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无奈的痴情妇-----李瓶儿欲嫁之急切
第十六回原题为“西门庆谋财娶妇,应伯爵喜庆追欢(7396字)”,故事情节:1)瓶儿欲嫁西门庆(2140);2)金莲审出勉子铃(978);3)西门府翻修房子(332);4)瓶儿急切盼嫁(1441);5)应伯爵追欢(1700);6)西门庆宿瓶儿家(850)。真所谓:瓶儿真心欲嫁,金莲顺水推舟,月娘巧拒推诿,玳安几头应付,伯爵“海口”帮闲,欲说西门娶妇不假,但谋财似非本意。
一、主题故事
上回末写西门庆来到狮子街,李瓶儿说道:“拙夫已故,举眼无亲。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与奴作个主儿。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与官人铺床迭被,与众位娘子作个姊妹,奴死也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说着满眼落泪。
李瓶儿叫西门庆把床后茶叶箱内藏的各类值钱物变卖去盖房子,说:“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只要与娘们做个姊妹,随问把我做第几个的也罢。亲亲,奴舍不的你!”说着,眼泪纷纷的落将下来。
妇人道:“既有实心取奴家去,到明好歹把奴的房,盖的与他五娘在一处。”
(狮子街)“房子卖的卖。不的,你着人来看守。你早把奴取过去罢,省的奴在这里,晚夕空落落的,我害怕,常有狐狸鬼混的慌,你到家对大娘说,只当可怜见奴的性命罢----。”说着,泪如雨下。
李瓶儿道:“你既有真心取奴,先早把奴房撺掇盖了,取过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的奴在这里度日如年。”
李瓶儿把西门庆抱在怀裏叫道:“我的亲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趂早些。你又往来不便,休丢我在这裏日夜悬望。”
花子虚百日烧灵,李瓶儿又求西门庆娶她,“说着泪如雨下”;接着又说,“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
简评:李瓶儿对西门庆的深情告白,在文本层面展现出炽热而决绝的情感。她将自身处境毫无保留地倾诉,从“举眼无亲” 的孤苦到“铺床迭被”的卑微自许,字字血泪的背后,是一个女性在生存困境中对依靠的强烈渴望。她将财物托付、反复催促迎娶,表面上是对爱情的执着,实则暗含着对命运掌控权的争夺,也就是说在丈夫离世、家产易主的危机中,嫁给西门庆不仅是情感选择,更是为自己寻求庇护的现实出路。
张竹坡说“人谓写瓶儿热,不知其写瓶儿心悔也。何则?一时高兴,将家私尽寄出去,其意谓子虚不死,我不过相隔一墙,财务先去,人可轻身越墙而过矣;及一旦子虚身死,乃深悔从前货落人手,此际不得不依人项下,作讨冷热口气也。”此说虽带有批判性视角,却存在一定的片面性。张将李瓶儿的行为归结为 “失财后依附他人”的功利性动机,忽视了人物情感的复杂性。在明代社会背景下,女性一旦失去夫权与家族庇护,便沦为社会边缘人,李瓶儿将财物寄存西门府,本质上是对家庭财产的无奈应对,而非“一时高兴”。花子虚死后,她对西门庆的迫切求娶,既是情感惯性的延续,更是在生存焦虑下的必然选择。这种情感与现实需求的交织,使得李瓶儿的“真心”与“算计”难以简单割裂。
标题里说“西门庆谋财娶妇”也值得商榷。西门庆作为《金瓶梅》中欲望的化身,对女性的追求始终掺杂着色欲与利益的多重考量。李瓶儿的美貌、风情与顺从无疑是吸引他的首要因素,而其丰厚的财产则是锦上添花的附加价值。然而,这种“顺手牵羊”的行为背后,既显露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真心”,也暴露了他的贪婪本性。
从更深层的社会意义来看,李瓶儿与西门庆的故事,本质上是当时社会制度下女性悲剧的缩影。李瓶儿的“热”与西门庆的 “欲”,折射出明代市井阶层的生存法则:女性在婚姻中沦为附属品,而男性则将婚姻作为扩张权力与财富的工具。这场“谋财娶妇”的戏码,既是个人情感的纠葛,更是对封建婚姻制度与人性异化的深刻批判。因此,李瓶儿与西门庆的情感博弈,不能简单以“真心”或“算计”定论。在封建礼教与男权社会的双重压迫下,李瓶儿的主动求嫁既是情感的迸发,也是生存的无奈;西门庆的接纳则是欲望与利益的权衡。两人的关系,既是个体情感的具象化,也是时代悲剧的投射,这种复杂性与矛盾性,正是《金瓶梅》超越传统世情小说,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经典的重要原因。
二、精彩分享
1、只言片语
1)“原来李瓶儿好马爬着,教西门庆坐在枕上,他倒插花往来自动。”
田晓菲说:“书中‘ 淫文’并非闲笔,瓶儿爱马爬着,蕴含着瓶儿被动之性格,与之对应的金莲,喜欢女上坐莲式,暗合主动之性格。最后取西门性命时,正是金莲狂喂春药,对应前文给武大下毒,而后女上坐莲淫欢,主动索取,使得西门精尽而亡,对应前文用被子捂住武大助其死亡,古典文学对称之美。”
2)文龙说:“第十六回‘择吉’、‘追欢’,瓶儿则一心向往,西门则满志踌躇。月娘止劝言,全在财上起见,潘金莲之依违两可,全为宠字扎根。”
2、精彩片段------众帮闲追欢
玳安告知李瓶儿烧灵之事,不想应伯爵在过道内听,猛可叫了一声,把玳安吓了一跳。伯爵骂道:“贼小骨头儿!你不对我说,我怎的也听见了?原来你爹儿们干的好茧儿!”
西门庆道:“怪狗才,休要倡扬。”
伯爵道:“你央我央儿,我不说便了。”于是走到席上,如此这般,对众人说了一回。
伯爵把西门庆拉着说道:“哥,你可成个人!有这等事,就挂口不对兄弟们说声儿?就是花大有些话说,哥只吩咐俺们一声,等俺们和他说,不怕他不依。”
谢希大道:“哥到明日娶嫂子过门,俺们贺哥去。哥好歹叫上四个唱的,请俺们吃喜酒。”
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一定奉请列位兄弟。”
祝日念道:“比时明日与哥庆喜,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杯儿酒,先庆了喜罢。”于是叫伯爵把酒,谢希大执壶,祝实念捧菜,其余都陪跪,一连把西门庆灌了三四锺酒。
简评: 在这段“众帮闲追欢”的场景中,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等人的言行构成了一幅极具讽刺意味的市井浮世绘。张竹坡说:“写伯爵辈追欢,乃特特与一回‘热结’文字作缴也。然却写得不堪之甚。”应伯爵“猛可一叫”暴露其时刻窥探西门庆私密的习性,谢希大索要喜酒、祝实念提议“先庆了喜”,看似热情道贺,实则是为了强化自身在西门庆社交圈中的存在感,谋求利益分羹。
帮闲们“把酒”“执壶”“陪跪”灌酒的姿态,彻底消解了人际平等,尽显富贵贫穷下的人性扭曲。帮闲们以丧失尊严的谄媚换取生存空间,将依附有钱人作为唯一出路。正如张竹坡所言,这般“不堪”的奉承,既是个体道德的沦丧,更是下层人员困境的缩影。
作者以喜剧笔触写悲剧内核,在帮闲们的喧闹谄媚中,以幽默的笔触撕开社会的遮羞布,让读者在荒诞的狂欢中,窥见人性的脆弱与时代的悲凉。
三、一家之言
1、回前回尾诗之解构与讽刺
回前诗“倾城倾国莫相疑,巫水巫云梦亦痴,红粉情多销骏骨,金兰谊薄惜蛾眉;温柔乡里精神健,窈窕风前意态奇,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蹰”。
前四句暗喻李瓶儿以财色相诱,西门庆在“金兰谊薄”与情欲诱惑间摇摆;“温柔乡”“窈窕风”二句既写西门庆耽于肉欲的得意,也点出李瓶儿风情万种的迎合;末句以应伯爵等帮闲的粗俗搅局,反衬主角情欲私会的隐秘与急切。全诗在香艳辞藻下暗藏批判,为二人不伦之恋的悲剧结局埋下伏笔。
回尾诗“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将西门庆、李瓶儿与帝王情爱作比,看似突兀,实则暗藏机锋。在封建等级森严的语境下,市井淫棍与荡妇的私情本与帝王爱情天差地别,这种身份与道德层面的强烈反差,恰是作者刻意为之的讽刺策略 —— 以崇高喻低俗,借历史叙事解构西门庆的贪婪与李瓶儿的沉沦,将二人私情置于荒诞的语境中,强化对晚明世风堕落的批判力度。这种“不恰当 的对比,反而成为《金瓶梅》以戏谑笔法揭露社会病态的点睛之笔。
2、《金瓶梅》人物塑造的差异化 —— 以贲四为中心的解读
西门庆翻修房子,“委付大家人来昭并主管贲四,卸砖瓦木石,管工计帐。这贲四名唤贲地传,年少,生的百浪嚣虚,百能百巧。原是内相勤儿出身-----。”
在《金瓶梅》奴仆群像中,贲四的身世小传尤为独特。当“大家人”来昭未着笔墨,来保、来旺也没有小传,作者却特意为贲四作一小传,这一差异化书写,既为人物行动埋下伏笔(后文:应伯爵拿捏他管理工程时得了油水;何太监夸赞其在买夏提刑房子时的机灵),亦通过叙事视角的取舍,构建出人物塑造的层次感。
来昭因性格平淡、缺乏戏剧张力而隐去背景,来保与来旺则借商业往来、家庭风波等事件自然立像,唯有贲四以“先入为主” 的身世勾勒,快速确立其狡黠而不安分的形象。这种创作策略使人物群像各有侧重,避免千人一面,既符合市井生活的真实肌理,也暗合小说“描摹世态,见其炎凉”的叙事追求,展现出作者对人物塑造分寸感的精妙把控。
3、从“勉子铃”看《金瓶梅》的情欲书写
西门庆从狮子街李瓶儿那儿回,潘金莲帮他“脱白绫袄,袖子滑浪一声吊出过物件来”,拿在手内,沉甸甸的绍弹子大,认了半日,竟不知甚么东西。“妇人问道:是什么东西,怎的把人半边胳膊都麻了?”西门庆解答道:“这东西名唤做勉铃,南方缅甸国出来的。好的也值四五两银子。先把它放入炉内,然后行事,妙不可言。”
“勉子铃”作为《金瓶梅》中极具代表性的性交工具,其本身的物质属性与文化背景蕴含着丰富的内涵。在古代社会,异域舶来品往往带有神秘色彩,而将其用于私密的房事之中,更增添了一层禁忌与刺激的意味。在小说中,西门庆对其用法的详细介绍,以及潘金莲初见时的好奇与追问,将这一物品推到了读者面前,毫不避讳地展现出书中人物对性体验的探索与渴望 ,它打破了传统文学中对性事含蓄隐晦的描写方式,以直白甚至露骨的呈现,挑战着当时的道德规范与社会观念。
“勉子铃”来源指向李瓶儿,进一步揭示了她复杂而悲惨的人生经历。花太监虽为阉人,却喜好男女之事,霸占李瓶儿并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使得李瓶儿在这段畸形的关系中接触到各类淫器工具。这一情节不仅解释了李瓶儿为何拥有“勉子铃”,更深入刻画了她扭曲的生活状态,她与花子虚虽为夫妻,却无正常的夫妻生活,这与她拥有“勉子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既凸显了李瓶儿在花家的压抑与无奈,也为她日后与西门庆的情感纠葛埋下伏笔。她对西门庆的热烈追求,是对过去压抑生活的一种反抗与释放。
“勉子铃”的出现,犹如一面镜子,折射出明代社会阶层的种种问题。西门庆作为市井暴发户,对这类物品的熟悉与热衷,展现了其沉迷于声色犬马、追求感官刺激的生活方式。西门庆对性的追求,已超越了正常的情感交流,演变为一种纯粹的肉体享乐与权力炫耀。而李瓶儿在情欲中的挣扎与渴望,则展现了女性作为欲望客体的无奈与悲哀。
《金瓶梅》对“勉子铃 等性交工具的描写,突破了传统文学的禁区,以大胆而真实的笔触展现了人性中最原始的欲望。这种书写并非单纯的低俗与色情,而是通过对情欲的展现,深入探讨了人性、社会与道德的关系。从文学价值上看,这种对细节的真实描写,使得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立体,也增强了作品的现实批判力度。它让读者看到了一个真实而又残酷的社会图景,引发人们对人性、欲望与道德的深刻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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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从本文作者的表达来看,作者将李瓶儿嫁与西门庆当作一种无奈之举,个人觉得有点欠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