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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问归期

作者:周鹏程 阅读:139 次更新:2024-05-13 举报

君问归期(短篇小说)

                           周鹏程

 

  奶奶被接到镇上大姑家住了。

奶奶极不情愿去那个山包包上透风的红砖房子里住,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奶奶上车时紧握我的手说:房子,房子。我转过身含着泪花安慰她说:要修,要修。黑二娃的小汽车在我的谎言里箭一般驰向山梁上的小镇。                    

  黑二娃是我的叔叔。这一次,他专程从省城赶回来就是想培老院子,培补是老家土话,意思是翻新。我爷爷以前讲过,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从湖北孝感过来的,他说不来湖广填四川这样具有总结性的话,就说是一个姓张名什么忠的人逼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拖儿带母一路讨口来到大巴山长林沟开荒种地。爷爷的话是真的,我认识字后悄悄去查看过老祖宗的墓碑。碑文有记载,四川人被杀得差不多时,我们祖先来填空缺。在荒凉的丛林里,我仿佛看到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以干柴的身躯牵引我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爬山涉水,饥寒交迫照亮他们一路前行... ... 黑二娃叔叔把奶奶送走后又箭一般回到老院子准备召集大家开会。在家的人不多,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忙碌。黑二娃叔叔是通情达理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遗憾人太少,怕驾不起事。事实也是这样,第一次开会只来了三个人,堂嫂,我和黑二娃叔叔。幺房出长辈。比我年轻的黑二娃叔叔,办事四平八稳,多年在外混迹江湖,人源也好,在核桃树院子具有极高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尽管会议只有三人参加,黑二娃叔叔还是像开万人大会一样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对核桃树院子进行拆旧建新,风貌改造。   

  核桃树院子是奶奶的祖屋。三百多年来,它静卧于瓦尖山下,听晨钟暮鼓,观日月起落。时光冲洗,树大分枝,业大分家,子子孙孙越来越多,一些人逐渐从老院子里搬走,另盖新房,独立门户。时间一久,拆的拆,跨的跨,四合院变成三合院,三合院缺胳膊少腿杆。

几年前,奶奶居住的祖屋被镇上的干部挂上“危旧闲置房”的牌子。奶奶镇守老院子,还有几户人家,虽然大多数已经不住这里,但他们自己总觉得根在这里,从心里面并不想完全放弃祖宅。久而久之,核桃树老院子成了村干部的一块心病,成了县上脱贫攻坚成绩单里隐藏的一个巨大肿瘤。

六月的野草淹没了光滑石板铺就的院坝,宽大的院坝不知承受过多少磙子的碾压,多少金黄的稻子从这里进入粮仓,喂养一代一代核桃树人,祖先和亲人的笑声一去不复返。社长平娃子站在野草中间一边数数,一边叽里咕噜。他在数石板,沿堂屋中间而下街檐到院坝里的那一排有特定意义的宽大青石板,据说是我爷爷那一辈从山上采集的石头开打成板材铺就的蕴含生老病死苦生这几个字组成的生命自然法则之意义。我们老家称为甬道石,这些石头的排列是很讲究的,还要请先生来作法事。这个院坝里,我见惯了生死,送走了爷爷送走了父亲送走了母亲送走了兄长......社长平娃子是来做拆迁动员工作的,数石板只是一个前奏。我年迈的奶奶急忙从屋里拿来香烟散给在场的人,苍老的脸上陪着笑容。她所谓的屋,已经破烂不堪,泥巴稻草墙多处倒塌,千窗百孔,具有大巴山特色的穿斗房木架子明显倾斜,屋顶上瓦片摆着随时飞跃的姿势,潇洒却危险,艺术却心酸。社长平娃子是作基层工作的老手,他并没有猴急猴急直接涉入主题,大概是想先摸摸底,听听群众意见。稳得住!他继续在反复地数数,像个小孩子,周围来了不少人,他若无其事。这段时间是土地增减挂钩,危房改造的高潮期,镇上其它村搞得轰轰烈烈,拆的拆,建的建,农村面貌日新月异。大约是这股潮流把核桃树在家的和没有在家的人都吸引回来了。

堂叔闻到味道后立即停止了田里的农活,像一股风赶到现场。“平娃子,你狗日的当好人可以,但是要一碗水端平!”堂叔还是年轻时那么气盛,肝劲火旺,给社长当头一棒。

“啥子叫一碗水端平?”社长平娃子窝在心中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你看看,这房子还能住吗?一下雨,我们就担心房子会塌,人命关天啊,陈大婆都八十几岁了,一个人住危房,凭什么?!脱贫攻坚、危房改造是政府工程,你不可以阻拦!”

“不要拿政府来压我,我不是吓大的。”堂叔感觉自己很在理,底气十足。“我说不准拆,就不准拆!”他吼叫道。

“对!他说得对。想拆就拆啊,这是老堂屋,几百年了,老祖宗留下来的财产,我们要守住。”堂嫂也站出来给堂叔撑腰。

一看有了同路人,堂叔更是春风得意,马上直奔主题。

“要拆,赔多少钱?”

“赔什么钱?你的宅基地在哪里?你早搬走了,我们查了房屋产权,这个院子里没你的名字!你们的宅基地和房子早就转让了。”社长平娃子提前做了案头工作,他这样一回击,气得堂叔吹胡子登眼睛。

“我是不在这里住了,但是堂屋是公家的,院坝是公家的,既然是公家的,我就有份,我有份,我就不准拆!要拆,就拆他们的那份,我那份不准拆,一片瓦都不准不动!”

堂叔的前半句话没错。因为我们老家的院子是祖上留下来的,好比一块一块的豆腐干分给子子孙孙,堂屋是放棺材和逝者临土葬时的停放场所,自然是公用的,公家的。院坝是前辈人修的,不,叫晒坝,打谷晒粮的坝子。这自然堂叔有份,毕竟他也是我们祖先造出来。他的后半句话自然是耍横。

堂嫂支持堂叔的一个重要理由是,最近几年她修了她心目中认为最好的混泥土砖瓦房,在老院子的尾巴上,和老院子几乎没什么关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堂屋左右两边,住着两户老实巴交可爱的远房堂哥,说是两户,其实不止,其中一户是三兄弟,长期在广州、大连、重庆等地谋生,境况无从知晓。但是他们有一种精神就是手足之情几十年不变,团结互助,不离不弃。另一户是三兄弟的亲堂弟,在镇上买了房子,早已不回乡下。这几年在家坚持务农的就是堂叔和堂嫂。堂叔和堂嫂的老公并不是亲的叔侄关系,是两支血脉分流下来的,一个姓。世间总是这样,从一个“老疙瘩”分支下来,越走越远。

  晚上,我接到临近院子一个长辈发来的短信:你堂叔是个烂心肺,不想你们住新房子。我一惊诧,啊,不会吧!忙发了一个拱手的表情。长辈接着来了一连串:他自己有房子住,就眼红别人拆旧建新,莫球管他,拆了堂屋给他一根木头就是。院坝里的石板给他抬几块去,作死人子板板用。

我倒是想把堂屋脊梁那根雕花的木头分给堂叔,如果允许拆的话;我倒是想把院坝最大的那块永挡石分给堂叔,如果允许拆的话。这是他应得的财产。

最终,那一年,我们还是没能犟赢堂叔和堂嫂。

他们赢了。之后,堂叔去了大城市,给他儿子带儿子。堂嫂还是在家务农,几年后她的老公也就是我堂哥因病去世。

老院子继续在那里接受煎熬,风吹雨打,我们每年春节都不能回家,没有落脚点。“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我常常在李商隐这首凄美的诗里回望童年,思念故乡。

黑二娃叔叔这次是下了决心花了血本回来修房子,他再也不能忍受奶奶晚年受苦受难,再也不能忍受别人在他老母亲背后说三道四。高龄的奶奶毕竟来日不多。如果奶奶不能叶落归根,传出去,他也没面子。开豪车,住洋房,大城市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回来却灰溜溜的无脸见江东父老。这是我对黑二娃叔叔的直觉推想。

黑二娃叔叔开完三人会议后,就准备联系挖土机和建筑承包方。

突然,他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一条微信消息:截屏。内容是:要不要他们修是我们说了算。你去量一下堂屋和院坝的面积,这是证据!

截屏是谁发的并不重要,内容是我堂叔从大城市里发给他的。堂叔已经给院子里所有人联络了,准备对黑二娃叔叔进行大反攻大阻拦

证据?什么证据?老子杀人放火了迈?真是笑死个仙人板板。黑二娃叔叔用杯子盖盖不停地在杯子上滤水,以此掩盖心火。

黑二娃叔叔摸出电话给重庆的远房堂哥元娃子打电话:你到哪里了?好久到家?元娃子三兄弟正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回来准备修房子的。“导航显示还有半个小时。”听说,元娃子在外面还小有名气,混了个什么作家身份。其实我并不关心这些,如果不是我奶奶还活着,我根本不可能再回这里了,我的户籍和工作以及生活、家庭等都生根在南方的一个城市里了。我对故乡已经没什么眷念,更不要说文化之类,文化对这块贫瘠的土地有用吗?所以作家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恍若存在的词汇而已。唯一可以留恋的是小时候无知的时光。太阳跟着光屁股孩子学坏,总是迟迟照耀在瓦尖山上,大人们下地干了半天农活,我们才从木架子床上提起巴掌大补巴裤子往泥腿子里穿。屋外在喊:放牛啦放牛啦!于是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奔向各家牛圈,赶牛上山。傍晚,也有哭哭啼啼回来的,一定是贪玩,牛吃了人家的庄稼,被牵走了。免不了大人前去说情,赔笑,赔几袋干粮。

黑二娃叔叔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短信搅乱方寸,他对我说,侄儿啊,有的人老毛病又犯发了,怎么办呢?“医啊!”我一边给奶奶整理衣物一边回答。奶奶有几大衣柜的新衣服,她却不穿,省吃俭用,她的一大堆子女每年给她买这买那,吃的穿的样样不缺,钱也是几千几千地给,奶奶还是不高兴。奶奶给我打电话,说:房子,房子,我想住新房子。奶奶的终极理想是房子,但她的终极理想一直没有实现,我们也一年复一年地说:要修,要修。我们的谎言早已盖过爷爷父亲母亲长兄坟上的野草。

元娃子三兄弟回到长林沟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他接到黑二娃叔叔电话后,专门绕道进了县城,找了县里主要领导,报告了老家老房子的实际情况。书记和县长都一个态度:拆、修!书记说,核桃树院子是脱贫攻坚的死角,再不能让它成为乡村振兴的顽疾!拜别县里领导,元娃子三兄弟又到镇上找了国土部门,咨询了修房子的相关手续。

这里的冬天极其寒冷。

处在大巴山的深处,一片红色的土地,全国第二大苏区,全国最大的红军烈士陵园就在我们县里。我的一些前辈亲人都牺牲在革命的道路上,我们是红军后代。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有火塘,冬天要烤火。黑二娃叔叔和元娃子三兄弟坐在火塘边,几年不见面,虽是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但仍然少不了寒暄几句,问长问短。火塘不是我们家的,我们家已经无法生火,也不是元娃子三兄弟家的,他们的家境更惨,门都掉了,几扇墙壁倒塌,房上漏洞百出,室内杂草丛生。火塘是他们姐夫哥家的,也在本村内,相距不远。姐夫家也是他们偶尔回长林沟的落脚处。元娃子三兄弟的姐姐在火塘边一边加柴一边不停唠叨,是该修了,是该修了,老家没个窝,像什么话嘛!

   黑二娃叔叔是长辈,元娃子三兄弟自然对他毕恭毕敬。因为共同的梦想,这次才回来聚首。

   现在有人反对我们拆旧建新,黑二娃叔叔低声咳嗽低声说话。

   他反对什么?我认为反对无效。元娃子的二哥祥娃子按耐不住说:我也是在外打拼几十年,没吃过黄鳝也听过水响,于理于法他阻止不了我们。

   就是一个心态问题,说穿了就是嫉妒就是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过好日子。元娃子的三哥太娃子把桌子一拍,气愤地说: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是勤劳朴实没错,但是因为条件太差,自然资源匮乏,大家长期贫穷落后,一些人思想保守,不求进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们反对的理由是什么呢?不外乎是拿堂屋和院坝说事。很简单,我们拆了,恢复堂屋和院坝就是了嘛!不仅恢复,我们还要把堂屋扩大一点,装修一下,院坝还要绿化,比以前好得多。如果这个条件他们都不答应,说明他们就是傻瓜或者无理取闹!元娃子的话一出,大家的思路豁然开朗。

  其实,他们讨论的话题我早已心知肚明,不过就看他们如何去说服我那个冥顽不灵的堂叔了。今年春节,堂叔没有回来,他那几间刮了白灰的“洋房”大门紧锁,明晃晃的不锈钢栏杆偶尔被麻雀碰触,响起咚的一声,划破天际。一束枯萎的墙头草没有任何选择倒在泥泞中。他在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那里安享晚年,他儿子应该是个明事理的人吧,也许,他对堂叔的遥控指挥全然不知。

  堂嫂家出事了。

在她请来一大帮亲戚给她参谋拆与不拆、建与不建的第二天,她的身怀六甲的媳妇连夜离家出走。

  天刚蒙蒙亮,堂嫂就找我诉苦。说是昨天晚上,家里发生了一场激烈战争。一个权威亲戚走的时候特别叮嘱:如果核桃树老院子整体风貌改造,仅仅是元娃子垫资给你修房子这个条件还不够,他们要拆堂屋,院坝,这是公家的,你要求他必须免费给你修新房子,免费,明白吗?垫资是要还的。堂嫂家内部意见出现严重分歧。堂嫂和她的儿子想来想去,觉得如果元娃子垫资出一切费用,可以趁这次机会把几间半新不旧的清水房拆了重修新房,风格与新院子整体保持一致,好看。而且,元娃子几次在村干部和众人面前明确表态,他的垫资款无论什么时候归还,都不是问题,他绝不主动讨要。堂嫂的媳妇却不这样认为,她反对拆旧建新,这样会增加债务,家庭经济压力加大,自己现在的房子还可以勉强住。再说,核桃树院子风貌改造好不好看,大局是个什么样子,搞不搞文化建设,关我屁事。人家元娃子说话作不作数,有没有那个实力,鬼才晓得,万一他是冒皮皮,信口雌黄呢。从激烈的嘴战,互不相让,到下半夜,最后发展成为武打动作片。堂嫂说,是身怀六甲的媳妇先伸手去卡她姐姐的脖子,边卡边说,弄死你,弄死你。这个姐姐是堂嫂儿子的姐姐,是身怀六甲媳妇的老公的姐姐。我听着听着,云里雾里,眼睛也像堂嫂的眼睛一样红肿。我伤感的不是打打闹闹的她们,是那个可怜的莫名堂的元娃子。你元娃子凭啥子要去给别人垫资?你元娃子又有多大本事要改造核桃树老院子?你元娃子有啥吃不完要不完的,别人稀罕你?我突然十分同情我的堂嫂,反感黑二娃叔叔和元娃子三兄弟回家修房。我在心里说,不修了,不修了,干脆直接把奶奶接到南方住一辈子算了,死了进“高烟囱”。

  黑二娃叔叔和元娃子并没有泄气。他们给镇上的鼠娃子打了个电话,鼠娃子是元娃子三兄弟的亲堂弟。当天下午,鼠娃子就回来了。提到拆旧建新,鼠娃子显得很高兴,说是坚决支持,修房建屋是好事。但是自己目前手头紧,资金没渠道。元娃子又当场答应给他垫资,只要他同意拆,同意修新房。这样的好事,只有脑壳被门夹了的才不同意呢。说服了鼠娃子,反对派就越来越少。我隐隐约约感知到,其实这次鼠娃子也不想修房子,堂叔想指使他从中作梗,他也是举棋不定。如果他不拆,元娃子三兄弟的房子就不好拆,因为一些墙是公用的,木房子襟牵襟,绊连绊。老祖宗是友善的,他们从来没考虑过后人会有这样的小心思。鼠娃子又碍于亲堂兄的脸面,只有倒戈。或许,这就是血浓于水的哲理。堂叔低估了鼠娃子的智商和情商。

没过两天,连夜离家出走的身怀六甲的媳妇挺着大肚子板着脸孔又回来了。堂嫂听到消息后,赶忙出门迎接。像是迎接一箱礼品。摩托车不认人,嘎吱一声,差点把肥矮的堂嫂挤到鱼塘里。“这该死的鱼塘,多么碍事。”不知谁说了一句。我就跟着话题问了一句:这鱼塘里有鱼没有?身怀六甲的媳妇一只脚踮地,一只脚从摩托车上缓缓下移,嘴里回答:有没有鱼都不填它。

  骑摩托车的不是别人,正是鼠娃子。长期在工地上穿梭,摩托车是必备交通工具。大肚皮媳妇回来不是回心转意,而是想把刚满三岁的大儿子带走。带到哪里去?自然是带到她娘家去。过了正月十五,年味渐渐淡下来,堂嫂的儿子决定收拾行囊出去打工。打工是借口也是正事,家里到处需要钱用。既可以避免天天看到内战,又可以不被大肚皮婆娘哭着闹着拉去离婚。堂嫂的儿子是个性格内向的磨心,他的母亲和他的老婆是两道尖厉的石磨,磨得他精疲力尽。男人出去打工的第一天,婆媳俩又走到了一起。鼠娃子专门骑车到大肚皮媳妇娘家去好说歹说,才把她哄回来。

堂嫂不是好欺负的人,不是省油的灯,只是看在媳妇肚子里那个孙子的份上,不与她一般计较。堂嫂突然不与媳妇一般见识,显得宽宏大量,难道是她醍醐灌顶,对人情世故大彻大悟?非也,她明早要忙一件天大的事。明早黑二娃叔叔施工的挖土机要来正式施工了。堂嫂的骨干亲戚安排堂嫂一早到挖土机前闹事阻工。她一夜没睡,准备天亮就到挖土机的兜兜里睡起,装死。真如堂嫂料到的,天还没有亮,呜呜呜呜,一辆大型载重汽车从镇上盘旋而下,两束太阳一样炽烈的光射得老远,差点把森林里的野猪眼睛射瞎。炽烈的两束光来到长林沟,来到核桃树老院子,车上果然躺着一辆红色挖土机。车到门口,停了下来,挖土机也从大型载重汽车上老老实实爬下来。开挖土机的师傅,是个年轻的机灵鬼,他不想在寒冷里站等到开工时间,就敲开堂嫂家的门,寻火烤要开水喝。堂嫂今天要干天大的事,自然起来得特早。时到如今,这个院子也没有别人住了,连我念故的奶奶也被强迫接到镇上去住了,院子里剩下孤独的守望者堂嫂。但是,堂嫂并不明白她肩负的重任和坚守的荣光。堂嫂开了门,放挖土机师傅进来,烧火、递烟、泡茶,山里人基本礼节一样不少。嘴里还吐出一些客气话。小师傅以为这家也是拆旧建新的业主之一,就一点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来,搓手烤火,他全然不知道,危险正在悄悄向他靠近,好比窗外的黎明即将到来。

  堂嫂的大肚皮媳妇,拎着大儿子摸着肚子里的小儿子也是一夜没有睡着。她没有堂嫂的雄才伟略,不想去挖土机兜兜里装死。她辗转反侧,在思考一个哲学命题,凭啥子,你们以为我睡了?我在厕所里动静那么大,难道你们没察觉到吗?凭啥子要在背后说老子的坏话?你两娘母是亲生的,我是外来的,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整我,败我的名声,是可忍熟不不可忍!我没功劳也有苦劳,我给你们邹家生两坨儿子,我容易吗?说我没有结婚之前就生娃儿又怎么啦,现在世界上多的是,你去管啊,真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你们说我偷男人,证据呢?谁见到的?偷的哪个男人?什么时间在哪里偷的?你们在火塘边吹空龙门阵就吹吧,为什么越吹越离谱,竟然编起我的闲话来。你们说的话如果传出去,外面的人肯定骂我贱女人。我不弄死你,我弄死哪个?你们不全力去对付黑二娃元娃子他们拆老院子,不去阻止他们扯旧建新却在家里搞内耗,值吗?大肚皮媳妇一夜没想通,也许她一年也想不通,一辈也想不通。堂嫂说大肚皮媳妇连夜离家出走是因为修房子的事情争吵,显然是个谎言。嘴巴有两个功能,吃饭和惹祸。堂嫂和她的女儿这次还真是嘴巴讨嫌,造成家庭武装暴动。我说堂嫂你活了几十岁难道不知道隔墙有耳?我说堂嫂的女儿你没几十岁也有几十斤,不知道祸起萧墙?!

  元娃子三兄弟这次回来还是只有落脚他们姐夫哥家。老实巴交的三兄弟,回来见人就热情散烟打招呼,又是送礼又是装红包,深怕得罪了父老乡亲,左邻右舍,他们努力把自己低调到尘埃里。结果呢?恰恰相反,我堂叔就是例子。堂叔最近两天没有什么动静,说不定他在暗暗策划一场更大的闹剧。从大肚皮媳妇离家出走后,堂叔再没有与任何人联系过。也许,他收到了院子已经闹成一锅粥的消息,放心了,他又赢了,估计正在逗孙子乐呢。或者正在摇头晃脑教孙子: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元娃子三兄弟一夜半睡半醒。他们早早起来,开着手机电筒,跨过一条昔日流水潺潺而今早已干涸的小溪,穿过一片小树林就到了核桃树老院子。

  “那我不得干,车子要从我门前过,损坏了东西咋说?堂屋是公家的,晒坝是公家的,说拆就拆啊?”堂嫂在火塘边与开挖土机的年轻师傅说话,“我不是横蛮不讲理的人,说好了,母鸡也可以敬神,说不好,我今天就不准他们动工!”堂嫂的嗓门压过了火塘里哔哔啪啪的干柴燃烧而炸裂的响声,带烟的火星四溅。年轻人不时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这时,门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是元娃子三兄。三人早早地来赶吉时开工,准备在8点18分开始拆除老院子。为什么是8点18分?是远近闻名的地仙说的。地仙和阴阳先生都来过,英雄所见略同,在赞扬核桃树是风水宝地的同时,也摇了摇头,可惜啊可惜,被破坏了。他们手托罗盘,一会儿指点这里一会儿指点那里,看上去很内行,特别是他们仙风道骨的样子,更让人信奉。灵,灵啊,远近的人都说。可是我就不明白“被破坏了”是什么意思。核桃树院子远远看去,是一把被苍柏翠竹环绕的椅子形状,远处也有一座官帽山,据此推断,这里是出文官武将之地。在清朝时期,这里出过一个大官邹焕,大清皇上御封她老婆为诰命夫人。邹焕的大墓至今还坐落在院子后面,高高的桅杆直耸云端,雄壮的石狮左顾右盼。墓碑上的雕栏玉砌可以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仙是一个堂兄的亲戚,他把每一个人单独拉到一边神神秘秘窃窃私语:左青龙,右白虎。院子右前方挖那么大的一个鱼塘,要填。我恍然大悟,老虎跳到水里,不被淹死吗?左边挖个鱼塘还可以,龙遇水,如鱼得水。这样一来,堂嫂家的鱼塘要填的消息就传开了。“填鱼塘是不可能的”,堂嫂态度坚决。那就拿钱摆平!黑二娃叔叔财大气粗,在元娃子姐姐家的火塘边拍桌子打巴掌。所以,天未亮,元娃子三兄就去堂嫂家谈判。刚到门口,就听见堂嫂在说话。

  “核桃树的福祉是所有核桃树人共同享受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是这样。堂嫂修鱼塘破坏了风水,挖断了龙脉,报应会迟早来的。”我在微信里给元娃子这样说。“报应的话就不要说了,鱼塘填与不填下一步再议,当务之急是顺利开工。”元娃子回答说。

怎么顺利嘛,堂嫂要阻工,准备爬到挖土机兜兜里殉死,不处理好这些,怎么准时动工,双方吵吵闹闹的对修房造屋不吉利。元娃子三兄弟在门外简单商量了一下,就快步踏进堂嫂的火塘屋里。堂嫂做出一副大受委屈的样子,开始像倒豆子一样诉自己的苦,说自己男人死了,自己没能力挣钱,儿子也不争气,天天煎熬,度日如年。元娃子说:“大嫂,你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吧,都是一个院子里的,堂兄堂弟的,我们一定帮助。院子旧貌改造,损坏你的东西,我们照价赔偿,路压坏了,到时我们恢复好就是。”堂嫂知道要谈的主题来了,就停止诉苦。

  其实,就在昨天傍晚,太阳下山的时候,黑二娃叔叔和元娃子托人再次去说服堂嫂把那几间旧瓦房拆了,大家一起规划一起修,所有费用由元娃子先垫支,猴年马月还,不重要。堂嫂看到他们又来求自己,就加大砝码,大声说:拆也可以,但怎么修我们自己说了算,要保证一是面积一点不要少,二是同意坐北向南,与堂屋的朝向一样,三是不填鱼塘,四是把村社干部叫来当面签合同,黑纸白字,他元娃子今后无法耍赖向我要账。最终,说客以失败告终,摇摇头,一句话没说。

  薄雾蒙蒙,长林沟冬日清晨霜枝上的乌鸦早就失去了踪迹,只有一些冰点,偶尔滴答滴答往下掉,像是女人的眼泪,晶莹剔透。堂嫂盼望中的主题来了,就是如何赔偿,是堂嫂以及堂嫂一家,乃至堂叔等人最关心的话题。元娃子二哥祥娃子说:“大嫂,这不是国家工程,不是修高速路,不是开发商修商品房,不是占用你的地盘,没依据赔偿啊,赔什么呢?你说,你说嘛,你有什么想法就说,月亮坝里耍弯刀,明砍。”堂嫂收起悲伤的容颜,笑着说:“我是女人,啥子都不懂,我亲戚说的,找你们要钱,你们在外面混了十几年,肯定不差几个碎银子。”“堂屋我们要重修,院坝以后还在。我们不仅要修堂屋、院坝、还要修公共议事厅,以后哪家有红白喜事都可以在里面办。我们还要修文学展览馆,乡村书屋,免费对外开放。我们还要搞绿化,建文化墙、立文化石、修院子大门......”元娃子的三哥太娃子正说得起劲,堂嫂的手机响了,彩铃是一首歌《幸福有多远》:生命存在了几亿年,我们只占了一点点的一点点,不管赚到多少钱,也不能让时间往回转,快,幸福还有多远,要不要找个人算算......堂嫂抓起手机看了一看屏幕,就向门外走去,她不愿意让在场的人听到她接电话的内容。这么早,电话是谁打来到的?堂嫂出去接电话,火塘边鸦雀无声,大家低下头,无话可说。几分钟过后,堂嫂进来了,大声嚷道:我儿子说,挖土机兜兜里太冷,叫我搬个小板凳泡一杯浓茶坐在挖土机前面不动,不哭不闹,哭费眼泪,闹伤嗓子。年轻的挖土机师傅似笑非笑地说,你儿子还聪明耶,知道想办法。堂嫂的“磨心”儿子虽然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但是脑壳没进水,还读过初中。在C市的一个机械厂当工人,靠苦力吃饭,还真是个机械的“磨心”,磨不坏。

  窗外渐渐亮起来,堂嫂屋檐下的探照灯自动熄了,远远近近的人们逐渐朝核桃树院子涌来。来看一项惊天动地的工程如何开工?核桃树风貌改造工程开工的消息几天前就传遍了整个长林沟甚至大半个瓦尖山村。瓦尖山村是个偏僻的地方,长在大巴山的腹中,没什么特色,地图上很难找到,但是瓦尖山村又是一个复杂的地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难免不保证有人是来看热闹的。年轻的挖土机师傅围绕挖土机转了几圈,检查这检查那,在做开工的准备工作。河对面来的狗娃子,结结巴巴说,开工,开工,挖土机最拉风。他看着挖土机,不停地问年轻的师傅,是什么型号,好多钱一小时,年轻师傅是哪里的人等等和他根本不搭杆的问题。河对面的“河”,就是核桃树院子前面的河,这条河是褶皱山体形成的巨大山沟,冬天枯竭夏天涨洪水,至于叫什么河,从我奶奶小的时候就不知道,大家都叫它“门前那条河”。

  门前那条河,是我们小时候游泳的地方,几个光屁股小孩从高高的石头上嗖的一声栽倒到潭里又啊的一声从水底钻出来,啪啪地双脚乱弹,水花溅得几丈高。可是,门前那条河经不起时间检验,从我们离开这里后,这条河就开始遍体鳞伤,孤苦无助,直至废止,有时也有一波污水穿肠而过。河对面来的狗娃子,是我的小学同学,是有名的憨包,老实得像个木桩。他一定不是来看笑话,但一定是来看热闹的。“幺儿乖,幺儿乖,爷爷带你逛街街。莫哭,莫哭,转给拐拐就到屋......”临近院子的开远大叔抱着哭哭啼啼的孙子,摇摇晃晃来了,沿一条雪白的水泥路而来。紧接着垭口上的王婆婆踏着一高一矮的步子,穿过竹林来了,像小时候放电影的场景,又像无数支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8点18分越来越近,各处的人马都来得差不多了,挖土机也跃跃欲试,手臂前面的钢爪不停地仰天祭拜。放礼炮的人早早待在远处,等一声令下,放!人们盼望着盼望着,盼望堂嫂左手端一个小板凳,右手握一个小巧玲珑的茶杯,身穿红袍,出来,出来,朝挖土机的钢爪走去......

    今天,挖土机进场,就是要拆老院子了。核桃树老院子是前辈人一手一脚修建起来,每一棵树都是生命,他们用无数棵树的倒下修建了核桃树四合院,四合院又在无数个生命诞生中慢慢衰竭。那时,一定没有机械,全凭人力,伐木,搬运,锯木,雕花......每一道工序都体现的是工匠精神。我仿佛看到了一场浩大的房屋修建场景,持久而艰辛,我不认识的祖先忙碌其中。我的思绪在晨雾中飘逸,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飘过长林沟的山峦,飘过瓦尖山的顶峰......突然,礼炮响了,先是爆炸一样的鞭炮声,响彻整个院子,然后是礼花,直冲云霄。坝子里站满了乡亲,个个喜笑颜开。

堂嫂并没有出来,也没有坐在挖土机前面喝茶,更没有坐在挖土机的兜兜里装死。堂嫂在忙着给工人们烧开水。在她的衣服口袋里,有一个厚厚的信封,是元娃子悄悄递给她的,“大嫂,有话好好说,你总得让我们叶落归根吧。这是我们的一点补偿金,你收下,心意心意。”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细节,是我从堂嫂的门口路过时遇巧看见的听见的。突然,我多么希望自己此时是一个作曲家,把“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张秋池”谱成一首优美的歌。

“君——问——归——期...... ”我不由自主哼起来了。

机器轰鸣,顷刻,摧枯拉朽。曾经珍藏我们美好记忆、度过我们青春年华的核桃树老院子瞬间化为乌有。尘土飞扬,在正月的寒风中,堂嫂那几间清水瓦房依然屹立不倒。  

(原载《巴中文学》2023年第2期,《草地》杂志2023年第4期转载)

 

作者简介:

周鹏程,四川巴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兼报告文学创委会副主任、重庆新诗学会副会长、重庆市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重庆市新闻媒体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民盟重庆市委文化委副主任。著有诗集《花开的声音》《迷雾城》《旧年的雪》《向东流》报告文学集《青春踏歌》长篇报告文学《藏地心迹》《大地回音》散文集《永远的影子》等个人专著。曾参加鲁迅文学院西南作家班学习以及第十九届全国散文诗笔会。在《诗刊》《诗选刊》《星星》《扬子江》《诗歌月刊》《延河》《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散文诗》岁月》《中国报告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重庆日报》《重庆晚报》《华西都市报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诗歌曾获中华文学年度诗人奖、全国鲁藜诗歌奖、第二届阿来诗歌节优秀奖、重庆银河之星诗歌奖、光明日报征文奖、连续三届获重庆晚报文学奖长篇报告文学《藏地心迹》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曾获重庆市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九届重庆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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