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龙民》(十六)
第十六章 陪斗
农国庆与郑雪莲分别之后,心事重重。回家的路上,他总觉得周围有很多眼睛在看着自己,在指责自己:郑雪莲是你义兄的女人,你与她海誓山盟,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你不嫁,真是枉自为人,猪狗不如!农国庆扪心自问:难道我真的错了吗?可是,当时她痛不欲生,轻生的迹象显而易见,我能见死不救吗?再说,俩人真心相爱,为什么不能谈对象?难道我和郑雪莲真的还不如死在窑里的那对“狗男女”吗?老天啊!我该怎么办?农国庆反复自问,我该怎么办?想去想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说服郑雪莲嫁给郭由舒,但是说得出口吗?农国庆的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么,第二种办法就是帮助郭由舒寻找一个更好的女人。
农国庆开始为郭由舒筛选适龄女孩:盛祖花倒是一个理想的人选,可是政治不合格,更严重的问题,他们可能是兄妹关系;邢春桃也不错,听说老大钟白美在追她;张家姑娘人长得不错,却没有文化;王家姑娘有文化,但长像欠佳;刘家姑娘也不行。农国庆把认识的所有适龄女青年都梳理一遍,甚至把自己的堂妹都包括在内,都不合适。
农国庆心烦意乱地走到家门前的柳树旁,长叹一声,举手一拳打在树杆上。这棵朝气蓬勃的小树被无情的秋天剥下了他美丽的衣裳,枯秃地站在那里。经农国庆发泄的拳头一击,小树摇摇晃晃几下,又陪同农国庆顽强地站在那里。
母亲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样子,问:“牛儿,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我在外面看书。”只要说看书,母亲就不会再说什么。
这一天,一阵阵冷冰冰的寒风裹着雨雪在林间呼啸,大地沉浸在冷酷的氛围里。生产队长把社员们召集到仓库,召开“破四旧”会议。工作队时队长宣布要对农户收藏的有可能腐蚀人们灵魂的“封、资、修”物品统统没收,比如珠宝首饰、古玩字画、香炉烛台和资产阶级情调的书籍等等。搜查对象除了地主、富农、反革命家庭外,加上两个被怀疑的家庭:一家是怀疑有家传“藏宝地图”的邢春雷,另一家就是被怀疑藏有“小资产阶级情调”书籍的农国庆。
会议还在继续。搜查小组闯进农国庆卧室,砸锁开屉,掀床翻被找到郑雪莲送的布鞋和鞋垫,还拿走了《红日》、《战争与和平》、《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书。农国庆惜书如命,惜鞋似宝,书鞋没有了,哪还有精气神!整天无精打采闷闷不乐,硬撑着走进“准备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的行列,挑粪积肥,栽树修路,坚持近一个星期,最后还是病倒了。医生检查,高烧40.5℃,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
时队长开会回来了。
郭富旺再一次向时队长汇报:“阶段斗争一抓就灵。我们现在已经拿到了农国庆的证据。”
时队长通过办阶级教育展览,对农国庆很有好感,疑惑地问:“农国庆犯有什么错?”
郭富旺不假思索地说:“不是他有错才要开他的斗争会,而是要开他的斗争会才找他的错。”看到时队长吃惊的脸色,他解释性地细讲了农国庆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和搜查结果。
时队长转头问郭由舒:“郑雪莲不是在跟你对象吗?”
“是啊!我要把农国庆打倒批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郭由舒咬牙切齿,一拳击在桌面上,震得煤油灯火苗猛一上窜,险些熄灭,“我要断绝郑雪莲与农国庆的感情。”
时队长又问钟白美:“听说你们是结义三兄弟?”
钟白美理直气壮地回答:“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莫说是结义兄弟,就是亲兄弟,该批还是要批,该斗还是要斗。”
“我们岂能跟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儿子继续称兄道弟!”郭由舒不等钟白美说完,赶忙帮腔,也算是自己向时队长表明革命态度,“我们要同反革命分子的家属、坏分子农国庆划清界线。”
“一定要把农国庆捆起来,开他的斗争会!”郭富旺再次发言。
时队长看一眼郭富旺,暗想:这个人身为龙村的当权派,却没有受到造反派的冲击,而且是眨巴眼看太阳——一手遮天。他听了“一打三反运动”的通知和要将“走资派”公社书记拖来批斗,就迫不及待的要在村里召开农国庆的批斗会。原以为他是阶级觉悟高,原来是为了给他的儿子找对象扫清障碍,纯属假公济私,损人利己,这样的干部怎能正确地带领革命群众抓革命促生产?怎么能够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可是目前的运动还要依靠他。
想到这里,时队长坐正身子,清一下嗓门,严肃地说:“这次‘一打三反’运动,是打击现行反革命、反贪污盗窃、反投机倒把、反铺张浪费。你们抓到农国庆的反动言论、盗窃罪行、投机倒把证据、铺张浪费事实了吗?”时队长以询问的眼光看着郭富旺,看到郭富旺摇头,接着说,“哪怕是捉奸拿双或者是女方已经怀孕,我会给他们两个狗男女、流氓阿飞戴高帽、挂黑牌、架飞机游街示众,往死里整他们。可是,仅凭一双感恩布鞋和几本小说,怎能让人心服?所以,不能捆,也不能斗。如果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地富反坏右五类份子时,让他陪斗,接受一下教育还可以考虑。”
郭富旺为难地说:“如果不以工作队的名誉去抓他,我们去喊,他不一定肯参会,听说他病了。”
“你们不是兄弟吗?”时耿望着郭由舒和钟白美说,“那就看你们的喽!”
时队长走了,他们继续商量让农国庆陪斗的办法。最后,钟白美说:“农国庆是一个孝子,应当如此这般。”
盛医生去给农国庆看病,路上听到屋内有人背诵毛主席语录,驻足聆听,无意中听清了房中的对话。时队长起身出门,盛医生匆促避开。盛医生走进农国庆卧室,检查体温,仍然发烧38度多。盛医生同情农国庆,有意讲了村里要开展“一打三反”运动,要开批斗会,可能对农国庆不利,提醒农国庆要有思想准备。农国庆摇头不信。盛医生不得不讲出钟白美和郭由舒说的话,农国庆仍然是半信半疑。
批斗会那天,由于农治武是批斗对象,章新兰必须跟着去会场照顾,可是又放心不下病中的儿子,女儿农国秀又被队长叫走。正为难之际,钟白美和郭由舒走进家门,叫章新兰放心去开会,农国庆由他俩照看,章新兰非常感谢,交待几句,走了。
钟白美低头背手走向卧室,一只脚刚跨进房门,便关心地问:“老三,好些了吗?”
农国庆抬头起身准备坐起,答道:“谢谢大哥关心,好多了。”
钟白美抢前几步,按住农国庆:“别起床,你睡着,我坐床沿。”又用手摸着农国庆额头,“还有点儿烧嘛!”
“发烧就别起床。”郭由舒好容易寻找到机会,手摸头发,插言问好。
“二哥来了,你坐。”农国庆说着话,坐了起来。
“叫你不起床,怎么不听话?”郭由舒嘴里批评农国庆,屁股顺坐在桌前凳子上,见农国庆还未穿衣,补上一句,“真把你没办法,那就穿衣坐在被子里吧!”
“我要起来喝药,”农国庆穿衣回答。俩人站起帮助拿药递水,农国庆很是感动,相信钟白美和郭由舒决不是盛医生所说的那号人。
农国庆喝罢药,弟兄三开始忆过去,讲现在,说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工作队进村,开展“一打三反”运动,绕了一大个圈子,才进入主题,说今天批斗“走资派”公社书记后,村里的批斗重点是农国庆的爸爸,工作队时队长要他俩来带农国庆去参加批斗会。
农国庆听说心目中的英雄爸爸又要挨斗,焦急万分,他怕爸爸象上次那样晕倒在批斗台上,立即掀被穿衣服。
郭由舒心里高兴,坐在凳子上假关心地问:“你要干什么?”
农国庆一边穿裤子一边回答:“我跟你们去。”
“你不能去,”钟白美知道农国庆是一个孝子,一定会跟他们走,故意假惺惺地阻拦,“你还在发烧。”
农国庆固执地下床穿鞋:“没关系。”
“你真要去,我来搀扶你。”郭由舒害怕农国庆反悔,上前抓住农国庆的胳膊向门外走。钟白美在后面关门,追上,一边一个“搀扶”着农国庆,把他押进会场。
“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公社书记的批斗已经结束,被红卫兵押到下一个村批斗。龙村的批斗台上,横排站着挂有各种罪名木牌的黑五类分子,农治武一人挂着“盗窃犯”的黑木牌跪在台前“走资派”刚跪过的地方,郭由明站在旁边揭发:“农治武在革命战争时期,革命意志不坚定,遇到艰难困苦就开小差,当逃兵。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他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屡教不改。冬播时,他一边耕地一边捡泥土里的红苕,这是一种犯罪行为,这种行为是资产阶级思想的具体表现,是出工不出力、混工分的典型,严重影响了‘抓革命促生产’,是、是……”他忘记了说词,声音越来越低,“是”不出来了。
郭富旺在旁边小声提醒:“盗窃,盗窃。”郭由明听后,像心力衰竭的人注射了强心剂,精神为之一振,抬头提高嗓门,“更为严重的是,农治武挖树窝时,趁仓库保管打盹之机,盗窃集体花生种。”
“胡说!”农治武受到极大冤屈,忘记了章新兰教他要忍辱、不理睬的交待,“火铳”脾气爆发,愤怒地反斥。
郭由明借题发挥,声嘶力竭地举臂喊口号:农治武不老实!打倒盗窃分子农治武!打倒坏分子农治武!擦亮眼睛,明辨是非,坚决同坏分子家庭划清界线!
台下应者寥寥无几,有人光举一下胳膊,更多的人是缄口不语。会场上渐渐沉寂下来。
钟白美与郭由舒将农国庆押到另一个陪斗人员——被怀疑家里藏有祖传“藏宝地图”的邢春雷的父亲身边站好,狡猾的钟白美便抢先离开了。郭由舒也放手准备离去,农国庆失去支撑,站立不稳,蹲了下去。如果郭由舒此时学钟白美走开,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可是郭由舒偏要逞强充能:“站起来!”郭由舒躬身抓住农国庆的胳膊,口里大吼,手里猛然上拽。刚松手,农国庆就瘫塌下去,坐在地上。“站起来!”郭由舒吼声加大,力量加强。
人们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批斗台上的人也抬头观看。
农国庆喘着气说:“二哥,我站不住。”
“谁是你二哥?”郭由舒撕开画皮,还故意高声大嗓。
农国庆也抬高声音说:“你不是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
郭由舒想起银杏树下结义誓言,怔了一怔,大声说:“从今往后,我与你这个反革命分子的儿子恩义两绝,彻底划清界线!”
农国庆看清了郭由舒的嘴脸,痛心地说:“这话可是你说的!”说着话又蹲了下去。
郭由舒伸手抓住农国庆的头发往上拽。农国庆疼痛得牙关紧咬,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
正在这时,会场左边一阵骚动,有人喊道:“章新兰晕倒了!”只见乡亲们围了上去,有人将章新兰抱着呼喊,有人掐人中。
农国庆听说母亲昏迷,心里焦急,忘记自己的头发被抓,奋不顾身地向母亲倒地的方向冲去。郭由舒抓头发的手用力一拉:“回来,站好!”农国庆被拉了个趔趄。
突然,“扑腾”一声,农治武从台上栽倒在台下,乡亲们又“轰”的一声围到台前。农国庆心里猛一“咯噔”,身上的病痛随着周身的一阵冷汗冒出,他不顾头发被郭由舒抓着,急步向台前走去。
郭由舒看到农治武跌倒,心里也是一惊,正想过去看一看,发觉手里抓着的头发带着他向台口运动,心里又是一惊,抓头发的手不知觉地再一次用力一拽,嘴里呵道:“回来!”
当农国庆知道父亲被批斗,还要抓自己去陪斗,钟白美和郭由舒说是“搀扶”,实是“押送”,农国庆不敢相信。郭由舒第一次抓胳膊吼着“站起来”!他忍了;第二次大吼“站起来”!他又忍了;第三次抓住头发叫喊“绝交”,他还是咬牙忍了。母亲晕厥,情急移步,郭由舒不但不放手,反而抓头发更紧,吼叫声更高。眼看父亲栽倒台下,生死未知,农国庆护父心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摆脱郭由舒的掌控,去看父亲。他忍无可忍地顺着郭由舒一拽的力道,退步转身、双手抓住郭由舒抓自己头发的手腕,使劲拉压在自己头上,然后,猛然低头躬身,“叭”的一声,郭由舒抓头发的手腕折断。郭由舒“哎哟”一声大叫,松开抓头发的手,退后嚎叫不止。
农国庆奔向台口。
郭富旺看到农治武扑倒在台下,心里一阵窃喜,高声喊道:“乡亲们,你们要擦亮眼睛,不要被盗窃犯的装死卖活所迷惑。”抬头看见民兵连长郑维明挤身在台前的乡亲中,指挥乡亲为农治武摘黑牌、掐人中,大声喊到,“郑连长,要站稳阶级立场,不要心慈……手软。”
“让他们把农治武抬回去吧!”时队长及时制止了郭富旺的下文。
郭富旺待要再说什么,听到郭由舒“哎哟”惨叫声,循声望去,郭由舒左手握着右手腕,摇晃着后退大哭,心里一惊,顾不得农治武的死活,跳下台去看郭由舒。
农国庆分开众人,跪抱起农治武的头,一声连一声地喊叫着“爸爸”!农治武悠悠转醒,睁眼看到农国庆,急切地说:“快去看你妈!”说完又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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