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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苦遊秦岭山

作者: 张励勤  编辑:admin 阅读:262 次更新:2024-06-16 举报

  1965年的夏季,令人难以忘怀,那时我还是一个16岁高中二年级的在校学生。

  那一天,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我遭遇到人生第一次凌辱,于是偷偷跑到秦岭山,欲想进山当尼姑,超拔人间烦嚣。

  那个晚自习很长,铃声刚刚响起,班上团支书李xx立刻宣布召开批斗会,被批对象是我。当时我一下子懵住了,不知道眼下发生了什么?与此同时,父亲在单位里也挨批。我想,这两件事之间,必然有着内在的什么联系。是的,那个时代很残酷,一人犯事,全家遭殃。

  批斗会结束后,我沒回宿舍,径直离开校园遊走在夜的阴霾里,坐在南门城河沿边暗自伤悲,虽然是夏日,只觉寒风刺骨入心。第二天一早,当清洁工清扫地面的“刷、刷”声在耳边响起时,我已从城河沿爬上路面,偷偷绕过清洁工的视线,拐七扭八的踏上南下的路,径直向秦岭山方向奔去。我徒步来到汽车站,然后搭一辆电动车,一个半时辰后来到秦岭山下。顾不上覌看秦岭山峰起伏,层峦叠嶂,只想立刻钻进那宛如一座雄伟的自然城堡里,永远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尼姑。

秦岭秦岭

  那几天的生活很苦,却很有意义,掐指计算,时间过得很快。当然,在那掐指细数的分分秒秒中,我冷静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可是,越明白越沮丧,越沮丧越失望。极度的沮丧和失望,使我双脚破裂了还要继续往山上攀爬,难言的痛楚和哀怨,早早来临的仇恨,潜藏在十六岁的心底。

  不会忘记,那个晚自习共青团员们的轮流发言,有一些话使我再三咀嚼,久久回味,什么“資产阶级分子”,什么“懒、馋、占、贪……”什么“封、资、修残渣”等等。胡乱上纲上线,用词无限夸张,令人啼笑皆非,默思:这些团员同学们,怎么如此浅薄和幼稚?

  ……当天中午,顶着烈日,急急地不知不觉钻到山隙深处,強劲的阳光把石头照得雪亮,所有的山草都像是熬到了最后时刻,山间无声无息,万物都在黙黙忍受。我一只脚踢响了石子,一个人听着孤单的回声,不知脚下的路是否走对,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一股劲儿只知往山上爬,流汗不止,口渴难耐。我一直是瞅准最高的那座山顶往上爬的,听山下的人说,爬到山顶就是尼姑庵了。

  此时山中有人比无人的凄寂更可怕,一颗心砰砰乱跳,越往上爬,梯阶越窄,往下一看,深渊无底,吓得出一身冷汗,脚下一滑,滚落在一个小山谷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清澈透底的亮水,是弯到山根后面去的光滑水流。我来不及仔细端量就扑入水中,先饱饱地喝了一顿。

  在那个酷热的中午,我躺在水边,想到了很多很多。想起远在山东老家的亲戚,想起体弱多病正在接受审查的父亲,又想起远在北京的母亲和家的后花园开满了玫瑰……亲人们不同的处境、与我的关系,以及我所负有的巨大责任……还想到了那几个团员同学,尤其是那个团支部书记,他永远眯着一双小眼睛,低着头,偷偷瞅人,我非常讨厌这种贼眉鼠眼的人。

  这一刻,我突然悟到:跟有些人相比,我与生俱来的单纯,是我的最大优点。我沒有野心,也沒有害人之心,我轻松极了,也年轻极了,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往前赶路……想到这里,我赶忙起身继续往山上爬,很快便爬到了山顶。

  但令人失望的是,映入眼帘的是一堆堆粪坑,哪有什么尼姑庵。据说原先的尼姑庵和寺庙都被当做封、资、修废除了。圣洁之地,竟变成厕所,真叫人不可思议。

  当我爬到半山腰时,天已傍黑,一整天没吃东西,也不饿,当夜宿在一座废屋里。那是一个沒有月光的夜晚,屋内像墨一样黑。半夜里被山风惊醒,冷得要命,接下来再也睡不着了,我想这山里该有多少奇怪的东西和野兽,他们必定都乐于夜间活动,这些念头包围了我;我曾听过的无数鬼怪故事,这时也充溢着脑际。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墙角,心想这屋里死过人吗?越想越怕,越怕夜越显漫长,突然听到头顶一阵鸟鸣……天终于亮了。

  接下去的时间我是在野地里挨过的。背靠着一棵大树,使我感到:宽阔的草地,让人安怡,而人为的搭建充满了恐惧;无人地带,比有人的地方更安全。

  奇特的感受,得归功于这个批斗会,它取走了我的单纯和自在,我终于因它而从愚钝中逐渐走了出来,告別了少年心态。

  山里的气温很低,我的衣服差不多半湿。待太阳升起的时候,透过雾霭我又看到了一座连着一座的大山,苍苍茫茫,云雾缭绕,像水墨画般引人暇思,转尔感到了自豪。因为在我那一帮同学中,谁也沒有独自在大山里生活了三天两夜的体验。面对一座空无一人冷寂的孤山,只有满山的野鸟在半山腰盘旋寻找獵物,几天来, 除了喝点山泉外,总共只吃了两个馍,竟然活得如此潇洒。这,作为一个人生经历,并不比班上其他同学逊色。

  三天之后回到家中,向父亲述说委屈,再也不想去那个学校上学,父亲没有责怪我。事后,学校决定开除我,理由是:无故旷课。

  对于这个处分,父亲极力反对,他不顾正在被审查的安危,为维护女儿自身权益与校方据理以争,终于坚持出了人格和个性来了。校方最后结论:按自动退学论处,了结此事。

  打那之后,我再也没踏入那个校园一步,不是有恨,而是不值,因为在那个时代,很多事情都是命定,也可能是大环境和气候使然。原是不大不小事一桩,但细想之下,百味皆备,只能莫名地发一声长长的感叹,感谢人生的苍凉,感叹岁月的匆迫与绵长。

  有人说:“自古以来,中国人都不是个人,只是长在大树下的叶子,一片叶子看不顺眼了,证明从根上就不好,于是将一棵大树连根拔掉。”

  父亲说:“脚下的这条路,究竟是一条什么路?将走到哪里去?能走多远?前面等待你的是什么?一切都是未知,一切人和事都脱离不了政治色彩。”

  我自问自答:什么是政治?不懂。因为我不是政治家,不想往深处探究它,对我而言,那永远是个无聊的话题。

  又听说当年整我的那个团支书,在文革中自杀身亡。我认为那是报应。秦岭山沒夺去我的生命,那是上天的恩赐,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就是这个理儿。

  从十六岁到现在,六十多年过去,今天重新拾起往事,觉得那已成为正常之事。那时有多少像父亲这样的人,难逃其咎而成为时代的牺牲品?又有多少像我这样的人替父受罪?这六十多年的重量,使我越发对时政感到漠然。我认为即使世间己经沒有更多的东西可以信赖的,但必须要相信自己,永远不能放弃自已。有些东西过去如此,今天如此,明天大概还是如此。然而一切又都在变化,周而复始,没个定数,都在逐步显露真形,都会余下一缕淡淡的尾音……

  如今,近八十岁的我,既沒有表演意识,也没有抱怨情绪,怀揣一颗清净的心,弹弹琴,唱唱歌,玩弄一下手中的笔,浅尝人生百态,静观世间红黄青蓝紫,呜呼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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