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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京夫与父亲的文字缘

作者:刘丹影 阅读:543 次更新:2022-07-17 举报

著名作家京夫(郭景富)不但是商洛的名片,更是商洛人的骄傲,他以老黄牛般的毅力默默笔耕,用400多万文字的作品为读者铸就了一座文学的丰碑,成为激励文学后人的灯塔。而自己却累倒在他深爱的田畔,再也没有起来,最终变成了遥远天宇上的一颗星星。认识他和不认识他的人,每每提及京夫这个名字,都有一段或耳熟能详或鲜为人知的故事。

羊年冬季,我因工伤在西安的父母家中休假。一天上午,在帮父亲整理书架上的存书时,突然,从一本旧书里掉下了一叠手稿,手稿的纸张已经发黄,但字迹还算清楚。展开纸张,这才发现是《石窑的变迁》美文初稿,虽然那是用蜡纸刻板油印而成的,但那工整的字体不亚于今天的电脑打印。

我问父亲是谁写的?

他满含深情地说:是你景富叔写的。

景富?我怎么没听过?

他说:就是你京夫叔呵。这篇稿子是他和我在大荆区乡土教材编写组时写的,他不但文章写的好,而且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此稿就是他用蜡纸刻印出来的。

简短的一番对话后,他给我讲述了他与景富叔一生交往的历程。

那是上世纪1964年的秋冬之交,父亲调出了商县县委来到了县城百十里外的北山大荆区,担任宣教干事。他到大荆区没几天,区长就对他说,腰市小学出了一个反革命叫郭景富,要在全区大会上批判,因为你是管文教工作,这次批判大会你要做重点发言。说毕,便把一沓材料交给了他。

送走了区长,父亲的脑子里一直在搜索着郭景富这个名字,他觉得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却一时想不起来他是怎么一个人,更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直到下午,一个人来到区委大院后边的大荆河畔散步,才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来。原来,大约在两年前的一天,商洛报的文艺副刊上,有一篇《两全其美》的小小说,写得非常精致,无论是人物塑造、情节设计还是语言方面,都让人击节拍掌。他反复阅读了好几遍,就记住了小小说的作者叫郭景富。又过了两个多月,父亲的小说《我媳子和我妹子》在副刊发表。不几天,那个叫郭景富的人,又在同一版面发表了一篇评论:《新式农民的新品质----<我媳子和我妹子>读后》,评论中有肯定的地方,也有否定的地方,是一篇有理有据的好评论,更加深了他对郭景富这个人的记忆,心想,等啥时候遇到了这位老先生,一定要好好感谢一番。

令父亲没想到的人很快就遇见了,在当时那样的境遇下,令父亲没有想到的是,郭景富并非是位老先生。当主持人宣布把郭景富押上台的时候,父亲一下子懵了、呆了,一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青涩而又阳光、比自己还小的年轻小伙子,怎么会是反革命呢?他心里暗暗地想。

那次批判郭景富的会,父亲的发言虽然扣了不少大帽子,但却没有实际内容。尽管这样,他仍觉得很后悔,觉得对不起他,以至于会上别人都说了些啥,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回想的是,郭景富是怎么一个反革命,是不是被冤屈的?

那次批斗会结束后不久,作为一名主管全区文教的他,父亲便有意走进学校的教师中,进行了解,他想弄清青年郭景富到底是怎么一个人。

通过走访,他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郭景富1942年出生于秦岭山中一个农民家庭,葱葱郁郁的马角山林木与双庙子河的清清泉水,把他抚养成为一个质朴俊秀而又无华的小伙。但父母生活的艰辛,只能送他上吃饭不掏钱的师范学校。在学校里,他品学兼优,不但文化课学得好,而且还是体育活动的积极分子,篮球、乒乓球场上,常常有他的身影。同时,他还对音乐情有独钟,是学校仅有的几个全才之一,他和田涧菁、沈庆云被誉为当时的商师“三杰”。商师毕业后,他被分到了腰市小学,担任体育教师,田涧菁被分到了商洛剧团,担任专职编剧,沈庆云被分到了新华社陕西分社商洛记者站(今天的陕报驻商洛记者站)担任记者。

郭景富甫一参加工作,那种年轻人特有的锋芒就开始表露出来,对什么事都充满了好奇,对五彩缤纷的生活充满了挚爱。他一边教书,一边练习写作,尤其爱写日记。因为爱好音乐,他特意购买了一台红灯牌收音机,没想到就是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和日记,给他带来了厄运。

由于当时学校条件差,教师的办公室既是办公的地方,又兼做宿舍,且房子与房子间只隔一堵土墙,楼顶的顶棚是用旧报纸糊的,这样隔音效果极差。为了不打扰别人休息,他欣赏音乐时将声音开得很低,因为别人听不清内容,所以有人就怀疑他在收听敌台。而写日记则被人误认为是抒发不满情绪。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郭景富上完课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马角山休礼拜。待第二天下午赶回学校,发现他的房子摆设依然如故,但他视为至宝的42本笔记本却似乎被人翻过。原来,就在那天他刚离开学校不久,一些对他持怀疑态度的所谓积极分子,拨开窗隔里的划子入室,对他的房子进行了全方位的搜查,除了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外,还收获了他码放在办公桌上的日记本。积极分子喜出望外,对缴获他的日记本连夜进行审查,最终以他在日记本中记有不满言论作为罪证。其实,对于他的日记,并不是什么反党言论,都是一些他对生活的感悟,即是那些被认为有问题的日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只不过是对个别校领导有意见,发发牢骚而已。至于说南方出才子,北方出武士,是指南方山水灵秀人多机巧、北方山高地广人多粗旷,既不是贬低北方,更不是攻击大好形势。

当父亲得知了这些所谓的罪状后就记在心里。从1964年秋到1969年春,5年的时间里,父亲一直辗转在商县文工团、商洛剧团之间,除了写一些小戏外,大量的时间是与剧团一道下乡轮回演出。在那1500多个日日夜夜里,尽管他人不在大荆,却对自己在批判郭景富会议上的发言充满悔意。直到1969年仲秋,结束了五年的借调辗转生活,父亲又回到了大荆区。这时,由于当时没有统一教材发给学校,教员常为无米之炊而感叹,家长常为学生无书可读只能读天书而焦虑。作为一名文教干事,他琢磨着其它事情不能干也干不成,倒不如编写一些当地的风物、传说和工农业生产上的真人真事,作为乡土教材发给学生。于是,这才和领导商量,把郭景富调到区乡土教材编写组。

当回忆那段乡土教材编写过程,在父亲看来编写组的几个人中,要数郭景富的文字功夫最好。他除了写文字稿,其它如刻印上的事都由他一个人大包大揽。他常常利用晚上时间,就着一盏煤油灯,默默地写了改改了写,写了刻板,刻好版再油印,等到第二天,一份份散发着油墨香的蓝色教材便摆放在父亲的办公桌上。对于他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父亲除了大加赞许外,工作之余曾多次向他表示歉意,不该在那次批斗会上发言。而郭景富每次都会大度地一笑,“你也是身不由己,我能理解。再说你那天也没有说过余的话。”从此,两人成为至交,两个兴趣相投、脾性相通的兄弟,整天沉浸在文学的百花园里,相互激励,相互仰慕,相互欣赏,用文字抒发自己的情愫。40多年过后,不知过,不知是在那一年那一月,亦不知是在怎样的境况下,郭景富以饱含深情的笔触,写了《朋友屈超耘》,详细地记录了他和父亲由相知到相敬的过程。也不知为何此文一直没有发表,直到他去世六年后的2014年,《美文》杂志为了纪念他,才征得家属同意发表了它。当年逾82岁的老父亲,从网上含泪读完了这篇洋洋洒洒的散文作品后,来到室外的阳台上,双目眺望着浩瀚的天宇久久不愿离开……。

父亲告诉我,当年在教材编写组里,他和景富叔通过几个月的跋山涉水、走村串巷的走访调查,了解到了许多写作素材,而出自郭景富之手的《石窑的变迁》,由于调查地深入、记录地详细,观察地细腻,立意正确,文辞通畅,没有一点干巴巴的讲道理,而是悄然无声地向人们叙述了一个温婉、凄楚、欢乐的故事,加之文章后附有教学建议,因而它受到了教师和学生的喜爱。之后,父亲为了保存他和郭景富的友谊和对郭景富的敬重,就把这篇《石窑的变迁》的油印稿,锁进了木箱里,成为一段尘封的记忆。人常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话一点不假。今天重读《石窑的变迁》,仍让老父亲感慨不已、敬佩不已。

    说起作家京夫与父亲的文字缘,还有许多令人感动的故事。在《石窑的变迁》之后,鉴于郭景富的真才实学,父亲建议领导,先把他被调到大荆中学,后调到商县中学教书。尤其是到商县教授高中语文,对于一个只有中专程度、且年轻的基层体育教师来说,无疑是一步登天,有多少基层教师在乡下几乎待了大半辈子,也没有这么好的机遇。也就是这关键的一步,使得景富叔有了他施展才华的机会。

1972年,父亲的工作也调到了地区创作组,其时商县也成立了创作组,父亲又建议相关领导,将他又从商中调到了创作组并任组长。这时的景富叔便有了更大的舞台,和父亲的关系也更进了一步,两人时常或徜徉在书海或漫步在丹江河畔,谈理想谈人生谈写作。刚开始景富叔只写一些故事、小戏之类,随着生活积累的不断加深,视野的不断扩大,他开始把精力放在了短篇小说的写作上,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打磨,他的短篇小说写作有了质的飞跃与提高,先后有《手杖》、《娘》相继发表并在全国获奖,从而奠定了他在小说创作中的地位,也就是从此,全国的读者都知道了小说家京夫这个名字。由于这些成就的取得,得到了业内人士的关注,1976年初春,景富叔被借调到省作协的《陕西文艺》(延河的前身)杂志社协助审稿工作。1985年仲秋季节,他被正式调到了省作协成为驻会作家。从此,他的小说创作呈井喷之势,不断有新作发表,而最为著名的是长篇小说《文化层》、《八里情仇》和《鹿鸣》。

时隔十年以后,也就是景富叔的短篇小说《手杖》在全国获奖后的第四年,改革开放的春风荡涤得清清爽爽,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晴空万里。父亲也欣然拿起了心爱的笔,又开始抒发自己的文化情愫。不久,就在《延河》第六期上发表了《我所认识的京夫》一文,文中讲述了他与京夫编写乡土教材一事。但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写稿时没有翻阅原文,只是凭着依稀的记忆将《石窑的变迁》写成了《石窑的传说》,“变迁”与“传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今天重读原文,从字里行间里可以看出景富叔的人格魅力。试想在那个年代,一个身心里有创伤的文学青年,竟然对自己的不公待遇毫无怨言,还用一支生花的笔来宣传家乡的变化,歌颂党和社会主义的英明与优越,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充满了正能量,这种豁达、大度的心胸和视野,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就在《我所认识的京夫》一文在《延河》发表几年之后,父亲接受了陕西广播电台专访《再说我所认识的京夫》,节目里父亲讲述了许多景富叔鲜为人知的故事。专访节目播出后,一个性情中人的京夫便家喻户晓。

应该说,景富叔成为驻会作家后,他与父亲的文字缘仍在继续。虽然他已离开了商洛,但两人的关系却更为密切,迟早他只要一回到商洛,再忙再紧都要来家里与父亲见面畅谈,而父亲无论是来西安出差还是回老家探亲,不去作协与景富叔见上一面,心里就觉得不舒坦。这样你来我往的友谊,让商洛与西安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短。

上世纪90年代初,京夫长篇小说《八里情仇》出版后,与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废都》、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程海的《热爱命运》一道被列入陕军东征扛鼎作品,而在全国引起轰动,期间恰逢中国西部商贸洽谈会在商洛举行,为了推介商洛藉作家和商洛文化,身为地区文化局局长的父亲前往西安,请景富叔回商洛签名售书。一时间,在地区新华书店门前排起了长长的购书队伍,人山人海的热闹场面令人难忘,也就是在那一次,景富叔赠给了父亲的签名本《八里情仇》,成为了永久的纪念。每每父亲捧起那沉甸甸的书本,思念的泪水就喷涌而出。

1992年年初的一天,回商洛休假的景富叔,来到位于商洛文化局的我家与父亲聊天,期间谈到了作家路遥欲到商洛采风之事,父亲听后十分高兴,当即就做出了邀请安排,让景富叔回西安后向路遥转达,希望他能在春暖花开时来商洛访问,但路遥因各种原因一推再推没有成行,最终留下遗憾。为此父亲写了篇《商洛山的追祭》的文章加以祭念,文章在1993327日的《文化艺术报》上发表后,景富叔第一时间进行了阅读,他深为父亲的真挚情感所感动。十几年后的2005年,父亲因年及“古稀”,回到韦曲养老,景富叔在一次参加长安的文化活动时,特意打发当地同志约父亲到金长城饭店吃饭。席间,当说到路遥生前未能实现到访商洛时,两人都倍感伤心。景富叔极其伤感地说:“我读了你那文章,你对路遥生前未能实现访问商洛的遗憾,我感同身受,我代表他在天之灵对你老兄表示诚挚的感谢!”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三年的时间,景富叔就因病而离开了他挚爱的这个世界,留给父亲的是,嘘嘘的叹胃与无限的感慨。

景富叔在住院期间,由于他病情的原因而不能前往探望,只能用电话询问与安慰,他仙逝后父亲禁不住悲痛,含泪写了篇《知交淡如水》的文章,以纪念他俩数十年的友谊。老父亲在年近80、整理他的回忆录《恍如春梦却有痕----一个准文人的记忆》时,将此文收录其中,以表示对挚友加兄弟的深切怀念。

作为景富叔最原始的笔迹,《石窑的变迁》无疑是极其珍贵的,我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对它更是充满了无限的敬意。当老父亲把它交给我让我永久珍藏时,我捧着那沉甸甸的原稿,新潮澎湃,它必将成为一份珍贵的史料,激励着我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勇于探索,砥砺前行!为此,我将作家京夫先生与父亲的这段文字缘记录下来,既是父亲对至交的思念,又是我对先生的敬仰。

按说此文应该结束了,但有一件事情不得不提,那就是在当年的乡土教材编写中,父亲他们得到了原商县革委会财经办负责人龚新明先生的鼎力支持,当他听说大荆区要组织人员编写乡土教材时,立即拨款500元作为编写经费。在今天看来区区500元算不了什么,但在60年代却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假如没有龚先生的鼎力支持,再好的想法、再好的文笔都是枉然。由此可以看出,在数以万计的商洛山公民中,龚先生不愧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对于他的支持,作为晚辈我谨代表父亲向他致以深深地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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