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词赏析之二十三 《洞仙歌》 冰肌玉骨

洞仙歌

    余七岁时，见眉山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这篇词写于元丰五年（1082），苏轼时在黄州。序言解释了这篇词的由来。其中说到：“但记其首两句”，那么，词的开篇“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应当是东坡记忆里的两句。闲来吟哦这两句词并加以思索，作者揣摩这篇被遗失掉的由后蜀国主孟昶完成的词选用的词牌是《洞仙歌》，于是“乃为足之云”，“乃”当于是解，于是展开想象为这篇遗失掉的词加以补充，使其成篇。

孟昶（919-965），五代时后蜀国主，生活奢靡，喜好词曲。

五代十国间，被称为花蕊夫人者，一共有三人。这里的花蕊夫人指后蜀主孟昶的妃子，徐姓（一说姓费），封为慧妃，青城人，貌美如花蕊故称为“花蕊夫人”

在郑园、陶文鹏先生编选的《苏轼集》中，难得一见苏轼写美女的词。上篇着力写花蕊夫人的气质与美貌，却不着一个“美”字，而是用水、风、月、香衬托出花蕊夫人自身的冰清玉洁，娴静恬雅，好似一支临风芙蓉，风姿卓越，淡香怡人。“水殿风来暗香满”，“水殿”建在摩诃池上的宫殿，“暗香满”，“满”字含有夏夜荷花的清幽之香，花蕊夫人肌肤之香、香炉所焚之香、皇室茶茗瓜果之香，借着微风在水榭间缭绕升腾，好似仙人之境。“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早于苏轼的宋朝周敦颐在《爱莲说》中赞美荷花：“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清洁高雅如花蕊夫人者，当然不可直写其卸妆后的面貌，于是苏轼借助了夏夜的清风与明月。“绣帘开”夏夜风起，撩开绣帘，月至中天，月光射入帷帐，好似借月之眼看到离开水殿卸妆后的花蕊夫人。 “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以“钗横鬓乱 ”，来反衬她天生丽质。

下篇开笔“起来携素手，”连接的十分巧妙，蜀主孟昶被花蕊夫人卸妆后的素颜美貌深深吸引、打动，他疲倦顿消，忍不住“起身携素手”“素手”洁白的手。两人再次步入院中，直至“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夜已深沉。两情相悦的一对璧人，携手相牵，流连忘返，同样一字不提他们是如何恩爱忘情，只是写周围已十分安静，“庭户无声”，陪伴他们的只有匆匆划过银河的流星，取无声胜有声的效果。“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这篇词读来像是一部小型电影，主角花蕊夫人，配角孟昶蜀主，东坡先生就像是画外之音的朗读者。从这句词起，东坡先生登场了，他向观众提示时间，此时已到夜晚什么时间了？夜已三更，金波指月光，此时的月光更加高远清淡，玉绳，北斗七星中的两星名，在第五行玉衡的北面，玉绳低转，表示夜以深沉，黎明即将到来。“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结尾两句是本篇词的主旨，屈指，计算，屈指者，苏轼先生。西风代表秋天。这里不仅是写“疏星渡河汉”、“金波淡”、“玉绳低转“，黎明将来，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也是写夏天即将过去，即便她曾那样的热烈，以致人们需在水榭寻凉，但终将成为过去，秋将来也。也是感叹人生易过，再美的人生，哪怕“冰肌玉骨”，也会因进入人生的秋天而霜色满面，抵不过“流年暗中偷换”，“流年”，岁月如逝水般流逝。这对时间的感慨，揉入了东坡自己对人生的回味感叹，也对应了东坡在序言中对朱姓女尼的记忆，不论是普通的女尼还是高贵的花蕊夫人，一切都会在流年偷换中成为过去。

笔墨高妙、空灵的一篇词，花蕊夫人的高洁优雅似在眼前。清朝的沈祥龙在《论词随笔》中谓颂词句“自觉口吻俱香”，也有近人评此词“其声亦如空山鸣泉，琴筑竟奏”。但更打动人心，让人叹喟不已的还是“流年暗中偷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