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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文章宗田氏

作者:王开阳 阅读:80 次更新:2024-05-27 举报

 

苏堤如带束湖心,罗绮新妆照碧浔。翠幕浅搴怜草色,华筵小簇占花阴。

凌波人渡纤纤玉,促柱筝翻叠叠金。月出笙歌敛城市,珠楼缥缈彩云深。

 

这首歌咏杭州的七律,出自明代钱塘(杭州)人田汝成(1503年—1557年,字叔禾)之手,为田汝成游览西湖而作,他和他儿子田艺蘅均善诗文,尤擅记事,一生著述甚丰,时人评曰: “钱塘文章宗田氏,至子艺益著。”

 

 

田汝成与余杭名士蒋灼(生卒年月不详)交厚,虽然两人的年记相差一大把,蒋灼替《田叔禾小集》作序时,田汝成已年过六旬。但因喜好与友为邻,田汝成曾将家宅从钱塘移居到方山。方山位于余杭仓前东北方向的高桥头,与三墩镇仅一河之隔(现属三墩镇),跟相距不远的寡山、吴山均为平野孤丘。

蒋灼好居隐,以在山间吟咏为娱,因长居方山,自号方台,有《蒋方台诗集》三卷。其中有一首五律《夏游寡山寺暴雨晚晴》,诗云:“岩各驱新暑,衣襟已自凉。忽然来急雨,又复对斜阳。醉卧头陀石,筵开般若堂。泠冷飞涧水,何惜更流畅。”描写盛夏天气变幻中的寡山及山上的寡山寺,可见他经常跨过小河去寡山游览。

蒋灼与田汝成不时有唱和之作,但两人何时结识、如何交厚未见方志记载。而蒋灼与田艺蘅倒是年龄相近,二十几岁就有熟络的关系,常结伴出游,往来不断,酬唱不息。因蒋灼上有兄下有弟,排行第二,田艺蘅常直呼蒋灼为蒋二,在《山中与蒋子久书》中曰:“胜事不常,良朋罕晤。依依子久,能不牵怀?”将蒋灼当作依恋不舍的知己。蒋灼也曾替田艺蘅的名著《煮泉小品》写跋:“子艺作泉品,品天下之泉也。予问之曰:‘尽乎?’子艺曰:‘未也。夫泉之名,有甘、有醴、有冷、有温、有廉、有让、有君子焉。皆荣也……予闻之曰:‘有是哉,亦存乎其人尔……使泉虽美,亦不得而自濯也,恶乎荣?’子艺曰:‘噫!予品泉矣,子将兼品其人乎?’……”此跋体例独特,语简意赅,不难从中解读蒋灼的文字风格和他与田艺蘅熟识和亲密的关系。

钱塘在与其相邻的仁和、余杭方圆之内有四座名字奇离古怪的小山,称“鳏、寡、孤、独”。田艺蘅在《留青日札》里对四山有过解读:“杭有鳏、寡、孤、独四山,皆了然无依,挺然独峙之名。今孤山,在钱塘西湖,世所著者。独山在仁和横里,亦通津,人皆望而知之。寡山在余杭支巷界。惟鳏山,众皆不知所在。盖即寡山之西,一水之隔,今俗名鱼山。鱼者,鳏字之省文,而传误者也。”寡山与吴山位于余杭仓前西北角,两山相距只隔着一条小河,山均不高,海拔不足百米,却“了然无依,挺然独峙”。寡山以洞穴多而著称,或大或小或深或浅或明或暗的洞穴有二十多处,据说均为前人开山采石所致。现今,寡山摩崖题刻为杭州市文物保护单位。

明代万历年间,田艺蘅游览龙泉灵源禅寺(灵源为仓前古称),并写有七律《三月大尽日游龙泉灵源禅寺》,诗曰:“莫谓寻春去已迟,我来犹及送春时。偶联玉笋过禅宇,为访金兰载酒卮。莺语未调新出谷,花香欲落尚盈枝。留欢可尽情难尽,对尔聊题太白诗。”三月的龙泉寺四周春光明媚,山花烂漫,鸟语花香,令其流连忘返。之后,他在寡山东南山腰里修建了一座别业,占地十余亩,内有易适园,园内除种植果蔬花木,还有一个颇大的竹林,竹林中建有三间屋宅,名曰玄楼。别业有“品嵓”、“香宇”、“田子艺别墅”、“寡山书屋”、“白云山房”等多种称谓。

田艺蘅曾在寡山白云山房接待过陈应时、蒋灼、范禹臣等名人雅士的造访,在小小洞天内,一个个诗兴盎然——“笑谈天上接,鼓吹月中还”(田艺蘅《陈郎中枉驾白云山房》)。范禹臣曾赠田艺衡“遂有洞天堪避暑,喜无尘鞅可移家……独让子方才思好,著书今已近三年”,蒋灼也和诗范禹臣:“山中不独数堪者,典水期君共钓鱼”,一方好友在岩洞内赋诗、斗酒,好不快乐。有一次,出任过刑部郎中的福建莆田人陈应时来访,田艺蘅正在静寂的洞穴里专心读书。两人照例饮酒斗诗,临走前,喝得醉醺醺的陈应时提起笔在洞穴石壁上写下一首四言小诗:“小小洞天,品嵓(嵓同岩)成仙。再加一口,妙品元田。”后人因此附会此洞是吕洞宾(吕岩)得道升仙的地方,称其为“神仙洞”。

 

 

《钱塘县志》赞誉田汝成:“杭士自弘(治)正(德)以来,扬声艺苑者,汝成为最”,亦有人称其为“明代杭州‘人精’”。田汝成自幼在钱塘江畔看着潮起潮落一日日长大,居所为现今上城区清泰门、江干区景芳一带。正德十四年(1519年)19岁时,与胞兄田汝登一起考中己卯科丰坊礼部榜乡贡生,约20岁成家,嘉靖三年(1524年)儿子田艺衡出生,时年24岁,26岁考中进士,为二甲25名,后授南京刑部主事,不久,又被召回京城改任礼部主事,颇受朝廷重用。

嘉靖十年(1531年)12月,田汝成因明世宗“普遍放生”,大赦天下而上一书,书称:“陛下因太子未立,祈天打醮,又普遍放生,凡囚于上林的飞禽走兽一律释放归山。那些关在监狱和绳捆索绑的人,那些被流放在僻野穷荒的士绅,他们父子长期分离,魂魄永丧,难道不是陛下的赤子?望皇帝推广仁爱之心,对他们都加宽宥。”主张索性将监禁的囚犯和被流放的士绅一起放了,“都加宽宥”以利祈福。不想这份奏章惹恼了皇上,随后厄运便接连而至,不仅被罚没两个月的俸禄,而更惨的是一贬再贬,由京官改为外任不说,而且越贬越远——先是调祠祭郎中、广东佥事,后又被贬为安徽滁州知州,其后复升为贵州佥事,改任广西左参议,分守右江、龙州,令他一生最好的时光被留在了僻远穷荒的边地,再也回不了他熟悉的繁华京城了。

边远穷僻的广西分布着壮、瑶、苗、侗、京、回等少数民族,明朝沿用元代对其的治理策略,没有采用“长臂管辖”,而是实施“以夷治夷”的土司制——地方上以少数民族首领“土司”司职,汉官被称作“流官”,流官仅为土司的辅佐,但监督土司的一举一动却是其任上需要时刻关注、警惕的焦点。果不其然,田汝成在广西任上真的碰到了两起地方势力造反的事件——先是龙州和凭祥州土酋赵楷、李寰各杀朝廷命官图谋自立,他果断地与副使翁万达率军进行讨伐,赵、李土酋的手下哪是官兵的对手,一番厮杀之后,赵、李二人及其部下均被剿灭。后又有努滩侯公丁的叛乱,断藤峡一带的群贼更是一呼百应,形势十分严峻,田汝成与翁万达设计诱擒公丁,并秘密进兵断藤峡,大破贼兵。随后,又与翁万达合计制定了善后的七条措施,最终使一方得以平靖。在平息叛乱,安定龙、凭二州之后,田汝成的政治、军事才干也随之显露出来,“知谋善虑,宣博有本”、“文而知权”,当时以右都御史衔参赞云南军事的毛伯温对他赞赏不已。

嘉靖十九年(1540年),田汝成由于立下重大边功而得到朝廷的奖赏,“有银币之赐,迁福建提学副使”,此时,他在西南边境任官已将近十个年头。离开遥远荒蛮的广西,在福建提学副使任上干了不满一年,即告病辞官,自己终结了不长不短的仕宦生涯,回到江南故里杭州。

田汝成被贬贵州、广西期间,到过南海、夜郎、桂林等不少边地,每到一处,他都结交当地的文人墨客,遍访名胜,细察民情,留意吏事,找寻山川之源,探访形胜之周防,也关注、搜集当地的民风习俗、民间轶事、历史掌故之类,为他之后撰写《炎徼纪闻》等书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炎徼纪闻》是田汝成将自己在广西、贵州的耳目所闻所见、经历和探访之事“载笔途次,条刺日程”,并加以评论而成,此外,记写西南边疆的文稿还有《辽纪》、《行边纪闻》、《龙凭纪略》等。辞官后,他将诸稿随身带回杭州。时隔不久,《炎徼纪闻》手稿被时任浙江布政使的陈希斋发现,阅后赞其言事详核,有益于吏治,建议他整理付梓。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夏,《炎徼纪闻》得以刻印行世,此后果然锓行流布,受到学界很高的评价。四库馆臣曰:“汝成于边地情形,得诸身历。是书据所见闻而记之,固与讲学迂儒贸贸而谈兵事者,逈乎殊矣。”其后多有类似解读。“得诸身历”,“据所见闻而记之”,体例在地志和杂史之间,其为田汝成所撰方志的格局与风格。

 

 

当下的文人学士撰文写稿,写到西湖胜迹,杭城典故、市井轶事时,每每喜欢翻检、引用《西湖游览志》和《西湖游览志余》,可见两书强大的文化引力和粘性。

田汝成20出头便离开钱塘江畔奔走于仕途,卸官回到杭州城东,时年41岁。此时,有了先前边地凶险、艰辛的经历,他对家乡的湖光山色更是痴迷不已,不时地在湖山间徜徉,并游遍浙西名胜。有感于景冠天下的西湖尚未有人为其作书著述,颇感可惜、遗憾,于是借助于自己对历史典籍的熟谙和在杭州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开始搜集整理前朝遗事、历史掌故、市井轶事、民间传说等,在晚年伏案书斋,笔耕不辍,终于写就《西湖游览志》和《西湖游览志余》,成为传扬杭州西湖文化的开山之作,并为这类志书中的佼佼者。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西湖游览志》给予很高的评价:“是书虽以游览为名,多纪湖山之胜,实则关于南宋史事者为多……唯成此书,因名胜而附以事迹,鸿纤巨细,一一兼赅。非唯可广见闻,并可以考文献。其体在地志、杂史之间,与明人游记徒以觞咏登临、流连光景者不侔”。可见其与《炎徼纪闻》一脉相承的关系和独具一格的撰写风格。

我在阅读未经校点的《西湖遊览志》时,那密密麻麻、洋洋洒洒地一大片,甚觉吃力,待读到卷九“北山胜迹”之西溪一节,因长居西溪一带,忽然来了兴致。细读之,果然“鸿纤巨细,一一兼该”,不仅细述西溪众多寺庙、池亭及其由来与过往,还记载“西溪且留下”的典故,引用杨蟠、董嗣杲抒写西溪的诗章,这类描述性记述与那些据事直书的方志无疑相去甚远,有效地加强了志书的文学性和可读性,令人钦佩不已。

《明史田汝成传》认为,田汝成《炎徼纪闻》与《西湖游览志》“两书并行于世”,因为田汝成的广闻博识而使它们“受到人们的称赞”。

 

 

田汝成有一子一女,以子为长。田艺蘅出生在钱塘万岁里,自小受其父、生母、世母(田汝登之妻)的关爱,11岁就被田汝成带在身边去安徽滁州赴任,后又带其去广西桂林等地,使田艺蘅自小就有畅游西南边地的经历和受到良好的教育。他18岁娶妻,其时妻子尚未成年,才15虚岁。一生七举不第,50岁才获岁贡,一生无仕宦之运。早年即为酒所困,嗜酒如命,一度放浪西湖,日逐声乐、妇女、狗马、剑鞠、掷搏之事,后又迷恋山水,游历大半个中国,又喜博闻,“凡天宫、舆图、医卜、外典、罔不涉猎”(《品岩子小传》)。在《留青日札》里自嘲“以尔为人,则无所事。以尔为官,文非所志。时与命违,神将名忌。直而好言,和尔弗媚。戆嫩本呆,醒狂若醉”,不妨看作他的秉性和一生的写照。

顺着田艺蘅的自嘲,我们来看看他一大把的奇闻趣事。

11岁就能做诗,那是随父赴任的路上,途经采石(现安徽当涂县北)即景赋诗《采石怀古》:“白玉楼成招太白,青山相对忆青莲。寥寥采石江头月,曾照仙人宫锦船。”做七绝需要的押韵、平仄、对仗等均合规合矩,这大约是田艺蘅最早的吟咏。

田艺蘅在山清水秀的寡山有一书屋,谁料这书屋竟然设在山腰里的一个明洞(朝天洞)里,并自称“小小洞天居士”,他在这冬暖夏凉的洞穴里饮酒读书,专心探究道家之学和纯阳真人吕洞宾(吕岩)如何学道升仙。

《留青日札》卷二《叆叇》条云:“提学副使潮阳林公有二物,如大钱形,质薄而透明,如硝子石,如琉璃,色如云母,每看文章,目力昏倦,不辨细书,以此掩目,精神不散,笔画倍明。中用绫绢联之,缚於脑后……此叆叇也。”叆叇即眼镜,明朝开始从西方传入,当时很多人不识其为何物,而见多识广的田艺蘅不无自豪地告诉人说:“这就是眼镜啊。”

田艺蘅寓所易适园里长满了粗壮的翠竹,他喜好在竹林里散步思索,每每遇到可记之事,即选一竹,将此事刻于竹节上,即所谓“留青”。“或数日而得一札,或一日而得数札,积于箱素”,如此持续近三十年,致使园内“竹无空节,节无完肤”。之后,他将记于竹节的文章一一缮清,付梓时取名《留青日札》。该书涉及社会风俗、民生疾苦、音韵训诂、典章制度、艺林传闻、掌故轶事等几乎无所不包,所记“或徵、或谑、或经、或怪、或质已闻、或标独解”,构成了这部野史笔记十分独特的写作风格。

有一年初冬,大雪纷飞,蒋灼从天目抱病返回方山,田艺蘅知道后十分惦记,但又懒得写信,为示慰问,寄了几条金鱼给他,并附诗《寄子久金鱼》一首:“三十六鳞金鲤鱼,盆池犹可伴离居。故人不用呼儿剖,近日嵇康懒寄书。”曹魏人嵇康为田艺蘅自比,可视为田艺蘅式幽默。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田艺蘅32岁,作一诗《正月七日海寇入塘栖,侍从提学副使阮夫子守武林门》。当时,倭寇与海盗勾结侵扰大运河边的塘栖,他“集乡兵千人”与阮鹗(即诗题中的阮夫子)统领的官兵一起守护杭州武林门。第二年桐乡告急,在“烽烟千里遍,村落几家存”的严峻时刻,他又带领余杭300名乡兵驰援桐乡。

晚年,田艺蘅满头白发,但灵智依旧。一日,他身穿大红色公服,左右有绛衣丫鬟陪同,缓步至西湖湖畔堤岸旁,选定一花柳下端坐,面对观者如堵的围观,他摆出一副视而不见、傲然出世的样子,不为熙熙攘攘看热闹的游人所扰。客至,即令丫鬟进酒,兴致勃勃地与客你唱我和,“斗酒百篇”。还自制湖船多艘,每一艘都取有美名,与客同舟泛湖,饮酒和诗,故被时人称为“谪仙”。

田艺蘅一生著述颇丰,有诗文《田子艺集》二十一卷,杂著《留青日札》、《煮泉小品》、《玉笑零拾》、《大明同文集》、《诗女史》等,均入《四库总目》并传于世。《留青日札》有“明一代杂家之冠”之称,并被认为“有弥补正史之功”,对后世影响较为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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