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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河古镇,烟斗、钢笔、与怀 表

作者:何礼高 阅读:127 次更新:2024-06-11 举报

五十年代初,父亲调到一个小镇上教书。小县城不大,却有着悠久的历史和古朴的风情,小镇被一条秀丽的河流分成南街和北街两半,北街的碧落山旁座落着一所远近闻名的师范学校,南街的河堤边则是一所著名学者吴有训先生早年曾就读过的省重点中学。小城镇当年方圆不过2里,人口约万余,却被这两所学堂点缀得犹如繁市重镇。每年高考来临,邻近数县的考生涌入小镇,参加设在这两校中的中心考场上的角逐,南街、北街、石桥、浮桥、河堤上,到处是年轻学生们的身影。

父亲在师范学校教语文,先是任教研组长,后来又当了教务处主任。每逢周六傍晚,我们兄弟中几个年纪小的早就站在家门口的凤凰桥头翘首期盼,一直到父亲那瘦削笔挺的身影出现,齐飞奔上去,有的拉手,有的抱腿,有的钻胯,将父亲拥进家门,直至母亲喝一句:小孩子没规矩,这才松开手来。父亲瘦瘦高高的个子,里面穿一件白衬衣,外面总是一件洗得快发白的藏青色中山装,左边上口袋挂着一支又黑又粗的钢笔,右边上口袋兜了块沉淀淀的怀表,颈下的风纪扣扣得端端正正,上下一尘不染,进门后习惯地掏出那个随身带的大烟斗,插上一截香烟,点燃后不紧不慢地在厅堂里渡着方步。往往这时有街坊邻居找上门来,一声“何先回来了”的问候(南方小镇百姓对教书者均称为先生,而且习惯取一姓氏加一“先”字作简称),就知道有人要求助一些笔墨事了。父亲和善地点点头,将客人请进屋,围坐到饭桌边,然后从胸前口袋取出那支黑色的钢笔,一边倾听对方叙述要代笔的事,一边在纸上不停的写着。来找父亲代笔的有写家信的,有写诉讼状的,有起草契约的,也有打收据或开发票的,一直忙到母亲将菜碗端上桌,热情地邀请来客一起用餐,此时求笔者赶忙收拾起东西,道声谢告辞。

父亲的钢笔和怀表已用了好多年了,是父亲小时从村里的私塾考取省立师范时爷爷狠狠心化十几担谷在旧货店买的。说是金笔,但却是黑乎乎的胶木笔筒,又大又粗,只有笔尖上镶有一点白金,据说还是德国造的名牌;说是金表,表壳表盖却是铜的,只有走针镀了金,听说是正宗的瑞士表。由于年代久远,怀表外壳磨得蹭亮发光,几行外文字母已模糊难辨了,父亲带着它需要早中晚对着喇叭里的广播报时声校对三次,就这样一天还是差好几分。那支笔倒是很争气,不漏也不堵,什么样的墨水都能吃得进,写在纸上又溜又顺,父亲备课写文章、作诗填词、替人代墨,从来都是这支笔。母亲看到父亲的同事有的带上了手表,觉得父亲也应该将那块走不准的老怀表换掉,就在房东的菜地角落里搭了个猪棚,辛辛苦苦养了一头猪,准备一年后替父亲买手表。但一到秋季开学,哥哥姐姐们的学费、书费即将一头猪钱花得所剩无几,手表只好作罢。以后我们陆续上学了,每年秋季的开学费用大大超过了一头猪钱,因此母亲年年养猪,手表却一直买不下来。为了凑足每年开学的钱,父亲戒了好几次烟,终因经常在学校熬夜戒不脱,后来就买了个大烟斗,一根烟常拗成两截分两次抽,既减少抽烟的量,又不浪费烟头。旧钢笔、老怀表、大烟斗成了父亲仅有的三件宝。

父亲从小熟读四书五经,精通古文。他读古书时用的是一种古老的呤颂方法,当读到某篇精彩之处时,只见他双眼微闭,上身缓缓地随着呤颂的节奏前后左右摇晃,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们望着他发笑,母亲也发笑,父亲却毫不理会继续呤颂下去直到一篇结束,然后将我们已上学的几个分别叫到跟前,询问一周来的学习情况,有时还得考一考。这时我们都极愿意,因为这个时候可以大胆用父亲的那支钢笔在纸上涂涂画画了,而平常父亲是不让我们摸的。父亲对现代汉语的研究兴趣浓厚,尤其是对地方方言的收集入迷,无论与人闲谈还是路边偶尔耳闻,一句人家无意吐出的方言会令父亲立刻顿住,掏出钢笔速记下来,回家后工工整整的登在卡片上。

父亲也因这支钢笔惹过麻烦。1964年他调到河对岸的那所省重点中学教高三毕业班的语文,仍然负责学校教务工作。不久文革就爆发了。父亲虽然受到了冲击,但一生本份谦和的他并没有多少辫子给人楸住,所以万幸没有给他戴上“黑帮”帽子。后来学校彻底瘫痪,由校文化革命委员会接管领导权,戴上“黑帮”帽子的教师全被押往六里地外的农场监督劳动,父亲既不是“黑帮”,又没资格参加“革命”,当时就派他负责给在农场劳动的教师送饭。一日三趟往返几十里路,瘦弱有病的父亲挑着担子几步一歇,晚上回到家里全身散了架似的靠在躺椅里动弹不得。累是累,但毕竟有自由,每天能回家,父亲觉得很庆幸,总猜是他那进入校革委的学生暗中庇护了他,因为文革初期受冲击时他斑上的学生曾公开写大字报为他辩护过。一天上午,父亲气喘咻咻的刚把饭菜挑到农场,只见一位老师躺在墙边梯子下痛苦的呻吟着,身上脸上沾满了油漆,油漆桶翻在傍边,看管的红卫兵厉声在呵斥。原来这位老师在墙上刷语录时从梯子上跌了下来,摔得很重。父亲此时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放下担子赶忙向红卫兵求情,那位学生瞟了父亲一眼,训了一句“你们不要搞黑串联”就同意了父亲去帮他。父亲把他扶到了床上,替他清洗,替他冲糖开水,又找来红汞涂伤口,然后端来饭菜让他吃。这位老师家在外地,一个人被囚在这里劳动,远离亲人受了伤,大概越想越伤心,整日茶饭不挨,四十多岁的汉子竟呜呜的嚎啕大哭起来。在红卫兵看守的眼皮底下,父亲也不好多劝,便躲在一个角落里用钢笔匆忙写了一张字条,下午回家前瞧空塞在他手里,内容大意是:为家人、为今后多保重,要从长计议。父亲回家后将此事告诉母亲,母亲连夜将家里仅存的几个鸡蛋全煮了,第二天一早让父亲送饭时带给那位跌伤的老师。往后几日里,这位老师的情绪稳定多了,摔伤的腰也逐渐好起来,数日后即能下床干活了。虽然父亲不能与其交谈,但从他目光里流露的表情判断,当时他对父亲是感激的。谁知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突然学校来了两个红卫兵将正吃晚饭的父亲叫走,说是要开紧急会,从文革开始以来,父亲就未参加过任何会议,这次突然叫去开会父亲虽然有些感觉不祥,但自认为一直循规蹈矩未越雷池半步,因此也就心里坦然的去了。提心吊胆的母亲一直等到半夜父亲才回到家里,原来是开父亲的批判会,为的就是在农场写的那张字条。会上又是上纲又是上线,说从长计议就是要向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搞秋后算帐,是要搞反革命反攻倒算,一时间群情激奋,喊打倒叫低头认罪的口号声震耳欲聋。令人难料的是,那字条不是被红卫兵搜出来的,而是那位跌伤的老师在思想汇报会上主动交出来检举揭发的,批判会上他也作为证人参加了,并态度激昂的发了言,父亲目瞪口呆,自始至终说不出一句话。父亲送饭的“美差”取消了,第二天即被勒令带上铺盖到农场劳动,不经许可不得回家。

复课闹革命了,除了几个被认为问题严重的教师仍留在农场劳动外,其余的都回校了。父亲也回来了,这时他的身体被拖跨了,原来的哮喘越加厉害,心脏病也复发了。经校革委批准,父亲暂时在家里养病。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一段时间后父亲的身体有了好转,能到外面散散步,有时还能去学校转转。教了一辈子书的父亲看到学校里混乱的秩序,回到家里总是愁眉苦脸长吁短叹,为教育、为学校、为孩子们担忧。一天下午,父亲正在家休息,忽然屋后面的河边传来一阵喊救声,原来是县医院一护士带着两个孩子下河洗澡不慎被激流卷入深水,情况非常紧急,父亲来不及跟母亲打声招呼,就从屋后的防洪墙爬出去向河里冲,衣服未脱就跳进水中,在那护士即将沉入水底的一瞬间,父亲刚好游到她身边将其托起------。父亲浑身淋漓筋疲力尽的回到家里换衣服,掏出那块怀表哗啦啦往外倒水,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上紧发条后左弄右拨却一动不动。后来又到钟表店去修,拿回来也是走两分停三分,没法使用,父亲从此没有了表。当时不教课,没有表倒也不感到很为难,只是每当街坊邻居碰到父亲时,总喜欢问问:何先几点了?父亲这时习惯地将手伸进上衣口袋,但马上又缩了回来,抱歉的说:望了带表。事后被救的护士提了一只老母鸡和一篮蛋登门感谢,母亲好说歹说终谢绝了。知恩图报的那位护士不就此罢休,几天后邀了十几个人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的向学校送大红的感谢信,意在为父亲政治上添一点光彩。但那张大红的感谢信只在学校最显眼的地方贴了一个下午,第二天就被大字报覆盖掉了。

运动进入到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年纪长一点的教师全进了学习斑,每个人都得交待自己的历史,陈芝麻旧谷子翻了又翻,缺点错误检查了又检查,斗私批修搞灵魂深处革命,互相揭发无限上纲。老实本份的父亲无法承受这种精神上的折磨,每天在学习斑上猛抽烟,回到家里也是一根接一根。母亲这时不敢太管了他,生怕出什么差错,每天只是轻言细语地劝,因为家附近的石桥上隔三差五的有受不了折磨的人投河自尽。父亲的身体就此又跨了下来,而且越来越糟,成了医院的常客。一位好心的老中医告诉母亲,父亲的病主要靠调养,心情要放开,烟一定要戒。母亲下了决心要让父亲戒烟。一天,刚出院的父亲拿起烟斗又要点烟,母亲发了一通火,越说越气,夺过父亲手里的烟斗连同那烟盒一起往屋后墙外的河里扔了。从此父亲就彻底将烟戒了。

那支钢笔是被父亲自己摔坏的。那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天有两个外调人员在校文革委办公室的一位同学的带领下来找父亲,调查省城某所学校的一个领导的历史问题。这位领导早年与父亲同过学,年代久远,相识时间也不长,父亲已记不清他的具体情况,来者却总是拿出预先准备的话来套父亲。父亲深知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句不慎的话都将给对方带来灭顶之灾,因此只是客观的回忆了一下这位领导念书时的情况,对其政治和社会关系情况事实求实说不了解。调查人员几经周折始终从父亲嘴里套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就起草了一份调查笔录,请父亲在上面签字。父亲拿出了钢笔,但细看了后用手一推,拒绝在上面签名,说这不是我的话。调查人员开始做父亲的思想工作,从国际形势谈到国内形势,从反修防修谈到阶级斗争新动向,父亲将头始终扭到一边不吭声。调查人员急了,竟上纲上线凶狠狠地训起父亲来。很少发火的父亲这时脸上憋得通红,甩手将钢笔往地下猛的一摔,掀开身上的被子,踉踉跄跄冲出病房,扶着过道的墙壁气喘咻咻一阵猛咳。最后还是陪同来的那位校文革委的同学打了个圆场,说何老师今天身体不好,我们先做做他的工作,你们过几天再来吧。但几天后那两个人没有来,以后也没有再来。

父亲那支用了大半辈子的钢笔再也不能用了------

面对今天繁花似锦的幸福,不由对父辈的昨天感概万千,他们为传承中国的千年文明铺过路,也为今天的科技教育腾飞奠过基。他们的执着、他们的追求、他们的奉献、他们的清苦、他们的彷徨、他们的磨难,已经深深印刻在历史上。也许当年父辈们的沉重代价,换来了二十年改革开放的起点,带来了知识者们一片崭新的蓝天。我们沉思过去,我们更应珍惜现在。

                             2001年9月于南京卫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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