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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寨老人

作者:欧君武 阅读:244 次更新:2024-06-04 举报

喊寨老人

/欧君武

 

腊月二十八日,外出已经九年的张大田,带着妻子和女儿从遥远的南方那座特大城市悄然回到老家——张杨岗。在动身回家的前几个晚上,张大田激动得怎么也睡不着,老家就像一段遗落的少年时光,一直牵绊着他。这种心境是每一个从张杨岗走出去的人,都会有的。只要说起张杨岗,漂泊在外的张杨岗人都会兴奋得热泪盈眶,因为张杨岗上的每一寸山水都与自己身上的血脉紧紧相依相连。这个让张杨岗人魂牵梦绕的村寨,已有非常久远的历史,从岁月在村寨的巷道中留下的斑驳痕迹,就能知道它的经历非同寻常。据说几百年前,张姓和杨姓的祖上,从大山以外跋涉万里迁徙而来,遇见了这方依山傍水的山岗之地,十分满意,决定在此安家落户,生息繁衍。两位老祖先,索性还以张杨二姓为这个安乐居所命了名。此后张杨岗生生不息,直至发展成为现在三百来户一千三百余人的规模。

张杨岗距离县城仅有六公里路程,是国宝级的传统村落,村子四周长满楠木和翠竹,一条常年丰润的小溪穿寨而过,得天独厚的环境条件,无疑是当下兴起的乡村康养旅游最佳目的地,近些年被城里那帮向往着高质量生活的人群追捧得十分火热。父亲张大青山与张大田的无数次通话中,常常说起,现在的张杨岗可热闹了,一年四季游客不断。写生创作的,田野考察的,体验农村的。

张大田刚把车子停在院坝,张青山听闻声响,从半摭的木门里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幕,先是一愣,回过神来就是万分惊喜。连忙朝屋里大喊,大田他娘,快来快来,大田回来了。

虽然张青山已经年过六旬,自从被乡里任命为村子的喊寨员那天起,他的一双耳朵变得如同家里养的那只大白狗一样灵敏。只要村子里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第一个感知,并前往弄个水落石出。即使是严寒的冬夜,他也要披着棉袄,提着手电轻手轻脚下出门查看。每次出门,大白狗则从屋角的窝里爬了起来,紧跟其后,寸步不离。张青山亲昵地骂了一句,“真是狗子,耳朵比老子还管用。大白狗没有叫唤,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尾巴。他们一起从寨头看到寨尾,又从寨看到寨头,不放过任何一样作妖的东西,即使是一阵风。

农村“喊寨”是六年前兴起的,听说是借鉴了外省的农村防火经验。“喊寨”本是一件好事,但是做起来太辛苦。必须每晚执行两次,一次是晚饭后九点左右,一次是子夜十分。虽然政府给予喊寨员每月一百二十元的补贴,确实少得可怜,根本没有人愿意报名。年轻人们更是嫌弃,说是干了喊寨员的活都不能睡个安稳觉,而且每月领的那点补贴只够买两包华仔烟,生活实在没法过下去。乡里没有办法,时任乡长刘伟找到张青山,说:青山大爷,你是老党员,又当了两届的村支部书记。张杨岗村就你们张姓和杨姓人家,现在杨姓的杨立本当了村支部书记,你们张家也要作个表率,你看这个喊寨员如果你不做,还能有谁来做呢?张青山就这样在刘伟的软磨硬泡中成为张杨岗第一任喊寨员。

张青山不愧为老党员,做起事是有板有眼的,每次他执行喊寨,先敲响那面铜锣,再拖着长长的嗓子高喊:各家各户,小心用电用火——”声音划破长空,乘着风四面扩散,到达四周的大山后,再被一一弹了回来。余音消失后,又重复着同样节奏,直至把全寨走了一遍。

今年秋后的一个月夜,张青山喊完第一轮寨回家,他走在前面,大白狗跟在后面。老伴李远凤坐在门口吹风,看到月光下一大一小两个影子,缓缓而来。这时李远凤注意到,不仅前面那个大影子有些佝偻,就连后面那个小影子也显得有些佝偻。顿时忧伤爬上心头。张青山走进家,李远凤边给老头倒水,边说:大田他爹,别太累着,实在不行,就别干了,让乡里重新物色一个喊寨员吧。大白狗跟了你这些年,它都吃不消了。张青山回头看看摇着尾巴的大白狗,再看看贴满墙上的荣誉奖状,总是傻傻地笑着说:大田他娘,乡里这么信任,把整个张杨岗的生命财产安全都交在我的手上,不能辜负。喊寨是有点辛苦,这些年平安过来了,是值得的。先干完这个年头再说。其实,张青山也感受到,当这个喊寨员,比以前当村支部书记还要身心疲惫。

腊月二十七日,张青山请村里七八个壮汉,帮忙把家里养了一年的肥猪杀了,大家还开心地吃了一顿杀猪饭。今天趁着肉质鲜嫩,李远凤挑选了十来斤上好的五花肉,准备做成香菇肉丸子,给儿子张大田寄去。李远凤边做肉丸子,边在心里默算着,自从儿子去了广州工作,今年应该是第九个年头了,九年来都还没有回来一次。儿子大学毕业,曾参加县里的几次公考落选后,就义无反顾南下务工。儿子务工的同时也没有放弃参加公考,后来听儿子说,好像考上了广州一家机关单位,至于什么单位,儿子没有细说。再后来,儿子又说调去了另一家单位,张青山两口也没有细问。九年来,儿子一直在南方那座特大城市工作和生活。每年快到腊月的时候,张大田除了给老两口的银行卡存上七八万块钱外,还打来一通电话问寒问暖。

儿子在广州工作期间结了婚,儿子结婚时正赶上百年不遇疫情,老两口没有去成。儿子从手机上发来儿媳照片和儿媳的名字李芊芊,儿媳很漂亮,儿子说她是正宗的广州人。

李远凤说:“大田他爹,咱们儿媳也是李家的哩。”

张青山打趣地说:“看来我们张家与李家缘分不浅。”

李远凤又问:“大田他爹,咱们家儿子是农村人,是不是走了狗屎运,娶到了这么好的大城市媳妇?”

“你看我当年不是要钱没钱,不也是娶到你这么漂亮的媳妇么。”张青山搓着手。

张青山说的一点没错,当年李远凤可是县城旁边李家村的村花,不仅人长得清秀,歌声更是动听,好几次她坐在村子中间的溪畔,边洗衣边唱歌,连秋蝉都不好意思鸣叫了。张青山与李远凤是高中同学,毕业那年,李远凤已被县里评为非物质文化传承人。那时她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县城好些人家前去提亲,但李远凤一个都没看上。李远凤的母亲非常着急,李远凤却告诉母亲,说自己的心已经飞到张杨岗了。李远凤的母亲私下里打听,才知道,女儿的心是被张杨岗的张青山给拴住了,虽然张青山也是才华出众,但家底与县城里的人家比起来,还是有一些差距。只能自己叹息,说自己的女儿,没有享城里福的命。李远凤嫁给张青山后也不后悔,两人过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吵过架,即使李远凤想吵,张青山总是低着头让李远凤骂个够,架就是无法吵起来。这也是李远凤宽心和得意之处。

张大田结婚两年后还生了个大胖孙女,儿子又发来孙女照片和孙女的名字张粤芊。两老口看着,高兴了一阵子。张青山则不断地夸讲孙女的名字取得有水平。

虽然张大田结了婚,自己也当了父亲,但每次给家里打话时,也会向母亲撒撒娇,说最爱吃母亲做的香菇肉丸子。李远凤被儿子逗得没辙,放下电话,就催张青山赶紧找人把家里的肥猪杀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做好的香菇肉丸子,拿到县城进行真空包装,快递运走。一般情况下,第四天儿子准时打回电话,告诉李远凤,收到了最爱吃的香菇肉丸子。

今天都腊月二十八了,儿子怎么还没来电话呢?正在屋里做香菇肉丸子的李远凤非常纳闷,就听到门外传来张青山的喊声,一时脑筋还没有转过弯来。

“哪个大田来了?”李远凤回应着。

“还会有哪个大田嘛,傻婆娘,当然是你的儿子呀。”张青山的笑声掩盖着骂声。

李远凤放下手中的活,从屋里跑了出来。院坝的坪子上,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正在追着张青山满地乱跑。大白狗又摇着尾巴追着小女孩跑。虽然过完年,张青山就吃六十四岁的饭了,此时仿佛年轻了不少,变成了一个调皮淘气的老小孩。一个壮实的青年人手挽着一位美丽的女子,站在不远处,入神地看着一老一小一狗在玩耍。

李远凤刚到门口,被眼前一幅天伦之乐的景象生生地拽着停下脚步,心想这才是过年该有的画面嘛。想着想着,激动得有点想哭,她虽然用力控制着,还是让几滴晶莹剔透的珠子顺着脸颊滑了下来。那些泪珠,一定包含着对儿子的无限想念和对儿媳与孙女的无限疼爱,要不然,怎么说来就来了呢。

“奶奶,你怎么哭了?”还是小孙女的眼睛管事,丢下爷爷,老远跑了过来。大白狗也跟着在后面跑。

小女孩扑进了李远凤的怀里,大白狗则用头不停地蹭着李远凤的脚。

“奶奶不是哭,奶奶这是高兴。”李远凤用一边手抱紧小孙女,腾出一边手慌忙擦去脸上的泪珠,生怕让大家见了笑话她。说实话,这一天,李远凤是乎等得太久了。

儿子儿媳围了过来,一番寒喧后,不停地往家里搬东西。

张青山抽着儿子买来的香烟,一个劲地傻笑着。这些年他一直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被填充得满满的。

晚餐很丰盛,李远凤把最拿手的香菇肉丸子摆上桌后,就不停地往孙女的碗里夹,不停地往儿媳的碗夹,不停地往儿子的碗里夹。

张青山则端出藏于床下酿了六年的桂花糯米酒,倒上四碗分别放在儿媳、儿子、老伴和自己的面前,香气顿时弥漫整个老屋。

孙女抬起头左看右看,最后盯着张青山问:“爷爷,你倒在碗里的是什么呀?”

张青山说:那是桂花糯米酒。

“这么香,怎么不给我一碗?”孙女边问边伸出那双小手,抓住张青山面前的酒碗。

 “小孩子怎么能喝酒呢,我给你倒果汁。”张大田从身后拿出一瓶百香果汁。

张粤芊不依,还是端起张青山那碗酒,使劲地喝了一口。

大家都屏住呼吸,张大嘴巴,似乎在等待一场好戏上演。

谁知,才三岁的张粤芊,却除乎了大家的意料,用手擦了一下小嘴,再扬起头,好像意犹未尽的样子。半天才慢慢吐出两个字——好喝。

大家都笑了,纷纷端起酒碗。酒顺着每个人的喉咙,慢慢下滑,轻轻入胃,再缓缓沁入血液,一路滋润着每一寸肌肤,渐渐地把一年来的酸甜苦辣一点一点挤出体外。

这种感觉,张青山好多年都没有过了。虽然以前他也时常喝过,总觉得欠些什么,至于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张青山看了一眼老伴,李远凤用一个温和的眼神作了回应,因为她心里知道张青山此刻的心景。

喝着喝着,张青山放下了酒碗,起身披上外衣准备出门。

“爷爷,你要去哪?”小孙女问。

“时间到了,爷爷要去喊寨。等爷爷回来,再陪小粤芊喝酒好不好?”张青山说。

“喊寨是什么?”

就是喊寨上的人用电用火安全。张青山边回答,边取下挂在墙上的那面铜锣。

“那我也要去喊寨。”孙女说。

张青山看了大家一眼。

张大田也放下碗筷,说道:“爸爸,我也想一起去。”

“让他们跟着去吧,多年没回来了,顺便向寨上的人们打声招呼、问个好。”李远凤说。

“好吧。”张青山应了一声。老伴的话对于他来说,就像上级下发的文件一样特别管用。

于是儿子、孙女,还有那条大白狗跟着张青山出了门。不多时,便传来清脆的铜锣声和各家各户,小心用电用火——”的喊寨声。

声音依旧划破长空,乘着风四面扩散,到达四周的大山后,再被一一弹了回来。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大山的回音里还夹杂着一个中气实足的声音和一个幼小鲜嫩的声音。

李远凤听到笑了笑,端起酒碗与儿媳对饮。

锣声敲响的地方,总有木门被嘎吱一下拉开,都会走出几个身影。又是打着招呼,又是邀约喝酒。张青山一行笑着谢绝。

今天的喊寨,张青山心情非常好。大白狗与小孙女跑来跑去,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而儿子张大田与他并排走着,铜锣挂在儿子的手上,声音却挂在村子的房顶和四周的山上。

走到花桥处,桥头空地旁那间房子的门得大大的,灯光从里面跑了出来,铺满整个空地,把喊寨的三人一狗,照得明明朗朗的。屋里喝酒的吆喝声音也跟着飘了出来,一半被风吹散,一半落在花桥下的溪水中,随着水流,一步一步走远。

突然吆喝声停下,一个健壮的身子,裹着灯光走了出来。出来的男人叫张大路,是张青山的堂侄,与张大田一个辈份。张大路的父亲和张青山上数四代,可是共一个老祖的。

“青山大叔,快进来喝酒?”张大路招呼着。

“大路莫客气,叔还要喊寨。”张青山婉拒。

“我爹听到你的锣声,特意叫我出来接你。”张大路说着,准备伸出手来拉张青山一把,看到旁边的张大田后,继续说,“大田兄弟今年回家了,这么多年不见,预约不如撞着,今晚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喝上几碗了。”

张大田连忙散烟。张大路接过烟,顺势紧紧拉住了张大田的手不放。

走到十步开外的张粤芊以为张大田与人打架,急得跑了过来,抱住张大田的脚。

“大田老弟就是行嘛,不声不响这些年,侄女都这么大了。”张大路说。

“快叫伯伯。”张大田低头提醒女儿。

“伯伯好,”张粤芊却生生地从张大田的身后,探出头来,小声地叫了一声。

张大山连忙从衣袋里掏出十张百元大钞,硬塞进张粤芊的小手中,“这是伯伯给的压岁钱,闺女收好了。”

张粤芊不敢要。

 “大路哥,十张礼大了,一张就行。”张大田说着,抽取九张,塞回张大山的手中。

张大路的脸立马黑了下来。

张青山连忙解围,把钱接过来重新递给小孙女,说道:“大田,你先进去陪伯伯和大路喝一点,大过年的,不能扫了大家的兴。我去完成喊寨就回来。”

张大路说行,张大田才敢点头。

张青山和那只大白狗,拖着一大一小两个长长影子,消失在巷子尽头,一会儿又传来清脆的铜锣声和各家各户,小心用电用火——”的喊寨声。

张大田带着女儿跟着张大路进了屋。屋里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声。

张粤芊被安排坐在张大路的父亲张青楠的左边,张大田坐在张青楠的右边。坐在对面的张大路的母亲刘静芸走过去,使劲地用散着酒气的嘴往张粤芊的脸上亲了又亲,把张粤芊那张稚嫩的圆脸挤得变了形。

张青楠急了,小声骂道:“傻婆娘,别光顾着亲孙女,快给点压岁钱,那才实用。”

刘静芸回过神来,从电视柜的抽屉里也取出十张百元大钞,又塞进张粤芊的小手中。

张粤芊不知所措地望着张大田。

“大伯母,十张太多了。”张大田说。

“不多不多,你女儿是我们张家最小的孙女,看着心里都甜。”

张大田不能再说什么,只好给媳妇打去电话,让她带着在广州的两条烟过来救驾。

进了屋,自然是要喝酒的。张大路已经倒满一碗放到张大田的面前,刘静芸则夹起一个大鸡腿塞给张粤芊。这回张粤芊不再拘束,用手拿着鸡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还不忘了向刘静芸撒娇,“大奶奶家做的这鸡腿真香!”又惹得满屋子的笑声。

笑过之后,刘静芸说:“我们张家的男人们,不会只知道笑吧。喝酒喝酒。”

张大路会意,端起酒碗与张大田碰了一下,便把半碗的酒倒入口中。

张大田看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端着不知如何是好。

“张家的男人怎么能怂呢。”一个好听是乎又陌生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跟着声音进来的,还有两个身影,一个带着山里的沧桑,一个带着城市里的超凡脱俗,这两人自然是张大田母亲李远凤和媳妇李芊芊。

“叔妈来了,这位又是?”张大路站起身来。

“我是大田的媳妇。”李芊芊说着走到张大田的身边。张大田则腼腆地笑着。

“都说大城市的女人不一般,今天见了,确实不一般。”说话的是坐在刘静芸旁边的一个年轻女人,即张大路的媳妇韩慧兰。韩慧兰虽然年过四十,两个孩子也分别上了中学、小学,但身段被张杨岗的山水滋养得与李芊芊不相上下。

一番介绍之后,刘静芸拉上李远凤,韩慧兰拉上李芊芊。都有大开杀戒的架势。

张大田喝下半碗酒后,接过媳妇带来的两条香烟,将一条恭恭敬敬地递给张青楠,再将一条放到张大路的手中,说道:“这烟是我自己买的,你们放心着抽。”

张青楠仔细地端详着烟,啧啧称赞,“大田侄儿有心了,我虚度了七十多年的光阴,从来没有品尝过这么好的烟呀。”

接着就是你劝我的酒,我劝你的烟。热闹的气氛把屋子的空间又挤宽了不少。

“青山叔怎么还不回来呢?”张大路问。

张青楠用手指在嘴边作了个嘘的姿势。

大家没有说话。

屋外的静夜里又听到断断续续喊寨的回声,从远处传来。

“青山叔的责任心太强了,每晚把敲锣喊寨做得扎扎实实的,我曾数过,一次不漏。就是太劳累了,青山叔也上了年纪,怕是难以坚持。”韩慧兰边喝酒边说。

“我也劝过他,喊寨员就是个苦行僧的活,年纪大了很难吃得消,他说张杨岗现在没人愿意出来接手,喊寨的活又不能停下来。”张大田的母亲跟着附和。

“他们这么辛苦,不知道国家有没有补贴?”韩慧兰又问。

“一个月一百二十元,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李远凤回答。

“那只能买这个一包烟了。哎,真是老实人吃亏。”张大路扬了扬手上烟。

 “我们张杨岗几百户人家,如果没有喊寨员每晚的提醒,万一不小心,一把大火……真的不敢想象后果。我也听说,几年前乡里动员过寨上一些年轻来人做喊寨员,大家都嫌补贴太低与付出不相对等,个个都不愿意。最后乡里硬将喊寨的活派给青山,说他是老党员,又当过村支部书记,他不做谁做,青山就这样坚持做了快六年。青山每晚提醒大家注意防火,抛开那点少得可怜的补贴不讲,单单这件事就算是给后代修阴积德吧。整个张杨岗都欠着我们张家的情,都欠着青山的情。”张青楠吐了一口烟圈,不紧不慢地说。

“我不理解青山的时候,也是朝着这个方面想,心里才顺畅一点。”李远凤说。

刘静芸觉得话题有些沉重,便邀大家喝酒。

不知不觉,铜锣声由远及近。

“大路,出门去接一下你青山叔。”张青楠吩咐。

张大路起身,又裹着满身灯光走出门外。

张粤芊也想跟着出去。张青楠见状说:“还是我们都出去吧,大家一起去接一接张杨岗的功臣。”

大家站在门外,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影子,从远处正缓缓地走来。

张大田认真地看着,虽然父亲的身子有些佝偻,但不影响他在心目中的伟岸。这时,他认为父亲与《孤勇者》的主角十分匹配。是呵,谁说只有站在光里的才是英雄?

近了,更近了。大白狗在灯光下,洁白无瑕。

一家人,自觉地排好队。附近的人家,也嘎吱嘎吱地传来开门声,紧接着有人走了过来,一个、两个、三个……张大路家门口的空地上,已经站成几列整齐的队伍,大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大一小的影子归来。

当张青山和那只大白狗完全被灯光包裹时,惊讶地看着排列整齐的队伍。

张粤芊不知什么时候,进到屋里双手端着碗,再次小心翼翼地出来,走到张青山面前,把碗递给张青山。

“爷爷累了,喝酒。”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随之,便是大家爆发出鞭炮一般的掌声。

张青山接过孙女递来的酒,一饮而尽,顿感全身的疲惫一扫而空。

张大田接过父亲的铜锣,用力地敲了一下,清脆的锣声划破长空,驾风而去,到达四面的大山后,又被一一弹了回来。

各家各户,小心用电用火——”没有任何人提示,大家却异口同声喊出。浑厚的声音,像是把夜空撕裂开了无数个口子,浩浩荡荡出发,再浩浩荡荡返回。一直持续了九遍,大家心里明白,九是最大数,象征着圆满,寓意一年即将平平安安,完美收关。

村子两头的人家,开始点燃火把,带上自家最好的酒,寻着声音发出的地方陆续赶来。

有人在空地中央燃起了篝火。熊熊火光映红了张杨岗的夜空,也映红了一张张杨岗人的脸。大家围着篝火举着酒碗,一遍又一遍地敬着张青山。好像六年来的四千三百多次锣声,已经敲醒了大家。醒悟过来的张杨岗人,知道了张青山便是整个张杨岗的守护神。敬完一遍,大家就齐声地喊一下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深深地刻下了这道印记:张杨岗是每一个张杨岗人的,必须靠每一个张杨岗人来守护。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张青楠笑着对张大田的母亲说。

李远凤不语,一股温暖流已经流遍全身。

夜很深了,大家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张粤芊跟着奶奶睡,张大田和李芊芊有了独立的空间。

张大田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老公,怎么了?”李芊芊也睡不着,像章鱼一样,用脚和手紧紧地缠着张大田,问道。

“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我在想的问题是什么为得,什么为失。”

“这个问题很像哲学问题哦。”李芊芊上大学时学的就是哲学专业,所以只要遇到问题,都会往哲学方面靠。

今晚张大田想的这个问题,确实是一个哲学问题。如果是经济类问题的话,都可以用公式来进行计算,而这个问题,根本无法用公式计算。

以爸爸喊寨员为例,他一个月只领一百二十元的补贴是失。今晚得到村里那么多人的尊重,这是得。李芊芊腾出一只手在张大田的胸前轻轻划了一个圈,说着。

李芊芊的答案可以说是完美的,但张大田想的却还要深远。

“如果父亲老得走不动了,谁又愿意来做喊寨员呢?”张大田想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可李芊芊的回答,已经非常难得了。

沉默半响后,李芊芊放在张大田腹部上的手不停地向下滑去,说道:“老公,等我们退休了,就回到这个山青水秀的村子居住。到时你也可以接替爸爸,做一个喊寨员嘛。”

“你舍得放弃大城市的生活?”张大田想的正是这个问题,又担心妻子不愿意一起回来。

“怎么不舍得呢?何况这个张杨岗也需要像爸爸那样的守护神。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守护神。”

张大田听得心里乐滋滋,觉得妻子就像一片肥沃的土地,总在任何时候都能酝酿和生长着他的一切希望。张大田迅速一个翻身,就把剩下的半个夜晚给掀了过去。

第二天晚餐,一家人又高高兴兴地端着碗,喝着酿制多年的桂花糯米酒。酒过三巡,张大田把退休后回来做喊寨员的想法向父亲母亲说。

张青山听后,笑了笑说:“儿呵,你们一家人安心在大城市里生活吧,这里喊寨的事你不用操心了。”

“我不能做喊寨员吗?”张大田以为父亲不同意,便再追问。

 “张杨岗的喊寨员,已定下来了。”

“谁愿意接手了?”

“也没有具体是哪个。”

“那是怎么回事?”李远凤问。

“你们还记得昨天晚上的事吗?”

“与昨天晚上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通过昨晚的事,张杨岗的人们都想明白了,今天就有五十多人主动到村里报名,愿意接手喊寨员的活,都想为张杨岗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你看,五十多人,如果一人干一年的话,都是五十多年以后的事了,还轮得上咱们家的大田吗?”

“这样好,这样就放心了。”张大田和李芊芊说。

“还有六七十个在外务工的年轻人,因为不能报名,还捐赠设立了一个基金,说是用于补贴喊寨员的辛苦和村里做公益事业的开支呢。你们猜一下,他们捐了多少?”

“五万。”李远凤说。

张青山摇头。

“十万。”李芊芊说。

张青山仍是摇头。

张大田看着父亲,不说话。因为他也猜不出来。

“一共捐了一百五十多万元。大家还商议,从开年起,喊寨员的补贴,提高到每月两千元。”张青山说。

张大田又看了看妻子李芊芊。

李芊芊当然知道老公的意思。将右手的食指伸出,说:“爸爸,我和大田也捐一点,为张杨岗作点贡献。”

“好,你们捐一万,明天我就报给村里。”张青山说。

“不是一万。”李芊芊说。

“一千?”张青山问。

“是十万。”李芊芊补充说。

“好。”张青山的眼中有了神,这才是他们张家后代该有的模样。

“大田说,喊寨员就是张杨岗的守护神,如果没有守护神,发生了灾难,整个村子都没有了,哪里还有我们老家。要是老家没有了,那大田念想的根也就没了。”李芊芊继续说。

李远凤一把拥过儿媳。她一直觉得这个儿媳好,没想到儿媳好得如此纯粹,好得如此完美。她深知,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家的风水,影响着一个家族的几代人。大田得到这样善良的媳妇,李远凤已经看到了张家正在一条光明大道上前进着,一定会一代人胜过一代人。

第三天,正是除夕。张青山把儿子儿媳捐赠的十万元送到村里的消息不胫而走。晚上,张杨岗的人络绎不绝自发地向张青山家涌来,大家提着备好的酒和菜。场面比腊月二十八那晚还要壮观。这是张大田想不到的,也是张青山想不到的。估摸着张杨岗在家的人应该全部来了。

村支部书记杨立本被临时拉来做主事,而张青楠则被拉来做总管。

张青楠已是七十六岁的人了,经历过村子的很多大事,但今晚的事也超出了他的想象。总管也不是什么累活,就是帮忙散散烟招呼着客人,具体大家怎么坐,安排怎么吃的事,则由村支部书记杨立本负责主事,至于酒和菜都是大家各自备好带来的。张青楠接到活儿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张家一代强过一代了,脸上有光,脸上有光。”

这一晚,张青山只负责吃好喝好,至于喊寨的事,已被几个年轻小伙组团去做了。

张杨岗的人们一碗接着一碗地喝着酒,喝出了一个村子全所未有的精神面貌。

到了九点,寨子上空准时响起了清脆的铜锣声,接着是各家各户,小心用电用火——”的喊寨声。声音如同奔腾的烈马,奔跑过夜空,整齐地出发,遇到大山后,又整齐地回来。

人们纷纷放下酒碗,认真地听着,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后,又一起端起碗邀约着大口地喝酒。

李芊芊对张大田说:“这种喊寨的声音已经安装上了张杨岗的灵魂,不仅是一种对当下的呼喊,更是一种对未来的召唤。今后张杨岗一定越来越兴旺发达。”

张大田非常认同妻子的结论。因为没有任何困难能够阻挡整个村子整齐一致的前进步伐。

这一晚,张杨岗所有人都很尽兴。这可能是张杨岗有史以来,大家过得最有意义的一次除夕。

张青山喝得有点多,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张大田也喝得非常到位,就连张粤芊的那张小脸蛋都喝得红朴朴的。

夜深人静,张大田还是睡不着,他又开始想问题。

李芊芊照样像章鱼那样,手脚并用地缠着他,问道:“老公,还在想问题哪?”

“是的。”张大田回应。

李芊芊又把手放在他的胸前轻轻划了一个圈,问道:“什么问题呢?”

“我在想等到我们退休以后,张杨岗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还是哲学的问题嘛。”

“确实还是哲学的问题。”

“不用想了,等到退休后,我陪着你时常回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嘛。那时的张杨岗一定会是一个让外人来了都不想走的地方。”李芊芊说着,又将手往张大田的腹部以下缓缓滑去。

张大田已经作好迎接张杨岗蜕变后破破茧成蝶的思想准备,说完又迅速一个翻身,把李芊芊整个身子藏于怀中,他要以一个轰轰烈烈的方式,庆祝一下那个美好未来的即将到来。这一夜,被张大田和李芊芊压缩得十分短暂。他们的哲学问题还没有彻底研究深透,窗外已经泛起鱼肚之白。

转眼已是新年的第一天,太阳冉冉升起,挂在山尖的红日,像刚出锅的煎饼,软软的、润润的,如果用手指点一下,会瞬间陷了下去,又瞬间弹了起来。李芊芊走出房门,潮红的脸和那轮红日一样。

张青山老两口坐在屋外的院坝上,摘着刚从园子里采回来的新鲜青菜,转身看着走出房门的儿媳,开心地笑了笑,回头再看着山尖的太阳,又开心地笑了笑。此时的情景,足以够张青山老两回味好一段日子了。

村子里的人们把生活过得十分通透,就像山坳上吹来吹去的风,感觉非常舒爽,却怎么也没看到影子。日子好似花桥下流过的水,明显地看到从脚下缓缓而过,却一去不回头。张大田和李芊芊在夜里研究哲学的时候,也盘算过几次,他们要像村里的人们那样,快活地过着风一样的生活和流水一样的日子。春节假期一结束,他们就得回到那个挂在遥远天边的特大城市了。用李芊芊的话说,他们要回到自己的磨房去拉自己的磨,才能看到日子像面粉那样又从磨盘边缘一点一点被出来。这话初初听起来,有点不能接受,但从哲学的角度来分析,又是对的。

吃早餐的时候,张青山接到村里打来的电话,要求马上到村里去参加视频会议,说是某地发生了特别紧急的事情。

张青山放下碗,准备走。

“爷爷,吃完再去嘛。”小孙女说。

“奶奶陪你们吃,爷爷要去开会了。”张青山说完,转身进屋换了一身白色衬衣外套黑色茄克出来。然后取下挂在铜锣边的公文包,匆匆忙忙边往外走。

“爸爸只是一个喊寨员,参加会议需要如此正式穿着吗?”张大田看了看母亲说。

“听你爸说,上面有一个叫做程不良的领导名堂多得很。只要是他主持的会议,都将会议视频开到村一级,而且纪律特别严格。首先要求参加会议的人员穿着整齐,夏秋必须是白色衬衣,春冬则统一白色衬衣外套黑色茄克。其次要求参加会议的人员作好记录,全面记下他讲话的内容。每次开会他只知道照着稿子念,啰嗦得像掏粪坑的棒子那样,又长又臭。你爸说过,有几次那个程不良在讲话途中,还现场提问他讲了哪些内容,如果参会人员答不上来,是被处分的,程不良召开的会议,即使再啰嗦也没人不敢不听。还有更离谱的事,每年的春耕生产,程不良都会要求辖区内所有地盘分为东南西北四大板块,每个板块只能种植一种庄稼,说好听点是为了集约化生产、规模化生产,说白了就是为了统一好看,方便参观。种庄稼老百姓才是最懂行的,他程不良连麦子与韭菜都分不清,却要瞎指挥,做的全是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的事,最终苦的可是老百姓,但下面的人都惧怕他,敢怒不敢言。唉,这个天杀的程不良。”李远凤越说越气愤。

“这么说来,程不良真是有点搞笑了,不仅他的名字取得滑稽,而且作风也很滑稽,想不到他把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玩得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可想而知,他能到达那个位置,走的绝对是偏门。俗话说,老天要谁灭亡,必先让其猖狂。看来,程不良离灭亡的时间不远了。”李芊芊说。

“这个应该是哲学问题了。”张大田看了看李芊芊,笑着说。说归说,他也懒得去琢磨太多,像程不良这类人,迟早会有人来收拾他的。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而且。

早餐过后,张大田决定带着李芊芊、张粤芊到村头的那口古井去看看。那口古井留给张大田太多的儿时记忆。出了门往左拐,沿着与小溪平行的石板路慢慢行走,每经过一户人家门口,都有人向张粤芊打着招呼,这些天村子里的人差不多和张粤芊打成一片了。

走出村口,便看到古井依然端坐在小溪对面那棵古楠树下。四周青灰色的条石庄严排列,加之此刻古井中正升腾起淡淡的水雾。远远望去,更加显得沧桑与神秘。

与古井隔溪相距几十米的路边,早已有人支起架子开始绘画创作。有老有小,但年轻人居多,初略估计一下,不下三十余人。

张粤芊率先跑了过去,守在一个姑娘的旁边,看她如何创作。姑娘画的正是那口古井,已经完成一半,轮廓分明,色彩鲜艳,一看就知其功底不弱。

“姐姐画得真好。”张粤芊说。

听到有人说话,姑娘才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发现张大田他们站在一旁,向他们微微一笑。转而对张粤芊说:“谢谢小妹妹的夸奖。”

李芊芊虽然学的是哲学专业,但也喜欢绘画,而且颇有天赋,大学时曾一举夺得学校举办的“青春杯”书画大赛的绘画组一等奖。李芊芊认真地端祥着姑娘的半成品画面,无论是构思,还是画功都在她的水平之上,李芊芊佩服地点点头,心里在暗暗猜测,姑娘一定是哪个知名大学的艺术生。

张大田不会像李芊芊那样去猜,直接问道:“姑娘画得真好,在哪所大学上学呀?”问完他又有点后悔,怎么还学着自己女儿说话,一点创新都没有。

姑娘没有在意张大田的话是不是有新意,只注重那个问号前的内容,轻轻回答说:“正在中国美院读大四。”声音带着很强的磁性,仿佛要把周围的山水都要吸引过来。

“姑娘是来走亲戚的吗?”张大田又问。

“不是,我们是来采风写生的。今年寒假,我们班上的几位同学,一起约好,到你们张杨岗来写生创作,顺便在这里体验一下乡村里的传统春节氛围。你看他们几个正在那边忙活。”姑娘说完,用手往右边二十米处的几个青年男女指了指。

“你们住在家户家吗?”

“我们住的是村尾那家叫做‘溪畔听涛’的民宿。幸好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就在网上下了订单,要不然真是一房难求。”姑娘这么一说,张大田才想起前两夜喊寨经过村尾时,发现那里新开了好几家民宿。真是多年没回家了,思维还定格在几年前的画面里。

“从中国美院到这里近两千公里,那么远的距离,你们怎么会想到要来这里来写生呢?”

“这是我们第二次来张杨岗了。第一次是大一的时候,导师带着我们过来的,导师说他考察遍了祖国的田野和山村,而张杨岗却是无数传统村落中最有代表性的,张杨岗里处处蕴藏着物质和文化的灵魂。写生创作最讲究的是,画里要有灵魂才有价值。那时我画了一幅以张杨岗的花桥和村寨为背景的国画,参加全国传统村落摄影书画大赛,得了个银奖。这次我们几人都以这座古井为题材进行创作,谁能出彩一点,就看创作的角度和各人的功夫了。”

“姑娘是中国美院的高材生,难怪画得如此有神!”李芊芊由衷佩服地说。李芊芊的心里清楚,只有中国美院的学生,画功才会超越自己,她有这份信心。其实张大田也猜到李芊芊的心思,也完全认同她的想法。

“姐姐过奖了。”姑娘谦虚地回应。

张粤芊越看越用心,踮起脚跟,伸长脖子,恨不得要把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挂到姑娘的画架上去。

张大田看着偷偷地笑,顺便提醒女儿,千万别把口水流到姑娘的画里去。

姑娘没有计较,笑着说道:“没关系的,如果小妹妹真把口水流到我的画里,那我的画就值钱了。”

姑娘的话让张粤芊很开心,而李芊芊见自己的女儿讨人喜欢则更加开心。

张大田借坡下驴,说道:“长得漂亮而又有才华的姑娘就是会说话,你看把我媳妇和女儿都逗乐了。”

姑娘笑了,李芊芊笑了,张粤芊也笑了,大家都笑得合不拢嘴。

姑娘笑完说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姐姐也是那个长得漂亮而又有才华的人,哥哥表面是在夸我,心里却是在夸自己的媳妇哟!”

弄得张大田不知如何接话。

“姑娘不仅漂亮,又有才华,情商和智商更是没得说的。”李芊芊连忙圆场,“还是不要打扰姑娘创作了,我们过去喝一口井水吧,或许能够帮你能找到一段遗落的旧时光。”

张大田点头,张粤芊也点头。

过了桥,来到井边,女儿说要第一个喝水。张大田应允,因为女儿的身上深深地烙印着自己的影子,谁喝第一个都一样。

张粤芊站在井沿上,举起装满井水的竹筒,欲饮。

“太完美了!”对面写生的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原来是一位留着长发长须的中年男人,只见他慌忙用手机对着这边不断拍照。

“老师,怎么了?”张大田看向那人问道。

“小女孩的这个动作,让整个画面有了灵魂,起了点睛的作用。”中年男人说。

经过他的提醒,张大田和李芊芊才仔细打量。女儿半倾着身子,嘴角与竹筒定格着五公分的距离,一串水珠挂在竹筒边沿。大树、古井、女孩、水串,画面确实完美。李芊芊说,这幅画因有女儿的出现,就鲜活过来了。毕竟李芊芊是有绘画功底的,简单几个字,就把场景描写得不增不减。

“这种美妙的景致,让我有点想与你讨论哲学问题的冲动。”张大田在李芊芊的耳边小声说。

“别急,别急,晚上我们再慢慢切磋不迟。”李芊芊故意用手在张大田的脸上捏一下。

张大田会意地点头。

“十分谢谢你们了!”中年男人又朝着这边继续说。

“不用客气,晚上请你喝酒。”张大田回应着。

“一言为定,我知道你,张先生。”中年男人说。

“我们没有见个面,你怎么会知道我哟。”

“我不光知道你,还知道你父亲是村子里的喊寨员,是张杨岗的守护神。昨天晚上的聚会,我们也在场的。”

从一个外来游客的嘴里听到这些话,张大田的心里先是吃惊,再是无限温暖。

张大田他们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父亲也散会回来,正坐在院坝里和母亲商量着什么。

张大田、李芊芊、张粤芊各自拉过凳子坐在他们身边。

张大田问:“爸爸,早上去开会,火急火燎的,到底发生什么事嘛?”

张青山说:“我和你妈正商量这个事呢。早上的视频会是由上面程不良主持开的,他在会上说,昨夜临县有两个寨子发生了火灾,不仅烧毁了好些房子,还烧死了好些人。程不良心情很不好,在会上骂过不停,如同一个怨妇。今天不知道是哪个参会人员,没有认真听他讲话,被他从视频中看到,现场责令主管部门对那人进行立案调查。程不良还在会上宣布,取消辖区内各单位所有公职人员的春节假期,要求大家立即返回岗位开展消防安全大整治。还让各个村寨从今天起,都要安排人员值守各个进寨路口和进山路口,禁止人们身上随意带着火源进寨和进山,要是哪个地方再发生一起寨火或山火,所有责任人,该判刑的判刑,该处分的处分。他说,还要亲自带队不定期到各地进行督查。会后村里也进行讨论,根据我们张杨岗管辖路口的实际情况,共安排了八十多人。我被安排在出寨两里地的那个路口,负责检查进山人员。”

“要值守多久?”张大田问。

“估计要持续值到农历三月底。”张青山说。

“这是典型的一人生病,全家吃药。今天是大年初一,春节假期才过得一天,程不良说取消就取消了,他真是够霸道的,难道就没有人敢造反?”李芊芊问。

“在这方圆几百公里地上,程不良就是土皇帝,他说一不二,谁敢不执行。”张青山回答。他当过多年的村支部书记,领教过不同领导的工作方法,像程不良这类领导确实不敢恭维,很多人都怀疑过他是不是吃着人类的食物长大的。

“安排这么多人都去值守路口,时间又长,上面又没有发给补贴,人们哪里还有时间争钱养家糊口?”李芊芊又问。

“程不良这种人是只要结果的,他们根本不会在乎人们的死活。我们村里决定用你们捐赠的公益基金来给值守人员进行补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刚刚征求了寨上人员意见,大家都同意。其他村寨就不好说了。”张青山说。

“真是奇葩事一件。”张大田说。

“就是奇葩事一件和奇葩人一枚。”李芊芊咐和。

就这样,张青山白天到指定的路口去值守,晚上再负责喊寨。

张大田见父亲辛劳,趁着还没回广州,主动要求替父亲去值守几天,村里也默认,大家心知肚明,只要路口有人戴着值勤红袖章就行。

正月七那天,张大田照例在路口值勤。下午三点左右,四辆越野车急驰而来,在张大田身边停下。车上下来十来个人,个个统一白衬衣套着黑茄克着装。还有一个记者模样的,扛着摄像机忙前忙后。看这一行人的架势,应该是哪位领导带队下乡调研了。按理说,现在三申五令地强调要减轻基层的负责,下乡必须轻车简从。可今天这种气派的场面,还是让张大田吃惊不小。

一个中年人带领着一行人走到张大田面前,将张大田上下打量一番,问道:“有没有人携带火源进山呀?”

“没有。”张大田说。

来的一行人,张大田一个都不认识。那些人也没有认识张大田。

“你叫什么名字。”

“张大田。”

人们相互看了一眼,都摇着头。特别是其中一个秃顶男人,把头摇得更加有力。

张大田心想,这些人可能是上面派来督查路口值勤的。查岗就查岗吧,还要问名字干嘛。

只见中年男人思考片刻,脸上变幻着阴晴不定的表情,是乎在酝酿一个不小的阴谋。慢慢吐了一气后,才伸出左手朝站在身后的一个戴着眼镜有些消瘦的男人比了个手势,那个男人快速地取从随身带着的文件包中拿出一包烟,取下一支,夹在中年男人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而后中年男人又向张大田伸出了右手,开了口:“老乡,借个火点一下烟。”

张大田看着两个男人之间默契地配合,犹豫了一下。心想,那个消瘦男人都将烟夹在中年男人的手上了,为什么不顺便帮他把烟点上。再看了一眼消瘦男人,那个男人的嘴角隐藏着一丝诡异的笑,如果不认真观察,确实很难发现。

张大田还是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递到中年男人的右手上。中年男人,再次打量了张大田一眼,淡淡地说:“你刚才不是说没有人携带火源吗,为什么你自己却带着火源?”中年男人再将右手中的打火机向大家展示一下,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这就是证据。其实我是不抽烟的,就是想用这个法子来试探你们,看看你们是不折不扣地落实上面的决定,还是采取欺上瞒下的方式变通执行。没想到这一试还真的准。”

张大田稳了稳心情,忙着解释说:“我带打火机,是自己抽烟用的,没有其它用意。”

“不用解释,难道你没看过昨天上面刚发的禁火令吗?”

“没有看过。”

“那我告诉你,禁火令上明文规定,禁止携带任何火源入山入寨,你作为值勤人员,带头违反了禁火令,必须严办。”

“带个打火机就定性为违反禁火令,还要严办,是不是太草率了吧?”

“你要等到山火烧起来了,才算违反禁火令吗?”中年男提高了声调。

“又没人去放火,怎么就发生山火呢?”张大田有些想不通。

在这一问一答中,中年男人的脸色逐渐变化,先是变红再次变青。持续了大约三分钟,中年男人终于爆发了,几乎用吼叫的方式,朝着张大田吐出一句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中年男人一发火,随同的十几号人,个个显出心惊胆战的样子。

张大田还是不明白,那个中年男人为什么要向他发这么大的火,他也懒得去猜,只是觉得此时面前的中年男人,好像父亲养的那条大白狗朝陌生人吼叫的样子。记得父亲曾告诉他,当有狗向你吼叫时,千万不要向狗吼叫,不然会让人分不清哪个是狗哪个是人了。

张大田才不管他发不发火,继续说:“既然不让用火抽烟,不如直接下令禁止使用一切与火有关的东西,那样就不用安排人员值守路口了。”

听到张大田这么说,旁边那行人身体开始发抖。中年男人是乎也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在他心目中,还没有人敢这样平静地面对自己的发火。

“你,你……”中年男人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在他们出发的时候,就没有预设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现在发生了意外,他还没有准备好如何接话。

随同的十几人,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张大田有点想笑,终究没有笑出声来。但脸上的表情却让人看出,他是准备要笑的。

韦朝阳,过来。中年男人毕竟是见过各种场合的,对应的办法多的是。他朝那个秃顶男人大声喊道。

秃顶男人连忙小跑过来,掏出笔和本子,恭恭敬敬地作出接受教诲状态。

张大田心想,你这个熊样子,名字却叫韦朝阳,真的有点可惜三个美好的文字了。

“你自己看看,这就是你地盘上出现的政通人和的样子吗,平时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中年男人又提高了音量。

韦朝阳不断擦拭着秃顶上的汗水。现在的天气还冷瘦瘦的,韦朝阳的秃顶上却不停地冒着汗,应该是吓得不轻。

你说怎么处理?中年男人继续。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请您明示。”秃顶男人十分小心地看着中年男人。

 “私自携带火源,违反了禁火令,而且态度恶劣,按记大过处理吧。”

秃顶男人不停地点头,并飞快地在本子上记着。

这样的决定作出后,中年男人信心满满地就期待着张大田俯下身子来向他求情。这一招,以前他百用百灵。今天他得再次好好地用一用杀威棒这个玩意了,心想这在方圆几百公里内,都是他程不良的一亩三分地,没有哪个人是他治不了的。

可是张大田仍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让中年男人更加生气,几根眉毛如同被高温烤过,刹那翘了起来。

“再把他的情况作为反面典型进行通报,让各地引以为戒。”中年男人补充完后,头也不回地钻进车子,非常用力地关上车门,整个车身都在“砰”的一声中抖动。随后四辆车朝着村里扬长而去。

“真他妈的不是人!”张大田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可是他长这么大的第二次骂人。记得第一次骂人还是在读大一期间,那时同班一个半边脑袋染着黄色头发的男生,不停地取笑张大田是乡巴佬。张大田只是回敬那个同学一句“杂毛”和一个拳头后,那个同学再也不敢小瞧张大田了,但“杂毛”一词却成了那个同学的“尊称”。现在回想起来,那次顶多算是半个骂人。但这一次,张大田是真的骂了,想想今天那个中年男人与戴眼镜那个消瘦男人的默契配合,他们应该是事先设计好了的。他们用这种下流的手段来对付基层,无论是行为,还是内心,确实是应该唾骂的。

张大田越想越不开心,他在南方那个特大城市工作这些年,打过交道的人不计其数,职位比刚才那个中年男人高的人多的去,但人家内外兼修、个个谦逊。而今天在自己家乡,看到中年男人一行的所作所为,让张大田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张大田取出一支烟,再从衣袋中掏出另一只备用打火机点着,三口就将一支烟抽完,并将烟屁股狠狠地丢在地上再用脚踩了踩,决定早早收工,打算回家后,好好向村里打听一下,看看这一行人到底是来自何方的妖魔。

回到家时,父亲早已等候在院坝,一脸急切的样子。

“大田,刚才村支部书记杨立本打来电话告诉我,说你今天闯了大祸。这可如何是好?”张青山着急地说。

“爸爸,大田闯了什么大祸?”李芊芊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

“今天上面那个程不良来我们张杨岗督查禁火令的落实情况。在路口见值勤的大田私自带着打火机,程不良现场给了大田记大过处分,还要当作反面典型进行通报,这该怎么办嘛。”张青山一口气说完。

“那个中年男人就是程不良?”张大田问。

“他就是程不良。不仅名堂多而且霸道,你偏偏惹到了他。真不该让你去值守。”张青山说。

“今天可算遇上了程不良的真身,确实让我长了见识。我正准备向村里打听打听他们是哪方来的妖孽呢?知道他叫程不良就好了。”张大田说。

“到底怎么回事?”李芊芊看向张大田。

张大田详细地把经过说了一遍。说完拿出手机给朋友李维打了过去。李芊芊是认识李维的,在这边的省里工作,与张大田是同一个系统。李维出差到广州办案时,他们还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听说他曾经收拾了几个大人物呢。电话里李维给张大田的答复非常明了,说他们早已关注到程不良了,一直在等待时机,现在看来时机成熟了。

“爸爸,大田不会有事的。”李芊芊笑着说。

“都火烧眉毛了,你还笑得出来。”张青山有些埋怨。

“爸爸,我真的不会有事。”张大田也安慰着张青山。

“趁他们都还在村里吃饭,大田,你还是去认个错吧。”张青山不停地搓着手。

“爸爸,你放一百个心好了。”李芊芊说。

这边认识张大田的人只知道张大田在广州上班,却没有人知道张大田到底在哪个单位上班,甚至还有人以为他在广州的工厂里务工呢。李芊芊自然清楚张大田现在的工作单位,那可是一个让公职人员望而生畏的地方,只不过他们从来不向任何人说起。李芊芊心想,这次张青山口中的那个程不良应该够喝一壶的了。

给李维打完电话后,张大田感觉心情好多了。正好听到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于是朝着屋里调皮地喊道:“老妈,可以用膳了吗?”

“饭菜早就摆好了,就等着你们开席呢。”屋里传来李远凤的声音。

饭桌上,张青山照例给每人倒了一碗酒,也想借酒给张大田压一压惊。

喝了两口后,张青山还是忍不住问道:“大田,你可要细细给爸说说,你在南方那个大城市里做的什么工作。今天程不良都给你处分了,好像你一点都没有在意?受过处分,会影响到今后你们子女前景的。”

张大田正思考该如何回答才好。

李芊芊却接过话来,说道:“爸爸,大田在那边的大城市里,也是一个喊寨人。像您一样。”

“他也是喊寨人?不可能。”张青山半信半疑。

张大田一听老婆说他是“喊寨人”,确实比较满意。因为“喊寨人”对于他的身份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那边喊寨不用敲锣了吧?”张青山最远只去过县城,对于大城市没有什么概念。心想,既然是大城市,怎么会像小村庄这样用锣呢?

“爸爸在村里喊寨,喊的是人们的意识,用的是锣声来提醒。大田在大城市那边喊寨,喊的是人们的初心,用的是案例来提醒。”李芊芊替张大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张青山虽然这样说,但他心里的结还是打不开。他一直在想,难道大城市的喊寨人就不怕处分吗?或者儿子压根儿就不明白处分对子女影响的利害性。不过他换了个方向去想,以程不良的德性,即便去认了错也会无济于事的,只会增添烦恼罢了。处分就处分吧,听天由命了。如果儿子在大城市里真能做成一个问心无愧的喊寨人的话,那也是修了功德一件。张青山想着想着,心里就通了,心里一通就笑了。但他还是隐隐猜测到,儿子的那个“喊寨人”身份,是乎非同寻常,要不然儿媳怎么说他可以喊人们的心呢?想到这里,张青山又坚信,说不定程不良还会摊上什么大事呢。

晚上,李芊芊依旧像章鱼一样缠着张大田,一边用手不停地摸索,一边问道:“老公,我说你是喊寨人,你觉得像不像?”

“挺像的。比如程不良那个人就是一个即将引发火灾的火源,今天我已向李维作了提醒,这边是他的权限范围,让他来灭一灭这场大火,你说我是不是喊寨人?”张大田说。

“老公这么说,真像一个名副其实的喊寨人了。”李芊芊说着,那只白嫩的手继续往下滑。

“按照这个思路想,又成为一个哲学问题了。”张大田大笑,准备以他独特的方式去寻找哲学问题的答案。

或许今天有了程不良的意外加持,张大田和李芊芊的哲学问题讨论得非常热烈,仿佛从头到尾洞穿着整个人生。

第二天,是正月八,张大田要回南方的那座特大城市了。寨上很多人来给他们送行。张大田又是和大家握手,又是散烟,忙了好一阵子。大伯张青楠和堂兄张大路,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使劲地往张大田的车里塞,说都是张杨岗的土特产,只要大田想家的时候,就拿出来吃一点。

车子开出寨子两里地外,正好到达昨天值勤的路口,忽然从村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锣声。张大田知道,一定是父亲想把这种“喊寨”的精神传递给他,在“喊寨人”身份的父亲心里,肯定希望大田回到南方那座特大城市之后,踏踏实实地做那边的“喊寨人”,好好地喊一喊人们快要走丢了的初心。

张大田下了车,朝着张杨岗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三躬。第一躬献给张杨岗这方养育过自己的土地,第二躬献给自己的父亲母亲,第三躬则献给张杨岗的喊寨人

 

作者简介:欧君武,苗族,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文艺报》《散文百家》《黄海文学》《神州文学》《城市档案》《江河文学》《杉乡文学》《贵州民族报》《黔东南日报》等。有多篇作品入选文集或获奖。出版有散文集《与梦同行》《乡愁光阴》《又见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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