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龙民》(九)
第九章 第一次回乡
回到家里,农国庆要去换回出外工的父亲,母亲不同意,说“肚里无食无人知,身上无衣受人欺”,何况农国庆已经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不能穿得太寒碜,打算用过年的钱给他做身新衣服,要他留在家里让裁缝师傅量身剪裁。俗话说:有钱不穿腊月的衣,染又染得浅,缝又缝得稀。可是,农国庆家没有钱,要不是知青回乡,不要学费了,是不会安排做新衣的。当时物质匮乏,过年穿新衣是人们特别是年轻人十分向往的美事。听说要给自己做新衣服,农国庆当然高兴。
过了几天,母亲要他进城换酒,办年货。农国庆去邀郭由舒同行,郭父不让去,便同钟白美一起背着高梁,提着酒壶,天不亮就高高兴兴地上路了。农国庆一边走一边默默地祷告:爷爷,等我打酒回去,就拿酒给您喝。爷爷逝世后,他曾听爸爸说过爷爷喝的酒不是真酒,而是大量兑水的假酒,心里很难受。从那时起,农国庆幼小的心灵里就立下誓言:长大挣到的第一笔钱,就是打一斤酒给爷爷喝。割草挣钱后,却买不到酒,今天终于能够如愿以偿了。
农国庆和钟白美不但到过县城,而且还去过省城,这在龙村可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但那是“串联”,坐车坐船都是国家出钱,轮到自己掏腰包,谁也舍不得。可是走着去县城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次,不认得路,只好顺着汉江防洪堤走,虽然走远了一点儿,但保险。
他们下午4点多钟走到县城酒厂,一打听,当天的酒早已卖完,换酒处的门已关闭多时。路过的人叫他们到旅社过夜,明天早晨再来。他们像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地背着高梁走进旅社。好心人告诉他们,换酒必须夜里排队,去晚了还得再等一天,不能住旅社。他们又背着高梁回到酒厂,手抓“炒面”(炒面,就是小麦炒熟后磨成的面粉,可加糖或加盐干吃。)往嘴里喂了一阵子,又“咕噜、咕噜”喝了一气水,摸一下嘴巴上的白面粉,坐在走廊上休息,由于长途赶路,他们都累坏了,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夜里被人吵醒,换酒门市部前已经排上了一列露天长队。钟白美走到队列前头,要站第一名,已经站到第一名的不让。
钟白美说:“我来的最早,为什么不让我第一?”
第一名说:“没看见。”
钟白美说:“我昨天就坐在这儿的走廊上睡觉,你说我是不是第一?”
“当然不是,你不是在排队的地方坐,怎么能算数?再说,你问问大家,哪一个昨天没有来过?其中还有人是前天来的呢,你如果用一袋高梁或者一只酒壶放在前面也行,可是你没有,还是快去后面排队吧,晚了,今天就换不到酒了。”
农国庆上前拉开钟白美,劝说道:“只怨我们没有经验,走吧!”
他们只好老老实实地在后面排队,直到午后才换到酒。农国庆拿出钱要另外买一斤酒,工作人员要粮票,俩人身上的粮票只能买半斤,好话说了几箩筐也无济于事,只好将家里的酒占用了半斤。他们连夜赶回家。第二天,农国庆便拿着酒到爷爷坟头,跪敬给爷爷“喝”了。
过了几天,母亲突然问:“牛儿,盐水瓶装的酒怎么不见了?”
农国庆一时语塞,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母亲是打算用那瓶酒孝敬农国庆的外公的,酒不见了,心中着急,看到农国庆支支吾吾,吼道:“说话呀!”
农国庆承担责任地说:“我喝了。”
“什么?”随着更大的一声吼,巴掌雨点般打在农国庆身上。
农国庆长这么大,母亲还是第一次打他,看到妈妈气成那样,心里非常难过,本想解释清楚,还是忍住了。晚上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扪心自问:拿酒给爷爷喝错了吗?再穷也不能忘了祖宗,这可是父母的教导啊!孝敬爷爷没有错!但母亲错了吗?母亲勤俭持家,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用,好不容易准备了一斤孝敬外公的酒,却踪影不见,能不生气吗?母亲也没有错!那就是自己错了,错在没有对妈妈说实话。
章新兰打过儿子也就没事了,照样安排会算账的儿子赶集买按计划供应的年货。那时候,粮棉油凭票供应,日常生活用品凭生产队造表分配购买。农国庆到供销社买了春节计划供应的二斤煤油、一包火柴、三斤白糖,又用布票买了自己最喜欢的也是最流行的蓝卡几布,回到家里就是劈柴、挑水、打扫房子。母亲忙着染布、熬糖、磨面、请裁缝师傅,一派“忙年”的景象。
过年时,农国庆写了一副春联:
养性茅庐瞧世界
植根沃土济苍生
借此表达自己的雄心壮志。
正月初一,农国庆给大伯农治文拜年后回到家里,听母亲说郭由舒带着郑雪莲、邢春桃和盛祖花来拜过年,又去钟白美家了,便立马出门拜“跑年”。他先去邢春桃、郭由舒、郑雪莲和盛祖花家拜年,最后走到钟白美家。人还在堂门外就拱手给钟白美的父母和兄长拜年,又与先期到达正围在桌旁的各位同学互贺新春。待要到神柜前作“发财揖”,被钟白美的在外读大学的哥哥钟白瑞拉住了。农国庆接过钟白瑞送上的茶水,很好奇地打量着皱眉苦脸,不显亲热、十分反常的五位同学。
钟白美学着哥哥的样,穿着缝有四个口袋,象征国之四维(礼、义、廉、耻),袖子上三颗纽扣(代表“民族、民权和民生”三民主义)的灰色中山装,正襟危坐在桌子左边,左臂曲肘支在桌面上,手掌托着左下巴,右胳膊平曲着悬空离桌面十几厘米,五指撮合如鹰爪,歪着头,聚精会神看着桌上分别写着“人”、“狼”、“羊”、“白菜”的四张小纸片出神。
郑雪莲站在钟白美身旁,显得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她是一个爱打扮也会打扮的知识女性,家庭很困难,全家只给她买一件布料,还无钱请裁缝师傅,她便按照画报上的服装式样自己动手量身裁剪做出来。她穿一件双排扣蓝色“列宁装”(它因列宁在十月革命前后常穿而得名),样式为西装开领,双排扣,各有三个纽扣,腰中束一根布带。这款服装是当时无数中国女性最崇尚、最青睐的时装。油光发亮的辫子又粗又长,辫捎扎着红头绳,在钟白美右臂上荡来荡去。她粉面含春,丹唇涂脂,一双黑玉似的眼睛迸射着火的光芒,在钟白美的脸上到桌上再到脸上来回移动。他们是在关注、在关心,又像是加油和鼓励,还表示信任和服从。啊!这是一个恋爱中的女孩子的目光。她忙里偷闲,偶尔伸手摸一下屁股,让人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引导,去看一看她那圆润得惹人眼馋的肥臀,证实她确实长成大姑娘了。
郭由舒与钟白美隔桌相对,躬身站在桌子右边。他穿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头戴草绿色军帽,肩上斜挎着草绿色挎包。毫无疑问,这套令人羡慕的军装,是他的在公安局工作的哥哥给的。这一身在当时来说可算是很奢侈、很有派头的了。他两眼睁得大大的,瞪视着桌面,不时抬手摘下军帽,整理一下梳理得有型有样的黑头发,向人们炫耀一下由“学生头”改变的“飞机头”,嘴里不停地嚷嚷:“哎,带这个,再带这个。哎哟,我日的,怎么这么难啊!”
邢春桃立在郭由舒的右边,皱眉思考,使左眉头的黑痣拧起。她双眼盯桌面,两手不自觉地玩弄着辫稍。邢春桃中等身材,身穿同郑雪莲款式一样的草绿色“列宁装”,绿军装颜色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象征。她的脸蛋儿像一个发红的苹果,又像一朵将要绽开的芍药。两片粉嫩的嘴唇窄窄的,润泽得使人想去碰一碰。她听到郭由舒不干不净地唠叨,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闪着晶光而且细密整齐的牙齿。
盛祖花站在郭由舒的左边,也穿着与郑雪莲一样的衣服,不同的是红颜色。农国庆一看就知道,她们仨女生所穿衣服是她们一起商量决定,由心灵手巧的郑雪莲量身裁剪,同时动手制作的。盛祖花身高165厘米,体态奇美,两只手叠按在小肚子上,目不斜视地盯着桌面,两弯似蹙非蹙柳叶眉,一双似喜非喜沉思目,气傲傲,冷冰冰,脸上非常白净,白得让人联想到地窖里白皮红薯的嫩芽。由于红衣服的映衬,使她冰冷的白脸略显生气。
农国庆看到五位同学的目光都聚集在桌面几张小纸片上,茶水点心无人问津,暗想:是什么东西有如此的魔力?他将茶杯放到墙边的一张小桌上,两手抱胸走到钟白美身边:“白美,做什么呢?”
“啊!是这样的。”未等钟白美答话,钟白瑞接过话茬介绍,“这是我们在学校做过的一个游戏。一个猎人带着一只羊,一棵白菜和一头狼过河。河边停着一只小船,可是这只船每次只能载猎人和羊、白菜、狼中的任何一个过河。猎人本可分三次过河,但使他为难的是,如果猎人不守在跟前,羊就会把白菜吃掉,狼也会把羊吃掉。你看该怎样才能安全过河。”
农国庆双臂抱在胸前,耳听介绍,眼看钟白美试演,心里思索了一会儿说:“第二次将菜带过河后,再把羊带回不就行了吗?”
农国庆一语惊醒梦中人,钟白美顿开茅塞,“哎呀!”一声,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羊”跳“狼”飞。
郭由舒跺脚嚷道:“我日的,这么简单啊!”
三个女生同时“嗨哟”一声惊呼。然后,五双眼睛同时聚焦在农国庆身上,看着这个常在眼前晃动,十分熟悉的陌生人,留心打量起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伙伴来。
农国庆身高180厘米,密密的、黑黑的头发还保留有“学生头”型,头发留下了被风吹动的痕迹。他额阔顶平,天庭饱满,眼如丹凤,眉似卧蚕,高鼻梁,大嘴巴,耳大臂长。身穿一件“紧身”旧棉袄,外套一件崭新的、洗过几水的、款式简洁明快的蓝颜色“青年装”,也就是一种稍加改进的中山装,领口开的大,翻领也大,四个口袋平平整整,左上口袋插一支钢笔。他两臂抱胸,使两胳膊肘处各打的一个补丁凸显出来。他下穿一条深灰色裤子,裤腿两膝盖处也各打一个补丁。因为艰苦朴素是那时最主流的时尚,将新衣服在水中做旧或者在并未损坏的衣服上打几个补丁,这种看来相当可笑的行为,但在那时却盛行一时。他脚穿蓝色网球鞋,整体给人以庄重、朴素、有文化的感觉。
农国庆被五位同学看得脸上发红,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不成想这一笑,使他的脸庞显得灿烂若霞,而且表现出他的自信和聪明来。这相貌是稀有的,一眼看去,像是谦卑,看到后来,却又严肃,两眼炯炯发光,像冬天里的一把火,暖身更暖心。
钟白瑞笑着说:“对,再出一个谜语你猜,‘十棵树栽五行,行行栽四棵’。”
农国庆先直线水平垂直交叉未果,然后斜线交叉,想到了三角形,五角形,“啊”!农国庆恍然大悟:“是平面五角形!”
“正确。”钟白瑞拍着手说,“还出一个脑筋急转弯:二减一等于零,一减一等于二,一加一等于一,一加一等于四。猜四种事物。”
农国庆听后,双手捧着茶杯,眼望地面,低头凝思,呆坐有十多分钟才抬头。
“想好了?”钟白美等异口同声地问。
“没有,”农国庆摇摇头,“想好了一半。”
“说来听听。”
“树上有二只鸟,用枪打下一只,另一只吓飞了,所以二减一等于零;用一份黄色加一份等量蓝色调配成绿色,因此一加一等于一。”农国庆答。
“好!”钟白瑞一边给农国庆加茶水一边鼓励,“喝口茶,慢慢想,看什么情况下一减一等于二,一加一等于四。”
农国庆站起来借故上厕所,静思后回到堂屋。还未进门,屋内所有的人都看着农国庆,农国庆笑着说:“想是想到了,不知对不对,这两题跟怀孕有关……”
“不错,不错,难怪白美和郭由舒都表扬你。”钟白瑞站起收拾桌子,“吃了饭再玩。”
农国庆老实地说:“我要去给启蒙老师拜年。”
“我们也去。”几个同学簇拥着农国庆,告辞了。
钟白美追着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这个农国庆确实是个人才,但愿不是虎落平川,龙困浅滩。”
“唉!可惜生错了家庭,命苦啊!”
背后传来钟白瑞和钟青福的叹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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