………………
其二九…………………………………
其四五…………………………………
其四九…………………………………
其五八…………………………………
其六五…………………………………
其六八…………………………………
其七五…………………………………
其七八…………………………………
其七九…………………………………
其八二…………………………………
其八九…………………………………
其一〇〇……………………………………
黑岛回忆(选译)
天鹅湖……………………………………
我的诗 磁力的艺术………………………
未来………………………………………
译后记………………………………………
译 者 序
如果我们承认文学作品的翻译不同于一般的翻译而应该是一种文学的再创作,那这些译者的大名也就应该是堂而皇之地标示在文学作品的封面上,而不仅仅是扭扭捏捏地掩面在内封上。至于他们是不是合格的文学翻译家,就只好交给读者和历史去认定了。
对于来自于异域的经典的文学作品,不管是死译、硬译、直译、转译、首译、再译,总之我们现在已经有了许多的译本,而且对中国文学的发展也的确产生了不少积极的影响。或许我们“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就是在这样的影响下产生和成长起来的。但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的今天,我们或许应该对其进行一番反思,我们对这些来自于异域的文学经典的翻译是否经典,是否会因为译者在外语和汉语上都还有着这样或那样的不足因此而降低了这些经典的经典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些所谓经典的译著会将我们带到何处去呢?至少,中国的所谓新文学或许会走入一个很尴尬的境地,总有一天会成为人类的笑柄。
我或许并不是最先发现了这个问题的人,但一定是第一个深入思考并努力来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于是有了我的新译。我知道,这或许会是一件更为费力而不讨好的事,但我曾自诩是一个为未来开门户也为过去擦屁股的人,因此这也就成了我的分内之事,虽然有的时候会因此而感到悲哀,但也有的时候会感到很愉快的。
我坚信,和其他的译本比较起来,我的译本一定是更好的读本。这部聂鲁达当然也是如此。
2015年3月于北京西山
一
女人的身体像一座雪山
此刻正以最开放的姿态迎接我
我像矿工一样奋力地挖掘
让新的生命从大地的深处跳出
我是一条将要崩塌的隧道
众鸟成群结队地逃离
我是一把要被拉折的弓箭
是被使用了一千万年的武器
我是带着满腔的仇恨来的
但当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出去之后
我却爱上了你,你的胸脯,你的双腿
你玫瑰花似的阴部,你的略带沙哑的嗓音
啊,女人,请保持着你的魅力吧
你是我的向往,你是我的渴望
你是我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道路
我为了你而快乐,也将为了你而痛苦
二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
仿佛是生命灿烂的回光
在你苍白的肤色之上
敷上了一重惨淡的灰黄
眉头紧锁,双唇紧闭
仿佛是在与死抗争
我知道你有足够的勇气
即便是死了也能重生
终于,仿佛有一道闪电飞来
将你的生命之火重新点燃
让新的生命从烈火中再生了出来
这是你书写出的最伟大的诗篇
啊,你这因勇敢而伟大的女奴
你创造出了一个同样因勇敢而伟大的民族
但当所有的鲜花都在为你而开放的时候
我为什么却听到你在放声痛哭
三
啊,辽阔的森林,阵阵的涛声
渐暗的日色,晚祷的钟声
黄昏在你的眼睫上晃动着最后的灿烂
丘比特,大地在你心中歌唱着孤寂
水流从你的身上汹涌过去如他所愿
我的心正向着你指引的方向飞奔
拉开弓,朝向我的脊背射出爱情的箭
让我在慌乱和匆忙中投入她温暖的怀抱
远远地我看见了朦胧中的爱人
她的沉默让我减慢了行进的速度
是她终于张开了玉石般的双臂
让我的吻抛锚,我渴望在她的两腿之间筑巢
啊,她呈现给我的世界太美妙了
我真想在这灿烂的黄昏中死去
当我终于从又一个迷梦中醒来时
却发现田野上的麦子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
四
夏日的早晨
风暴在我的心头聚集
乌云
仿佛魔鬼的头巾
被风吹落了
漫天飞舞
不必说
分别的时候到了
树林中传来的声音
是枝与叶的交响
又仿佛是刀与枪的碰撞
颇有几分战争的意味
相对无言
不必说
分别的时候到了
一只鸟斜飞过窗前
仿佛射偏的箭
是受了谁的误导呢
迅疾的风
将枯枝与败叶堆积起来
等待着火的燃烧
沉默是金
不必说
分别的时候到了
夏日的早晨
风暴在我的心头聚集
一条船失事了
将所有的亲吻倒进了大海
海浪吞吐着泡沫
会让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暴将至
不必说
分别的时候到了
五
为了让你听到我说的话
我不时地改变着腔调
有时粗犷如同惊涛拍岸
有时纤细如同海鸥的脚印
本来是我送给你的项链
可你并没有将它戴在颈上
你将其拿在手里
像是拿着一串葡萄
你的身体成了葡萄的藤蔓
爬上了我这棵古老的树
我的痛苦变成了你的快乐
你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于是,我的话变成了你的话
在我的耳边如铃声一样重复着
这是一种残酷的戏弄
你的笑里带着几分血腥
但除了是一棵古老的树
我还是一段墙壁或一个洞窟
墙上很潮湿,沾满了我的孤独
洞里更是阴暗,充满了我的忧郁
它们是先于你而来的
你怕了,露出了恐怖的神色
终于,你从墙上滑落,从洞里逃出
你的游戏也因此而告一段落
但我的墙壁也倒了,而且堵塞了我的洞窟
只剩下了那棵古老的树在风中哀号
爱我吧,不要抛弃我
我要将我的祈求做成一条长长的项链献给你
让你温柔的手去做更加残酷的蹂躏
六
我还记得你最后的模样
总是喜欢将一顶贝雷帽歪戴在头上
你喜欢坐在那个高高的土岗上
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夕阳
像一朵牵牛花斜倚在我的怀里
说出的话有一些不着边际
有时会为一片云彩着迷
有时又会为一片落叶叹息
我们一起将篝火点燃
我的心随着那火苗在震颤
我多想把你抱得更紧
把那海誓山盟再对你说上千遍万遍
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回忆
我的眼前只剩下了这一片荒原
我多想再看到你居住的那间屋宇
多想看到那屋顶上冒出的炊烟
七
我独坐在那座高高的悬崖上
俯视着那曾经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黄昏
夕阳的光辉如同溺水者的臂膀
不停地撼动着我心中的悲伤
我还牢记着我们约定的暗号
我正在仔细聆听着海鸟们唱出的歌调
还有那座灯塔,那些骇浪与惊涛
还有那个在海面上时隐时现的无名小岛
当天上闪耀出第一颗星辰
我的心魂就开始向着你飞奔
我认定了那就是你的眼神
是那么的真切,那么的一往情深
啊,你为什么还要这般迟疑
为什么脸上还残留着先前的泪迹
看,黑夜之神正在扬鞭奋蹄
转瞬之间就又是一个晨曦——
八
在我的心头
你是一只白色的小蜜蜂
蜜喝醉了
便如一缕袅袅的轻烟般飞走了
那最后的盘旋
更增加了我对你的仇怨
我是个不幸的人
说出的话永远没有回音
得到过一点,失去了一切
将最后的渴望执着于你
你是我心中最后的一朵玫瑰
怎么可以就这样迅速地凋谢了呢
寂静啊
请闭上你的眼,停止你翅膀的煽动
在这夜的深处,裸露你雕塑般的身体
张开你热情的双臂迎接我
让我如一只黑色的蝴蝶睡在你的怀里
寂静啊
你的乳房犹如透明的海螺
它该知道你离去后我的寂寞
暴风雨过去了
我如同一只离群的海鸥
赤着脚,走在街道上
在一株病树下停留了片刻
为了听它痛苦的呻吟
寂静啊
你这白色的小蜜蜂
你走了,但你嗡嗡的翅鸣
仍在我的心头盘旋
无时不在增加着我对你的仇怨
九
沉醉在带着松香味道的吻里
躺卧在玫瑰花瓣一样的小船上
凭借着年轻水手一样的坚强和勇敢
从从容容地去将死神探望
又仿佛是被一伙海盗所劫持
被捆绑起来扔在了甲板上
肚腹里灌满了那海水的腥咸
耳鼓里震荡着同伴们愤怒的嘶嚷
我唯一的念想是骑上一股惊涛
在一瞬之间去到你的身旁
我想象那座小岛如一个王国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女王
你的额头该是一座高高的悬崖
那里有我太多的精神食粮
但我却愿时常匍匐在你的脚下
哪里是我更柔软的睡床
我或许是真的有一些疲惫了
想一觉睡到大天亮
我曾经辜负了一个美好的黄昏
不能再让这一个美好的夜晚受伤
我要做一个史诗般的梦
从不同的角度描绘我们的模样
再添加上更多绚丽的颜色
如同穿着一身彩霞编织的衣裳
我要让我们的故事成为一个传说
甚至如同那些古老的神话一样
来呀,让我们永永远远相伴在一起
如同鱼儿比目在水里,鸟儿比翼于天上
一〇
我们辜负了这美好的黄昏
虽然我们曾经手拉着手
一起走向即将到来的夜晚
一次又一次,我透过窗子
看落日的奇景
太阳如一枚金币
在我的指缝里燃烧
想着离去的你
心中充满了忧伤
这时候你去了哪里
和什么人在一起,说着哪些话
为什么爱会再一次袭击我
当你距离我那么遥远的时候
我拿在手里的书掉在地上散了页
我的斗篷也蜷缩在我的脚边像一条病狗
一次又一次
我看着你离去的背影
消失在黄昏最后的灿烂里
让我的夜晚在孤独与寂寞中度过
我想,我们实在是
辜负了这美好的黄昏
一一
仿佛是在天外,又如同是在两山之间
天上那弯残月可是我的小船
夜色摇摇晃晃仿佛是一个醉汉
水面上一片狼藉,仿佛是筵席刚散
你在额头上划着十字悄然离去
我听得见你未说出的话语
你从遥远的天国到这里来把幸福寻觅
带走的却是痛苦和忧伤的记忆
我的心如同空中的飘蓬
不知如何去慰藉你的魂灵
墓地里的风比任何时候都更寒冷
我的心又怎能不结成冰凌
一棵大树从你的心头被撂倒
你的生命从此失去了依靠
去吧,去天之外延续你的欢笑
去山那边继续你的舞蹈
我什么都不想再说
就让痛苦和忧伤来把我的灵魂折磨
总有那魂消魄散的最后一刻
再化为一片云烟去四处漂泊
那钟声啊,你为什么要在此时被敲响
为什么还要来加剧我的痛苦和忧伤
雪啊,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纷纷扬扬
莫非我的痛苦和忧伤已感动了上苍
我听见天之外有仙女们的歌声
我看见山那边的百合花开得正盛
我以为自己就要与你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
醒来才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境
一二
我是一只睡在你怀里的鸟
为了心的宁静,我停止了飞翔
但如果你需要自由
我将重新启航,带着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的心是一株渴望幸福的植物
你来了,将满瓶的露水浇灌在它的根上
但如果你要离去
我将重新变得坚强,独立在这里,一如既往
我要在风中歌唱,在雨中歌唱
仿佛山顶的松树,仿佛船头的桅杆
像它们一样胸怀坦荡,无所畏惧
即便也有时会叹息几声,如同老人
你是一条古老的隧道,收容一切困顿的行人
你的温柔乡里居住着四面八方太多的游客
我并不是一个太喜欢怀旧的人
因此也随时准备着从你赐予我的幸福中逃走
逃回那专属于我的孤独与寂寞的世界里去
一三
我用我的心,将一个燃烧着的十字
烙印在你宽阔而又平整的额头上
我的嘴巴仿佛一个胆怯的蜘蛛
在你的身上乱爬,如饥似渴又躲躲藏藏
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
会为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落泪
我便为你讲一些催人泪下的故事
让你只好到我的怀里寻求安慰
在那个熙熙攘攘的港口
在那个葡萄已经成熟的季节
在大海与陆地间的沙滩上
我们被突然来到眼前的幸福包围
爱情如同渔网拦不住的水流
更有一个个漩涡将我们卷入水底
我们既然已经踏上了那条小船
也只好忘却了自己是自己
心和口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
瞬时钻进我心底顷刻又欲从口里飞出
终于我从那场战斗中溃败下来
让自己又成了自己的俘虏
你可以尽情描述那一段历史
因为我们的确曾经为了爱而疯狂
或许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我们会让整个世界都改变模样
一四
你看见被我抛弃的那些花了吗
它是我从山坡上采来的山菊
我每天都要到山坡上采来一束
那是因为我的身边没有你
你乘流水来到我的身边
你喜欢和时光做长久的游戏
你采来的花朵永不凋谢
且永远散发着香气,沁人心脾
用你采来的花编织一个巨大的花环
我要和你一起躺卧在那花环里
我要告诉你你是怎样的与众不同
为什么你会成为我的唯一
你就像那天上的明星和水里的珍珠
我要在我的心底里为你建造屋宇
我要你把你的一切都交给我
我需要你的灵魂更需要你的肉体
我是天空,一张张开的巨网
你是海洋,其间游动着无数的鱼
我要这些鱼属于你也属于我
就像是父母拥有他们可爱的儿女
对于我来说你或许是太过于年轻了
像是一股寒流追逐着刚刚展开翅翼的蝴蝶
你虽然有些胆怯但并没有逃避
或许你渴望的正是这非同寻常的感觉
幸亏你不知道我的大名
更不了解我那些骇人听闻的过去
就让我的欢乐咬住你樱桃般的双唇
就让我把我生命的琼浆灌注进你的躯体
让我的亲吻如雨点般洒满你的肌肤
让我们的灵魂合着肉体一起战栗
我在你身上做的是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
但我们要创造的却是一个新的世界
一五
我喜欢你默默无语
但你必须靠近我
因为我要对你说话
我的声音一定要让你听见
我喜欢你将眼睛闭上
只剩下两排微微颤动的睫毛
我要对你说的话不是语言
而是一个又一个甜蜜的亲吻
啊,我梦中的蝴蝶
你飞翔在我的灵魂里
知道我心中所有的想法
和我要对你说的所有的话语
它们在我心中所有的地方显现
也充满了我心中所有的空间
我喜欢你的默默无语
但你必须靠近我
你距离我那么遥远
我的声音又怎么能让你听到呢
你的嘴里也仿佛在嘟囔着什么
是在抱怨着什么吗
来,请靠近我
让我们在甜蜜的亲吻里一起沉默
我们的沉默如同一盏明亮的灯
照亮了它能照亮的一切而不说一句话
我们的沉默如同一个精致的圆环
将我们聚拢在一起而不说一句话
还像那满天的星星
看着我们的甜蜜而不说一句话
来,让我们的船沉没在这甜蜜的海里吧
啊,我梦中的蝴蝶
我喜欢你的默默无语
但你必须靠近我
那些以往的痛苦与忧伤都已离我远去
我快乐,我幸福
但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没有吻
它们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一六
你美丽得宛如天仙
我最喜爱你体态的婀娜
当然,还有你的嘴唇,你的微笑
这一切的一切,都属于我
是你用歌声唤醒了我的情欲
让我的生命在死去后复活
你像是来自于那遥远的未来
只为了我的那份执着
我点亮床前的灯盏
你的身体仿佛被涂上了玫瑰的颜色
是的,你是我的女人,自然而然
用不着忸怩,更无须造作
你该了解我的所有隐私
我曾经的那些孤独和寂寞
没有你的到来,我也只好醉生梦死
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继续沦落
也或许,我仅仅是一只普通的蜘蛛
而你却是一只奇异的飞蛾
本来是想超越时空来做一次愉快的旅游
却意外地撞在了我的网上,成了我的俘虏
也或许你是在寻找另一个时空
来这里建造你心中的家国
那你就在我这里随心所欲地工作吧
既然你是我的,我自然也是你的
一七
我放走了笼中的小鸟
为的是不再对未来存有幻想
我熄灭了所有的灯光
为的是磨灭掉对过去的印象
钟楼被掩在了云里,雾里
你是在天上,比星儿更遥远的地方
不知道那里是否也有一座城市
是否和这里的城市有着相同的模样
你像个美丽的怪物出现在我面前
每一个表情都让我意乱心慌
我曾经的强壮一时间都变成了软弱
只好让你来把我的生活执掌
女人,你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东西
为什么会让我对你这般谦让
树林干燥到一定程度是要起火的
你就不怕那火会把你的美丽烧个精光
去吧,就这样,离开得越远越好
最好让我忘掉你那美丽的模样
那些曾经的欢乐和幸福只是一时的感觉
谁还会将其当做宝物来收藏
或许是我遭受过的伤害太多了
这一次只当是被狗熊挠了挠痒痒
那个有气无力的呼唤来自于哪里呢
为什么还会在我的内心深处不停地回荡
啊,女人,我知道是你
你的歌声曾经寸断过我的柔肠
但至少在今天,注定在今晚
我要让你来乞求我的原谅
一八
在这里
我爱你,用我的心
天色已晚
树林里吹着阴凉的风
月亮在水面上闪着鳞光
一天一天
我重复着自己的日子
云团滚动,仿佛魔鬼的舞蹈
一只银色的海鸥追逐着一片白帆
将凄厉的叫声留在身后
在云与云之间透露出一角天空
还有几颗星星高悬着
正与我的生命仿佛
或者仿佛是
整个世界化作了一个黑色的十字架
竖立在我的窗前
我在绝望中等待在天明
连我的灵魂都要因而逃脱了
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港湾
留不住你的巨轮
但在这里,我爱着你
用我的心
在这里,我爱你
用我的心
可恶的地平线总要遮挡住我的视线
我将我的吻载在过往的船只上
也不管它们最终能不能驶向你停靠的地方
我知道我早已被你遗忘
如同一条船忘记了它遗失的锚
傍晚临近,码头更加凄凉
我的生命疲惫得像那条缆绳
盘卷在岸边上一动不动
我爱着得不到的东西
你离我竟是那么地遥远
我的生命曾在黄昏里挣扎
但夜晚来了,虫儿们也唱起你爱听的歌来
门前的松树以其铁丝般的声音叫喊你的名字
就因为我还爱着你
在这里,用我的心
一九
那个美丽的黑人姑娘
在我的眼里,她是一个黑色的太阳
和白色的太阳比起来毫不逊色
甚至更让我为其痴狂
她一样可以给我们带来光明和温暖
一样可以让草木葱茏,禾苗茁壮
一样可以让你忘记那些曾经的痛苦和忧愁
一样可以让你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黑姑娘,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接近你
不知道怎样才能去到你的身旁
我喜爱大地,天空,高山和大海
我们之间或许有着太多的相仿
我曾在困顿中把你寻觅了多年
像是一只离群的蜜蜂在天地间流浪
你正是我所需要的那只蝴蝶
就让我们一起去创造生命的辉煌
二〇
今夜,我要写一首最伤心的诗
当天上布满了战栗的星辰
风裹挟着雨在空中盘旋
不停地发出让人撕心裂肺的声音
今夜,我可以写出最伤心的诗篇
我曾经爱她,她也曾经爱我
许多个这样的夜晚,我把她搂在怀里
把心中的话语尽情地向她诉说
今夜,我比任何的时候都更伤心
我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她,我的唯一
没有了她,这世界突然间变得很宽阔
我仿佛一个人站在无边的旷野里
我既然不能留住她在我的身边
为什么又不能将她遗忘
她这是去了哪里,我无从知晓
想必是非常遥远,注定是天各一方
远处传来一段渺茫的歌声
让我突然间泪水盈睫
我茫然四顾,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却只见到几片枯干的落叶
那些丛生的灌木空举着光秃的枝杈
像是要对茫茫的夜色表达些什么
既然她已经属于了别人
我却还要坚持着那份执着
但愿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她而伤心
但愿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了爱而哭泣
从此后我将以微笑面对人生
将一切的不痛快都埋藏在心底
一首绝望的歌
每当夜晚来临
我的眼前都浮现出对过去的记忆
我的忧伤也就随之而来
如汹涌的江流归海
我的生命像是被遗弃的码头
没有船只再来了
守候还有什么意义呢
该是忘记这一切的时候了
花儿谢了,落花如雨
我拾起它们,将它们埋葬在我心里
我的心是灾难的巢穴
——堆满了瓦砾的沟壑
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的屠杀
一场人为的或自然地劫难
鸟儿的翅膀都被折断了
诗人啊,还能唱出美妙动人的歌来么
在这里,一切都是灾难
灾难如同海啸般吞没了一切
时间变慢了,空间变窄了
人是被炖在锅里的鱼,无处可逃
这是死亡与生命相搏的时刻
是痛苦与快乐接吻的瞬间
除去共同的湮灭还会有怎样的结果呢
快点燃起那盏能使人忘记过去的灯来吧
童年时太过于好奇是错的
年轻时执着的探求也是错的
灾难是无情无尽的
这世界是无可救药的
这里是灾难的渊薮
那让你紧抓住不放的是欲望
那纠缠住你不放的是痛苦
你摔倒了,也许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一堵高墙立在你的面前
想越过去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最好不要站在它的阴影里
欲望的膨胀会使你与快乐相距得更远
还有你们,我得到又失去的女人
让我在这阴暗又潮湿的地方再歌唱你们一回吧
我的心脏曾为了你们而激烈地跳动
我的血液也曾为了你们而沸腾
那是一个黑色的岛屿
又如同是沙漠中的绿洲
在那里,你用双臂将我抱在怀里
让我在恨你的同时也爱上了你
我就是那干渴的岁月和饥饿的年代
而你就是那清澈的山泉和甜蜜的果实
即便在你的身后紧随而来的是毁灭
那也称得上是一个伟大的奇迹,让人无怨无悔
女人啊,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爱我
仅仅是因为我爱你们吗
但我爱你们仅仅是因为我需要你们
你们爱我也仅仅是因为你们需要我吗
我的欲望太强烈了,但也因此而短促
我频繁地变换着对象,从不在某一个地方
作过多的停留
我可以汹涌澎湃如大海,一泻千里似江河
却要因为贪婪而紧张,因为得意儿狂妄
我知道我所亲吻的是烈火,我的嘴唇上满是烧伤
我知道我挖掘的是坟墓,我的耳边有鬼在哭
牙齿的碰撞,口舌的吞吐,在相互交缠的肢体上
我看到的丑陋似乎要比美丽更多
这是情感与力量疯狂的交会
我在其中感受到希望也在其中陷入绝望
这就是我的命运,如同江河湖海
我在上面愉快地航行也在上面不幸地坠落
女人啊,或者说你们个个都是可爱的
你们的杯子里装的都是让我陶醉的美酒
但遗忘不仅会让你们的杯子虚空
还会将其打碎在地上,让一切都成为灾难
啊我的心,你是瓦砾的沟壑,阴暗的墓窟
啊,我的心啊,你是无底的渊薮,永恒的地狱
没有什么灾难不在你这里聚集,
我不知道我的船
为什么还要不停地向着你的更深处行进
但我仍像一个水手那样站在船头上歌唱
看着浪在我的脚下开花,开花
我看见我的心正如魔鬼般张开血盆大口
我看见许多比我更聪明或比我更愚蠢的人
都正在被自己的心吞噬
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那由黑暗主宰一切的时刻已经来临
大海在咆哮,海岸在崩塌
海鸟们也在匆忙地迁徙
不错,我的生命
是要在明晨的曙光里被遗弃的码头
我将它的阴影死死地握在手里又有什么用呢
快点起那盏让人忘记过去的灯来吧
忘记这一切的时候到了
大地上的居所
选 译
冬夜里的情歌
在漫长的冬夜,漆黑的海底
我的思想如同奔马
穿越你已经遗失的记忆
在你的背后隐蔽着
突然出现在你的镜子里
让你这棵死去了千年的树
一夜之间开满了花朵
在你孤独和寂寞的时候
我来了,你难道不会喜出望外么
快来报答一下我吧,用你
温柔的拥抱和甜蜜的亲吻
一切都好起来了
我们终于走到了一起
那些风的愤怒和雨的哀怨
都让那漫长的黑夜去收藏吧
你是一颗星
闪亮在我的心底
我思想的奔马
就这样到达了你的身边
夜 曲
在你的额头开放着的是美丽的罂粟
弃妇们的悲伤得到了一时的缓解
梦想的列车在记忆里呼啸而过
熟睡的农夫翻过身将瘦硬的后背给你
除此之外还有铁轨上劈开的双腿
和你脚下池塘里无休止的蛙鸣
失去记忆的人们向你进献殷勤
他们有过太多的愿望都收藏在你手里
他们通过梦境围绕在你的身边舞蹈
仿佛飞鸟要在你的肩头筑巢
但你本来就不是一个清明的世界
而是一个被迷雾包裹着混沌
那几件老掉了牙的乐器
也早已奏不出什么新鲜的歌调
我希望这是一个干旱的春季
我的生命因为焦躁而开不出花朵
直到午夜时分,你来了
我将我的生命全部置于你的重压之下
你让我和我周围的一切都平静下来
包括那为了月亮的圆缺而涨落的潮汐
我的灵魂也将彻底地获得解放
你监视着陆地也监视着海洋
不允许它们有太多的异动
你将全部的收藏都展示出来让我认领
我的生命也将再一次开放出美丽且芬芳的花朵
夜啊,我不知怎样才能表达对你的谢意
如果我有,我将献给你我全部的金银
季节的风
季节的风,由高的纬度吹向低的纬度
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改变着方向
不停往返于海洋与陆地之间
它通晓快乐也通晓烦恼
它知道什么是幸福,也知道什么是痛苦
尤其知道那巨大的灾难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降临
季节的风高举着它彩色的旗帜
慷慨地施舍着廉价的情感
直到有一天变得苍白无力且寒冷异常
脆弱得如同拿在冰雕巨人手中的剑刺
即便在冬天里还能炫耀一下自己的透明
但终归只能化为一个叹息,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季的风,满载着丰沛的雨水,将饥渴变成富足
冬季的风,满载着沙尘,将生命一路封杀
在这两股自然力交汇的那一刻
那个赤裸着身子勇敢站出来的人是谁呢
灾难随时可能发生,那个在季节的伤口上
撒了一把盐的人又是谁呢
灾难随时可能发生,即便是在夏季
当雨水逾期不至,让饥渴变成了野兽
当雨水无休且无止,让富足变成了魔鬼
当气温骤升,冰山融化,海平面上升
当气温骤降,冰河期再度来临
那个张开了手臂
要将这一切都阻挡住的人又是谁呢
在夏与冬或冬与夏的夹缝里生存者
仅凭那片刻的休息所积聚起来的微力
仅凭那狭窄的裂缝所滋生出来的一点点希望
就要开天辟地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来
那以梦幻打扮起来的新娘怎么可以
拖着长裙从那虚幻的世界中走出来呢
不要再去做什么抗争了吧
或许我们只能期盼着有一天
这季节的风会送来一个准确的消息
告诉我们一切的生命都将在某一时刻里死亡
我们也就可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待
那散发着异味的帐篷又有什么用呢
一动不动,穿着一身行将熄灭的光的衣服
看着自己被水分解成无数微粒
再被季节的风吹到它所从来的地方去
灵魂的颂歌
我的灵魂
你是居住在由玫瑰花簇拥着的城堡里的精英
是装在瓶子里的雪白的盐粒
是游在罐子里的金鱼
是笼子里“咕咕”叫着的鸽子
是钟表箱里一串玉雕的葡萄
是睡在我肉体棺木中的无恶不作魔鬼
我所能献给你的
是手指的骚扰,目光的仇视
和那融化在琴声里的诅咒
那是从我心中逃逸出的噩梦
有时佯作宁静,但更多的是慌张
还像是披着黑色斗篷的骑士
飞快地掠过我的窗前
携带着几分不祥的预感
我爱你
以水的拥抱和火的亲吻
借助罂粟的魔力去到你的身边
美丽的花冠被水淋湿了又被投进了火炕
一匹灰色的马与一条白色的狗
做了它诡异的殉葬
我的心被汹涌的浪涛推着
我的思想穿越了那些激流与漩涡
最终到达了你所在的孤岛
那是魔鬼们用来放牧灵魂的牧场
墓碑上刻着的是
一些还未出生就死去了的孩子的名字
有无数死者的冤魂
复活在我与你的亲吻里
有水落在我头上,我的头发疯长如秋草
我的肉体渐渐变成一具苍白的骨架
一群绿眼睛的鸟儿
竟然要在我的胸部筑巢
我自认为是醒着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却又听见有人在哭泣中呼唤我的乳名
用被时间腐蚀了的沙哑的声音
我看见你就站在我的窗外
正想用邪恶的亲吻
将一群可怜的蚂蚁杀死
快请回到我专为你准备的屋里来吧
这里有一间幽暗的大厅和一个朽坏的烛台
一把扭曲的椅子和一只刚刚死去的鸟
上面都分别刻着一些神秘的数字
所代表的意思或许只有你能说得明白
献给诗人洛尔卡的颂歌
只要我能够在一间屋子里哭泣
只要没有谁逼迫我
将自己的眼睛抠出来吞掉
我就要为你柑橘一样的声音哀悼
就要走到街上去为你的诗大声地呼号
因为你,医院被漆成了天空和大海的颜色
学校和海滨被扩展了数倍
天使的伤口处长出了新鲜的羽毛
鱼儿身上的鳞片闪耀着灿烂的星光
海胆游行在海里
和鸟儿飞翔在空中没有了本质的区别
因为你,那个罩在黑色薄膜里的裁缝铺
成了魔鬼吞食人肉的餐厅
那把汤匙,那个汤盆,和那装在汤盆里的鲜血
凭着一个亲吻咬住你的舌头,直到连一根
腰带也不剩,魔鬼穿上了一件白衣
也许我要为了你而死去
为了你要穿着缀满了桃花的衣裳飞走
为了你要在暴风雨中大笑着奔跑
为了你在放声歌唱时
震颤的身体,手臂,喉咙和牙齿
我也许要为了你在歌唱中
感到的幸福和快乐死去
也许我要为了你而死去
为了那一个中秋,那一个红色的湖泊
你与一匹失足的马
和一个贫血的神父在一起的生活
为了那些寂寞的坟堆和冰冷的墓窟
以及那条在令人窒息的钟声中流淌着的河
为了被那河水所带走的士兵的尸体
以及贴在他们衣服上的标签和标签上的符号
还有涂抹在他们皮肤上的油脂
还有和着他们的尸体一起漂走的花朵
我要死去
为了你在黑夜里
望着渐渐被河水吞没的十字架失声的哭泣
为了你面对着死亡时不顾一切的叫喊
你满身创伤,一脸的泪水
你从漆黑的午夜一直哭泣到天明
我要为了你的哭泣而死去
如果我能在黑夜里
在你极度孤独的时候去到你的身边
我将先用一个巨大的包裹
去到你所去到过的所有地方
火车站,铁路和铁轨,火车和烟筒
那些生长在河岸上的树和河岸上的那些洞穴
还有那埋葬着你尸体的
被杂乱的藤蔓所掩盖着的坟墓
去将所有的物事,影像,烟雾,灰烬收集起来
然后再去到你的身边
和你交流有关黑夜的秘密
那些散发着潮湿的葱头气味的城市
期待着你和你柑橘一样的歌声的再次光临
满载着鲸脑油的船默默地追随着你
绿色的燕子思考着怎样在你的头顶上筑巢
还有地上的蜗牛和天上的星星
还有船上的桅杆和岸上的樱桃树
都在期待着你的回来
期待着你“生满了眼睛的脑袋”
和“沾满了鲜血的嘴巴”
到你曾经来过的地方做一次奇妙的盘旋
如果我可以
我将让你家乡的村公所里再一次地充满烟尘
如果我可以
我会将那座啜泣着的时钟再一次推到
那是为了看看是什么时候你的家里
来了“嘴唇鲜红的夏季”
和许多表情痛苦的人
什么时候你的家乡竟然成了忧患透顶的地区
什么时候来了“死去的犁头”和罂粟
来了掘墓人和骑手,来了满身泥污的潜水员
来了走在刀刃上的戴着面具的姑娘
来了根须,血脉,医院,泉源,堤坝,蚁穴……
来了停尸的床,上面躺在一个死去的轻骑兵
来了一朵仇恨的玫瑰和别在蜘蛛网上的胸针
来了一艘黄色的船
有黄色的船板和黄色的帆
来了一个刮风的日子,刮来了你,一个孩子
也刮来了我,带着奥利维里奥,诺拉
维森特·阿莱桑德雷,德利亚,马鲁卡
马尔瓦·马里纳,马里亚·路易
莎和拉尔科,“黄头发”,拉法埃尔·乌加特
科塔波斯,陪陪,马诺洛·阿尔托拉基雷
莫里纳里,罗萨莱斯,贡却·孟德斯
以及其他被我忘掉了的人
来吧,我们给你戴上最美的花冠
健康的,纯洁的,蝴蝶一样的
永远自由的,如同黑色的闪电一般的青年
然后,当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
我们来谈谈话,其实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甚至我们可以暂时忘记那所谓的诗歌
如果不是为了明天的晨露和太阳
我们要它有何用
没有了它,不是更轻松了么
明天的晨露和太阳都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了
那把痛苦的匕首被磨的雪亮
或许就是要来对付我们两个人的
那就来吧,就在这一天
这一个黄昏,这一个夜晚,这样一个偏僻的角落
请将我们还在跳动着的心灵置于死地吧
至于我们的肉体,那是早已经死过千回了
你或许是一个爱哭的人
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
看天上的银河如一条闪光的腰带
系在所有苦命人的窗前
那是上天为人们的哭泣准备的泪巾
人们顽强地忍受着各种痛苦
挣扎在自己的位置上
有人死去了,或许就是因为失去了办公室里
医院里,矿山里,甚至电梯里的职务
于是哭泣便开始了
每一个窗口都被泪水浸湿过
每一根窗棂都被泪水洗刷过
但银河还是银河
并没有因此而漫过它无形的堤岸
洛尔卡
我们看见了城市,看见了街道
看见了车站上的生离
蒸汽无情地将车轮推动
看到了码头上的死别
海浪无情地让船只远走
有那么多的人还在到处走着
他们到底要去探寻什么呢
那么多盲目的冲动,那么多无由的愤怒
有的还在慷慨激昂,有的已经沉沦
悲哀者还在悲哀着,嫉妒者还在嫉妒着
这就是生活
我们已经明白了许多事
我们不想明白得更多
那就让我们的心一起在这里安息了吧
选 译
宁 静
已经没有了希望,更无须推测
快埋葬掉那些拥抱和亲吻
已然寄身于这片耻辱的土地
哪里还有用得上什么温存
或许可以在我这已然麻痹的肩头
找来一个什么神灵来供奉
可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通向死亡的道路
在地上爬和在天上飞也没什么不同
也许是因为思虑太多而怯懦
忽然生出了许多不着边际的遐想
也许是因为身与心都太疲惫了
眼前才会出现这许多的幻象
可继续存在还是终止这存在
又岂能由我们自己来决定
惟愿那些好事者们些研究和探讨
不要来打扰我们最后的宁静
酋 长
劳罗达身材瘦高
是个名副其实的长人
他是部族的酋长
我们的父亲
他幼年时少言寡语
少年时开始追逐权力
随后便做了酋长
甚至可以呼风唤雨
他把自己锻造成长矛
行动起来如光似电
他可以在绝壁上攀爬
还可以栖身冰川
他时常去袭击鹰鹫
或去探索那些幽深的岩洞
他还时常到地狱里去
与死神相对针锋
他披着件黑色的斗篷
上面写满了胜利
鹰鹫的食物。
探索山岩的秘密。
他也是夜的猎手
因为目光可以将黑暗穿透
他的身体可以抵挡子弹
自然也不怕毒蛇猛兽
他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工作
却在每个族人家里吃饭
他临走时会亲一亲小孩子的脸
并对他们说一声晚安
他烟草抽得很凶
每天用橄榄油涂身
他向自然挑战也挑战自己
成了我们的族神
雨中骑士
水的屋宇,水的墙壁
水与土混合成道路上的泥泞
雨像无数的绳索
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风的悲歌高悬在半空中
马儿在驰骋
冲破那一重重的网罗
棕红色的身体
在雨的浇击下冒着热气
跃过池塘,穿过树林
驰骋在天地之间,两山之间
惊动了几只
栖息在岩缝里的鸽子
只好躲藏到岩缝的更深处去了
骑士
在这样的风雨交加之夜
你这样快速地行进
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骑士仿佛听见有人在问他
但他不想回答
因为他要去的地方是在这个世界之外
比任何人想到的地方都更远
他穿过一重重网罗
推到一堵堵高墙
甩开那些在水中挣扎着的
在雷声和电光里颤抖着的燕麦和苜蓿
还有扭曲着的石榴树和苦榛树
还有那些闪亮在云层之上的月亮和星星
还有那个人间帝国
在已经变得支离破碎之后
又渐渐变得朦朦胧胧
静 一 静
我从一数到十
然后大家静一静
不要说话
也不要出声
所有的人都这样
整个地球上所有的人
停下手里的工作
相互之间靠紧
在海上
让渔夫停止捕鱼
在海边
让盐民停止晒盐
再让那些制造战争
制造瓦斯弹,烧夷弹的人
以杀人为职业的人
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
约上几个朋友
或是个心爱的女人
去林荫道上散步
去郊外游春
别误会
我并非要大家都无所事事
去游手好闲
我只是想让大家
过几天正常,舒心的日子
别总是忙忙碌碌,打打杀杀
连喝酒,爱女人
也没有时间
当然
即使你们不同意我的主张
也不必对我刀枪相见
请坐下来
也许片刻的静穆
正可以化解人与人之间的仇怨
死去的已经死去
但活着的还要继续活着
活得舒心,开心
才对得起这地和天
好,我从十数到一
你们坐下来,我就“滚蛋”
告 别
看来
我也只能扮演
一个悲剧的角色
我主张和平
但雷和电
从没有因此而相互问候
我不是神明
没有创造过什么
时钟的嘀嗒
和海浪的汹涌
都与我的存在无关
那金黄的麦穗上
也镌刻不上我的形容
在从没有到过的地方迷失
只好绝迹于驻足之处
也想带走一些什么
便将一座山
放在了一个杯子里
也曾扪心自问
这是不是在浪费着光阴
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
却又回到这起点来悲叹
既然告别了过去
又何必来再一次与之告别
诞生在刀锋的边沿
这正是我期待的结果
我的灵魂犹如月光
被树的枝杈切割成无数的碎片
又在刹那间被固定下来
成为一张图片
这时,如果
有一块石头从天上落下来该多好
我会把它想象成是夜空的拳头
我会用手中的酒杯将它接住
我想让天空和大地轻轻地碰触一下
是一次撞击
化成的甜蜜的亲吻
我想得到一把钥匙
从大地母亲的手里
去打开天空那扇坚硬的门
只放一粒小石子进来
否则我就无法证明我的存在
我只要一颗小小的星辰
从天顶上无声无息地降落下来
降落在青草丛里
浸泡在露水——大地母亲的乳汁里
和我对大地母亲深沉的爱戴里
我坚信,我等待
我与暴风雨有过约定
在不该来临的时候它绝不会来临
仇恨已然被温情化解
玫瑰花也做好了开放的准备
我正在和黑夜做最后一次谈判
但这时,我的狗却叫了
我知道,有一个杀手进了门
我死了,但又同时诞生
我的眼睛看不见
但身体却能感觉得到
那刀锋如风,吹过我的肌肤
我的肚腹像嘴巴一样裂开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我死在了冬季
却又和春天一起生长
这是上帝的恩赐么
这一片叶子
是我的耳朵在倾听
那两片叶子
是我的嘴巴在低语
我的脚趾有一些痛感
我的头发被风吹得飘扬起来了
我终于站了起来
太阳也冉冉地升起来了
我的新的生活
就这样开始了么
战 争
来吧,没了头顶的帽子
瞎了眼睛的眼镜儿
还有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孩子
失去了丈夫的寡妇和失去了妻子的鳏夫
一起从灰烬里或废墟上
站起来吧,来看
这一页流着血,淌着泪的历史
来看这血色的雨,闻这腥味的风
这不公正的宣判和酷刑
沉重的镣铐在那些义士们的手脚上叮当作响
还有那些永远也见不到阳光的牢房
黑夜变成了一种粘稠的物质
糊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悬在树上的尸体
像是来自亚细亚的木偶
你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孩完整的躯体
因为她先是被拦腰斩断
然后又被烈火烧焦
最终又被野狗叼到麦田里去了
我竟然活了下来
我觉得很惭愧
看见那些
在阳光下晾晒着的衣服
我想起了那些
再也伸不进衣袖的手臂
和再也伸不进裤管的腿脚
以及那些受尽了侮辱的女人的身体
和那些被利刃剜出的心脏
我竟然活了下来
我觉得很惭愧
商店的橱窗里
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
可不知有多少只脚
早已经冻掉在严霜与冰雪里
我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来接受这些没有理由的死亡
和承受这自责与悔恨
也许正是因为我们还活着
他们却死了
也许就是我们剥夺了
他们活着的权利
石 像
我认识他,那么多年
我曾经与他在一起
一起度过如岩石一样坚硬的日子
他是个不知疲倦的人
丢下父母,丢下兄弟姐妹
丢下了他的学业
来到这里
绝不是为了被警察带走
警察来叫门,他开门
警察要他去警察局
他便跟着去了警察局
他们拷打他,用尽了各种刑法
直到他吐了血……
从法国到丹麦,又到西班牙
意大利,四处流放,成了苦役犯
然后去世——
从他被警察抓走那一天起
我就再没有见到过他那坚毅的面容
但后来有一次
却又意外地见到了他
那是一个冬夜
大雪将白色的袍子披上了山脊
我看见他仿佛一座石像
伫立在一座悬崖上面
他正张着口
和凄厉的寒风一起吼叫
死亡奏鸣曲
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
好像是要去某块领地或某个庄园
靠着没有希望的希望把疲惫的身体支撑
走在身边的人和你做着不同的梦
但你要适应这一切,因为
你的心里还依然保持着那一份挚诚
咬紧牙关来抵抗不时袭来的困倦
像一个负伤的骑手扬鞭在自己的血泊里
黑夜来临,其他的人都抱成了一团
你却能依然能躲到一边去
为的是能依然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在这样的死亡中谁还能建造出圣殿
而你却在努力地工作着
忘记了自己的居室已经变成了一座坟墓
是的,我珍视我自己
哪怕是在我已经被科学宣布为死亡之后
也珍视我曾经因为生而寄身
又因为死而要离开的这个世界
就如同一只鸟珍视一棵绿叶葱茏的树
或一只蜘蛛珍视一个城市的废墟
我爱那葬礼上的葡萄酒和哀乐
还有从教堂的塔楼上传来的送葬的钟声
父亲的尸骨,失事船只的残骸
我珍视一切与生和死有关联的东西
自然,我也珍爱我的诗
因为他不仅是我生的证明
也是我死的证明
我将我的书点燃成火炬
以这样一种最残酷的方式与其告别
告别我在这世界上所度过的
每一个欢乐或悲伤的日子
雨
最好是谁都认不出你的脸孔
我的爱,你远比所有的偶像都更美丽
你的头发披散在我的肩上
正如同那雨泼洒在马努塔拉山上一样
是的,我在期待着雨的降临
它会把我们驱赶到马努塔拉山的山洞里去
那里没有好色的打鱼人和讨厌的商贩
我会用你的发丝编织起一个迷人的夜晚
或者那雨会把我们驱赶到一座庙宇里去
我们相互纠缠在一起像是两根藤萝
对于那些偶像我们看也不看一眼
因为我们所做的事与他们没有关联
不错,我们是由土地和雨水养育的族类
或许我就是那土地你就是那雨水
不仅谁也从没想过要与这土地和雨水分开
而且我们的子孙还会在这两者之间产生出来
衣服的颂歌
每天早晨
你第一个来迎接我
让我用我的身体和我的希望
我的虚荣和我的爱
来充满你的空虚
我的脚钻出裤管去寻找鞋子
我的的手钻出袖口去寻找
牙具和面包和牛奶
然后我便被你包裹着去到屋外
深深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然后再小跑着穿过草场
去迎接初生的太阳
或者
我只是将你披着
眺望着窗外
构思我的一首诗
我的灵感
来自于所经历的各种人和事
也来自于昨夜的梦
某个男人或某个女人
劳动,行动,工作,战斗
坚持着自己
也反抗着自己
但终于
我还是把你穿在了身上
从里到外
让你成为了你
我的又一重皮肤
有时
我很温柔
但有时
我也很粗暴
我会没有理由地推搡你
冲撞你,攻破你最要紧的纺线
然后再将你缝补起来
甚至让你成为一面彩色的旗帜
你的每一道皱褶里都充满了
我的味道
我喜爱喝的酒的味道
和我喜爱吸的烟草的味道
还有海浪和风雨在上面留下的记忆
你在我之外也在我之内
和我的血液和骨骼
甚至和我的灵魂
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也许有一天
我们将一起倒在病床或战场上
我们还将一起进入坟墓
一起变成泥土
那对我们双方来说
都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词
词,在我们的血液里诞生
在我们的身体里成长,成熟
最终
从我们的唇齿之间飞出
词,诞生于
离我们很近的地方
也诞生于
离我们很远的地方
从我们祖先们游牧的种族里
从被我们厌倦和抛弃
又被我们回归和拥抱的土地里
当我们从终点又重新又回到起点
当土地与水再一次结合
新的词便又开始一个一个地诞生
词是可以留给后人的最宝贵的遗产
它将活着的人与死去了的人
连接起来成为一个链条
它牵引着我们走出一个又一个黑夜
去迎接一个又一个黎明
我们敏感的神经仍然能感觉到
空气为了那第一个词的产生而出现的震动
它像是永恒黑暗中出现的第一缕光线
是寒冬过后的第一片绿叶和花瓣
是冰池解冻之后的第一滴水
随后便是大雨滂沱,无休止地倾泻
最初的词也许单薄,肤浅
但很快,它便丰满且深厚起来
思想,情感,行为
一切都逃不出它的掌控
名词让一切都静止下来
动词又让我们非动起来不可
形容词和副词让我们的感觉变得更为灵敏
语言更将毫不相干变得亲密无间
人不说话或许是在思想
语言正在他的心里打转
有时又何必非要动用唇齿
词从你的眼睛里也能迸溅出来
我拿起一个词
竟然可以掂量吃它的轻重
他仿佛是个活的东西
让我不得不对他生出敬意或恐惧
有时我将它掌控
但也有时我被它围困
经过对它一瞬间的蹂躏
或被它长时间的折磨
我终于
让它为我而屈服
我举着一个词
像举着一个杯子
这是清泉,更是美酒
于是又有了我的诗
我的血液和灵魂
我的生命也变得如玻璃一样透明
诗
在还未成熟的那个年龄
它来了,我不知道
它来自哪里,是从寒冷的冬季
沿着河边的那条小路
还是从河岸上那些洞穴里
突然窜出来,拦住了我
不,那不是什么词语
也不是什么异样的声音
我也许是在某一条街道上
巷弄里,树的枝杈上
扰攘的人群中,炉火的光焰中
或是我的睡梦里
听到了它深情的呼唤
或是在我放学回家的路上
它突然跑过来
把我拥抱在怀里
用它那闪耀着光亮的手指
抚摸我的脸孔和嘴唇
仿佛有一辆车子
在我的灵魂中被发动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的嘴没有办法张开
我的眼睛没有办法向四周巡视
我迷失了方向
于是我只好抓住它的手
被它领回了家
于是,便有了我的第一首诗
随后,我看见
天上的云聚拢又散开
天顶上布满了璀璨的星辰
仿佛是一个个洞眼
将天外的光辉透露到我的心里来
通过那些洞眼
我看到了宇宙的大风景
我感到,曾经是微不足道的我
竟成了它的一部分
我的生命要与它并行
我的思想要与天上的星辰一同闪耀
我的情感也生出了翅膀
和风儿一起飞翔
于是我有了我全部的诗
孤 独
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而且发生的如此突然
我突然在一个地方静止了下来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缘由
我像是被一把椅子坐着
被我所遗忘的什么事物遗忘
如此这般又不是这般
不是这样又仿佛是这样
我或许会永远停留在这里
不再前行也不再后退
我想问那些站在我旁边的人他们是谁
但突然想起来自己也已经不再知道自己是谁
那些男人们和那些女人们
我不知他们为什么会那么信心十足
还要不停地跳着舞唱着歌
我也不想就这样孤独下去
但既然不想说话也就只好沉默
因此我只好在这里耐心等待
好在我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那个人
朋 友
一个朋友死去了
但他在你的心里会再活上一段时间
有一天他会在来到你的面前
要在你的面前再死一次
他想尽各种办法来找到你
也许是在你走路,吃饭,和聊天的时候
或许是用他说过的一句话
或许是它曾经和我们一起讨论过的什么问题
总之他要引起我们的注意
让我们知道他还存活在我们心里
直到我们再也把他融入到我们的生命中去了
那时候他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死了
最终,是我们彻底杀死了他
他走了,从此再不会回来
海 洋
比江河更庞大的躯体
用盐洗刷着每一个细胞
鸟在半空中飞着
不时地给它以亲吻
我的生命不仅仅是火
当你闭上眼睛
你的身体像一束白色的月光
当我们为了爱而狂欢
便忘记了那突然袭来的
雷霆和闪电
我们的船沉入了海底
我们的躯体被冲上海岸
可是还有别的记忆
我们的生命
不仅仅是火焰
当我乘着电车,看见你走在街上
当我回到家里,看见
你在洗我的手帕,晾我的袜子
你除了是我的女王
还是我的妻子
你不是开放了又要凋谢的玫瑰
而是我的全部的生活
既有花前月下,也有肥皂针线
你一边煎炸着土豆一边歌唱
知道土豆和烤肉一齐上桌
从我们结合的那一天起直到死
这是属于我们的骄傲和幸福
是的,我们的生命
不仅仅是火焰
还有一些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故事
和所有的穷人一样
死
如果你突然死了
灵魂被暗紫色的泥土包围
虽然不过几时,几百厘米的间距
却如同是千里,万里隔绝
但即便如此
我们也终能相聚
从这一海洋到另一海洋
再从这一地域到另一地域
我们将相互寻觅
直到看见各自的躯体
在遥远的天际燃烧起来
火星飞迸
超越了时空
当它们相互拥抱的时候
我们也就一起回到了从前
当它们相互亲吻的时候
我们也就又一次
尝到了山坡上野李子的味道
如同重新获得了生命
重回到了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上
侵 略 者
他们来了
他们是侵略者
他们先前
先是将尼加拉瓜蹂躏
又把德克萨斯吞噬
瓦尔帕莱索欺凌
至今,他们肮脏的手爪
还紧紧地扼在
波多黎各的喉咙上
没有松开
现在
他们又到了朝鲜
带着美元,也带着炸弹
还带着流血和伤残
在一个村子里
将母亲和婴儿一起烧死
将燃烧弹
投进书声琅琅的校园
从空中向地面射击
杀死了山坡上的牧羊人
在战俘营
割去了女游击队员的乳房
他们来了
带着天上的星星
带着死神
国际纵队来到了马德里
在马德里
一个不幸的季节
被艰难和困苦折磨着的月份
道路上满是泥泞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早晨
隔着窗子,人们听见的
仿佛是一群来自非洲的野狼的嚎叫
那些不是人的人们挥舞着刀枪
嘴边上还残留着血污
当他们张开嘴巴嚎叫时
你能看见他们似乎
都生长着一对尖利的虎齿
在那样的日子里
人们仿佛都失去了膝盖
只好蜷缩在自己的小屋里
睡觉,然后又被这样的恶梦惊醒
西班牙的死神
比任何地方的死神更多
他们塞满了街道
布满了田野……
没有了希望,也不敢有希望
睡吧,也只能如此
他们或许再也睁不开眼睛
就这样死去
去与他们已经死去的亲人团聚
有被砍掉了头颅的孩子
更有被刺破了肚腹的女人
在西班牙,在马德里
即便是那些美丽的花园
也早已经变成了坟场
人们过着的
就是这样地狱一般的日子
但就在这时候
开来了一支队伍
那是国际纵队的战士们
他们机智,勇敢,坚强,热情
他们来到西班牙
来到马德里,卡斯蒂利亚
因为这里,正义正在被魔鬼吞噬
自由正在被死神劫掠
他们来了
是要把那些无辜的生命
从死亡的渊薮中解救出来
弟兄们,从现在起
在西班牙,在马德里
在卡斯蒂利亚
从每一颗星星和每一个谷穗
都将记住你们那红橡树一般的身姿
因为你们用流血和牺牲
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了新的希望
是因为有了你们
鸽群才重新飞上了蔚蓝的天空
是因为有了你们
我们才能这样大踏步地
走在这宽阔的街道上
攀登马克丘·毕克丘之巅
一
空间与空间联起手来
结成了一个巨大的空间之网
我在街道与街道之间行走
走到尽头之后又转回来,无休无止
秋天来临,树叶金黄
仿佛无数的钱币在炫耀着富有
但造化赐给我们的礼物——最伟大的爱
却是一轮挂在天顶上的明月
回想我在奔波中度过的那些岁月
愤怒的呐喊变成了无奈的沉默
钢铁被侵蚀,锈迹斑斑
那些美好的夜晚如幕布一样被撕扯
新娘的婚纱被扔进了茅厕
整个世界如一座被埋在坟墓里的塔
我的手却如同一把被烂布包裹着的剑
刺入到了大地最深沉的地方
我把头探入海里
在波峰与浪谷之间寻求一时的宁静
像一个盲人在黑暗中摸索
去到冬天里发现春天
二
如果一朵花
情愿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另一朵花
那我就情愿把自己的命运
托付给另一个人
有哪一朵花愿意被风吹落
那些岩石上的花瓣
正仿佛是一滴滴伤心的泪水
我用从海的那边
收集来的那缕光明作为工具
来切割世界如同一块钢板
当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堆杂物之后
我竟然在其中发现了我的灵魂
是羡慕,是嫉妒,还是仇恨
我说不清,只好再将它砸成齑粉
不论在陆地上,还是在海上
匕首都该是你最好的伙伴
保卫自己的最好的办法是离群索居
虽然蚊虫的叮咬才是传播虎烈拉的罪魁
我像一滴露水
在那棵老梅树上悬挂了千年
却又因为一念之差落在了地上
摔破了自己光秃的额头
也因此而丧失了太多的记忆
多少次,在城市寒冷的街道上
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扰攘的渡船上
夏日黄昏的孤独,节日夜晚的寂寞
教堂的钟声,信徒的忏悔
以及那些充满了欢笑的聚会
和泪流满面的离别
我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想要从中梳理出那蕴含于其中的
生活永恒的轨迹和脉络
那在先前被铭刻在石碑上的箴言
现在却在嘴唇与嘴唇的亲吻中
化作了转瞬即逝的蜚语
让我的大脑也在一时间变成了一团乱麻
成熟的谷物
像是怀了身孕的少妇的乳房一样丰满
每一个童话故事都呈现金黄的颜色
那些胚芽都是那么柔嫩
而且都是一样地可爱
一条清凌凌的小溪
把我从积雪的山谷里引出来
让我看到了那一望无际绿色的原野
除了遗失了一些东西之外
我什么也没得到,我所看到的秋天
仿佛是大自然衣衫凌乱的女儿
她的形容可以让那象征着种族庄严的巨树战栗
或者像遭遇了飓风一样倒倾在路边上
对于一个古老的种族而言
没有比这更令人悲哀的事情了
我在不停地工作着
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的双手歇息下来
工作的流程如同流水一环扣住一环
我的心无旁骛,肢体变成了机器
意志比钢铁还要坚定
生命就这样在豪言壮语和唉声叹气之间展开
当思想与情感与金属融为一体
想必是可以不朽了吧
三
生命如同玉米
从过去中挣脱出来奔向未来
从永恒的禁锢中解放出来获得自由
死神依次来到每个人面前
有的本该是蛆虫最终又变成了蛆虫
有的本该是瓦砾
最终也成不了玉石
死了的人就仿佛是熄灭了的灯盏
在泥泞的野外
这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
一支长枪或短矛刺入了他们的心脏
他们本来就是一些被面包所困扰着的人
活着和死了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那些牧人,那些打渔的人
那些有着黑黑的脸膛的农人
以及熙熙融融地拥挤在大街小巷里的人
在有钱有势的人们眼中
他们都不过是一些啮齿动物而已
这些这样的生命
每时每刻都在这样的浑浑噩噩中
等待着死亡,他们的苦难
正如他们颤颤巍巍地
举到唇边去的
那个碰碎了又锔合起来的
黑色的水杯
四
死亡,强暴残忍,不可抗拒
我接到过它多次的邀请
它像是海水里的盐
你看不见他的身影,却
可以品尝到他的滋味
他在半空中悬着,随时都会
掉下来,像风,那样飘忽不定
像冰河,慢慢地向你推进
有一天,你会发现
它已经来到了你的面前
我去过医院的太平间
一具具尸体被塞放在冰冷的抽屉里
我也去过化尸炉边
看着尸体被炉火吞噬
人生的道路在这里才算是走到了尽头
然后就只剩下了那缕青烟
啊,死亡之海
你的寂静可是在为下一次咆哮
做着精心地准备
啊 死亡
我拒绝你的邀请不是没有理由的
因为我所要的死亡不是这样的死亡
你用不着把我的口袋翻遍
因为里面早已经是空空如也
你也无须穿上那身红色的祭服来摆样子
更不需要铺上红色的地毯来充排场
我也不需要那些送葬者的眼泪
来做我精神的遗产
我不是一棵树
我没有理由像爱一棵树那样爱我自己
开花并不意味着结果
落叶也并不意味着死亡
没有经历过埋葬和地狱的折磨
也就谈不上重生和复活
我的死是为了
在更大一些的空间里放飞我的鸽子
我要所有的人都远离我
都对我关上通往他们心灵的大门
我也不想再去将盐洒在
他们的伤口上
我将独自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峰
横渡一条又一条河流
一直走到那片最大的沙漠的中心去
那里有一间小屋
小屋里除了一张小床什么都没有
我会躺倒在那张小床上
我会死亡在自己的死亡里
五
我是一只金属铸成的飞鸟
既然落在了这里就再不会飞走
也或者先被流沙掩埋
再被风暴吹干,最终成为岩石或砂砾
甚至成为一团弥漫于空中的沙尘
我不需要继承者
我也不需要继承他人
我所要的或许只是一片枯叶
或是落在我额头上的一滴露珠
而那些所谓的死亡者
我曾把手伸进他们的灵魂的深处
在他们那些深深的创伤里
我感到
正有一阵阵凛冽的寒风吹进来
几欲把我的手指冻僵
六
于是
披开纠结在一起的灌木
我开始向着马克丘·毕克丘的颠顶攀登
那是一座用石块垒砌的高城
最终成了与其无关的其他生命的居所
没有几个人会到这里来观光
这对于他来说
倒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哦,石块的母亲,兀鹰的落脚点
哦,那颠顶,是朝日的梳妆台
哦,还有那把大铲,该是先民的遗物
哦,这里是他们的住所,那里是他们的工厂
还有这里,是他们的农田
每当收获的时候
那些玉米粒
会飞起来又落下
像是从天而降的金色的暴雨
哦,这里是当时的人
用骆马的金黄色的绒毛
给自己,给亲人,给国王
制成的衣服,这里
是人们居住或歇息过的洞穴
我踩踏着雾霭中的现实
触摸着石块上的过去
在顷刻间便与他们交成了朋友
我看着被刮破的衣服
揉着被磨痛的手掌
审视着洞穴里的水渍
将脸贴在洞壁上
感受一下那岩石的坚硬和肌肤的柔软
马克丘·毕克丘
如果它是有灵性的
我想让它用我的眼睛去看今天
去看那闪亮在新的城市里的灯火
那属于它的一切都没有了
那不属于它的一切
还都在那闪烁着无数灯光的
城市里延续着……
在那个山洞里我睡着了
风吹进来
有柠檬花瓣落在了我的身上
仿佛是几千年了
我就睡在这里
风和我的身体一起
将我身下的这块石头
打磨成了一张舒适的睡床
七
和那孤独地死在沙漠里的人一样
他们的死或许更为庄严
他们给这个世界留下的阴影
比任何死亡都更为深暗
从那些巨大的石块上
从那些褐红色的石柱上
从那一级一级把我们带向高处的石阶上
他们颓然地倒下,好像是在一个秋天
一个收获的季节,那些倒地的庄稼一样
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
大地被来自天外的一把匕首刺穿
他们从此告别了那些陶土
和被他们搬来搬去的大大小小的罐子
也告别了金黄色的毛线和织物
还有那些古老的含混的词语
和那些绚丽多彩的面具
一切的一切都被火和烟尘吞没
除了死亡之外,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或许只有那些石块没有改变
甚至连伫立在那里的姿态也还是先前的样子
还有那些石阶
依旧一级一级的把我们托向高处
托向这古老城市的颠顶
那么多人的灵魂就附着在这些石块与石阶上
开放出无数朵紫色的玫瑰,且永不凋谢
现在,他们所有黏土色的手
都早已经变成了粘土
或许他们所有的躯体都化作了尘埃
附着在了那些坚固的岩壁上了
等到所有的人都被上帝接走
这世界上能留下的
也许只是一些这样的建筑
啊,马克丘·毕克丘
你这曾经象征着
人类文明之最高境界的古老的城市
你这充盈着无限庄严与静穆的巨大的陶罐
是否能孕育出一个比曾有的都更伟大
比岩石还要更坚强的族群呢
八
跟着我一起攀登上去吧
我的爱人,我的亚美利加
跟着我一起去拥抱和亲吻那些石块吧
你看,那汹涌的乌罗邦巴河
正将无数的白银
斟进它的杯子——阿尔卑斯山那巨大的山谷
那激起的浪花如同纷飞的花瓣
又竞相飘落在那亘古的沉寂之上
仿佛是一些微小的生命
要在那些坚硬且平滑的表面上萌生
啊,狂暴的安第斯山上的流泉
从那高高的峰顶上走下来的雪的儿子
爱情,即便是在最险恶的境遇里
也还是要开出璀璨的花朵来
从那些燧石上迸溅出的第一粒火星
到映在爱人膝头上的
那一个个无限温柔的黎明
都该成为我们心灵深处的珍藏
啊,那日夜轰响着的维尔卡马约河
你这样急匆匆地冲出山谷
是要给那些早已从这山谷中挣脱出去的耳朵
带去怎样的粗暴的语言
是谁抓住了你冰冷的躯体把你囚禁在山顶
是谁又将你劈开,碾碎,成为玉屑
是谁给了你铿锵的音节和闪光的词语
以及那疯狂的呼喊和愤怒的咆哮
你将那些死者的尸体摔下悬崖
你让那些岩石也感到惶恐
那些死者的灵魂会顺势而下
去到地下的煤层中
寻找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晨曦
爱人啊,千万不要靠近那崖边
千万不要探过头去下望
那些在岩石上碰破的头颅
会在那水的源泉
枯竭之后去完成自己的塑像
它们会在流水与岩壁之间
寻找到一些赖以存留的处所
去接受风和雨的粗野与蛮横的敬礼
我继续向上攀登
踏着一条逶迤的小路
直到那孤独与寂寞的顶点
那口大钟上正有兀鹰的身影掠过
仿佛是一艘巨大的战舰
九
这里有
凶残的兀鹰,野蛮的藤蔓
坟墓一样的堡垒,生满锈迹的刀
断成两段的腰带,吃剩一半的面包
陡峭的山壁,无可奈何的眼神
三角形短衣,花岗岩的灯盏
黄色的蛇,紫色的玫瑰
船的残骸,被打破了的鼓
刻在石面上的书,被海遗忘了的珊瑚
被手指磨光的墙,生着茅草的屋檐
散了的镜子的支架,被尘埃包裹着的座椅
强劲的南风,不动声色的瀑布
沉睡了千年的钟表,躺在自己塑像边的铁衣
美洲豹的齿印,岩石上的血痕
手指尖和树梢上生出的黑夜
还有
天庭的拱形的梁,高海拔的蜜蜂
血色的地平线,铁铸的星星和月亮
安第斯的扁虫,三叶草化石
炙手可热的温泉,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火山
山的冰冷的发髻,以及
已经迷失了的时间——历史慌乱的足音
一〇
这里有的是石块
但人在哪里呢
这里有的是空旷和久远
但我又在哪里呢
难道你也是那庸庸碌碌中的一个
难道你也会踩着秋天的落叶走向坟墓
难道光明也会在你的眼前消散
当雨淋湿了那飘扬的旗帜
当夜将它的阴暗如食物一样填入你的肚腹
啊,那对于欢乐与幸福的渴望
你该是天地之间所有生命的合唱
先是像一种神秘的植物在人们的心底萌芽
又在人们的细心呵护下成长起来
直至像礁石一样露出海面
最终又成为林立的高塔
既然我可以
从一粒盐中想象出大海的样子
那就让我一直攀登到无所有的空间里去
直到让我感觉到
我是一个真正的人
啊,马克丘·毕克丘
是你将石块垒起在痛苦之上
又将煤块堆起在眼泪之上
那些黄金和白银上
至今还残留着牺牲者的血痕
现在
你该把被你埋葬了的真相给我
给我看他们吃的比泥土还要黑的面包
给我看他们穿的补丁摞补丁的衣服
告诉我他们活着的时候怎样睡觉
住在怎样的屋里,躺在怎样的床上
是否打鼾,是否说着梦话
不停地骂着老天的不公
啊,亚美利加,未能步入洞房的新娘
当黑夜来临的时候,你的手
是否会从树林中伸出而指向天空
向着天上的神明诉说你心中的悲苦
你的手指又细又长,仿佛是
春天里的玫瑰生长出的新鲜的枝条
而你那隐蔽在下面的脸颊上挂着的眼泪
又仿佛是刚刚脱壳而出的谷粒
没有谁会不为了你失去的青春惋惜
啊,被埋葬了的亚美利加
此时的你,一定也像我一样饥渴
十一
让我的手伸进白日也伸进黑夜
让马克丘·毕克丘的灵魂
那只被囚禁了千年的鸟
扇动起它的翅翼在我的生命的深处
让我忘掉那些所谓的幸福和快乐
让我坠入那口如同地狱的枯井
然后再从里面飞出来
让我沿着一条河前行去寻求真理
让我梳理我的思绪如同去描绘一棵树
我要为我自己缝制一件新衣
用我自己独有的尺度
我要把我的指尖一次再一次刺破
把我的血沾染在它不很齐整的边沿上
就让那只兀鹰的利爪
仿佛冰冷的铁蹄践踏过我的额顶
让它的翅膀掀起一阵阵风暴
吹起满天的尘埃把我包围
让我看不见它的眼也看不见它的喙
只看见被奴役的人,睡在田野里的人
衣不附体甚至浑身赤裸的人
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
一个,两个,三个,千个,万个
在风里,雨里,在冰雪里,霜冻里
与石块和煤在一起,与玉米和面包在一起
胡安,赤脚的石匠,维拉柯锲的儿子
跟着我,一起来继续这攀登吧
或许,你可以因此而重生
十二
兄弟,请跟着我一起攀登
给我你的手
从你痛苦与悲哀的深处
坚硬岩石的底下
带着你的农夫,织工,牧人
驯马师,攀爬,工作在脚手架上的
泥瓦匠,走在山路上的
运水人,心灵手巧的首饰人
手上沾满了粘土的制陶人
把他们都带到这攀登的路途上来吧
让他们对我说一说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所收到的惩罚
让他们指给我看
那将他们头颅砸碎的石块和
将他们脖颈勒断的铁索
让他们为我敲击一块古老的燧石
点燃起那盏古老的石灯
让我到那间狱室里去看一看
那曾经抽在他们背上
并给他们留下无数道伤痕的鞭子
那砍掉了他们的手脚
至今还残留着他们血迹的斧钺
我要站到那马克丘·毕克丘的颠顶上去
为他们被缝合上的嘴巴说话
仿佛我也是和他们一起被囚禁过的刑徒
让他们把一切都说给我听吧
把铁索连在一起,枷锁并在一起
让他们把藏在心里的匕首放在我的手里
让我用我的牺牲为他们说话
逃 亡 者
一
在那些不自由的日子里
我是个逃亡者
那是一些难忘的岁月
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生活
每一次离别都称得上是生离死别
每一次相聚都是出乎你的意料之外
从这一个地方到那一个地方
穿了这一种式样的服装又穿另一种式样的服装
逃开探子的追踪和警察的追捕
在那些奇异的夜晚,或月亮很圆,或星星很多
我经过许多城市,村镇,农庄,码头,港口
从这一个人家出来去到另一个人家的屋里
与这一个人握手,又与另一个,再一个人握手
或者夜色深沉,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它们全被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乌云遮蔽了
可是人们
还是要将充满了兄弟般情感的信号传递给我
从这一条路转到另一条路
我跟随者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身影
去到一个亮着灯光,门楣上有着星形标记的人家
那小小的星形标记告诉我,我到家了
或者那身影会将我带到一片树林里
还要塞给我一些面包或面包的残屑
然后便消失到茫茫夜色里去了
一个秋天的夜晚
跟随着一个陌生的身影
我走进了田野上的一所房子
在这之前谁也不会见过,甚至谁也不会想到过
在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生命存在
他们所做的工作和他们所过的生活
对于我都是新鲜的知识
我走进门,他们一家五口本来是围坐在一起的
这时却一齐站起来,仿佛是发生了火警
我的目光从这一张脸转向另一张脸
发现他们的表情仿佛是见到了亲人一样的喜悦
我握了一只手又一只手
从每一只手上都感受到了亲人一样的温暖
但他们并没有和我说什么话
而是把我安置到一间屋里,一张床上
不用说还有食物和水
我从没有到过这个地方
我从没有走进过这所房子
我从没有和这样的一家人有过交往
我对于他们和他们对于我都同样陌生
在那天夜里,在那张床上
我伸展着疲劳的身子
仿佛是躺在祖国温暖的怀里
入睡之前,我听见了大地发出的声音
既有粗犷的高喊,也有亲切的问候
夜继续扩张着它的黑暗
我思索,我在哪里,他们是谁
今夜,他们为什么会接纳我,照顾我
他们从没有见过我,为什么会为了我将房门打开
我只是一个诗人,他们听到过我的歌唱么
没有人回答我
窗外,落叶的私语和虫儿们的合鸣
组成了一张细密的网
夜,继续扩张着黑暗的夜
仿佛也被罩在了这张巨大的网里
我感到了它的颤抖,我的心也随之战栗了
大地啊,请把你厚厚的嘴唇给我
让我尽快地,深深地入睡吧
我是许多年前的一片树叶
被一阵强风吹到了空中
又被一只鸟衔到了它的巢里
现在那鸟儿飞走了,它的巢也废弃了
该是我落在你怀抱里的时候了
就让我像死者一般睡在你的脚下也好
二
是啊,现在是秋天
葡萄园里,葡萄蒙着白色的面纱
每一串都如同少妇的身体一样丰满
那里面充满了甜蜜的液体
是扭曲的藤蔓从大地胸腔中汲取的乳汁
园子的主人是个种植的老手
他面容消瘦,脸色苍白,心地善良
他似乎对葡萄的每一根藤蔓
和每一粒果实都熟知于心
他知道怎样来修剪
让每一株葡萄的藤蔓都长成酒杯的形状
他知道怎样来采摘
让每一粒葡萄都不因为人的疏忽而受到伤害
他与自己的几匹马说话像是与自己的女儿攀谈
他的那几只狗和猫总是跟在他的身后
或围在他的身边转
他有时会骂它们两句和踢它们一脚
它们便慢慢地或急速地跑开一会儿
但过不了多久就又回到他的身边
对于那些桃树他也同样了如指掌
他熟悉树上的每一根枝杈和树干上的每一个疤痕
他一边拍着马背一边给我讲述一些过去的事
三
再一次,我像在黑夜中前行
我穿过都市
安第斯山下的黑夜
展开它墨色的花瓣来抚触我的衣裳
那是南方的冬季,白雪覆盖着山顶
寒冷如同铁钉钻入人的皮肤
玛波科河
像一条黑色的腰带紧紧的勒在这都市的身上
在那被昏君的暴政所统治着的都市里
我从这一条街道走向另一条街道
街道是寂静的,而我就是那寂静的魂
我看见了更多的爱
更多的爱的乳汁注入我的胸怀
这一切都是属于我的
从这一条街到那一条街
从这一块门石到那一块门石
和这被夜雪所覆盖着的孤独和寂寞
从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一如住在坟墓边上的我的肤色深沉的同胞
到那最远处的窗子里露出的暗淡的烛光
从那些像密集的珊瑚一样相互挨挤着的小屋子
到旷野里
那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吹着的风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的
它们共同组合成一张厚厚的嘴唇
吻着我心中的伤口
四
一对年轻人为我打开另外一扇门
同样也是我所不认识的陌生人
她和六月一样灿烂,他与安第斯一样高大
从那天起,我分食它们的面包和酒
我获得了他们充分的信任和深厚的友谊
他们告诉我,他们原本已经分手了
为了一次不大也不小的误解
我的诗是他们共同的爱好
为了接待我他们才又走到了一起
于是,在那所小屋里
我们组成了一个坚固的堡垒
他们做了我的保护神
我身处这城市的手掌之中
我几乎能听见叛徒的脚步声就在门外徘徊
我还听见狱卒们强盗似的喧笑
和醉酒后的胡言乱语
和他们射入祖国母亲体内的枪声
就震响在隔壁
还有独裁者和他的同党们
他们酒足饭饱后的隔声几乎碰到了我的皮肤
他们蹒跚的脚步差一点就踩在我的心上
而那燃烧在我心头的怒火也因此更剧烈了
我的朋友正被他们施以酷刑
我手中的剑不时地发出愤怒的震响
于是我再一次走入黑夜,再见,我的新的朋友
再见,那些居住者魔鬼的大厦
再见,那些闪耀在街道两边的霓虹灯
再见,独裁者和独裁者的同党们
五
又一次,又一夜
我继续前进
翻越山脉
进入太平洋沿岸较为宽阔的地带
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海洋
通过曲折辗转的小路
进入法尔巴莱索城
再走过一条小街
进入一个胡同
来到两个年轻人的家
他们的母亲正在等候我
她说
直到昨天我才知道是你要来
我的儿子们将你的名字告诉了我
你的名字温暖了我的心,像冬天的火
那时候我说,可是,我的孩子们呀
我们有什么好的东西来招待他呢
他们回答说,他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穷人
因而不会讥笑我们困苦的生活
他要改变我们的生活,他要为我们说话
做事,于是我说,那好,请他来吧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他的家
那房间里的一切都不认识我
我看着那洁净的桌布和透明的水瓶
就像是从最深沉的黑夜里诞生的新的生命
它们展开
白雪一般的羽翼和水晶一般的翅膀飞向我
我走到窗口去,看到法尔巴莱索城
向着我睁开了千万只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眼睛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暂住而陈设的么
餐桌已经摆好,面包,餐巾,酒,和水
美好的祝福和盛情的款待
让我这样一个战斗者的眼睛湿润了
就在法尔巴莱索城这样的一间小屋内
我消磨了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
两个年轻人是两兄弟,兄弟俩都身体强壮
他们总想着有一天能做水手出海
每天他们都要出去寻找可以载走他们的船
他们一次又一次的
上当受骗,一次又一次继续努力
亚托曼那号不能带走他们,苏丹那号也不能
他们解释说,
他们把一些贿赂送给这一个官或那一个官
可是别人付给的钱会更多
在这个国家里,一切都是腐烂的
就像在圣地亚哥的宫殿里
一个卫兵和一个部长的口袋
虽然还没有张开得和总统的一样大
可是也已经足以啃尽穷人的骨头
不幸的国家啊,像猪狗一样被窃贼们殴打
在胡同里奔跑,在街道上嚎叫
又被警察们追赶,围堵,鞭挞,凌辱
不幸的民族啊,被独裁者骑在头上
先被卑劣的赌棍抵押了给当铺的老板
又在不法商人的手里被拆分,被零售或批发
最终还会在国际市场上卖出个好价钱
不幸的国家
被劫持在一个可以出卖自己女儿的人手里
被他囚禁,带上手铐脚镣,施以极刑
两个年轻人回来了又出去了
一边搬运着香蕉,粮食,和装满硝石的麻袋
一边渴望着到大海上去流浪
不久,我又从海边来到了山上
这里到处都是房屋,有的仿佛是悬挂在岩壁上
门窗被漆成各种各样的颜色
晴朗的白天,从我原来居住的地方看去
仿佛是无数的彩旗在飘动
到了晚上,当所有的房间都亮起灯来的时候
它们就成了那曾经迎接过我的
这城市的千万只眼睛
还有那些歪倒在一边的茅屋,散了架的
楼梯和家具,以及从仿佛不是人居住的
破烂房屋的肩膀上挂出来的,被洗涤过的
各种颜色的衣服,和从悬崖上
倒挂下来的枯死的树木
所有的这一切都常常被带有咸味儿的雾气笼罩着
水手们的呼声,轮船的汽笛声
和海浪与礁石的撞击声混合在一起
成为一种交响,这便是这城市的脉搏
当我住在这海城和山镇上时
这所有的声音都拥抱着我的身体
好像穿着一件崭新而又沉重的衣裳
渐渐地,我爱上了这座城市
六
当我居住在山镇上的时候
我也经常透过窗子向外眺望
这边是正在开采着的锡矿
那边是将要开采的铁矿
整个法尔巴莱索城就要成为被粉碎的石块了
可是它的人民却还是生活在极度的贫困里
每天晚上,作为一个逃亡者的我
都要和她的人民一起守望这座城市
看着那由拥挤的船只装饰着的灰色的港口
看着被月光照亮的海面
盼望着有一天这生活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在很久以前
法尔巴莱索也有过她的美好
她的海湾里停靠着许多细长的帆船
骄傲的五桅快艇,从四面八方来到你这里,
将各种各样的货物堆进她的仓库
中午,有高大的纵帆船来了
晚上,又来了挂满了旗子的商船
它们载来了檀香,象牙,咖啡,和别处的月色
它们为法尔巴莱索城增添了无数绚丽的色彩
但当有一天,装满硝石的波多西号沉入了海底
这蓝色的海域便被渲染成了灰色
那些经常来这里光顾的鲸鱼游到别处去了
真正的黑夜降临了
黑暗笼罩在卷起的帆上和雕刻在船首的圣母像上
这是专属于法尔巴莱索的黑夜
这是专属于南太平洋的黑夜
七
那是硝石工业的早期
在南美洲的平原上
硝石让整个世界都围绕着它转动
直到智利本身成了一艘装满了硝石的船
于是,大量的金钱
像一条由秽物串成的项链
套在了法尔巴莱索的颈子上
法尔巴莱索啊
智利人是你苦难的儿女
此时他们正生活在凛冽的寒风里
碎裂的窗玻璃,破烂的屋顶
坍塌的墙壁,倒地的房门
生了癞疮的白垩的地板
法尔巴莱索,你是不洁的玫瑰
你是水手与矿工的棺材
我为了你而悲痛
我为了你的人民悲痛
法尔巴莱索啊
不要刺激我
用你生满荆棘的大街和弥漫着酸臭的小巷
不要让我看见
被贫困所宰割的儿童和被艰辛所肢解的老人
是谁让你满身创伤
是谁在刮削你骨骼上的残肉
法尔巴莱索,可怜的女神
在你被蹂躏过的胸脯上
我看见一只狗在随意地小便
八
法尔巴莱索啊
我爱你胜过爱这世界上的一切
你该是南太平洋的新娘
向着海洋闪射出神秘的灵光
把你的灵光闪耀的更强烈些吧
照亮那些夜行人的前程
呼唤那些航行在海上的人归来
法尔巴莱索,你是我的
因为只有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
法尔巴莱索啊
只有我可以歌唱你洒满晨露的海岸
只有我可以吻你,用我带着咸味儿的嘴唇
我爱你码头上那些古老的石阶
我爱你高耸到空中的烟筒和响彻云霄的汽笛
我爱你深谷里的一缕清风和山顶上的一弯新月
我甚至爱你那条阴暗的小巷
在那里你曾经用最开放的姿态迎接我
法尔巴莱索,你是海岸与港口的皇后
等待着吧,等到那个热爱你的水手回来
他会给你重新穿上春天的衣裳
法尔巴莱索,我避风的港湾
我祈求你的理解,这是我的权利
我要写出你美好的过去和可悲的现实
我是一盏无情地灯,现在正照亮你
一个被摔碎的瓶子……
九
我曾去到过许多地方
许多著名的海滨城市和海岛
它们美丽得就像是婚礼上新人的花冠一样
我是个喜爱航海和歌唱海的诗人
一次又一次海上的旅程,把我送到最远的海岸
可是只有你成了我的爱人
法尔巴莱索啊,你是大海中的天堂
我真想把你半人半马似的青色山峦和灿烂在
你周边的玩具店似的红色和蓝色的小房子
连同你的巡洋舰“拉杜尔”号
一齐装进一个玻璃瓶里
像一只熨斗那样放在我的床上
可是现在,狂暴的风雨就要来了
墨绿色的飓风从海上吹来
你手中的火把将被无情地吹灭
你破碎的土地将受尽蹂躏
恐怖就埋伏在你身边
巨浪汹涌
要把你温柔的怀抱变成一块坚硬的岩石
法尔巴莱索啊,现在我向你宣布我的爱
我就是那个爱上你却又不得不离开了你的水手
我是去参加一场保卫你的战斗,请祝福我吧
我一定会胜利归来,而且就住在你的十字路口
那时候,你和我都将重获自由
我将把你供奉在至高无上的宝座上
我将站在你的身边和你一起守望
让幸福和快乐的星辰在山与海之间上升
法尔巴莱索啊,我孤独的皇后
你寂寞地站在南太平洋的海岸上
我因熟悉你高原上每一块黄色的岩石
而能感觉到你血液的奔涌和脉搏的疾跳
你借用码头工人的双臂拥抱我
这是我在暗夜的逃亡中最为期待的温暖
我记得你一切的美好
你是南方的美人鱼,站在海岸上的女神
在我的心里,任谁也比不上你
一〇
就这样,一夜又一夜
在漫长的黑暗的岁月里
全智利的海岸都被黑暗统治者
我从一扇门走到另一扇门
做了一个胜利的逃亡者
智利土地上的每一条田垅和每一座小屋
都在期待着我的足音
我可以进出这扇门一千次,一万次
但那没有粉刷过的墙壁
和窗台上那盆枯萎的花朵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因为这是在产生过无数英雄烈士的矿区里
这个秘密是属于我们大家的
因为这是在南太平洋群岛的港湾里
也许就在那喧嚣的街上
或者就在公园旁边的窗口里
这扇窗和那扇窗没有什么区别
可就是有人在那里等候着我
一碗清汤在桌上,一颗善心在桌边
所有的门都为我开
所有的人都说
他是我的兄弟
请把他带到这小屋里来吧
啊智利,你像是一架苦味儿葡萄酒的压榨机
上面沾染了太多的苦涩
那瘦小的锡匠来了,几个孩子的母亲来了
那质朴的农民来了,还有肥皂工人,温柔的
女小说家,还有那青年,他平时
就像一颗钉子一样坐在枯燥的办公室里
他们都来了,他们的门上都有着一个秘密标记
一把钥匙,像一座堡垒那样被守卫着
使我可以在任何时候走进去都不会遇到危险
不管是白天,黑夜,上午,下午,早晚
彼此互不相识,却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说道
兄弟,你知道我是谁
我相信你是在等我
一一
叛徒啊,即便你再卑鄙,阴险
但你对这无处不在的空气能做什么呢
你对这些茂盛如同草木的生命能怎么样呢
我的兄弟们到处都是
他们镇静而又警觉
他们期待着我而诅咒着你
不错,你也有你的人
但那全是被你所收买来的
在他们没有悔悟之前你必须付款
而且你也只有在枪支的保护下才能入睡
还要时不时地从噩梦中惊醒
而我这个逃亡者
却可以躺在你的眼皮底下
一直睡到大天亮
你所谓的胜利
靠出卖灵魂而换来的成功是多么可怜啊
阿拉贡,爱伦堡,艾吕亚
巴黎的诗人,苏联的,委内瑞拉的作家们
以及别的,更多的,勇敢的人们
都是和我在一起的,可是你,叛徒
只有暴君的几个同党和你是一路
在这一家的阁楼上
在那一家的地下室里
在智利的大地上
我安稳地睡着,凭借着一只鸽子的翅膀
逃脱了你的追捕,去周游世界
一二
我向你们每一个人
生活在黑夜中的,在黑暗中紧握住我的手的
为我亮着灯的,为我引着路的,给我面包和水的
我亲爱的兄弟们,我要说出心里的话
没有任何话语可以表达我对你们的敬意
没有任何礼物可以报答你们对我的情谊
我只能这样相信
也许我是值得你们这样来对我的
这一片真情是我本该得到的
因为我就是你们当中的一个,甚至就是你们自己
那一杯水,一把面粉,一朵鲜花
我知道它们是从何而来
我知道它们所代表的意义
我既不是遥远的钟声,也不是深埋在地下的宝石
使你们因为不能了解我而对我敬而远之
我就是和你们一样普普通通的人
当你们为我打开那扇隐秘的们
为我送上那片黑面包的时候
我就是你们自己
我就是你们一次又一次接待过的客人
我就是那个先是你们的客人
然后就成了你们自己的人
我曾经许多次,许多次被打倒
又许多次,许多次站起来
现在我要对你们说出我心里的话
所有的人,我认识的和我不认识的
知道我的和不知道我的
所有沿着我们漫长的海岸线居住着的
火山脚下的,开采着铜,铁,锡,硝石矿的
工人,农夫,渔民
那些终生都生活在海边的印第安人
还有那个修鞋匠,此刻正用他生满老茧的手
钉补着一只皮鞋
而且正在向他身边的人谈起我
我都认识你们,知道你们,也都属于你们
我要为你们歌唱
一三
南美洲,庄严的土地,红色的山脉
我的兄弟,姐妹,被不幸的命运鞭笞着的人们
让我们收集起生命的麦粒去再一次播种
在它们去到土地中之后
要让那即将出生的新的麦粒听到我们的声音
我们要日以继夜地述说,歌唱
直到把我们的心愿传布到全世界
再一次地倒下又有什么了不起
我们将再一次沉默,再一次钻入大地的深处
径直去到那黑暗的巢穴,捣毁那巢穴
以它的尸体作为肥料,然后重新的生长,再生
像面包一样膨胀,像太阳一样闪光
分散自己,引导他人
那麦粒将把它从土地中获得的新的音调带给我们
去歌唱,去生长,去创造
让整个世界都因此而变得更加美好
这是我的手
与兄弟姐妹的手握在一起
我的生命因此可以超越黑暗,超越一切的阻隔
去向光明的彼岸
把你的手给我,还有你的
劳动的手,战斗的手,播种的手,创造的手
即便是在漆黑的夜里
即便是在大地最隐秘的地方
我也不会感到孤独
因为我不是我自己,而是所有的我爱和爱我的人
我的生命里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它能够在沉默里诞生,在黑暗中成长
冰霜雪雨,艰难困苦,流血,牺牲
厄运也许会突然降临
但种子已经播撒到了所有的地方
我将在死亡中获得新生
迦百农啊,你已经升到天上,将来必被推下地狱……
——《路加福音》
一
科罗拉多河之西,是我所爱的地方
我以我生命中的一切,我的过去和现在
以我对于美好未来所怀抱着的坚定信念
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那里有红色的巨岩
粗野的风将它塑造成火焰一样的形状
亚美利加的土地,像野牛皮一样地展开
我要站在那巨岩之上
向着那群星闪烁的夜空和一望无际的原野
献上我的祝福,并与它们共饮一杯美酒
从寒冷干燥的亚利桑那州
到高低不平的威斯康辛州
从高耸在冰天雪地里的密瓦基城
到西棕榈城那炎热的沼泽地带
从靠近塔古玛城的松谷
到它茂密的,芳香的森林里
我仿佛走在大地母亲的脊背上
每天陪伴着我的是各种树木,悬崖与瀑布
溪流与碎石,野鹅与苹果,风
在大地深不可测的静穆里,生命生长
在那里,我可以站在任何一块岩石上
伸展我的身体,我的四肢
并解放我全部的感官
我听见空气中有书本,引擎,雪,斗争
工厂,坟墓,作坊,脚步的声音
我看见月光正照在从曼哈顿驶来的船上
我听见纺织机在唱着愉快的歌
我看见一台挖掘机正在吞咽着泥土
而风钻的嘴正在像兀鹰一样啄食着岩石
裁缝铺里,各种颜色的布料被烫平,剪裁
缝纫,人和轮子连续不断的运动
一件新衣被制成了
我爱农民的小屋
刚刚生下婴儿的母亲睡着了
她脸上的笑容像罗望子糖酱一样香甜
炉火在一千户人家里燃烧
新熨烫的衣服放在床头,等着醒来的人穿
屋子的四周是田地,种着玉葱和烟草
烟草长得很高,它们阔大的叶子
会像火焰里的妖魔一般探首到屋子里来
男子们站在河边歌唱,它们的声音
比河边上的碎石还要粗糙
当他们奔走在大麦田里时
却像是刚刚被驯服的黑马驹
那摆好的餐桌,被擦拭得像红色的小提琴
带着面包和苜蓿草的香气
还有教堂,罂粟,铁匠和鼓风炉
都在露天影院的银幕前拥挤着
银幕上,爱情露着它雪白的牙齿
仿佛是来自天外的梦幻
北亚美利加啊,你是崇高的,美丽的
但你的出身却和洗衣妇一样平凡
每一条河流的边上都能找到你朴素的身影
你像是一个流浪儿,在无名无姓中长大
每一条街道上都残留着你的足迹
我们爱的是你和平的面容
我们爱你被亚里刚州的泥土染红了双手的男子
和带给你音乐与舞蹈的黑种儿子
我们爱你的城市,你的建筑,你的光电
你的工厂,你的机器,你的烟筒
你的巨人般的力量
我们爱你有着养蜂场和蜂蜜的小乡镇
体格健壮的小伙子驾驶着一辆耕种机
耕种着从杰佛逊时代延续下来的燕麦田
我们爱你海洋一样宽广的土地
想把一千个吻献给这人类的新的居所
我们爱你勤劳的人民
爱你满手沾着油污的劳动者
在很久以前
在那像野牛皮一般延展着的土地上回响着的
是怎样的声音呢
梅尔维尔是一棵海边的紫杉
那粗壮的枝杈化作了船的骨骼
惠特曼像燕麦田一样无穷无尽
爱伦·坡在子夜里沉思
德莱赛,华尔夫的身上带着时代的创伤
最近逝去的洛克律奇沉溺在晦涩里
还有许多人都被围困在阴暗中
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个同样的梦想
他们的头顶都燃烧着一个同样的黎明
正是这同样的梦想和黎明
造就了我们,这强壮有力的新一代
在那些令人恐怖的年代里
人们漫无目的地奔走
茫茫的大草原上到处是行进的人畜
多少人死在了行进的路上
他们的遗嘱就留在野牛皮上
留在像野牛皮一样延展着的亚美利加的
土地上
亚美利加啊
我们爱你和平的面容
不爱你武装起来的样子
和平使你美丽,崇高
战争让你变成了狰狞的魔鬼
现在,从法兰西,冲绳岛,从被诺门·曼勒
记录下来的莱依特的珊瑚岛
从狂风暴雨里,汹涌的浪涛里
所有的美国士兵都回来了
他们的故事是泥泞和汗水
是艰难困苦和流血牺牲
他们也许就驻扎在珊瑚岛上却听不到
珊瑚礁的歌唱
因为那歌声早已被枪炮声淹没了
或许他们还不知道这些事就死在了那岛上
成了开放在海洋里的红色的花朵
到处是脓血,溃烂,疾病,垃圾,苍蝇,老鼠
到处是疲惫,伤心,痛苦,绝望,神经错乱
终于,他们都回来了
只是个个都低着头
像是开放之后又闭拢起来的无名花朵
他们将自己封闭起来
整个亚美利加也因此沉默了
要他们忘记过去不容易
要他们重获新生更难
这是战争的罪过
二
但这时他们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些黑人
在这之前黑人在他们的眼里不是人而是鬼
可现在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因为他们曾经一起作战,一起出生入死
他们是战场上的朋友,现在还可以做朋友么
而且那些曾经的黑鬼,一点也不悲观
他们歌唱,舞蹈,要把快乐带给这世界
这是好事,是亚美利加的美事
或许他们就是
可以让亚美利加忘记过去重获新生的人
可是就在这时
有人却将一个燃烧着的十字架竖立起来
他们要将这些黑人兄弟吊起来并活活烧死
他们曾经征用这些黑人去当兵打仗,冲锋陷阵
这些黑人没有死而活着回来了
现在却要被他们治于死罪
他们剥夺了他们的发言权和表决权
或许他们认为他们根本连做人的权利也没有
那些以黑纱蒙面的刽子手们聚拢起来
他们一首举着十字架一手举着火把
试问,这是这些黑人兄弟们应有的结局么
同时,亚美利加又在接待着一个尊贵的客人
那是一条老奸巨猾的渴望着吸吮人血的大章鱼
我的士兵朋友们可要当心,因为此时
那章鱼很有可能已将触角伸进了你的屋里
与此同时
各种报纸上都开始喷吐着柏林蒸馏的毒汁
《时代》,《新闻周刊》等等早已臭名昭著的
杂志更是满纸的胡言
那个曾经向纳粹唱过情歌的政客微笑着
不停地说着一些让你们高兴的话
目的是让你们再一次出征去为他们的客人打仗
他们的后面是军火投机商和制造商
他们不想让你们休息,他们要卖出手中的武器
旧的武器卖出去并消耗掉了
新的武器还会被制造出来并销售出去
金钱也就装满了他们的口袋
老板们占据着亚美利加的高楼大厦
他们宠爱的是西班牙的佛朗哥
喜欢他的独裁和暴政,处决,处决,处决
他们会给你倒上一杯马歇尔鸡尾酒
挑选青年人的血,中国农民的和西班牙囚徒的
在加上古巴糖田里,智利煤矿,铜矿,铁矿
硝石矿里男人的汗和女人的泪
然后用力搅拌,像警棍在暴打一个乞丐
此外,为了口感的清爽和温柔
还要加上一些冰块儿和香料
最后,在《让我们保卫基督教文明》的歌声里
酒被送到了你的面前,你会喝下去
接下来的你的命运也就可以任由他们来摆布了
无论你走到哪里,在世界的什么地方
在有月光的夜晚,还是在没有星光的早晨
在任何一家豪华的旅馆里
你都可以喝到这杯酒,强身健体,提神养颜
用一张印着华盛顿头像的纸币付款
于此同时,查理·卓别林
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人道主义艺术家受到诽谤
而大量的文化人则因为“非美”而受审
审判者竟是那些发了战争财的混蛋
关于审判的消息传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我的姑母从报纸上看到这消息时
惊讶得嘴巴张得比脸还大
地球上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这审判
这是满手沾满了人民鲜血的白碧德式的正义
这是奴隶主和林肯的暗杀者的正义
这是新的宗教裁判么
不是为了十字架而是为了金钱么
这是可怕的无法解释的荒谬么
那金钱不是正在妓院的床头
和银行的柜台上叮当作响着吗
不,这不是为了十字架而是为了权力
没有权力,这一切绝不可能得逞
玛林尼哥,屈罗依洛,刚萨勒兹·魏地拉
苏穆柴,杜拉特,这些独裁的统治者们
正在波哥大会师,为这审判喝彩
年轻的亚美利加啊,你或许还不认识他们
他们都是阴险的鬼魅
在他们邪恶翅膀覆盖下的世界里
除了苦难什么也没有
牢狱,牺牲,死亡,仇恨
南方的煤油和硝石孕育并滋养了这些鬼魅
在智利,在洛打,在夜里
绞刑吏的命令
会突然送到某个矿工贫困的小屋里
到处是妇女和孩子们的嚎哭
成千上万的人被关在监狱里
在巴拉圭
树木的阴影掩蔽了一个爱国者的身影
一声枪响,在磷光闪烁的夏夜
真理倒下了,再也不能站起来
在圣多明各
范登堡先生,亚穆尔先生,马歇尔先生
赫斯特先生,为什么你们不为了
“保卫基督教文明”而去干涉这野蛮的行为呢
为什么尼加拉瓜的总统在不久以前被追捕
又在流亡中死在了国外呢
不错,这儿的香蕉是必须保卫的,而绝不是自由
而苏穆柴先生对这项工作是绝对胜任的
我们终于知道
这所谓的基督教文明是怎样的货色了
就是在这所谓的基督教文明的旗帜下
西方人的军队大举进入了中国和希腊
亚美利加的兵士们啊
难道你们愿意为这样龌龊的政治去送死么
三
亚美利加啊,除了你之外
我还梦游过许多地方
我飞行,穿越,歌唱
在一连串流水似的日子里
我到了亚洲,苏联,乌拉尔
我的灵魂之鸟自由地飞翔
心中充满了喜悦
鼻孔中充满了花的芳香
我喜欢人类用劳动和爱情
在天地之间创造出的任何东西
我见到在乌拉尔
房屋被古老的松林所围绕
在这里,小麦和钢铁在人们的手中分娩
锤子的歌声使整个世界都活跃起来
一切都在改变着
昨天还出没野兽的地方
今天就变成了工厂和学校
我深入到人们中间
就住在居民区里
每个下午我回到住处
沿着新的,刚刚铺好的道路
走进厨房,白菜和猪肉正煮在锅里
让人胃口大开
而隔壁传来的是劳动者的欢笑
战斗结束了
反法西斯的战争胜利了
年轻的人们都回来了
虽然还有几百万牺牲在了战场上
只留下记忆中的一个名字
当他们拿起铁锤和镰刀的时候
战友们死去时的样子一个个在眼前闪过
但他们不悲观,不抱怨
他们是为了祖国而战,为了自己而战
他们要用自己的双手将被法西斯破坏掉的一切
都重新建造起来,建造得比以前更好
华尔特·惠特曼啊
昂起你长满草叶似的胡子的头来吧
来和我一起眺望
从这树林里,从这山岭上,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在斯大林格勒
在一座刚刚还堆满了死尸的城市里
工厂正在开工,机器已经发动起来
我看见在饱受战火蹂躏的平原上
在一场新雨过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一台播种机正隆隆地滚过田野
华尔特·惠特曼这样对我说着
我看见他草叶似的胡子在兴奋地颤动
华尔特·惠特曼啊,把你的声音给我
把你深埋在土地里的力量给我
把你像树根一样庄严的容貌给我
让我来和你一起放声歌唱这新的生活
让我们一起向那些从悲哀中站立起来的
从深沉的静默中爆发出来的
从艰苦卓绝的战斗中诞生出来的新生事物
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斯大林格勒,伟大的城市啊
我听见从你的喉咙里
吐出的声音如同金属的撞击一样铿锵有力
一层层的高楼,希望被重新建筑起来
人类的脉搏恢复了正常的跳动
建筑着,歌唱着,歌唱着,建筑着
一座崭新的城市在血泊里,废墟上,再生了
是水,石,钢铁的交响乐
面包在面包房里膨胀
儿童在学校里成长
春风吹在人们的眉梢
伏尔加河哼唱着它动人的歌谣
图书馆也建起来了
图书在松木和柏木制成的新书架上排列着
歌剧院也建起来了
它的下面埋葬着许多无名战士的骸骨
它们成了这些战士们永恒的纪念碑
苏维埃啊(不管今后会怎样,至少在目前)
如果能够把你在战斗中流的血收集起来
把你为了独立和自由流的血收集起来
我们将得到一个新的海洋
它比地球上任何一个海洋都大,都深
它像所有的海洋一样波涛汹涌
它像亚拉冈尼亚火山喷出的岩浆一样热烈
每一个国家的每一个人
把一切被毁弃,被迫害,被欺骗,被凌辱的痛苦
都放进去
把所有的邪恶,丑陋,污秽,独裁,暴政
都沉没在里面吧
啊苏维埃,你是整个人类的母亲
在乌拉尔
在斯大林格勒
我眼看着图书馆和歌剧院被重新建立起来
还有实验室,人们在安静中工作
我还看见一列列火车将木材运载到别的地方去
那里将和这里发生一样的事情
在和平中,一个新的世界出现了
女孩子在草地上跳舞
鸽子在蓝天上飞翔
橘子树上缀满了黄金
在克里姆林宫里住着的是约瑟夫·斯大林
他房间了的灯光熄得很迟
他在思索着这个世界的将来
这个国家是他一手缔造的
他缔造它,又要建设它,保卫它
先是那些弗朗格尔们,但尼金们来了
他们是被西方人派来保卫所谓“文化”的
他们要恢复鞭刑,要千千万万的劳动者
重回到牛马不如的生活里去
斯大林要与这些匪徒们作战,将它们的梦想击碎
紧接着被张伯伦养肥了的德国人又来了
他们要在全世界实行法西斯统治
斯大林要与这些魔鬼们作战
要将他们打回到他们所从来的地方去
还要将和平美好的生活带给那里的人们
莫洛托夫和伏罗希洛夫也在那里
他们坚实得像是冰雪压盖着的橡树
他们谁也没有靠着战争来发财
谁也没有像孔雀开屏那样去大街上炫耀自己
谁也没有带着一大群走狗去里约和波哥大旅行
谁也没有两百套衣服
谁也没有大把的钞票和大量的股票
他们所拥有的是这个国家人民的幸福和快乐
这里的黎明比其它地方来得更早
这里的太阳比其它地方的更亮
他们相互之间以同志相称
他们让木匠做了国王
他们像是一匹骆驼穿越了一个针眼儿
因此而获得了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
他们改造了农村,分土地给农奴
他们消灭了乞丐,让一切的残暴绝迹
亚冈萨斯的小伙子
或者你,吃着西点的花花公子
或者你,底特律的机械工,老纽奥连港的搬运工
我要向你们这样说话
我既不是从国务院里走出的绅士
也不是什么钢铁大王或石油大王
而只是一个来自南美洲的诗人
巴塔冈尼亚一个铁路工人的儿子
我的哥哥璜,买皮鞋,和你哥哥约翰一样
我的姐姐璜娜,削马铃薯皮,与你姐姐珍妮一样
我的血统属于矿工和水手,和你一样
我是属于美洲的,像安第斯山谷里的空气一样
今天我还是一个我所在的国家的逃亡者
我的国家被一个暴君统治着
到处都是牢狱和酷刑
那里的铜和油通过权钱之间的肮脏交易
变成魔鬼手中的原子弹
让我们打开各自的门
让乌拉尔的春风吹进我们的房间里来吧
让我们告诉那些暴徒
先生们,请到此为止吧
这片土地是属于和平的
不要让机关枪在这里肆意地叫嚷
这里应该有的只是人的愉快的歌唱
四
北亚美利加,如果你非要让你的军队
去攻击那个充满了光明的国家
如果你要派遣芝加哥的匪徒
去破坏我们所喜爱的和平的生活
我们也可以变成野兽
从岩石的缝隙中钻出来咬你
我们也可以变成战士
从每一扇窗子里射出愤怒的子弹
我们将从海底冲出来让每一朵浪花都变成荆棘
我们将从地底下冲出来
让每一粒草籽
都变成哥伦比亚人铁一样的拳头
我们要断绝你们的面包和水
用你们自己点燃的火来烧死你们
所以,士兵们啊
不要让你们的脚踏上温和的法兰西的土地
因为我们将在那里等着你们
我们要叫绿色的葡萄园生产苦味儿的醋
在那里,德国人的血还没有被风吹干
不要去攀登西班牙陡峭的山峰
那里的每一块岩石都将变成火焰
不要迷失在橄榄树林里
你将永远回不了奥克拉哈马州
不要到希腊去屠杀
那里人民的鲜血会满溢成洪流将你们吞没
不要到杜哥比拉去劫掠
那里的剑鱼会刺穿你们的胸膛
亚拉冈尼亚的矿工还要向你们射出古代的毒箭
不要小看那些唱着恋歌的南美土人
不要小看了那些打包厂的工人
他们到处准备着,睁大了眼睛,握紧了拳头
还有那些委内瑞拉人,他们也在等待着
一手拿着六弦琴,一手拿着汽油瓶
尼加拉瓜人睡在树林里
他们的步枪上覆盖着藤枝和雨滴
还有波多黎各人,他们的手里举着磨得雪亮的刀
整个世界都将仇恨你们
即便是在那些没有人迹的岛上
风也会向你们喊出仇恨的语言
你休想到高原的秘鲁去寻求炮灰
那里的人们将用紫水晶的剑迎接你们
在山谷中,海螺的号角将吹出战歌
他们是亚麦鲁的子孙,他们的掷石器百发百中
同样,沿着墨西哥的层峦叠嶂
你们也不必再去寻找能为你们卖命的人
他们生活在黑暗中,怎么能去与黎明作战呢
柴巴塔的步枪没有睡觉
正向着塔克萨斯州的平原瞄准
不要到古巴去,甘蔗田里正传出一声呼喊
不是你死便是我死
还是你死更好
不要进入意大利游击区
不要走出由你们豢养的走狗警戒的区域
不要走出圣彼得教堂
在这些地方以外,那些乡村的圣徒们
那些水手和渔民们将毫不犹豫地对付你们
不要走上保加利亚的桥梁
保加利亚人不会让你们通过
罗马尼亚人会将他们的热血倾入河流
将所有的侵略者煮成肉羹
不要去向那里的农民打招呼
他们刚刚用手中的锄头杀死了地主而得到了土地
他们会用自己的生命保护这土地
他们会用愤怒的烈火烧死你们
更不要去中国,蒋介石已经去了台湾
在中国大陆上等待着你们的
是农民手中的镰刀和一座活的火山
这里的壕沟不仅有水,而且比任何壕沟的水都深
这里的壕沟不仅有荆棘,有铁丝网
而且比任何壕沟都更宽,更不可逾越
这里的壕沟是由千千万万的生命拧成的绳索
一切的,远的,近的,各个地区的
一切旗帜下的,船只上的
在暴风雨的海上使用着渔网的
在和风细雨的田里使用着锄头的
劳动在烈火熊熊的锅炉旁的
劳动在纺织厂,铸造厂的
他们共同组成一条壕沟,一道铜墙铁壁
长得可以绕地球一千次
有时候看上去仿佛是断了
但顷刻间又连结起来了
而且布满了全世界
不仅如此,在更远的地方
明朗的,勇敢的,钢铁似的,微笑着的
随时准备作战,随时都唱着歌的
北极苔原上的,西伯利亚松林地带的
无数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共同守卫着的
还有伏尔加河上的,斯大林格勒的战士们
乌克兰的巨人们,他们战胜了死亡
共同组成了一座巨大无比的
用血与石,歌声与钢铁,希望与坚强
所熔铸起来的长城
如果你敢于去碰触这屏障
你将不可避免地倒下
你从罗彻斯特带来的微笑
也将永远被埋葬在冰雪的下面
那里的人们会将你们的勋章化成冰冷的子弹
连同从实验室中释放出的原子一起
射向你们傲慢的都市
五
为了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亚美利加,醒来吧
让亚伯跑来,拿着斧子和他木制的盆子
跟农民们一起吃东西
让他抬起像树皮一样的头
让他睁开像橡树干上的窟窿一样的眼睛
越过水杉树顶,向着新的世界瞭望
让他到杂货店里去买些什么
让他乘公共汽车到塘坝去
让他一边吃着苹果一边到电影院里去
去和老百姓说话
啊,亚美利加,醒来吧
让亚伯跑来,用他古老的酵母
使伊利诺州金子似的土壤膨胀
让他在自己的城市高举起手中的斧子
砍向新的奴隶主,生命的虐待者
谎言的印刷机
砍向他们企图销售的血腥的军火
让他们,年轻的白人和黑人
歌唱着,微笑着行进
抗击金钱的诱惑,独裁与暴政
抗击出卖他们鲜血与生命的战争贩子
让他们歌唱,微笑,行进,胜利
啊,亚美利加,醒来吧
六
让和平属于未来的每一个黎明
让和平属于桥梁,属于美酒
让和平属于追求着自我的诗章
让和平属于城市的早晨
让面包散发出浓香
让和平属于密西西比河
那是许多河流的源头
让和平属于我兄弟的衬衫
让和平属于书本上一个无形的印记
让和平属于基辅的集体农庄
让和平属于烈士的遗骨
让和平属于勃洛克林的铁桥
让和平属于邮差,从这一家跑到另一家
让和平属于芭蕾舞的导演
他用扩音喇叭向那些演员们呼喊着节拍
那些演员们娇柔的身体像忍冬花一样
让和平如我们执笔的手
写着关于罗萨利俄城的故事
让和平属于玻利维亚人
结婚,生子,尽享天伦之乐
让和平属于俾奥·俾奥河上的锯木厂
让和平属于正在打着游击的伤心的西班牙
让和平属于威俄敏州的小博物馆
那儿最可爱的东西是一个绣着心形图案的枕头
让和平属于面包师傅和他的面团
让和平属于面粉和小麦
让和平属于寻找着隐蔽处的情人
让和平属于一切活着的人
一切的陆地和江河湖海
现在我要向你们告别了
我要回到我的梦里去
在梦里我要回到我的巴塔冈尼亚去
那里的风敲击着谷仓
海喷吐着冰雪
我不过是一个诗人,爱你们大家
我在我所在的世界上漫游
虽然我的祖国正在通缉我,追捕我
但我还是爱着它,那个小小的寒冷的国度
我只是生长在它那棵树上的一片叶子
但如果我必须死一千次
我也还是愿意死在那个地方
而如果我还要再生一千次
我也还是愿意生在那个地方
我要靠在那棵高高的野松树边
听那狂暴的来自南冰洋的风
听那教堂里传来的嘹亮的钟声
啊,朋友,不要想念我
让我们一起来思考这个世界
让我们充满爱的激情
时不时还可以重拍一下桌子
我们不愿意让鲜血再一次浸透面包,豆荚和音乐
我盼望人们和我一起去看一场电影
那个矿工,那个小女孩
那个律师,那个水手,那个洋娃娃的制造者
都来吧,看完电影,再去喝一杯红酒
我不是来这里解决问题的
我到这里来
是要与你们一同歌唱
颂歌第三集
选 译
黄色的花朵
海洋是蓝色的
天空也是蓝色的
在海洋与天空之间
我看见了一丛黄色的花
黄色的花开在沙滩上
并不耀眼,却也不乏美丽
将我的目光吸引到陆地上来
甚至忘记了海洋和天空
这黄色的花朵
不是空气,不是水,也不是火
只是来自泥土的泥土
人,也不过如此
但愿我也只是这样的一丛花朵
虽不耀眼,却也不乏美丽
来自哪里,再回归到哪里去
没有什么遗憾,也就没有了忧伤
海 的 光
又一次
广阔的海面
在太阳的作用下
闪射出耀眼的光来
仿佛许多的坛坛罐罐
从天顶落下
摔得粉碎……
天的光落下来
海的光反射上去
相互作用
仿佛一场格斗
真刀真枪的肉搏
有时对接起来
又仿佛一座耸立在天海之间的塔
忧伤
已经被忘记了
胸怀敞开
仿佛一棵树
伸展开所有的枝杈
花朵也在绽放
仿佛是人的灵魂变成了观音的千手
向着四面八方张开,张开
海的光在白天里
闪亮着
纯洁到没有丁点污渍
海浪来拜访岩石
仿佛将一个完好的瓶
打碎在你我面前
瞧,这里面真的什么也没有
到了晚上
当星星升起来的时候
那些碎片
玻璃的碎片
似乎变得柔软了
尤其是当它们遇到了星星的手指时
只是那轻轻的一抹
就全变成了绫罗与绸缎
光滑又如冰凌
许多身体
带着咸味儿的男人和女人
水藻一般的孩子
都想像飞鱼一样跳到天上去
窗子关上了
衣服堆在一边
在一片幽暗的森林里
光与影开始了新的一轮较量
当阴影要将纯洁玷污
大海却沸腾了
海的光挥舞着长剑
向着保守的黑暗进攻
健壮的生命,柔软的土地
汹涌的海浪,成堆的泡沫
隆隆前行的战车
战车从我们的身躯上碾过
却不留下一丝辙痕
海光的力量感动着我们
让我们也忘记了自己是谁
宇宙在一时间变成了丰满的圆月
而且每天都向我们敞开着它美丽的花瓣
啊,一朵又一朵再生的玫瑰
海的光
将生命的永恒奥秘
毫无保留的展示在我们的眼前
玉米的歌
玉米
伸出一支支绿色的长矛
打扮着秘鲁的高原
亚美利加,从一颗玉米的种子开始
站起来,从腹地走向海洋
诗人啊
请将纷繁的历史忘记
来歌唱这伟大的植物吧
先是一粒粒饱满的种子
然后是一支支绿色的长矛
再然后是一缕缕金色的胡须
再然后是苞皮绽开,让欢笑冲破唇齿
最后是在磨坊里被磨成面粉
又在厨房里被搅合成面团
那个满脸汗水的汉子会伺候它的成长
那个皮肤黝黑的妇女会用它来创造奇迹
玉米啊
咬着你,嚼着你
我觉得自己是和大地在一起唱歌
我多希望我可以将你带走
带回到智利矿工空荡荡的餐桌上去
我多希望把你的种子带走
种植到智利贫瘠的土地上去
我多希望你也能在那片土地上开花结果
我多希望智利人也能和我一样
咬着你,嚼着你
并和我一起共唱这首玉米之歌
玉米啊
把你的香气散布向亚美利加所有的地方吧
让饥饿在你的长矛面前瑟瑟发抖吧
把你的种子如希望一般
撒向所有亚美利加人的心里吧
怀念智利
在阿根廷,在异国的土地上
无论我活着,还是死去
我都会为了我的祖国而痛苦
白天,不论我做什么
都会让我联想到智利
夜晚,我总要长时间地凝望雪山顶上的那几颗星
因为在智利
或许也可能有什么人在望着它们
我走在荒原上
总要力图走到它的中心去
仿佛是要迷失在世界的掌心里
我低头寻找
想找到也生长在智利土地上的野草
马鞭草,荆棘藤,尖刺木
觉得它们都被什么东西压迫着
而我是唯一站立着的植物
风吹得很乱,没有固定的方向
气象异常,分不清季节
我被一双无形的手抓住,摆布
赤裸裸站在天地之间
大地平坦如绷紧的鼓皮
自然,人类,历史,过去和未来
都消失在远处,我,孤立无援
给我,你迷宫似的森林
安第斯山狭长的斜坡,葡萄架下你细腰的吉他
给我,那被波涛拍打着的祖国水晶般的身躯
让我可以向东眺望
看早晨的太阳如何升起在高高的火山顶
而我的脚边只有一堆堆的泡沫
那是海洋的雕刻,瞬间的永恒
我是美洲人
我的心仿佛广阔的草原
我喜欢在它的中心燃起一堆篝火
我喜欢飞翔着的鸟儿的盘旋
喜欢背着行囊的旅人和我擦肩而过
但是我的灵魂是永远和你联系在一起的
我喜欢和我的矿工朋友一起
从埋藏着金属的山上走下来
怀着爱,走向山谷里那潺潺的溪水
我的爱中之爱啊,智利
当我有朝一日归来的时候
我要将自己捆绑在着大地之船的船首
我们就这样合为一体
和你一起航行,直到我的生命终结
我死了
就变成你高山上的岩石和大海上的波浪
为的是永远也不再与你分离
遐 思 集
选 译
问 题
人的肉体究竟能活多久
短暂是多短
人的精神究竟能存在多久
永远有多远
为了消除这些问题的困扰
我去找据说是可以通神的祭司
还想等他们结束祭祀后
去看他们如何去拜访上帝和魔鬼
他们对我的问题感到厌烦
竟然让我去看医生
医院里到处都是病人
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在一个病人接着一个病人的间隙
一个医生拿着手术刀接待了我
从他的话里我了解到了这样的意思
这世界上的病菌是杀不尽的
它们成千上万地被杀死,又成千上万地产生
好不容易杀得差不多了
最后的几个又变得狡猾起来
结果用不了多久一切就又和以前一样了
他们的意思让我很是吃惊
我只好去找火葬场的焚尸工
从裹着草席的穷人
到披金戴银的达官贵人
从死于车祸的年轻小伙
到被一场虎烈拉压倒的漂亮女人
都一样在这里变成了一缕青烟和几把骨灰
我向其中的一个提出我的问题
他给了我两个回答
一个是建议我自己到炉子里体验一下
一个是找个姑娘玩儿
说这话的时候它一边喝着酒
一边将一具死尸塞到炉子里去了
我从没有见过像他那样快乐的人
他说他白天为死亡干杯,夜晚为女人干杯
我走遍世界之后回到老家
不再向任何人问起任何问题
对于那些困扰过我的问题
也一天比一天知道得更少
直到连这些问题本身也忘记了
一 天 里
一天里会发生很多事
街上在出售刚刚成熟的葡萄
西红柿的皮变了颜色,味道也一定差了
你喜爱的姑娘不再走进你的办公室
因为你昨天说话时摸了一下她裸露的肩膀
送信的邮差换了人
送来的也不再是同样的信
昨天窗外的树还是绿的,今天却泛黄了
而靠近路边的那棵树已经变成了富翁
所有的叶子都变成了灿然的金币
是谁对我们说,我们所居住的地球
已经有了太多的变化
山脉正以一种新的姿态耸立
河水正以一种新的方式流动,城市里
又落成了那么多的建筑
上百条的公路,上千座的楼房
还有那些桥梁,美丽得像是天上的彩虹
啊地球,当我们向你致敬
吻着你花瓣一样的嘴唇的时候
我们的吻已不是从前的吻
而你的嘴唇也已经不是从前的嘴唇了
牧 歌
我要描绘山岭,河流,云彩
我遇见了几只翻飞的蝴蝶
并注意到一只吐丝织网的蜘蛛
我是空气,开放的,自由的空气
是风,时而迅猛,麦子因为我而倒伏
时而温柔,落叶因为我而沉默
我是一条鱼,在湖心,呆呆地睁着圆眼
我是一只鹰,在云团里,凝固成铁鸟
落下来,我是狂暴的冰雹或忧伤的雨滴
让历史的车轮碾过我的胸膛
将所有的荣耀和耻辱都沉入海底
我不再歌唱过去,也不想去追求未来
我将孤单地和春天呆在一起,度过最后的日子
我知道我是个牧人,我也还爱着我的羊群
我也知道谁在远处等我,但我仍要走向别处
我要去到那个能找到我自己的地方
我要知道那一个我对这一个我的感觉
我要睡在自己的怀里,不去打扰任何一个别人
梦 中
马在飞奔
几十里的路程
马烈科的丘陵起伏
原野干净,如同被洗涤过
连空气也是绿色的
还带着电
这是盛产硝石和小麦的地区
一只小鸟猛然起飞
在绕开一棵枯柳树时
险些跌落
水流很急,那些旋涡
仿佛是一个个神秘的暗语
将人的思维引向大地的深处
下雨了
雨脚细如针尖,刺入马背
不留下一丝痕迹
渐渐地,马溶解在雨中
然后又重新从雨中分离出来
让我骑着风,跨着雨
飞奔——
我终于逃离了那个地方
梦中的猫
多么美的一只猫
在 睡 觉
身体和四肢睡着了
尖锐的爪子
和锋利的牙齿也睡着了
还有那条尾巴
那条黄色的尾巴
以及尾巴上那些
火圈一样的圆环
也都一样地 睡 着 了
我要能睡得像一只猫
该 多 好
让属于我的时间和空间
让我的皮肤和毛发
骨骼和肌肉
和我终日的萎靡,或偶尔的焕发
让我的常态与变态
都一齐睡去
不与任何人说话
舒展地躺在属于我的世界上
在房顶上或地穴里
去追逐一只梦中的老鼠
我知道梦中的猫
如 何 勇 猛
黑夜像一条黑色的河
从它的意识里流过
也正如它血液的奔腾
有时候下坠
如同瀑布从悬崖上跌落
或是雪崩,像是整个世界在崩溃
有时候会增长
变成一只大虫
跳出黑暗,窜出云层
实现生命的超越
睡吧,无论白天和黑夜
以你教主般的姿态
引导我们去做梦中的旅行
让我们意识的流动
一如江河归海,汹涌澎湃
让虚妄的大厦崛起
在九天之外建筑起自己的王国
且 永 垂 不 朽
日 子
世界在白天是个平稳的方体
到了晚上就圆了起来
直到变成一个球
于是失去平衡
坠落,坠落向宇宙的深处
让谁都 在 劫 难 逃
每个人每天都在追逐着
那个属于自己的日子
我也一样,一天
我跟着其中的一个
来到一个海上的孤岛
发现它消失在一个漆黑的洞里
而我,却在一株树
或一块石头的后面隐藏着
躲过了一劫
它有时是蓝色的
也有时是橘黄色的
奔驰着如同一个轮子
早晨升起,傍晚落下
仿佛船只上的旗帜
终于,目的达到了
那是一条道路的尽头
仿佛一个人话说得多了,只好沉默
一座山雪积得多了,只好崩溃
它仿佛一条即将熄灭的火蛇
蜷缩在冰山的一角
被寒冷紧逼上绝路,于是死亡
一个星期过去了
日子变成云团藏进天空
或许还要停留一会儿
像是褪了色的光芒
时间是长久的也是短暂的
而日子扮演的角色也已经筋疲力尽
它们堆积在我们生命的谷仓里
等待着发霉
也许有一天
喧嚣的风会将它们吹醒
它们会像一面破碎的旗帜
重新插在故乡的山顶
带给人们一些对过去的回忆
选 译
其一
马蒂尔德,是植物,岩石,或酒的名字
起源于混沌初开并将延续至世界末日
在夏季里展露出母亲乳房的颜色
让每个人都变成了活蹦乱跳的孩子
一条大木船也曾经以这几个字母来命名
让大海的波涛在她的身边汹涌
从此听到这名字你就会想到那汹涌的波涛
让你的心脏几乎要跳出你的喉咙
这名字偶尔也会纠缠在葡萄藤里
把你引入一条能回归过去的神秘通道
让你在感受到快乐的同时又平添了些许烦恼
但如果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就快来给我一个热吻
因为我就是你在等候着的那个男人
其四
你要记得那座突兀的山崖
芬芳的花朵开放在它的额顶
鸟儿飞来,穿着冬衣
它们的感觉像冰冻的溪流一样有些迟钝
你要记着大地的赏赐
记着那些埋藏着黄金的泥土
虽然灌木丛生,荆棘一路
那些剑刺会让我们遍体鳞伤
你要记着身上所披的枝条
带着水边寂静的阴影的枝条
和石畔寂寞的泡影的枝条
那一次郊游太令人难忘
我们在去之前没有太多的准备
到了那里却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其八
你的眼里有着月亮的颜色
你的眼里有一道彩虹和一团火
你让我感到了空气一样的活泼和风一样的自由
你让我们的爱情有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你来自一个黄金的季节
让我的窗前爬满了碧绿的藤萝
你是那天上的月亮送给我的礼物
让我的生活充满了幸福和快乐
啊,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爱你
在你的怀抱里有我热爱的一切
海边的沙,雨中的树,空中的云朵
啊,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爱你
在你的眼眸里有我渴望的一切
清新的诗,飘渺的歌,我神奇的家国
其九
海浪拍打着倔强的礁石
夕阳将浪花变成金色的玫瑰
我有意去摘下最美的一朵
又怕它即刻化作泪水
啊,金色的玫瑰
开放在片刻与刹那之间
招来了那么多的游客
那么多的赞叹
让我们推开这些嘈杂
去寻找一份寂静
并悄悄地延续我们的爱情
把痛苦和忧伤
都抛弃在沙滩上
供那些游客当做美丽去欣赏
其一〇
你的美丽像是一段夜曲
让听到的人无不思睡
你的肌肤光滑得如同绸缎
谁不想与你比翼双飞
浪花爬到岸上来亲吻你的脚趾
并将你随意的涂画抹掉
现在你又成了夕阳的宠儿
你的金发像是一团火在燃烧
但你对这一切都并不在意
仿佛这一切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你或许是已经独自进入了梦乡
终于想出了个鬼主意,我要
变成个小虫子径直钻到你的梦里去
去看一看你在梦里的模样
其一七
我爱你,不是把你当作盛开的玫瑰
黄金白银,或挟带着火焰的飞箭
我爱你,如同一个发生在过去或未来的故事
朦胧,神秘,虽然也未必很久远
我爱你,仿佛是一株不开花的植物
把关于花的消息隐藏在心里,灵魂的深处
是你的爱让它重新醒来,重新变得活跃
让那香气充满了每一个人的肺腑
我爱你,让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也没有问题
我爱你,让我跪在你的脚下祈求你也没有问题
我爱你,或许只是个借口和说法
这只是个方式,我也没有别的方式可选择
好在我们离得这么近,我胸上的手就是你的手
虽然你的脸上还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
其二九
你这来自地震灾区的孩童
我要选你做我的伙伴
因为你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
你和我或许还有着相近的血缘
我也有过一匹你那样的小马
那是用南方特有的黑粘土制成的玩物
我也有你那样的一个木箱
里面装满了我的忧伤和痛苦
就这样跟我走吧
带着你熟识砂石和烂泥的脚丫
和不熟识香肠和糖果的嘴巴
就这样跟我走吧
我的母亲或许还是你母亲的小姨,此时
她们或许正一起在另一个世界里浣衣
其四五
不要离开我,哪怕只是一天
因为没有了你,我就会度日如年
我等着你,像是站在空空站台
而那列载着你的火车却在别处酣眠
不要离开我,哪怕只是一个小时,因为
我的灵魂已经不再能忍受孤单
我会觉得这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其他人都被如来度去了彼岸
虽然我的心里会永远留住你的身影
但抓不住你的手我就会六神无主
不要离开我,哪怕只是一个飘忽的瞬间
虽然我的耳边总会有你的歌声传来
但亲不到你的唇我就会失魂落魄
不要离开我,这是爱不能逾越的底线
其四九
现在,此时此刻,是今天,不是昨天
昨天的一切都已在昨夜的梦中沦陷
而明天又即将来临,迈着与今天相异的步伐
谁也不能让时间前行的速度变缓
谁能抵御得住你眼神的诱惑
谁能拒绝你手指的抚触
是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弹奏出的音乐
我们且和着它的节拍一起来贴着面孔跳舞
天空用它蓝色的翅膀将你托起
把你送入我的怀抱,这是一个奇迹
你的美丽的确不是寻常的美丽
因此我才会这样无休止地歌唱
歌唱太阳,月亮,白天和夜晚
同时也歌唱没有穷尽的时间和空间
这里有面包,有酒,有桌子,有床
男人,女人,乱糟糟地挤作一团
是怎样的一个呼唤将他们聚集在这里
烧起日常的灶火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感谢你用双手制作出如诗歌一样美好的食物
感谢你的面包,里面有新鲜水果的香味
向你致敬,向你工作的速度和高超的技巧
向你致敬,你手执扫把跳出的舞蹈真美
那间塞满了垃圾的厨房怎么办呢
那座堆满了炉灰的楼阁又怎么办呢
我的心脏突然生出了许多烦恼
但很快你就将这一切问题都解决好了
让我突然生出的烦恼又突然消失了
向你致敬,希望你再来陪我好还地睡上一觉
其六五
马蒂尔德,你跑到哪去了
我的两条肋骨之间非常疼痛
对,就在那里,领结之下,心脏之上
那里仿佛有着一道裂缝
我需要你在精神上给我以支持
我需要你永远坐在我身旁
没有了你这房子就如同一片旷野
我的生命就像丢了魂魄一样
我知道天外正在下着雨
那些树枝上找不到一片树叶
有一片羽毛竟然飞进了我的书页
我站在一间空屋子里把你等待
那扇窗子像是我渴望的眼
我真怕从此再也不能与你相见
其六八
在文学的剑丛之间
我走过,仿佛一名来自远方的水手
不知道什么东南西北
也不认识那些巷尾街头
我从苦难的海岛上来,带来了我的琴
连同海上的风暴,雷雨,闪电
以及自由自在生活养就的那些恶习
让我的心永远属于旷野与荒原
于是,当文学的利齿企图啃咬我的脚跟时
我不仅没有给它以机会
而且也没有停止我真诚的歌唱
我手中的笔始终走着它坚实的步伐
走向童年时细雨蒙蒙的店铺,走向南方的寒林
走向那充满了你的芬芳的地方
其七五
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海,我们的旗帜
我们曾被一堵高墙隔在了外面
找不到一扇门,也找不到一扇窗
更听不见那来自生命的活泼的声响
终于,我们打开了被封死了的门和窗
冲进去,踩着被火啃食过的地板
被掀翻的席案,家猫和老鼠的尸体
还有水龙头上滴答着的断断续续的哭泣
这就是我们的家,只能半开半闭的门
恰如时间老人那半睡半醒的眼
破烂的窗纸和着夜半的冷风一起叫唤
我们的家,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万幸了
也许是还来不及收拾,来不及扫洒
只好先躺倒下来,让记忆去睡梦里开花
其七八
不要追究到底是谁错谁对
沙滩上的那些脚印更证明不了什么
到了明天早晨你再看吧
所谓的历史或许只是一些人的胡说
我是穷人,因为我不喜爱钱财
尽管你有家财万贯,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自然会将花朵献给我所爱的人
但要献给你的或许只有荆棘
昨天的我与今天的自然是有所不同
明天的我也或许还会与今天的我大不一样
但我绝不会因为风云变幻而跳下窜上
爱人啊,让我们一起来将这爱之火点燃
用不着谁来为我们的行为喝彩
哪怕我们明天就化作尘埃
其八二
我的爱,在你对我关上这扇门时
我祈求你,能将梦作为礼物赠送给我
使我能在继续的旅途上忘记孤单
让它在我的心里流成一条长河
再见吧,那照在我行囊上的光亮
从今以后我将永远走在昏暗的阴影里
再见吧,那闪耀在时钟或柑橘上的光亮
欢迎你,树下的清歌和花下的低语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你赐予我的梦
我们就可以再一次团聚,睡下,再醒起
记住,我们所结成的可是生死夫妻
只要有阴影就有梦,我也将以我的影子为友
快让你的心再到我胸膛里来蹦跳几下
记住,你将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一段佳话
其八九
我死去时请用你的手抚摸我的脸颊
我爱光明,但更爱你手上麦穗的香气
那里有播种的快乐和收获的幸福
就让它再一次沁入我的心脾
我要你在我死后继续活着
用你的眼睛继续观看,耳朵继续聆听
用你的脚去继续在夕阳下漫步
在田垄间留下你曼妙的身影
你最好能够永远地活着直到地老天荒
就因为我曾经把你一次又一次歌唱
你该永远向这个世界吐露芬芳
你该向所有的人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
让他们知道我对你的爱并不是没有缘故
因为只有你的爱能化解我心中的愁苦
其一〇〇
在这古老的大地的中央
我正在用一把利斧把宇宙的胸膛劈开
可你却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不停地摆弄着那些支离的麦穗
什么美好的生活,什么碧绿的水草
什么船在蜜饯里航行
你我都只应该是一块石头
永远不要去与任何人结成同盟
但愿这世界除了空气之外什么也没有
让苹果被风吹落在书桌上供人阅读
那挂满枝头被工人采摘下来的是鲜美多汁的书
让丁香花在路边上休息一会儿
我们将举办一场丰盛的婚宴
去接受时间的亲吻,让我们相爱直到永远
黑 岛 回 忆
选 译
天 鹅 湖
智利南方的蒲迪湖
隐藏在安第斯山脉的另一侧
躺倒在古老森林的怀抱里
岸边伫立着的暗褐色的岩石
像是几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在守护着这里的宁静
我们策马奔驰
在海的开阔的滩地上
与其堆在岸边的泡沫并行
仿佛是要去到世界的尽头
没有一间屋,一个人
只有时光的流逝
只有海岸和海
以及海的孤独与寂寞
但当我们来到了一个山的缺口
那仿佛是一扇通往地下的门
当我们登上一座山岗
便看见了那个让我们朝思暮想的湖
仿佛是大地指环上镶嵌的宝石
那么多的鸟飞起来,黑色的,白色的鸟
最后飞起来的是天鹅
黑色的长颈,红色的蹼足
白色的翅膀和身子
翱翔于一切的鸟之上
成为最美丽的风景
啊,从光洁似镜的水面起飞
从静态的美变成动态的美
掠过我们的视线,飞向又高又远的天空
叫声和翅膀的拍打声交响,在回旋中形成秩序
在集合中创造壮美,最终留在我们记忆里的
是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永远的感叹
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的最神奇的礼物
我的诗 磁力的艺术
我的诗,磁力的艺术
从那么多爱的行程中走出来
如果它没有亲吻和拥抱
如果它不是在每一行里都有男人
如果它不是在每一列里都有女人,而是
只有饥饿,渴望,愤怒,忧伤
那它就不能用来做盾牌或投枪
它就没有了眼睛或不能使眼睛睁开
它也就只剩下了一张嘴
整日唠叨着一些无意义的语言
我爱那些生长茂盛的草木
我羡慕它们强大的繁殖能力
我要将诗句镂刻在仇恨与爱恋之间
雕塑一朵巨大的玫瑰于坚实的大地上
在火焰与露珠之间
我唱出心中的歌来
未 来
未来是空白
土地上没有土地
天空中也没有天空
流水和空气也是这样
许多的梦想也都会落空
因为其本来也是空的
还有那雪一样的雪
令人恐怖的音乐
它走在前面
抛下了所有的绝望在身后
连一个吻的地方也没有留下
一切的空间都在现实里
树林,街道,房屋
直到最深的海底和最高的天空
一切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我们多么,多么,多么快乐啊
直到我们看到了它,一个空空的天体
巨大的星辰,清澈得像一杯酒
喝下去,却会让我们在顷刻间变成虚无
那么透明,那么空无一物
我很想和它谈谈,用电话也行
为了以后,有那么多的人都在病着
关键的问题是谁都看不到它实在的面目
从这一座山峰上发出呼唤
却只能看见它头顶上冒出的淡淡的白烟
或者顶多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脚尖
但我们还是要前进
谁让我们已经走出了现实的河流
谁让我们忍受不了那现实世界的重压
在那里,我们和鱼们一起不停止地游泳
从这一个夜晚游向另一个夜晚
现在,我们将像鸟儿一样去飞翔
飞向一个新的空间
要无中生有
在空无一物中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译 后 记
如果将泰戈尔、惠特曼、聂鲁达三相比较,我最喜欢的当然是泰戈尔。然后再将惠特曼和聂鲁达两相比较,那我就只好更喜欢聂鲁达了。虽然聂鲁达的诗中也有一些令我不太喜欢的成分。
我对聂鲁达的不喜欢是随着这项工作的进行而不断增加着的。一开始的爱情诗是最被人们所推崇的,但我觉得原因也只是那较为赤裸的性的表达,这对于中国的人们来说是有一些新鲜的,但我却觉得还是含蓄一些的好。如果说这种赤裸是有一些下流也是并不为过的;也因此我在改译中也还是为其稍作了一些收敛。但即便是这样,当我恰巧在一个聚会中朗诵了这首诗之后还是受到了主人私下里的非议,说是当着他的妻子来朗诵这样的诗是不太适宜的。虽然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虽然是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虽然是在一个较为高级的层面,也都还是如此,更不用说别处了。
接下来是他的《逃亡者》,一开始还不错,但很快就觉出与其中的一些东西有了隔阂,到了那首《醒来吧……》就更觉得有了抵触,再加上原译中那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就简直要让我崩溃了。做这样的工作是很痛苦的,有好几次都想收手作罢,但最终也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而且为了尊重作者和历史,至少在主题思想上还是保留了原样。这都是历史造成的谬误,但让艺术与生活距离太近也是造成这种谬误的一个重要原因。
袁水拍是聂鲁达的第一个转译者,相比较之下也还可以算得上是不错的。从英文转译过来,如果英译本本身就有问题(这也是正常的),那所谓的转译就很难不出现问题。但我想这所谓的转译其实可能也还是改译,即由英文不错的人大致的翻译过来,再由中文不错的人加以润色。如果这个中文不错的人还很有一点诗的感觉,那会是一件很不错的事;但就怕事情并不是这样,结果就要闹出笑话来了。袁水拍也是个诗人,但也还是闹出了不少笑话,但这里面也就或许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了。译诗是个费力不讨好的事,好在还有一个“诗无达诂”来做挡箭牌,否则真的是很难为这些好事者的。
王央乐是第一个直译(直接由智利——西班牙语原文翻译成汉语)聂鲁达的,但我想他或许只是个学了智利——西班牙语的学者,至于其在汉语和诗歌上的能力就恐怕连门也还没有进入。他的译诗因为在汉语表达上出现的问题太多,恐怕是没有几个人中国人能真正读懂的。
改译了三个人的诗,这一项工作也就结束了。我也不想弄得太多,让自己太累。中国在上个世纪初就有很多人闹着要整理国故,我所做的这个工作其实也是在整理国故,只不过不是中国古代的国故罢了。在此也还是要感谢袁水拍和王央乐先生,没有他们的非也就不会有我的是,但愿我的是不会再是非,至少不会全是,那我也就没有白受这份累,甚至还能成为我的人生幸福的一部分呢!
2022年8月于武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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