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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是海,向北是山

作者:古梦 阅读:25180 次更新:2024-05-10 举报

向南是海,向北是山(小说)

古梦

 

又东四百里,至于非山之首,其上多金玉,无水,其下多蝮虫。

            --摘自山海经南次三经

 

一片湛蓝的海水,蓝得让人无法睁开眼睛。我站在一艘无名的轮船船头,轮船如航空器般向前飞奔,突然向深水处插进。此时的我如泰塔尼克号上的杰克,但环视周遭却无露丝踪影。水越来越蓝,水压越来越大,我感觉就快死去了,恐惧虽一波又一波袭来而我依然伫立船头。
  孙仔,冇使惊,我来。情急之下,阿公从深海拨开一条水路向我奔来,操着一口纯正的广州话,尽管我的记忆里,阿公除了客家话不会讲第二种方言。阿公用腋窝挟着我向海面飞去,由于速度太快,我的头发着了火冒出一股浓烟,头发焦糊的味道在海水里弥漫。
  我大喊一声后醒了过来,发现这是一个梦。摸摸四周,我刚才还是躺在往日一直躺着的这张七十元买回的可折叠竹床上,阳光从没有窗帘的窗子里射进来,房间里热烘烘的,我全身已经湿透。突然记起,阿公已经去世十多年了。
  这是个诡异的梦。
  头撕裂般痛。摸摸额头,发烧了,且温度不低。
  或许我要死了。我想。这是我大学毕业从事第四个职业以来最消极的念头。尽管每次职业都不如意,收入都无法维持我的一日三餐和香烟的支出,但我从不消极,甚至有点阳光。虽然没有人称我为阳光男人。此时我应该是男人而不是男孩了,我有了性经历,成年了,开始了漫漫的谋生之路,所以我就是男人而非男孩了。
  我做梦也想不到,我的第四个职业居然如此的与众不同,且无法从任何教科书里找到。
  四年寒窗,三流的大学,准确地说应该是“三本”——录取的时候说我考上的是“三本”。 “三本”就是三流或更低,但是谁在意呢?但是说“寒窗”是过了。古人读书真的是“寒窗”,现在的小学、中学比寒窗还要寒,而到了大学,大多是混日子了。谈了场恋爱,失恋次,累计睡了两年的觉、打了一年半的游戏——这,就是我的大学生活。其实我的大学生活和我的同学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并无区别,区别就是恋爱与失恋的次数不同,睡觉与打游戏累计的时间不同而已,而用于学习的时间大家是多么惊人的一致。
  看看窗外,虽已是下半日,阳光并没有掩饰一下自己的意思,我的头痛也没缓解。我给虾哥拨了个电话,此时也是下午三点,早上七点收工就睡,到现在虾哥该是醒了。我让虾哥给我带一盒清开灵颗粒一盒抗病毒口服液一盒交沙霉素片。这些东西下肚,我的头痛和发烧也该消失了。不能误了今晚的工呀!
  虽然我从事的职业教科书和官方都没有记载,但萨特尔说过,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随着劳动者这一概念的不断外延,我想,我就是彻头彻尾的劳动者了。

三本现在已经不存在了。而当年我就是真实的读过,虽毕业于省城最高学府,但毕业证上的落款不同于别人,在最高学府名称后面加了个某某学院,亮出毕业证,我就读的大学就是三本。

大学毕业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就业。为了就业颇费周折,现在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西绛县地处南方一条著名山脉的南麓,向南是海,向北是山,是中国西南一个比较有特色的边境城市。西绛人口不多,但由于地处边境,两个国家在此以一浅河相隔,西绛人员与相邻国家人员来往密切,加上相邻国家以前曾为我国领土,两国边境地区人口相互混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构成较为复杂。有的人老婆就来自对面国家,有的人外婆或奶奶就是从对面国家嫁过来的,西绛人与对面国家相邻城市的人员联系相当密切。两国关系并不友好的时候,西绛群众有时偷偷摸摸在口袋里揣上几盒火柴,冒着冷枪冷炮到河上换取红薯和大米。两国关系缓和后,边境贸易更是如火如荼。与此同时,由贸易衍生了比面上的贸易交易额度还大的行业--走私。

我大学毕业后自知经公务员考试不可能进入体制内,家里人也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也无法通过关系进入体制内,其他工作又看不上,只能闲赋在家。用我母亲的话说,我是典型的眼高手低。

花头鸭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花头鸭的大名远近闻名,在我们当地如雷贯耳。连我这个玩伴也几乎记不起花头鸭的书名了,大家都叫他花头鸭,他不气不恼,爽快答应,脸上还挂着微笑。花头鸭有何含义,我曾就此事问过二叔公,二叔公说,一大群黑黝黝的鸭子里面发现一个头部毛色花杂的鸭子,你说什么含义?

花头鸭之所以远近闻名,甚至还饱受乡亲们的尊敬,主要原因是他发财了,并且是发大财了。

我心里一直奇怪,我和花头鸭同一年进入村小学读一年级,我镇上初中毕业了,他还在村小学读四年级。每次回村遇到花头鸭,他总是拖着长长的鼻涕,两条浓稠的鼻涕垂直到胸前,一见到我,他弓着背一使劲,两道鼻涕霎那间消失在鼻孔里--他把鼻涕吮吸回去了。要不是家里经济状况还好,花头鸭恐怕读完小学二年级就回家犁田耙地了吧。这么个智商,花头鸭怎么就发财了呢,还是发了大财!

出身贫农,生产队里唯一的党员,做了二十多年生产队长的二叔公,现在也投靠了花头鸭,成为花头鸭的头马。虽然二叔公只是阿公的幺弟,但他也是我家族里唯一的党员,我考入大学填表时,有关家庭成员一栏需要填写,父亲千叮万嘱,一定要把二叔公填上。可见二叔公在家族中的重要性,他是家族唯一的荣光。然而,二叔公成了花头鸭的头马。头马,就是贴身跟班,相当于二当家、三当家。尽管生产队的称谓有了变化,但村民还是习惯把村民小组叫做生产队。二叔公在生产队里有绝对的权威,包括花头鸭在内的村里的小混混们都是二叔公整治的对象,小混混们尽管在村里耀武扬威,可一见到二叔公就夹着尾巴四散了。二叔公怎么成了花头鸭的头马了呢?真是世事难料哦。

搞不明白不影响花头鸭发了财,花头鸭在城里买了大别墅,村里也建了大别墅,坐骑是劳斯莱斯幻影,身边还不缺靓妹,我们镇上最靓的妹仔现在是花头鸭的小蜜了。

“鬼打哦,廿卅岁的仔了,不识丑哦,做坏人家大学生,天天捂在被窝里耍手机。母亲一把掀开我的被子,“你看人家花头鸭,和你同年的,人家发大财罗。”

毕业后,我先后在边贸公司、电子厂打工,职业因与我所学的政治经济学无任何瓜葛我只能全身而退。后来,和朋友摆烧烤摊,后又改卖糖水,都匆匆散档,血本无归。看就业不顺,我干脆晚上玩游戏,白天睡觉,选择了躺平。几个月的躺平随着母亲用力把被子一掀,终又功归一溃。

手机随着被子被打翻在地,我一激灵从床上爬了起来,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找花头鸭跟着他混!我虽为三本毕业,投靠他一个小学没毕业的人也算是给他面子了吧。

可当我通过二叔公找到花头鸭,说明我的来意,花头鸭愣了愣,疑惑地看着我,然后眼睛一直望着远处,一言不发。花头鸭越是不说话,越坚定了我投靠他的决心,此时我忘了他只有小学文化而我是大学文化。

在我不断恳求之下,花头鸭终于说话了:“这些工不适合你做。”声音低沉,如不留意几乎听不到。见花头鸭说话了,我恳求更甚,近似哀求了。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为什么要哀求花头鸭给我一份完全未知的工作。

见我如此决意,花头鸭依然轻轻地说,你找二叔公吧。然后他给二叔公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他和二叔公说了什么我并不清楚。

于是,我成了二叔公的马仔。专司“睇路”。“睇路”,也有人叫做看水,实质就是放哨。对于受过高等教育的我来说,放哨的说法我是比较容易和愿意接受的。

后来,花头鸭的公司被定性为黑社会组织,作为首领,花头鸭锒铛入狱,走飞机的二叔公也随之被通缉。好在我早早离开,不然我也难逃坐牢的命运。

做梦也想不到,后来我终于混进了体制内。虽只是一个“在岗不在编”人员,但逢进必考的时代,通过关系进入体制内就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了。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我成为了二叔公的马仔,就在虾哥手下干活。所谓干活,并没有固定时间和固定地点,但工作内容是固定的,就是睇路,也就是我说的放哨。我的职业如此与众不同,之前我是绝对没有想到的。

上班的第一天,我什么都不用干,就在虾哥的皇冠车里坐着,随着车在路上颠簸。这种情况整整持续三天。我发现,和虾哥做同样工作的,游走于路面上的是清一色的日系车,皇冠、锐志、佳美、凯美瑞等。

第四天我已经憋不住了,正要问虾哥为什么不给我安排工作时,虾哥在我开嘴前就找到我,郑重其事,脸色严肃而凝重。

这几天跟班,学到什么没有?虾哥脸色忽然阴转晴,轻描淡写地问道。

我这三天是跟班学习?我一脸惘然。

这几天让你跟车,就是跟班学习,熟悉业务。虾哥见我摸不着头脑,肯定地说,你把这几天车上听到的和看到的与你平时没听过的和没看过的告诉我。虾哥不同于花头鸭,他的表述是有水平的,甚至有时显得文邹邹的,与我今后在机关里听到的无异。

我脑海中翻滚出之前闻所未闻的词汇:关叔、蛇叔、小牛、中牛、大牛等等。

我说出这些词汇后,虾哥恢复了严肃而凝重的神态。他说,你不要看不起睇路仔,其实睇路是一种技术活,需要有悟性,有责任心和到位而准确的判断力;高级睇路仔在茫茫黑夜中通过车子发动机的声音和行驶的路噪,就能分辨是什么牌子的车,是哪一款车型,通过车型分析,就能知道是哪一个执法部门的车。

真可谓行行出状元啊!虾哥此言,令我诧异。

虾哥对我的错愕并不理会,他把关叔、蛇叔、小牛、中牛、大牛等等的含义一一告诉我:关叔--海关缉私人员,蛇叔--公安局打击非法经营人员,小牛--小货车,中牛--也叫九米六,即中型货车;大牛--也叫十七米六,即大型货车……我把从未在我生活中出现过的词汇与我日常生活所熟悉的人和事物关联起来,铭记心里。用虾哥的话来说,这是放哨的基本功。

睇路成为一种职业,也产生了以此为主业的老板。走私是把境外货源偷运进境内边境地区,再将货源运至境内销售地仓库。走私货源地在境外,真正货源老板几乎无人知晓。但境外货源持有人与境内销售地货源接收者应该为同一人或同一组织,就算不是同一人或同一组织,但他们之间是极度关联的,如,向境内销售商推销走私货物的,其实就是境外货源持有人。

走私除了赚取境内外货物的差价外,还有洗钱、骗取出口退税等功用。

货物在境外市场价每公斤十元,境内市场价每公斤十五元甚至更高,除开走私成本每公斤两元,走私货物每公斤可赚取差价三元或更多。这就是走私货物赚取差价。

某人在国内注册成立了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同时在香港又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为了规避事情败露被执法单位抓捕的风险,这两家公司的实际持有人虽同是某人,但股东和法定代表人都是某人选定的与某人无任何瓜葛的外人。国内的贸易公司定购了一批国内知名白酒,然后与香港的贸易公司签订白酒出口合同,将此批白酒出口到第三国,由此享受了国家出口退税政策,拿到了出口补贴。境外的热钱通过出口贸易的方式合法地进入了国内,这样就完成了将境外的热钱洗白,成了国内合法资金。然而,这批白酒并没有真正出口到第三国,而是通过走私的形式又回到了国内进行销售,由于白酒出口的价格比在国内销售的价格低得多,由此又赚取了白酒的差价。

白酒走私只是一个例子,其实用于走私的货物林林种种,香烟、香菇等等都可用于出口骗税走私。

除了我老板花头鸭等少数有实力的老板能完成从境外接货到将货物运送到销售地仓库整个过程外,大都数走私都是通过分包完成的。如某人揽下将境外货物走私入境的业务后,将走私货物分成几个标段分包给不同的下家:从境外到入境,由第一个下家承担;从边境到离开边境检查站,由第二个下家承担;从离开边境检查站到存储仓库,由第三个下家承担;从存储仓库到销售地仓库,由第四个下家承担。这几个标段也可以自由组合。为了体现风险共担,也为了防止监守自盗,各个标段的承担者必须向总揽货老板交付货物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一百价值的保证金,江湖上把这叫做“兑保”,货物在哪个标段损失,就从哪个标段的“兑保”金中扣除。

我在花头鸭的公司里呆了不到半年的时间,但其内部运作的大概情况基本掌握。但据我了解,包括花头鸭在内,西绛县等本省走私佬,没有哪个知晓谁才是走私货物的真正大老板。

走私活动受到严厉打击时,走私大佬们为了免于锒铛入狱,便纷纷退居幕后。这时,原来从走私活动末端的喽啰们便纷纷粉墨登场走上了前台,小批量承揽境外货物走私入境。我在花头鸭公司那一段,西绛县城街上熟人见面打招呼用语,不是“你食饭未”,而是“得闲到我公司饮茶”。

所谓的公司,其实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民房,摆上一张床,床边摆上茶桌椅,茶桌椅摆上茶具和茶叶,就是他们的公司了。这完全有别于我们对公司内部布局的想象。虾哥后期离开花头鸭的公司自立门户,我曾经应邀到他的公司喝茶,他也带着我到他合作伙伴的公司喝茶,所以我对他们的所谓公司情况基本了解。

为此,西绛县城的民房曾经一度洛阳纸贵,房租单价达到历史新高。

需求拉动供给。这是一个简单的经济学原理。

由于走私由一个大老板分化成诺干个小老板,睇路仔的需求量也随之水涨船高,于是有头脑的人发现了商机,组建了一个又一个的睇路团队,为走私提供服务。由于具有了规模化,睇路成为了走私链条里极为重要的一环。

 

我才从梦中醒来,虾哥推门而入,丢给我一包西药。“尽快把药吃了,别耽误今晚的工作。”虾哥冲着我说道,“今晚出海。”

睇路的地点是不固定的,基本上由执法部门的巡查地点决定,执法部门在哪里巡查执法,货物入境就要避开这些地点。所以,睇路有时在海边,有时在界河边,有时在与邻国交界的山坡上。货物一上路,睇路的重点就放在车辆行驶的交通线上。

今晚出海!这是我第一次在海上放哨。茫茫大海,周边黑压压无边无际,如何睇路?疑惑和刺激马上激活了我,如打了鸡血,我已完全不是发烧状态了。

趁着夜色,俗称大飞的高速快艇飞速向大海进发。大飞上共有四人,虾哥、二十五、我和驾驶员。二十五和我一样是虾哥的马仔,但他的睇路经验和水平在西绛说他第二就没有人敢说自己第一。他和我一样是客家人,客家人讲究家族团结,他是家族里第二十五个出生的男丁,所以就叫二十五。我父亲那辈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我一个堂叔还叫一百零一呢。

此次由公司的睇路头虾哥亲自带队,头号睇路仔二十五亲自出马,可见任务的重要和艰巨。

大飞到达预定海域停了下来,熄了火,随着波浪飘荡。大海茫茫一片,远处的渔火如鬼火般闪闪烁烁,海浪拍打着大飞两边的船舷发出噼噼啪啪大小不等的声响。如果此时是独自一个人在艇上,那是十分孤独和恐惧的。

海上毫无征兆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大飞左右剧烈摇晃。这兆头不对劲。虾哥自言自语道。

虾哥接了个电话,脸色及其阴沉,吩咐驾驶员返航。事后我才得知的,此次行动失败。当天我们收到的情报表明,当晚相关海域没有任何执法行动,花头鸭本以为这是上货的大好时机,正要大干一场。可当我们到达相关海域时,原定上货地沿岸的睇路仔反馈,沿岸埋伏有执法人员。行动被迫取消,花头鸭心里极其沮丧。

走私与反走私就像电视上播放的谍战片一样,你有你的情报来源,我有我的情报来源,互相收买和相互渗透。有时还遇到谍中谍,稍有不慎走私生意就会鸡飞蛋打,严重时还被人货一锅端。

生活给予我们的不只是美好,更多的是坎坷、沮丧、苦痛和哀伤。屋漏逢夜雨,突闻公司在党都县的交通线被何八抢夺,公司失去了对交通线的控制。党都县与西绛县相邻,党都县与邻国只有一小水沟相隔,部分交界处还无任何阻隔,走私也十分便利。花头鸭的走私一部分在西绛,一部分在党都。

走私活动表面上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似乎毫无章法可言,时间、空间交错混乱。但实质走私是有规律可循的,特别是走私上货点,除了共用点外,大多各有各的势力范围,互不侵犯,和谐相处。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而今何八抢了花头鸭公司的交通线,不但是断了花头鸭公司的生意命脉,也打破了长期以来形成的和谐局面。

这简直是人神共愤!花头鸭拍案而起,命虾哥率众兄弟奔赴党都,与何八决一死战。

我们二十来号人一路颠簸来到了党都县一个边境小镇,进入小镇上一间粉店。米粉是这个镇的特色,虾哥为每人点了一碗猪脚加猪头肉粉。“大家吃饱办事,晚上回去再喝。”虾哥轻声道。

到达现场的时候,我发现这是一条蜿蜒陡峭的狭窄土路,只能容得下一辆五菱神车行驶,为防止打滑,土路上撒了一层碎石和石粉。土路周边渺无人烟,土路与所谓交通要道相去甚远。事后有人告诉我,这是一条专门为走私开辟的泥土路,江湖上称之为“棍”。这种“棍”专选人迹罕见的地方,由走私佬向土地使用权人租赁土地开荒铺设而成。

我们到达的时候,何八早已收到风声,已从老家阴县纠集了一百多号人等待着我们。二十多比一百多,从人数上我们处于绝对的劣势,对方还持有土制枪支,双方还没开战胜负已经分明。

还没开战我突然肚子痛得难受,赶快躲到远处的野林子里蹲大号。等我回到现场时双方早已散去,为此工友们任我解释都始终认为我是临阵逃脱,我姓邓,他们给我安了一个外号,叫邓跑跑。真是一碗粉害了我一世名声呀!

我几经周折才回到西绛。后来有工友向我描述当天的情形:我方人员在虾哥的指挥下一鼓作气挥刀杀向对方,砍伤对方两人。对方枪响的同时虾哥接到花头鸭的电话,花头鸭告诉虾哥,何八背后的人已派出执法人员往现场赶去对我们实施抓捕,花头鸭令虾哥赶快把人撤下。枪响后,我方一人受伤,虾哥赶快搀扶着受伤人员带着大家撤退,同时,对方人马也在瞬间消失于茫茫林海。

回到西绛,花头鸭让虾哥放出线,如果发现何八踏进西绛一步必须马上告诉他。

趁着走私小喽啰们纷纷自立门户,虾哥也退出了公司,组建了自己的睇路公司。我告诉二叔公,说我无法适应公司的工作。后就结束了我的放哨生涯回了家,暂时继续躺平。

回归躺平,我因此躲过了花头鸭黑社会案那一劫。

 

在我再次躺平的几个月里,发生了几件大事。

捞佬秦剑要到西绛县当县长了。此传言甚嚣尘上。传言起于江湖,西绛官场接着传,后民间传开。地方官场变动很多是从江湖传起的,最终现实情况也与江湖传言八九不离十。由此看来,江湖的实力不容小觑。

把领导秦剑称为捞佬,有人以为不敬。捞佬对“捞佬”一词也颇为反感。其实不必。

解放早期两广讲白话的地区很少有人会讲普通话,大部分人连听懂普通话都很困难。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随着边贸和房地产业的兴起,大量的外省人涌入白话地区,白话地区的人才陆陆续续接触普通话,学习普通话,会讲普通话。我浏览网络看到过大汉奸汪精卫演讲的老视频,汪精卫祖籍浙江江阴,出生于广东三水,他的演讲用的是“桂柳话”。“桂柳话”民间叫“西南官话”,大学中文系教材里讲是“北方方言”。解放前后两广白话地区官方用语乃是“西南官话”。

那么,“捞佬”一词是怎么来的呢?

“捞佬”一词起源于解放战争时期。林彪指挥第四野战军挥军南下,解放了两广。四野部队的官兵大多来自北方,他们到达两广白话方言区后,和当地人打招呼的第一句话是“老兄好”,群众听不懂普通话,把“老兄”听成“捞兄”,加上白话区群众把成年男子都统称为“佬”或“佬仔”,于是就把讲“老兄好”的四野官兵都称为“捞兄佬”,即“讲捞兄话的佬仔”。后来,演变成把讲普通话的人都称之为“捞兄佬”了。随着语境的演变,“捞兄佬”就变成了“捞佬”,泛指讲普通话的人。由此类推,讲普通话的男性青少年称为“捞仔”,成年男子称为“捞佬”,女性青少年称为“捞妹”,成年女性称为“捞婆”。

“捞佬”原意不褒不贬,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

秦剑被称为“捞佬,那么他肯定不是本地人,而是一个讲普通话的人,起码在阴县及周边靠普通话与人交流的人。秦剑在阴县担任过一届常务副县长,阴县的官场对秦剑的评价两极分化。一方面评价此人有能力,敢担当,能干事;另一方面评价此人胆大妄为,极其贪婪好色。

面对如此两极化的评价,西绛江湖认为,秦剑一定能到西绛县任县长,其后台一定很硬,且不是一般的硬。

我对官场的情况毫无兴趣,因为毫无瓜葛,也无任何交集。可意想不到,有一天我与秦剑有了交集。

 

我再次躺平三个月,期间母亲唠唠叨叨的声音穿透被子或耳机冒冒失失闯进我两耳。我一日三餐变成了一日两餐,后来变成一日一餐,人逐渐消瘦,免疫功能低下,一次感冒一个月都好不了,人走起路来软绵漂浮。见我如此颓废,我看得出二叔公眼里冒出了火花。也感谢二叔公,让我终于进入了体制内,虽“在岗不在编”。

一切源于两件产自流放国的红酒。

我躺平的某一天花头鸭有接待,接待对象是几个本土籍的领导。所谓领导,就必须是县级以上干部,我猜应该是那几个西绛县籍及周边县籍在西绛县任职的为数不多的四大班子成员。这几个领导除一名政府副职外,其他都是人大、政协副职,且都准备到点等待退休的了,所以,作为老野他们不喝白酒,只喝红酒。正好花头鸭想起有两件产自流放国的奔富407葡萄酒在二叔公的车尾箱里,花头鸭打电话给二叔公尽快把酒送到公司的接待室。

一般这种场合二叔公是不掺乎的。二叔公把酒放在包厢门口边的餐边柜上,挺了挺弓着的背,和花头鸭打了声招呼,正欲转身往外走。二叔公转身一刹那,与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二叔公一边连连向来人赔不是,一边企图往外走。

来人愣了一下,紧紧盯着二叔公的脸,然后轻声叫了有声“二叔”。 听见来人叫自己,二叔公停了下来,茫然地看了看来人。

“二叔,我是二弟呀!庞子银的仔呀!” 来人指着自己的脸对二叔公说,然后拉着二叔公往饭桌边坐了下来,“我们多年不见了,正好今晚遇上了,一起聊聊。”

 本来就餐人员的位置已经摆好了,花头鸭见来人把二叔公拉到身边坐了下来,便吩咐手下加一张椅子和一套餐具。

与二叔公撞上的正是庞副县长二弟,隔壁镇庞子银的仔。

二叔公与庞副县长二弟之间,有一段缘。

 

我们现在所居住的这块土地曾经人烟稀少,汉、唐、宋等朝代,这里属于流放之地,一些犯错误或在政治斗争中败下阵来的官员,就会被流放到此,有的后来辗转回到故土,有的在此孤独终老,有的扎下根来以此为家繁衍生息。

向南是海,向北是山。向南或向北,决定权在自己。向南是海,向北是山。任何人对此又无法改变。二叔公说,这就是现实。

比父亲大不了几岁的二叔公曾经是村里最高学历者,文革期间的高中学历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小渔村已是十分罕见。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二叔公分数超过了大专线,本以为能跳出农门的二叔公却没有被录取。大队的政审材料表明,他没有好好看管大队的鸭子,而是只顾复习应付考试,不安心农业生产。就这样,二叔公被大队一纸政审材料挡在了大学门外。二叔公尖尖的锐气被削平,无心再战,沉下心来心甘情愿做一位农人。二叔公说,这就是命,没有人能企图改变命运。后来我用学过的知识分析,二叔公这是唯心主义思想,与“中庸”里的“尽人事,听天命”如出一辙,与我的唯物主义思想格格不入。

二叔公与庞副县长的缘分纯属偶然。那年高考失利,二叔公心如死灰,把干劲都用在养鸭的公事和捕鱼的私事上,退潮后把鸭子赶出海或涨潮后把鸭子赶回鸭棚后,除了吃饭和睡觉,二叔公把其他时间在安排在捕鱼上,肩扛一张X型的手推网,作业于浅海和沟渠,那时的鱼虾实在是多,每天十斤八斤渔获不是问题。经多年化肥、农药、饲料的大量使用后的今天,鱼虾已踪迹难觅。

渔获自己吃不完,二叔公就分给兄弟姐妹,村里的老人。二叔公这个行为一直持续了五年,五年后嘎然而止,大队的养鸭组解散,二叔公回归正常生活。

一次二叔公赶海归来,发现邻村边的水渠里有一男孩脚抽筋溺水,男孩在水里扑腾扑腾几下,便沉下了水底,旁边有几个男孩也在水里玩耍,他们对男孩溺水却一无所知。二叔公瞥了一眼就发现情况不妙,放下渔具跳进水渠,把男孩捞了起来,然后倒着背在后背,在田埂上奔跑起来,跑了大概五百米左右,男孩大口吐出肚子里的水,哇一声哭了起来。

二叔公救起的男孩就是二弟,也就是日后的庞副县长。

此后,庞子银每年春节必带上礼物,牵着儿子二弟,给二叔公拜年。在二弟高考那年,庞子银意外去世,二弟随母亲搬到外婆家居住,两家就少了往来。

几十年后,身为副县长的二弟还是认出了救命恩人。

此后,二弟时不时找二叔公出来一起喝茶聊天。听说我大学毕业没有工作,二弟庞副县长主动提出帮我安排一份工作。于是,我便进入了庞副县长分管的统计局成为一名统计员。虽为临时工,但我终于进入了体制内,有了同学们可望不可及的工作。

我工作的转折点就在秦剑到西绛任县长之后。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此话是东北大军阀张作霖的经典语录。但现实是,只要有江湖,江湖就避免不了打打杀杀。

我成为政府统计局统计员的第二天一大早,虾哥通知我先到外地躲几天,说是“出事了”。但我刚到位上班,到手的工作不可能轻易舍弃,我拒绝了虾哥的提议。

江湖还是江湖。前一天晚上,花头鸭收到手下报告,何八进入西绛,何八带着几个美女正与覃军在皇宫一号夜总会劈酒交流。覃军是海州市公安局治安支队支队长,同时也是海州市公安局打击非法经营小组组长。西绛、党都、阴县都属海州市代管,法律上虽是代管,三个县的四大班子成员都必须由海州市委选定,实际上三县是海州市名副其实的管着。

花头鸭派人盯死何八。凌晨三点左右,何八摇摇晃晃从夜总会出来,上了车,朝党都方向往回走。到了一个暗灯黑火的十字路口,早在此等候的花头鸭开着越野车加足马力从何八车辆侧面冲了过来,何八的车被撞侧翻在公路排水沟,待何八从车子里爬出来,花头鸭和他的车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一会儿,晚上和何八一起切磋的覃军带着手下赶了过来,无奈此处没有监控设备,周边有几条“棍”,根本不知道谁开车撞了过来,什么车撞了何八。何八明知是花头鸭所为,却没有抓到花头鸭的把柄,也只能无可奈何。

但按照惯例,为了安全起见,花头鸭吩咐下去通知公司所有人员外出几天,避避风头。我早已离开花头鸭的公司,但虾哥为了我的安全,还是通知了我。

半个月后,西绛还是静悄悄,没人知道在某个深夜某十字路口曾经发生过江湖恩怨引发的故意撞车事件。说明何八没有将此事传出去,花头鸭也没有,覃军也没有。此事告一段落,一切回归正轨。

但有一个人一直惦记着此事。他就是花头鸭和何八的朋友同样在江湖沉浮的赖三。

赖三原是海州市公安局民警,后辞职下海,经商反反复复失败,于是走入江湖,走私为。由于他公安民警出身,关系广,江湖里大家都喜欢和他交朋友,有真诚的,也有虚情假意的。花头鸭和何八是赖三众多朋友中的两个。

花头鸭和何八的恩恩怨怨,双方摩擦不断,赖三看在眼里,他担心两人事情弄大,影响西绛江湖的和谐稳定,赖三就想出面调和二人的关系。

于是就有了一场酒局

赖三做东,美酒佳肴和美女在桌上桌下连环舞动后,花头鸭和何八都给足了赖三面子,暂时“和好”。其实赖三也明白,花头鸭和何八两人都伸出左手握住对方的手,表面和好,但他们的右手随时会从各自身体的某一处抽出尖刀,直捅对方心口。

暂时安宁,西绛江湖风平浪静,赖三的目的就达到了。大家散去的时候,何八偷偷安排人结了账。赖三明白,何八自知狗嘴抢食自己理亏了。

随着打击走私力度的加大,头脑清醒的走私大老板们纷纷洗脚上岸,有实力的成立工程公司和房地产公司,做起工程和房地产生意;实力一般成立了贸易公司,做起了边贸生意;没实力的清点资产,该吃吃,该喝喝了。

赖三成功转身,不但工程公司承揽大量工程,经营红红火火,自己也做了一个小楼盘。正因为此,与后来到西绛任县长的秦剑结下梁子。

江湖传说得到应验,西绛县换届前,秦剑来到了西绛,任县委副书记、副县长、代县长。

江湖还是江湖江湖还是人情世故

 

捞佬秦剑来到西绛遇到一个尴尬局面,政府班子里除了庞副县长,其他不是博士就是硕士,都是空降而来,缺乏基层工作经验和群众基础,对于工作开展非常不利。于是,秦剑便与本土人士庞副县长走得很近,庞副县长分工调整为分管发改、财政、国土、建设等,这些本该常务副县长才能分管的工作却让庞副县长分管了

秦剑到西绛的第一个年头就成了他和庞副县长两人的蜜月期。我的工作进了步,不再是临时工,成为统计局领财政工资“在岗不在编”的人员。后来庞副县长与秦剑关系闹僵,庞副县长被弄到了县政协,提前离开了决策中心,但由于我与庞副县长没有实质性关系,庞副县长的离开对我的工作并没有影响。

西绛人口少,产业薄弱,财政并不宽裕。全县除了边境贸易外,没有一个产业能拿得出手,但边境贸易好看不中用,对财政的贡献率并不高。工业由于缺乏产业链和产业配套,没有铁路运输,没有海运,上游配件进货成本高,设备保养维外地请师傅,一个小配件本地都找不到货源,维修维护成本更高,项目做一个死一个,工业园半死不活,处于苟延残喘之态。

秦剑离开西绛的时候,有人说,秦剑是专门来西绛修路的。这也错怪他的,当初刚到西绛的时候,秦剑可是很有想法的。

秦剑初来驾到,他也想着为地方做点事,对得起西绛的父老乡亲,让自己在官场上混得顺风顺水,可一经盘点,却无从下手。任何一个产业在任期五年内能向优发生质变的可能性不大,跨度大一点的量变都很难。他与县委书记商量,组成几个招商组外出招商,想办法上项目,改变西绛目前的状况。书记也正有此意,于是县委书记、县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先后各带一个招商组分别到长三角、珠三角、西南和邻国招商。各招商组到了目的地,走访了工业园,听了介绍,参观了一些企业,与企业进行了座谈。每个招商组都走完了外出招商的习惯性动作。

招商组除了县领导、相关委办局领导外,还有县里的企业代表。阮琳琳是秦剑那个招商组里的企业代表,同时阮琳琳也是赖三公司负责公关的副总经理。

招商工作和往年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成效。招商结果令秦剑失望。追着招商组来考察的企业是有,但实际落地的没有。本地老板有钱的不少,但做惯了贸易和走私,只对吹糠见米的生意感兴趣,对工业、旅游等长线投资没有任何兴趣。

产业发展上做不了文章,五年后总得向西绛的老百姓交卷,但不能交白卷。于是,秦剑想到了市政项目。修路搭桥老百姓容易看得到,对于五年后交卷秦剑有了方案。

做任何产业五年内都不可能有很大的起色,不如做一些可以让不明真相的群众赞道的项目,自己也能顺便捞点好处,反正大多数群众只看表面,是不明真相的。市政工程正好符合自己的目标。秦剑心想,反正前一届政府已经留下了很多债务,我这一届债务再增加也无所谓了。

秦剑县长与庞副县长的矛盾,因公也因私。矛盾起因于固定资产统计。

每年上级都给地方政府下达固定资产投资完成指标。下达给西绛县的固定资产投资指标远远大于现实固定资产投资额,是一个无法完成的目标。

庞副县长认为无法完成上级下达的固定资产投资指标,很多局长担心,如果在数字上硬性完成这些指标的话,讲严重点就违反了统计相关法律法规。

县政府办有人经过秦剑县长办公室门口时,听见秦剑大声呵斥庞副县长“幼稚、无能”。可能由于被一个比自己年龄少了一圈的人因为自己坚持原则被骂个狗血淋头,庞副县长心理上开始排斥秦剑。秦剑也确实认为庞副县长无能,加上他到西绛根基已经稳定,便开始物色顶替庞副县长的人选。

后来,秦剑在统计会议上对着众多局长说狠话:“我只见过不完成统计指标被免职的局长,没有见过因违反统计法被撤职的局长。”此话一出,西绛还是圆满完成了上级下达的固定资产投资任务。

后来因为庞副县长的一些行为大大惹怒了秦剑,加速了庞副县长向政协的转移。

西汉司马迁所著史记第一百二十九章里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如何抓西绛发展的困惑之时,秦绛被一群工头围猎。工头有要做项目的,有要项目结算的,有要账的。工头们也不好惹,他们都是有备而来,有的找了上头打了招呼,有的手上捏着各种各样的利益随时向秦剑展示,有的派出本地能找到的顶尖美女各种手段让秦剑应接不暇作为本土工头,赖三没有过硬的关系,但他有属于他的法宝,法宝就是阮琳琳阮琳琳既是赖三公司的副总经理,也是赖三没有结婚证的老婆。赖三家里有老婆,但他很少回家,老婆也知道阮琳琳的存在,但老婆一心照顾家庭,对赖三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

做市政项目,涉及到招投标,涉及到预结算,涉及到支付工程款。

西绛以市政工程建设为主线推进县域经济发展的基调下,为了承揽更多的政府工程、及时结清工程款,赖三派出阮琳琳向秦剑公关。赖三的公司战绩不错,不断中标市政工程,也陆陆续续收回一些政府拖欠的工程款。眼看翻运,却又嘎然而止。赖三也因此与秦剑走向了对立面。

秦剑刚到西绛的时候显示出他的原则性,工头普遍反映很难与秦剑打交道,招投标、预结算、结款等都很难有特殊渠道。但捞佬秦剑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就与西绛融为一体,他不但能讲当地的白话,下村里也能用简单的客家话与村民聊天,虽然口音很重,一听就知他是个捞佬,但对于捞佬秦剑来说,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在不知不觉中,工头们发现秦剑好说话了,只要方法对,招投标、预结算、结款都能实现目标。也正因为秦剑与工头们的交融,他与庞副县长渐行渐远,表面上两人和和气气,但内心已经决裂,导火索就是赖三。

江湖说,阮琳琳是赖三的热敏导弹,精准追踪,一发即中。阮琳琳纯京族血统,皮肤洁白,身材高挑,平时又喜欢穿近似中式旗袍的奥黛,前凸后翘,婀娜的身姿充分显露出来。阮琳琳带着赖三的任务找秦剑,经阮琳琳与秦剑两人反反复复的磨合,一单造价超两亿的市政道路工程初定由赖三的公司承建。但政府工程项目投资超过一定的额度必须走招投标程序,秦剑暗示阮琳琳,由他一个人拍板不是很合适,由赖三找分管领导庞副县长先行磋商为好,秦剑的意思是,赖三和庞副县长都是本土人,应该容易说上话,庞副县长没意见,此事就基本办成了。

赖三找了几个与庞副县长有交情的老板,在他的会所里安排了一个饭局,与庞副县长一起把酒言欢。趁着庞副县长上厕所之际,眼饧耳热的赖三在厕所外守候,把从厕所出来的庞副县长拉到一边说起了悄悄话。赖三告诉庞副县长,自己想承揽某市政工程项目,希望庞副县长在招投标上给予关照。赖三当然不能点明这是秦剑的意思。不知道是庞副县长情商太差还是油盐不进,尽管赖三三番五次找庞副县长,用尽各种江湖手段,庞副县长始终表示,项目必须按照正规的招投标走程序。后来秦剑直接带着赖三到招投标站翻看标底,项目最终由赖三的公司中标。江湖传说,庞副县长在政府常务会议上明确反对新开工的市政工程项目“点多面广,他认为,政府负债高达五十多个亿,相比于年财政实际收入不足三亿来说,负债比例太高了,一些工程项目应该暂缓。此事后,县政府领导重新调整分工,庞副县长不再分管发改、城建、国土等。再后来,庞副县长变成了县政协庞副主席。

江湖说,由此可见秦剑的能量。

正如庞副县长与秦剑的蜜月期终会过去一样,赖三与秦剑的蜜月期也因阮琳琳与秦剑的亲近而渐渐远去。

那时正值春暖花开。秦剑正在滨海镇检查指导工作,此时的秦剑心情大好。早上一大早他接到大老板的电话,他很快就要提拔,官至副厅。一群下属簇拥着在海边走了一圈,秦剑令大家散了,他在木麻黄林下坐了下来,从包里掏出了与阮琳琳单线联系的手机瞧了瞧,发现有好几个阮琳琳的未接来电。秦剑一边拨通阮琳琳的电话,一边信步走向海滩。阮琳琳电话里说,有急事,要见秦剑。秦剑听得出阮琳琳的声音十分急促。

秦剑回到一个闹市区下了车,让司机回去,等他电话再过来接。阮琳琳租住的房子就在县城闹市区里面一栋清幽的楼房里。小隐于野,大隐于市。阮琳琳苦心找了这么个地方,便于出入却难与被人发现。阮琳琳原来就住在赖三的别墅里,但在她找秦剑办事的过程中与秦剑擦出火花。郎有情,妾有意,阮琳琳便悄悄找了这个隐秘的地方,在这里与秦剑厮磨。

阮琳琳不但有美丽的外表,她谨慎和守密,秦剑与其交往十分放心。

秦剑到了与阮琳琳的安乐窝。秦剑问阮琳琳,何事如此焦急。阮琳琳迎了上来,紧紧抱住秦剑,用她那两堆硕大而坚挺的海绵体球摩擦着秦剑的身体,令秦剑热血喷张。两人滚上了大红酸枝床。

事毕,阮琳琳从床头柜上拿出试纸条,软绵绵的身体紧紧靠着秦剑,眼睛温柔得滴出水来。阮琳琳告诉秦剑,早孕试纸条显示,他要做爸爸了。秦剑听闻,心头紧缩,头上冒出汗珠。阮琳琳还是善解人意的阮琳琳,她把软糯的红唇压上秦剑的嘴唇,说道,这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我不要你负责。听阮琳琳这么一说,秦剑紧缩的心头便松弛下来,拧结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开来。

虽然阮琳琳说不要秦剑负责,但秦剑知道,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子和自己的骨肉,自己是要善待的,绝不能委屈了他们。

赖三发现阮琳琳经常关了手机,踪迹全无,他怀疑自己已经头顶了大草原。

还不止于此,赖三发现,他看上的市政工程都与他无缘,且最后都是阴县一家公司中的标。阮琳琳不再回他的别墅。他心里怀疑是阮琳琳和秦剑设计取代了原本应该属于他中标的项目,但他通过天眼查无法找出阴县这家中标的公司与秦剑和阮琳琳两人的关联性。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湖人士赖三在西绛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也不是那么好惹的。秦剑在西绛留下了各种各样的不良痕迹。于是,赖三依据自己所掌握的证据,不断向上级举报秦剑。但他只能匿名,不敢署真名。赖三知道,江湖传闻秦剑后台很硬,他很难告倒秦剑。另外,赖三不得不考虑政府欠自己几千万的工程款收回问题。所以赖三绝不能让人知道是他举报了秦剑。

赖三举报后,秦剑表面上有所上收敛。赖三的举报证据确凿,但秦剑依然稳坐泰山。赖三知道印证了江湖的传闻,秦剑真的后台了得。

秦剑也隐隐约约感觉到是赖三告了他,但他又没有证据。

从此,赖三接不到新的项目,也无法收回工程款。江湖传闻,秦剑和赖三就成了仇敌。

西绛人常见赖三愁容满面,他大多于傍晚驱车到海边,坐在码头的石条上,似是望着远方,又似是若有所思,其实是目光呆滞,思维停顿,如一具行尸走肉。有人说,这个码头是赖三下海后,他经营的走私货物在此上岸,从此发迹。也有人说,阮琳琳的家就在码头附近,赖三就是在这里遇到了阮琳琳,两人一见钟情。

又一个傍晚,赖三又来到了海边码头。这是个深秋之夜赖三心里极其复杂。赖三曾经也是一位充满热血的青年,他的嘴边常挂着周星驰电影里的台词:“做人如果没有理想,与咸鱼有什么区别。”他用此金句激励自己和手下们。

未过去西绛直接跨过秋季,立即从夏天模式进入了冬季模式中午还阳光灿烂,上半身一件短袖衫,夜幕降临却如入冬季,不得不穿上卫衣。气温的急剧下跌,让人难以适应。赖三觉得,今夜奇冷。随着冷空气的到来,赖三本已压抑的心情已趋于抑郁,心理似乎已到崩溃的边沿一转念,熬过这个严冬,不就能看到春暖花开了么。已经熬过了春天,熬过了夏天,熬过了秋天,一年四季已经熬过三季,最后这一冬季也就不那么令人寒栗了。知道,冬天尽管寒冷,但地球总是会春夏秋冬不停地交替,无人能阻止。也就是说,永久的寒冬并不存在。如此一想,赖三心里就平静了一些,体内顿然有温暖升腾了。

 

西绛正值多事之秋,突然传闻,何八出事了。

何八,海州市阴县人,在地方公安系统拥有广泛的人脉,更传其与某省部级大官关系密切,江湖传言何八在海州市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如此关系通天的人怎么会出事?

其实这不是何八第一次出事了。

何八从十六岁开始,便跟着老板到西绛做走私,那时老板说是做生意。其实在大多数走私老板心里,走私就是生意。

最初何八跟着大部队用摩托车驮走私烟或走私酒,驰骋于田间小路,穿梭于林间小道,飞奔于三级公路,与海关打私人员捉起迷藏。几年后,何八积攒下了第一桶金,他回过头来看,发现近四十来个同伴们死的死,残的残,身体完好的只剩下三人。最后一次摩托车驮货,何八车速过快翻入水沟,颅内出血,因抢救及时,何八总算保住了性命。

有人说,出事后何八性情大变,做事极其极端,手段十分残忍,应该与其脑袋受伤有关。

身体康复后,何八决定自立门户,他找来几个江湖兄弟,做起了保货生意,成为走私链条中的其中一个工头。

何八出事是虾哥告诉我的。我虽然与虾哥后来还是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兄弟情谊还在,我们经常往来,吃吃烧烤,喝喝啤酒,吹吹水。有时去酒吧或夜总会他也会叫上我,但我嫌那些地方复杂又吵闹,都没有去。

烧烤摊见到虾哥,发现他明显心神不宁。两瓶啤酒下肚,他慢慢缓过神来,他告诉我,他触了霉头了。

虾哥保货,包括货物从境外入境,装车,上路,到达仓库。这一次虾哥保的是一批走私澳洲羊。羊已经屠宰干净,没有内脏,每一条羊由一个四方形纸箱密封包装,纸箱长近两米,纸箱外有中英文标识,标注有“清真食品”。境外急冻好的货物全部入境后,先后由五菱神车运走。最后一批货老板指定由虾哥亲自开车运送,老板的理由是此批货物价值较高,大老板重视,让虾哥好好监督路上是否有车佬偷货。虽为保货小老板,但有时应急,开车运货也常有的事,但这一次虾哥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由于货不多,虾哥开的是拆掉后排座椅的老款丰田佳美轿车,车子离开边境,走了一段“棍”,绕过边境检查站和高速公路收费站后,从一个私开的缺口上了高速公路。一路上,虾哥总觉得阴森森的,一股寒气从背后袭来,与平时异样,头发不由得竖了起来。车从私开的道口出了高速,又走了一大段村道,到达了偏远的仓库,这种令人不妙的感觉始终陪伴着虾哥。

村道通往一个偏远的小型冻库,冻库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甘蔗林,冻库很隐秘,也与周边环境很不协调。车一到,冻库门早已打开等候。车直接进入冻库,虾哥发现一队人手捧香火蜡烛,披麻戴孝在等候。小老板模样的人走出来把运费给了虾哥,让虾哥出冻库门外等候。如此诡异,虾哥头发再次竖起。

虾哥走出门外,突然顿悟,羊里夹带着尸体!虾哥瞬间头皮发麻。他缓缓往冻库里走要问清个究竟,小老板见状,连忙快步走上去把虾哥截住,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强塞给虾哥,一言不发把虾哥往大门处推去。虾哥掂量掂量,信封里应该装了五千块钱。虾哥随手把信封塞进单肩包里,走出了冻库。

短短十分钟,货卸完了。虾哥上了车,片刻都不敢停留,马上将车开出冻库。他来到了事先约定的地点,把车给了马仔,自己辗转乘高铁回到了海州。

虾哥谈及此事,仍然心有余悸。我们分析,应该是国内有人在境外去世,只好通过走私渠道将尸体夹在羊里偷运回国。

丢丫咩,以后长度大的货物打死我也不敢亲自开车送货了!虾哥吃过一串烤猪鞭,猛灌一大口啤酒,恶狠狠地说。

平静下来后,虾哥告诉我,何八出事了。

何八的老家在阴县海边,当地一处海湾中间有一座小岛,何八通过关系把小岛先占后征,建了小洋楼,周边还建有观光步道、垂钓区等休憩设施。何八利用小岛的天然屏障,在岛上开设赌场,参赌的不富即贵。岛上设有五处望风点,普通人或未经允许根本无法接近小岛。靠关系打底,银两开路,自小岛运作以来,接待了众多达官贵人和有钱的职业赌客,但一直平安无事。长走河边必湿鞋,这一次,何八该倒霉了。

某位省部级领导的公子随朋友到岛上玩耍,进入赌场后上了瘾,连续几日在赌场内拼搏,何八不但提供了筹码,还安排好了公子的吃和睡。百密必有一疏,赌场内屏蔽手机信号,领导夫人几日没了公子的消息就着了急,事情弄到了省公安厅。经各种信息支援,发现公子最后一次出现在小岛。无奈经办人并不知道小岛的来历,也不知道何八的各种关系,为了保密,经办人带着几个便装的职业警察在月黑风高之夜摸上小岛,找到了赌意正酣的公子,在撤退的过程中正遇何八刚回到小岛上岸,何八被莫名一击昏了过去,并与公子一道被带到了省厅。

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把一名赌客和何八带走了。消息天一亮就在海州市传开了。

尽管第三天何八出现在西绛,毫发无损。但风言风语仍在街头小巷传播着。居民们发现,何八连续几天频繁出现在人口密集之处。

何八一事刚翻篇,又有传言,花头鸭被调查了。

此秋何其多事!

为证实真伪,我给花头鸭打电话,无法接通。我又给二叔公打电话,也无法接通。我到二叔公家,二婶婆说,已经半个月没有见到二叔公这个死鬼了。二婶婆对二叔公的不辞而别颇有抱怨。

虾哥悄悄告诉我,花头鸭和二叔公都躲到对面去避风头了。

对面,是另一个国家了。如此一来,就印证了江湖传言了。传花头鸭涉嫌黑社会犯罪等,被上级公安机关立案侦查了。但花头鸭如何得知内情而及时出逃,这就不得而知。

 

这一阵子我睡眠质量很差,一晚上反反复复做梦,梦的内容醒来后大多却已记不起来了,就算记得一点,内容也是凋零残缺。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一切梦都与性有关。对于没有完整内容的梦,应该也无法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去析梦。

一次梦遗之后,我想,我该恋爱了。

恋爱与性爱无关,按照传统观念,先有爱才有性,无爱之性为交易,各取所需。但现在的人,爱不随便,而性变得随便起来。我深知,一个人有性后之早期,如吸食鸦片,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元代李鹏飞《三元延寿参赞书》: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独阳不生,独阴不成,人道有不可废者大概意思为,房事本乎自然之道,是养生延寿的重要步骤,是健康长寿的基础。对于我而言,性是冲动的结果。但古人把性上升到养生的高度,令人费解。

我高中第一次谈恋爱,无性而终。第二次恋爱在大三,于某个暑假,我和女友难以抑制冲动,偷吃了禁果,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大四,女朋友被其家里安排进了女友当地国企实习,一毕业便在实习国企工作,并与市领导公子成婚,女朋友毫无反抗之力,遂成了我前女友。一段刻骨铭心的爱与性成为过去。

一个片段式的性梦提醒我,我该谈恋爱了。某伟人说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而我想再次恋爱,并非是想耍流氓。

事情好凑巧,我梦后几日,二婶婆要将她一个远亲的女儿介绍给我。女孩祖籍阴县,父母在西绛经商,她在西绛出生。女孩高挑,肤白,落落大方,正是我喜欢的样子。而听说我在政府里工作,当然我也没有告诉女孩我的在岗不在编状态,于是我们一拍即合,成了一对。五个月后,我们领了结婚证,修成了正果,令我也十分意外。

更令我意外的是,我结婚接亲时发现,何八是我老婆的表叔,何八与我老婆的父亲是亲老表。这一层关系,二婶婆事先并不知道,如果境外躲避的二叔公知道了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作何感想。

江湖传言,与花头鸭关系极为密切的一名领导给在境外躲避的花头鸭发微信消息,内容大致为“风声已过,可以回家”之类。花头鸭回到西绛,一连半月无事。于是,自以为风声真的已经过去的花头鸭组织了一个局,喝酒,唱歌,打麻将。殊不知危险已近,当晚凌晨两点左右,赌性正酣的花头鸭被一群从外地调来集训的警察包了饺子。被抓后的花头鸭当夜被立即送到了省监委,此案为省监委、省公安厅和省高级人民检察院联合办案。没多久,与花头鸭关系密切的那名领导也到了案。除了二叔公外,花头鸭的大小喽啰们均先后被一一收监。

其实花头鸭并不知道,省政法委秘密从各地抽调了警力,以集训为名在海州市公安局集结,张网以待,就等着抓捕花头鸭一伙。

二叔公音信全无。自从因大队的政审证明而高考落榜后,二叔公养成了极为谨慎的心态,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便逃之夭夭,且不与任何人联系,仿佛消失了一般。似乎是二叔公的谨小慎微让他再一次逃脱。

赖三认为,江湖不能内斗,同时,江湖人不能低估对方的实力,也不能高估自己的实力,还有,靠山有时并不可靠。

赖三的观点十分接地气,也颇有点兔死狐悲之意。

按照知名刑法专家罗翔的观点,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知道和做到。“贪腐就像蝙蝠一样,只有在黑暗中才翩翩起舞。而正义就像鲜花一样,只有在阳光下你才能看到它的美。”此话是原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裴洪全的金句。裴洪全却最终因贪腐入狱。

花头鸭落了网,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花头鸭到案后,海州市公安局局长、副局长、支队长纷纷落网。群众一批哗然。

很多领导干部如裴洪全一般,知道却没有做到。

花头鸭落网后,赖三来到何八的小岛,对于赖三的突然到访,何八很是吃惊。谈到花头鸭出事,何八唇角扬起,赖三看出,其难掩内心的兴奋。赖三很多话想说,看到何八的兴奋劲,他把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从何八的兴奋里看出了忧患。

离开小岛后,赖三对身边的人说,海州的江湖从此已无宁日。

 

花头鸭出事后,西绛各种传言让江湖和官场风雨飘摇。

西绛无人再见过阮琳琳。有人说,阮琳琳被赖三暗地里杀害了,抛尸大海。有人说,阮琳琳被秦剑雇人杀了,深夜运往山上埋了。也有人说,秦剑在国外买了房,阮琳琳在那边生活,生下了秦剑的儿子。至于哪一个传言是正解,无人得知,江湖这一次也没能给出正确答案。实际情况是,在西绛,无人再见到过阮琳琳。

赖三实名举报了秦剑,这是江湖传言。有人问赖三传言的真伪,赖三不作答。于是便把赖三的沉默视为默认。

赖三私底下却否认了传言。

赖三收到内部消息,省纪委、监委已成立工作组,几日内将奔赴海州市。收到消息当夜,赖三躺在曾与阮琳琳一起躺过的床上,他把床单揉成一团,捧到鼻子前,狠狠地吸一口床单上的味道。赖三整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赖三感觉到,一场腥风血雨将到达海州,到达西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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