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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莹的朝露

作者:杨富来 阅读:430 次更新:2023-12-12 举报

晶莹的朝露

 

  2012年,我在《青春没有季节》一书中,写了一首诗《爱》——

  

   我把纯洁的爱,

装满远航的船。

风和日丽时,

让它驶出心的港湾。

 

它没有触礁,

也没有被风暴掀翻。

穿过迷雾,劈开恶浪,

奔向幸福的彼岸。

 

当我回眸时,

船还是船,

帆还是帆,

爱,却再也找不见!

 

  这首诗,实际上是我初恋生活的写照。

 

 

我的家乡,在秦岭北麓,关中腹地,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民风淳朴。

上一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农业劳动,主要依靠人力和畜力,机械化程度很低,村上的大型农业机械基本没有。全国农业学大寨,目标是建成大寨县、大寨乡、大寨队。我们在学校里,政治理论学得多,基础文化课学得少。星期天和寒暑假,都在生产队参加劳动。

1972年,国家对教育工作的方针政策作了调整,改变了过去初中升高中由贫下中农推荐的方法,实行全县统一命题,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原则。秋季升学改为春季升学,初中毕业延长了半年。升学率大约是百分之十左右,比现在考大学低得多。

我有幸于1973年春考入户县第一中学,1974年底高中毕业,又回到家乡务农。

这在当时的农村,基本上是最高学历了。可能基于这一点吧,本村和邻村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媒人把我家门槛能踢断了,而母亲对这件事从未松口。她知道我有离开农村、跳出“农门”的愿望,对我寄予的希望很大。就像囤积居奇的商人,在等待适当的时机。

农村青年男女自己恋爱的极少,都是靠别人介绍、家长牵线张罗。在学校里,男女同学基本不说话。当然,在儿女婚姻问题上,父母一般也不会包办,都要征得本人的同意。

    1975年秋,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母亲却答应了本村支部书记家来人提亲的事情。

支部书记自解放后成立农业合作社以来,一直是我们村的村干部、一把手。是个精明、练达、有能力、有魄力的人,远近闻名。他的女儿叫张春燕。

 

 

我和张春燕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学。她头发乌黑发亮,留两个又粗又长的辫子。两道柳叶眉又浓又密,富有立体感。长睫毛,双眼皮,大眼睛,两个眸子像秋天的湖水一样清澈,能照见人影。洁白整齐的牙齿,像一颗颗珍珠,镶嵌在樱桃般红润的嘴唇里。皮肤白里透红,像春日的牡丹。她性格开朗活泼,落落大方。说话时,总是先咯咯地笑。

她人缘好,威信高,一直担任班干部,有组织协调能力。虽然当时男女同学不说话,不交流,但她给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我在学校里性格内向、腼腆,自卑,不爱说话,但学习成绩比较好。高中升学考试前期,全乡镇进行了一次语文摸底考试,我有幸取得了第一名,这让全班同学都很羡慕。几次作文展览,她总是把我的作文本放在最前边。

我喜欢打篮球、乒乓球。有时不经意间,就看见她站在球场旁边为我喝彩加油。我吹笛子时,她常会带着惊奇、欣赏的眼神专注地看着。

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和她会成为男女朋友。因为我家比较贫穷,和她家不在一个档次上,门不当户不对。所以,这次她家来提亲,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在孩子的婚事上,农村的习俗是,男女双方家庭有意向时,两个孩子先见面;见面后孩子都没意见,再举行订婚仪式。

我和张春燕是同班同学,又在一个村子,几乎天天见面,但这个程序还是要走的。

19759月初的一天,秋高气爽,云淡风轻。地里的庄稼一片葱绿,像水墨染过似的。挺拔浓密的苞谷杆像青纱帐一样,硕大的包谷棒子已经开始晒缨子了,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

媒人是生产队长,他对我说你今天可以提前一会儿走。我心领神会,便提前半小时收工。

从地里回到家,妈妈已经把礼准备好了,并给我上衣口袋里装了10元钱。

我提着一斤点心到张春燕家,张春燕家的人都很热情。

吃过中午饭后,张春燕端着一个大搪瓷腕,里面有三个荷包蛋,轻快地走到我坐的房间。

鸡蛋在当时是比较高档的东西,是用来招待尊贵的客人的。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值是五、六角钱,一元钱可以买七、八个鸡蛋。我家里养了许多鸡,平时都舍不得吃鸡蛋,所有的鸡蛋都被妈妈拿到市场卖了。

她微笑着,像雨后芙蓉,亭亭玉立,身上散发着青春少女的馨香。

虽然都很熟悉,但第一次两人单独在一起,她还是难掩饰少女的羞涩和矜持。她的脸、耳朵、脖子都红了,像春天盛开的桃花。

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地咚咚地跳。脸上发热,耳朵发烫,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她双手把碗递给我,我赶紧用双手接住,放在炕沿边,

她坐在我的对面,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出入的气流。开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还是她先开口了:“你趁热把鸡蛋吃了,一会儿就凉了。”

我说:“刚吃过饭,我吃不下了。”

她以为我客气,又温柔地说:“你不吃,我妈会说我的。”

我把碗端起来,没有吃鸡蛋,把汤全喝完了。我感到汤很甜,心里更甜。

放下碗,我从口袋掏出十元钱给她,在她伸手接钱的过程中,我的手触碰到了她葱白一样白嫩光滑的手指。瞬间,像一股电流一样,通过手指传遍全身,幸福的潮水在我胸中奔腾。

她掏出一个白底蓝格子的新手帕给我。我感到这个礼物很贵重,后来一直随身带着,不舍得用,珍藏了多年。

我们都没有多说话,静静地坐着。她把身后的一个辫子拉到胸前,不停地用手指揉捏着辫梢。我不敢看她漂亮的脸蛋和美丽的大眼睛,低着头一直看着炕沿。

我不舍得离开她,又怕待得时间长了她家人嘲笑,就推说下午还要到地里干活,便起身告辞。

从她家出来,我感到蓝天像水洗了一样,特别干净;路旁的庄稼地里的苞谷、高粱特别喜人;微风吹动白杨树的叶子,哗啦啦的响声特别悦耳;水渠边的垂柳来回摆动的枝条,更加婀娜多姿。心里的喜悦无以言表,想放声歌唱,想飞奔狂跑。

快走到我家时,看见院子有两个小男孩在玩耍,我便抱起来一个,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后来,我们正式订婚。宴请了男女双方的媒人和她的家长。给了240元聘金,还有棉花、布料、衣服等其他东西。

虽然我们已成了名正言顺的男女朋友,且在一个村子,但并没有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逛县城,溜马路,看电影,花前月下,谈情说爱。只是过春节拜年时,两个人才能在一起说一会儿话。

 

 

1976年初,我参军入伍,离开了家乡。她上了当时所谓的“社来社去”的卫生学校。

我们劳燕分飞,各奔东西,书信成了我们联系的纽带。

野战部队经常离开营房,到外地训练或执行任务。每到一个新地方,我都会第一时间给她写信,把通信地址告诉她。

我们有时在信里谈一些生活和工作上的情况,有时谈一些过去一起经历的趣事,有时相互倾诉爱慕和想念的心情。

我们之间因为距离的遥远,彼此思念之情更加强烈。我深深地感到,思念一个深爱的人,是多么的痛苦和幸福。几天看不到她的来信,心里就惶惶不安,六神无主。当时,我曾给她写过一首诗《心声》——


像江河渴盼大海,

像百花期盼春天。

我滚烫的心啊,

整天都在把你思念。

 

你的上次来信,

我已读了千遍万遍。

总是难以释手呵,

因为信上有你亲切的笑脸。

 

你美丽的倩影,

天天浮现在我的眼前;

你爽朗的笑声,

时时回响在我的耳边。

 

最使我倾心的,

是你落落大方的气质,

和那纯洁善良的心田。

我愿和你一起呼吸

我愿同你永世相伴。

 

你是我的精神支柱,

你是我的力量源泉,

你是我生命的血液,

你是我温暖的春天。

 

啊!多么想变成太阳,

寒冬给你送去温暖;

多么想化作雨水,

酷暑为你把炎热驱赶。

 

多么想驾着万里长风,

马上飞到你的身边——

向你述说边疆月夜的景色,

向你倾吐滚滚长江一样的思……

 

曾经有一个中秋节,我收到了她写的一首小诗《思念》:


你在边疆我在陕,

万般思念难相见。

中秋之夜寄明月,

愿她照你永平安。


天上明月情意深,

既照边疆又照秦。

千山万岭隔不断,

唯有嫦娥懂我心。

 

至今,我对这几句还能倒背如流。

19793月,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取得重大胜利、达到预期目的、我军顺利撤回国内后,部队解除了一级战备。我于4月份探亲回家。经过三年多相思的痛苦煎熬,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情深情切情绵绵,执手相望泪潸潸。我们都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之中。

春天万物复苏,桃花红似火,河水绿如蓝,一片勃勃生机。我们的爱情也像地里的麦苗一样返青、拔节、茁壮成长。

她已从卫生学校毕业,分配到县医院工作。虽然还是农村户口,而实际上已脱离了农村,按月领工资了。

我们一起到县城照相馆合影留念。她穿着我的军装照了一张相,很漂亮,比电影演员还漂亮。

她经常约我看电影。有时进了电影院,看不到半小时,她又说不想看了。于是,我们就出来,在田间小路上散步。

夜,温馨而宁静。月光如水,微风拂徐,我们相互依偎着,感到无比幸福,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但仍相敬如宾,没有过接吻,没有过拥抱。

眨眼间,二十多天的假期就满了,我该回部队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她把我送到县城,送到省城,依依惜别,肝肠寸断。直到列车开动,她还含着泪水,孤独地站在站台上,不停地挥动着纤细的手臂。

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五内俱焚。我透过车窗,看不到原野,看不到山脉,看不到河流,眼前只晃动着她梨花带雨一样的泪眼。

回到部队的第三天,我就收到了她深情缠绵的来信。其中最后一段是抄录汉乐府中的《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1979年底,我复员退伍,又回到了原籍务农。当时的国家政策,对农村籍的退伍军人,一律都不安排工作。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就去她家看望她的父母。风云突变,她的家人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笑脸和热情,说话的语气比冬天的冰块还冰冷。因为她现在是县医院的护士,我是农民,这在当时人们的眼里,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她在天之上,我在地之下。

她父亲十分严厉地对我讲:“现在就要找你舅,让他给你安排个工作。”

言下之意,如果安排不了工作,继续当农民,这门婚事就没有希望了。

舅舅是解放前的地下党,曾经在陕西省委工作。五十年代刮共产风,要把农民的自留地、自留山全部收没归集体所有,彻底割掉资本主义尾巴。舅舅对此提出不同的看法,认为步子不能太快,应该给农民一个思想转变过程。因次受到了组织的严厉批评。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后来又被升级为“地富反坏右”向党发起的猖狂进攻。文化大革命中,再次受到冲击。直到“四人帮”垮台后,才平反昭雪,出任咸阳地区公交局局长。

为了维持我们的恋爱关系,我厚着脸皮到咸阳市去找舅舅。

虽然经过多次政治运动的冲击,受过多次批判斗争,但舅舅的党性原则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对共产主义信念仍然坚定不移,对国家和人民的事业仍然忠心耿耿。他先给我讲党章,说党的干部要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不能以权谋私,不能用国家和人民给的权力,为自己和亲戚朋友捞好处。最后,他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回来了,如果认为考学有希望,就抓紧复习,奋起直追。你如果觉得没有把握,那就在生产队积极参加劳动。”

依靠舅舅找工作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瞬间就破灭了。

但张春燕对我还是一往情深。她顶着家庭的巨大压力和世俗的偏见,和我继续来往。她知道我原来文化课的底子不错,对我参加高考抱有很大希望。

可是,我却不争气。由于离开学校时间太长,复习准备工作不足,1980年高考名落孙山。

这样,更加剧了她和她父母之间的矛盾。

婚姻绝不是男女两个人之间的事,它具有社会属性,受所处环境的影响,受两个家庭父母的影响。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屈从了父母的压力,改变了对我的态度。

我也有自卑感,觉得配不上她。我想,我既然深爱着她,就要设身处地的为她想,让她幸福快乐。不能只想到自己,因为爱是奉献,而不是占有和索取。

没有呼天抢地,没有大打出手,没有索赔财礼,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分道扬镳了。留下的只是无尽的悲伤和终生的遗憾。

后来,我参加高考被录取,跳出了“农门”,毕业分配到省级机关,当了一名公务员。

 

 

初恋像朝露,是晶莹的、透明的、纯洁的、美丽的。虽然不一定都能走进婚姻的殿堂,但是,在人生的旅途中,它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不管是欣喜还是悔恨,都值得回忆咀嚼,而且余味无穷。

2012年,我在西安城运公园散步时,触景生情,在手机上写了一首小诗《城运公园》——


城运公园秋色美,

林中男女嘴对嘴。

当年女友纯又静,

而今不知跟着谁?

 

我想,当年张春燕和她的父母对这件事情,可能也有许多感慨吧。因为我高考离开农村,成为国家公务员后,张春燕这类文革后期的“社来社去”毕业分配的人,还是农村户口。而她父母亲又是那样看重农村户口和商品粮户口的区别。

最后,还是用过去写的一首诗收尾吧。

初恋

像彩虹一样绚丽,

像桃花一样浪漫。

像露珠一样晶莹,

像春风一样温暖。

 

淡淡的忧伤,

饱含着如痴的思念。

悔恨的泪水,

常伴有似蜜的甘甜。

 

梦里常笑醒呵,

醒来难入眠。

世界是多么美好啊,

夏也清凉,冬也温暖。

 

啊,让青春驾起长风,

让四季停留在春天!

辽阔的蓝天里,

做一只翱翔的凌雁。

 

哪管它狂风暴雨,

哪管它天塌地陷。

心头只要有了爱,

生命就会像阳光一样灿烂!



2019/1/25

《金秋》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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