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手

生就一双丑手。手掌不宽大，且肥厚发红，像个圆圆的面包；手指粗短黝黑，活脱五节肉肉的熏肠；掌心指间满布发黄的老茧，有的竟然结成小小的疙瘩。

活了46年，一直不觉得手丑。某日突然读了某作家所谓手是心灵触觉的文章，才知道我的手原来是一双丑手！这位作家高见：“一双男人的好手……近手背那一指关节，有很显然的毛孔，很醒目的一簇汗毛，配着宽大结实、厚薄适中的手掌，有力度却不粗短的手指。”而我的手，恰好具有“粗短的手指和一手老茧”，是足以让那位作家“惨不忍睹”的。

我的手真的这么丑?

记忆中童年的我就是这样一双手，红彤彤，肥嘟嘟，这样的手冬天难熬。秋风才吹了一阵，母亲就用从旧袄上拆下来的棉絮把它裹得严严实实；写字儿不方便，幺幺又用做鞋面的金丝绒给我做了双露出三个手指的手套；豌豆地里刚打了几天霜，手背就痒痒，像一团面粉要发酵，白天有事儿混着不觉得，晚上可就遭罪，想抓又怕抓破；母亲先用蛤蜊油泥一层，又用干辣椒碾粉细细地揉，还用柚子皮、糖鸡屎煎水泡……百样法子都使尽，手背照样裂口流水最后烂得一塌胡涂。小学三年级时，同桌的同学许第媛用“鲜艳”这样造句：“同学胡庆魁的一双冻手很鲜艳，五根指头像五根红萝卜。”

生就这样一双手，而且生在一个十分贫寒的农家，自然不可能有如那位作家要求的“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我大约刚学会走路就学会挎着小筐挖猪菜了，在开满野刺芥花的田埂上趔趄；七岁放牛，踩着牛犄角朝上爬；八岁在布满冰碴的池塘摸鱼，冻手被划得血肉模糊；很小跟外公外婆在松滋河上打鱼，老北风像刀子割得手上伤痕累累。所有治冻的法子实际上是没什么用的。生活的严酷，岂会怜悯你的一双冻手!

就是这双手，过早地承担了生活的重负。堆箩扬锨，犁地耙田，抛粮撒种的是这双手；把舵张帆，驶船弄篙，放网布钩的是这双手；也是这双手，不到十岁写下平生第一首打油诗“愿为园中菜，欣欣向荣生”；也是这双手，在军营的煤油灯下写下《温暖》，我18岁在成都军区《战旗报》发表的第一首新诗……

那位作家的手一定是很高贵的了，只是不知道倘把那双手搁在浮满冰碴的池塘里泡一泡或是放在腊月间松滋河的北风头上吹吹，会是何等模样?

据考证，手脚冻主要来自遗传。我外公也是一双冻手，他的手不似我的肿，到冬天，掌上指间被松滋河水一泡，被坚硬如铁的钩绳一勒，裂开千沟万壑，让人看了胆战心惊；我母亲的手和我一样，即便在夏天也是浑圆厚实。就是这双手，在我父亲去世后，把千斤重担放在肩上，中年守寡，将七个儿女拉大成人。这双手赢得了乡亲们的多少尊重!

爹娘给我的这双手，我从来不藏不掖。偶尔有朋友同事多看几眼的(但绝不是品评高贵或是低贱)，担心身体有嘛毛病，我总是开玩笑，“冬天冻了，到现在没消了!”1993年6月9日，我的报告文学《陆羽村人》荣获全国农村题材征文二等奖，应邀到北京钓鱼台国宾馆参加颁奖大会，在北京西站上了辆红色的土，下车给钱时，那位女司机把我的手看了足有十秒钟，然后赞叹：“好一双福手!”令我好感动。

不知那位作家，给手的高贵与低贱下贵族的定义时，同时给了生活一个怎样的定义?

(首发《海口晚报》1997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