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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北轶事

作者:钟舒瀚 阅读:207 次更新:2024-07-19 举报

午夜的风把窗帘掀起一个角,远处高塔上的灯光熄灭了,一阵睡意袭来,茶几上手机指示灯的铄闪划破了周边的幽暗,拿起一看,是一则未读短信:

 

各位亲朋好友:

小儿江海波,儿媳杨瑞兹定于11月18日中午12时于X县城东皇大酒店1楼龙凤呈祥厅举行新婚典礼,敬请拨冗莅临。

 

 

X县江垚

 

2020年X月X日

 

随着X县两个字映入眼中,23年前的一段往事,像一缕褪色的尘烟,从记忆深处袅袅升起,氤氲一般浮现在眼前。

1997年是重庆直辖的元年,当时我在市内一家杂志社当编辑。某天,在本地官媒上无意中看到一则消息,黔北X县县委书记对媒体发声,说X县今后要打破行政区划的藩篱,主动对接重庆,要加强对重庆的招商引资力度云云。出于职业的敏感,我向总编提出去X县采访,争取出一个X县专刊,总编同意了。

当时重庆到X县交通状况很糟,两地间唯一的通道是一条年久失修,破烂不堪的老旧公路,虽然开了班车,但班次很少,每周仅有两班。

金风送爽的时候,我开始了黔北之行。

客车沿着老川黔公路迤逦而行,从重庆到綦江,路况尚可,但过了石壕镇进入贵州境内后,沥青路面消失了,代之的是凹凸不平的土坯路,一眼望去,千沟万壑,浑波涌浪一般,走在上面,人车一体,左摇右晃,上蹿下跳,与抽风并无二致,如果不幸落在别的车后面,遮天蔽日的烟尘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浓稠的烟灰直往人鼻孔里钻,呛得人嗓子发干,说不出话来。到了一个叫泥渊坝的地方,车停了,司机操起一只扳手,骂骂咧咧下了车,一头扎进车底叮叮当当鼓捣起来,问起原因,说是悬架钢板断了,这荒郊野岭的,说不定要修多久,看着司机那和扳手一样黑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等着吧。

车况时好时坏,客车走走停停,天已经完全黑了,客车在逼仄的山道上蜗牛一样爬着,山里气温低,凌冽的山风从车窗窜进来,在车厢里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让人瑟缩成一团,车窗外,深蓝色的天幕映衬出远处黑黢黢的大山轮廓,道路两旁,除了偶尔被车灯照亮的林岫、山岩外,什么也看不清,车厢里说话声,打鼾声,咒骂声,翻胃干哕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客车再一次停住了,司机回过头来,对着十几个昏昏沉沉的脑袋,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大十字到了,去县委招待所的快点下车!”

客车开走了,站在阒静冷清的街头,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四周渺无人迹,几点幽暗的街灯,映出街道两边高高低低几栋房舍的暗影,若不是有几处窗户露出少许若有似无的微光,定会让人心生身处蛮荒之感。

找到招待所,办好入住手续已经快1点了,胡乱吃了两块饼干,草草洗漱一下,赶紧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九点,匆匆赶到X县科技局,我们杂志是一家行业性杂志,主管单位是国家科委,按照工作流程,每到一处,总是先找到当地的科委,寻求他们的帮助,然后方开展工作。到了局办公室,诺大个地方冷冷清清,只有过道左边中间一间办公室开着门,里面门边靠墙第一个座位上有个30来岁,白白胖胖的年轻人靠在椅子上看报纸,我先做了自我介绍,对方自称是局办公室主任,叫江垚,当听到我的来意之后,他怔了一下,说一会局长来了请示一下再说。

过了半小时左右,其他人陆陆续续都来了,江垚借故出去了一下,乘他出去的当口,我打量了一下这间办公室,房间大约有三十平方,连江垚在内,有五个人办公,室内陈设很简单,水磨石地面,墙面没有刷涂料,露出灰黑斑驳的水泥面,上面零零落落贴挂着一些地图、笔记本之类的物件。不一会江垚回来了,叫我到隔壁办公室接电话,我有点发懵,谁会打电话到这里来找我?拿起电话一听,原来是总编室的瞿秘书,我问咋回事,瞿秘书哈哈一笑,说没什么,就是看你到了没有,闲扯了两句就挂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江垚为了核实我的身份,按我名片上的电话打到社里去确认真假,这种事在当时很正常,那个年代当记者很吃香,以至于社会上常有冒充记者的事情发生,这次让我遇上了。

大概十点半左右,局长来了,局长姓赵,四十来岁年纪,个子不高,体态偏瘦,穿一身深蓝色西装,配一条银灰色领带,微黑清瘦的脸上架着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镜片下两只眼睛灼灼放光,整个人显得精明干练。江垚把我的来意向赵局长作了汇报,赵局长没说话,转身进了他的办公室,江垚示意我稍等,也跟了过去,过了好一阵,江垚回来,笑嘻嘻地对我说:“赵局长同意了,明天带你去县委见安书记。”

第二天上午,在赵局长的陪同下,如约见到了安书记,采访持续了半个小时,安书记简单介绍了一下X县的情况,然后叫来办公室主任,吩咐准备一些资料交给我,并在我的介绍信上做了批示,请县各相关部门大力协助等等。至此,第一阶段工作目标如愿达成。

有了一把手的尚方宝剑,工作开展起来格外顺畅,赵局长指示江垚,放下手上其他事情,全程陪同我工作,接下来几天,连续采访了城关镇、林业局、供销社等单位,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我和江垚也熟络了起来。

一天工作结束后,江垚问我,晚上有什么安排没有?我说没有,“那就我来安排,你先回招待所休息,晚上八点我来接你。”

X县城不大,一眼望去,满眼都是些灰扑扑的二层楼房,房屋间间隔很小,密密匝匝挤在一起,几条宽窄不一的小巷穿行其间。江垚领我穿街度巷好一顿钻,最后来到一个民居小院前,钻进一个灯影迷离的大厅,一个眼影涂得很重,看不出年龄的女人迎上来,江垚凑近她低声说了几句,女人一笑走开了,一会儿,随着满满一桌小吃、啤酒摆上台面,一个二十出头,穿一身白纱裙,打扮得像个新娘一样的妹子,大大方方一屁股坐到我身边,哥哥妹妹地叫了起来。坦白说,这种场面对我来说虽说不是首次,但毕竟见识不多。看出我有点拘谨,江垚嘿嘿一笑,递过一杯啤酒来,凑近我耳边说:“放开些,这里是X县,没那么多穷讲究,万事有我。”

对我而言,虚应一下场面足够了,至于其他的,一来兴趣不大,二来任务在身,因小失大的事还是不做为妙。

 

当时的X县是个典型的农业县,每年的GDP只有区区两个亿,县财政最大的收入来源是蚕桑,为此,县里还专门成立了一个蚕桑局,局长姓张。张局长很忙,约了几次才见到人,采访快结束的时候,张局长提出,光在办公室空谈不好,不如去实地看看,到县里的养蚕大户向大哥那里去,来一个现场访问岂不更好?我当然没有意见。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张局长的北京212在一户竹篱环绕的农家小院门前停住,一个五十出头,满脸堆笑的中年汉子大步迎上来,忙不迭地给张局长和各位领导敬烟打招呼,很显然,他就是向大哥。张局长摆了摆手,迈步跨进院里,院子很大,一道弯曲的沙石小径绕过一溜溜茂盛的桑树通向道路尽头的一排青砖房,张局长背着手,摆着步子一边走一边和向大哥说话,向大哥在旁一脸恭顺地回应着。来到房前,向大哥把众人往正屋引,张局长摆摆手,直接进到左边一个盖着石棉瓦的大房间,屋里光线晦暗,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照着几排靠墙摆放的三层木架,每层都搁着两个硕大的蚕匾,蚕匾里堆着厚厚一层绿油油的桑叶,上面蠕动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蚕虫。张局长指着我对向大哥说:“这是重庆来的记者,专门来采访你的,你把蚕子端出来,让他拍个照,给你到大城市去宣传宣传。”

在七嘴八舌的吆喝声中,向大哥端出一个蚕匾,摆姿势让我拍照,屋里光线不好,我打开闪光灯,可能是没经历过,面对镜头,向大哥显得有些紧张,闪光灯一闪,他手一抖,差点把蚕匾掉到地下,引得旁边人一阵哄笑。

又过了几天,再次到向大哥家去,没想到出问题了,向大哥告诉我,那天拍了照以后,那一大蚕匾蚕子第二天全死了,足足有两百多条,言语之间,他黝黑粗糙的脸上原本恭顺到有点木讷的表情被一种焦灼和无奈的混合物所取代,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江垚赶紧接过话头,一边把向大哥往屋里拉,一边递眼色让我快走,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不知说什么好,支吾了两句,赶紧离开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幕场景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的心里,尽管我可以说我是无心之过,甚至于我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拍张照片会让那些蚕子死掉,但无论如何事情发生了,而且是因我而起的,是我的过失给向大哥造成了损失,每次回想起向大哥那黝黑粗糙的脸,以及那脸上焦灼无助的表情,我都感到不安、惭愧,我的心都会隐隐作痛。

又过了两天,恰逢周末,赵局长请我到他家吃饭。赵局长家离科技局不远,普通的二层楼房,从外表上看和周围房屋没什么差别,进到里面,才发现大不一样,地上铺着深红色的地砖,墙上贴着墙纸,屋顶挂着水晶吊灯,电话、冰箱、彩电、空调、饮水机,各种家电一应俱全,卫生间还装着抽水马桶,这装修水平,在当时的重庆都不多见,真不愧是局长,品味就是不一样。

 

为了报道更全面,我建议去采访一下县里有代表性的私营企业,就这样,我认识了X县知名民营企业家“宋豆油”。

宋豆油真名不得而知,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挺拔,颇有几分轩昂之气,因为他在县城开了一家酱油厂,X县人把酱油叫豆油,所以,宋老板就得了宋豆油这个雅号。坦白说,他那个酱油厂,充其量也就是个土法作业的小作坊,基本处于半停产状态,实在是摆不上台面。依我看,和他微不足道的“事业”相比,他个人以及他家里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倒似乎更有“新闻价值”。

宋老板有一儿一女,大女儿挺上进,在北京上大学,小儿子尚小,还在上小学。说到他老婆(权且叫她L吧),那可真称得上是朵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葩,活了二十多岁,我从没见过一个像她那样丑得纯粹,丑得彻底的女人,要说她五官倒也没什么太出奇的,面色微黄,眼鼻长得还算正常,只是下颌有些突出,下嘴唇有点地包天,主要问题在身形上,驼背,外加些许的罗圈腿,走起路来上身晃荡兮如钟摆,和鸭子走路一般无二,怎么看怎么别扭,更要命的是,言语粗鄙,神态猥琐,简直离谱到爆炸,也不知道宋老板当初是咋看上她的。据宋老板讲,L猜忌心极重,整天把他盯得死死的,生怕他出去沾花惹草,偏巧宋豆油还真是个喜欢眠花宿柳的登徒子。可能是出于某种补偿心理吧,宋老板在给我讲他人生经历时,多次告诉我他过去捉鸡(嫖妓)的事,其大胆直白,理直气壮,让人瞠目结舌,目瞪口呆。直到有一天,他遇上了他生命中的贵人——一个游走四方,到处宣讲法轮功的“上师”。

依宋豆油的思想境界,他既没有多少逆天改命的个人理想,更没有什么改天换地的政治抱负,他皈依法轮功,纯粹是出于内疚,由于过去有愧于家庭的事做得太多,作为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受人性驱使,宋老板心里多少滋生了些对妻儿的愧疚之心,正在犹疑彷徨之际,一遇上讲究真善忍的法轮功,宋豆油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瞬间大彻大悟了,至此,他终于结束了以往的浪荡生活,从此洗心革面,再也没有出去鬼混过,天天窝在家里练功打坐,还撺掇起L和他一起练阴阳双修。L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那些大道理,见老公一眨眼像变了个人,也不出去找女人了,天天在家里陪她,乐得嘴都合不上,老公叫她怎样她就怎样,天天和老公呗偈持颂,趺坐焚修,废寝忘食,乐此不疲。在她看来,老公之所以能痛改前非,西门庆变柳下惠,全是法轮功的功劳,从此她把法轮功视若神明,不容任何人有半点轻慢和不敬。

一有机会,宋老板总是不忘对我启蒙开导一番,大谈特谈练法轮功的好处,比如,练功之后,头顶会开天眼,能看到四维空间的东西;小腹内会长出个法轮来,法轮转一圈,福报增一分,从此赢得法王庇佑,终身无病无灾,福寿双全。端的是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希望我能从善如流,反躬自省,早日投入到法轮功温暖的大家庭中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瞬间二十多天过去了,采编工作告一段落,我准备打道回府了。在告知县委办公室之后,我得到通知,县委宣传部秦部长将宴请我,在县城最好的东皇酒楼为我饯行。席间,宾主把酒言欢,其乐融融,秦部长不时在我面前提及安书记,说安书记有魄力,能干事,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领导,自从他来了以后,X县各方面进步很大,确实应该多些笔墨好好宣传一下。说实话,这与我在下面听到的情况颇有出入。听宋豆油说,X县这个地方,做生意很难,除了市场小外,对于有限的几个私营企业,政府漠不关心,任其自生自灭,除了收费时外,平时人都见不到一个,哪里谈得上什么扶持?不仅如此,吃拿卡要还特别严重。据说有个外地来的小老板到县城来开个面包店,这是X县第一家西式糕饼店,开业不久,好多职能部门负责人的家属,特别是那些官太太,隔三岔五跑去白吃白拿,稍微说个不字,马上就有穿制服的上门来找不是,弄得人家苦不堪言,最后只好关门走人。当然,这些只是宋豆油的一面之辞,确切与否恐怕得留待他人去判断了。

  两天以后,我离开了X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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