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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后那些牵扯事

作者:王开阳 阅读:159 次更新:2024-05-27 举报

始于南宋临安的牵扯之事有千种万样,记不胜记,本文只记三件:周密的一则小品牵扯出好友张炎的一首词;临安的一座清河郡王府牵扯出杭州的一条名街清河坊;西湖湖畔的岳王庙牵扯出墓前下跪的四个奸佞铸像。表面上看,三者之间风马牛不相及,抑或八杆子都打不着,但有一个人却将它们连接了起来,此人就是南宋“中兴四将”之一的张俊。

 

 

出生于富阳的周密,祖上寓居吴兴(今湖州),南宋景炎二年(1277年)因吴兴的住宅毁于一场兵火,45岁的周密这才举家迁居杭州,寄住在他妻子杨氏娘家的癸辛街(今劳动路)。

周密在癸辛街寓所撰写的《武林旧事》中,有一篇名为《高宗幸张府节次略》,作者用整整一卷的篇幅专门叙写宋高宗赵构临幸张俊府邸,张俊设筵以待皇上这一张氏家族史上一桩从未有过的盛事。文章开首写道:“绍兴二十一年十月,高宗幸清河郡王第,供进御筵节次如后。”接着,周密依次叙写十分隆重又豪华不堪的“供进御筵”:期间分为初坐、再坐、正坐、歇坐四轮,酒筵前有干果、蜜饯、鲜果之类总共104道,酒筵中有每盏2道、15盏总共30道的下酒菜,其后是插食8道、劝酒果子10道、对食10道、厨劝酒10道,一共68道各式菜肴。这些果品菜肴由侍女依次穿梭不息地端上筵桌,端了撤,撤了端,端了又撤,撤了又端,不由让人看得眼花缭乱。随后,周密又出示了“备办外官食次”,“外官”分为五等,秦桧及其养子秦熺为第一等,第二等以余若水、张存中(本名杨沂中)为首共六员,第三等包括侍从、管军、御带、宗室等共二十八员,其余第四、五等人数更是多得无法计数。被分为五等的随从官员各有不同的果品菜肴和瓶酒,其中以一等丞相秦桧为最盛,食单也是长长一串。进奉的盘合、犒设、本家亲属推恩,有宝器、古器、汝窑、合仗、书画、匹帛等一长串名单和数目。 

张俊举办如此盛大、奢华的御筵反映了当时他莫大的权势和“家积巨万”的经济实力,为世上所罕见,“天下最大一桌筵席”的民间传说便由此而生

张炎在初读好友的《高宗幸张府节次略》时,或许会一脸的迷茫和惊诧:这个周密,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的史料?这可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呀!连《张俊传》都没一丝记载的事都被他搜了出来并捻熟于心,且一一明列于文,那么多的果品菜肴名称一盘不漏,那么多出席宴会的随从宾客个个有名有姓,这是何等的本事?——对周密他应该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么问题来了,号称“天下最大一桌筵席”的食单,连张俊六世孙张炎也懵然无知,又如何为周密所取所录,成为这场筵席食单的唯一披露人?要解开这一秘诀似乎要远从周密的婚事说起。

其时,衢州刺史杨泳斋(即杨伯喦)与衢州通判,周密之父周晋交好,周密的婚事也是他俩在衢州作主定下来的,定亲之后杨家与周家就形成了姻亲关系。如果再将辈分拉长,杨伯喦是南宋初杨沂中(后更名为杨存中)的诸孙,而南宋名将杨存中曾追随过张俊,是张俊的一大心腹,张俊请来皇上吃饭自然少不了杨存中,在宴席就座的杨存中虽在秦桧父子之下,但能参加如此盛大考究的御筵应该被他视为一生的荣耀和骄傲,宴筵食单和出宴人员名单也可能成为他的家藏。由此不妨作一猜测——周密拿到的两份单子很可能是由杨伯喦后人杨大受或杨大芳提供的,彼时他们与周密夫妇住在一起,宗亲关系自然十分亲密。当然,猜测,即使是合理猜测也不能构成佐证,但宴筵食单连张炎都无从得知,咱们今人能上哪里去寻找?

在《高宗幸张府节次略》一文中,周密对御筵没有作场面铺排,而是从一系列详尽而繁多的果品菜肴的名目数字和随同皇上前来的高官重臣官阶的一一叙写中,尽显御筵之隆重热烈和不同凡响,这是周密笔记小品构思独特,出手不凡的一个重要例证。

南宋被异族元蒙推翻,改朝换代之后,原先的纨绔子弟张炎也随之家境骤变,在面临家国之难,于颠沛流离中细读了《高宗幸张府节次略》之后,自己也被故家六世祖张俊迎驾宋高宗的权高望重和推金叠银所震撼,并触发了他一大堆愁思和感慨,于是心生灵感,写下一首词作《思佳客•题周草窗武林旧事》,词云:“梦里瞢腾说梦华,莺莺燕燕已天涯。蕉中覆处应无鹿,汉上从来不见花。  今古事,古今嗟。西湖流水响琵琶。铜驼烟雨栖芳草,休向江南问故家。”词里说,只能在恍惚的梦中重温昔日的繁华,莺莺燕燕都已经散走天涯。郑人藏于庙中的芭蕉叶下原本就没有鹿,周人在汉上也没有见过仙女散花。古争朝代兴衰变迁,只能哀叹世事无常。西湖流水依旧潺潺,犹如弹奏的琵琶曲。西晋索靖手指洛阳宫门前的铜驼,感叹天下将要动乱。不要面对江南询问家乡故园的情况。《思佳客•题周草窗武林旧事》体现了张炎词善于琢字炼句,婉约、冷郁的一贯风格,被学界认为是宋代最后一支歌唱。  

不过,对于张炎而言,高宗幸张府只是遥远的往事而已,富得流油的张府到了他这一代已经穷得叮当响,虽然出生于勋贵之家的他年轻时也有过风花雪月、挥霍无度的日子,但由于祖父张濡在带兵驻守独松关时,手下的军士错斩了元使,被元朝廷记恨在心,在元军占领临安城不久他即遭到猛烈的报复,被抓捕后处以残酷的磔刑(古代统治者分裂犯人肢体的酷刑),随之而来的便是张府的倾覆不存,其时才29岁的张炎也瞬间变得贫困潦倒,生计无着,不得不常年浪迹江湖,待到他晚年归隐杭州时,只剩下了一项谋生本事—— 占卜,并靠在街头卖卜维持生计。不难想见,元蒙朝廷对其家族的残酷迫害在他内心留下了如何抹不去的阴影,直到他带着这一它落拓而终。

 

 

张俊是谁?想必知晓他的人并不多,但要想认识他也很简单,只要去趟岳王庙,找到跪在岳墓前的四个铁铸像,面对他们,在坦露上身的妇人左边的那位就是。如果不预先说明,这一问当下大多数杭州人怕是回答不上来,但扯起清河坊,一时半刻恐怕停不下来。

 “绍兴二十一年冬十月甲戌,幸张俊第。”《宋史·高宗纪》如此记载。那么,970年前的张氏府邸又在哪里?要回答这个问题又是说来话长,先得从如今杭州名闻远近的历史名街清河坊说起。

宋室南渡后,其地丰厚”的留下镇一不留神被南下逃避金人的宋高宗一眼看中并准备在这里建都,但赵构是个见异思迁的人,见到比它更“丰厚”的杭城凤凰山立马变卦,撂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西溪且留下”再也没了声息。之后,南宋王朝便急不可耐地在凤凰山一带大兴土木,筑九里皇城,开十里天街,与此同时,那些皇亲国戚、权贵内侍们也纷纷在宫城外围、天街两侧快速地修建他们自己的宫室私邸——在中河以东建德寿宫、在上华光建开元宫、在后市街建惠王府第、在惠民街建龙翔宫,如此这般不一而足。而当时已拥有巨大财富和权势的张俊自然不甘落后,并占据了一处难得的风水宝地——吴山北麓的太平巷,因为当时有前朝后市之说,“前朝”指的是前有朝庭,即凤凰山南宋皇城,“后市”指的便是北面的市肆,即河坊街一带,由此可见张俊府邸占尽了天时地利的绝对优势。

建造清河郡王府的工程十分浩大,张俊除雇佣民工外还动用军队兵士,土石从老远的南山运来,筑就的围墙高耸而又坚固。有人为此作诗道:“南渡功臣王第一,赐第钱塘贮歌舞。筑墙远取南山土,军士肩赪汗流股。”清河郡王府第竣工后,由于“王第一”的豪门大宅超过了一般权贵的私邸,即被民间誉称为“南宋京城第一宅”。

 据《成化杭州府志》载:“清河坊,宋张俊第宅在内,故名。”意思是说,由于清河郡王第宅的存在,那一带的商街也就被称作清河坊。在历朝历代延续的行程中,以一家私邸作为街名的,在杭州真当极其罕见。

商贾们对这一直面皇城的商街哪有不挤破头想方设法去设店的?于是,这里一下子变得人头济济,人流如织,御街繁华不已,连史书也争相记载当时商街的情状。

宋人耐得翁在《都城纪胜》里将朝天门、清河坊、中瓦前、官巷口、众安桥等坊巷市井并称,并描述这一带商铺昼夜不息、小贩的歌唱声整夜不绝、关扑也无论昼夜等诸多商事:“自大内和宁门外,新路南北,早间珠玉珍异及花果时新海鲜野味奇器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以至朝天门、清河坊、中瓦前、灞头、官巷口、棚心、众安桥,食物店铺,人烟浩穰(众多)。其夜市除大内前外,诸处亦然,惟中瓦前最胜,扑卖奇巧器皿百色物件,与日间无异。其余坊巷市井,买卖关扑,酒楼歌馆,直至四鼓后方静;而五鼓朝马(大臣入朝时在紫禁城所乘之马)将动,其有趁卖早市者,复起开张。无论四时皆然。如遇元霄犹盛,排门和买,民居作观玩,幕次(临时搭起的帐篷)不可胜纪。”不难想见这些坊巷市井有多发达繁荣,令人咋舌。

时至元代,诗人萨都剌也作诗抒写当时的清河坊周围的的市井情状:“市声到海迷红雾,花气涨天成彩云。一代繁华如昨日,御街灯火月纷纷。”在改朝换代之后,江南一带虽受元蒙政权统治的影响,百姓有苦难言,但清河坊依然“一代繁华如昨日”。

现代著名文学家俞平伯在清河坊荡了一圈之后,也为如此的“热闹市街”所感慨,后作散文《清河坊》,其中写道:“……杭州的热闹市街不止一条,何以独取清河坊呢?我因它逼窄得好,竟铺石板不修马路亦好;认它为typical杭州街。我们雅步街头,则矻磴矻磴地石板怪响,而大嚷‘欠来!欠来!’的洋车,或前或后冲过来了。若不躲闪,竟许老实不客气被车夫推搡一下,而你自然不得不肃然退避了……”将当时清河坊“矻磴矻磴”发响的石板路和“大嚷‘欠来!欠来”的洋车夫写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至于建国后的清河坊更是商铺林立、人声喧沸,在黛瓦白墙之间,百年老店琳琅满目,尤以红顶商人胡雪岩创办的胡庆余堂万众瞩目,已成为清河坊历史文化场景的一个范例。由于自南宋以来积聚了近900年的历史人文遗产和文化底蕴,清河坊的特色更加鲜明,不仅具有以胡庆余堂、方回春堂、种德堂、保和堂等为代表的药文化,还有以翁隆盛茶庄、太极茶道、古青茶楼等为代表的茶文化;以状元馆、王润兴、药膳坊、景阳观等为代表的饮食文化;以荣宝斋、宝贤堂、麒麟阁、雅风堂等为代表的古玩艺术特色;以老作坊、手工艺、评弹、说唱、杂耍等为代表的市井民俗特色;以鼓楼、胡雪岩故居、古井、老墙门等为代表的文化古迹特色,成为国内首个被评为4A景区的商业特色街区也不难理解,被杭人和游客所首肯也在情理之中。

 

 

张俊由于得到高宗的恩宠而不可一世,大半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时间终归是要往前流逝的,经过数十年之后,即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宋高宗让位于赵昚,即宋孝宗,自己做起了太上皇,而宋孝宗自有他的执政方略,登基没过多久就替蒙冤良久的岳飞平了反,不仅恢复了他的名誉和官爵,而且还设悬赏寻求他被害后的遗骸,经过漫长的21年时间才被人找到,并将其迁葬于栖霞岭。时间又流逝了60年,时至嘉定十四年(1221),宋宁宗下诏在栖霞岭南麓替岳飞建庙宇,此庙就是现下面朝西湖的岳王庙。栖霞岭上多红枫,每年入秋之后,岭上“红枫似火,望之如霞”,岳庙前有绿水后有红霞,风景十分靓丽

明正德八年(1513 ),杭州岳王庙建庙已有近三百年的历史,此时的浙江都指挥师李隆到岳庙巡视,似乎觉得那里不对劲,哦,这些设置还不够解恨,一怒之下命人将秦桧、王氏、万俟卨铸了——铸像双手反剪、光着上身、袒胸露乳,低头面墓而跪,跪像背后的墓门上设对联一幅:“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那是杭州岳王庙建造史上最早出现秦桧夫妇等奸佞被铸而面墓而跪的情状。

时间又过去了逾八十年,即万历二十二年(1594),张俊也被浙江按察副师范涞一怒之下铸了,放入了秦桧夫妇和万俟卨的行列,跪像也由铜质改成铁质,显得更加丑陋。要不是晚明浙江公检法的二把手范涞的指示,这张俊差点成了漏网之鱼。

如此算来。秦桧、张俊等人在杭州岳王庙的这一跪,至今也有四百多年的历史,无论酷夏寒冬还是风吹雨打抑或雷鸣电闪,他们都必须得跪着,遭受游人的唾骂,而且只要岳王庙一日不倒,秦桧、张俊与他的同伙们依然还得跪着,跪上成百上千年也难说,这一情状成了“载之史笔,遗臭万年”最好的注释。

据说在历史上,天下供奉岳飞的庙宇大多有谋害他的秦桧夫妇和万俟卨在他墓前下跪的情状,至今岳庙仍留有七处,杭州岳王庙是全国四大岳庙中规模最大、最有名的一处,由于张俊是被晚明范涞所铸,铸像由最先的三人增至四人,也是始于杭州岳王庙。

下跪在岳庙里的张俊,原先是陕西凤翔人,从小家境贫寒,靠一把弓剪起家,十六岁时以三阳弓箭手投身行伍,之后开始了他的军营生涯,跟着将帅们征南蛮,攻西夏,御金兵,也立过一些战功,比他小17岁的岳飞曾是他的属下。但随着岳飞在各种战役中不断地立功升迁,逐渐成为在军中可以与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并称的“中兴四将”,并成为主战派的代表,而张俊则依附于秦桧,迎合圣意,竭力主和,并参与对岳飞的构陷,成为秦桧的得力帮手

张俊还敛财成性,一头扎进了钱眼里。有一个传说故事说得栩栩如生:在一次宫廷内宴上,有伶人插科打诨逗乐,拿出一枚铜钱,说自己可以从铜钱里看出人是什么星转世的。他一会从铜钱眼里看看皇上,说皇上是帝星转世的,一会看看秦桧,说秦桧是相星转世的,一会又看看韩世忠,说韩世忠是将星转世的,一会又将铜钱眼转到张俊方向,装模作样地左看右看,看了好长时间,最后很是无奈地说,“不见星,只有张郡王在钱眼里坐”。被伶人嘲弄的张俊憋了一肚子的火,但见皇上也忍俊不禁,他只感到茫然无措,哪敢发作?

张俊“在钱眼里坐”到什么程度?据说他家的田产除了杭州,还有湖州、苏州、常州等多处,史书有记录的田庄就有十五座之多,每年收租得来的大米就有一百来万石。如果以南宋朝廷一年的财政收入五百来万石大米计算,张俊一家收取的大米快赶上南宋朝廷财政收入的五分之一,几乎可以扼住宋朝的经济命脉,这确实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还有一个数据,据说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宋金边境发生战事,张俊几个儿子一下就给朝廷捐了二三万亩田地,捐出的大米高达十万石,折合南宋朝廷一年财政收入的五十分之一,也同样令人惊诧不已。

有人作诗道:“缓步栖霞见赐茔,前朝旧事不胜情。戈回白日八千里,剑指黄龙十万兵。直愿尽忠扶大厦,可怜三字毁长城。砖扔跪铁终无补,还我河山匾有声。”对于似张俊一般的巨贪奸佞,虽然“砖扔跪铁终无补”,但“种其因者,须食其果”,历史终究不会让他们逃脱严厉而长久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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