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龙民》（七）

第七章    三喜泡汤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熬过三年自然灾害的中国举步维艰地进行着经济调整。人民公社的体制由大变小，龙潭湖人民公社改为龙潭湖区，原管理区改为人民公社。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体制。接着又在农村开展了“清理账目、清理仓库、清理财物、清理工分”的运动，简称“四清”运动。城市开展了“五反”，即“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反对分散主义、反对官僚主义”的运动，进行社会主义教育，农民的生活逐渐好转。

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需要树立一个放弃个人主义、无私奉献的精神偶像。１９６３年３月５日，毛泽东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全国迅速掀起了一个学习雷锋先进事迹的热潮。“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的歌声响彻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中小学的校园内学习雷锋精神的教育更是如火如荼。农国庆和同学们经常到田间帮助大人们除草捡麦穗，参加集体劳动，为“五保户”扫地砍柴做好事。

六年级下学期的一个早晨，农国庆冒着小雨上学，走在泥泞的老堤上，忽然看到一个老婆婆拎着一罐水上坡滑倒在地，瓦罐里的水全部流出。

农国庆跑过去，扶起老婆婆，问道：“老婆婆，没事吧？”

老婆婆说：“没事，谢谢你！”

农国庆说：“不用谢，我送您回家。”

老婆婆说：“不，我要拎水做早饭。”

农国庆说：“扶您回家后，我给您去拎水。”

农国庆搀扶老婆婆回家后，又去龙行河拎水，如此一耽搁，上学迟到了，受到老师的批评。做作业时发现笔不见了，估计是拎水时折腾掉了，只好等同座写好后借用。因丢了笔，晚上回家又遭到父亲的打骂，幸亏有母亲保护才不至于受到大的疼痛。

后来，老师知道了真相，又表扬了农国庆。

农国庆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特别是算术。老师们都说农国庆考取县一中最有希望，因为算术最容易得分。没想到升学考试后送到农国庆手上的录取通知书跟钟白美和郭由舒的一样，九中。而盛祖花却考取了一中，郑雪莲和邢春桃进了三中。农国庆的中学班主任读了农国庆档案内小学班主任的评语，看到农国庆挺胸抬头，朝气蓬勃的样子，让他当了班长。

在小学以算术见长的农国庆听班主任说他考取中学全凭作文得分，他知道是骄傲惹的祸，从此沉下心来，虚心求学。求学得多读书，读书得买书买字典，他把“横一竖二三点捺，叉四插五方框六，七角八八九是小，点下有横变零头”四角号码查字口诀背得滚瓜烂熟，却就是没有钱买字典。

父母白天出工，晚上编芦席，省吃俭用，每月只能给２元钱，加上学校给1元5角钱的助学金，仅够生活费开支。为了买字典，他每餐吃最便宜的菜，早餐不吃菜，一个月也节约不到几个钱，得一个学期才能攒够一本《四角号码字典》的钱。星期天不回家能节约两趟过河费，却要增加一天的生活费，怎么办？农国庆在书店看书后，回校的路上胡思乱想：钱啊！我爱你，你在哪里，快来吧！钱啊！我恨你，你为什么总是离我远远的！

爱也罢，恨也罢，没有钱是办不成事的，他暗下决心：星期天回家一定向父母多要１元钱。

正想着，“扑腾”一声响，迎面一个四十来岁妇女肩挑青草的后草捆滑落，前草捆失去平衡，将扁担“呼”地一下从那妇女的肩膀上弹起，飞向农国庆的脑袋瓜子，农国庆向旁边一闪，扁担在妇女的惊呼声中“哐啷”一声落在农国庆脚边，跳跃几下，击得地上的小石子乱滚，尘土直溅。

农国庆回过神来，捡起扁担走到妇女跟前：“大婶，割牛草啊！”

妇女“啊哟”一声，才从慌恐中醒来，惊魂未定地问：“没打着你吧，大兄弟？”

农国庆笑着安慰：“没。家里喂几头牛呀，割这多草？”

妇女长出一口气，说：“没打着就好，真把我吓坏了。”说完，接过扁担收拾落地草，继续说，“说了不怕大兄弟笑话，我这是割草到骡马站换钱供女儿曾春华读书哩！”

农国庆顿时肃然起敬，大婶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慈祥的母亲，眼前浮现出母亲在油灯下编芦席的情景。脸上一阵发红，为刚才想回家多要钱的想法感到羞愧。父母亲拼命挣工分，省吃俭用供子女上学已经很不容易，难道还要让父母为难吗？从小就学龙精神，七龙子被困龙潭湖泊，为什么不去向父王要水？我为什么不能像七龙子那样自己想办法？忽然，一个割草换钱买字典的计划在脑际闪现。高兴地帮大婶收拾好草担，帮她挑送到骡马站过磅、算钱、结账后才离开。

星期天，农国庆找了个借口，没有同郭由舒他们一起回家，而是割了一天的马草。过磅一称，１２５斤，每斤５厘，挣钱６角３分。他攥着自己流汗挣来的第一笔钱，兴高采烈地走进供销社为饿死的爷爷买白酒。售货员说没有酒卖，农国庆悻悻地走出门，背后传来售货员的批评声：“现在的孩子啊！没长到酒壶高就开始喝酒了。”

之后，凡逢节假日和星期天，只要有可能，他就去割草。在大婶的指点下，他还砍柴卖给窑上。手磨血泡，肩压肿块，却享受着收获的喜悦和读书的快乐。大婶十分欣赏农国庆，暗想：嫁女就应当嫁农国庆这样的男人。

农国庆不但买了《四角号码字典》，还买了《成语辞典》和其它书籍。学习资料有了，学习成绩更好了，尤其是作文，几乎每篇都当范文在班上宣读。一篇《浅谈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既阐述了做人应安分守己，不要管闲事的观点，又针对学校当前流行的自私自利思潮，提出了班级之间、同学之间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的想法，被老师推荐给学校当范文，登墙报。

农国庆不但学习好，而且待人和气，处事很有分寸。一次，同学们在食堂排队买饭，郭由舒买了一个馍馍，发现不新鲜，要求换一个。男炊事员说是新鲜的，只是凉了。不过还是给换了，但仍然是馊的。郭由舒不依，男炊事员发火。郭由舒举起馍馍就要向男炊事员脸上砸去，农国庆上前抓住郭由舒的手，说：“不要砸，让我看看。”说话间夺过馍馍咬了一口，馍馍内一根头发被扯成两截。农国庆把口里的馍馍吐到地上，说，“没蒸熟，生的……”农国庆一边说一边将咬过的馍馍递给向自己走来的事务长看。

男炊事员大声辨解：“笑话！这是前天的馍馍，怎么会是生的？”

“哈哈哈！”男炊事员的话引起一片笑声。

女炊事员一手拿着菜勺为学生打菜，一手捂着嘴，强忍着笑，但还是笑出了声。男炊事员瞪她一眼，“笑么事，就是前天的嘛！”女炊事员再也忍不住了，“唉呀！我的妈哟！”丢下菜勺，捂着肚子，笑着弯下腰去。

“没熟的馍馍怎么能吃？”事务长批评男炊事员，男炊事员待要解释，事务长瞪眼吼道，“还不快给那位同学换一个熟的！”

校长听说农国庆一句话既制止了一场斗殴事件，又不动声色地批评了食堂饮食不卫生的事实，还给事务长留足了面子，很是欣慰，提名让农国庆任学生会主席。

按说，农国庆从此应该是一路顺风，哪晓得时隔不久，命运又跟农国庆开了一个大玩笑。

１９６６年上半年一天下午，学校师生集合在大操场上学习中央教育部、全国教工会《关于在教育战线上掀起一个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新高潮的通知》。散会回到教室，全班同学推选农国庆为“活学活用”标兵。农国庆买回毛主席著作认真学习。这天下午，同学们都出去打球逛商店，农国庆坐在教室里写学习心得，准备大会典型发言。学校团支部书记走去，问农国庆入团自愿书填好了没有。农国庆拿出入团自愿书交给团支书后，继续写发言稿。９月份，学校又一次集会学习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发出的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五·一六通知》，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全国拉开了序幕。其时，大城市的学生已经在“串联”了。人心开始浮动，学生不再按时上下课，离校也不请假，老师不管不问，既不敢管，也不敢问。

农国庆听说国家到学校招飞行员，及时赶到学校参加体检，身体合格。学校选学生代表到北京见毛主席，农国庆被选中。鉴于农国庆入团、招飞、见毛主席“三喜临门”的特殊情况，学校政审组首先到农国庆家乡龙村调查。

村长是郭由舒的父亲，他听了政审组人员的介绍和要求，心里不是滋味，暗想：我不是已经把龙王雕像扔入潭底，永世不得翻身了吗？怎么农国庆还能飞黄腾达？哼！小狗日的想飞，做梦去吧！于是，对政审组成员说：“农国庆父亲的历史不清楚，革命意志不坚，是从部队开小差回家的，他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反对大跃进。”参加接待的副主任兼民兵连长郑维明走出办公室，不禁仰天长叹：“可惜啊！”结果，农国庆因“政审”不合格，“三喜”全泡汤，活学活用标兵也被取消。

性格开朗活泼的农国庆从此沉默了。政审不合格这顶帽子太大、太重，压得农国庆抬不起头，喘不过气。那个被封存在心底旮旯里的“是党不进，是团不入，是会不参加”的祖训顽强地浮起。从此，他见了熟人躲着走，见到生人绕着行，整天一言不发，也不参加学校和班上的任何活动。

堂哥农国理听说农国庆性情大变，百忙中专程找农国庆谈心。

农国理是在出外工时自学考取专业学校的，毕业后分配在乌龙水库工作。他比农国庆大１４岁，是一个非常热爱学习的人，读的书很多，知识丰富，说话不慌不忙，出口成章，他看问题往往和一般人的看法不一样，有时甚至完全相反，却叫人心服口服，农国庆十分崇拜他，非常愿意与他相处，听他说话。

农国理与农国庆促膝谈心，讲龙村精神，讲为人之道，处世之法。

农国庆困惑地说：“以前，我觉得‘是党不进，是团不入，是会不参加’的祖训与龙村精神相抵触，是错误的，我现在发现祖训是正确的。试想，假若我不求上进，不生妄想，不就免去了许多烦恼吗？”

 “‘是党不进，是团不入，是会不参加’不是祖训，而是你老爷爷临终前的经验之谈。说起来，还有一个故事。”农国理说：“你老爷爷生有三个儿子，老大和老二是双胞胎，大儿子由三青团转入国民党，老二加入共产党。１９２７年４·１２反革命政变以后，你老爷爷６０岁生日这天，双胞胎儿子回家祝寿，两人话不投机争吵起来，众人劝不住，发展到动手动枪，双方都中弹身亡。你老爷爷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临死前对三儿子说：“要牢记‘勤俭持家，如水做人’的祖训，还要遵守‘是党不进，是团不入，是会不参加’的家规。”你爷爷牢记祖训家规，一心一意耕田养织。但是，看到日本鬼子烧杀抢掠，你爷爷违背家规送你爸爸参加了革命。土改工作队救了你的性命，你爷爷又违背家规让你爸爸投身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运动。家规不能与‘龙村精神’同日而语，也不适应现在的和平年代，更不是一个知识青年应有的想法。一个人可以没有钱财，但不能没有精神。周恩来少年时说‘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所以成为一代伟人。你想一想，作为人，不求上进，整天昏吃昏睡，跟猪有什么区别？如果你现在就抱着这种态度，无异于废弃自己的人生。再说，你的这点委曲与七龙子认真干着份内的差事而遭贬相比，能算委曲吗？龙村精神的精髓是‘好学善良’，七龙子蒙冤不丧志，勤学文化，苦练武功，关心人间疾苦，他擒罪龙、斗乌龙、救老人、培育良种，体现了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你要好好学习领悟龙村精神。还有，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和误解是不可避免的，而最好的处理方法是检查自己，原谅别人。君子严格要求自己，小人严格要求别人。你要多读书，只有多读书才能开阔视野，修身养性。不管世界潮流如何变化，人的优秀品质都是深受世人歌颂的。我希望你‘好学向上，勤劳善良’，做一个有精神、有追求的人，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农国理的一席话，对农国庆震动很大，也对农国庆以后的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革命大串联”时，同学们都组团出外搞“串联“，农国庆专心读书，不愿意参加任何团队。钟白美和郭由舒反复做工作，他都不动心。最后，在同学们的策划下，事先为农国庆在“长征队”报了名，还封他为副队长。临行前，说服动员加强迫，农国庆众愿难违，与同学们一起进行了“革命大串联”。

“长征队”队员们戴着红卫兵袖章，杠着长征红旗，背着被包，打着裹腿，第一天走了９０里，在一个人民公社的红卫兵接待站住下。第二天走了８０里。第三天走了不到７０里就走不动了。好的是红卫兵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到处都设有“红卫兵接待站”，每到一处都有人员招待，生活无忧。“长征队”在一公路道班房里住下，男生女生在道班房内地上打开被子，同住一室，规规矩矩。

长征队于第六天上午穿过京广铁路时，被标有一道道红白相间线的横杆拦阻，他们停下来看稀奇——火车。火车头拖着几十节车厢鸣着汽笛呼啸而过，他们没有看够，就改走铁路。在一车站停下来看客车进站、停车、启动、出站。列车长以为“长征队”要坐车，竟多停了一分钟。“长征队”饱了眼福，继续前进，晚上吃住在另一个车站。在车站领导的关心爱护下，他们第七天早晨乘火车抵达汉口。

列队步行过长江大桥时，各自争看三镇美景，队列乱了套。领队及时大声制止：“保持队形，跟上！”队列勉强维持到桥头堡，“长征队”的队员又被黄鹤楼和长江里的百舸争流景象所吸引而乱了秩序，集合队伍时却少了钟白美和郭由舒两人。众人分散寻找到下午３点仍不见人影，不得不从武昌桥头下桥，在省参事室住了下来。

农国庆第二天跑到汉阳桥头失散处“守株待兔”，第三日终于守着他们，三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抱住哭了一场。哭过之后，郭由舒头疼发烧，坚持到下午，钟白美又捂着肚子喊疼，同时到医院检查。钟白美和郭由舒一个患阑尾炎，一个患出血热，当即住进医院。农国庆想到龙王庙传说中龙王爷看到重病老人昏迷，化人黄孝十年如一日照顾老人的故事，决定放弃随长征队到韶山、井岗山、古田、上海、北京串联的机会，自愿留下服侍两个病人，默默地为病人拿药、送饭、端茶、递水，不停地在两个科室病房中来往穿梭。尤其是钟白美动手术后和郭由舒病到多尿期时，农国庆整宿不能合眼，白天黑夜连轴转。

看到农国庆日渐消瘦、疲惫不堪的样子，同病房的病友和家属赞不绝口，钟白美和郭由舒也是看在眼里，感激在心中。正是：初涉江湖心单纯，少年相交情最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