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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生:《深巷艺波流韵长》

作者: 张建生  编辑:admin 阅读:9909 次更新:2020-08-23 举报

  随着熟知艺波巷前世今生的最后一批居住者的迁出,随着存世六十三年的徐建公司两层青砖尖顶老派宿舍楼的最后消失,作为明正统年间《彭城志》记载的徐州历史文化街巷之一的艺波巷,也失去了她仅有的年代相对较早的最后地标。我想,或许是艺波巷的从前过为辉煌,过为炫丽和热烈,如今便这样干净,这样彻底,浴火凤凰般的踪影不见,了无迹痕了。

  儿时,听惯了的,那古奎河边上的捣衣浣洗声,浣洗女人们的热聊嘻笑声;那入耳入心,清脆无比,空灵悠远的卖香油的梆子声;那唱戏般的镪剪子来磨菜刀的呼唤声;那生猛直白的换大米啵,买豆腐啵,买老粗布啵,爆米花啵等繁复单调的呟喝声,虽已远遁,虽不再闻,院内院外,巷口巷中,街头街尾,如过电影般熟悉的、不熟悉的幕幕场景,陌生的、不陌生的纷纷繁繁的事事物物,虽成过去,虽难再见,但长驻于心的艺波巷,却依然清晰,依然完整,依然活鲜。

  曾经的艺波巷,说得上人杰地灵,称得起人文荟萃。这个巷子,西达中山路,北及文亭街,东接彭城路,古老且幽深。它先因巷形似钥匙,取名钥匙巷;又因上世纪30年代“艺波音乐会”的兴起,易名为艺波巷;再因“文革”开始,更名为爱国巷;继而又因“文革"结束,复称艺波巷。

  犹记得,东出口巷段,两侧壁立着附近居民住宅和商铺的墙体。墙体高高,斑斑驳驳,巷道窄窄,苍桑古朴。走在充满包浆温润如玉的青石板路上,我觉得,我的脚印正和从前的草鞋赤足者的踪迹重合;我觉得,我的脚印正和过往的举人秀才们的履痕相接;我觉得,我的脚印正和上世纪三十年代,走进,走出,走向延安音乐巨子们的足迹叠加。巷口处,以过梁木衬底青砖砌起横跨南北的高大门楼,多少年来俯瞰着从其下穿行的匆匆过客,关注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也默记着这里扑朔迷离的传说。门楼内侧,几近无存耷拉下来的硕大锈蚀门轴,引我遐思。我曾用想象努力复原过,对艺波巷东口有过担当,有过守护,非同一般大门的样子。倔犟、顽强的梧桐树把一些墙体撑豁了口子,笔杆条直,大叶粗枝地向上生长着的姿态,是定格于我记忆的荧光屏上永不褪色的风景。北墙处一小院,门常闭,挺诡秘。印象中的我,在艺波巷住了十几个年头,从没越过小院“雷池"的半步。有人说,这个小院曾为旧时巡夜打更者的歇息点,也是南门桥守城人,夜间锁城门后的钥匙存放处。既往,深夜独行至此,我便有过穿越时空般的幻觉,眼前隐约闪现着,着古装,持灯笼,击铜锣,口中叨念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们的身影;脑际隐约浮出,锁城门人手执城门钥匙,疲疲惫惫走入巷子的情景。

  与东出口直对着的是座四合院,听老人们讲,此为旧时张三举人的宅第,解放后作过市电安工会。其有坐北朝南的大戏台和八、九间彼此相联的平房。大戏台两侧有悬挂过楹联的痕迹。这戏台,唱响过多少古今打打杀杀的大戏,演绎过多少恩恩怨怨的故事,我无缘观看,戏台两侧悬挂过什么楹联,我亦想象不出。平素外出,每遇有戏台两侧对仗工整,寓意深刻的楹联,我都要驻足赏析,或默念,或思忖,或玩味,良久方才离去。记得有两个戏台楹联颇为入心。一则曰:一席地识透天下,谋诈谋非定有报;片刻间阅尽世事,积善积德自能昌。一则是:上台来显爵高官,得意无非须臾事;下台去抛盔卸甲,终场还是普通人。

  这里,幽静,喧嚣仅在一步间。走出巷口,便走出幽静,走入喧嚣,走入商贾云集千古繁华地的彭城路。其间,人来人往,比肩接踵,车水马龙;其间,鳞次栉比,商户如云,生意兴隆。创新五金、锦华布店、培基画室、帽厂门市、钣金木器、万通酱园、万里香坊、竹蔑堂铺、印章篆刻、茶炉酒肆……,从北至南,像一曲曲久唱不衰的经典组歌,绵延数里。

  最铭心,是启用于1955年的徐建公司艺波大院。院子的北、西两面是两层青砖楼,东、南两面是一排屋屋相联的老式平房,属于四合院的那种,用老辈人的话说,就像个大戏院。

  我家就住在这院子的西南角二层楼里。

  三十六、七户人家,每家住房面积也就二、三十个平米,三、五口之家这样住,七、八口之家也得这样住。全院一百七、八十人,其中孩子就一百好几,白天嘈嘈杂杂,入夜八、九点钟方感清静。那时,根本没有什么厨房不厨房的概念,炒菜、做饭都在走廊、过道,谁家做什么,吃什么,喝什么,尽在眼里。各家人口不同,情况各异,但都是平实演奏着属于自家的那一幕幕锅碗瓢盆交响曲,品尝着属于自家的那一份份酸甜苦辣,从中获取自家的满足与慰藉。

  巷子中的楼外人,常羡慕楼内人,常用住大楼的指代我们。其实楼内人与楼外人一样,也有许多难处与苦衷。那些年,人口多,底子薄,是国情,也是家情。在物资极端匮乏,"吃是第一要务"的年代里,半麻袋白芋也能让人眼热,半口袋豆饼也能让人羡慕。院子里多数人家为生活计,养过鸡、养过鸭,养过兔,有的人家甚至养过猪,种过青菜,种过白芋和玉米。无论怎样的家庭,无论怎样的身份,谁都摆脱不了"食”之大事。左邻右舍,大婶、大娘,相见后,最客气,最通俗,最能为相互接受的话语,不是别的,而是吃了么?

  生活困难,经济窘迫之时,很少有人想到过诗和远方。早前为了贴补家用,大院里好多住户都糊过火柴盒、粘过装饰花、锁过衣服扣眼、钉过衣服扣子、砸过石子,还时兴过随摇会,以应对婚嫁、置物、还债等事宜,无论后来多么“光鲜",多么"炫目"的人家,都是如此。

  早些年,家家户户没有空调,没有电扇,每到炎热夏季,屋里、院内闷热难耐,彭城路宽段路边的空地,便成了人们晚间纳凉的好去处。傍晚时分,家家早早派"兵"前去"圈地",清扫,泼水、去暑气,吃完晚饭,洗好澡,院子里的老老少少,携着席子,拿着芭蕉扇,浩浩荡荡前去乘凉。一张接着一张的席子,紧挨紧靠地铺满了路边的空地。大人们手摇扇子,家长里短,小孩子欢欣雀跃,玩耍嘻戏,直至夜半有些凉意,方才撤回家去。

  远亲不如近邻。隔壁石大娘是个极慈祥极仁爱的老人。生活困难那会,家里得她不少照顾。饥肠辘辘之时,她常冷不丁地拽住我们的小手,塞给我们一块、两块白芋,一块、半块窝头,或者馒头、糖块之类的吃食,或者两分、三分的硬币、纸币。逢大年初一早上,她如至爱亲人一般,郑重其事地把早早准备好的簇新簇新的两毛、五毛纸币一一塞给我们弟兄几个,让我们不知所措,激动不已。我们弟兄六个,家里缺这缺那,唯独不缺的就是劳力。石大娘家排队买米、买面、买菜、买炭、砸炭球、刷墙、清洁打扫之事,我们大包大揽,义不容辞。家属大院检查卫生,我家门上贴的是,写着卫生二字的红纸条,她家也是。无论谁家锁门外出,尽可放心地将钥匙互相托付。你来我往,两家似一家,情同亲骨肉。

  衣着整洁,外型儒雅,举止沉稳,温和亲切,鼻梁上架个眼镜,提个黑色的人革包,是那时知识分子的标配。艺波大院进进出出多是这样的人。他们这种外型和感觉,并不是戏剧演员拿捏出来的那种,而是源于知识的沉淀,文化的修养,源于由内而外自然而然的流露与生发。那时候,并没有什么高级工程师不高级工程师的,一个单位如果有人当个技术员,便觉得非常自豪了,就会张技、王技的被人喊到退休,而艺波大院里这个大叔,那个大伯毕业于名牌建筑设计、施工专业大学的工程师却不乏其人,其中就有建筑设计施工领域中的大咖张澄亚、孔志宏,技术翘楚柳耀文、王俊理,建筑结构能人翟显中,有工业与民用建筑工程地质勘察领军人徐林贵。此外,还有拥一流心性,怀一流精神,匠心筑梦,把手中"活计”做到极致,做到国外的八级油漆工晋明万。

  让老一辈建筑人,常挂在嘴边,常引以为自豪的是他们用18天盖起了一座三层办公大楼,可谓快速、优质、高效。前几天,我去看看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艺波大院旧址时,还顺便去看过这座大楼,为它拍照留存,六十几年过去了,这座办公楼依然矗立于繁华闹市的中山南路上。

  “家家户户挖防空洞,各家挖各家的,不要国家花钱",是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国家为备战而向全民发出的号召。艺波大院人也不可例外地作出了响应。防空洞建好后,考虑战事起时的饮用水问题,于是对院子里封闭已久的那口老井进行清理。井旁,屋山头高高镶嵌着,清光绪某年“福水泉"篆字精致石匾。取水井口以两个半圆相接的巨石覆盖,井壁周圈以厚厚的墙砖圆砌,取水井口直径约1米,下部井壁直径约两米。是口高规格的古井。井内已为建筑垃圾充填过半。清理月余,深约五米,无水,遂终。

  那时,大院里住户虽多,人口虽多,但都能相互尊重,相互欣赏,和善相处,其乐融融。扫楼道,扫院子,扫院子之外的大道,一呼百应。夜间查"四防”,防备传说中的抢掠之辈"五湖四海“,以及夜间定时锁院子大门,都是轮置,严格遵守,绝无例外……

  曾经的艺波大院里,除不乏我等这般的布衣芒屩,草木之人,百姓平民,除不乏建筑设计施工专业的工程师,高级工程师,总工程师,不乏八级油漆工匠外,还不乏曾经的老八路、新四军,不乏曾经的抗美援朝人,不乏解放初期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特许带枪的人,不乏集注册会计师、高级会计师、总会计师资格、职称、职务于一身的人,不乏这个企业,那个企业的高管,不乏这个部门,那个部门的公务员,不乏著书立说的作家,不乏走进走出,当时或后来任职的市劳动局副局长、市建委主任、徐建公司经理,市教育局副局长、徐州市委书记等。我想,艺波大院积淀如此厚重,如此不同寻常,或许和其藏风聚气的地理环境有关,或许和千古繁华地彭城路紧紧相系有关,或许和艺术之波的艺波巷磁场感应有关。

  不能忘,最具艺术气息、最有故事的艺波巷朝北巷段。这曾是一个荡漾着艺术之波的巷段,这曾是一个音乐名家以音乐筑梦的巷段,这曾是一个音乐巨子们举办音乐沙龙的巷段,这曾是中国版画名家王寄舟居住、创作过的巷段。这里,曾经萦绕过由中国古筝一代宗师曹正弹拔出的《渔舟唱晚》、《高山流水》、《汉宫秋月》等曲美典雅、飘逸纯净的古筝声;这里,曾经回荡过徐州籍音乐家马可演奏出的《良宵》、《光明行》、《空山鸟语》等萧瑟缠绵、挥洒流畅的二胡音;这里,曾出现过同为徐州同乡、同为革命而奔赴延安、同为"鲁艺”同学、《团结就是力量》的词、曲作者牧虹、卢肃大师级音乐人活动的身影。

  这段巷子,从南至北,古旧门第,深宅老院,屋宇错落,直至文亭街口。当年,马可、曹正住在何方?牧虹、卢萧寄居哪处?我无从得知,但我知道,几十年来,我曾经的老街坊,陈姓人家一直居住在巷段南首普通的小院里。其门口左侧墙上,镶有明刻楷体“古琴学社"四字的砖雕竖匾一块。有大伯、大娘级的老者,有与我年龄相差不几的中人,常从此院进出。我想,陈家与曾经活跃于此的马可、曹正、牧虹、卢肃等或有渊源,或有往来,或为一脉,或是志同道合者。几十年来,从其院里传出的古琴之声,二胡之音告诉我,陈家有志在"高山流水"人,有热心于作为"“琴棋书画"之首,"六艺“之一的古琴艺术传承与布道者。

  “琴瑟在侧,莫不静好“。入夜,静静聆听陈家院子溢出的古琴之声,可让人穿越时空,超脱尘世,忘却古今,进入高远恬淡的界地。陈家居室虽陋,古琴之声却高雅无比。唐时彭城人刘禹锡《陋室铭》中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可以调素琴,阅金经……,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曰:何陋之有?"句,可与其对应。唐-白居易《废琴》中的"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句,可与之相照。

  逢春节,陈家院门上的春联也是出彩。其不仅词性相同、寓意祥和、平仄严谨、对仗工整,而且笔精墨妙,丰筋多力,一字见心。如此好对、好字,每从此过,我每每禁不住地驻足欣赏,留连不已。古人常将"琴棋书画"称作“雅人四好"或"文人四友",我虽未尝观其棋,睹其画,但已闻其琴,已知其书。陈家情致、情怀,可谓高矣!能不加分!

  陈家所在的巷段,已先于艺波大院拆迁多年,但那曾给过我滋润的古琴妙音,仍时时在耳畔萦绕,但那曾让我沉醉其间的陈家春联的墨韵幽香,仍时时自心中溢出……

  往事如烟,似水流年,却总也带不走艺波巷这个熟悉已久的名字。少小离家,我曾是她的过客;老大折回,她却成了我的过客,更成了时间的过客。艺波巷就如一块让岁月打磨了经年的,晶莹剔透,圆润饱满的美玉,让时间给收藏去了,也让我心给收藏了!

  艺波巷,我心中的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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