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我的影响

　　我妈不是本地人，她出生在广西东部一个比较富庶的华侨之乡，有关她的过去，她好像和我们讲过，依稀记得，她从小就比较开明，只有十几岁就敢于冲破当地世俗的观念，只身到外地求学，并在医科学校毕业后，响应支边号召，自愿来到我们这个老少边山穷的地方，先是被分配在一个偏僻的少数民族山乡卫生院做助产士，后又调到县医院当妇产科医生，她这一辈子就扎根在这里。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的思想觉悟，是争取到最困难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自己。我妈就属于那一代人。由于她的家庭成分是富农，在讲成分的年代，就只能谨小慎微，兢兢业业，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对自己的子女不能像其他母亲那样呵护备至。她对我们讲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好好读书。这话放在今天看，再平常不过了，可我们的童年，生活在一个特殊的年代，那年代学校也不能正常上课，怎么好好读书？因而我们对她的话，并不放在心上。

　　妈去世后，我在悲痛之余问自己，妈这一生，对我们孩子几个，除了养育之恩，还有什么是值得我们永远怀念的？我想的最多的，是她身上的一些品质，这些品质概括起来，就是“勤奋、善良、忍耐”。妈在世时，即便生活再艰难，她也从不抱怨，从不说自己有多难，有多不容易之类的话。这些品质也在无形中影响着我的成长。

　　我妈瘦瘦小小，而且总是那么瘦瘦小小，一米五零一点点的样子，体重怎么也过不了八十斤。从我记事起，一直到她老去，就没见她“发福”过。可在我眼里，妈是坚强的，高大的。她的大半生，几乎都是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家庭。都说父亲是一座山，母亲是一条河，但是父亲不在家，瘦小的母亲，也能是一座山，也能撑起整个家。

　　那年代医生少，妇产科医生更是一天到晚有忙不完的工作，而且还要经常出诊，去的往往又是几十里远的乡下，我们从小就看惯妈妈背着药箱（她还能骑马，并留有一张背着药箱骑马下乡的照片，很是飒爽）出诊时那个渐行渐远的瘦小的身影。

　　妈这一生，养育了四个子女，在我们都还小的时候，我爸就不知因了何事，被下放到乡下卫生院去“锻炼”去，妈自个儿带着几个孩子，在县医院上班。她每天都是上班赶，下班赶，午饭后就得奔向菜市场，买完菜又得赶着去上班。来回近三里的路，妈个子矮小，不得不加快步伐，一路小跑的赶，长此以往，这脚步习惯了，就再也慢不下来。晚饭后就是繁琐的家务事，洗洗刷刷，一直忙到深夜，没有一天消停过，直到她生病不能动。

　　我妈的品质对我的人生产生很大的影响。我的人生走到今天，经历过不同的时代，从事过不同的工作，工农兵学政，曲曲折折，辛苦自不必说，委曲肯定少不了。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这困难是来自于客观环境还是来自于人为因素，该忍的我都能忍，从不怨天尤人，也从不消极懈怠。参加自卫还击战，经历濒临倒闭企业的朝不保夕的生活，下到最贫困的山区扶贫攻坚，不论处身于怎样的环境，面对怎样的挑战，甚至于直面生死的考验，我始终坚守岗位，从不退缩，就得益于妈身上的品质的影响。

　　妈对孩子是严格的，也有自己的底线。她绝不允许我们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许拿。假如你犯了错，她会在好长一段时间不搭理你，直到你主动认错，递上一份检讨书，她才能安心。我上中学时，社会上开始流行一些过去老电影歌曲的手抄本，因为好奇，我从同学那儿抄了几首自己喜爱的歌，没事时学着唱一下。这些歌都是些经典的老电影的插曲，在文化大革命被批判过，还没解禁。妈知道我在抄那玩意儿，就把我狠狠训了一顿，之后一连几天都在生我的气。我知道妈的脾气，就给她写了一份检讨书，向她认过错以后，她才和气地对我说：“你是家中长子，怎么那么不懂事呢？做任何事情，都要看环境气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时候可以做，什么时候不可以做，都要把握好分寸，不然犯了错自己都不知道。”我牢记妈的教导，以后做什么事，都会思量再三，不敢草率行事。直到现在，我如果做了什么过后认为做错了的事，总还是能感觉得到她那责备的目光，要在心里向她做过检讨，才能过得去。

　　她也并不是一味的、没有原则的严格，对有些事，她就很宽容。我上小学时，班里有位同学，父亲靠拉牛车养家糊口，这位同学要经常帮他父亲放牛，我对放牛这事儿感兴趣，有时星期天就跟这位同学到郊外去放牛，感受一下田野的风光，闻一闻稻草的芳香，常常要到晚饭以后才能回家。妈知道这件事后，并不责怪我，不但不责怪，还嘱咐我以后小心点，千万别惹牛发脾气，牛发起脾气来是很凶的。妈妈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但是对工农，对劳动，一点成见都没有。我中学毕业下乡插队，她就给以全力支持。

　　妈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可她就这么撑着，很少请病假。过度的劳累，使得她在中老年以后更加多病起来，早早的就满头银发。她经常带病工作，并在工作岗位上晕倒过。她总是隐瞒自己的病情，不让孩子们担心。有次她在工作中晕倒，医院怕抢救不过来，紧急通知家属，我才得知我妈在工作中晕倒的事，已经不止一次。

　　我妈是个正直的人，在我们孩子几个参加工作以后，她即便再忙，也会嘱咐我们好好工作，要对得起自己那份工资。她经常告诫我，要抵挡住各种物质诱惑，千万不要陷进污秽的泥潭而不能自拔。有段时间，因为某些人犯错，对单位造成一些不好的影响，社会上对于我，也有一些传言。我每次回去看她，她总是久久凝视着我，目光里隐含着担忧，也饱含着爱怜。我知道妈的心事，自己心里也很坦荡，但还不便说什么，只好握握她的手，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安慰她。我相信母子的心灵是相通的。后来她知道那些关于我的传言，都不是真的，脸上才又恢复笑容。

　　妈终于病倒了。病重期间，她原本就弱小的身体，更是瘦的不成样子。我们在看护她时，时常能感觉得到她疼痛难忍，但她从未叫过一次痛，喊过一声疼。为了不让我们看到她难受的样子，她总是借故侧过身子，背向着我们，看着她那瘦骨嶙峋的背影，更是叫人伤心落泪。

　　二〇〇五年农历五月初五日，我妈病危。我们守候着她，为她祈祷，为她祝福，更盼望奇迹出现。中午，我们因事出去，把她留在病房里一小会儿，等我们再进去的时候，她就在病床上安静地睡着了——但已经是永远地睡着了……

　　我妈瘦瘦小小，不论你怎么看，都不显得突出。她一生艰辛、劳累，然后平静、安详地离去，——她实在太过于平凡，平凡到随便走到哪儿，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没有财富，没有为我们留下任何物质上的东西，只留下她那瘦小单薄的身影，这个身影，让我们感到踏实，感到安全，感到做她的孩子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