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峻 拔

作者:唐寿银 阅读:85 次更新:2024-01-30 举报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们这些十七八九、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怀着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无产阶级政权的共同目标,与先后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汇集在一起,犹如筑就在保卫共和国钢铁长城上面,一块又一块牢不可破的基石。大家不仅朝夕相处、形影与共的吃住在一起,而且在战备施工中同心协力、并肩战斗,挥洒出来的热汗也同样流淌在了一起。

      那会儿,我们连队临时入住的宿舍,是一处新建不久的高大库房。在库房北门前面十多米远的地方,从西往东,或者从东往西的地理走向上,深卧着一条两边生长着杂树野草,差不多有四十米宽窄,十七八米深浅,几乎长年处于干涸状态的乱石山沟。山沟北边的山坡上,一排排有着百十米长短,钢结构,夹层用刨花木屑压制成型,可以进行现场装的墙板,实木玻璃窗户的四排临时性营房,梯次的排列在坐北朝南、东西走向的方位上,那里同时驻扎着两个施工连队。营房与营房之间的上下过道,或者单排留置的中间过道旁边,在极其狭窄的地方,不是保留着一棵稀缺的榆树,一棵柿树,就是一棵梨树,或者一棵枣树,要不就硬生生挤出来一小溜细长的花池用地,在里面种植三、五种季节性的鲜花。在东头,继续往上步行十多米浅卧在草丛里面的小径,就会看见两棵一高一矮,树形俊劲、表皮浅绿、纹理细润,披针形叶片,叫不出来名字的树种。站在树下,可以环周俯仰那些由近及远的沟壑、悬崖、山,以及山坡上面成片的果树,苍绿的松柏林木,稀疏而自然分布在不同山体上的其它树种灌丛。

行走在那片搭建着梯式营房的山坡上,总会给人留下有限的绿植,以及绽放在不同季节里的少许花朵。有些军龄较长,生性爱好的老兵,即便是到了滴水成冰的冬季,也要在狭促逼仄的宿舍里,找个盆,装上沙质细土、煤渣细粉与山野腐败茎叶混合好了的土壤,再做个简易花架,栽上比较有抗寒能力的小型花木,把它们放置在用无烟煤饼取暖的宿舍里,成天再看着它们发芽、长叶、开花、甚至结果,偶尔给它们浇浇水、松松土,想方设法给枯燥的生活凭添些许绿意。在我们连队驻地那段走向偏北的山沟上面,架设着一处用于连通两岸,输送工程蒸汽管道的钢木构架,并且在裸露的蒸汽管道表面,进行了厚实的草绳灰浆的保温层处理,避免在输送蒸汽的过程中,沿线散失更多的热量。于是有人相中了那处输送蒸汽管道的钢木构架,以及人员相对集中的地理位置,便在构架的门楼正中和两边,使用等线条的黑色字体,在上面配饰了一幅对联,上联是:战深山埋葬帝修反。下联是:筑长城保卫毛主席。横批是:备战备荒为人民。

      在那段山沟的南边,是我们连队的驻地。在篮球场、食堂和连部前面的简易公路旁下,由于在山洞的掘进期间,排出了一长溜粗细不等的大量石渣和石块,虽然它们挤占和堆积在了山沟的斜坡上,但是也会少量地拓宽那条简易公路的尺寸。那些石渣和石块坚硬而疏松,很容易形成滑坡的状况,一旦有人到堆积石渣的底部,去移动石块挪作它用,从下到上立马就会发生稀里哗啦的碎石流,赶巧路过的人员,必须在稍远的地方,把安全指数提升起来,等到碎石流静止稳定下来以后,才可以从下面通过。如果要往返山沟对面一趟,除了我们临时入住的库房北门下面,那一条两边呈倾斜形状的土路相对好走以外,只有选择距离那一条土路下面一百来米的地方,另外那一条细斜的小径,来回地在两边的沟壁上进行攀爬了。我们下到连队的那一天,从军政训练借用的那所学院出发,汽车缓慢地碾压着厚厚的积雪,一路向西的几十公里行程,由平原的地貌,逐渐进入深山腹地的丛山峻岭。到了目的地下车以后,我们背着背包,用红白相间的棉线网兜,不时嘀哩咣啷的提着个人的脸盆、牙缸什么样的日常生活用品,由一位指导员带领着,曾经走进了那一条不知道起源于何方,截止于何处的干涸山沟。

  由于在一处山沟上面,有一段六十来米长短的公路还没有修通,我们只能稍作绕道,踏着山沟里面汽车碾压出来的车辙,要么左顾右盼,要么上瞧下瞅地打量着眼前这片既陌生又新奇的山景,和呈现着浅蓝色的有限天空。等到离开那一段长度在五十米左右,石质坚硬、光滑浅裸的连山石沟床上面,横七竖八分布着二十来厘米宽窄的石缝里面,还没有融化的残留积雪以后,我们又从一处相对平缓的沟沿,再次登上公路,走到旁上几棵粗壮苍老的核桃树,稍远处几棵树干高直样貌有如樗树,以及数间不同规模的库房西头,那一短溜约莫三十多度的斜坡那儿,就听到了前面锣鼓咚咚咚锵、咚咚咚锵的敲击声。我们抬头一望,原来在那块简易篮球场旁边,迎接我们的是从其他老连队,新近抽调过来的所有领导,他们在那里反复地呼喊着热烈欢迎新战友!向新战友学习!向新战友致敬!的口号。这会儿,我瞧见在靠近那一块简易篮球场的西边,分别竖立着两根砌筑好了的青灰色的方柱形烟囱,与一排用小片水泥瓦覆盖起来,大约有十米长短,砖木结构的平房连接在一起,面向公路一方的红砖墙壁上,涂刷着一幅白色的四个第一好(注1)的大字标语。当我们走到那座占地面积八百平米左右,整体高大厚实的库房与平房之间,一块里高外低,稍显倾斜空地上的时候,领队的指导员叫我们停了下来,就地放下背包和随身携带的洗漱用具,然后对大家宣布说,欢迎大家来到我们这个新建的连队,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共同家园。

顿时,我迅速地扫了一眼的环境以后,心里不知道咋地了,很快便响起了四、五年以前,在高小音乐课上学会的那一首词曲质朴、旋律流畅的《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的歌曲,把毛主席的战士应该具备的思想境界,提升到“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的高度。倘若再换一个角度来说,由于我们连队绝大多数成员都来自农村,面对眼前的境况,一时也说不了一个好孬出来,但是大家一准会把自己整个儿的信念和身心,毫无保留地交给那片祖国大地上的山沟,如果再往广义里说,同时也交给了共和国的人民。因为保家卫国,这是一个多么神圣,又是一个多么荣耀的字眼啊,而且这样的说法,已经被古今中外所有的历史证明了,那是一条颠簸不破、经久不衰的铁律,没有了国,哪还有像样的家啊。

在那一排平房与库房之间的侧后方,出现了一处内陷的人工缺口,里面安装着厚实的双扇水泥大门。大门的右上角,由一根锚定在山体上面的斜拉钢索,紧固着一根水泥电杆,从上面连接下来的输电线路,在电线杆那儿接入粗的电缆,然后继续贴着洞壁,向里面延伸了进去。除此之外,就是在那一座浇筑成为坚固的地基以后,两两相对地搭接了预制钢混结构的梁柱和紧固的钢质屋架,再经过吊装拼接一块块预制板材,最后进行精的防水处理,就成为了整座库房 字形的顶盖。下面厚实的墙体,是以就地取材的方式,选用块头较大的石灰石砌筑而成,只是外墙石块的端头进行了方正的人工处理,再用砂浆实施立体勾缝,看上去墙面不仅平整厚重,而且给人留下了纹理粗朴、质感简古的印象。接着,领队的指导员问道,有在家乡干过木工活的同志请举手出列,于是队伍里面有三位战友相继出列响应。领队当即安排他们过去,助老连队派来的木工师傅,在那座库房里面拉皮尺、划线条、分班排,然后搭架子、装铺板,其他人便动手搬运搭建大通铺的方木、铺板、草垫、苇席这样的材料。

到了中午时分该开饭了,山沟对面老连队的炊事班,用特大号的铝盆、笸箩,给我们送过来用保温棉被掩盖着的热馒头、白糖三角、大米饭、土豆炒肉丝、白铁皮桶盛装的白菜热汤。感谢之余,我们便蹲在那片空地上吃过午饭以后,谁也没有休息,继续着上午搭建铺板的工作。又这样整整忙乎了一个下午,直到晚上九点来钟,才初步具备了可以铺褥展被栖身躺卧的条件。看着以前空荡荡,显得有些冷寂的库房,就在我们入住的当天晚上,一下子就出现了浓浓的生气。这就是我们新建连队的家。除了伙房、炊事班和连部办公室,那一砖木结构的平房,以及炊事班宿舍西头,由于房间非常逼仄,临时还在空间不高的平房里面,加搭了一层铺位,才能容纳下炊事班的所有人员。住在阁层上面的战友,无论每一次从旁里的楼梯上下,都要像进入老式绿皮火车上层卧铺那样,猫着腰,低着头,然后趴着全身,移动着才能躺卧下去,多少会给人带来一种压抑感和憋屈感。

时下虽然已经是阳历二月底的日子,早已翻过了雨水节的一些天数,可是山区的夜晚还是特别的寒冷,即便是完全关闭了设置在库房宿舍的东门和北门,以及装置在距离房檐下面两米高低,凭借拉拽库房里面的绳头,就可以关闭平常用来通风排气的宽大翻板玻璃窗。尽管如此,库房宿舍里面,只要某个部位没有关闭严实,出现了缝隙,真有北方人俗话里形容的那样,针尖大的窟窿能够透过斗大的风。夜里要是有人轮班换岗,或者起夜去厕所,进出的时候稍有疏忽大意,没有即时关好附设在大门上面的小门,从门缝那里吹进来的寒风冷中带硬,似乎具有穿肌透骨的功能,特别是紧邻大门的那一溜儿铺位,就是把棉大衣和棉衣棉裤这样的御寒服装,全部叠压在被子上面也不怎么济事,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被突然给冻醒了呢。

还有个别没有钉牢的铺板,在和立柱、铺头、方木之间连接的部位,不时会被翻身的战友给弄了个吱嘎吱嘎,或者叽叽呀呀的长音短调出来。虽说那样的动静不大,比较轻微,但是在寒夜里的密闭空间,就变得特别的清晰,也特别的刺耳了,醒来以后,弄不好一时半会儿也进入不了睡眠状态。等到拂晓天快亮起来的早晨,架设在山沟对面的那只高音喇叭,播放出来滴滴哒哒、滴滴哒哒起床号的同时,宿舍前面便急切地响起了连队值班员,一阵紧似一阵瞿瞿瞿的口哨声,那种高低搭配、长短互补的韵律,顿时在山沟里面回荡了起来。这时候,虽说库房宿舍内外的所有灯光,都在极短的时间里被开启了,但是室外那些黑乎乎的夜色还没有散尽,仍然给人留下一副犹犹豫豫,不怎么愿意离去的样子。但是大家立马像新兵训练时养成的习惯一样,毫不迟疑地翻身起床,手法熟练而麻利地穿衣叠被,并且一边往外走一边捆扎腰带,然后快速地跨出大门,一溜烟加入到门前的队列里面去了。这一系列紧张有序的连贯动作,准确地诠释了流行在军营里面,那一句新兵怕哨、老兵怕号表现的心理情状。在连队值班员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跑步走一口气完成的口令声里,除了连队的炊事人员,其他的连队成员便迈着整齐强劲的步子,大声回应着一、二、三、四的口令声,向着斜缓上升的简易公路跑步了过去。由于有了夜里寒冷和铺板吱吱呀呀噪音的干扰,指不定谁的脑袋里面还是昏沉沉的,但是必须要坚持下去锤炼好自己的身体,争取做一光荣的五好战士 2)。

      第三天早上天天读3)以后,我们瞧见一辆墨绿色的解放牌汽车,把施工掘进用的风枪(也称为风钻)、十字镐、铁锹、炮杆、撬棍、双轮手推车,用粗细均匀的柳条编织而成,内里环衬着缓冲带,外面涂有墨绿色油漆的安全帽,以及肥皂、防尘口罩、普通口罩、耐磨的加厚手套等等,这样的工具和劳保用品运了上来。瞧着这些施工用的器械和工具,当即我们便在私下里嘀咕着说,看来马上就要干起来了。经过指导员、连长在连部前面,我们自己头两天里不断动手修补,平整出来的空地上的战前动员,大家分别戴着安全帽,排着队,进入一个兄弟连队正在掘进出渣的山洞。就在战友们突然踏进山洞的那一刹那,无不睁大着眼睛地进行全方位扫描,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地参观了兄弟连队,怎样使用人力手推车,装运经过爆破以后,排除山洞里面石渣的全过程。回到连队的当天傍晚,排与排之间,班与班之间,代表们精神抖擞、信心十足地在全连大会上宣读了决心书、挑战书和应战书,以及班委会上个人谈感想表决心,接下去便是我们的连队,就要自个儿进行山洞的掘进工作了。

俗话说万事起头难。开工伊始,首先要派人徒手爬上陡峭的山坡,进入提前圈定好了的白色洞址,人工除去表层的植被和风化的石块。然后风枪手扛着机具上去,一个一个打好点位上的钻孔,仔细装填好硝铵炸药与雷管导火索。等到风枪手连同机具撤离到安全区域,警示人员手持红旗就位到各自的路口,手摇报警器一次又一次呜哩哇啦地向着四下里发出警报,立马就是几位风枪操作手,拿着已经点着了正在冒着青烟,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线香,快速准确地对着导火索索芯的黑色火药,一根接着一根地触点了下去。顿时分布在洞址上一百根左右,在这之前被绕成环状,正在呲呲呲喷着火焰的导火索,就在转眼的工夫,一缕缕黑烟从索芯里面冲了出来,它们很快便袅和在一起,形成了一团上升的烟雾。等到那几位风枪手迅速撤离爆炸现场,到达安全区域的短暂分秒,一阵轰隆隆威震山野的爆破声,便从那里传了开去,回响在附近的山谷里面。硝烟散尽,负责打眼放炮的班排领导,在这之前不仅要默默计数炮声爆炸的数量,是否与装填炸药的孔眼完全一致,而且还要亲临爆炸现场,仔细查看有没有尚未爆炸的哑炮,反复确认安全无虞以后,出渣的班次才能进入现场,抡起铁锹、十字镐、撬棍这样的工具,向着山沟下面不断地扒拉石渣,清除掉已经松动的石块,为下一个风枪班做好打孔前的准备工作。

在出渣的过程中,即便是双手攥紧锹把,抽出另外一只脚,踏向尖头铁锹一边的锹肩,再把自己的体力压上去,手里的铁锹也很难扎入堆积的石渣,其效率极为有限,很是差强人意。于是班长便找来了趁手的绳索,把它套牢在一把尖头铁锹的下部,三个人一组,其中一个人攥握着锹把,同时一只脚助力锹肩,其他两个人八字一样地在对面散开,相互构建一个三角形的着力点,看准锹头下扎的当儿,绳头那边的两个人一起发力,扒拉石渣的效率便提高了不少,而且起到了事半功倍的作用。于是,一天昼夜二十四个小时,以歇人不歇工,早中夜三个班次,每个班次工作八个小时的方式进行,就这样规律性地运转了起来。

随着山洞掘进尺度的不断延伸,运输距离的日渐增长,连队在掘进平台下面铺设了用来堆积石渣的钢板,便于方口形的大容积铁锹,能够紧贴钢板快捷地扎入,保证每一铲下去,都能够铲起更多的石渣装入手推车。那些操控手推车的战友,站在车把一端,等到石渣装满车厢以后,立即抬起车把,平衡着向后退出几步,再来一个连人带车转身一百八十度,一车接着一车地把石渣推向洞口,倾倒下已经干涸的山沟,然后再用同样的方式转身,回到继续装运石渣的现场。

     打炮眼的风枪,需要通过输送过来的压缩空气,驱动风枪里面的零部件运转来进行工作。操作手接上风管,打开风枪上面的阀门,带动中空钻杆上的合金钻头,用双手的力度把控好炮眼的准确点位,尽量减少风枪的左右摇摆和上下颠动的频率,才能让孔眼光滑竖直,便于管状硝铵炸药的顺利装填。特别是选准了洞壁上需要爆破的点位,操作手调整好风枪的支架高度,与洞壁之间的倾斜度,相互适配的长短距离以后,一双脚必须紧紧地抵住平台,同时需要在他人的协助下,几乎把自己整个的身体长时间倾伏着顶压上去。伴随着风枪枪身一个劲地抖动,石粉尘扑的不断飘浮加浓,防尘口罩内里凝聚的气汗水,不断浸润在层层积叠的粉尘过滤网片上,只要呼吸没有发生憋闷的现象,风枪操作手是不会停下来,重新置换全新的粉尘过滤网片,还要继续集中精力,准确细心地把控好钻孔的最佳角度,避免孔眼发生偏斜,发生卡住或者折断钻杆,造成钻孔报废的现象。

等到连续打好两三个这种斜上的孔眼,操作手的身体被震颤得就要散架一般,全身上下的每一处关节每一寸筋骨,都变得松软疲乏甚至麻木起来。这个时候,可以选择一个平直的钻点,较为轻松地扶住垂直下钻的风枪,姑且作为休息了。但是,整个施工平台需要分布百十来个同样大小、不同深浅的钻孔,在正常情况下,六七台风枪一齐开足马力,那种伴随着零部件的高速运转声,钻杆侵彻山石的振动声,以及从钻孔里面喷射出来的粉尘声,就可以让人想象山洞里面的整个状况了。直到所有的孔眼完全打好以后,需要使用细圆的木质炮杆,把一管一管的硝铵炸药,连同其中一管里面装有雷管导火索的硝铵炸药装填进去,再用干硬适度的泥块,或者细小的石渣把孔眼进行填塞,然后把外露的导火索圈绕好,将端头稍作剥开便于点火。等到所有的前期工作做好以后,再关闭输送压缩空气钢管的总阀门,把风枪和其它器具撤离到安全区域,只等留下来的几位风枪操作手,在距离平台稍远的地方,分别举着冒着烟火气的线香,依次从操作平台最里面开始,一一点燃了呲呲呲喷着火焰、冒着烟气的导火索。接着大家快速地跑出洞外一侧,等待秒计的时间走过以后,山洞里面随即传来了一阵深沉厚重、轰隆隆的爆炸声,把先前飘浮在山洞口子上的烟尘,也震动得一愣一愣的了。

距离我们掘进的山洞,往东一百多米远的山沟旁上,有一小块稀缺的平整地块,那是配合我们掘进的机修连队,在上面搭建了一间临时性的木板房,里面配置有两台个头大小几乎是一模一样,分别用厚实的木砖支垫起来的空气压缩机。其中一台是国产的,整个机身喷涂着灰不溜秋的油漆,看上去有些灰扑扑的,不怎么鲜亮。另外一台是日本株式会社制造的,整个机身喷涂着橘黄色的油漆,看上去有些亮眼,比较耐看。当时,我对株式会社这个称谓感到特别陌生,总是愿意把树木的数量词或者什么的,加上自己的理解进行推测,大约与我国制造业的某某分厂相类似,但是其中的涵延又有某些让人闹不明白的差别,直到我离开那片山区以后的数年里,也没有弄懂其中的差别在哪里。根据空气压缩机的操作手说,从外表上看,虽然两台机子的个头不相上下同样大小,但是论起噪音、油耗和输出的功率来说,国产的空压机还是有着较大的差距,压根儿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那会儿我年纪不大,见识又比较浅薄和狭窄,瞧见眼前两台空气压缩机,听到操作手那么一,自己心里怎么也不是个滋味,一下子就变得糊涂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怎么那么技不如人,而且还受制于人呢。这个问题一直在我的脑袋里困惑和萦绕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合理的答案。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虽说我们的古人,曾经为人类做出了光耀千秋的四大发明,到了一九四九年共和国成立初期,国力已经逐渐衰败和沦落成了一个一穷二白,既没有什么经济基础可言,又没有什么好的科技底子可以继承,长期处于半封建半殖民地,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的国家。虽然全国人民经过二十年自力更生群策群力,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甚至勤俭建国的艰苦奋斗,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辉煌的成就,但是我们和世界上科技发达的先进国家相比较,还有很大的距离需要学习和追赶,于是心里就变得相对坦然了起来。因为在科学技术的征途上,就像正在赛道上奔跑的运动员,不前就后,不后就前,哪有什么捷径可以超越,除了奋起直追还是奋起直追,才有可能缩小相互之间的距离。

在山洞的掘进施工中,大家都铆足了劲头,为国防施工倾注自己的青春和热汗。下班回到连队,还有一项政治任务需要完成,就是要背诵老三篇,即毛主席著作里面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这三篇文章。上过几年学校,有着一定文化基础,能够识得几百上千个字的战友,倒还没有多少问题,会参照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所总结的体会那样,首先要学好马列著作和毛主席著作,牢固树立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和无产阶级的世界观。其次,要象张思德、白求恩同志那样,对待工作要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不挑肥捡瘦,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红并进。三、碰到再大的困难,也要像老愚公那样,不被智叟的讥讽所左右,每天挖山不止,一代一代接续下去,一定会取得更大的胜利。轮到还不会写书信的少数战友,就变得比较困难起来,只需要让他们把三篇文章的标题背出来,一时半会儿都感到有些费劲,还不要说叫他去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简简单单地说一下老三篇里面的基本思想了。但是,那样的战友在干活的过程中,的确是一把好手,不偷懒,不耍滑,舍得流汗,总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去做好每一件事情,用实际行动,去践行毛泽东主席的教导: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连队掘进山洞的时间不长,前后算起来只有三个来月,全程处于春末到夏季结束这样的时间段上。在这样的过程中,特别是操控风枪打眼放炮的班次,进入掘进现场以前,需要从头到脚穿戴好那一件,用薄型橡胶制作而成的连体衣裤,可以防尘防水这样的劳保服装,以及佩戴好防尘风镜,特制的防尘口罩,甚至长筒型的黑色雨靴全幅武装起来,如果从后面乍一瞧上去,有如防化人员的穿戴差不了多少去。他们在山洞里面,左右两台探照灯的强光照射下,各自操控着一台朝向不同、点面各异的风枪。尽管探照灯发散出去的光亮强度,受到了粉尘的影响,有着少许减弱的迹象,但是他们映照在整座平台,和洞壁不同部位上的形体,或者略显分散,或者偶有重叠,有如一幅幅黑越越挺立着的剪影,不仅给人留下了强劲雄浑、激越昂扬、动人心魄的群体形象,而且伴随着时间的不断消逝,越发让人感到傲岸和峻拔了起来。

  他们一个作业台班下来,不说内里的衫早就被汗水浸泡得湿漉漉的了,而且每一只雨靴里面,分别可以倾倒出来几百上千毫升的汗水,眼睛、鼻子、耳朵周围,少不了积淀着一层灰白色的厚实粉尘,就是防尘口罩里面的过滤网片,已经被堵塞得一塌糊涂起来,呼吸也不怎么畅快了。有时候为了赶时间、抢进度,连一口温热的饭菜和素汤也吃喝不上,只好在山洞外边背风处的渣场上,用合适的石块进行支垫,再划拉一些枯枝败叶下来,点燃以后把汤菜热吧热吧,凑合着连同主食填充肚子,可是他们谁叫过苦喊过累,整个儿的心思,就是扑在战备施工的重要性、紧迫性,与帝修反抢时间争速度的层面上去了。

      随着山洞掘进尺度不断地往里延伸,旧的问题刚刚解决,新的问题又会出现了。洞口距离操作台面已经超过了百米以上的长度,赶上阴雨天空气的压强有所增高,爆破之后聚集在洞子里面的烟尘,自然排放起来很是缓慢,给人留下了黏黏糊糊、缠绵绵、久久不肯离去的状貌。从山洞外面进入的新鲜空气受到了阻碍,会给人带来憋闷和不安全的担忧,于是出渣班的人员要么集中在洞口西侧,那简易狭窄,而且十分拥挤的工棚里面,要么分散在不断被大量的石渣,堆积平整出来的地上待命。由于每天不分昼夜地连轴转,原来的生物钟被彻底打乱了,大家的工作量饱和了,体力消耗多疲乏感就会增加。特别是夜半时分,一旦停歇下来,就会让人放松心情眯上眼睛,把可以渴睡的短暂时分,变成稀缺的享受机会。很快,大家便在宽敞的石渣场地上,就地横了镐锨的木把,自由选择个头高矮相差不大的战友,要么两个搭伙,相互把头枕了对方的肩头,要么三四个聚堆,从三四个方向均衡用力地背抵着背小寐,抱着能够捞一会儿是一会儿的心态,抓紧来之不易的二三十分钟的美好时光。架设在那间工棚侧后方木杆上面的碘钨灯,投射下来的光色很是明亮,把战友们聚集的不同朝向和坐姿,映照得特别的静穆与简旷,不仅久久地定格在我的心底,同时也永远留在了那一条无名的深山沟,被我们日复一日积垫和平整出来的石渣场地上。

      有些操控着手推车的战友,尽管个头不大,体力单薄,每当面对满满一车石渣需要启动的时候,旁边装车的战友一准会伸出援手助上一臂之力,要是碰上一块重达两三百公斤的大石头,就得凭借同心协力通体合作了。顿时,所有的出渣人员,都要放下手里的活计,除了推车手将车把抬高上翘,厢底一头紧贴地面靠近大石头,在两边车轱辘下面塞好石块以外,其他的战友立马操起撬棍,把粗大的绳索套在大石头上面,接着拽绳子的拽绳子,使撬棍的使撬棍,压车把的压车把,大家齐声喊出一、二、三的口号,硬生生把大石头给弄上手推车。还有那么几次,我们曾经遇上超长超宽的大块头拦路虎。大伙儿首先挥锤去掉大块头周边的棱角,除了按照刚才的做法以外,再用两辆手推车厢体对接的方式,一辆先装上大块头约莫一半的长度,再用绳索套住大块头偏后的位置,多人用杠子将其抬起来,趁机把另外一辆手推车推过去,把大块头其余部分放进车厢里。顿时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抬杠子的不卸肩,前后加压车把的人均衡用力不松手。对接成功以后,立即形成了前面一辆手推车拉,后面一辆手推车推的方式,大伙儿前呼后拥地推拉着,于是山洞里面便出现了把大块头这个拦路虎,给缓缓出去的动人场景。为了避免承重的手推车,在渣场边沿倾到的时候发生突然陷落,负责清理渣场的战友,快速地增加了一段宽厚的方木提升安全系数。直到所有的战友,瞧见那一块超长超宽的大块头,用了与装车时的反方向做法,一起用力把大块头推下山沟,瞧着它横冲直撞地骨碌下去,发出几声撞击其它石块的轰响,战友们的脸上便同时出现了会心的微笑。

大约是那一年初夏的子夜时分,我们提前赶到了风枪班爆破之后,山洞正在进行自然排烟的短暂时分。因为到位的所有人员还不能进入山洞清除石渣,于是照样在那几间工棚外面,平整出来的石渣场地上小眯休息。那天正是月近山峰,光色如洗,星辉满天的晴好天气。狭窄的深山沟里静静的,那些能跑善飞的动物,早已被不时施工的轰隆隆爆破声,吓得逃离了那些山沟,远走它方去了。架设在那几间工棚侧后,六七米高处的木杆上面,那一只光度强烈的碘钨灯,照射着那片相对宽敞的石渣场地。正在大伙儿迷迷瞪瞪,相互依靠着对方的肩背,差不多处于似睡非睡的浅眠状态那会儿,谁没有到,一位来自西南方向的战友,突然从工棚后面的水龙头那里,兴冲冲的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大声说:你们快来看,我捉到了一只、北方的螃蟹”。顿时,场地上所有战友的睡意一下子全跑没了,都趣意满满地站立起来,准备走过去见识一下那一只北方的螃蟹

当时,我只是在学校课本和某些文学作品里面,读到了心如蛇蝎蛇蝎心肠之类的成语,以及印刷在上面的蝎子图片,压根儿没有亲眼见过活蝎子的样貌,真以为在这条季节性干涸的深山沟里面,发现了极其罕见的北方的螃蟹。谁知道,就在一位来自东北方向的战友走过去,借着灯光一瞧,随着一声妈呀,那是一只毒性极大的老蝎子。你瞅瞅,它身上这边,还差一个白色的圆点就成年了,还不赶紧给扔掉。那位来自西南方向的战友,当即被惊愕得一脸的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稍作勾腰的同时,把那只微微颤抖的右臂作了少许延,立马松开了捏住蝎子毒刺尾巴的手指。很快,那一只掉在地上落荒而逃的老蝎子,被战友们用石块给砸毙以后,随即铲起来扔下了山沟。

后来我自个儿寻思,记得那位来自西南方向的战友,好像上过不到两年时间的小学就回家务农了。参军到了部队,工作起来没有说的,任劳任怨,非常勤劳踏实。那天半夜时分,他象往常一样,不怎么爱喝开水,一个人习惯到水龙头那儿,偷偷喝上几大口凉水解渴。可能是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山区已经变得极为地干旱,那只老蝎子趁着黑夜的掩护,悄没声息地来到那处流水声不时响起来的地点,准备及时补充身体里面缺失的水分。不想就在它抵达水龙头下面,挺起毒刺尾巴防护的同时,被我们那位身手敏捷的战友,只用毫秒的超快功夫,便控制了蝎子的尾部,使它再也无法旋转弯折实施毒害了。倘若换位去想象一下,那位战友一旦抓蝎子失手,神经性的毒液迅疾地注入体内,不把他给蛰个如灼如烙、疼痛难忍,立马被送往就近的才怪呢。

 记得最为疲劳的两三次,上一个风枪班爆炸出来的石渣特别多,我们这个台班连续出渣十个多小时都没能清除干净,但是又不能把困难留给下一个班次,只有发扬“把困难留给自己,把方便送给别人”,不拍疲劳连续作战的苦干作风。中途吃过炊事班送来的饭菜以后,大家立即打起精神坚持作业,把操作平台上下,以及散落在路面所有石渣,清理得一干二净才下班。曾经在某个凌晨时分,有着操控手推车的战友,等到装车的战友装好石渣,抬起车把迈出坚实的步子,朝着洞口的方向走出去十来米远的地方,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车轴一头的锁销被磨损脱落下来,就在眨眼的工夫,一边的车轱辘顿时脱离了车轴,自个儿飞也似地开了小差,兀自向着旁边跑了出去。可是我们的战友却浑然不知道,仍然扶着已经倾斜的车把,和差不多洒了半车石渣的车体,做着同样迈开步子的姿势,像凝固的雕塑一样,站立在那儿睡着了,看上去免不了让人的心里,生发了一回酸涩与苦笑互为混杂的感喟。等到清理道路的战友,上前轻轻地拍了他一下之后,操控手推车的战友才猛然一惊,匆忙朝着清理道路的战友报出赧然的一笑。随即,他便带着迷茫与尴尬的表情,蓦地握紧车把,使出了蹬地躬腰的急切体势,慌张地去推动车子。可是面前的手推车却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瞬间他急得什么似地,满脸的不知所以。清理道路的战友走过去,给他指了指躺倒在洞壁下面的车轮,倾仄的车体,他才如梦方醒,极其不好意思地在大家的帮助下,把损坏的手推车给弄了出去,然后快速地在洞外换了一辆手推车进来,再次投入到运送石渣的行列中去了。

 起渣装车的战友呢,一个个也是好样的。那些个头矮小的战友,手里同样攥握着一把大号的铁锹,只要一锹铲下去,就是十来公斤重量的石渣,但是他们铲起石渣的姿势有些独特。我瞧见他们在看准渣脚的一刹那,前脚尖稍作踮起的模式,后脚随即来一个小小跟进的同时,自己整个身体的重量和浑身的力气,就在那个秒计的超短时间里,尽数传递到了锹体上面,只听得的一声悸动,锹头就扎入了钢板和石渣之间,紧接着他趁势抬起双臂,向着自己的左后方、或者右后方的车厢侧身一扬,一锹石渣便准确地倾倒了进去。他们练就这样娴熟的动作以后,克服了体轻个小的弱点,一旦运作起来的时候,便给人留下来了轻快勇往、毫不含糊的印记。他们在身后洞壁下面探照灯的照射下,不管是在前方平台上、洞壁上,还是渣的场地上,到处都是挥镐弄锹、躬身装刨的群体身影。那些已经逐渐淡化了的硝烟粉尘,掺和着战友们抛洒热汗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于是就创建了掘进尺度超出计划,甚至拔得整个掘进大队头筹的荣誉称号。

 掘进山洞的工作结束以后,战友们相互展示着手掌上面磨蚀新生、新生磨蚀的厚厚老茧,细数着手脚上面磕磕碰碰留下来的斑痕,甚至深切追怀曾经血洒山洞,为国防施工献出年轻生命的那位战友。一个个曾经稚嫩清朗,颇具可塑性的青年,在参军报国的红色情怀感召下,不断得到了解放军这所毛泽东思想大学校的锤打与磨炼,从而铸就了那一段不悔的军旅人生。光阴荏苒、岁月飞逝。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偶尔追忆一回我们曾经用血肉之躯,相对简陋的器具,以及那种行走在星月里,风雨中,挥汗在灯光下的战友形象,似乎变得更加地峻拔了起来。

 

 

(注1)四个第一:当时军队内部开展的运动,即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活的思想第一。于一九七一年年底之前被取消。

(注2)五好战士:当时军队内部开展的运动,即政治思想好、军事技术好、三八作风好、完成任务好、锻炼身体好。于一九七一年年底之前被取消。

(注3)天天读:当时军队内部开展的运动,即每天早上上班之前,八点钟至九点钟一个小时,是雷打不动风吹不动的政治学习时间。于一九七一年年底之前被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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