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蜡炬
空心蜡炬
李仡
目录
一回归校园驻象牙
二下车伊始百事兴
三登堂入室从头越
四寻寻觅觅回阳春
五巧识庐山真面目
六开卷有益搜肠肚
七千方百计拓新路
八近水楼台先得月
九骡子驴马拉来溜
十闹而优则仁途煌
十一上穷碧落下黄泉
十二风生水起风光路
十三绞尽脑汁理顽疾
十四伤雅反击护文明
十五旧梦重温妙难言
十六登堂入室一桶水
十七一支钢笔心惶惶
十八穷则思变觅出路
十九新官上任点子多
二十攀龙附凤冷暖知
二十一绝地反击迎朝阳
二十二花开花落徒依依
二十三排除万难从头越
二十四醋海翻滚云水怒
二十五煽风点火魑魅横
二十六山雨欲来风满楼
二十七踌躇满志起风波
二十八何去何从难抉择
一回归校园驻象牙
生活就象一个圆,无论人们如何努力,最终均可能又回到原点。只不过是圆大圆小而已。
水平在经过七百多天的夙兴夜寐,笃笃矻矻的奋斗后,还是踌躇满志地地回到了离别仅一个多月的坞龙城,回到了原点,听凭命运对他的重新安排。
他就象一只在多次徘徊后最终选定归巢的兔子,但不知等待他的是什么?有草有水有温暖,还是冰霜雪剑、风雨飘摇的破穴,甚至是正在里面等待着的一只狐狼?
他是从一所乡镇中学考上大学的。他的校长听说他回来了,马上到坞龙教育局来要人。想让他再回去。但那所中学离城有六十多里地,他实在不愿回去。可又能到哪里去呢?进一中么?那当然是每个乡村教师梦寐以求的。但没本事,没背景,没关系,那就象是揪着头发上月宫去拜见吴刚和嫦娥一样不可思议。而他考的并不是带职进修的成人大学,而是统考统招的大学,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社会青年了。局里会不会给他安排工作,甚至把他辞退,让他两头没着落都很难说。他忽然有些后怕。就象一个顽皮的孩子贸然抓住了一条蛇,却不知它会咬人一样。
要知人间事,得过二十四。尽管他有着与他二十一岁的年龄不相称的忧郁的神情和成熟老练的脸,但毕竟他刚过弱冠,并没多少社会经验和生活知识。周全、缜密、稳重和老练并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人。而固执、叛逆,先入为主和形而上学往往构成了这个年龄的人所共有的性格特点。
本来他有份不错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完全可以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但他却放弃了工作,去拼命复习考大学,而上了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学不到一个多月,他又贸然退学了。不知是命运捉弄他,还是自己捉弄自己。
临别前夕,师大教务主任竟找他谈话,在学校操场,那条很长的跑道上,主任边走边和他谈中文系的特点:老师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座最好的图书馆。因为自学是中文系最大的特点。他列举了师大图书馆的种种优势,连文革那样的极端年代,都没有遭到破坏,而现在的规模更非往昔相比。
这使他大感意外又心存感激: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教务主任居然主动找一个小小的学员推心置腹地谈话,实在是难能可贵。当然,这也是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他给老师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的组织领导能力和良好的学习成绩,深得老师的器重,想挽留和培养他。但他只是木然地听着。他无法对主任讲出他的苦衷:刚刚参加工作,刚刚领到工资,刚刚踏上社会,却又要回到学校继续学业。而且学校也不太好,毕业后仍旧得回到学校当教师。重要的是还得让父母继续给自己供上学的费用。思考再三,他还是选择了退学。
出乎他的意料:教育局竟把他安排在一中,让他代初三年级,并且还补发了他一个月的工资。
后来他才知道,他考大学时,一中文科竟推了光头,只有他这个在职教师和另一所乡镇中学的考生两人考上了。在当时是有震动作用的。尽管他退了学,但名声在外,一中自然是欢迎的。再加上一中有个初三教师刚调走,初三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客观和主观的原因都使他很顺利地进入了多少人翘首以盼的一中。
坞龙一中是他的母校,这里有他的很多老师、领导和同学。他兴奋到了极点,甚至觉得退学是件很合理的选择。他挨个去拜见他的老师和老领导。
他首先拜见了他高中时的班主任老师吴和。多年未见他仍不见老,只是头发显出年景歉收模样。瘦长的脸白皙滑润,象涂了一层润滑油。肩膀有些鸢,走路老往前倾着,使他看起来有点萎缩,但精神满是精悍,说话非常幽默风趣,不过,也土得掉渣,使人有些模不着头脑。他对他的到来表示非常高兴,说他和他以后就成了同事了,不要拘束,要相信他是个很随和的人,有什么问题由他顶着,他是他的老师,不能不对学生关心的,要以后不要把他当成老师,当成朋友才对。不管生活上还是工作上只要能帮助他,他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一席话说得他心里热乎乎的,原先的担心和忧虑一扫而光了,有这样的老师作后盾,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以后多多请教就行了。
算起来他已有十多年的教龄了,是这所中学有名的语文教学权威,弟子众多,威望很高,深得全校乃至全社会的爱戴。而自己才开始工作,当然以后得在他的佑护下学习和生活了。
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还见到了他在乡镇中学时的同事黎骏。他仍是那样俭朴,穿件褪了色的的卡上衣,一双破旧的解放鞋,脸上黑灰灰的,原先可能是两个酒窝,但现在也成了一左一右两个大坑,一脸老相,与他知识分子的身分极不相称。说话鼻腔音很重,使人永远以为他患了感冒。他是先他而调进一中的。带着高中,是一名数学教师。跟吴和的关系很好,两人经常形影不离。所以在吴和的办公室里常能见到他。从吴和办公室出来,迎面撞见的一个人吓了他一跳,他从没见过那么丑陋的人:五短身材,矮矮矬矬,幅度和高度非常不合比例,脖子粗短,使他连扭转身子都非常费力,门牙龇在唇外,有两颗还镶着铜套,非常醒目。金鱼眼睛河马嘴,面色黝黑,黄眼睛暴突,一脸凶相。这也是老师么?这副相貌还不把学生吓跑?也许是后勤上的吧?但不管怎样,总是这所学校的人,他打了声招呼。那人从后喉咙里哼了一声,算作回答,连点表情也没有。
他见黎骏出来,便问他那样一个人是谁,他说他是高中教师,刚从乡镇调回来不久,是过去老三届的高中生,别看那副不中看模样,在这里他的同学同乡众多,很多大小领导都是他的同学,据说新县长都是他的亲戚。他本来是外县的,就是因为跟县长是同乡,所以在这里很有势力。
他很惊讶,真不知这其中还有这么多的奥秒。他总以为教师就是教好书就行了,不可能还有什么势力什么讲究的。但同事的话让他非常惊诧:一个老师跟势力有关系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们刚说着,通讯员来叫他,教导处的员主任找他。他这时才觉得他真是太幼稚了,到一个新地方,首先应该去拜见领导才对,而不是先去找什么同学老师。领导才是最为重要的,他们可决定你的去留升迁。你能到这里来,还不是领导们的决定?而你连他们认识都不认识。竟然连拜见也不去拜见,真是不成体统。
他心怀忐忑地走进教导主任办公室。
员主任已是老主任了,早在他读高中时,他就是一中的教导主任。据说他当过抗美援朝的战地记者,这使他对他肃然起敬,甚至产生了一种敬畏感。虽然他并不认识自己,但他对他早已熟悉了。
员主任对他很客气,但客气中他感到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压力。主任先对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学校的情况,话题一下就转入了正题。他推了推眼镜,一字一顿地说,这可是一中,全县最高学府,精英云集,最好的教师和最优秀的学生都在一中。乡下那种随随便便的作风在这里是行不通的,要处处严格要求自己,时时处处向老教师学习。要有进取精神,珍惜这此回城的机会,争取当一个最优秀的教师。
他不敢发一句话,只是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表示一定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象一个最高学府的才子的样子,不辜负领导和老师对他的关怀。他虽然对他的忠告心怀感激,但对他说的乡镇学校随随便便实在不敢苟同。因为他们乡镇学校的教师实际上是非常敬业的。只是由于种种条件限制,难出成绩而已。何况去年高考,他是在职教师,却是以一名社会青年参考的,居然以三分之差考了全县第二名,而作为所谓最高学府的一中文科连一名也没考上,远不如乡镇中学。老师的水平如何不敢妄加评判,但学生的水平由此可见一斑。
员主任安排他来到语文组办公室,见到了他的同事。
除了班主任和在学校家属区住的教师外,其他人都是集体办公。办公室在教学楼后面的一排平房里。办公室很大,有五六十平方米。令他惊奇的是,办公室里的三个同事,只有他是二十多点,另外三个人可以当他的父亲甚至是祖父了。只那脸上沧桑的样子,就不得不使他对他们肃然起敬。而三个老师中居然有两个都是刚平反的右派。
一个姓门,一个姓文。门老师文质彬彬,戴一副近视眼镜,面色白净,腰板挺直,写得一手好字。文老师年龄要大些,牙也掉了两颗,脸上皱纹密布,但精神矍烁,声如洪钟,略带天津口音。他在全县老师中名气很大,讲课声情并茂,妙趣横生,完全能融入教材所展示的氛围中,深得师生们的尊敬。据说在天津有一条大街都是他们家的,祖辈几代都是天津有名的资本家。他因为是资本家子弟而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山区小地方劳改。平反后留在一中任教。除了苍老的容颜,在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受过打击迫害的任何痕迹。相反,他的积极、奋发、热情,完全象一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人。他对他早有耳闻,以能聆听他的教诲为幸事。绝没想到能和他在一起办公,朝夕相处。
老人对他非常客气,处处关心他,毫不保留地给他传授教学经验,以一个长辈对晚辈、老教师对年轻教师爱护的长者的形象,象一株参天的古树一样屹立在他面前,为他遮风挡雨,使他心生感激。
而门教师,他根本没听说过,据说他还是代教,每月只有几十块的生活费。他显得很小心翼翼,说话慢慢腾腾。对他虽然很好,但自觉不自觉地总要显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客气中甚至有几分悚然,完全不象文教师那样自信和豁达。这使他大为诧异:同样都是右派,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
然而,这谜底在一次他不经意的活动中竟被揭开了。
他的头发长了,为了不耽误工作,就在学校后边的一个小理发铺里理。在排号等待中,一个在理发椅子上剃完头,正刮着胡子的老人向大家大声讲着门老七的故事。说他当年是这里军衔最高的人。走在街上,腰杆笔直,身上披着黄呢军大衣,脚登铮亮的皮鞋,气宇轩昂,目不斜视,旁若无人。身后三名精悍的警卫员,呈战斗队形,手持钢枪紧跟在后边。
那个年代,全县只有三个人考上省立一中,除了一个是富家子弟,另外两个则是贫民子弟,全凭刻苦学习,金榜题名。三人中一人当上了高院院长,一个当上财政厅厅长,而另一个则当上了某集团军政治部主任,是少将军衔。这人就是门老七。
他听得好奇,在他准备起身时,很想知道下文,顺便问了一句:
“他现在怎么样了?”
“在一中当教员。”
他一下怔住了,吃了一惊,难道是……他见他要出门,赶紧问他叫什么,那人说他叫门岩基。
原来如此。
难怪他还是个临时工,难怪他那么惶悚拘谨,小心翼翼。
他曾是国民党的将军,而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
他大张着嘴巴,愣怔了半天,直到理发师提醒,他才坐在椅子里。
命运真是造化:一个乳臭未干,刚参加工作的毛头小子,竟然与一个大资本家和一名赫赫有名的将军平起平坐,在一间屋子里办公。而将军竟还是临时工,工资还没有他高……
世事真是难测呀。
他一下子好象陡然长了十岁,看到了人生的祸福无常,神妙莫测。
一个是组长,他的上司,一个是曾经的将军,另一个是曾经的大亨。不仅因为他们年长,更因为他们特殊的人生际遇。他一点都不敢怠慢。
他每天都要提前到校,打扫办公室,打水,擦拭桌子,等三位特殊人物来到时,办公室早已洁净整齐,不必让他们再动手。门教师看他善良勤奋,也渐渐放下了那分惶悚的样子,给他讲一些文言文的知识。
在过去,一个有右派和黑帮的单位必定臭名远扬,领导和群众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让这些败类们脱胎换骨,不惜揪斗批判,无所不用其极。而现在,右派简直就是精英的代名词。每一名右派都是一面光荣的旗帜,而一个教研组竟有两个右派,足见一中的实力有多么强。而一个初中竟有一名集团军政治部主任、有将军头衔的人当语文教师,古今中外,恐怕是概莫能外了吧?也许这正是中国特色吧?
这使他的胆气豪气意气顿生,在最高学府和最高学府学历最高阅历最丰富、年龄最长、品德最好的人在一起工作,你还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的?但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非得让这样的人当初中教师呢?一中是全日制学校,分为初中部和高中部。为什么不让他们当高中教师呢?后来他才知道,他们虽然学历和资历都高,但有的并没有当过教师,对教材和教学方法并不熟悉,有的虽然原来就是老师,但只是初中老师,对高中教材同样不熟悉,怕耽搁学生,只得让他们先代初中。所以,他虽处学苑深处,却总有高处不胜寒之感,他们那些渊博的知识,高深的学历,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实际的东西,所以他不得不到高中教师那里,尤其是到他原先的老师吴和那儿求教,但令他费解的是,吴和好象对教学上的事并不感兴趣。不过,好在他发现不愧是最高学府,一中的图书馆是最好的,里面有着丰富的藏书,给了他以学习的便利。他常常到图书馆去查阅资料,借阅图书。
一天,他上完课,到吴和那儿坐了一会儿,回到办公室,文老师正写着教案,抬起头看着他说:“小水呐,你刚才哪儿去了?”
“我到吴老师那儿去来。”他放下教案说。
“你原来认识他?”
“他是我高中时的班主任。”他说,“还是语文老师。”
“嗯,”他放下钢笔,盯着他说,“你以后少和他接触。”
“怎么了?”他诧异地睁大眼睛。
“他除了有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外,什么也没有。是个道德品质极坏的人。”
他告诫他说。
他一下怔住了,困惑地望着他,不太相信地摇了摇头。
二下车伊始百事兴
他接替的是已两个多月没人代的一个初三毕业班。为了保证优秀生的教学质量,初三分重点和非重点班,四规制。只有一个是重点班,其他三个都是非重点班。他前边的那位老师调走后,班里几乎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语文课没人上,班主任是临时找的一个体育老师,而初三是不上体育课的。班主任很少和学生接触。再加上社会正处在转型期,社会风气很坏,学校处在闹市中心,受市井风气影响很大,很多学生都与社会上的一些小混混们混在一起,难以管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由于文革革了师道尊严的命。老师简直就成了学生戏弄和攻击的对象。毕业班尤其如此。而毕业班中的普通班就更加糟糕了。而他代的班由于长期无人管理,更是一塌糊涂。
他忽然感到,他现在的第一要务,并不是天天泡图书馆,请教长者,而是应该如何绞尽脑汁千方百计管住这般小混混。
那些好久不上课的小混混们,听说来了新老师,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居然一个不落地来听他的课。
他只比他们大几岁,但这几岁也许多少对他们还有点威慑力,再加上他讲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第一课效果还好,大家都静静地听他讲着,没有做小动作。然而,他们的好奇心和新鲜感很快就过去了。加之他批评了几个交头接耳说话的学生,大家很快就由兔子变成了猴子,甚至是豹子了。不爱学习,但还算能给他点面子的男生跑了一大半,几位豹子头非但不走,反而在教室里打起了擂台,有的从窗户里跳进跳出,练飞檐走壁功;有的两人一组,在后面练起了蒙式摔跤。空中鞋子飞舞,脚下纸弹橡皮乱滚。他的任何说教都失去了效力。他甚至想动用武力弹压这些混世魔王们。但有那好心同事告诉他,对初三学生是万万动不得拳头的。他们很快就会走向社会,而这些倒蛋鬼,平时就与社会上的混混们勾结在一起,一旦毕业就会报复的。那时,黑天半夜出去被谁打了都不会知道的。这教训太多了,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他简直鼻子都气歪了。现实让他明白了一个成语的真正含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所谓看经不如听经。他的兴致顿时一落千丈。讲课也马马虎虎,得过且过。这使还算极少数认真听课的学生也对他大为不满,频频到教导处去告状。据闻,校方已打算辞退他了,让他从哪儿来再到哪儿去。因为一个连学生都管不了教师是不称职的。教学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组织教学。而组织教学的实质就是能管住学生,让他们听你的。
但他对此并不担心。他自己也已萌生了退意。他开始回忆过去了。怀念乡村那短暂贫苦而快乐的两年,他刚刚踏上人生旅途时的令他永远铭记于心的美好时光:早晨,天刚蒙蒙亮,就有学生等在办公室门口,争着为他倒炉灰、扫地、打水。他的自行车坏了,学生到处找工具和打气筒,帮他修理。那里有全县最大的酒厂。学生利用他们亲人的关系,倒来本应是瓶装的散酒,再找来瓶子和商标为他包装好。这样他就可以用散装酒的钱买到包装好的酒,因为包装是不必花钱的……每个学生都以能接近他,帮他做点事而自豪。上课甚至包括没有老师的自习时间都没有一个学生说话。教室里静得能听得见大家的心跳声。一盏盏昏黄的油灯下,映着一张张满是菜色的脸。衣裳褴褛的农家孩子在用一笔一划描绘着他们明天的梦。和谐、宁静、文明、快乐,留在他脑海里的永远是一幅幅美丽的图画。甚至他请上半个月假,学校都无须安排班主任,只他训练有素的班干部就能把班级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连校长都觉得他的班干部管得有点过火:他的女儿因为说话,就被班长罚得在讲台上站了半节课。当他自学考上大学时,这些穷得连学费也交不起的学生,将平时节省下来的一点钱拼凑起来,购买了笔记本,水果、月饼跟他过中秋节,为他送行。他们衣裳褴褛,一脸菜色,但那种对他真诚热烈的挚爱,让他感动得几乎下泪。而这一切当然完全源于他对学生的爱和学生对他爱的回报。因为他们觉得不好好听他的话,就对不起他,以后不敢再见到他。
他自己对生活没有什么挑剔,唯一的希望就是生活在一个有好人构成的环境中。倒不一定要求人人都优秀,但一定要善良和真诚。然而,连最纯洁和天真的学生,他唯一的工作对象都是如此顽劣,还能指望别人怎么样!
走就走,这样一个破地方,我还不想呆呢。乡下也并非不是人呆的地方,什么最高学府,简直是最高地府。
他敷衍塞责地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静等着校方象退掉一件残破商品一样将他退回到次品仓库里。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等这班混世魔王们毕业后,学校不仅没有辞去他,反而让他代唯一第一次面向全县招收的两个重点班。
重点班无疑是全县瞩目的中心。不仅教育界内部关心,全社会都在关注。何况这是集全县最佳的学生组成的班级!令举县瞩目就一点也不意外了。所以,代重点班的荣耀和责任并重,动力和压力同生,赞美和诋毁共在。他必须尽全力而为之。
新生品格优秀,根本用不着管理,你所要做的只是如何把教学工作做好,与他刚来代的那些混世魔王们有着云泥之别。这使他一度丧失了的信心又再次被唤了回来,他又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中来。
过了一段时间,组长通知他,说周三让他公开教学,让他准备一下。他以为就是组里组织的几个常见的同事听听课,也没大重视。他不愿意做出一个样子来让人看,平时怎么教,公开教学也怎么教,以本色活在世上,他最讨厌的就是那种装模作样的人。
然而,第二天,当他腋下夹着教材和备课本走进教室时,一下傻眼了:后排整整齐齐坐满了两排人,从教育局长、副局长到教研室,以及学校、教导处、教研组的大小领导,还有本组的老师。
原来这是一场规模很大的领导考查课。因为他们要研究对这样一个令全县都引人瞩目的重点班,选的老师到底行不行。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他还从来没有在这么多成年人,尤其是在这么多领导面前讲过课,甚至说过话。心里埋怨组长为什么不说明白点,至少让他心里有个准备。不过,也许这正是领导们商量好的。因为只有这种突然袭击才能真正检验出一名教师的真实水平。而一旦要提前选好课题,找好参考,准备充分,那只能算是表演课,根本不可能反映出一个教师最真实的东西。通常进行的那些所谓的公开教学课,其实都是表演课,作作样子给人看的。
然而,在他打开课本的一瞬间,他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就镇定下来了,课题和作者的名字赫然跃入他的眼帘,使他信心大增:朱自清的散文《春》。一篇他早已烂熟于心、最易出彩和调动气氛的脍炙人口的散文。
他高兴得心突突直跳,心里说今天的命运怎么这么好:这是一篇他最感兴趣、最拿手的课文。即使不要任何资料,不要课本,闭着眼睛也能讲得头头是道,何况下面坐着的还是全县最优秀的学生。他完全有把握获得成功。
果然,学生们配合得非常好,无论是个体回答,还是集体回答,声音洪亮,整齐划一。课堂上手臂林立,气氛异常活跃。更为重要的是课文短小精悍,一节课就能全部分析讲解完,没有给领导留下半截尾巴的印象,使他们扫兴而去。从头到尾都是精采而圆满,没有支离破碎的感觉。
下课后,虽然大家什么也没有说,但从他们欣喜的脸上,完全可以看得出对他无言的赞美。当他最后走出来,跟副局长、他的同学年旺并排走在一起时,他由衷地对他说;“水平,你的这节课讲得真嘎!”
但令他奇怪的是,对他这次公开教学,除了他熟悉那位副局长在半路上随便说了一句话外,校内外大小领导却对此事只字未提,好象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使他莫名其妙,不知领导们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不过,有了副局长那句话垫底,以及他的自我感觉和课堂上的气氛来看,至少不会太贬低他吧?
这种感觉,在第三学期下来,便有了明确答案:他被告知,下一学期开始,他被调往高中部,任高中教师。
原来那既是一场观摩教学,又是为高中物色教师的一次公开教学。
这使他莫名惊诧,觉得命运真是奇妙;怎么人生在一瞬间不是上天就是入地呢?变化之快就象孙悟空的脸,连神仙都不知道下一步会变成什么样子的。
原来由于课时要求,每周必须代够十二节,而每个班只有六节课,也就是必须代够两个班的课程。所以,他同时还兼任初二另一个班的课程。而这两个班简直就是两个世界。初二班的学生那种文明和秩序虽不及乡下他代过的学生,但比初三来说,无疑有着天渊之别,是全校的模范班。同时,班里有不少是领导干部子弟,书记和校长的女儿都在这个班。由于不必组织教学,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教学上,他的教学水平得到了充分发挥,学生的评价很好。他们当然会回去对家长说了。而当他们的家长是领导,尤其是书记和校长时,这些乳臭未干的丫头小子的话比一篇模范材料要管用多了。但这反而使他更加莫名其妙了:同样的学校,同样的教师,干嘛差别就怎么大呢?难道初一是兔,初二是狐,初三年级就非得变成狼不可么?
原来,这个班的班主任刚刚从乡下调来。刚来就让他代最差的班级。他是退伍军人出身,又参加过当年的文攻武卫,几番拳头加舌头轮流施加去,虎狼们一下便变成了绵羊。成为全校最好的模范班。自己也成了模范班主任。
治乱必用重典。当文明无法对抗野蛮和愚昧时,暴力也不失为一种较好的手段。
代上全校甚至全县都瞩目的重点班,他既感责任重大,要努力而为之,也觉得周身都轻松了很多。你所有的努力只是如何提高教学水平和质量,根本不必进行管理,更不必会萌生动用拳头这样很下策的想法。因为大家毕竟是最优秀的学生,学习好的同时,思想水准和道德水平也是高的。更为重要的是,让他从初一代起。初一新生是最好管理的,因为不仅因为他们年龄小,对教师有畏惧心理,重要的是有先到为君,后到为臣的心理定势,旧的往往能管住新的。所以老师往往都愿意从新生代起,而不愿意接旧的。最忌讳的就是频繁地换老师。因为师生之间都有一个适应期和磨和期,后来的必定要主动去适应先到的。初一是教师先到,学生后来,自然好管理,所以,一般从初一代到初三的教师,班级都乱不了,而一旦中途换教师,尤其是在初三临近毕业时换教师,那完全是对师生共同的伤害。因为这样教师反而要去适应学生,如果要是碰到专门试探教师软硬、甚至专门跟教师作对的捣蛋大王,学校和老师以及学生可就算全倒了大楣了。
由于他同时代一个最乱的班和一个最好的班,终于让领导们打消了要赶他走的想法,他们意识到这不是他的无能,而是班风班纪太差,他有能力也无法施展。
给领导的子弟们当教师无疑是一把双刃剑,好的一面和差的一面往往都能迅速地反映到上司耳朵里去,而要使他们对你能迅速作出判断,果断地作出决策,从而很快决定你的命运,就来不得半点虚假和伪装。
由于兄长从农村搬来,占用了仅有的两间房屋。他和父母只好搬到父亲单位的公房里去。房子只有二十多平米,非常拥挤,他自己也大了与父母住在一起有诸多不便,便搬到办公室来住。但办公室是集体办公,由于住房紧张,组长的两个孩子也在这里住着,常常要学习到深夜,办公室里白天非常噪杂,根本休息不好。为此他多次找到后勤处,要求能给他一间宿舍,即使两人办公也行,只要他晚上能一个人住。但主任说宿舍太紧张,目前还办不到,让他先将就着。无奈,他也只好就这样先将就了。
看着乱七八糟的办公室,他又怀念起在乡村执教的日子。虽然清苦忙碌,但那里好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清静,随便。除了面对学生,一下课便到了属于自己的天地:读书、看报,备课,或者什么也不做,仰天躺着,静静地盯着破破烂烂的、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顶棚发呆。但现在……他觉得他的脑袋都快膨胀了。
三登堂入室从头越
本学期一开始,他便当上了高中教师。直到今天他才算真正感觉到进了“最高学府”。
所谓坞龙最高学府,并非包括初中部,而是指一中的高中部。
最为显著的变化就是,他争了两年都未争取到的宿舍,一调入高中,便顺利得到解决。而且是和他的老师吴和一起办公。吴和的家在学校家属区,只是办公时来一下,平时只有他一个人,晚上可以安安静静地读书、备课、休息。
什么叫区别,这就是。待遇明显与初中相迥。尽管先前他代的还是重点班。
办公室是六七十年代建的医学院的宿舍,根本没有使用过。医学院后来把它交给本地管理,现在成了一中的办公和宿舍区。
房子建得小巧结实,屋子地板离地面有半尺高,干燥清爽。只是墙壁有些发黄,但顶棚还完好,十几年过去了,仍然没多大变化,足见其质量有多么好。
办公桌和椅子全是新的,在靠近办公桌正前方的墙壁上钉了一枚钉子,将电灯线绑在上面,另外装了一个开关,便可一灯两用,既是台灯,又是床头灯。
他高兴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觉得自己简直是住进了皇宫。一切都是那么亲切,那么新鲜。但同时又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向他袭来:尽管自己考上了大学,但并未去就读,实际水平还停留在中师的基础上。而中师和高中是平级,一个与学生平级水平的教师怎么能胜任得了呢?
他的心里实在有点发怵。
吴和仍旧在家里办公,他连一把椅子也没有搬来,很少光顾这个新办公室,他是多么盼望他能来,给他以指导和帮助。
一天,在开罢教职员工会后,吴和拐了进来。他象遇到救星一样向他讨教高中教学上的经验。
吴和坐在他给搬来的椅子上,奇怪地看着他,好象是他提出一个不该提的很荒谬的问题。看他问的诚恳,半晌才说:“那有什么难的?只要你能牢牢记住两条就能成为最好的教师:抄仔细,说圆满。这叫六字秘籍。”
说着,他莫名其妙地顿住了,用一种很得意的师长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水平期待地看着他,象等待着阿里巴巴的咒语,能让他迅速打开那精神财富宝藏的宫门,以便使他这颗刚过弱冠的脑袋能撑得起高中教师这顶冠冕堂皇的帽子。
吴和见他作出个洗耳恭听的样子,眨着一双胸有成竹的眼睛说:“教师要想获得好评,一是要对上,二是要对下。对上必须要让领导满意,对下必须要让学生钦佩。高中教师和其他教师的最大区别就是隔行不识货。专业性很强。一跨科,谁也不知道别人在做什么和怎么做。咱们的头儿全是理科出身,根本就不懂得文科的事。所以,他们检查备课本一是看项目够不够,二是看字写得多不多。而这些东西参考书上全有,只要你认认真真抄仔细,就等于把课备好了。上司也就对你满意了。而学生呢?十五六岁,正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年龄,看他们个头不小,也自以为长大了,可他们根本就缺少分析判断能力,你对他们讲真正有用的东西,他们不喜欢,还说你没水平,讲不好。你就讲那些不上串串的可是大家都非常想听的东西,大家就非常佩服你,说你水平高。你代上两个班,一百多名学生,就有一百多张嘴,那一百多张嘴,再说给他们的亲朋好友,就是几百几千张,甚至上万张嘴。就这么一宣传,你要说你没水平也没有办法。而那些只会加减乘除的领导们对你的自认为正确的判断也就是那些没头脑的学生们的判断。你不想当好教师也由不得你。这就叫做说圆满。”
水平直愣愣地望着十年前的恩师,一时竟不相信这话是他说的,这样的经验,这样让人匪夷所思的理论,竟出自最高学府的、令他及所有的人都景仰的名师之口。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位名师就是凭着这六字方针出名的。他甚至觉得他是不是在故弄玄虚戏弄他。如果真这样欺上瞒下,沽名钧誉,那教学成绩又怎么出?那可真是货真价实考出来的,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呀。
“您说得这只是备课和讲课呀,那考试怎么办?”他困惑地问。
“那还不好办?”他似乎觉得他真是颗榆木脑袋不开窍,开导他说,“语文课是橡皮课,能伸能缩。平时考试,组长出题,集体阅卷,但题目基本是公开的,你给学生暗示一下,不就没事了?基础知识四十分,作文六十分。即使你没法暗示,还有这最后一道防线,知不够,作文凑。每次阅卷作文都由我全包,等大家阅完基础知识,我最后看作文,在这上面玩平衡,没有一个不及格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听得脊梁上直冒寒气。这发自肺腑的为师之真谛,绝不亚于在听着一个山大王告诉他如何去打家劫舍!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什么幻觉,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吴和,一中的名师。这个有着丝瓜脸,长脑袋,鸢肩膀,水蛇腰的人是不是假冒的吴和。但这一切全是真的,无庸置疑的。
“听明白了么?”
他见他直愣愣地怔在那里,提醒说。
“明白了,明白了。”他连忙鸡啄似地点着头说,“彻底明白了。可是我还是不清楚。您说语文是橡皮课不假,可是说圆满,怎么才能说圆满呢?那上课总得说点什么吧?”
吴和看着他笑笑,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得看你平时的积累和想象力了。还得抓住学生的心理特点,研究他们到底想听什么,有选择地说。最好能和课文多少沾上点边,要不领导就会说你偏离主题,不务正业了。而我们语文课最大的特点就是善于联想……”
“学生的心理特点?联想?”他困惑地望着他不解地问,“高中生的心理特点是什么呢?怎么联想呢?”
“你慢慢干着就知道了。一群少男少女,能想什么,能有什么需要的?”吴和不正面回答他,边往外走边说,“不过,你得永远记住一条:当官的打慢的,裁快的,绝不收拾藏奸耍滑的。永远不要对领导的任何指令说不,永远都说自己要好好干。干不干,腰猫转……”
水平望着吴和水蛇腰托着鸢肩膀走出去的背影,想着他奇妙的人生哲学,真是形象和灵魂配合得默契恰当,浑然一体。因为他永远在猫着腰。
送走吴和水平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站在办公桌旁发了半天呆,才猫着腰在办公室里走了几圈,一个人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嘴里喃喃自语着:
干不干,腰猫转,
干不干,腰猫转。
真妙!
这就是最高学府的最著名的名师?这就是教书育人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仅次于上帝的人?辛勤的园丁?从事着太阳底下最神圣的事业?照亮了别人毁灭了自己?最红最红的红蜡烛?
什么叫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看经不如听经。真是大奸似忠,大智若愚呀。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十几年前的恩师,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是他本来就是这样,只是自己原来是个学生没有深入接触,不了解,还是因为什么事情是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实在不得而知,但现在的确是这个样子了。他想起文老师在他刚进入一中时,对他的忠告,他当时还不以为然,以为是他们师生之间有什么个人恩怨才这样说的。因为吴和是文老师的学生。他当时忘了这一点。显然是作为老师,又是后来的同事,他对吴和的了解当然要深入得多。他现在多么想找文老师请教请教,但他已经退休,回天津去了。另一位国军少将门老师,也被调入省文史馆,任专职馆员,写回忆录去了。
就学着吴和,按吴和说的去做么?欺上瞒下,藏奸耍滑,投机取巧,不学无术。不但自己没有长进,还要一批又一批地误人子弟?
不不,他对自己说,千万不能这样混日子。而且如果不是天生就会这一套,学是学不来的,因为每个人的个性,品性不同,所选择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也是完全不同的。否则,学的结果只能是邯郸学步,歪邪的没有学到,连自己原来的东西也会荡然无存,徒增齿冷而已。这绝对不应该是你的人生选择,否则,你就不会如此费力地有了工作还去考大学,追求进步了。勤劳善良的父母都各自给了你正确的处世哲学和人生态度:父亲教给他如何为了别人去做事情;把领导和别人交给自己的事情不仅要做得更好,而且要做得最好。母亲则天天教导他,在遇到和别人发生矛盾时,永远要退避三舍,让着别人,永远不能和任何人发生冲突,宁可牺牲自己的利益……
这绝不是你水家的传统,更不是你水平的追求。你永远追求的是如何提高自己,从而惠及别人。这是当一名教师最起码的人生底线,如果突破了这一底线,就不仅仅是敷衍塞责、消极怠工,而是在造孽,是在犯罪。他不需要那冠冕堂皇的口号,那华而不实的沽名钓誉的褒奖鼓励。他要的就是能有一个实实在在做事的良好环境。
现在他的水平亟需提高,可怎样才能提高自己呢?好在组长歧老师是个很优秀的人,对他也很器重,让他代高中就是歧老师的提议。因为歧老师当年就是他所在的那所乡镇中学的语文组长,对他非常了解,调入一中后,也处处关心他。有些问题,他也常向歧老师请教。
但这也不是个长法,因为歧老师并不和他在一起办公,他是个非常认真的人,工作很忙,备课总是要备在心里去,而备课本上却只是寥寥数语,跟吴和的做法恰恰相反。他也不敢多去打搅他。重要的是语文课是一门摸不着深浅的科目,仅仅就课文论课文,一碗倒一碗是永远不行的。虽然没能读成大学,没有机会获得那一桶水,但自己必须努力去寻找并装满这一桶水,否则,即使自己如何努力工作,内涵不够也会误人子弟的。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他开始留心一中的图书馆。一下子就让他豁然开朗了。图书馆简直给他打开了通往知识宝藏的一条金色通道。图书馆藏书很多,而且大多数都是文史类,语文类的最多。各类叁考书不胜枚举。成套的大学本专科教材就有好几套。
他象阿里巴巴打开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五彩缤纷,光艳夺目的知识珠宝耀得他眼花缭乱。他抓起那本,放下这本,一时竟不知从哪儿读起。这是任何一所乡镇中学都看不到的奇观。他为自己苦读参加高考而庆幸,虽然没有上了大学,但凭他自己和家庭的实力是永远进不了一中的,除了机遇外,更重要的是让上级认识到了他的价值。否则,他就永远看不到这么多丰富的藏书,也就永远不可能提高,永远会停留在半瓶子醋的水平上误人误己。这就是为什么乡镇学校的人总是不如一中,不是他们没有素质,而是他们根本就没办法提高的自己的业务水平。
他借了一大堆教参书,各种字典和词典。还借了整套大学汉语言文学教材,夜以继日、焚膏继晷地苦读了起来。他是图书馆借书最多,也是还书最快的人,坞龙一中和他接触最多的就是图书管理员。
他正翻看着这些书的珍宝,他的同事林会走了进来。他是历史老师。原来代初中语文的,因初中语文老师多,历史缺少老师。为了进高中,他就自告奋勇当上了历史老师。据说还是红旗教师呢。他不知一个外行怎么就能顺利地成为内行,还能当上红旗教师的。这还得真向他求教求教。刚刚来,他对他还不太熟悉,听说他兼任多种职务,非常忙,不知怎么还能到他这里来。
他赶忙给他让座,还倒了一杯水。
他是个看上去要比他还年轻的人。圆圆的脸,中等个,笔挺的藏青色西装,铮亮的皮鞋,显得干练精明。
他手中拿着一本书和一份报纸《马蔺草》递给他说:“这是我编辑的文学报和一本书,送给你,请你多提意见。”
他吃了一惊,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边翻着边跟他说着话。
报纸是四开的小报。前两版是报告文学,后两版是文学作品。有诗歌、散文和小小说。书是一本散文集《黄波厚土》,淡绿色的封面上,有山峦和河水,淡雅而优美。再看那作者名,他有些吃惊。
“他不是市委巫书记吗?”
他惊奇地问。
“是啊。”他并不吃惊地说。
“你怎么……他让你给他编书?”
他真有些怀疑。
“怎么,不相信吗?”他有些不高兴地问。
“不不不,”他赶紧解释道,“不是不相信。不是,专业编辑可能要更好些吧。”
“那人家就相信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呀。”
他自豪中带着轻蔑地说。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的话一下激发起了他的好奇心。
“缘分吧。”他淡淡地说,“我平时爱写些通讯报道,给报社投稿,先是通讯员,后成了特约记者。宣传部准备成立文联,先试办一份文学报纸,聘我当编辑。巫书记爱好文学,我给他送了几份报纸,我们很谈得来,便成了朋友。”
水平吃了一惊:坞龙中学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呀。这样随随便便的一个人竟有了这么多的身份。
“你可真厉害,教师,记者,编辑全占了。”
他钦佩地说。
“那有什么,我还是省作协会员呢。”
“什么?你还是作家呀?”
水平惊讶地几乎要跳起来。一个普通中学竟然还有兼记者编辑和作家于一身的人。
“可是,你既然在语文方面如此厉害,可怎么不代语文而代历史呢?”
他非常困惑地问。
“代了主课我还有时间干这些吗?上完课就走人,不必批改作业,多轻松。可工资表上领的跟你们这些被重视的主课一分不少。何必要干出力不讨好的事呢?”
他洞明地说。
原来如此。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明白。一个外行,怎么能成为红旗教师呢?
“那还不简单,”他说,“主课好不好跟老师关系极大。但副课的好坏跟老师的关系就不太大了。主要是学生没有背会。只要狠抓学生的背诵,一切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掌握了这个关键,傻瓜也能教好。我要还代语文这辈子也恐怕当不上任何模范红旗教师的。你想想,在主课教师中,有几个当过模范?”
他想了想,还真被他说中了。不得不佩服他的精明和高见。
“能不能让我欣赏欣赏你的大作?”
“没什么大作,都是些小豆腐块。过几天一定给你送来。”
他谦虚地说。
正说着,突然外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他俩不约而同地走出来,只见教学楼后边汪洋和宗井正在对峙着。
汪洋正将一颗硕大的头抵在宗井胸前,龇着几颗暴牙嘴里嚷道:“你打!你打!你给我打。你就给我往死里打。你不是说会通臂拳么?今天我就是要看看你这拳挂子的厉害。你打!你不打你就是松囊子,驴下的……”
宗井抓住他的后衣襟往后推着,边推边大声吵着:“打?好汉不打圪蹴蹴。维族大汉都不是我的对手,就你这怂样子?哪里值得我动手。我怕把你打成烂泥水,脏了我的手。”
两人拧来扭去互相对骂着,一会儿他将他抵前去,一会儿他又把他推后来,象进行着一场势均力敌的蒙式摔跤赛。
下了课的学生一下聚拢了一圈,将两位围在中间看表演对虎戏。直到闻讯赶来的副校长叫来几名年轻教师将他俩强行拉开,汪洋抻着被揉皱的西装,骂骂咧咧,表示绝不会放过这个胡人的杂种。宗井却得意洋洋,象没事人一样,挥挥手笑着走了。
林会和水平默默的返了回来。吴和下了课,腋下夹着课本跟了进来。他俩询问吴和到底是怎么了。吴和撇撇嘴说:“这俩家伙是熊瞎子进门——熊到家了。两个笨猪——一对蠢货。”
他一脸鄙夷地讲了事情的经过。
下午自习时间,要对高三复习班的重点生进行补课。政治老师宗井正在大会议室补课。数学老师汪洋要回去做晚饭。但他的钥匙被锁在办公室里了。办公室里住着亲戚家的孩子,他要向他找钥匙开门。那个学生正听着宗井的课。他在门口打了个手势,要那孩子把钥匙送来,好让他去开门拿家里的钥匙。学生向宗井请示,但宗井坚决不行,一定要让他等到下了课,说这是高考冲刺的关键时刻,绝不能干扰正常的上课。而补课是两节连上的。宗井不仅不让学生出去,还将门关上,不让他进去找,让汪洋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
下课后,汪洋责问宗井为何要刁难他,二人言语不和便撕扭了起来。
水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血气方刚的青年教师尚且还没有这样的武力相向,何况是两名中年人,而且还都是高中教师。
“那是因为大家都是有来历的。”林会洞察秋毫似地说,“宗井是从新疆调回来的,至于怎么个调法,只有天知道。据说他父母是军队干部,过世后,他没有了靠山,想回内地去,就被调了回来,安排在一中。
他舅舅是宣传部副部长。在一中什么课也代不了,因为他以前根本就不是教师,但不想干后勤,就让他当了政治教师。政治课就象政治一样是权势手中的橡皮泥。除了少数科班出身的,大多是这种有背景的人干的。只要你认得字,能读过去,再把参考书看看,发挥一下,背一背就完事。连作业也没有,可提拨起来要比语数外快得多。至于汪洋,那更是了得。据说新来的县长是他的亲戚——他是外县的。新县长一上任,他就从乡下直接调入一中,代高中数学,下一学期可能就要当教导主任了。可你知道他的学历是什么?高中毕业。”
他简直听呆了。他想起自己进一中代最差最乱的初中,还让主任郑重其事地发出诸多儆诫,言之凿凿,让他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可现在再让一个高中生当大学生的头儿,水平人品都如何让人信服呢?
他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哎。这世界哪有净土?”林会三年早知道似地说,“你以为教书育人所谓打造文明的摇篮就是净土么?宗教够虔诚神圣的了吧?和尚把钱借给亲戚做买卖,还有放高利贷的。还有的跟那些女信徒们关系暧昧的。世上从没有什么净土。金钱、女人、权力、无赖永远主宰着这个世界,而权力是一切的中心。我们再有天大的本事,要发展一下比登天还难,而这些人无论干什么,只是靠山的一句话而已。”
水平看着老练得象鬼谷子一样的林会,感慨万端。他想起吴和对自己灌输的混世哲学,考虑自己是不是也学着做呢?
师生之间多年没有过多的交流,吴和也常常过来,跟他谈些他的同学和他们之间过去的一些
事情。
“你还算不错,”吴和说,“在你的同学中还算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学历不高,但现在的处境还是可以的。”
“马马虎虎吧。”他说,“能混口饭吃,也就不错了。咱哪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呀。只是爱学习,也没有什么高学历。只能加强自学了。学一点是一点。因为咱们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真正学习过。那时,就没有文史知识。可我就是不爱好理科,只想学好文史方面的东西。”
四寻寻觅觅回阳春
吴和这几天真是喜忧羼半。
喜的是他的怡红苑越来越兴旺发达,天天都是美女如云,笑声如潮;忧的是也只能到此为止,不可能再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如果要有大的进展,除非你把师者长者这层画皮剥下来,象社会上的那些混混们一样赤裸裸地亮出你的迫机炮来。可一旦那样,这些怡红苑含苞待放的红粉们还不顷刻之间逃之夭夭?象躲避瘟疫一样地躲着你?她们之所以这样捧你,景仰你,还不是看重你是师者长者?这一点他是非常清楚的。如果一旦他背心裤衩里的内涵亮出来,他不仅不会有什么实质性进展,连现在的赏心悦目、沐耳馨鼻的怡悦也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你必须把握好这个度,绝不能流露出一点本能的任何迹象。
他把他的屋子布置得非常优雅。墙粉得雪白,上面挂着古代仕女画。写字台上摆放着一盆清新淡雅的文竹。窗台下放一条长沙发,淡绿色的套巾上面绣着粉红色的荷花。侧面是一张玻璃茶几,一边各放着一张单人沙发。单人床上铺着一块红色床单,叠得四四方方的被子上苫着一块粉红色沙巾。正中间靠单人床头立着一只书柜,里边放着几本简单的用书和洗漱用品。小巧玲珑的屋子里时时飘来丝丝缕缕淡淡的幽香。温馨、淡雅、洁净……
他要显示出他的优雅和品味来,不能跟这些女娃们放在一个档次上。所以,他没挂电影明星的相片,而是仕女图。桌子上摆的不是大红的月季牡丹,而是淡雅的文竹……
然而,与他的房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妻子房间里的破旧凌乱,既有给别人看小孩子的尿布手纸,还有做饭的一切家具锅碗瓢勺米面油盐柴炭煤灰……而且两间屋并没有打通,好象他这里是超级大国,而老婆孩子正处在第三世界。
随着他的名声大振,不知什么时候,弟子们尤其是女弟子们已不满足于在课堂上听他的纶音,而是到他家里兼办公室里听他论道。刚开始是一个、两个,后来渐渐增多,多的时候竟能达到几十人。小小的屋子里挤得满满的。他不得不重新布置屋里的陈设,还添置了这些坐具。在男弟子们全部退出聚会后,每逢节假日,屋里全成了粉红佳人们的世界了。
初中是青果子,高中是红果子,大学是紫果子。初中太嫩,大学太老,只有高中正是人生最灿烂的阶段,含苞待放,亮丽多姿,所谓二八佳人,就是指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她们全都荟萃于他的宝地。有的丰润如满月,婀娜盈盈;有的苗条嶙峋,骨立条析;有的白若凝脂,红若桃花,有的十指如玉,明眸皓齿……十八无丑女。区别仅仅是谁更漂亮一点,谁则稍次一点而已……
这完全是他意外的收获,也是他水平和能力的风格体现。
他实在没有刻意去勾引弟子的想法。因为凭他的尊容财力和年龄,勾引也是白搭。而如此多的佳丽云集陋屋,全在于他在教育界的名气。所以,他一定要千方百计维护这种名气。否则,眼下的收成也会顷刻之间变得颗粒无收的。但并非所有的佳丽都欣赏他。有的甚至宁可欣赏流氓也不欣赏他。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甚至是不能容忍的。他实在不明白这帮社会渣滓有何德何能能轻而易举地将那个令多少人垂涎欲滴的小妞勾引走的。而自己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怎么就非得跟一个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来的黄脸婆整天厮守在一起,让你一看到她就会胃口大降,性欲萎缩,连呼吸好象都要窒息了。而那个女孩子竟从来没有到过他的房间一次,甚至平时见面连个招呼也不跟他打。
他对他的才能尤其是口才是极为自信的。不是说上等到人凭嘴,中等人凭纸,下等人凭死么?他相信自己就是上等人,只不过没有处在上等人的一个位置上而已。
于是,他在课堂上时不时用含沙躲影,但大家都感觉到是敲打她的方式,让她知道不欣赏他而去欣赏一个流氓是多么的错误,她会为此而遗憾一辈子的。
他的利而巧的嘴终于使她红着脸低下了她那颗脑芯欠佳,但包装奢华的头,竟还暗自啜泣。
他以为她会痛改前非的,为自己的愚蠢而选择忏悔,会向其他的女生一样到他的府上聆听他的教诲的。哪知没过几天,他在看了电影《苔丝》回家的途中,遭到几个年轻人的一顿暴打,打得他晕头转向后,才警告他,以后不准再批评他们大哥的情人,不然就要他的命。
这时,他才明白,原来凭嘴的有时根本敌不过凭死的。他不得不连声求饶,请他们放他一码,以后多表扬,不批评。师者的尊严被几个小流氓的几根拳头就打得不见了踪影,全跟着老鼠钻进下水道里去了。
这一幕恰恰被几个看完电影回校的学生看见了,他们不明白自己一向敬重和崇拜的吴老师怎么竟能被人打了。好事的弟子们竟把这事报告给了校领导,校领导找到他,要帮他摆平,为他讨个说法。但他连说没有的事,是学生认错人了。这事,也就被他瞒过了。他庆幸那几个小混混没有打他的头,否则,他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的。甚至在学校里能引起轩然大波的。
他此时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流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怕他们。他不得不屈尊向那个学生道了歉,保证不再干涉她的自由,离校出走,完全可以不向他请假。这才避免了更大的人身攻击。
他知道强硬不是他的强项,而文明的温柔的办法才是他最有力的武器。因为他凭的是舌头,而舌头是软的。
有女同学向他借参考书,他没有,他的参考书全借给了别的女同学,但他不能让她们失望,就向水平借。因为水平代的是高一。水平虽然有些不舍,他刚代高中,参考书对他很重要,但看着他很坚决的样子,还是给了他。他不管什么书,总也放不住全被女生借走了,而且是只借不还的。他也不会要的,助人为乐么。反正这些书自己也不多看,但资源不多,为一个势必要恼一个,后来向他借的,他没有了,但绝对不能让她们失望,一定要千方百计地为其搞到手。即使不会回报他更多,但博得小美人一笑也好。
这是个精神活动异常暴涨的年代,最为突出的就是文学红得发紫,一个无名小文学青年就象是伊丽沙白生下的一个小王子一样,脚趾头都能神气得做了大拇指。他是代语文的,又有一张侩炙人口的好嘴巴,想必写小说也不在话下,他也就加入了文学青年的行列——尽管他已人到中年。
这当然又是一张时髦的王牌,在他于本地的叫《万山丛中》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小说后,学生对他的爱戴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每天他的屋子里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女孩子,甚至于是他根本就不认识的女孩也来聆听他的教诲。他给她们讲文学,讲人生和社会,更多的则是这些情窦初开含苞待放的小妞们最感兴趣的话题,爱情,她们常常听得心驰神往,双眼放光。听到精采处,常常笑得前仰后合,激动异常。
他庆幸把他和水平这样一个无知无识愚不可及的人放在一起办公,使他可以亮出他的思想和个性的全部,放肆地表达自己的一切,把他当作一个麻木的听众,而不必担忧他说的一切能引出什么后果,还可以时不时地从他身上搜刮点什么,因为他既老实无能,又是他的弟子,量他也不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
人为什么活着?活着又为了什么?食色,性也。孔老夫子几个字就把人给定死了。你不管做什么,想什么,上至皇帝,下到乞丐,谁也离不开这两个字的圈定。只要是为了这两个字。你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做。因为这才是最根本的,才是最真实的。其他的一切不管你说得多好,唱得多美,做得多利,全是假的,全是表演给人看的。自己从骨子里想的要的就只有这两个字,万变不离其宗。
不管手段如何,只要目的能达到,得到就是道德。不管你为了这两个根本的目的是采用了什么手段,是抢来的偷来的拐来的骗来的,还是卖来的贪来的勾来的换来的,都是正确的。这里当然有个成本核算问题。要以最少的成本换取最大的收益。前者当然是不可取的。聪明人大半采用的是后者,他当然是世上少有的聪明人,所有的技巧全是后者,甚至还有更绝妙的。然而,当那一簇簇花团锦簇,带着他给她们提供的快乐和一身青春的芬芳一个个飘然而去后,他一下子就嗒然若失地望着四堵墙,心里空落落的,象一只没有灵魂的躯壳,毫无生命地兀立在地板中央,呆站上半天。
是的,她们中间的任何一个,包括那最丑最丑的也全都不属于你。用不着几年,她们一个个都会在吹吹打打声中一夜之间就会隶属于或俊或丑或善或恶或贫或富或精或傻或小或老的男人们,而跟自己毫无关系。尽管她们留下的空白很快还是会被另外的二八年华佳人所填补,但永远只会停留在说说笑笑,笑笑说说之上,永远不可能越雷池一步的……
“姐夫,吃饭。”
一声清脆的叫声把他从沉思中唤醒,妻妹丹阳扎着两只辫子站在门口。略显长的脸上充满着期盼。
这还只是一颗青果子,不过,用不着几年就会成为一颗红果子的。不知这颗果子最终会落入谁的嘴里。但不管怎样,这第一口他是必须吃上的。他不能替老婆养一个白吃饭的。总要叫她妹妹付出点什么。而能付出的也就只有她自己了。不过,可得看紧点,千万不能让连青果子也不放过的家伙捷足先登,吃得只剩下核了,那可就没什么滋味了。当然,这当心是没有必要的。她早已辍学,天天在家里帮姐姐做家务。这颗果子绝对是轮不到别人的……
想到这儿,他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意。带上门跟着小姨来到隔壁老婆的房间里。
这个第三世界他如果不是肚饿,是绝对不想来的。
一张双人床就占了半个房间,柜橱、灶台、水缸、米面,锅碗瓢勺凌乱地这儿扔几个那儿堆几堆。拥挤不堪。屋里有股饭香味夹杂着淡淡的屎尿味和奶粉味的怪味。那是老婆给别人照看的小孩子刚走后留下的生命的原生态气息。
他一人挣工资,却要养活连小姨在内大小五口人,手头紧巴巴的,不得不让老婆给人看护小孩,赚点零用钱。现在孩子稍大点,中午家长接走了,还能吃口安生饭。要在以往,做饭还得他来帮忙,否则老婆一人根本忙不过来。尤其是中午,刚做饭或正吃饭中间,小孩突然拉屎,黄乎乎的一滩。老婆只得放下饭碗拾掇屎巴,呕得他直翻胃口,往往能少吃一碗饭。好在小姨的到来完全把自己解放出来了。可以不再管第三世界的一切,尽情地跟自己的红粉佳丽们言情说爱了。
南瓜豆角西红柿汤面。这种饭非常适合秋天的天气。一来丰盛,菜样多,说明到了收获的季节;二来汤面可以暖胃,能减少秋天的寒意。
“姐夫,常到咱家的那个丽丽叫人强奸了,我还看见那两个小伙子戴着手铐叫押进公安局去了。”丹阳吃着饭说。
经过多年的训练,他已经把老婆训练成了聋子瞎子傻子,她从不主动参与他和别人的任何谈话,甚至包括与她妹妹的谈话,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使他觉得有些后悔,感到有点训练得太过分了,以致佳丽们一走,他连个对话的人也没有了。而那些红粉只有在节假日才能光顾,更多的时间他只能跟这个僵尸一样的女人象个傻子似地呆在一起。好在小姨丹阳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僵死的局面。不知是她本来就比她姐姐伶俐,还是自己喜欢她,没有进行僵化训练。反正他与妻妹的对话要比姐姐的多得多。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他搛了一筷子腌黄瓜问。
“前几天。”
“早放了。”他说,“丽丽撤诉了,说是根本没那回事,是正当的谈恋爱,发生了纠纷。其实是私了了。那两家大人给了丽丽家不少钱。当然给公安的钱也不能少。”
“怎么犯法还能私了?怎么不给钱就是犯法,给了钱就不算犯法了呢?”
丹阳疑惑地问。她完全搞不懂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这就是钱的好处,你不常听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么?”他笑笑说,“你没看见咱们家,虽然你和你姐都不挣钱,但我每个月有几百块钱。咱们家也吃喝不愁,还有电视看。丽丽反正也就那样了,她又什么也没少点,男方家肯定给的钱不少。这样她不就想吃什么,想穿什么都能随便花了?把那俩小子送进去对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名声臭了不说,连一毛钱也花不上,不是更吃亏么?这样悄悄一私了,神不知鬼不觉,白得一大笔钱,名声也坏不了,不是很划得来么?她压根就不该告的。”
丹阳懵懵懂懂地听着,似乎听明白了,但好象又不大明白。
他的女儿在一所技校上学,儿子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到外地学习修理电器去了。家里只剩下他和这姐妹俩。
他叮嘱丹阳,没事少上街去,尤其不要到郊外去,这几年社会太乱了,晚上也不要出门去。
也许是十年文革压抑束缚得太久了,也许是人们的精神世界太匮乏了。一旦解脱了这种束缚和羁绊,人们的人性、野性,甚至是兽性顷刻之间全都赤裸裸地象决了口的水库一样倾泻了出来。报纸杂志上公开表现性解放的内容,街上到处都在放映黄色录像,以致很多老年人没听说过录象是什么,等看过后,全是一丝不挂的人在做着一丝不挂的事情,大骂这些人畜牲不如,不知羞耻。青年人则完全相反,他们非常欣赏这解放的好时代,他们根本不满足于欣赏阶段,而是要付诸行动。他们躲在公路旁,桥墩后,只要看到独自行走的年轻女子就敢拉到一旁的玉米地里。有的默默地悄悄一走了之,有的则不甘心,找到男方的大人吓得大人们给上很多钱了事。她们这才明白这钱也来得太容易了。于是也就学会这几乎从来没听说过的生财之道,专门找那些雄性们搞有偿奸污。还有在瓜埯里与看瓜的年轻人们集体行动,结果肚子大了,雄性公民们谁也不承认是自己的种,那小妞只好含泪自己到外地去打胎了事……
在这种淫靡之风盛行下,很多不甘落伍的中年人乃至老年人也加入到这一行列之中。夜里大街上公园里,时时都有抢劫强奸的,整个城市人心惶惶,谣言四起,一到晚上,十点以后,大街上路上几乎难见行人。有一半个有急事的也都象害怕见到鬼似地匆匆而过。
看着手牵手,搂搂抱抱,出双入对的男女青年,吴和是喟叹自己生不逢时,时乖命骞。看着那个僵尸一般上下一般粗的黄脸婆娘,觉得自己也快成了一具僵尸了。事情全坏在她身上了,要不是早跟她结婚,凭自己的才华,不找一个大学生,至少也找个有文化的吃皇粮的城市女人。有不菲的收入,有共同的语言,再生下一双象自己一样聪明伶俐的儿女,岂不幸福终生?哪象现在,两个傻儿女一点也不象他,全象他们那个娘,又蠢又丑。可仔细一想,也不能全怪她,怪就怪他那个不识时务的父亲。显什么能要在村里当维持会长,共产党一来,他就成了管制分子。尽管并没有影响他的学业,但高中毕业还是回到了乡下,哪个人家稍有点出色的女儿肯嫁给他?只好选择这样一个谁也不要的姑娘作他的老婆。
不知是上帝昏了头,还是上苍就是要有意捉弄天下男人:把女人全打造成一个个骗子。不管多么丑陋的姑娘,一到十七八九,一下子就象被观音菩萨给点化了似的变得艳若桃花,袅袅婷婷,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嗲声嗲气的,好象有某种磁力;走路都象蛇一样扭摆着腰肢,再加上一点化妆品作外援,叫多少男人乖乖就范,甚至骨酥筋麻,展转反侧,夜不能寐,不惜为其寻死觅活,铤而走险。可一旦姑娘变成婆娘,尤其在生了孩子后,就象花蛇蜕皮,甚至就象聊斋里的画皮被剥了下来,很快就会变得丑陋不堪。等男人发觉上了当,悔时已晚。很多人很想继续上当,但早已无能为力了。如果是有钱有势的,那就轮上婆娘们寻死觅活,发疯发癫了。不惜工本地成立二奶捉奸别动队,醋海翻滚云水怒了。
他的老婆也不例外。一开始,也真让他心旌摇曳,春情荡漾过。那周正的模样,红润的嘴唇,白皙的面庞,娇柔的神情,让他很是甜蜜了好几年。但一生过孩子,浑身就象屠宰了又吹起的一口猪一样膨胀了起来,幅度迅速加宽,脸也大了,脖子也粗了,红的白的全没了,只剩下黑黄双色,象沤了多年的一截树桩子。好象现在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当年跟他结婚的那个人。而是不知是谁家的一个丑婆娘,误打误撞闯入到他书香府第来的。
好歹他后来从村里又返校当了教师,但婆娘早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那个时代谁要是敢甩婆娘谁就得打饭碗,为了来之不易的饭碗,他只好忍着,还挣扎着跟她又生了一个儿子。这更加重了她的老化,愈发丑得象一只被拨光了毛的老母鸡了。
现在虽然赶上了好时代,但他早已超过了好年龄。这种快活的时光只能属于年轻人了,而一个中年人尤其是有婆娘孩子的中年人,也想加入到这种行列中,不仅要有很强的实力,还要有巧妙的手段,更要承担越轨的风险从而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庆幸自己凭着才华和实力,产生了很高的社会威望,赢得了无数弟子,尤其是女弟子的景仰和崇拜。虽然不至于登堂入室,倚红偎翠,但也可以说说笑笑,讲情论道,在他僵尸一般的家庭氛围中增添点青春的活力。尽管如此,黄脸婆还是要吃醋的。从这一点上她的智力并不低下,只不过是没文化,有些事情表达得没有他那么好而已。但她毕竟是窝囊的。窝囊就意味着老实,老实就意味着善良,而善良的斗争方式也是善良的,平和的,甚至是不令人察觉的。这种人只要不把其逼之太甚,一般是构不成对你的威胁的。她只能鬼鬼祟祟在门外凝神谛听他和女娃们说些什么,但一听见是他的脚步声,就会吓得赶紧躲回去。有时候装作给他的暖水瓶里添水,鬼头鬼脸地进去侦察一下,似乎这样心里就安稳些。
这个蠢婆娘,吃醋也不会吃。他心里骂道。这种集体活动,稠人广众中谁能干什么出格的事呢?跟女娃娃们说说话还值得监听?
尽管这样,他也是不允许的。他相信他的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绝不会在苏秦张仪之下,能够影响和征服所有的人。何况这样一个树桩子一样的婆娘!他要让她知道,她是对不起他的,他在她面前做什么都是对的,她都应该支持和赞美,甚至包括可能的话领着一个鲜嫩的当着她的面作爱,她都应该给他铺床叠被抬大腿。
于是,在茶余饭后,寝前睡起,在所有的时间里,他都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对她循循善诱,苦口婆心地讲述人生的真谛,以开化她那颗冥顽不灵的脑袋。
他说,你看你看,村里的女人多了,谁能有你这么活奢?住在城里,天天跟有文化的人打交道,又文明又善良又和气。你只管做做饭,看看小孩,横心不操,竖心不管,全村那精明的、识字的,有权的有模有样的多了,哪个能比得上你?可你又有哪样能比得上人家?而结果又怎样?她们现在还不都喂猪打狗种地,风里雨里,受死受活,苦得象个挖煤的。谁能比得上你?
他进一步说,你再看看她们的男人,再看看我,论收入论文化,论才能,论社会上人们的评价和看法,哪个又能和我比呢?他们能懂得李白杜甫白居易么?还是能懂得鲁迅茅盾郭沫若?咱全村能有一个人能天天让无数的人追着撵着听你讲道理说知识?就象见到毛主席一样。除了我,你说还能有谁?你能给我随便找一个出来么?
他又进一步说,可尽管这样,我对你怎样?没骂过你,更没打过你吧?你爹妈过世后,我就把丹阳接过来给养着,一点也没亏待过她吧?按说她应该跟你弟弟才对。可你弟媳能愿意么?现在我不光养着,还把她变成了城里人。城里总比村里好吧?有几个做姐夫的能做到这些?咱村里的王三狗把婆姨的胳膊都打断了,住了一个多月医院;李三小天天赌博,把家当全部输光,婆姨孩子没人管,穷得东家吃一顿西家吃一顿。这你都是知道的吧?可我呢?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赌博,四不嫖娼,他们中有谁能象我一样管得住自己的?没有吧?
他更进一步说,再看看学校,咱们的邻居,左邻右舍,他们的文化水平哪个比我高?可他们屋里的不是大学生,就是同事同学,两个人都有工资,不愁吃不愁穿,两个人一天有说不完的话,能说到一块儿,这就叫有共同语言。再看看咱俩,我好心好意跟你说话,你也听不懂,文化你没有,工资你挣不来,就算是苦点挣点擦屁股钱,也是三天有两天没有,你能给家里挣来多少钱?就是不要算这些,光你这模样,你照照镜子,整个大院里的家属,哪个不比你强?就算是有几家跟咱家一样的背粮户,可他们谁又会把自己的婆娘接到城里来享福的?全学校还不就我一个?她们都在乡下种地,喂猪养孩子,累个半死,男人们在城里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她们还不全蒙在鼓里?黎骏那几个村里有婆娘的假光棍和那个真寡妇老师天天轮流明铺夜盖,这你不也全都知道么?要是你又能怎样呢?要是我不把你从乡下接来,我也跟那漂亮女教师明铺夜盖去,你能知道么?即使知道又能怎样?你连吃醋也吃不起来了。我对你怎样?你摸着胸口想一想吧。至于女学生找我说说话,请教个问题,那不是很正常么?只要不弄那样的事,说说笑笑又能怎样呢?那种事只是两个人的事,有三个人就弄不成,坐一屋子人你想能弄成什么?再说咱都是老眉老眼了,面对那嫩啧啧的嫩娃娃,就算人家有那个心,咱也不能有那个意。如果那样那不是在害命么?你担这种心不是招人笑么?以后可千万不要站在门外听了,全是正经话,听了你也不会懂的……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抑扬顿挫,慢条斯理,娓娓道来,每句话都入情入理,入木三分。这种循循善诱的革命人生大小道理,象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阶级斗争理论一样,他是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直讲得那黄脸婆娘的脸黑色的部分更加黑,黄色的部分更加黄了。弄得她天天都要狠斗私字一闪念,越想自己越丑陋,越想越愚蠢无能,自己根本不配做一个多才多艺的才子的女人,完全是自己趁人之危,拖累了他,甚至是害了他。要不是自己把人家拴住,凭人家的口才肚才人才,还不在城里随便挑?不管是当官的有钱的,哪个不喜欢他?看那女娃们听得一个个傻张着嘴巴,呆望着他,好象他的嘴里能给她们吐出珍珠项链似的。连那么俊俏的文化高的出身高的女娃们都那样喜欢他,追求他,俺这样的又有啥资格给他当婆娘呢?
她越想越惭愧,越想越自卑,越想觉得对不起他。为弥补这种亏空,她只得拚命多干活,认真伺候着他,象个奴隶和罪人一样,战战兢兢服伺着全家人。她越是这样,大家甚至连儿女们也瞧不起她,认为她的确就是这个家里最没用的人。因为他们考不上大学,成不了才,就是因为她的蠢傻,把基因密码遗传给了他们,如果他们要是全象父亲一样,岂不会考上清华北大?全是这个傻老娘害的。
他的一张压倒张仪、气死苏秦的嘴,不仅没能使后院起火,反而使后院里的人全成了他忠实的奴仆。那个醋海翻滚的婆娘,不仅没敢再站到门外窃听,或故作殷勤给他倒水来侦察,而且彻底把自己关在第三世界里,门也不出,连跟他的对话也少了,因为怕说的不对被他笑话。只有俯首低眉做饭洗衣服给人家看小孩子。但这一点也没有使他安心和甘心。他看着那只有功能,没有色彩的树桩头,精气血全没了,一点气都打点不起来,他不能就这样与她耗下去,他必须设法找到能给自己身理和心理都能安慰的东西。他四处搜罗可利用的资源,但他非常失望地发现,他跟她们除了说说笑笑,还是说说笑笑。不仅如此,他发现跟他说说笑笑的人也逐渐减少。尤其是班里那几个最为鲜活的,好长时间都不光顾他的讲坛了。他暗中观察,发现那几名女生天天在围着一个叫李峰的男生转,节假日甚至跟着上山游玩。他是他班里最为帅气的男生。一米七几的个头,身材笔杆溜直,瓜子脸白皙红润,而且个头还在长,等高中毕业后就会长到一米八几的大个,当然是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了。
这使他大为光火,暗中检察他的抽屉,居然发现有好多女生给他写的情书,那内容肉麻得简直使他热血沸腾。他真不明白这些学生写作文不怎么样,情书却写得这么生动煽情,极有想象力。看着看着,他由热血沸腾变成了怒火中烧。他不知道自己这火从哪里烧来,为什么对别人的卿卿我我能产生这么大的厌恨情绪。反正他是要好好收拾一下这几个不好好学习,只想谈恋爱的学生。但当他准备在晚自习时间找李峰和那几个女生认真谈话,警告他们在高中是不允许谈恋爱时,猛然想到自己天天讲的能吸引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们的内容全是这些卿卿我我的东西,这样公开处理岂不是自打耳光?是对自己的嘲笑。但他是班主任,他自有对付这些假想情敌的办法。
当他讲《祝福》的时候,很少提问学生的他,却想起来提问他们,而向李峰提的一个问题是:
“当祥林嫂嫁给贺老六后有没有红杏出墙?那个让她出墙的男人叫什么名字?”
“哄”地一声,全班同学大笑起来。李峰却涨红了脸,吭吭吃吃回答不上来,细长的腰弯得象只虾米。
他看着他的窘相,厉声说:“这么个简单的问题也回答不上来,还能考上大学?你以为大学的门会向你这样天天光顾收情书的人开么?一点脑子也不动。你不想想,祥林嫂刚嫁给贺老六,好不容易才找到梦中情人,哪能顾得上红杏出墙呢?答案是暂时还不会红杏出墙。”
同学们笑得更厉害了。他知道李峰是个善良的学生,别看有一米大几,但绝不会跳起来的,他完全可时不时地让他下不了台。
在一个单位,领导的意志 就是群众的意志。一个领导要给某员工穿小鞋,员工们就会渐渐疏远之,甚至为讨好领导而攻击之。在一个班里,班主任的意志就是学生的意志。这样一来,不但那些女生不敢与他来往,而且其他的学生也都孤立他。把他排挤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完全成了孤家寡人。李峰整天愁眉苦脸,不跟任何人来往,也不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在看书做作业,一直到毕业。
但要命的是,全班那么多多情的,美丽的,活泼的,在他面前花红五绿地晃来晃去的,竟一个也没考上大学,全班唯一考上大学的就是天天被他敲打、被大家排挤和歧视的李峰。
他一下子懵了。实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才慢慢知道,这完全是他成全了他。不但把他从男女纠葛中解放出来,还把他与同性同学之间的正常交往也完全隔断了,使他能潜心学习,不再被外来因素所干扰,不象别的同学一样,天天不是谈恋爱,就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胡混看电影,荒废了学业。所以,李峰能考上大学看似意料之外,实际上完全在意料之中。
这简直等于是被李峰当面扇了他好几个耳光,把他打得晕头转向。
坞龙一中虽然号称一中,但只是一所普通中学,初中优秀的学生全部考入市重点高中。导致普通中学升学率极低,每年的升学任务全凭复习班完成,应届生很少有考上的。他这完全是歪打正着,歧视和打击反而成就了他,使他在帅气的外表和良好的品格上,又加入了合格的知识,让这个女生们为之倾倒的小伙子几乎完美起来了,为他以后的飞黄腾达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你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算尽太聪明,几误了卿卿性命。
他不得不腆着张老脸向那个被他以及他扇动起来的弟子们歧视和排挤了三年的全班唯一的大学生赔情道歉,乞求他原谅。
那善良的小伙子看着他既没表示欢迎也没有表示愤怒,只是宽容地笑笑,但从那以后,再没有搭理过他。
这年秋天,一场严打的风暴迅速刮遍全国。电视报纸上天天都播着登着被抓被杀的人。据说市里一次就枪决了六十人,宣判的会场都事先由工兵探过雷,严阵以待。枪决时都是用机枪扫射的,全是年轻小伙子,一个个帅气标致,但都吓得面如土色,胆小的瑟瑟发抖,听任象杀猪似地摆布;胆大的大声咒骂,不得不给他们的嘴里勒上口绳。
坞龙城里也是到处都在抓人,每天都能见到街上一串串的罪犯被牵着投进监狱。牢房里一时人满为患,连手铐也不够用,只好用绳子。市场上卖的尼仑绳全被公安局买光了。街市里谣言四起,那些作奸犯科的人一个个吓得四处躲藏。被逮进去的,家长们参考着报纸上登的案例,估摸着自己的儿子也可能的结果。有的甚至觉得活不了,已经给儿子准备后事:购置棺材和“寿衣”了……与之同时,街面上出现了反标,显然是这些罪犯的家属发泄着对政府的不满。
吴和看着这一切,脊梁上直冒寒气,他庆幸自己还算修养不错,没有越雷池一步,没有让欲望突破他人生的最后防线。无论如何他的手段还是文明的,尽管徘徊在道德的边缘上,但还没有突破而陷身囹圄,甚至脑袋开花。
他那曾是火山爆发岩浆喷发一般蠢蠢欲动的欲望,一下子冷却下来了。开始循规蹈矩,重新回到若干年前的生活中,一丝不苟地讲起课来。
受这种大气候的影响,那些女弟子们也很少光顾他的怡红苑了。房间一下子显得空旷起来,冷清、寂寞、孤独,一起向他袭来,使他一时难以忍受。但他还是时时警告自己:虽说有食色性也的圣人之论,但有听说叫饿死的,还没有听说被那玩艺憋死的。那些和尚尼姑太监难道就不活了?
坞龙的几个年轻罪犯被枪决后,整个城市一下子变得弊绝风清,所有的犯罪一下便销声匿迹了。虽不至于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但人人觉得都很安全,连半夜里街上都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了。
治乱世必用重典。屠刀真是个好东西,完且能起到任何说教都起不到的立竿见影的好效果。
就在这时,他以前的一个女弟子莹凤,大学毕业后回来被分配到外贸局,前来看望他。
几年不见,她越发漂亮了。虽说不太苗条。但丰满白皙,皮肤细嫩,浑圆的脸上有一双勾人摄魄的媚眼。黑亮的头发披拂在肩上,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嘴唇红润鲜亮,启齿一笑,露出一排细碎如玉的白牙,身上散发着丝丝缕缕淡淡的幽香。
莹凤过去也是崇拜他的女弟子之一,只是几年前那种循规蹈矩的社会大氛围,使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循规蹈矩地为人做事。师生之间更不可能有什么非非之想了。他不知道,这位既聪明又漂亮的大学生现在成熟得怎么样了,外贸系的女生是接受西方文化多,还是接受东方文化多。
然而,她接下来谈起她四年来的人生经历,使他的眼前豁然开朗,就象阴森的地狱里陡然升腾起一轮绚丽的彩虹,晃得他头晕目眩,眼花缭乱,搅得他心旌摇曳,春水荡漾。
她说,大学是思想解放的摇篮,其实最先开放就是大学,涉外的院系尤其是,不仅因为这类系由于其本身的特点,灌输的当然也全是西方人的自由主义观念,还因为外贸系与外界尤其是外国人交往多,受西方文化影响最大。甚至于连社会上的也给刮了进来,天天跟她们跳舞、约会、住宾馆。她自己结识了不少男生,尤其是上流社会的许多有钱有势的公子,享尽了奢华的生活。不仅她后两年的生活费学费不必自己掏,还攒了不少钱,到后来,她甚至连学校宿舍也不住了,干脆到外面租房子居住,班里的大多数男生都是她的情人……
“我们正生活在一个非常美好的时代。”她说,“每个人都能按自己对生活的要求和理解生活,想什么找什么,爱谁是谁。”
他惊愕地望着她,一种不知是嫉妒还是羡慕的复杂感情涌上心头。他知道这个好时代来了,但却根本不属于他,他已经过时了。
他悲哀地想。
可这里刚刚经历了严打。他们在大城市如此折腾,难道就能轻而易举地逃过这场打击么?
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她撇撇嘴说:“并不是所有的网都能把河里的鱼一网打尽的。当然也把我们弄进去过,但只要女生坚决不承认,只是说谈恋爱,根本没法定性。不过这也是表面的,更深层次的是,我们的人中有不少是高干子弟,谁也不敢去打击他们,一听见他们家长的名字就得赶紧放人,谁都怕将来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是这样。他蓦然明白,世界本来就是如此,就象并非所有的好人都能得到好报一样,所有的罪犯也并非都能受到打击。
可是,不管怎么说,怎么做,这毕竟是制造生命的原始运动。这些青春勃发年轻人,发芽率是很高的,不可能不结出丰硕的果实来。
“可这样做你就不担心……怀孕?”
他看着她一点也没变的身材,依旧雪白细腻的脸困惑地问。
“你也太老道了。”她笑笑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样过时的想法。这可是基本国策呀。国家在这方面的投资是非常大的,到处都能购买到可以避免怀孕的药品,都是成年人了,还有什么不懂的?只要平时注意点,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只要肚子不大起来,大家还不都象处女一样永远年轻,永远没有后顾之忧吗?可以尽情地享受人间春色。男人们为什么一个个都那么猖狂,就是因为他们永远没有这种担心,不会挺起大肚子到医院打胎去。所以,他们就可以到处播撒他们的种子。要是女人也能都那样,谁怕谁呀?我就不信这世界永远是男人的世界,我们这才是真正的男女平等,我就不信凹下的弄不过你这凸起的……”
还没等她说完,他就一把他她抱住了。狂吻着她裸露着的每一寸肌肤,嘴里象婴儿咂奶一样发出“啧啧”的声音。
莹凤一点也不躲闪地迎接着他的狂吻,眼睛里闪着莹莹的光亮,柔声细语地说:“轻点,轻点。心急吃不得热豆腐,送货上门还怕你吃不上?”
“热豆腐就要趁热吃,凉了吃起来就没滋味了。”
他喃喃地说。
吴和这几天心情好极了,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二十年前,把这些年在家里只能说说笑笑的所引起来的渴望之火,一下子烧到极至,又很快地通过灭火行动迅速熄灭下去。然后不断地燃烧,又不断地熄灭,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使他的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常到办公室坐坐,对水平也特别友好,邀请他到家里坐坐。
水平是个不大爱走动的人,但老师邀请,他不能不去,也想看看他的家庭情况。但到他家里,他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情形,别的家都是将学校分的两间房从中间开个腰门,把两间连通起来,一间作为客厅,另一间作为卧室,只有吴和家是两间各自独立,根本没有打通。因为那是七十年代的建筑,隔墙都是土坯墙,是很容易打通建个腰门的。
“干嘛不把这堵墙打通呢?打通不是更方便么?”他困惑地说。
“那当然不行。”吴和说,“我跟她甚都弄哩,就是不跟她睡觉。”
水平愕然望着吴和坦然的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五 巧识庐山真面目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水平端坐在办公桌前,反复呤诵着《黍离》一文,仿佛看见一个形容枯槁,步履踌躇的流浪者,面对着国破家亡后,残垣颓壁的荒凉景象,向着苍天大地发出一声声悲怆的呐喊:是谁把这世界糟蹋成这样的?为什么会这样啊?苍天呀,大地呐,你能给我作出回答么?
他完全融入到那种氛围之中了。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那位流浪者,寻寻觅觅,彷徨彳亍,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要到何方,哪里才是自己灵魂的归宿。身体的归宿,容易寻觅,而灵魂的归宿能到哪里找得到呢?悲的空灵,悲的悠扬,悲的幽深,悲的不知所以,莫名其妙。不是为金钱权力女人,不是为车子房子票子位子妻子孩子,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悲,而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悲凝天地,哀怀人间,不知缘何而起,也不知要泻往何方,唯其无绪,故悲悯至深。
他常常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和抑郁向他袭来。不知为什么,在乡下那贫穷落后、艰苦得象生活在原始部落里时,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情绪。而现在进入教育界令多少人羡慕的地方,当上了最高学府最年轻的教师,他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刚来到这里与一个将军和一位右派相处的日子里,他所渴望的那种上可敬,中可亲,下可爱的生活氛围多少还出现过几天。而现在,他发现眼前的这个他所谓的老师,原来是这样一个阴险、狡诈之徒时,为时已晚。理智告诉他,凡是有一肚子坏水的人要绝对远离,因为他没有一盅好水,只要挨上迟早要被喷淋一头一身的坏水,让你永远洗不净,擦不掉。他既不愿接受他的“教育”而与之同流合污,又不能愤世嫉俗,勃然而击,只能洁身自好,随遇而安,而不随波逐流,默默地深入到教学上,书本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对于吴和的谬论,权当是蝇蜂聒耳,虫豸鸣噪,姑妄听之,心蔑哂之。
有时,他也到歧组长办公室坐坐。他是南方人,有一双弯弯的眉毛和月芽般笑咪咪的眼睛。虽已年过半百,但很帅气。他是教师中的佼佼者,语文界的权威,学校领导对他也很信任,从不检查他的教案。他的教案也极为简单,每篇课文、每节课都是简单的提纲而已。但他其实早已备在心里了。每天早晨都能见到他捧着课本在院子里念念有词,踱过来,踱过去,低头看看课本,抬起头想一想,又继续边读边踱着步。
他是个治学非常严谨的人,一丝不苟,在乡镇中学时,他就是他的组长。这次让他代高中,全是歧老师向领导的力荐。但他是个修养很高的人,与他在一起只谈知识和教学本身,不谈工作以外的事情,更不议论人之短长,对于吴和之所为,想见他也是略知一二的,只不过吴和在比他档次高、官位大的人面前伪装得非常好,很难使人识破他的庐山真面目,而在他这样的年轻人面前则是赤裸裸地展示着他淫邪阴险的质地。但他俩谁也不愿谈论他,就象这世上没有这样一个人一样。
歧老师的儿子小凡正在上高三。象他父亲年轻时一样,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他住在父亲办公室里,学习非常刻苦,墙上贴着地图,历史挂图,各式各样的定理公式,常常要学到深夜,父亲不催促他,他是不睡觉的。常常在半夜里,他都睡过一觉了,还听见歧老师在敲后玻璃窗,督促他熄灯休息。
令他费解的是这样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却经常逃学,常见班主任象押解走资派一样把他押进教室。但当主任前脚走,他后脚就又悄悄跑了回来。有时,他竟在外面把门锁好,又从窗户上跳进去,关住窗子,拉上窗帘,给人以屋里没有人的印象,悄悄地进行自学。
虽然他只比这学生大几岁,但他客气地称他老师。看着这个年轻人神出鬼没的样子,他非常好奇。
一次,他又一次从教室里逃出来后,他好奇地问:“你常被班主任逮来逮去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小凡忿然地说,“吴老师把我们当猴子耍,天天骗我们,不仅学不到有用的知识,还常常浪费我们的时间,简直是图财害命。”
水平很是诧异,他也是吴和的学生,原来给大家的印象很好,但不知他现在到底在课堂上讲些什么,使他这样忿然。便接着问:“吴老师到底在讲什么呢?不讲课文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讲的可多了,你去听一听就知道了。”小凡不愿多讲,躲进他父亲办公室里去了。
他觉得非常奇怪,吴和在那次公开教学时,真的讲的不怎么样,他甚至觉得并不比自己强多少。领导们实际上对他的授课也不以为然,可学生们的评价却又是非常的好。可同样是学生,眼前的这个组长的孩子却对他的评价与别的同学的评价截然相反,怎么对同一个人不同的人竟会得出这样完全相反的结论呢?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是由于是公开教学,他总是放不开,不能把自己最为真实的才能发挥出来,而一旦面对学生就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呢?可他已是有十多年教龄的老教师了,不可能还在领导面前讲课发怵吧?而同样的学生为什么只有这一个学生跟别的同学的说法完全相反呢?
这些完全相反相对相同相悖的东西搅得他无所适从。
听了小凡的话,更加增添了他的好奇心,同时,疑惑也更多了。不过,讲课并非是秘密的事情,要想听到一个人的课并不难,他决定作一次火力侦查,看看吴和到底在贩卖什么,是什么原因能引起学生这么大的兴趣,对他如此崇拜,而小凡为何又是如此的排斥?
星期三他全天没有课,看看墙上的课程表,第三节是吴和的课。上课有几分钟后,他悄悄来到第五教室外面,蹲在地上,佯装系鞋带,侧着耳朵仔细听着教室里传来的吴和洪亮的本土音,他正在讲授文言文《氓》:
“……女人的心理是个甚?她们是既怕自己的男人骗人,又怕男人不骗人。怕骗人唯一担心的是怕骗了自己,只要不骗自己,骗谁她都是高兴的。所以,头一回见面针对的就是女的。作为男的,不管你老实不老实,首先要装出个老实的样子。你看‘氓之蚩蚩’,‘蚩蚩’就是老实憨厚的模样。至于是不是真的老实,先弄到手再说。到最后你不是看出来了?那种老实全是装的。‘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一下子就露出本相来了。那种老实全是假的,真的就是老婆脸一黄就抛弃她……”
“哄”地一声,全场大笑,还有人拍起了手。
“……为甚要在秋里订婚呢?这里头的含意就深了。六月天天吃新,腊月天天迎亲。老百姓都穷,收了秋有了粮食了;腊月里人也闲下来了,有吃的又有做工的。红红火火迎亲嫁娶。这是受物质条件的限制。还有个不好明说的原因,一到秋里庄稼高了,树稠密了,便于隐蔽,便于啊啊那个……到腊月就得赶紧办事,要不然,性子急的把不住就能给你弄出一两个丁口来。一过事就遮掩过去了。不会叫人逮住话柄说闲话的。要是定婚太早,那就再遮掩也遮掩不过去了……”
教室里笑声一片,有的学生竟笑得前仰后合。
“还有,”他补充说,“这‘丁口’你们大概不懂。丁口就是人口的意思。丁是指的男,有的文章里常见有‘丁男’字样,就是专指的男的。这口字好象不太好理解。口就是口嘛,谁不长一张口?为啥还要加个丁字?可是我要是对你说,丁是指男的,而口却并不是指所有的人,而是专指女的。丁口的本意就是指男女。这是两个象形字。象形字知道吧?就象月亮的月字,就是据象取意,不信你们回去对照一下,非常象。这下大家明白了吧?”
“明白了。”异口同声地说罢,又暴发出一阵火山爆发一样的笑声。有的学生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
哈哈,他听着也差点笑出声来。亏他能想得出,怎么自己就没有想到这些呢?此时连他也不得不佩服他了。吴和这人就是聪明,竟能把一篇看起来平平常常的课文发挥想象得如此淋漓尽致,把生活课本结合得这样生动活泼。可怎么想也是剑走偏锋,左道旁门,实在不能算是正常的教学活动。难怪学生们对他的评价这么高,他们哪管什么能不能学到多少知识,只要听着舒服就行。只有象小凡这样极少数积极追求进步,不达目标绝不罢休,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标的同学才可能对世事世人作出属于自己的理性的判断。而大多数学生是不会有这样的理性思维的。这就是这种普通中学的特点。如果是重点中学,他的这种作法恐怕是很难被接受的。甚至早就被学生赶走了。可在这种学校却成为当然的名师了。这就是重点中学与普通中学的最为重要区别。
怪不得他不愿让同事们听他的课,这跟放三级片,吸食海络因有什么区别?不仅没用而且是有害的。语文课涉及的面非常之广,只要你有意识地往这方面引导,任何一节课都能生出一些蛛丝马迹来,象抻面条一样往出一引伸,一发展,一想象,全能与之联系起来,再大肆渲染一番,这当然是这些懵懵懂懂的少男少女求之不得的。尤其是对这些普通中学的不求上进、得过且过的学生来说无疑每天都给他们注射着一支强心剂,给大家混日子提供了非常好的平台。这恰恰是他的狡猾之处。看似讲的全是课文,并未偏离主题,其实越扯越远,最后跟课文风马牛不相及,谈笑风生,快快乐乐一节课下来,其实学生什么知识也没有学到,只会使朦胧的所谓爱情清晰起来,由想法变成做法,跃跃欲试,过早坠入爱河而不能自拔,完全荒废了学业。
不过,这也正是这种普通中学的特色。吴和也正是此类学校的产物,因此他也就可以在这里口若悬河,肆无忌惮。因为上智学生全进入了重点中学;下智者连高中也考不上。坞龙一中恰恰全属于中智的学生,这种学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塑性很强。有优秀领导和教师,加强管理,认真垂教,他们就可能进入上智之列;但如果敷衍应付,甚至巧言令色,诓哄愚弄,他们很容易成为下智一族而白混三年。如果吴和面对的是上智一族,那就非把他赶出教室不可。只可惜,偌大个一中,只有歧小凡一人。而他只所以能明白事理,还是受乃父的影响。他把父亲与吴和的教学一比较,差别自然便判若云泥。只是他象父亲一样是个洁身自好的年轻人,他并没有把他的发现对其他同学讲,使吴和对学生的影响更甚。如果没有他父亲,他恐怕也是很难找到自我而盲目成为吴和的崇拜者,陷入下智之泥淖而一事无成。
这一发现不仅使水平感到悲哀而且感到非常愤怒了。这哪是在传道授业解惑,简直是在教唆,是在犯罪。可他居然是一中的名师。
究其实,他们本来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完全可以随地大小便,随便讲脏话,跟别人的老婆在高粱地里野合。只是由于我们国家患上了政治大病。虽然病经过良医们不懈地努力治好了。但也留下了难以觉察但其实是后果很严重的后遗症。真正的医生全到大医院治病去了。右派和老反革命们只露了一脸,便气息奄奄,苟延残喘,回家等死去了。留下的空位子只能让连植物医生也当不好的农民穿上白大褂来充数了。让他们来医治年轻人智力上的病。他们自己的智力还没有发育成熟,只能让患有智力病的病人拖延时日,虽然不至于死去,但也没有长进。让这些人用高粱地边的河水甚至是脏水当作保健品来浇灌年轻的灵性动物的胃,能让他们健康成长吗?待到大家毕业了一个个作工务农当小商贩时,还以为是自已智力有病,脑子太笨,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并不是医生的过错。从不怀疑这些所谓的老师其实本来就应该是头顶着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农民。
中国的农民真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没有多少钱。没有权利,没有文化。但唯一不缺少的就是人。到处都是由农民构成的人。随着时代的变化,他们跟着也在发生着变化。他们几乎是万能的保健品和技术高超的魔术师。社会缺少什么,他们就能补什么。他们可以变换成各种各样的身份和职业。是一个个出色的魔术师。当国破家亡,外敌入侵的时候,他们扔下锄头,拿起枪杆来,摇身一变就是出生入死的军人,叫人民子弟兵。当工人阶级纷纷下岗,天天诅咒那打破铁饭碗,让他们丢掉工作的时代,农民立刻摇身一变,马上变成了不伦不类的一个新的身份叫农民工,从失望的田野一下进入到充满希望的工厂里。尽管每天赚到的是血汗钱。但即使是血汗钱,也比没有钱要好得多。不仅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能改变家族和下一代的命运。当社会缺少医生和教师的时候,他们只要有点关系,经过简单的培训,马上就可以穿上白大褂,成为白衣天使;当代教民办,进而转正,摇身一变就可以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甚至那些高高在上的法官,神气活现的警察……到处都有农民的影子。当然,你得在这个地方,有一个掌权的亲戚和朋友,要有强大的社会关系做后盾。否则,你就永远只能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沐猴而冠,不管戴上什么样的帽子,披上什么样的外衣,其猴子的本性都是难以改变的。
但这并不是他们的过错。它恰恰说明是社会的不公平不公正,让那些有靠山有背景的人钻了这种不公平不公正的空子,从而失去了其本色。
而在教育界尤其如此。
这简直是我们教育的悲哀。一把手甚至连高中也没代过。根本不懂得高中教学的特点和规律。他们对教师的评价完全依靠学生,学生说好,他们也以为是好的,学生说孬,他们也以为是孬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无法作出属于自己的判断。这给吴和胡作非为,欺上瞒下创造了多少便利条件。
不过,水平很快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愤怒又怎样呢?你是这高中部倒数第一人,人微必定言轻。力弱休负重,言轻莫劝人。这是古人经验之总结。乱之所生,言语为阶。见事不说,问事不知,兔子伤风的哲学永远是千古不破的真理。你所能做到的也就是把自己管好。无论生活发生什么,都要做到慎独不妄,群居不倚,遁世不闷,讷言不卑,独立不惧;谨行不拘,得失不患,毁誉不闻,宠辱不惊,安危不动。永远保持一种独立的思想和独立的人格。自己只做所求事,莫管小丑跳梁行。铭记一句受益终生的格言:知足不以势利诱,自信不以毁誉迁。
想到这里,水平心中顿时感到释然。他一头钻进图书馆中,在古今中外几千年的文化中汲取营养,与古之圣贤对话,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师者长者朋友和兄长,在他们伟岸的思想理论里寻求真谛,完善自我。这些伟大的人文主义思想不仅净化了他,而且升华了他的思想品格和他的灵魂。他的思想越来越丰富,个性越来越孤傲,除了与歧老师等少数人来往,人越来越鄙视吴和及其亚流。心中只有两件事:读书,工作;工作读书。很少参与工作和学习以外的任何活动。
吴和偶尔也来办公室坐坐,侈谈他的人生哲学。水平只是虚与委蛇,不作任何回应。吴和自觉无聊,以为他只是个书呆子,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渐渐也很少光顾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陋屋了。
没有了吴和的强聒人耳,他心里也清爽了不少。这也使他有了充足的时间来充实自己;办公室一角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一上完课,仰天躲在床上,随意抽出一本书,一页页翻下去,直到放学铃声响起。
有时,隔壁的黎骏也来坐坐,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他跟吴和是同学,两人非常要好,常在一起散步,一左一右,象哼哈二将。
“你一天到晚钻到办公室到底干什么?也不活动活动。”
黎骏奇怪地问,他有一张长长的马脸,虽说跟吴和同岁,但一脸老相,枯黄的脸,脸上还有不少老人癍,让人一看就象生完一场大病似的。其实他非常健康,连个头痛感冒也很少发生。人的貌相真是形形色色,匪夷所思。
“唉,”水平叹口气说,“没办法呀,咱是年轻教师,学历又低,代这么高的课程,担心不称职,只能努力提高自己,没文凭可不能没水平。多读点大学的书,好在语文最方便自学。”
“这就好,这就好。”黎骏说,“不过,学书不如学人,人的经验比书本更重要。学了就能用。你这里学习非常方便。有吴老师,还怕提不高你的水平?古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就说明了向人学习的道理。”
“可不是么。”水平笑笑说,“我天天都向吴老师请教。学了不少有用的知识。”
“怪不道。”黎骏由衷地说,“由名师指导就是不一样。学生对你的反映很好。只不过,以后要是能讲得活泼一点,就更受欢迎了。你在一中高中部也就站住脚了。”
黎骏的儿子在他代的班里。显然他的话是有根据的。他心里多少有点欣慰,但要讲成吴和那样的“活泼”,他还真做不到。而且压根也不想做到。
“唉,咱们教员恓惶的,再怎么辛苦也脱不了穷酸相。一月就那几个钱。”黎骏怨幽地说。
水平对此的确也深有同感。尽管他一个人花钱,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除了买一些书,吃穿以外没有另外的花费,但也是刚够花,要是有家有室的那就很紧张的。尤其是全家一人拿工资,就更够呛了。
这从黎骏的衣服上完全可以看出来。他仍穿着六七年代流行的那种叫涤卡的衣服。这种衣服非常结实,除了袖口有一点磨损外,仍旧完好如新。它最大的特点就是既耐磨又不褪色,几乎没有破的时候,穿个几十年都没有问题。在六七十年代是非常时髦的,而现在则完全成了穷人的专利。而年轻人恐怕连这种衣服的名字也叫不上来了。作为教师的黎骏却依旧穿着它。而下身则是大集上卖的那种十几块钱一条的灰色裤子,脚上是自己做的塑料底布鞋。
荣不自矜,哀不自鸣。但黎骏似乎总不明白这种做人的准则,经常叫苦叫穷。苍老加上破旧廉价的衣服,凄凄的哀叹,常让人把他当成流浪者或乡村里的贫下中农。有一年,他代初中的时候,带着学生去搞支农活动,在地里掰玉米时,队长把他当成是偷玉米的流浪汉,大吵大叫着夺下他手中的玉米棒子,往外赶他。他说他是带队的老师,队长坚决不相信,因为村里的农民也比他穿得好。直到校长到来才给他解了围。校长当过他的老师,对他不修边幅大为光火,回去狠狠批评他,要他注意形象,不能这样邋遢穷酸。但他依旧我行我素,不知真的是穷愁潦倒,还就是一种节俭的生活习惯。
“唉,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黎骏感慨地说,“什么时候也能叫咱真正翻上一回身。”
“国家不是现在重视教育么?”水平说,“报纸上电视上天天都在宣传要尊师重教。”
“尊重个屁。”黎骏撇撇嘴说,“光喊尊重有啥用?给你发上两毛钱一张的奖状,贴在墙上,天天让你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有用么?不给你兜里装上些铜的银的,你的地位就永远也提不高。社会上的人照样小看你。我家的小子女子衣服破了都换不了季,连村里的人都瞧不起,就甭说城里人了。为甚现在只要有关系的千方百计要转行,还不就是这个理。”
水平低头想想也还真是,经济指标永远是衡量地位指标的一把重要尺度,一只最灵敏的天平,任何空洞的说教都能在这台度量衡和尺子面前准确地量出其重量和高度来。地位并不是个空洞的名词,它是以实际上的标的物作标准来度量的。光靠说教是永远哄不了人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件半翻领的那种有四颗纽扣俗称半西装的上衣,由于做得太窄了,他没有穿多少时间就搁在箱子里了。不知黎骏要不要。他的孩子能不能穿?
他对黎骏试着说了。并从床下边的方便面箱子里翻出来,黎骏一看连说没问题,他的儿子一定能穿。他又找来一只塑料袋,让他装进去。黎骏接过来千恩万谢,象提着什么宝贝似地兴高采烈地走了。
六 开卷有益搜肚肠
第二天便是星期天,黎骏的家在郊区农村,他还要回家帮助老婆种地去。
下午上完课,黎骏骑着一辆除了铃不响什么都响的自行车往家里走。
秋天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在背上暖洋洋的,乡路四寂静异常。偶尔有一辆摩托车驶来,也是一闪而过。凉凉的秋风悠悠拂在面上,将两旁庄稼地里庄稼成熟的气息送进鼻孔里,浑身的毛孔都象翕忽的鼻息舒张开来,吮吸着温馨轻爽的初秋气息。
他弓着腰登着自行车,脑海里的椭圆三角函数参数方程,粉笔角尺圆规……渐渐淡去,随即涌进来的便是玉米土豆谷子糜子豇豆……今年的土豆又是个好收成,还涨了一毛,还没成熟就有外地的客商来定购。谷子虽然产量不大,但小米的价格一路攀升,早已超过了白面甚至大米的价格。这几年小杂粮的价格很高,只是产量上不去,电视上天天讲杂粮的营养价值,可专家不知为什么不加强这方面的研究,只是把小麦和水稻放在首位。他每年也多少种点莜麦荞麦和豆子,但只是供自己吃点,不敢多种,因为要作为商品粮,远不如土豆和玉米。
村干部由于怕麻烦和不负责任,使象他这样的半工半农的教师的收入并不亚于那些双职工。也是怕引发矛盾,规定进人不增地,走人不减地。只要村里还有一口人,土地的亩数就不会变。他由代教民办直到转正,他的土地都没有收回去。以致孩子们考上学校出去,也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那么多的口粮地。所以,他不敢让妻子进城,否则土地就有可能被收回。妻子一人在村里种着全家的地,他在节假日回去帮帮忙,教学种地两不误,过着真正意义上的耕读生活。
回到家,老婆不在。他先打开记事本,发现本月的收支记录,除了刚刚买的这一包碱面,其他的收入支出全是空白。他两周没有回家,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但不可能什么变化也没有。老婆是识字的,记个账没有问题。平时,他不在家时,账目都是由她记的。怎么这半月全是空的?他记起前几天,老婆还到城里的收购站卖了一袋子山核桃,得了三十几块钱,怎么没入账呢?是不是这婆娘又给了她家的那几个穷兄弟打了迷糊眼?那也不能全给了呀。不过也难说,要是给了二十块,记上十几块,你发现了不是要追问么?这样独吞了不留痕迹,你什么也发现不了,神不知鬼不觉,就象迟到时宁可不去,因为迟到是会挨批评的,而不去反而没事一样。
他越想越忿闷,断定是婆娘藏了私房钱,今天非得叫她吐出来不可。
一会儿,他老婆一手拿着镰刀, 一手拎着箩筐磕磕绊绊地回来了。
她的脸庞大,身材也大,脸上呈现着健康的赭红色,显得很有力气。她来不及询问他,就被他撑起眼睛,一顿呵斥:
“你干的好事!山核桃多少钱一斤你以为我不知道?一袋子多少斤我还不晓得?几十块钱你就这么瞒了匿了?我花一毛钱都是要入账的,哪有一毛钱瞒过你?一个家庭个人的账都必须纳入到集体的账里,瞒心昧己还能过成光景?勤俭节约,账目分明,不求人不舍己,是我们黎家的光荣传统,谁进了这个家,谁就得遵循这个传统。你跟了我几十年了,又不是不清楚,我不瞒你,你为什么瞒我?一瞒一哄,这光景就没法过了。你说,你把卖山核桃的钱到底干什么了?为什么不入账?”
老婆已经习惯了他的咆哮:平日里脸色特好,对她也是百依百顺,但一涉及到钱,一触及收支问题他立刻就象换了一个人,火气特大,常搞得她战战兢兢,拿着一毛钱就象扒着一只烫手的火球,灼得她手痛心更痛。所以,家里面钱她是从来不插手的。但他在城里教书,他的工资她可以不问,但家里的支出,地里的收入,他无法顾及,只好由她来打理,小心翼翼地在公共账目上记下每一笔。但有时她忙得顾不过来,或者忘记了,常常被他抓住破绽而骂个狗血喷头。
她把箩筐放在墙边,拉开中间的抽屉,拿出一本旧教科书,翻到中间拿出几张钞票“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一句话也没说,拿了只杯子到灶台上倒水喝去了。
黎骏立刻抓起桌子上的钱一张一张地数也起来。两张十元的,两张五元的,还有四块五,一共是三十四元五角,和他掌握的收入情况完全一样。
他一时无语,又数了一遍,不错,真是三十四块五。
他有些尴尬,但还是自找台阶下地说:“钱是没少,可你为啥不入账?这时间一长,杂七杂八的事一忘,多了少了,丢了没了,怎么能说得清楚?学文化为的是什么?就是要叫人活得清清楚楚,一点也不能含糊。含糊一阵子就会糊涂一辈子……”
老婆知道他的脾性,习惯抓住他的破绽后发制人。所以,别看他一时盛气凌人,一副当家作主的模样,但最后的赢家还是老婆。还没等他说完,老婆喝了一口水说:“你清楚,俺看你龟孙是清楚过头了。没出息的守财奴。看你攒那么多票子沤粪去吧。等你死了,给你买副棺材当鬼票子烧了。这几天收秋忙得俺忘了记了。再说,你很快就要回来了。让你亲手记上你不更放心?看你急得象狼撵上一样,吃了枪子药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么。”他自嘲地说,“我管好自己的钱,又不求人占人的便宜,有什么不对?”
“不求人?不占人便宜?”老婆从车筐里拎出塑料袋,掏出那件衣服,抖搂着问,“这是什么?又是拾摸得人家的吧?还不求人,不占便宜?哄鬼去吧。”
他怔了怔,但还是强辩说,“这是人家送的,又不是我要的。好多穿的用的,全是人家主动送的。你到学校打听去,我求过谁?向谁要过什么?人家好心要送给你,你不要不是看不起别人?不尊重他人?”
老婆也无话可说,反正这正是他的优点,从不胡乱花一分钱,只是千方百计地往家里拿。别人的丈夫又偷又抢,婆姨们花起来还是那样心安理得,自己的丈夫既没犯法,又能给家里带来有用没用的东西,有什么不好?你该支持才对。
想到这儿,她马上系上围裙给他做饭。她本来想炒两个菜好好犒劳一下他,但他坚决不让,只熬了锅米汤,熥了两个馒头。
晚上村里有两个中学生前来向他请教数学问题。他热情耐心地给讲解着,并在一本旧备课本上翻过来给他们算着题。快结束的时候,他给妻子使使眼色,妻子赶紧问他:“你城里给学生补课给不给钱?”
“给的,哪能不给?现在是市场经济了,哪有白干的事。”他大声说。
“怎么给的?”
“一个钟头十块钱。”他说,“是每人十块钱,不是总共十块钱。”
“才给那点钱?”老婆说,“讲一回课也不容易,又要备课,又是算题,睡也睡不踏实。”
“可不是么。”他应和道,“脑力劳动要比体力劳动费劲得多。你看我一脸的老相全是因为费脑子费的。”
中学生也用心听着,但直到离开也没说什么,只是夹起课本,道声谢谢,再也没了下文。
“你这个愣x脑。”学生一走,黎骏就火了,冲老婆嚷道,“这样两个孩子,又不是老虎,你干嘛不明说?他们哪里能听出你话里有话。”
“都是一个村里的。十家九亲。你不好意思明要,我就好意思?你就让我当泔水罐,好叫你当孔圣人。就想捉弄我。漫说不给你掏钱,就是给了反正我也花不上。”老婆忿忿地说。
夫妻两人互相埋怨,都说对方太要面子,白忙了一晚上。
不过,第二天刚吃过早饭,两个中学生每人拿着二十块钱来给他。他喜出望外,嘴里说着不必了,不必了,就会这点本事,乡里乡亲的,哪能象对城里人一样。但手里还是接了过来,还冲着阳光照了照,看是真的假的。
哪知老婆劈手夺了过来,每人给退了十块钱,两个孩子推让着坚决不要。她硬给他们塞进口袋里,强行推了出去。
学生走了以后,他对老婆一顿埋怨,责备她自作主张,竟把一半劳务费没了。一点也不跟他商量一下。
“你人心有尽点吧。”老婆反驳说,“我跟你配合得也够好了吧?我要是不提头,他们肯把钱给你送来么?送来这么多你还嫌少?你一个晚上说了几句鬼话就能得二十块钱,跟捡来的有啥区别?你不问问我们一天黑水黑脸的种地能挣几个钱?再说,你收了人家的钱,一拍屁股走人,八辈子也不回村里一回,回来也是在地里干活,难见村里的一个人。我可是天天要面对全村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你鬼划符似地在纸上胡划了几下,就敢得人家四十块钱,还不让村里人的唾液星子把我淹死?以后就甭说用人了?恐怕连只笸箩簸箕也借不来了。”
他也知道老婆说得在理,但一看到钱,心里就痒痒的,手里也渗着汗,只想揣进口袋里,记在账上,存进存折里。尽管他也努力克制着自己,但总是身不由己。即使买三毛五毛的东西,也要跟人讨价还价一番,能省一毛就省一毛,不然什么叫做开源节流?富从升合起,贫由不算来。人不为己,天殊地灭。为己?怎么个为法?那就只能是为钱,有钱就是大爷,没钱就是孙子。谁发家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谁要爱钱谁就活得滋润,谁要是爱脸谁就活得憋屈,拮据。鱼和熊掌二者不可兼得。只要不犯法,什么钱也能得,也能要。这点原则得把持住。
躺进被窝里,他想着老婆的一番所为,觉得跟自己配合得还真是默契,这样既赚了钱,又顾及了脸面,可谓一箭双雕,一石双鸟,虽说少了二十块钱,但内外还是应该有别的嘛。
忽然,他想起忘了记账,便披衣起床,拖拉着鞋,走到写字台跟前,打开台灯,拉开抽屉,拿出账本,翻到本月的账目,打开笔写道:
15日 补课费20元
七 千方百计拓新路
水平这几天苦恼极了。
黎骏走后,他反复想着他的话,虽说他跟吴和很要好,在为吴和说项,但一点也不能否认,吴和在学生中,在学校里,甚至在社会上的影响都是很大的,你根本不能改变这种以学生为中心的对教师并不准确甚至一点也不公正的评价方法。但这种学生评价的结果,就是只要学生能肯定你,领导就会肯定你;领导肯定了你,同事也就肯定了。学生领导同事肯定了,社会也就肯定了。而一旦相反,你就会被全盘否定。而一旦被否定,你被淘汰就会成为必然。
自己刚参加工作还没几年,刚步入社会,刻苦学习,努力工作,就是不愿被生活被社会所淘汰。但你又不能违反这种判定,这种认人用人的机制。怎样才能吸引学生,让学生肯定你就象肯定吴和一样呢?用吴和那种愚弄的手法,显然是不能为他所用的,而恰恰是他所鄙夷的。而仅仅靠一板一眼地讲授课文,根本就没有这种效力。因为甚至连北师大毕业的高才生,特级教师都讲不过吴和,其受学生欢迎的程度远不如吴和。何况他这个刚出茅芦、乳嗅未干的年轻教师!再加上有个老教师生病请假了,又给他加了一个班的课,一天要上三节课,同样的内容要重复讲三次,讲得他唇敝舌焦,焦头烂额。他因为高考患了严重的的失眠症,而现在就更严重了,整天昏头昏脑的。每一节课下来,都要休息好半天才能缓过来。他又不能对领导讲,因为这种病别人根本看不出来,刚当上高中教师,就不听领导安排,挑肥捡瘦的。又不会象吴和那样投机取巧,越是实打实地干,越累得够呛。
不仅要在数量上保证,质量上也得保证。还得抓住学生,吸引学生的注意力,让他们对自己有个良好的评价和印象,还不能欺上瞒下,弄虚作假。
一石三鸟,能想个什么办法才能打住这三只鸟呢?
他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上摆着的一排书上,顺手抽出一本《诗经》看着,不觉吟出了声: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他的眼前豁然一亮,这不正是自己的强项么?别看自己学校没多上,但文言文却读了很多。
早在他读初中时,他家的邻居是个下放干部,带着很多古文藏书,他懵懵懂懂地读了不少,加上那位干部给他大致讲解了一下,其中的一些重要内容他还是能读得懂的。加之他有读书记笔记的好习惯,对一些经典名言都认认真真地记录下来,以后在上学时又渐渐把原书读了一遍,马上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在文言文方面还是有一点造诣的。加上读得早,年纪小,记忆力好,好多名句都能脱口而出。而这些经典语录对人的成长,提高人的素养有着很强的作用。传圣贤之道,授文言之业,以此来提升自己在学生中的品味和形象,但不知能不能奏效。
不管怎样,总得试一试,否则,不管你如何努力也不可能有多大的进步的。
他认真翻阅着他读过的作品,反复斟酌,先试着拟了十条: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贱不害志,贫不妨行。
备于身之谓德,达于世之谓道。
君子交绝,不出恶声。
智者无不知,仁者无不爱。
临财勿苟得,临难勿苟免。
上交不谄,下交不渎。
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辨。
上智不处危以侥幸,中智能因危而为功,下愚安于危而自亡。
智者绝不拘泥于一时一地之成败得失,而能豁阔通达,一哂了之。
但仅仅把这几条干巴巴的句子抄给学生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必须用古今中外,尤其是现实生活中最实际、最生动的事例来诠释其内在的含义,才有可能引起大家的兴趣,将道与业巧妙地融于生动有趣的事例中。这样将古与今,雅与俗有机地统一起来,深入浅出,寓义于趣,既好听又实用,一箭双雕,事半功倍?他还是心里没底,担心这种实验能否奏效。
为了不影响正常教学,他把这种课外讲座安排在周五作文讲评课的第二节课,在讲评完作文课后,插上一段,绘声绘色地讲解一番。
这其实是一项大工程,比任何一篇课文难度都要大得多。因为它考验的是你方方面面的知识,不仅来自书本,而且还要来自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的积累和库存。没有一肚子的学问,这种讲座是根本无法进行下去的。
他心怀忐忑地从第一条讲起,诠释作为天地万物之精灵的人,必须顺应天地之变化,适应自然和社会规律,不可违章行事。谁要是顺应了这种规律,谁就能取得长足的进步;谁要是违背了这种规律,就要受到规律的惩罚,必然要承担违章和违规的后果。然后以大量正反面的例子,说明只有在严于律己和循规蹈矩中才能达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在和谐中共同发展的道理。
他惊讶地发现,仅仅一条还没有讲完,学生们散漫的眼睛都变成了聚缝,一个个睁大好奇的激赏的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作着笔记。好象一瞬间又回到了童年,一下子都变成了对什么都好奇的小学生,张着一张张渴望的、似乎是干涸了很久的嘴巴,期待着他用知识的甘霖,浇灌他们枯竭了的心田。
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面,正如中医学上的阴阳一样:真善美和假恶丑。重要的是要有人去开掘、培养和呵护。你去培养真善美,这一面就能生根发芽开花和结果,健康地成长,最终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相反,你去开掘和扇动假恶丑,同样也能在你的庇护下,茁壮而丑恶地成长,最终长成一棵毒瘤。中学生优其是这样。而这种处于中智的中学生,更容易向两个面成长,是一张很容易就画上图画的白纸。作为一名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师,就是首先要把传道放在首位,才者德之资,德者才之帅。必须将德放在帅的首位,才能真正完成后面的授业和解惑。努力挖掘和培养大家身上的真善美,而把假恶丑的一面降到最低,甚至消失。而中华几千年的经典,其核心和本质就是培养民族的文明——真善美的,永远没有白学的知识。他永远记着这句至理名言。
他庆幸自己当年懵懵懂懂、囫囵吞枣,读了那么多圣贤之书,并没有管有用没用。爱学习和钻研是他从小就行成的一个习惯,没想到这习惯在今天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居然派上了大用场。
随着讲解的深入,学生们对他佩服之至,好评如潮。而班风班纪也一时肃然,大家都在圣贤们的思想规范下学习做事,这种渗透到骨子里的思想意识,比任何规定和说教要有力量得多。这是任何一种政治思想教育都做不到的。
他终于用他的知识挽救了自己刚进入高中就被淘汰的命运。
心境一好,似乎那一日重复三遍的三个班的课也轻松了不少,一下子觉得负担根本没他过去感觉到的那样沉重。
身上一轻松,他便觉得似乎时间也充足了,便信手拿起林会昨天给他送来的一沓子报纸,有《马蔺草》和市里办的报纸《蔺城日报》。新闻报纸上主要是他写的通讯稿子,有长有短。长的往往是正面报导。短的是反面报导。有的在一个单位里竟然既有正面的又有反面的。而文学作品主要是他在《马蔺草》上发表的报告文学,也有些散文和随笔。
他仔细翻阅着一篇篇散文随笔,竟然发现有些作品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象在哪儿见过。但看题目又觉得不象是先前看过的。但内容总觉得跟什么有些相似。仿佛在哪本书里见过。他仔细一想,好象是在巫书记的《黄波厚土》中看见过。
他赶紧翻开桌子上的那本书,果然,书中的三篇文章跟这三篇一模一样。只是题目作了些改动罢了。
怎么自己的作品会编到别人的书中呢?如果是搭车发表,怎么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署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另外,他不是作家吗,怎么在正式杂志上连一篇作品也没有呢?更没有纯文学杂志上发表的任何东西。是不是没有给他送来?自己不是分明地要看他的文学作品吗?如果就凭这些作品能当上作家呀?他是越看越糊涂,越看越困惑。
他把这些报纸和书籍全部看完后,带着满腹的困惑和费解专程来到林会的办公室拜访。
他正坐在办公桌前修改着一份报告文学。见他进来,给他搬来一把皮椅子,还倒了一杯水。
他把报纸和书给他放在桌子上,坐在椅子里。
“看完了?”
“看完了。”
“报纸放下,书是送给你的。你拿回去吧。”
他说。
“那就太谢谢了。”
水平由衷地说。
“感受如何?”
林会问。
“感受太多了,今天就是特意来向你请教来了。”
“请教不敢,共勉吧。”
他谦虚地说。
“我有点不明白,怎么你的作品会出现在巫书记的书中?”
他不想追问,但好奇心驱使着,他还是冒犯似和询问道。
“你看出来了?”
林会意外地说。
“是啊,就算是借他的书发表,可怎么连个名字也不署呀?不是太吃亏了吗?”
“吃亏?”他笑了笑说,“如果有名无钱和有钱无名,你会选择哪一种?”
“我?”他一下愣住了,真是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因为自己从来没想到过搞创作,知道艺术是要凭天赋的,如果没有天赋,单凭努力根本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对名与利的问题,他是从来没有想过的。
“我还真的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想了想说。
“一个人图利,一个人图名,大家合作愉快,各取所需,名利双收不是挺好吗?”
他有几分得意地说。
“那不就是说,书中有的文章都是你给写的?”
他试探地问,不敢断定。如果那样,岂不是在公然作假吗?
“也不能说全部是,但大多数还是我写的。因为他工作太忙了,根本顾不过来,反正我跟他的文风也差不太多。一般人还真看不出来,不幸叫你给看出来了,只得跟你说实话了。反正咱们也不是外人,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无所谓地说,脸上现出某种居高临下的神色。
还真是这样。
“可这样的书出版社能通过吗?”
他怀疑地问。
“只要不是黄色的反动的,任何书都不管,名义是编辑,其实连书的内容是看也不看的。自己写自己编辑自己卖。出版社只管卖书号,一个书号一两万不等。只要编些数字和字母就有成千上万的钱,完全就是空手套白狼。”
他有些忿忿地说。
“啊?”他大吃一惊,惊讶地说,“原来我们平时买的书都是这样来的?”
“也不尽然,”他说,“如果是名家和有利可图的书还是可以纳入出版计划的。当然还包括有来头的、有关系的书也完全可以在计划中。其他的就只能自掏腰包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现在书店里的书鱼目混杂,乱象横生。出书竟然如此混乱。
“听你这么说,一本书就得一两万,谁傻了赔本赚吆喝呀?”
他困惑地问。自己在人家面前就象小学生面对着教授一样,又蠢又笨。
“也有那只要名不怕赔的人。不过,如果只出几本书,当然价钱就高。可评定职称时就完全可以派上用处了。升上一级工资很快就会赚回来的,还不是很划算的?还有一种丛书,一个书号就可以出好些同类型的书,十几本书,平均下来一本也就一千来块钱。不算贵的。”
听他这么说,他拿起桌上的书翻到封二,还真是丛书号。
“照你这么说来,巫书记已经出了十几本书了?”
“不是已经,是计划出十几本的,这是第二本。”
他胸有成竹地说。
“这么多的书都是你给写呀?”
他听着吓一跳,这么多的书少说也有二百万字。
“也不一定,谁有时间,谁有感触就由谁写。当然还是我写得多些。”
他看了看手中的稿子说。可能在编写第三部书了。
“这么多的书能卖得了吗?”
他困惑地问。
他抬头看着他说:“那就要看是谁的书了,当官的书还用自己卖吗?一个县几十上百本一分不就完了?”
“到县里能有人买吗?”
他仍旧困惑地问。
“我说的是分,不是买,也不是卖。”
他有些不耐烦地说,对他的不开化很是鄙夷。
“主要分给教育和卫生等知识分子成堆的单位,总会有人阅读的。不然要是分给企业工厂那些没文化的人手中,还不五毛钱一斤卖了,要不就是到厕所里揩了屁股。”
他似乎是不想让他再无聊地问下去,干脆一解到底,清清楚楚。
水平环视四周,发现他既不是班主任,也不是校领导,却一个人单独办公。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一只办公桌。
“你一个人办公?”
他问。
“学校为了让我办报写书不受干扰,专门给我分了一间办公室。”
他不无得意地说。
“那你加入省作协当上作家也是全凭了这些书了?”
他好奇地问。
“跟写书没半毛钱的关系。”他说,“有这样一个当大官的朋友,办这样的小事,发那样一个破本本还不是小菜一碟?一句话的事。”
听着他傲骄的声音,看着他得意的神色。水平心中真是如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羡慕还是忌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可能不光给的钱不少,办什么自己的事也完全不在话下。有这样大的靠山,当然干什么也只能是顺风顺水,一路绿灯了。可再看看他的那些笔名,却又觉得并非象他说的那样得意和骄傲:附骥、瓦釜、尐孑、蜉蚁……似乎又反映出他复杂的内心世界。好象他自己觉得并非在外人面前那样高大,而是极其渺小的……
“你怎么取了这样一些笔名?”
他指着一篇文章下面的笔名“附骥”问。
林会似乎有些尴尬,但辩解着说:“我是在践行儒家文化呀。孔子不是说,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象孔子那样高贵的圣人要是能得到富贵就给当官的拉马提鞋也要去干,如果不能富贵时才去按自己的爱好做事。何况象我们这样普通的人呢?”
“后面一句好象是司马迁的《史记》中说的吧。”
他纠正道。
“不管是谁说的,反正传统文化其实是全面而深刻的。并不是象大人物们宣言的那样全是高大上的东西。有很多对我们有用但不可大肆宣言的圣言比比皆是。只是我们大多不知道而已。所以,我取这样的一个笔名也是想做一个圣人的弟子,象颜渊学习,以他为榜样吧。”
他俩正说着,忽然听见大门口人声鼎沸。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大门口。只见两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正跟看门老头吵着,要骑车进去,老头不让。领导们好象都不在,老师们谁也不帮腔。听任两个人在高声大骂。校门外的大街上聚集了不少人。宗井、吴和等人也在场。
吴和说:“员主任调走了,教育局也不赶紧配备主任,看这几天学校乱成啥样子了。有的教师连上课纪律也难以维持。晚自习时间常有校外的年轻人进来骚扰。”
“看大门的那老家伙据说还是老红军,我看八成是假的,要不就是叛徒。”宗井撇撇嘴说。
“怎么?”水平疑惑地问。
“看那个怂架势,还是老红军么?要我是校长,早把他给打发了。红军是干啥的?国民党日本鬼子、土匪恶霸都打过,刀尖子弹头上都活过来的人,连社会上的闲人都管不住。校门成了城门,谁想进谁就进,本校教师要进他反而不给开门,纯粹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要是我非把他们全打得给趴下不可。我在新疆,部队大院里的武术教练跟我是最要好的朋友,教了我好多拳法,通臂拳是我最擅长的。在新疆,汉人要是没有两下,维族人就不把你放在眼里。有一回,我在市场上买了一个馕,发现烤得不太熟,就要求换一个,卖馕的不给换,还说着难听话。那家伙长得人高马大,欺我个头小。我把他的馕扔下,拿起我的钱就走。还硬说是我偷了他的钱,拽住我的胳膊就打。几个卖馕的也来帮忙,我拽开拳脚,使出我在部队学来的功夫,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打得全趴下了。最后,不但没要我的钱,还送给我三个馕。维族人最讲义气,你要跟他处得好,他为你,连命都舍得的。”
“甭看是个看大门的,没点势力还看不上呢。”林会说。
“冯老头的养女婿好象是在哪个部门当头的。”汪洋说。
“怪道呢。”宗井说,“冯老头没儿女?”
“不是叫劁了就是叫骟了。”汪洋说,“你看那老婆子白白胖胖的,显得很年轻,一辈子都没生过小孩,没那能力。”
“那也不一定。”黎骏说,“这种事男女都可能有问题。”
“肯定是老婆子的问题。”宗井说,“要只是老头的问题,想生个孩子还不容易?恐怕是挡也挡不住的,优良品种多的是……”
大家一怔,一时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并非宗井诬蔑他。冯老头也的确是这样的。他对员工非常苛刻,有事回来晚了根本不给开大门,不少人只能选择跳大门。但他对校外的无赖,却怕得要死。有的骑着摩托车要进来,他不敢给开,但被年轻人骂得狗血喷头,用极其下流的不堪入耳的话骂他,说他的鸡巴被日本人的三八大盖打飞了,没了种子,用老革命的势力霸占妇女,让老太太守了一辈子活寡。又说老太太是慰安妇,被日本人搞坏了生殖器,生不下小孩来,是冯老头当八路军时缴获的战利品,即使生下孩子也是东洋杂种……两人吓得躲在校门里面,大气也不敢出。从那以后,凡是校外来人叫门的,他再也不敢不给开了。
不过,现在正值上课时间,他不敢违反规定给他们开门,当然就被骂上了。
汪洋要向吴和借本参考书,便跟着他来俩来到两人的办公室。
汪洋回头对水平说:“宗井就吹他妈的死牛皮哩。会通臂拳?他还会耍猴拳哩。谁见过?打几拳让大家看看。在新疆混了半辈子混不下去了,回家来抖威风哩。”
“不吓唬人他就什么也没有了。”吴和说,“那破政治谁代不了?什么本事也没有的人才去代政治的。要让我讲,要比他强一万倍。文的不行了,只好用武的来威吓人。”
“武的也没有全是吹的。”汪洋说。
吴和见水平拿着一本书,问是谁的。他说是市委巫书记的。是林会送给他的。
八 近水楼台先得月
语文组长歧明老师兼任教导处副主任。主任调走了,这一空缺,大家都认为非他莫属。因为无论教学水平,个人品格,甚至形象魅力都是令人信服的。然而,暑假刚过完,新学年一开学,教委就组织全校教师开会,会上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也是学校和社会上的一个传言得到了证实:数学教师汪洋经局务会议研究,正式任命为一中教导主任。
教委主任说,这还是经过组织部备案的。他说:“汪洋老师是我们一中的优秀老师,他教学有方,刻苦钻研教材,积极向上,治学严谨,关心和爱护学生,在教师和学生中享有很高的威望,深受教师和学生的信赖和尊敬。选拔这样的优秀教师作教导主任,是当之无愧的。”
他进一步强调说;“县委县政府和教委学校是完全支持汪洋同志的工作的。希望大家要服从管理,听从安排,努力配合学校的中心工作。”
汪洋显得很激动,在两级领导都讲完话后,他作了表态发言。他的酱紫色的脸上象平静的池塘里陡然扔进一块砖头,泛起象花一样一轮轮的涟漪,一张蛤蟆般的阔嘴大张着,露出一口有二鬼把门的镶黄的板牙,一双金鱼眼睛鼓得更大、更凸了。他的声音非常洪亮,就象教会大院里那口每逢周日必响的古钟:
“我汪洋绝不辜负上级领导和同志们对我的信任,一定要严格加强双基教学,认真贯彻落实大纲精神,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认真进行世界观的改造,坚决贯彻执行上级的任何安排和部署,热爱和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发扬雷锋精神,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理论联系实际,求真务实,负重赶超,说到做到,不放空炮……”
在领导们的带头下,全场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散会后,教师们一个个默默地往各自的办公室走,脸上没有新领导刚上任时所涌现的那种惯常的期待和希冀。相反,一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象刚参加完吊唁归来似的。
学校和医院一样,这种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领导的任用,人员的使用,完全不同于任何行政部门。知识分子一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只服不畏。尽管也有文人相轻之说,但他们非常渴望有真正比自己高水平的人来管理他们。他们的上司必须是他们中间的佼佼者——无论人品还是水平。大家最为渺视的就是那种不学无术,利用权力来压服他们的人。越压越不服,不服就会消极怠工,敷衍塞责,虚与委蛇,“干不干,腰猫转”。工作就会被搞得一塌糊涂,甚至一败涂地。
有了好学生,就得有好教师来关心、呵护和教诲;有了好教师,就得有好领导管理关心和帮助,三者缺一都不可。相反,没有优秀的老师,没有他们中间最钦佩最信任的人来当他们的领导,学生又全是中智以下,那么,这样的学校是永远没有希望的。
而坞龙一中,学生只是平平常常的中智水平,教师也大多都不达标,很多人其实完全就是农民工——由货真价实的农民,通过关系先当代教,民办,进而转正,一夜之间便凤凰孽盤,披上一层人民教师的外衣,神气活现,进入象牙之塔,高人一等了。其实骨子里仍然没有脱离农民工的本性。即使有极少数有所谓文凭的教师,也大多是工农兵学员。其水平并不比那些民办代教出身人高到哪儿去。
在这之前的中层领导,象歧老师这样的还多少能让大家信服,工作还好开展。但现在让汪洋这样糟糕的连个极普通教师都不及的人来当他们的顶头上司,还能把工作搞好么?因为在一中高中部,所有的教师在人前人后,差不多都被他骂过。本来平时他就想收拾每一个人,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现在可让他逮着了。而这一切的产生仅仅是据说他是汪县长的亲戚。但是真亲戚还是假亲戚谁也不知道,也没有见过他们有什么来往。因为新县长来了也有一年多了,从来没见过双方有什么接触。只不过,老乡是肯定的。因为有履历表上的籍贯为证。
不仅任命领导如此草率,连任用教师也很盲目。高中教师几乎全是老男教师,青黄不接,师资非常短缺,但各级领导从来没有向全县中学教师中招考过高中教师,天天喊没有合格教师,但筷子里面拔旗杆,总是有遗珠的情况发生。为什么不去发现和培养呢?
这一点从水平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他刚进高中就被压了三个班而学历仅仅是个中师。可不到两年,他已成为仅次于歧明和吴和的教学骨干了。而吴和所谓的骨干、名师也是靠坑蒙拐骗,欺上瞒下取得的。而水平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既不属于用人机制,也没有关系靠山,完全凭的是运气,所谓瞎猫撞了个死老鼠:如果他没考上大学,如果一中初中部正巧不缺教师,如果不是已经开学而是正在放假期间,学校完全可以从容地从别处调教师,那还能有他水平的戏么?完全可能“骈死于槽枥之间”,永远烂在那个边远的小镇,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韩公此言真是千古不破的真理。而且是古已有之,于今为烈了。
干部的任用机制和教师的使用机制一样,一以贯之,如出一辙。
一中名气大,待遇高。有关系有靠山的调进来当教师,干上几年,再凭关系和靠山平步青云,黄袍加身,成为一方诸侯。被管理者心中不服,但又不得不畏,只好一个个成为象吴和这样的冰上糜子,能滑就滑,能溜就溜。“最高学府”,别说发展壮大了,能维持住现状不会垮掉,不至于树倒猢狲散就不错了。
这种恶性循环的提拔和用人机制,最终受害的就是那些被家长寄予厚望的少不更事的学生们。
一回到办公室,这种沉默便很快被打破了。清谈家们一个个又露出他们的本来面目。
“唉,”宗井长叹一声说,“学得好,不如教得好;教得好不如靠的好。靠而优刚仕。”
“亲不亲,姓上分,打断骨头连着筋。”黎骏说,“人家都带着三点水么。”
“肚子朝天,票子通天。不靠这两样,光有三点水也不行。”吴和说。
“咱们学校也快成了乡政府了。”宗井说:“谁厉害,谁敢骂人,谁能把农民镇住,能收回皇粮国税、三提五统,就提拔谁当乡长、书记。学校是文明的摇篮,知识的源泉。现在都快到二十一世纪了,又不是让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时候,从局里到学校全是从行政部门往下放。一个教不了学的人出去在行政部门混上几年,便作为内行领导回来管理教育界的精英们,谁能服?表面上看好象还不是外行,但不是外行的绝不一定就是内行。内行就是指在本行业上的杰出人物,有一技之长的人,会干两下的和真正的内行完全不是一码事。完全是在混淆概念。想要提拔重用自己的关系户什么借口也能找出来。要想把学校工作搞上去,首先要稳定生源,但家长要把自己的小孩送到外地去,你是没办法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稳定教师,提高教师的水平和素质。而要稳定和提高教师,关键在于领导。有一班令人钦佩和信服的领导,才能使教师心悦诚服,服从管理,愿意从内心里而不是在表面上学习和工作。有了这两者,生源自然就能得以保证。家长还会再花高价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外地去受罪么?要想把最高学府搞得名副其实,必须自上而下做起,而不是自下而上。首先必须有专家型领导,不仅要专一门,而且要各门都通一些,至少必须有一门课是独树一帜的,谁也比不上更是超不过的人。毛主席说,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干部是核心和统帅,没有好的统帅还能打胜仗?然后,就必须有学者型教师。每一科的教师,必须是这一方面的佼佼者,钻得深钻得透,在这一科没有自己不会的不懂的东西。任何一名刁钻的学生都难不住,问不倒。儒雅、高贵,学识渊博,品格高尚,和蔼可亲。这是一个高中教师起码的标准。如果这两项都有保证,生源还怕保证不了?哪个家长会舍近求远花上巨额借读费送到重点中学去当旁听生,象个没娘的孩子一样?教育是一个系统工程,缺一而不可,就象一张桌子,缺一条腿就不稳,缺上两条腿就会倒下一样……”
大家听着,他手舞足蹈地讲着,感觉到他真是有自己独特的思考和见解的。完全点到了教育的要害上。可惜大家都彼此彼此,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言之者与听之者都没有什么意义。各人连各人的命运都把握不了,还管得了什么学校的命运?然而,人作为社会动物是永远离不开单位集体和社会的:领导有尊严,教师也就有了尊严;教师有了尊严,学生就有了学习的动力。三者都有尊严,学校才会有尊严。反之亦然。由于教师工作的特殊性,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注重和关心的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所以,让一个毫无尊严的人来当统帅,当领导,所有的人都沦为精神奴隶,而一个精神奴隶是永远没有希望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汪洋一下子亮出了他的全部底牌。
一直以来,教师实行的是弹性工作制:除了班主任要跟班外,学校只检查教师必做的几个教学环节:备课、上课、辅导和批改。只要这四大环节做得到位,至于教师在这些环节之外是否在校,做什么和什么时候做,并不过多干涉。只检查做的数量和质量。比如备课和批改,教师完全可以瞅时间,白天没时间,完全可以放在晚上和节假日,在自己家里做。在时间和空间上并没有什么限制。
然而,汪洋主任一上任,就立刻把弹性工作制改成了坐班制:每天八点以前必须签到,教导员在签到时间也移到门房办公。
于是,一向寂寞的门房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一到八点拥挤成一团。象抢购什么紧缺商品似的。有的教师急于上课,央求前面的先让自己签,否则就可能误了上课,那可就成了教学事故了。责任可就大了。有的挤不进去,只好让拿笔的人代签。时间一长,大家发现,这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尽管这形式在家长和社会看来,抓得很紧,但表面越紧,内部越松。有课的人签完还到办公室坐坐等着上课,没课的干脆签完到扭头就走,连办公室的门也不进去。还有的干脆嘱咐那爱到校的或住校的代签,而学历和资历都不怎么样的教导员也不敢拒绝。
汪洋很快发现了这一弊病,面对着如此多使用对策的人不得不重新制定政策了。变一签为二签:放学时也得签。但这一招也不灵,除了个别住得太远的,签了早到不方便回家的外,大部分都是住在本校家属区的,签完到走几步就回到家里了。象吴和这样的,不过是重复写四个字而已。而象水平这样住在办公室的人,根本就不回家,连星期天也在学校,但也得挤着去到大门口签到,再返回办公室。
这样的纸上坐班,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原来习惯坐班把办公室当作家的人依然稳坐钓鱼台,只是比平时多写了两回名字而已。象水平、林会这样的连星期天也在办公室里读书看报的人根本就没有任何触动。但对那些压根就不想在学校办公,只想在家里办公的人则是毫无办法的。因为他们的办公室与学校只有一墙之隔。
除了在签到时看上去很美外,在办公时间,真正在校的人数并没有增加多少。
这使汪洋暴跳如雷,天天把教导员骂得狗血喷头,说他是废物点心,干嘛不把签了到就走的人喊住?为什么办公时间让他们溜号回家?
教导员满腹委屈,却不敢为自己辩护。
他不相信治不住跟他玩对策的这些鼠辈:过去大家都是鼠辈,现在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只金猫,就只能和鼠辈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三天,办公室里每天都传来他踱来踱去的踢踏声。他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招数。马上把教导员叫来,让他拿好本子和钢笔,挨门检查,逐人登记,凡是不上课,又没有公务活动的,也不在办公室里的,一律登记在策,居然多一半人都不在学校。第二天,在全体教职工会上,逐个点名批评,居然念了好半天。
这一招还真奏效,一下子从教研组到办公室,人坐得满满的。这样只苦了那些爱安静好学习的人,扰得他们根本无法读书学习,只能随波逐流,跟着爱聊天高谈阔论的人天南海北,飞短流长地谈上一天。爱搓麻将的,爱打牌的,干脆把麻将扑克移到办公室里,关住门搓上一上午,中午谁输了谁做东嘬一顿。把备课和教科书摆在麻将桌边上,遇到检查,将麻将用布一兜放进柜子里,打开门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备着课,就象进了圣殿一样。教导处明知在搓麻将却也因抓不到现行而无可奈何。因为谁也没有规定上班时间不能关门的。
尽管如此,社会反映还是很好的,至少大家知道新上任的领导认真抓工作,而工作抓得是很到位的。吊儿郎当、散漫松垮的教师不是都按时上班了么?首先要到岗,不到岗怎能爱岗敬岗?
这种刻板的量管方式固然对一些素质低下,不务正业的人有些约束,但对提高其自身素质毫无作用。而恰恰对素质高、修养好的人造成了重重的伤害,给他们以多方面的压抑和束缚,而动辄在全体教工大会上点名批评和斥责,严重损害了大家的自尊心,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素质高的也以素质低的面目出现,而低素质的就更加低下了。而对一个素质高的人需要的并不是要强化管理,而是要关心尊重和服务。
受到上级表彰的汪洋现在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他觉得教学秩序已大见成效,现在是要把业务水平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第二学期,他给每个教师都发了一个笔记本,要求开会必须做好学习笔记,还要检查。每个星期都要开一次例会,每次开会都要点名,没有一个敢无故不到的。
点完名,汪洋主任便讲教学方法:
“双基教学是我们教学的根本,不老老实实下功夫,从基础抓起,就象盖好房子没有扎根基一样,还不把大楼盖歪倒塌?教学的每一个环节都是极其重要的。先说备课吧,你备不好课,就等于没有画好图纸,没画好图纸怎么能盖出高楼大厦来?所以,备课就是一种设计,你设计好了,讲课就有了依据,讲就能讲好,讲到位,不至于丢三落四。这是一个最重要的环节。可有的教师备课非常不认真,不是少环节、短程序,就是没把问题讲充分。课备不好怎能上好课?再说辅导吧,辅导尽是走过场,倒剪双臂,在教室过道里转上几圈,就算是辅导了?纯粹是应乎差事。批改也是马马虎虎,在对号上加一点就算是半对半不对,对在哪里,不对在哪里,为什么不批出来?学生能弄得懂么?马马虎虎不负责任还能做好工作?”
他中气十足地讲着大家都比他还要懂得多的最为普通的常识性问题,可他竟能把这些简单的问题演绎得长而又长,足足讲了几个小时,而且完全是用批评和指责的口吻,无目标地指责所有的人。好象要把他几十年的不得意、不顺心、不舒服全部怪罪在这些鼠辈们头上,好象都是由于这些蠢货才让他只当了个没有级别的主任。
“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吴和听着边往本子上记着,边对身边的黎骏说,黎骏笑笑,没有吱声。
临散会时,汪洋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他又问几个领导有没有话要说,大家都说没说的,最后,他又问,“大家还有没有话要说?”
大家都没有吭声。但在他正要宣布散会时,宗井站起来说:“汪主任,我有个问题想请示一下。”
“你说吧。”汪洋看着他说。
“这天天拉肚子怎么解决?”宗井一本正经地说。
“哄”地一声,大家都笑了。锥子和钿又要交锋了。
“拉肚子找医生,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医生。”汪洋忿忿地说。
“这跟学校关系很大,根本的问题还是学校的事情。不解决根本问题,住了院也没用。因为虽然医生也能止住,但一回到学校就又拉开了,天天拉,天天上医院,耽误了教学谁来负责?”宗井煞有介事地说。
“你把话说清楚,不要诬蔑人。”
“我说得全是事实。”宗井俨然地说,“全校师生天天喝的是生水,锅炉房的水从来没有开过。很多肠胃不好的人都在拉肚子,季节一变化,要是全校发生大面积的肠胃疾病,这责任你负得起么?为什么师生反映过很多次的问题都得不到解决?领导是不是能少说些空话,多干点实事?你们这么多的领导就连个锅炉工也管不了?”
这可真是个大问题,汪洋嘴巴张了张,无话可说,只是说,如果你反映的是事实,我一定要严肃查处。
锅炉工刘喜从部队转业后,被安排到学校烧锅炉,已干了好几年了。
他本是村里的一个无赖,谁也不敢惹。村里只好让他当兵去,好让部队把他好好改造一下,本是打发祸害的,不料,他却来了个命运的大转折。退伍后,正好赶上复转军人都得给安排工作。由于他在部队表现也不好,再加上没有一技之长,就被安排到后勤上。后来,后勤实行分组负责制,各组都包一块后勤事务。由于他品行不好,哪组也不要,学校只得把他安排到独干的烧锅炉工作。但他根本不负责,水常烧不开。学校为了调动他的积极性,实行包干制。将每年烧锅炉的费用拨给他,让他自购煤烧水,这样可以节约成本,节余部分归他。这本来是个很好的奖励政策,但他恰恰利用了这个漏洞,专购便宜的劣质煤,省下的钱全装进自己的腰包。更有甚者,他居然把煤灰羼进煤里烧,只见冒烟,没有火焰,永远都是温吞水。师生们提了很多意见,但也没人敢管。
汪洋当然不怕他,但他是教导主任,管不着后勤的事。可这涉及到全校师生的用水问题,真要是出个什么事,自己也难逃其咎。由于没有主任,他找到副主任。副主任唯唯喏喏,表示他也不敢管。他只好强拉着副主任去与刘喜交涉。
已快到课间操时间,刘喜正在锅炉旁用板手往上拧水龙头。
由于学生们天天对他们喝的温水不满,就消极破坏,常把水龙头拧下来扔掉,使他不得不每天放完水就得赶紧把水龙头拧下来锁起来,等下次放水时再安上。
“刘喜,你这水什么时候才能烧得开?天天让大家喝温水,喝出病来怎么办?”汪洋笑着说。
“谁说的?谁说我的水没烧开?”刘喜的五大器官全都胀大了,撑起死牛一般的眼睛争辩道,“我专门烧水还不烧不开?谁说的让谁找我来。”
“宗井说的。”汪洋说,“他反映到教工会议上来了,大家都知道的。”
“宗井?”刘喜往地上啐了一口说,“那个驴下的甚屁都能放出来。叫他驴下的找我来,我哪天的水是不开的?不信我放开给你看看。”
他又装上水龙头,拧开,水哗哗地往外流。他用手试了一下,马上缩回来,甩着手嚷道:“哎呀,烧死了,烧死了。看这水还不开?一百度都要多。”
看热闹的人都笑了起来,因为那水一点气也没有,显然刘喜是在虚张声势。
汪洋涨红了脸,他几步走到水龙头跟前,把手伸到水上,只感到有点温热,一点也不烫手。他捧起一掬水给刘喜看,忿忿地说:“这是开水么?连五十度也没有,不信咱拿温度计量量。把大家喝出病来你得负责。”
刘喜知道是瞒不过去了,无赖的嘴脸马上露出来了。他仰着一张阔脸,粗声大气地说:“经常有人打水,锅炉里没有水,我能不加水么?一加凉水谁还能保证有一百度?不加水锅炉爆炸了你负责?再说了,你是教导主任,不是后勤主任,你凭什么到我这儿来指手划脚?我这是后勤,归后勤主任来管,归你管?你不是吃饱了撑的?想到我儿来找岔子?球门也没有。真是个六指儿。”
“你……”汪洋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好好,我就不相信你这么尿槽。我管不了你,不信这块地方就没人管你了,你走着瞧。后勤主任总管得着你吧?肖主任,肖主任,肖……”
他回过头叫后勤副主任,但不知他早就溜走了,只留下他这个挡箭牌尴尬地兀立在那里,象只斗红了眼的公鸡一样跟刘喜对峙着。
大家对汪洋的越俎代庖并不大感激,对他也是啧有烦言,后边有人低声说这就叫黑吃黑。
这种交锋并未使水灶有所改观,刘喜依然我行我素,大家仍旧喝着不开的“开水”。
过了几天,汪洋突然宣布要检查会议记录,在下午放学之前必须交回。这使很多人措手不及。因为谁也没有把开会记录当回事,大概多数人都没有作笔记。
水平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犯了难,上边虽然记了不少笔记,但全是自己的教学体会和知识提要,根本没有汪洋在会上说过的一句话。他甚至回忆不起汪洋到底在会上讲了些什么。好象都是些常识性的东西,随便哪一个老师都知道。所以,他压根就没有往上记。现在突然要检查,拿什么来交差呢?但转念一想,反正他检查的是学习情况,怎么学习不是学习?这种选择自己未知的领域来提高自己的水平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学习。让领导检查一下自己真正学习的是什么,岂不更有利于让领导了解自己,不是天天在混日子,而是在努力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
这样一想他也就释然了,便把这本属于自己的学习笔记本交了上去。他觉得他这是一种创意,美滋滋地等着领导来表扬呐。
哪知,第二天,刚上早自习,教导员就来叫他,让他到教导处一趟,汪主任找。
他赶紧把正在往开撕的方便面放在桌子上,带上门跟教导员来到主任办公室。
汪洋正坐在写字台前翻看着教师们交来的笔记本。即使坐着沙发椅子,他的胸脯也刚高出桌面。
一见他进来,汪洋呼地一下站起来,拿起他的那本笔记本“啪”地一下给他摔在跟前,怒气冲冲地嚷道:“你这都记了些什么?我给你发的是会议笔记本,可你本子上记的一点会议内容也没有。有没有一点会议精神?我们检查的是会议记录,你把你记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拿来干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水平没想到汪洋会因为这样一个事情跟他发难,一下子怔住了。但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辩解道:“我那也是学习笔记呀。全是有用的东西……”
“什么?你的那些东西就有用?我开会强调的东西就没用?我要是的开会记录,你的开会记录呢?”汪洋盯着他问。
“我压根儿就没记。”水平不屑地说,“你说的全是些常识性的问题,那些东西我全知道。我要记的,要学习的是我不会的,不懂的东西,那种毫无必要的重复劳动,我是永远不会做的。我不可能做一加一等于几的什么学习笔记。”
汪洋没想到这个刚进入他的领地没几天的毛头小子敢顶撞他,他厉声斥道;“你对领导是什么态度?你真是目无上级。”
从来没跟人脸红过,对那些争吵的双方从来都是鄙夷的他实在是难以遏止住他的火气,但他也不会跟人粗声大气地争吵,只是说出他应该说的话:“那要看是什么样的领导了。有的人尽管他们并不是什么领导,但在我心中他们就是我最好的领导,最值得尊敬的人;有的尽管是什么领导,但在我心中永远不是什么领导,而是比一般人还一般的人。不管他的官有多大,权有多重。我对人评价只有两ping:人品和水平。此外,在我心中在我眼中,什么也不会有。不管他是上级还是下级。而在水平和人品只能取一个时,我也宁可选择人品。因为古人说德者才之帅,有德无才是君子。”
“好好,我不跟你说了。不过,我可告诉你,我可是教导主任,你就给我等着。”
汪洋龇着一排板牙威胁道。
“别吓唬我。”水平平静地说,“我这人生性胆小,经不住吓唬。不过,请你相信,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鲁迅先生说过,辱骂和恐吓绝不是战斗。我相信我可能被打倒或打死,但绝不会叫吓倒。”
“你你……”汪洋嘴角溢着白沫咆哮道,“你给我出去。”
“我本就不想来,这儿不是我这种人呆的地方。是你叫我来的,现在你叫我走,我早就求之不得了。”
水平看了看汪洋那双暴怒的眼睛,拿起桌子上的“会议笔记本”,不慌不忙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边走边望望蔚蓝的天空,心里象堵了一团烂棉花,仿佛要窒息了。他不明白汪洋为什么单单要向他发难,因为据他了解,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做笔记。他虽然也没有记,但好歹还记了不少别的有用的教学笔记,总也算是一种学习吧,比不记总强。但不知为什么单对他发这么大的火呢?
一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哪里知道汪洋阴暗的内心世界呢?汪洋知道他自己的人品和水平,大家对他一点也不佩服,他只能让他们畏服。于是就设计了一个会议笔记来镇一下不服的人们。但他又不敢对别的人发难,就瞅准了这个看起来唯唯喏喏软弱怯懦,只会死读书,不谙人情世故,资历又很浅的年轻人,来个杀鸡给猴看,杀一儆百,但他绝没想到,他并不象人们说的那样软弱、书呆子一个。相反,他说的那些话,是那些看上去不可一世的人说不出来的。看起来心平气和,但却把他的脖子也气粗了。
这种庸俗世故的小人哪里能明白这样的道理:对一个是非分明,坚持真理的人来说,是永远无所谓强弱软硬的:在真理和正义面前,永远有一种敬畏的态度,弱者也是强者;在谬误和邪恶面前,永要保持一种蔑弃的态度,强者也是弱者。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是做人的基本原则。
水平从小阅读了大量古典名著,从几千年的古代文明里找到了自己。尽管他学历不高,资历不深,讷于言辞,但来自几千年的文明醺染了他。能做到小节不拘,大节不让。从来不屑于在小事情上跟人争高低,论短长,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这就给汪洋这样的势力小人产生了很多误解,以为他就是懦弱可怜,孱头憷弱一个,常想给他个下马威。但他哪能想到他恰恰有古人所说的君子应具的风范:大智若愚,大直若屈,大辩若讷,大勇若怯。
大辩若讷早已为人们所熟知。因为平时看起来他很少说话,陌生人以为他根本就说不了话。刚参加工作时,左邻右舍以及父亲厂里的人都以为他根本教不了学,非被汰淘不可。
因为大凡爱表现自己的人,是绝不会放弃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的,即使很无聊的聊天也都要争着说话,而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有时还会因为一个很无聊的问题而争得面红耳赤。但水平完全与众不同,平时寡言少语,但一到需要自己讲的时候,他完全可能滔滔不绝。课讲得很好,很受学生欢迎。这从他刚进学校时代最差的乱班,几乎被学校辞退,到代中等班、重点班、高中班,一路走来,没有任何关系和手段,凭的全是实力。而授课是表现一个人说话水平的最好平台。而他的另一面大勇若怯竟被在一中谁也惹不起的汪洋给赶上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偷鸡不成白蚀一把米。“你给我等着”,也不过是给自己垒了个台阶下罢了。对一个兢兢业业、勤奋工作的人来说,你既揪不住他的辫子,也抓不住他的尾巴,再等也没用。除非他犯了什么事裁到你的手里,但对一个真正向上的人来说,这种机会恐怕是永远不会有的。
这小子并不是个善碴碴。
年轻的水平哪里能知道这其中的奥秘。
这其实就是我们几千年来形成的所谓国情:不是论资排辈,就是关系交易。初来乍到,年轻没有资历,没有背景也没有靠山,又善良诚实,往往会成为得志小人戕害的对象。苦累活你必须干,大家有问题,你必须代大家受过。等你胡子长了,不管有才没才,有德没德,反正成了老前辈了,就应该受到尊敬和拥戴。后来者就必须向之学习,先到为君,后到为臣,自古皆然。一个连副科都不是的电影演员,一夜之间可以成为美国总统。而在中国永远是不可思议的事。
渐渐地,水平终于明白了汪洋的真正企图:他并非不知道他讲的那些话是毫无有处的,但他还必须强迫让大家记笔记,以此让下属畏服他。因为凭他的水平,是永远讲不出能够让大家记在笔记本上的话来的。他就是要凭借手中的权力,使他的话也能“一句顶一万句”。不惜向他这个后来者开刀。
一个上午他都感到堵得慌,心中郁着一股沉重的闷气,他感觉到在这样一些无知无能无德无形的人手下工作跟到八百米深处挖煤没有什么区别,永远生活在没有阳光的地方,中午也少吃了一碗饭。
教学楼下边黑板上写着通知:下午自习时间开全体高中教工会议。
下了第二节课后,教师们陆陆续续来到会议室,不知汪大主任又有什么训示。很多人结合昨天检查会议记录的情况,觉得可能与这件事有关。但大家都知道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记笔记,法不责众,并不担心汪会收拾到自己头上。充其量不过把他没升迁前到处在背地里骂人的战斗性语言搬到会议上轰上几炮而已。而那炮火虽然猛烈,但一般都是朝天的。声音虽然很响,有强烈的震动作用,但并不担心会炸到自己身上。
果然,门口一个矮矮矬矬的人影一闪,噪杂的会议室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汪洋腋下夹着公文包,鼓着一双硕大的眼睛,阴沉着脸走上讲台,他威严地旋转着粗而短的脖子,横扫了会场一眼,然后咳了两声,宣布今天会议的重要内容。果然是会议记录检查的情况,但他并不是傻瓜,他只字未提大多数人没有作笔记的真实情况,而是重点表扬和批评“有些人”。如果要说是大多数人都没有作笔记的实际情况,一方面说明大多数人都没把他放在眼里,忽视甚至渺视了他的存在。那当然是很失威信的事情。以后就会有百分之八十变成百分之百。另一方面,那么多人批评谁呢?处理谁呢?打击一小撮,团结一大片,正如毛主席说的那样,是我们工作的总方针和全策略。尽管他的教学水平不怎么样,但对付这些鼠辈们,他还是自以为没有问题的。
“大家看看这本会议笔记,睁大眼睛看看。”他拿起一本笔记本举起来用食指点着说,“这是吴老师的笔记本,他几乎把会议上的每项内容,甚至每句话都记了下来,非常详细认真。什么叫名师,什么叫老教师?这就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希望大家都向吴老师学习,服从领导安排,作好我们布置的每一项工作。但是——”他顿了一下,声音一下加大了许多分贝,嘴角溢着白沫子说,“有个别教师,尤其是一些年轻教师,工作马马虎虎,吊儿郎当,根本没有把工作放在心上,把领导的话当成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不仅没认真作好会议记录,还在会议笔记本上写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糊弄了事。这是我们绝不允许的。以后,大家要以这些教师为教训,认真贯彻执行会议精神,要落实会议精神就必须记好笔记,你连会议的内容都不清楚,怎么能贯彻执行会议精神呢?”
水平的脸上阵阵发烫,因为青年教师只有三四个人,昨天早上汪洋已经对他发过难了。显然是一次火力侦察,如果当时他要唯唯喏喏,承认错误,今天就不是“个别人”,而是至少要对他点名批评的。显然,汪洋担心在会上点名使他下不了台,就改用扩大外延的办法,旁敲侧击。
吴和的猫腰理论又一次为他赢得了声誉,而在这种理论指导下的实践,连平日工作的十分之一都用不到,就能得到上下的赞赏,而最终苦的坑的害的就是那些少不更事的学生。上给领导涂脂抹粉,下为学生贩卖毒品,中为自己沽名钓誉,渔人之利。
儒者可亲而不可劫,可近而不可迫,可杀而不可辱。
怎么办?勃然而起,怒斥他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妄下雌黄?让他说明白“个别人”到底是谁,不要打鬼吓猫嘴神,或者干脆向吴和学习,欺上瞒下,愚弄那些少不更事的少年?让他们一个个变成白痴、傻瓜、行尸走肉?
不,他对自己说,丹可灭不可使无赤,石可毁不可使无坚。不要因为人事关系的变化和生存环境的恶劣就改变自己的初衷。违背自己的良心。自己该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好,做够。君子不以小人之忷忷也辍行。你是为自己生活而工作的,不是为汪洋这样的庸俗小人工作的,君子不惑于恒常之毁誉。如果是君子之人说你不对、不好,那就要认真检点一番,看看自己是否做得对,做得好,有什么不足和欠缺的地方;如果是小人对你信口雌黄、横加责难,那就正好相反,绝不能改变自己的初衷。不过,在汪洋这样的羽翼下工作,一定不能少干,不孬干,但绝不多干,不必为他脸上贴金。他现在代三个班,讲好另外加的那个班只代一个学期,让汪洋有时间找教师,本学期结束,他就可以交班了。自己患有严重的失眠症,三个班超负荷工作,他感到非常累,确实也有些承受不起。
尽管汪洋借会议记录抖了一通威风,但从此他的这条规定便宣告流产了。谁也再没有提起过作会议记录的事。很多人把那个红皮笔记本给了自己的小孩子作学习笔记去了。黎骏的会议记录则成了他的消费账本。
与此同时,汪洋不仅没有借笔记本的事镇住大家,反而晒谷兜鸡,引出老对手宗井对他的发难。不管他讲什么,讲得对还是错,宗井总能找出他的毛病来,让他下不了台。
他大讲坐班制的好处,宗井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份《光明日报》,上面有一篇文章,题目正是《论教师工作的特点》,讲的都是教师工作的弹性和灵活性的特点。不能在时间和空间上强求一律。并且还在汪洋临宣布散会、例行公事般地询问大家有什么要说的时,他赶紧煞有介事地读了一遍,气得汪洋脸色都青了。汪洋讲要加强自习辅导,表扬了在自习时间还讲课的人,宗井就说填鸭子式的教学方式的害处,不让学生有消化的时间,是害了学生,还举出自己的孙子因为吃得太多,消化不良得了胃肠病的例子。
汪洋讲,备课要项目齐全,程序要严格,宗井就说,教师要会独特地处理教材,有自己的个性,不能千篇一律,象个机器人,甚至是木偶人……惹得汪洋每次散会后都要跟宗井大干一场。但无论如何宗井都不会闭上他的乌鸦嘴的。
应该说宗井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也是大多数人背后议论的东西,但一般人只是背后说说而已,绝不会当着汪洋的面讲,更不会在会上公开反驳。对领导的话大多会抱着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的态度,并不会去较真。一般人尚且都应该得到尊重,何况汪洋已进到了“君子”之例了。宗井对他如此不敬,岂不是忤逆不忠,犯上作乱?固然宗井的品行和个性如此,但也不能如此频繁地发难,天天去争吵,让校长当协调员,被大家蔑视,在学生中也会丧失威信的。
真是匪夷所思,莫名其妙。
没过多久,宗井借口头痛腿疼肚子痛,长期请病假,班也不上了。由于宗井威名在外,没人敢扣他的工资。更令人费解的是,一般人不会无病呻吟,即使因为某些原因装病,也得的确表现出有病的样子,比如杜门不出,弄个假病历什么的,但宗井却天天到校,挨门串办公室,大讲一些领导无能之类的话,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
“瞧汪洋那怂样子,”宗井在水平办公室对吴和说,“比武大郎还武大郎。一说话嘴角就溢着哈剌子,象个泼妇,还能在最高学府当领导?什么汪县长的亲戚,纯粹他妈的糊着画皮哄小鬼呢。恐怕是汪精卫的亲戚吧?就那臭水平还想领导我?我是干啥的?维族人够凶的吧?照样得怕我三分,就他那武大郎狗熊样,要让我听他指手划脚?除非他小子能再往高长三十公分。”
“朝里有腿好做官么。”吴和说,“不管是真腿还是假腿,反正比没腿强,只要能上了供桌,猫嘴神也是神。上不了供桌,赵马爷爷也尿口清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遭殃,满门抄斩。自古皆然,这本无可厚非,一条龙挡不住九江的水,何况他自己恐怕也是条虫子,如此愤世嫉俗,闹得沸反盈天,汪洋又不是选举的,难道能罢免了不成?宗井如此折腾,不知到底意欲何为?
正说着,忽然大门口吵得沸反盈天,三个人跑出去,见大门口围了很多人,一个年轻人骑在摩托车上,指着冯老头的鼻子大骂着,要开着摩托车进去找人,老头只让人进去,不让摩托车进去。看热闹的人很多,但谁也没有上去劝解。这时,有人找来了正在值班的汪洋。汪洋急匆匆地从办公室里出来,走到大门口,冯老头向他诉说,那骑车的不听劝阻非要往里闯不可,还大骂他是老黑军。
汪洋一听,大怒,冲着骑士说:“这是学校的规定,你是干什么的?凭什么敢违反规定?摩托车进去出了事故谁负责?摩托车扰乱的学生能上课么?你人进去还不行,非要骑摩托车不可?就你这样不讲理,人也不能进去。你要找人下了自习再去找。随便让社会上的人来捣乱,我们还怎么工作?”
“你他妈的是谁?凭什么管我的闲事?”那人从摩托车上下来蛮横地走到汪洋跟前说。
“你骂谁?我是教导主任,姓汪……”
“就你这熊样还当教导主任?姓汪?姓你妈的王八羔子。老子骂人?老子还想打人呢!”
话还没说完,抬起手就朝他厚厚的脸上“啪啪”地打了好几个耳光。汪洋便象一条沉重的布袋一样“咚”地倒在地上……
九骡子驴马拉来溜
时序刚在九后边加了一个零,社会便以人们目不暇接、头晕目眩的变化向前推进。没有运动,没有号召,没有组织,完全是自发的,悄悄地,潜滋暗长的。但却是迅猛的,急剧的,象在地底下涌动着的暗流,等人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已是四处漫延,无边无际了。
所有的人几乎都在一夜之间明白了一个自古以来就不变的道理:任何意识形态的东西,对芸芸众生来说都是毫无用处的,不仅无用而且是十分有害的。开门七件事,鼻子下面下巴颌以上的问题都难以解决,还侈谈什么这主义那主意,吃喝玩乐就是最好的主义,也是最好的主意。任何别的主义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甚至于吃喝嫖赌就是最好的主义,最有用,也是最时尚的主意。大大小小的饭店歌厅四面开花,遍地都是。一到晚上到处都是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热火朝天,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一二类单位的一把手,中午晚上几乎不回家吃饭,天天都有饭局。连招待上级也得顺应这大好革命形势:中午盘子转,下午骰子转,晚上裙子转。三转不到位你的革命工作肯定没干好。人们再也不相信形而上学的好听的口号了,相信为人民币服务才是最好的也是最真实的服务。各式各样挂羊头卖狗肉的阴阳互动交易铺遍地都是,歌厅舞厅自不必说,连各式各样的旅店饭店,甚至理发铺,洗澡塘,也都具备了这种原始的服务功能。有钱有势的自不必说,连那穷得家徒四壁的穷小子,黑水黑脸卸了一车煤,挣了五十块钱,也没有忘了去搓一把,洗一回。与此同时,社会治安也好转多了,除了偷摸等侵财犯罪外,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和强迫媾合等案件迅速下降,甚至销声匿迹了。因为一个耳光三百元的代价,足够到那档次不太高的地方搓好几回,洗好几回。斗气消费绝不如搓洗消费潇洒快活。弄不好还得到局子里蹲上十天半月的,得不偿失。只要有三五十,那些洗头房,搓脚铺,都恨不得生拉硬拽让你进去施一回暴,何必要冒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风险去干傻瓜才干的事呢?
对这种花天酒地、欢天喜地、翻天覆地的大好革命形势,吴和心里象是翻江倒海,惆怅满腹;喜忧羼半,悲喜交集。喜的是他赶上了好时候,不管什么样的欲望,用不了多少代价都能满足,服务行业已经发展到了你连想到想不到,他都能服务到的地步。他的“猫腰”理论和实践都得到了最好的印证。上上下下,从领导到学生都对他赞赏有加,他的荣耀感和尊严感都到了从未有过的巅峰。然而,这个时代根本已不属于他了。他只能作这个时代的旁观者了。他需要的并不是这无聊的“猫腰”到来的成果。这东西永远是虚的,哄骗人,看着他的学生一个个那么出息,让他这个所谓的名师自愧弗如,觉得枉为人一生。
那个除了脸蛋好几乎什么也不好的女孩子,一无所有却能周游列国。几个月前刚从云贵川回来,现在又到桂林去了。下一回还要到新马泰去。每去一个地方,身边就换一个衣冠楚楚,披金挂银的男人,真是学得好不好生得好,生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不如混得好。而那个小科长,隔三岔五就领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四处找旅店,要不就手挽着手去旅游,阅尽人间春色。再看看自己,牵的是那双天天被尿布屎布抹布拖布水浸泡得发肿发青,象洗衣板一般粗糙的手,他的心里就象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也有。但更多的是酸楚味。他是多么盼望那双纤纤细嫩如玉的手能和自己牵在一起呀。他一定会以最温柔,最体贴最关切的手段、心情和态度好好去呵护的,可是……
正当他心猿意马之时,教导处通知他下一周公开教学,要他早作准备。
他坐在椅子上发了半天怔,连教导员出去时,他都忘了问一声是不是要按进度讲。
由于语文课范围广,内容多,一般来说,散文小说戏剧这些文学作品好讲,容易吸引人;说明文和议论文就比较枯燥乏味,讲者听者都不感兴趣。而最难讲也最能表现出水平的就是文言文。当然,还有鲁迅的文章也比较难懂。学生中流传着顺口溜:一怕现代文,二怕周树人,三怕文言文。再还有教师的偏爱和擅长,以及对课文的熟悉程度和学生配合的如何等等。所以,公开教学是否让教师自选课文对教学成败也有一定的关系。
他烦闷地在地上踱着步,真想把桌子上的那盆文竹扔到地上去。
自己最想做的事,既没法做,也没人让做,甚至也不敢去做。自己最不想做的事情却偏偏要找上门来,让他烦不胜烦。
公开教学是他最为厌恶的事情,他宁可面对学生讲上一百次,也不愿意面对领导和同事搞一次公开教学。因为他非常明白,他的“猫腰”理论在这种场合是永远猫不转的,必须把腰挺得直直的,面对一切,而一旦把腰挺直他就感到底气不足,就象一个气虚血亏的人硬要让他去参加马拉松赛跑,跑不了一半就可能裁倒在地,人事不醒。
但他又不能不去应付这一粮秣事业。
他来到学校,找到汪洋说:“汪主任,你还是叫别人干吧,我都干了几十年了,谁还不知道我怎么样?让年轻人锻炼锻炼么……”
“哎,”他还没说完,汪洋就说,“不要谦虚么。你是名师,应该给大家做出示范作用,让年轻教师好好学习学习。你现在应当传帮带么,不组织公开教学让那些懒汉们主动去请教是万难的。学校已经安排好了,你就不要推辞了。”
真他妈的赶鸭子上架呢。他心里骂道,看来是难以推辞了,只能选择自选课文了。
“课文还是有由我来选吧。”吴和商量着说。生怕他让按进度讲,因为按进度下周该讲《景泰蓝的制作》了。全是说明文。
“那还不由你么?你自己讲,选什么就讲什么。”汪洋说。
吴和如遇大赦,回到家里,将课本从头到尾翻看着,想讲讲过的课文,这样师生都熟悉,课堂上互动容易形成气氛,但他又担心有人举报到校长那儿,非挨批不可。他只得选未讲的新课文,文言文太深奥,就放弃了。后边有一小说单元,一看有莫泊桑的《项链》。这是一篇最能出彩的,非常形象生动,便立刻选定这篇课文,并汇报给组长和教导处。
为了有充分的把握,他暗中告诉科代表,让她通知同学们提前预习一下《项链》。然后查阅资料,认真研究参考资料,对每个环节和程序都不放过。一项项地认真准备起来。
水平见吴和好几天没到办公室来,显然是准备公开教学了。他不明白平日糊弄学生的吴和在这样的场合还能糊弄么?就算领导是外行,可毕竟组里都是内行,组长是绝对糊弄不了的。况且小说,大多数人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据他理解,其实这种看似很容易很精采的东西,要真正讲出水平来,却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因为要在精采和热闹中理出更深层次的东西,才能真正使听者有所得。如果仅仅象一般读书的人一样看一看热闹有趣而表面的东西,是毫无意义的。
他想这样一个代了多年课的中年教师,显然是有把握的。就象一个老中医一样,平时对一般患者,他懒得用他的绝招,随便开个方子就算了。对疑难杂症,那就得使出刹手锏了。这是最能表现,也最应该反映出讲授者最高水平的机会,显然是谁也不会掉以轻心的。
虽然他以前也听过他讲的课,进行过公开教学,但那时自己的经验和水平还不行,不能真正分析出一个人真正的水平和能力。对他讲的东西也实在不可能做出属于自己独到的判断。现在,他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觉得比过去有了显著的进步,一定要认真听他的课,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得得出自己的真正的结论来。不管别人的东西是什么都是值得借鉴和学习的:无论是经验还是教训。
他特地准备了一个精致的笔记本,还灌满了墨水,象迎接一场考试一样。
领导和组里的老师早早就进来,坐在后边的两条长凳上,每人手里都拿着笔记本,还多了一本课本和教学参考书。教学参考书是组长为了方便大家理解这一外国名著,从图书馆和教师手中借来的。气氛异常严肃,同学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静静地等着上课。
铃声响过,吴和猫着水蛇腰走了进来,班长喊了声“起立”,所有的人都站起来注视着他。吴和扫视了全班一眼,鞠了一躬,说了声“请坐”,大家又都坐回了原位。
吴和开始板书,但他的手似乎有些微微颤抖,因为他在学生坐下的一瞬间,发现足以使他致命的一幕:每个人手里不仅拿着课本,而且还拿着一本参考书。
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于按他的理论行事:抄参考书,讲参考书,根本不必动脑子。而要让学生佩服就必须搞插科打诨,讲教材以外的东西,这是他的强项,根本无须准备的,张嘴就来。这不仅因为公开教学几乎从来没给听者发过参考书,更重要的是一中的校长不断地换来换去,很多干上一届,顶多两届就得下台,对教师的情况刚有所了解,还没有什么动作,就下了台,换一个新的,又都是从行政部门来的半内行,很难很快了解学校和教师的情况,大多只听那些少不更事的学生半脑子式的评价:半内行加半脑子,是很容易被糊弄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不知是领导还是组长竟弄来了这么个东西,把他的老窝全给端了出来,他的心里有些发怵。好象当众不仅把他的衣服剥光了,而且连裤衩也给褪尽了,露出他原始的本色。
他觉得显然是歧组长所为,他知道组长对他的工作不满,但在他的“猫腰”理论指导下,他也抓不住他的什么把柄,退一步来说即使被抓住了,他也对他无可奈何,因为组长的权力有限,对他的一切也没有什么影响。这年头,只要动不了粮草,哪类动物也奈何不得的。
他不知他竟来了这么一手,让所有的外行一下子全变成了内行。真不知从哪里弄来怎么多的参考书。显然是歧组长对他的所作所为的一次大曝光。他想赶紧改变一下讲课路径,既不与参考书一样,又不偏离主题。但由于他平时从不认真钻研教材,教参以外的东西更是从不涉猎,这使他根本不敢跳出参考书的苑囿,硬着头皮往下讲,把他更多的希望寄托在学生的配合上。
他有意提一些简单的问题提问几个他认为最得意的学生,不料,这些学生竟然非常怯场,吭吭吃吃回答不上来,而且还读错了几个字。他暗骂他们是笨蛋。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的猫腰理论的代价:平时几乎根本不讲课本的内容,所以几乎从来没有提问过学生。而提问学生又是课堂教学的一个重要环节,乍一提出,又是面对这么多的人,这么大的男生女生一个个竟象关公似地涨红着脸,紧张得话也说不出来,平日里那种活泼生动,喊声如潮的气氛消失殆尽,站起来都象虾米似地弓着腰,头也不敢抬起来,所有的人都象秦始皇兵马俑一样,成了泥塑木雕。水平摊开笔记本,只记了个题目,以及几个教学步骤,却不知记什么内容。因为吴和讲的教参书上都有,而且远不如教参书上的详细。他侧眼看看左右的人,大家也只是记了几个字,而那步骤几乎是法定的,哪篇课文都是少不了的程序。根本没任何新意。他再看看批评他不作笔记的汪洋,只写了时间和听课地点等。内容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是低头看着参考书。
水平无声地笑笑,他这下总算看清了吴和的本来面目。他再次想起了文老师在他刚进一中时对他忠告。当时他并不以为然,现在才完全理解了老人的苦心。凡事要好,须问三老。真是至理名言。吴和一张利嘴几乎愚弄了所有的人,只有极少数几个真正内行难以被愚弄,但他们为人正直,又不执掌权柄,根本改变不了吴和在领导和大众面前的形象,更奈何不了他。显然歧老师对吴和也是有看法的。但他是个有修养的人,从来不议论和评价别人,以致水平和他的交谈中,两人都避免谈及吴和。他们是同事,他又是吴和的学生,同行是冤家,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对方三缄其口。
讷讷寡言者未必愚,喋喋利口者未必智。而人们宁可相信那些夸夸其谈和滔滔不绝者,宁可相信耳朵也不相信眼睛。
水平忽然感到自己真是太幼稚,也太善良了,善良得总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把所有的人都看得跟自己一样善良,他以为老师更应该是真善美的代表,尤其是这所谓最高学府的教师。这个他一开始以为也是善良正直,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个不学无术,阴险奸诈的人。而且一旦有点文化又阴险狡诈起来要比社会上的那些恶棍无赖强上千倍万倍。
他忽然有些后怕:万一吴和要把他的阴险狡诈用在他的头上,他可就在劫难逃了。因为阳的永远斗不过阴的。何况他与世无争,从来不愿与任何人为敌,只想一辈子踏踏实实作好学问。
这样的人可千万别惹他,一定,一定!
他心里告诫自己:有什么想法,绝对要藏在心里,表面上一定要虚与委蛇,逢场作戏,事不关己,一定要高高挂起:勿乘喜而轻喏,勿乘快而多事。他要骗多少人,害多少人是他自己的事,只要他不骗你,不害你就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他现在已不是在听什么课了,而是想着,吴和这节课能有多少值得一提的事,尽量找出优点闪光点,在讲评会上一定要大加赞赏一番,尽管言不由衷,但对这种言而无信既是师者又是长者的人,你也只能言过其实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公开教学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教导处从没有安排过要对吴和的示范课进行评讲。好象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是公开教学从来没有过的事。尤其是示范课。
他哪能知道这其中的奥秒:吴和和汪洋是高中同学,大家都半斤八两,吴和因参考书现形,新校长在汪洋面前把名师指责一番,引用了毛主席给江青信中的话: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要只会照着参考书讲课,随便一个识字的人都干得了,还要什么名师暗师高师低师干什么?何况这场公开教学也是应新校长的要求做的。以他和吴和的关系是绝不可能安排他公开教学的。
汪洋知道开公开讲评会肯定没有吴和的什么好果子吃。新校长据说是个非常干练,有威信的人。另外,他也不想让新校长与骨干教师把关系闹僵,那他夹在中间,工作就不好干了。本来就缺少教师,万一吴和再设法生个什么病,他辖下的高中非瘫痪不可。因为话是那么说,你想要当下找个会照着参考书上课的人,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要是糊弄不好学生,家长会提意见的,甚至于会到上级那里去告状的。吴和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糊弄住学生,学生一糊弄住,家长也糊弄住了;家长糊弄住了,上上下下的领导也就糊弄住了。全都糊弄住了,工作也就干得平稳踏实了。
常有家长来赞赏吴老师如何了得,要求表扬他。赞美他的手下,还不等于赞美了他这个领导么?赞美了领导也就是赞美了学校了。
所以,他必须把这件事给压住,好歹没有让进行公开教学讲评会。
有汪洋的保护,吴和心里也就踏实了。他知道,他这个名师的形象弄不好就会全线崩盘。但他对此倒不担心,他对这些虚名,模范一类的从来没有兴趣。他唯一担心的是名声垮掉以后的副作用:现在之所以有这么多的异性明里暗里崇拜他,有的还跟他动真格的,就是因为这分名声。大家把他当成古代的风流才子来看待。一旦才子的名声消失了,这风流也就象沙漠里的水一样,立刻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了。虚名是完全可以带来实惠的。而自己一没权,二没钱,没有任何值得交易的资本。要单凭交易实现自己的梦想,就象揪着自己的头发上天一样,作梦也梦不着。
别看组长平时不哼不哈,从没有说过他一个“不”字。但这一招比他还阴险,象道士剥画皮一样把他剥了个干干净净,使他立刻现了原形,猫下腰也藏不住尾巴了。他现在必须找点安慰了。
然而,莹凤给予他的新鲜感,渐渐地也消弭了。由一开始的热火朝天,变得敷衍应付,不知是她应付他,还是他应付她。
一想到那娘们不守妇道,不知她的情人有多少。自己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卒子而已。甚至就是她玩弄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异性。根本没有任何新鲜感。自己还以为占了她多大的便宜,殊不知她才是真正的成功者,自己只不过是她手中的一个可怜的玩物而已。
公共汽车最大的好处就是容量大,包容性强,只要买了票谁都可以坐,但难免把各种病菌、污垢、浊气带进去。因为它是下等人的专利,而上等人是从来不坐这种车的,都有自己的专车,什么宝马,奔驰,最不济的也是个奇瑞、吉利什么的。就象过去,官僚财主一般是不会逛窑子的。只是不断地续自己的专车: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甚至还有五六姨太的。
现在虽然不允许明着换专车了,但有了最时髦的更便捷的专车“二奶”。一个包工头每到一座城市干工程,就顺便安一奶,一共安了六七个奶,生下一堆小孩子。
古今中外什么是理?有钱就有理。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圈钱有理。什么叫造反有理?造反是聪明人利用傻瓜们的愚蠢和不怕死,掌更大的权,圈更多的钱的改朝换代的行动。而那些跟着造反的蠢货们除了尸骨遍野,血流成河,徒留下一个“英雄”的二百五的空名,还能得到什么?
他可不会傻乎乎地跟着谁去造反的。他必须圈自己的钱,找自己的“奶”。
尽管他好歹也算找到了,但找到的却是一个公共奶,象一天产几十斤奶的奶牛一样,可以供几十人喝。
然而,他也知道,就凭他嘴巴上的功夫,能吃上大众菜,喝上大众奶就不错了,否则,你就只能天天吃自家地里产的那棵永远也吃不完的老白菜了。
晚上,他到公用电话上给莹凤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她一会儿就来了。
好象要故意安慰他似地,她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上身穿件红色外套,将她本来就白皙的脸映衬得泛着粉红色,乌亮的头发好象刚上过发油,还喷了点香水,散发着阵阵幽香。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不到老地方去?”他困惑地问。
“哪儿也不去了。”她坐在床上说。
“哪儿也不去?那到底要到哪里去呢?”
“就在这儿。”她拍拍床沿说。
他吓了一跳,惊讶地问:“就这儿?行么?”
“怎么不行?”她坦然一笑说,“你找的那个破房子,能把人冻死。从恁高的墙上跳下来趴在地上,弄不好摔断腿,咱俩可就真出大名了。”
“可这儿,弄不好比那儿名气更大。”他担心地说。
“你以为我怕什么破名声呀?我是嫌那儿太远,太费劲,还担心我的腿。”
把莹凤勾到手,到哪里幽会就成了问题。在家里就算老婆不吃醋,半夜里不砸门,这种六七十年代的瓦房,顶棚上面都是通的,只要房间里有任何响动,隔壁邻居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一旦被同事知道,传到学校里去,再经过师生几千张嘴传到社会上,那可就有你受的了。
这就是当教师的弊端,到处都有学生,就到处都有熟人,到处有熟人,就到处都有窥视你的眼睛,让你所有阴谋的都难以得逞。
他想夹一块塑料布天气暖时到山沟垣面上,天作被地作床,作浪漫的野合。可自己是文明人,哪能作出钻高梁地式的下等人之所为呢?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在他的崇拜者中有个在北城中学教学的男生伍杰。他在北关有座新建的房子,由于离单位太远,并没有住进去,在城里跟父母住在一起。
伍杰是他最为得意的。这得意到不是因为他学习好,能力强,而是和自己的个性思维品格简直如出一辙:情商高,嘴巴利落,哄人的能力甚至完全在他之上。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面软里硬,阳美阴险。张嘴就是谎言。说谎从不脸红。大家语文老师,都会打着爱好文学的旗号招摇撞骗,哄骗那些少不更事的少男少女。让他们把自己当成救世主,当成精神领袖。如果说他能把死人说活的话,伍杰就可以把活人说死。由于学生年龄的关系,初中生更能对他人产生盲目的崇拜心理。所以,伍杰在他所在的学校要比他在一中的威望高得多。甚至于他不知哪根筋错乱了,又有钱又有势,从来不缺钱的他居然去偷人家的自行车。要不是他老子的关系,非坐牢开除公职不可。
这样的糗事被学校和学生知道了,不仅没有人说三道四,还一至认为,人家那是不了搞创作体验生活。
由此可见一个表演能力超强,善于美化自己包装自己的人,要比真干苦干的人更能赢得多少世俗的拥趸。
在这一点上,别看自己年龄比他大得多,却只能望洋兴叹,自叹弗如了。据说,他正在跟他的好几个女学生同时谈着恋爱。而她们全都是未成年人。
他找到伍杰说要借他的房子用一用。伍杰以为他是要让亲戚住,还说了几句要让他的亲戚多照应新房子什么的。因为在城里找住房的,一般都是乡下人。
“是我自己用的。”吴和说。因为他们之间的这种密切关系,他并不想太过多地隐瞒他什么。
伍杰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知道吴和爱好这一口,就没再多问,把大门和里屋的钥匙全给了他。
彼此心照不宣地分了手。他便借着夜幕的掩护,和莹凤抄近路来到别人早已入住,而他的平房还是新房子的学校家属院。
但令他失望的是,前排后排都住着人。而且也是中学的家属区,都是本系统的,很多人都认识,尤其是他的知名度太高,大家几乎都认识他。一旦被撞见,马上就会满城风雨。不过,庆幸的是,他发现东院墙紧邻着一片玉米地,能翻墙进去,神不知鬼不觉。他俩来到玉米地边的墙根下,看着那高高的围墙,有些发怵。但再看着蹲在地上蜷曲着的那块香喷喷的肉体,他实在不想放弃这到口的美餐。他忙蹲下身,让她踩着他的肩膀上去。她看看高高的墙和那块不知是否结实的身体,担心不是上不去,就是下不来。但此时也实在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了。她只好硬着头皮颤悠悠地踩在他肩头上,双手扶着墙壁。吴和在下面咬着牙慢慢地往起直腰身。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生产队夏收扛麻袋包时的情景,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一使劲,就把她送上了墙头。他担心她下不去,但一瞬间就不见了她的踪影,把他吓了一跳,以为她是裁下去了。但不一会儿,她又出现在墙头上,用绳子拴住一只凳子,把凳子吊了下来,他踩着凳子没费多大劲就又攀上了墙头,低头看下去,原来墙下边有一摞建房剩下的砖,离墙头不到一米,很容易下去的。
他扒上墙头,又用绳子把凳子吊了上来,放进院子里,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但新房子阴凉潮湿,又没带被褥,夜里冷得牙齿打颤,人也没了精神,那媾合之事就难以进行下去。
过了几天,莹凤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电炉子,插上电一热,屋里很快就热气熏人,浑身上下热血涌动,就象安了一架加了油的发动机。突突地冒着生命之烟。一个电炉就使他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
不过,一个月后,听说电业局对那片的住户,每家加收了十块钱的电费,因为总表与分表对不上,怀疑有人偷电,但又抓不住,只好让大家分摊,弄得几家互相猜疑,差点打起来。但谁也没想到是伍家的电表在走字。而且是最高的。因为大门锁着,从来没人住,除非有了鬼。
莹凤实在不愿意再趴墙了,提出和他就在他家里约会。
“哪里也不安全,只要心里觉得安全,哪里也是安全的。”她无所畏惧地说。
吴和老谋深算地说:“你来了,我才真正想起这个问题来了。可以说,那里比这儿更危险。”
“有什么危险的?三面高墙,大门紧锁着,三间房里空无一人,难道你还怕鬼?新房里哪来的鬼?”
“什么鬼,是人,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吴和说,“你想想,要是以后四周的人不断地掏冤枉钱,非得查清原因。万一有人发现伍杰的电表在走字,肯定怀疑有人用电,一旦把咱俩抓个正着,名声算什么?还不把咱俩打个半死?”
莹凤一听脸都吓白了。她怎么没想到这层呢?姜还是老的辣。吴师就是聪明。但她不想让他看出她比他愚蠢,就灵机一动说:“所以我就就选择这中心位置。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从学生时代就发现,吴和的老婆在吴和面前就象个死尸一样,见吴和大气也不敢出,所以,她当然不会把这黄脸婆放在眼里了。完全可以鹊巢鸠占,公然跟吴和在他家里幽会。不过,她虽然没有想到用电炉子的后果,但最担心的是她老公可能发现了她在那里的行踪。有一天晚上,她正和吴和在伍杰屋里幽会,忽然听见外边传来她老公声嘶力竭的咆哮声:
“莹凤,你这个臭婊子,又钻到哪里卖屄去了。又跟哪个老骚货在这里胡鬼混哩。你给老子出来!出来!老子要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驴下的臭尿缝子割下来喂了狗。你给我滚出来,滚出来……”
那凄厉的暴怒的声音在半夜里非常洪亮。吓得她缩成一团,将几道门死死关住,大气不敢出。直到天快亮时,她才和吴和分头跳出外墙,从不同的路径走开。她躲在单位里,好几天也不敢回去。
显然他是听到有人发现了她的行踪,甚至连吴和也发现了。只是没能断定在哪里,没找见,只得大喊大叫发泄一通。显然他已是愤怒已极,连别人说有人给他戴绿帽子也不顾了。
后来,她还听说,那天晚上,他手里还掂着一把刚从商店里买来的新切菜刀。
如果那天大门不是从外边反锁着,那她和吴和都在劫难逃了。说不定,现在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早已埋在哪座山上去了。
从此她和吴和都收敛了许多。毕竟生命比那阴阳媾合要紧得多。赌博出贼子,奸情出人命。别因为这老骚货把自己的小命也搭进去。可她没想到一大把年纪的吴和要比她大胆得多,还没过半月十天,竟又主动约她来。但伍杰那“新房”是万万去不得了。因为在那一旦被抓住,谁也保护不了她。而吴和别看嘴上的功夫了得,玩风月也算是个高手,但男人的阳刚之气一点也没有,没事时,他是英雄;一旦把他放在风口浪尖上,绝对狗熊草包一个。恐怕开溜得比泥鳅还快。
既然吴和敢约她,那就在他的根据地展开浪漫之旅。因为在这里其实对她来说更安全,只要那个活死人婆娘不发难,别人只是嘴巴上说说而已,没有人真正对他俩构成威胁。而她的老公也不会想到有人敢把情人和老婆捏在一起同床共衾。即使万一他敢来,这里同学同事一大帮,总会有向着吴和的。你拉一把,他拽一手,就不会让他俩的脑袋开花。
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住在公安局门口的小偷是最安全的。
见吴和还有些迟疑,她没再说什么,脱得赤条条地钻进他的被窝里,冲他嫣然一笑。
吴和无奈,他把她约来,也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了。因为他是一中名师,名气很大,走到哪儿都有认识的人。尽管他可能不认识对方,但现在已是个公众人物,干这种见不得阳光的淫邪事,真是无处可藏。但他好容易找到了这样一个愿意跟他动真刀真枪的人,实在是难以割舍,只好冒险在后院起淫火了。
半夜里,门外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门紧锁着,钥匙还在他头前的墙上挂着,显然不是外人,而是早已被他洗了脑,驯服得象只老乖猫一样的婆娘。即使他做了多少对不起她的事,她也只能是竖起耳朵听听,伸出胡须嗅嗅,连吱吱喵喵的叫声也不敢发出。更别说什么张牙舞爪、又抓又挠了。只能对自己生闷气。半夜里睡不着,一天少吃三碗饭。
他早已量死了她,所以对她就象面对一只猫狗一样,视为异类。而异类是不会吃醋的。莹凤也似乎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敢在本属于她的床上鹊巢鸠占,肆无忌惮。
门外女人轻微的踱来踱去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隔壁的门轻轻响了一声,夜又归于沉寂。显然她后半夜又睡不着了。
有时候女人也是要有人勾引的。只是想勾引这只老猫的公猫不敢来,不想勾引的,她是绝对无法也无力去勾引对方的。只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站在窗外,吃了半夜的醋。
天快亮时,对他的表现还颇为满意的莹凤,拍拍他日渐隆起的肚皮,披衣起床,吻了吻他的前额,临出门时高声说:“吴老师,我走了。”好象专门要让隔壁那只醋意正浓的黄脸老猫听见,让她把胆汁都能气得吐出来似的。
这骚娘儿,真是淫胆包天。吴和想,不过,这功劳应该全归于他,是他长期地、不间断地驯化,才使那只本来能上树窜房的猫变得又痴又瞎又哑又聋的。
教学楼前贴出一张通知:根据省教育厅的统一部署,要对全省中学教师进行一次教材过关考试。内容是所代的学科各年级的全部教材。统一命题,统一考试。教师自愿报名参考,凡是自动放弃的和不达标的。在以后的晋级使用中,根据实际情况可给予不予晋级、降级甚至辞退。
这是改革开放以来,唯一的一次真枪实弹的考验。所谓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雌雄立刻泾渭分明。许多平日里混日子,不思进取的,整天泡在酒和麻将堆里混的教师惶惶不可终日,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水平看完通知,心情沉重地回到办公室。他虽然还不至于惶惶不可终日,但同样感到有种沉重的压力。虽说自己并不是那种混日子的人,不喝酒,不搓麻将。也已工作了有几年了。但一直代的是初中,高中课代了还不到一年。六本教材两本还没过完,万一考不上,代高中不合格,代初中连格也没有,可以说,他就是连个教师资格也没有人了。考初中,虽然把握大一些,可一个合格的初中教师又怎能代高中呢?
这真是一个二难选择。
吴和下了课,来到办公室,他把自己的困惑对他说了,吴和说:“你还是取个保险吧。高中教材我都把握不太大,你一轮还没代下来,上百篇文章,你一下能学完?万一考不上,连个初中教师也当不成了。”
他想了想吴和的话还是不无道理。最好还是别冒那个险了。初中就初中吧,能当一个合格的初中教师也算不错了,总比什么也不是强吧?
于是,他决定报初中。刚走到教学楼拐角处,迎面碰见了歧组长,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去报名。
“报去吧,”他说,“要相信自己的实力。肯定能考个好成绩。这回可真是能看出谁的真水平了。”
他以为他是去报高中的。水平对他说,自己是准备报初中的。
“什么?”歧老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能去报初中呢?你这年轻人,怎么一点自信也没有呢?你是有实力的,肯定能考合格。甚至都有可能考出好成绩的。你一个高中教师去考一个初中水平,就是考上一百分又能怎样呢?谁又能看得起你呢?你就是高中考上六十分,你也是合格的高中教师。别胡思乱想,听我一句话,就报高中,报上后,好好复习上几天,我那儿有全套的教材,你拿去看去。记住啊?”
他看着组长那双期待的、无庸置喙的眼睛,只好改变自己的主意,忐忑不安地到高中部报了名。
两周后,考试正式开始。
这是一次组织非常严密的考试。监考人员一律由市里从外地抽调进来,谁也不认识,试卷由教育局的人统一保管发放,每个考场的组长都是市里来的公务人员。
水平神情紧张地跟着同事们走进考场。看看高中考场里的人,除了他和林会,全是老面孔。而林会代的是副课,很容易过关的。只有他只代了不到三分之一轮。就凭这点资历和经历,他就必定是最差的。说不定考完试,他就会从这些人中间被逐出去,让他上下没有着落。
他的考号在最前边,歧老师在最后,吴和在中间。
考场规定,除了数学教师所带的三角板、圆规直尺外,语文教师只能带一只钢笔。他担心钢笔中间没了墨水,就特意买了一支元珠笔。
他神情紧张地坐直身子,手里捏弄着笔,占卜着他的命运,不知通过它能吐出什么样的文字?优中差劣?从前边传后来的一张张卷子,在他眼前忽忽悠悠地飘动着,象一份份从天外来的天书。他不知道那上面到底写着什么样的文字。提出了多少让他汗颜的命题。命运之神的手一步步向他伸来,他的心怦怦跳着。
卷子终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写着他的考号的桌子左上角上。他屏住呼吸,伸手拿过来放在桌子正中间,右手摊开来,迅速地从头到尾扫视着每一页的内容。当他把八页试卷大致扫完一遍后,一颗悬着的心,款然落进肚子里。考个合格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他回过头冲歧老师感激在笑了笑,多亏半路上碰见了歧老师,否则听了吴和的话,他可真倒了大楣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要是放弃了,即使初中考上满分又能怎样?人们根本看不起你,因为你是高中教师呀!
尽管高中三个年级,他一个还没代完,但高中的全部课文,他平时早已从其他渠道读过多次,早已烂熟于心了,没代过高中对于一个爱学习的人来说,并不等于就不熟悉高中教材。他从大学退学后,带回了全套的大学教材,每天都坚持自学。
信心,来自实力。
水平答完题后,仔细检查了一遍,觉得合格是没问题的,至于能高出合格多少分,由于现代文阅读题较多,这类题弹性较大,很难估出一个正确的分数来。但对他这样一个误打误撞,闯入了最高学府初出茅庐的人来说,六十分就该喊万岁了。如果当初听从别人的“忠告”,无论你考上多少分都只能自食其果,向隅而泣了。
半个月后,结果出来了。教育局来人宣布结果。每个人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象高考的考生一样,等着看自己的分数。不过,就象考生估分一样,大致都有一个心定的分数。只是大家都是知识分子,脸面总是要紧的。无论有上进心的还是没上进心的,面子上总不愿使自己比别人差。总希望多多少少能得到别人的尊敬。
师训室主任象一位大法官一样,大声宣布着每个人的名字和劳动成果。水平无暇顾及别人的状况,只是认真聆听着本组成员和他自己的名字:
“语文组人分数:歧明84分,水平79分,吴生68分……”
这声音就象一枚炸弹一样在他耳边响起。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问了问身边的林会,他也是一脸惊诧,但还是郑重地告诉他,的确是这样。
一中名师,他的老师的确在他之后,而且竟比他少了十一分!
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
这么会这样?这个刚入世的年轻人当然是想像不出来的。
其实这道理很简单:如果我们经常有这样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经常有这样扎实的考试,而且成为一套法定的东西,那么象吴和这样的南郭先生是混不进来的,更不会成为什么名师了。因为有了我们现在这样的体制,有了这样的环境,就会自然而然地诞生出如此多的邪树歪枝,并且结出累累的恶果了。
吴和在水平心中的形象顿时一落千丈。他以为他“干不干腰猫转”,只是一种幽默的说法而已并不可能这样做的。可事实上,他正是这样做的。一个代了几十年课,教材过了近十遍的人,如此简单的问题,几乎不及格。也可以说这几十年来,他对那些少不更事,渴望进步和成功的青少年,骗了一茬又一茬,害了成百上千的人。虽然也可谓桃李满天下了,但经他的手栽培,谁知道栽出了多少烂桃子坏李子!
作为一个师者,如此品行,要比社会上的恶棍无赖要恶劣得多,因为他们首先是明火执仗的,额上刻着字,善良的人们还可以躲着点。另外,他们也容易受到打击和惩处。同时,他们危害的只是财物和身体,而老师尤其是被卖了还帮着数钱而盲目崇拜的老师,给他所传授的是鸦片和摇头丸。中的是从骨髓到灵魂的毒。完全是饮鸩止渴,食附疗饥!
这样一个撒旦式的人物为什么要让当老师呢?最好什么也别让干,即使是白养起来也比用着好。因为他干的越多,害的人越多,更可悲的是,那些受害者竟一个个都象被洗了脑的传销徒一样,到处都在传颂着他们教父的才华美德。
才者德之资,德者才之帅。一个灵魂污秽龌龊的人,才能越高,祸害越大。而当这些所谓的才又全是邪才歪才劣才的时候,那可就更加可怕了。
不过,这只是怀揣着对最高学府、对名师景仰的水平心中泛起的一丝涟漪。这件事,在教师中并没有引起多少影响。因为吴和欺骗的全是他代的学生,而对于同事,大家除了感觉他有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外,并没有谁感觉他有多少实际上的才能。所以,吴和考了六十几分,并未出乎多少意外。而由于没有对外公布,学生和社会上并不了解老师们考了多少分,更不知道分数排队。所以,只要过了关,一百分和六十分根本没有任何区别。一点也没有影响吴和继续推行他的腰猫转的理论和行动。
然而,名师低分还不算是太令人震惊的消息。会议最后,教育局宣布了一个任命,不蒂于一枚重磅炸弹,把所有的人都震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经教育局和一中全体领导反复酝酿搓商,多方考查,现在宣布,任命宗井同志为一中教导处副主任。”
十闹而优则仕途煌
宗井终于笑了,笑得很灿烂。但天生一张枯黄的脸,那笑容也象秋天翻耕过的黄土地里犁翻出来的泥花。
他对着沙发笑,对着茶几笑,对着写字台笑。对着属于副主任特权和专利的一切笑。一个学期以来,他的种种努力,他的阴谋阳谋,他的撒泼耍赖,明枪暗箭,终于使上层发现了他这个人才。让他从此摆脱了吃粉笔末的泥淖,堂而皇之地加入了管理者、领导者、统治者的行列,尽管只排了个末坐,但毕竟跨入了整治人的范畴里。就象一只色彩斑斓的蛾子是从丑陋的蛹虫蜕化出来的,但蛾子就是蛾子完全不同于蛹。
一切都是新的:新的沙发、茶几,新的写字台、饮水机,连脸盆毛巾都是新的。有独立的、完全属于一个人的办公室,再也不必在那间大房子里跟一群吵吵嚷嚷,无能无知的寻常之辈们一起被检查被督促,被命令和指派了。现在可轮到我来指派你们了。
所以,他的笑容只是对着物的——属于他的物的。而一出门,一旦看见人,他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脸上每寸皮肤立刻变得象石头一样坚硬了。
他本来就是一只蛹,一只丑陋的蛹。但完全没想到竟变成了一只色彩绚丽的蝴蝶。他原本是新疆建设兵团的一名普通的职工,每天的任务就是与棉花为伍:种棉花、锄棉花、摘棉花、轧棉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没有什么出头之日。尽管他也有一个灵敏的脑袋,对什么看上几眼,听上几次,就能学个八九不离十,所以,他几乎什么都会:会写几笔毛笔字,会打几下拳,会唱几支新疆民歌,还会讲几句新疆话。略懂点中医,治个头痛脑热的还能药到病除。但他对什么也没有更深地钻研过。更没经过系统地学习,受过什么专门训练。哪一样也上不了台面,根本不能以此为生存之道。
他是跟随支边的父亲到了新疆的。父亲去世后,他觉得在边疆举目无亲,想回家乡去。但苦于找不到关系,只是离家乡不远的坞龙县有个他的表叔当着宣传部副部长。便托他将他调到坞龙。为了不再干笨重的体力劳动,便在舅舅的帮助之下,改了档案,把他改为农场的工会干部,便可顺利调到事业单位。在各行业中,还是教育界安全。他便被安排到一中。但他又不愿干后勤,在一线又没有专业知识。他便瞄上了政治课,说他对政治很有研究。其实是他在当上政治教师后才研究政治的。凭着他的聪明和勤奋,边干边学,还真学了不少知识。也基本能代个八九不离十。其实,政治完全是知识中的橡皮泥,你搓成什么,它就象什么,也就是什么,没有多少含金量。只要认得字,有头脑肯研究,谁也能当政治老师。
他由新疆边界上的一条丑陋的蛹,一回到内地,便成了一只引人注目的美蝴蝶了。
他这样也该知足了,一心一意地教好书,备好课,写好教案,两耳不闻窗外事。但舅舅一调走,他就感到了一种威胁。由于自身根基不牢,失去了靠山,很有可能再变回成一只丑陋的蛹的危险。于是,他不得不象响尾蛇一样,摇着一条沙沙作响的尾巴来包装自己,威吓对方以求得自保。
如果说吴和凭借着一张喋喋不休的利嘴在学生中包装自己的话,他则是用了另一种招数,凭聪明机智和凶威在同事中包装自己了。他常常向同事讲他在新疆尤其是在摽悍的唯族人中生活的惊险经历,炫耀他的勇敢无畏和机智善变,时不时还打上一套拳,写上几笔毛笔字,哼上几句新疆民歌,讲上几句谁也不懂的据他说是维语。把那些知识不少见识不多的书呆子听得一惊一诧的。其实,那些故事多是他编的。由打倒一个到打败一大片。但这足以镇住所有的人。在领导面前常常提起他的种种非同寻常的手段,使领导也对他敬畏三分。担心他一不高兴给上他们几拳。而他的一句口头禅即使不用动手也足可让人退让二分:
你要敢动我一眉眉,我就敢动你一刀刀。
一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哪来的什么眉眉、刀刀,这完全是蛹的自我防护,因为它实在是太弱小了,禁不住任何风雨和挫折,但却是歪打正着,在人们心中,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蛹,而一条带着剧毒的响尾蛇!
只要你有两颗毒牙,还有什么可怕的?
本来这种自卫行为已经使他根基牢固,巍然屹立了,好象副课也成了主课,政治也成了语数外,可泰然处之,高枕无忧了,但汪洋的升迁,一下又把他的毒牙洗刷干净了,仿佛把他这条响尾蛇一夜之间变成了无声无息,无齿无毒的草蛇。
瞧那武大郎式的狗熊样儿,凭什么在他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头上指手划脚?除了一张露出二鬼把门的獠牙嘴,一说话谁也敢骂,汪洋还有何德何能来领导这么多的知识精英?如果没有当上领导,这次过关考试,他是绝对不会及格的。可他偏偏就当了官,当了官就不必代课,不必代课,就不用考试,不用考试,就露不出他的本来面目。谁知他跟县长是真亲戚还是假亲戚?甚至是根本就不认识!
靠而优则仕。真他妈颈短胸高,不死是个吼包。
他想起文革时的一句名谚:闹而优则仕。我们的领导都是宋朝皇帝,谁闹得凶,折腾得厉害,就安顿谁,给安个官,不使跟自己作对,以求得任期内的苟安。
于是,他再把自己的牙齿里注满了毒汁,给领导提出,他在新疆搞过多年的后勤工作,有丰富的后勤工作经验,完全可以镇住这伙后勤上混日子的文盲们。比如永远烧不开的水的锅炉房,缺斤短两、价高质次,不讲卫生的灶房等等。但领导对他的请求根本未置可否。
从教育局副局长岗位上提升过来的校长,起初,想带一个哥们过来搞后勤,但早已对后勤主任觊觎许久的他,慌了神,马上写了很多小字报四处张贴,揭露那位拟任后勤主任的种种恶行,大多为诬蔑不实之词,趁着月黑风高夜,在学校四周贴得到处都是。
虽然纯粹是造谣中伤,但正合中国国情。因为中国是一个崇尚舆论的国度,舆论一旦形成,没头脑的越发没头脑,连有头脑的也立刻变得没头脑了。大多会跟着舆论的走向而鼓噪不已。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大家对恶搞别人,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跟着扬沙子的人兴风作浪,掀尘扬沙。
谁要敢兴风作浪,掌握舆论的主动权,谁也就掌握了进攻的主动权,而那些被舆论裹挟的人,一辈子也没有了出头之日。
那位哥们面对白纸黑字,普天盖地的小字报,再也没有勇气踏入一中半步了,后勤主任便一直空缺。
他现在向领导提出这种要求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我大暴露,但他是个手持刀刀的人,不怕露出自己的狰狞面目,因为这是他的生存之道。不过,任何有头脑的领导都不敢为这个带刀刀的蛇再安上两只翅膀。
于是,他突然头痛肚痛连脚也痛开了,他那点有限的中医知识也治不了他的三焦之痛,写了病假条要求休息。
请求和被请求者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没有人敢不让他休息,因为都惧怕他的刀刀。
但休息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就是当后勤主任,不过,他总希望他的罢工能引起领导的妥协和对他的要求的满足。
他一回到家里当然就什么也不痛了。手里拿着一只塑料壶浇着花,看着鱼缸里的金鱼悠闲地游来游去,不时给投点鱼食,象姜太公垂钓渭河边,只等那上钩的文王光临。
一听到大门响,他的心头就一震,立刻探头朝窗外望去,但每次都让他失望。不是在大灶上做饭的老婆回来,就是上学的孙子放学了。要不就是左邻右舍来串门。他的头虽然不痛了,但心却在隐隐作痛。
有一次,他听到大门环咣咣作响,以为是校长看他来了。忙打开大门,一个头发蓬乱的人探进头来,问有没有啤酒瓶子,气得他赶紧把门关住,差点把那拾荒者的头给夹住。
好几天他都茶饭不思,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再这样下去他可能真会闷出病来的。可怎么能让领导重用自己呢?行贿么?这不是他的风格,送去校长也不敢要。绝对以为是他设的一个陷阱,弄不好还会送到纪检部门的。
聪明的他竟无计可施,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他只记得算计别人,早忘了自己的实力。他并非不知道,自己这个知识含量很少的政治课,是任何人都代得了的。根本对教学工作没有一点影响,不象主课那样,只要不是本专业的人,任何一个缺口都是难填上的。而有专业的主课的教师对行政并不感兴趣。一般的更关注自己的学业和学生的成绩。
他无病呻吟了一周后,决定主动出击,在学校里形成一种恶劣的影响,使他的大小上司下不了台。
于是,他频频出没于各办公室,高声大气地抨击着学校的种种弊端,见了各领导大声打着招呼,以此让他们知道,他的身体很健康,就是不上班。
“校长好,这几天工作很忙吧?你可要多加保重身体呀。”
校长尴尬地笑笑,象躲避瘟疫一样地匆匆走开。
“汪洋主任好。”他见汪洋板着脸从办公室出来,大声打着招呼,“你的身体康复得好快呀。象我这种人太窝囊,也没个人来打我,要是打了我,我肯定比你要得更多。”
“算了吧你。”汪洋不耐烦地说,“你哪一壶不开偏提哪一壶。就你那狂劲,你也快了……”
“唉,你面子再大也不能不识抬举呀。好意向你问好,你咋这样说话?真是好心弄了个驴肝肺。”
“黄鼬给鸡拜年哩,你少来这一套。我不想搭理你。你以后少来纠缠。”
他还想回敬什么,但汪洋一甩袖子,悻悻地上厕所去了。
汪洋被打后,那个小无赖的全家都吓坏了。毕竟是最高学府的主任,而是在工作期间挨了打。各管理部门绝对不会轻饶他们闯祸的小子的。赶忙提着厚礼上医院赔情道歉,开了所有的医药费,另外还给了两千块钱。汪洋这才答应不再追究对方的责任。所以,宗井才半是揶揄,半是嫉羡地打趣他。
这种通过金钱交易来化解矛盾纠纷的办法没有使社会上那些不良青年对学校的骚扰有所收敛,反而使他们的气焰更加嚣张,因为这种妥协式的暗中处理,根本起不到任何震慑作用,反而让其他人以为打了主任也是白打,打了教师学生那就更是白打了。
于是,那些学习不好,常挨老师批评的学生与社会上的小无赖勾结起来,经常到学校寻衅滋事,玻璃常常被打得弹痕累累,灯泡每天都得装卸,否则一夜之间就会被扫荡一空。花池里的花不但被连根拔起,还要专门晾在花墙上让晒死……学生之间的打架斗殴更是司空见惯。
学校领导天天研究对策,但无计可施。因为学校位于最繁华的商业文化街上,大门外天天都是车水马龙、人声沸腾,谁也堵不住这些污泥浊水。成立一个保卫处,一来人手不够,二来好象又是小题大做,还让上级以为班子软弱无能,连个教学秩序也维持不了。
这时,有人提出了名声在外,天天赖着要权的刀客宗井。
这当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谁也知道,这是个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他的刺并不只向一方面生长的,而是向四面八方长着,谁挨得近,谁就得挨蜇。只怕蜇君子的比蜇小人的时候更多。
但学校的现状,又不得不采用以毒攻毒的策略。急来抱佛脚,即使有如何大的副作用也不得不采取这种以夷治夷的权宜之计了。但尚不能给他很大的权力,只能利用不能重用。正巧,教导处副主任歧明在教材过关考试后,调回家乡在一所刚成立的大学任教去了,副主任一职尚属空缺,可让他专管校风校纪。
这提议一出,汪洋首先不干了。他在校务会上嘴角溢着白沫子大声嚷嚷:
“让那个无赖跟我合作?门也没有。除非我不干主任,一个只会摘棉花的无赖,凭什么来参加管理?恐怕下一回打我就不是社会无赖,而是宗井鬼子了。”
可是,教导主任是校长的管家,学校秩序如此混乱,他是难逃其咎的。而单凭他的五短身材(尽管眼睛和嘴巴都大)是没有任何震慑力的。
在几个领导多方做工作后,汪洋不得不勉强同意让宗井当他的助手。但只能让他抓纪律,不得让他参与其他教学管理。
当校委会把这一决定通知宗井时,他是喜忧羼半。
在整个管理层,副主任排在末位,有职无权,管事不少,管费不多。离油水肥厚的后勤主任真有云泥之别。不过,无论权力大小,有权总比没权好。比如,陪同客人吃喝,认识上流社会的大人物,不必天天吃粉笔末。更重要的是完全可以对他人呼吆喝六、颐指气使。开会坐在主席台上,让所有的人都记住你的大名。叫别人在你面前凝神屏息,俯首贴耳,规规矩矩。这是任何一种物质享受都不可比拟的。
权力的好处不仅可以使你富有,而且可以使你舒张。
他欣然接受了这种在别人看来完全是惹事生非的任命。
他还真是敬业。每天倒剪双臂,在教学楼前转来转去,窥视着每个角落,要初出茅庐就亮出他的全部智慧和能量来。
白天还基本安全,西线无战事。最令人担心的就是晚自习时间。
晚自习铃声响过后,校园里异常安静。各个教室里明亮的灯光,照得四周亮如白昼。学生们都静静的地写着白天老师给布置下的作业。只有辅导教师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影子在灯光下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整个校园显得温馨而和谐。
忽然,203教室里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以及一个年轻人苦苦的哀求声。
宗井在办公室听到喊叫声,马上出来上到二楼,但什么情况也没发现。他拐到栏杆一角,才发现有个头戴黄帽子的学生蹲在那里独自饮泣。显然是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不影响其他学生学习,他把他带进他的办公室。
“怎么回事?”他看着那学生鼻青眼肿的脸问。
学生啜泣着给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是个少白头。为了不影响形象,他就戴了一顶黄帽子。晚自习时间,门口有两个青年叫他:“喂,戴帽子的,你出来。”
他是个农村学生,以为是外班的老乡找他有事,就放下笔,绕到后边,从开着的后门走了出去。但他发现是两个他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他问他们找他有什么事。话还说完,就被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理由竟是大家都不戴帽子,凭什么就你一个人戴帽子?
听着学生的哭诉,宗井真是哭笑不得,他绝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竟能嚣张到这种地步。但也觉得这些学生太窝囊了。
“你怎么不还手呀?在自己学校你怕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还了手更倒霉,”学生说,“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打了他们,我还上不上街?回不回家?叫上一伙人把我堵在半路上打不死也蜕八层皮。”
他一想还真是这样。对这种社会无赖,单凭个人的力量是毫无办法的。他于是安慰他,让他留心那两人,他们估计还会来的,来时及时通知他。
为了逮住那两个活靶子,他让班主任把那个学生的座位调到东侧靠窗户边,这样就可以看到下面甬道上人员来往的情况,便于及时发现。
过了几天,快下第二节课时,他正组织体卫处的人安排课间活动的事情。98班的班长慌慌张张地来报告,带头打学生的那个青年,正从外侧的甬道上进来了。
他立刻领着几个年轻体育教师跟了出去,只见戴黄帽子的学生正站在楼梯口盯着不远处一个瘦高的青年,那青年好象在等着谁。显然是等学生下课,找他的朋友的。
他走到黄帽子跟前问:“是不是他?”
“就是他。”
“你敢肯定么?可千万不能弄错。”他说。
“绝对没问题,当时就在窗户跟前,灯光那么强,烧成灰也认得他。”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带着体育教师走到他跟前问:“你找谁?”
“我找个朋友,”那青年说,他也看见了黄帽子,但一脸的不在乎。
“快下课了。”他客气地说,“外边太热,到我办公室里等着吧?”
“我就这儿等着吧。怎么?这儿不是人站的地方?”他说着,眼睛里闪着凶光。
“这儿就不是你站的地方。”
他说着,让两个体育老师架起他就走。
那年轻人大喊大叫,想挣脱,但根本无法挣开训练有素的体育教师强有力的手。两人连推带搡把他带进宗井的办公室。
为了充分利用体育教师这一有力资源,学校将体育组改成体卫处,让宗井兼任主任,以加强保卫力量。
“你说,你为什么要打我们的学生?”宗井指指黄军帽问那个年轻人。
“我天生就是爱打人。不必问为什么。”青年蛮横地说,“打个烂x学生有啥了不起?就是打老师校长你们也尿口清的。”
“我可告诉你,”宗井盯着他的眼睛说,“我可是体卫处主任,专门分管纪律的,你别以为他们都是没娘的孩子,你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我们这是学校,是有组织的。”
“组织是个鸟。我牛平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你个烂x组织?”他梗着脖子说。
“你别不服气。”宗井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敢承认,你打过这个戴黄帽子的学生么?”
“敢,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就是打过他,我们两人一起的打的。怎样?”
“好好,就要你这句话。”宗井笑笑说。
这时下课铃响了,各班组织排队,准备到教学楼前上广播体操。
“你去让广播员放通知,取消广播操。各班迅速站队在教学楼前开会。”他对教导员说。
广播里不断播放着通知,学生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迅速排队集中,办公室里那个自称牛平的青年想挣脱逃走,但被两年轻体育老师死死扭着双臂,动弹不得。听着广播里紧急集合的声音,他的脸白了,知道今天是遇上克星了。
学生们很快以班为单位集合完毕,各自都带着凳子坐好了。宗井让体育教师把牛平揪了出来。大家一下都惊讶地睁大眼睛。
“同学们静一下。”宗井站在前边的台阶上,双手往下按了按,大声说,“我们今天抓住了一个无故殴打我校学生的破坏分子,破坏教学秩序的坏人。”
他向大家简单介绍了一下前几天发生在203教室门前打人的事情。
“大家说对这样的坏人该怎么办?”他向大家发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的提问,包括那些平常对同学甚至对老师都横眉怒目的人。因为谁都知道,这些社会混混的厉害,谁要惹了他们,非得让你鼻青脸肿不可。
“对这样的坏人,这样的恶人,我们绝不能心慈手软。姑息迁就。毛主席说过,对坏人的让步,就是对好人的迫害。我现在就代表学校,代表我们受迫害挨打的学生要处罚和教训这样胆敢破坏我们学校秩序的坏分子。我是从新疆兵团回来的人,回回人厉害不?回民支队你们知道吧?七八个回回人到农场院闹事,都叫我一人把他们打得趴在地上,哭爹喊娘……”
学生们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大家都用钦佩的目光望着他。
“我回到内地好几年了。又是你们的老师,本不该把我当年学到的拳术亮出来,因为学校是文明的地方,是用不着动武的。但这些坏人恶人歪风邪气在学校里泛滥。我就不得不用正义的力量为我们学校、为我们的学生来讨还公道了。为大家的健康和身心安全作出自己的贡献了。把我的武功用到维护我们学校秩序和保护同学们的安全上来了。”
有几个男生带头,大家热烈地鼓掌起来。
这样的气氛,这个来历这么复杂的人,以及宗井一口南腔北调,不知哪儿的口音,早已把这个小混混吓酥了。刚才还不可一世的样子,现在却可怜巴巴地望着象领袖一样的宗井,乞求他能从轻发落。
“你说!”宗井转身盯着牛平厉声问,“你在203教室门前打过我们的学生没有?”
“打——了。”声音低低的。
“大声点,让大家都听清楚。”
“打过。”
“时间地点,怎么打的,和谁打的,都交代清楚。”他厉声说。
那早已发蔫了年轻人不得不详细讲了事情的经过,并请求放过他。
这种自称为好汉的小混混,其实完全是胆小善良的人们惯起来的。他们的全部勇气都来自于简单而愚蠢的头脑,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实力,一旦受到打击和惩罚,往往都是稀松软蛋,可怜虫。
“放过你?”宗井冷笑道,“你打人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要放过别人?你不知道什么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么?”
话没说完,他抬起右手就在那张白皙的脸上“啪啪”地打了好几记耳光。两张脸立刻被打得象猴腚一样赤红。他又绕到他后边,抬起穿着皮鞋的右脚,狠狠踢着他的臀部和大腿。几脚就把他踢得跪倒的地上,他又一把将他揪起来,又扇了几个脖儿拐,这才让体育老师押着他往派出所走。
有人提出报警,他不让。扭送派出所是不违法的,但这个过程要穿过整条南北大街,所有的人都能看得到,可以引来无数围观的人。这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游街。目的就是要造成声势,让所有的人都看看,敢跟他较量的人是绝没有好下场的,能起到惩一儆百的作用。文革所发明的游街就是用这种最直接简单却非常有效的办法的:打掉人的尊严往往要比单纯的任何身体上的惩处更厉害。
果然,街道两边的人很快聚拢来围观。很多人一直跟在屁股后面要看个究竟。纷纷议论着,这个在一中闹事的人终于受到了处罚。几十年来,再一次看到了被游街的人。这一场院面把学生惊得一惊一诧的。送走小混混后,他趁机宣布,以后谁要受了委屈,受了气,不管是校内还是在校外,一律来找他,他一定为他们讨回公道。但谁要是以后打架斗殴,破坏校风校纪,一律全部开除。绝不姑息迁就。尤其是谁要再勾结校外的人到学校来闹事,不仅要开除,还要象今天这样在大会上批斗,让他永远抬不起头来。
这一招果然厉害,校风校纪大振。社会上的小混混们听学生讲着他传奇的经历,而且还会拳术,不仅不敢再来闹事,而且非常佩服他,学生更是战战兢兢,一点也不敢违反校纪,别说打架斗殴了。连迟到早退也很少了。
他趁热打铁,把各班那些在家长强迫下不得不到学校应卯的男生组织起来,成立了学生纠察队,每人发一只红袖章,一身保安服,一只狼牙棒,一到晚自习时间,便象警察一样轮流排着队在校园里巡逻。这些本来对学习没有兴趣却更喜欢炫耀团体威风的年轻人,一下子找到自己的价值,非常忠于职守,把校外的小混们打得闻风而遁,再也不敢来骚扰学校了。校风校纪一时肃然。
当文明对野蛮无可奈何之时,暴力和专制也不失为一种最为有效的治理办法。它能起到文明和善良所起不到的立竿见影、咄嗟立办的极速之效。
十一上穷碧落下黄泉
又一个鲜艳的光洁的含苞待放的花蕾被人打开取走和占有了。
但那不是我。
吴和良久地伫立在窗户边,望着出去的一双年轻的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侣的男女,心里酸酸的,怨幽、气馁,不平、嫉羡,五味杂陈,自怨自艾。
他哀叹生不逢时,时乖命蹇,龄不逢时,咋日黄花。
他过去的一个崇拜他的男生来看他,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孩来找房子。据他所知,这已是他带着来找房子的第三个了。而他不知道的恐怕还不止这三个,而且一个比一个漂亮,那学生以为他的办公室空着,只办公不住人,要在他办公室过夜。但他告诉他,办公室是两人办公,还住着另外一个教师。于是,他失望地走了,只好到旅店开房去了。
他给他们灌输的那些听起来不怎么样,但非常有用的思想意识大家都是心领神会的,走向社会后,都很快变成了坚实的行动。而他们的导师却还站在干岸上,象一条涸辙之鲋,窒息一般艰难地吮吸着一点污泥浊水,苟延残喘。真的是照亮了别人,毁灭了自己。永远是一只可怜的蜡烛。
他心不焉地应付着这一个个春风得意,倚红偎翠的年轻人,知道自己作为他们军师,但连他们的一点残渣剩水也喝不上,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他现在似乎早已忘记了他这辈子是否做过第一次攻占奶头山的事情,如果说有,也只能是眼前这个又老又丑的婆娘,显然当年头一个打开瓶盖的肯定是自己,但在他的记忆中似乎连点影子也没有了。那时候,要是有个活着的跟自己的功能相对的人,能让自己象动物一样满足一点肉体上的欲望,进而传种接代续香火,就完全满足了。哪里还管瓶口是谁打开的,脸上的肉是黄的黑的绿的红的。但现在他看着自己讲桌下面的男女生出息成这样,他越想越觉得这动物世界的日子是多么的乏味和压抑。
尽管他现在找到了一个年轻免费的母兽,不必再跟那个黄罐子垒摞摞了,但也实在不甘心急不择食地去喝别人喝得快干了那坛子酒。他多次问到她究竟跟多少人,跟些什么人有过肌肤之亲的问题,莹凤都笑而不答。问多了,她不耐烦地说;“反正你能分到一杯羹就行了,你吃你的老豆腐,还要管别人喝什么豆浆不成?”
他的心里总是怅怅的。看着三七月古会上,一双双青年男女手牵着手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说说笑笑,搂搂抱抱,你打我一拳,我拧你一把,他的心就会掉入谷底。他相信他们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夫妻,连个准夫妻也不是,只不过是白天陪游,晚上陪睡的艳伴而已。再看看自己虽然每天都是艳朋满座,但说到底都是些陪聊的人,你连一根毳毛也不敢动任何一个的。甚至连聊的内容也不敢太深入,还得时时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让她们把你当作圣人一样去崇拜。但唯其如此,你才能维持一点聊宾的机缘,否则,你连个味也闻不到。更别说象小说一样有什么高潮和结尾了。你单凭这张破嘴只能永远停留在开端这一点上。
好在这次教材过关考试并没有公布,上级给教书匠们还多少留了一点面子。只在领导和教师自己中掌握,没有传到学生中去,否则,他这个名师和才子的形象立刻就会一落千丈,他这棵树不倒,猢狲们就会散去了。再也不会相信他每天的讲道了,甚至会把他当成一个骗子的。
他绝没想到昔日默默无闻、老实巴脚,他代高中时年龄最小的一个学生,代了不到一个学期竟然能考过他。而且多出十分之多。这使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和威胁。
如果说歧明是语文权威,他还不得不认可。因为他是组长,还是副主任,年龄也比他大些,学历也高。但让这个毛头小子超过他,他实在不甘心。尤其是歧明调走了。现在论年龄、论资历,还是论名气,教研组长非他莫属。但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几斧子就打败了他——分数是硬件,不管谁的嘴巴说得再好,有多硬的后台,在这一点上谁也无法怀疑,除非这次考试都是假的,抄的。
但他从水平脸上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得意的地方,或者有哪些渺视他的地方。
他很是奇怪,他代的学生多了,从来没有见过象水平这样的年轻人,根本没有一个年轻人的样子。喜怒不形于色,从来没有看见他有什么高兴的时候,也看不出有什么悲伤的时候,只是默默地读书、备课,工作,与世无争,这使他又有些渺视他:如果他自己还在这个年龄段,哪一天屁股后面不跟着一群一伙的?要谁有谁,想谁是谁。
读书是为了有用,没用读书干啥?读书再多,兜里没钱,臂弯里不挎着小妞,还不是书呆子一个?什么叫潇洒?潇洒就是兜里有永远花不完的钱,屁股后面永远跟着可供你不断换来换去的小妞。否则,所有的潇洒全是假的,全是装给人看的。
这样一想,他对自己又有了不少安慰,书也读过了,读了多年,也没费多少劲,比够用还多出八分。根本就没有付出什么代价,而收获并没有什么不同:六十分和一百分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谁更丰满一点,谁更苗条一点而已。而苗条是健康的标志。
心里一释然,他又回到他眼前的老问题上了。他非常渴望再青春一回。回到几十年前第一次获得初夜权以前的状态。看着眼前一张张几乎要冒出热气来的天真的脸,花花绿绿的,绚丽多姿的,但他知道这些价值不菲的珠宝都是给别人准备的。他是绝对是不敢染指的。他知道在这个世上,什么都敢碰,但法律这道红线是永远碰不得的。
他把目光投向了社会,投向了那些曾是他的崇拜者,但到社会上高不成低不就悬在半空的女子。虽然可能已被社会染指,但还不至于染指到衣服内部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他还得在学生里寻找合适的猎物。
对构成对自己威胁的男人要落井下石,对自己想要的女人要趁人之危。这是他最为有效的人生经验。看看那动物世界吧,尽管狮子老虎号称百兽之王,但它们追杀的也都是些老弱病残。对那些身强力壮的,尽管是面对食草动物,属于它们的猎物,也是轻易不敢下手的。他人的灾难就是自己的机会。谁要把握住这种机会,谁就会成为强者,不管你是经商的,还是当官的。只可惜他选错了行,在这无聊的三尺讲台上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而已。
他的思想飞快地运转着,最终落在一个叫游莲的女子身上。她也曾经是他的崇拜者,因为学习不好,家境也不好,一直没有出路。她向他借过一本小说,不知看完了没有。他要借机跟他走得更近些。也许会有机会吧?
游莲家住在北城区由一片平房构成的居民区里。她学习一般,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学习好的考上学校走了,有家庭背景的也找到了好工作上班去了。只苦了这种既没本事也没关系的人。也就只能高不成低不就了。
刚下过雨,巷子里泥泞不堪,巷子很深,弯弯曲曲的,而且越走越窄。巷两边无法无天的人们,不知在哪家始作佣者的带动下,纷纷向外扩张,本来能容一辆汽车通过的大巷,到最里边仅能推进一辆小平车了。
北城区23号。这名字很好记,他走到门口,敲了敲铁大门上的门环。里边传出一个女子甜润的声音:“请进。”
大门没关,他推开门进去,游莲已从屋里出来了。看见是他,惊喜地说:“吴老师,是您?”
他打起那种用彩条串起来的帘子让他进。
他走进去坐在沙发上,她给他沏了杯茶问:“您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讨债来了,”他说,“你欠我的债太多了,今天是专门上门来讨债来了。”
“讨吧,”她笑笑说,“有多少债我也还得起。只要你不是黄世仁就行。”
他一怔,看着她笑着说;“我不是黄世仁,可你也不是喜儿……“
她的脸一下红了,知道这笑话接错位了,忙笑笑说;“我的命再苦也还没到那种地步。”
她说着,脸色一下黯淡下来,忙又掩饰地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烟让他抽。
她高中毕业已有几年了,大概有二十四五吧,高挑个,端庄秀气的脸白皙红润,虽谈不上太漂亮,但自有青春女孩子的灵秀和清纯。
“我是来找你上次借的那两本书的。不知你看完了没有?”他切入了正题。
“早就看完了。我这就给您去找。”她说着到里屋去找书。
他环视着这间简陋的客厅,除了茶几是新的,其他的立柜箱子都是多年前的那种老式家具。墙壁也多年没刮,又黑又黄,显得很寒伧。
“你爸妈都干什么去了?”他问。
“还能干什么?打工呗。”游莲在里屋说,“我爸在炼铁厂倒铁水,我妈到收购站拣杏仁去了。”
“那就你一个人活得潇洒呀。”
“可不潇洒的。端了几年盘子,伺候过几年有钱人,也该潇洒几天了。”
游莲在里边说,并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
吴和一怔:端盘子?伺候有钱人?那就意味着有被污染的可能。不过,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象是被污染了的。因为被污染就意味着富有,就有可能由灰姑娘变成白天鹅。她肯定还恪守着古老的戒律,而谁要是坚持这些控制下愚者的陈规戒律,谁就一辈子不得翻身。
一会儿,游莲从里屋出来,两手空着,失望地说;“太对不起了。我前一段不在家,不知被谁借走了,等我妈回来,我问一问再给您吧。”
“不必了,”他大度地说,“就送给你吧,但愿你能学到点什么。”
他知道她也许根本就没看,因为她压根就不爱好这个。只是象他一样附庸风雅而已。
“那我不就欠你的更多了?”她给他杯子里续上水说。
“欠吧,我乐意。反正虱多不咬人。欠多了,咱们新账老账一块算。”他说,“你怎么好长时间不到我那儿去了?”
“我敢去么?”她似乎有些幽怨地说,“你那里论漂亮的有多少?论当官的有钱的又有多少?能说会道聪明伶俐的又有多少?比我小的俏的就更多了。我到您那儿算哪一壶呀?”
她说着,眼睛又黯谈下来,双手不自觉地捏弄着胸前的一颗纽扣。
自卑!
这两个字在他的脑海里一闪,眼前突然象亮起了一道曙光,真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斓珊处。
一个人有自卑的情绪,说明心里产生了危机。他人的危机是被强者利用的一个最好的契机。某轮功能成功就是因为人们的健康产生了危机;传销屡打不消,就是因为大家产生了经济危机。而一个女人的心里危机是最容易成为男人的俘虏的。因为有心里危机的人,异性的安慰要比什么都重要。遗憾的是人都是很善于伪装的动物,轻易不会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危机。一般的人也发现不了。而即使有人发现了,也不会有人去关心的。即使会关心,没水平,尤其缺少表达能力的人,也无力和无法去安慰。而既能及时发现,又有水平的人是很容易成为他人的教父的。
他自信他的水平是很高的,只是缺少机会。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你必须赶紧抓住。
“你说的那些都是外在的东西。那都没什么价值。一个人是不是优秀全在内容。一个女孩子温柔、善良、诚实、正直才是做人的根本。孔老夫子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外表艳丽,学习优秀的人,往往会变本加厉,目空一切,把谁都看得一文不值。这种人往往是靠不住的。你就是前一种人。只不过你的那些优点不被人关注罢了。这一点我可是能看得出来的。不然,我就不会主动接近你了,更不会让你读那么多优秀的书了。让那美好的形象来安慰和感染你了……”
他娓娓道来,声音凝重而有磁性。每一句话,都象丝丝缕缕撩人的春风,吹拂着受众死水一般的心潭。又象一滴滴的春雨,滋润着她干涸的心田。她的眼睛一闪,两行晶莹的泪珠象被微风拂过的草叶上的露珠一样,扑蔌蔌地滚落下来,打湿了破损的水泥地面。
“你怎么了?”
他惊慌地看着她,轻声说,他不知道这些话触动了她的哪根神经,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我……”
“你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么?常言说,师者父母心,我作为你的老师,完全可能帮助你,只要我能办到的;就是办不到,我也可以帮你出出主意,想想办法么。你能对我讲讲你的麻烦事么?是什么样人和什么事叫你这么伤心的呢?”
他声音柔柔的,但有着非常大的穿透力,象激光一样能迅速洞穿她的五脏六腑。
“唉——”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坐在沙发里,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泪花说,“我是这个家里这个社会上的奴隶。这辈子恐怕是永远翻不了身了。四肢戴着手铐脚镣。头上还套着紧箍咒。就剩下把我的鼻子嘴巴用胶带封上把我捂死了。”
“有那么严重的吗?恐怕是你自己想象的吧?”
吴和诧异地问。凭直觉,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痛苦的人生经历,而这恰恰是他希望听到和看到的。他象潜伏在草原丛林中的狮子一样,静静地等待着那只受伤又掉了队的角马走进它的狩猎范围里。
“别人都有父爱母爱,有兄弟姐妹的关心,而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负爱。”
“父爱?那也不错呀。父爱是最有力度的。”吴和说。
“不是父爱,是负爱,负数的负。”她幽怨地说。
她并不傻。他想,学习不好的人,并不意味着就是愚顿的。
“父亲过去是上班,现在下了岗,四处打工。很少回家。就是回到家也很少跟我说话。他是个很老实又窝囊的人。又不会说话。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我妈说了算。我妈就象《水浒传》里的母夜叉,非常凶,就象我那几个舅舅一样。但她又是个家庭妇女,跟谁也不会接触,所有的脾气个性都使在我们全家人身上了。由于我的两个哥哥都象我舅舅,脾气非常暴躁,我妈也不敢对他们怎样,就把所有的火气都往我身上烧,从我记事起到现在二十年,没有好活过一天,隔三岔五,总要平白无故地被骂一顿。我一个女孩子,又不敢把她怎样,只能忍受、忍受,忍受了二十年了……”
“这怎么可能?”吴和惊异地说,“孩子只有做错了事,才有可能被大人批评,甚至打骂,哪有无缘无故就责骂孩子的?那岂不是精神虐待吗?”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世界上竟有这样的母亲。虎毒不食子么。怪不得她并不笨,但学习不太好,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怎么能学习好呢?
他倒是听说过,游莲的两个舅舅是村里的两霸,欺男霸女,没人敢惹,没想到他们的姐姐也是蛮不讲理,也许是遗传基因在作怪吧?
“要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事,就是把我杀了,我也不冤枉。让我受不了的是,我不管怎样小心翼翼,每说一句话,每走一步路都小心又小心,还是逃不脱她的辱骂,逃不出她的手心。她叫我吃饭,很少说吃,而是说‘吞’,或者是‘啁’。‘啁你的脑汁吧’。把我吃的饭,说成是我的脑汁。骂我是个废物,什么用也没有,还不如养的一只鸡,喂一只鸡还能下两颗蛋。喂着我,除了会吞脑汁,还能做什么?她和面不小心把面盆打碎了,却骂我x脑愣转,没提醒她,象个傻瓜。她做错了什么事,都要把罪过安在我头上。骂我骂得我受不了,哭了。她不但不同情,反而骂我不是好汉。说好汉眼里迸火星,怂囊子眼里尿水子多,稀松软蛋一个……可她是我母亲,我总不能也去骂她吧?我拿什么在她面前迸火星呢?”
说到伤心处,她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颗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襟。
他简直被震惊了。一个变态女人比一个恶男人更可怕。雄化的女人比雌化的男人危害更重。如果雄化的女人能走向社会,也许还有可能成为一个女强人。如果整天在家里的四堵墙里打转,那全家人可就遭了殃了。尤其是家中的弱小者。家里的孩子。他也见过不少泼妇,经常扯着嗓子骂大街,但那一般还是对外的,很少对家里人这样。尤其是针对自家的儿女。顶多也只限于丈夫和公婆。即使责骂孩子也是有原因的,绝不会对一个毫无过错的女孩子动辄辱骂。
真是匪夷所思。
这女孩还真是够可怜的。她每天都在忍受着来自自己最亲的亲人的精神折磨,而且这种事尤其是母亲,就更加隐蔽更刻骨铭心。因为这种痛苦和委屈连个诉苦的地方也找不到。更别说是反抗和讨什么说法了。难怪她经常郁郁寡欢。试想,如果把一只小羊和一只狼拴在一起,即使不被吃掉,吓也早吓死了。哪还能顾得上学习什么阿拉伯文,下羔产奶了。
他还真动了恻隐之心,但一时又不知怎么安慰她。一向自以为有一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嘴巴,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取下挂在铁丝上的毛巾递到她手上,让她揩揩眼泪。
“父母是根据地,你是很难摆脱的。不过,你是女孩子,已二十多了,找个对象一嫁,对你父母来说,一夜之间就是一门亲戚了。她能蹲到你婆家骂你去不成?”
他开导她说。这也是她唯一的也是最现实的一条路了。
“找对象?”她苦笑着说,“就我这样?这样要地位没地位,一贫如洗的家,就我这样老实窝囊,话也不敢跟陌生人说的人,谁能看上我?有工作的有钱有势的谁会来找我?而且,人家一听说我有这样的母亲,对自己的女儿还是这样凶,对女婿能好吗?谁敢来碰这个墙?当然,也有可能找到个人,不过是打工的,挖煤的,连个做买卖的恐怕也找不到的。可我又不甘心喂猪打狗,洗锅涮碗一辈子……”
这当然好,他心里说,性格内向,老实窝囊的无才女子,是很难被污染的。纯洁是她们最大的优点。尽管她在那藏污纳垢的饭店干过,但显然还是个处女。但这处女属于谁,真还是个未知数。能属于他吗?看看对面立柜的镜子里自己满脸的皱纹,他心里悲哀地否定了。
“唉——”他似有同感地叹了一口气说,“这是因为你太正直,太善良了。这个社会,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谁要是高尚谁就得受苦受难,谁要是卑鄙谁就会一路绿灯,处处得意。不过,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认识的好小伙多得是,保证给你找寻个让你满意的。象你这样温柔善良有情有意的女孩子不怕没人喜欢的。要相信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她感动得身子颤栗了一下,已经辍止的眼泪又涮地涌了出来,双肩一耸一耸地啜泣起来。
吴和看看左右,屋里只有他和游莲两人,万一她那个泼妇母亲要闯进来,看到他和她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会产生怀疑的,保不准会骂他个狗血喷头的。甚至敢闹到他家里去……
他忽然有些后怕,安慰了她几句就匆匆走了。
半夜里,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无数光洁雪白的,没有一丝牵挂的躯体,那一只只硕大的乳房捂着他的嘴,使他出不过气来。那孕育生命的地方却象一只只水母一样在他的周围飘飘忽忽若隐若现,似有若无,他拼命地想去抓去挠,但总是稍纵即逝,急得他疯狂地高声大喊:
“我要开苞,我要开苞!”
寂静的夜里,那声音格外响亮,惊动了隔壁的姐妹俩,她们赶忙起身出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敲着他屋子的窗户:
“你怎么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关切地问。
“怎么了?姐夫?是不是生病了?你哪儿不舒服?”一个清脆的声音担心地说。
他一下被敲击玻璃的声音惊醒,对外面的俩姐妹说;
“没什么事。你们回去睡吧,我作了一个恶梦。”
十二风生水起风光路
渐渐地林会跟水平熟络了,因为他发现水平对他的书和报纸还是认真读的,不象别的人一样,根本不买他的账。精神产品不光只是赚钱,如果没有人欣赏再好的东西也失却了它存在的意义。林会便把命运安排他的过程讲给他听了。听得他是一惊一诧的。真的是运来黄土生金,运去盐里生蛆。
原来,他爱好写一些通讯稿。是本市《蔺城日报》通讯员。但也没有什么长进。不过在本地还是有点知名度的。本县办了一份文学小报《马蔺草》要找一名兼职编辑时,主办方首先想到了他。因为报纸要送给各方单位,尤其是上级部门。由此便认识了市委巫书记。
但小报并没有专门款项,全就凭单位赞助举办的。谁家给钱就给谁家写报告文学,进行宣传。他只是给人家打工的。部长指定让他给哪个单位写他就去采访写作。但赞助单位往往都是有钱有势的。这样通过对一把手的工作成绩的赞美,就跟他们相识了。并很快成了好朋友。这对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来说,是多么的求之不得。
他充分利用了这一机会,广泛结交官场的各色人等,建立起了自已强大的人脉圈。尤其是结识了巫书记,成为他的专用捉刀人后,更是如日中天。连县长局长都对他敬畏三分。
他有时也写一些负面的新闻。主要看对方是否买账了。如果写了正面的文章什么好处也不给,那就只能用负面文章伺候了。
“给钱就是神,不给钱就是鬼。你可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水平感慨地说。
“那当然,无冕之王嘛。”他得意地说,“我不过只还是个业余的,如果是那专业的,那厉害程度是你我都无法想象的。”
“看来你已经到了工资基本不动的那一级了。”
水平试探地说。
“差不多吧。”
“我还是不太明白。你这么卖力地搞写作,如果教语文不是更专业些吗?职业与爱好不就统一了吗?仅仅只是为了轻快些吗?”
水平费解地问。
“不完全是,”他说,“主要想让自己更清醒些。”
“清醒些?那教语文就越教越傻了吗?”
他更困惑了。
“文史本来是不分家的。文是形式,史是内容。文只是史表达的工具。要想了解社会的真相,人类生活的真谛,重要是要学会历史。春秋战国时的人跟现代的人本质上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人性的弱点优点没有什么不同的。鉴往知来嘛。”他说,“语文天天给人灌输是什么真善美,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可你对照现实一看,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甚至正好相反。”
他吃了一惊,辩解说:“这不是我们传统文化的精髓吗?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是没有什么问题,可有用吗?那些创造历史的人们,那些帝王将相完全就是踏着这些文化的尸体上位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遵行着这些所谓的精髓成功的。美好的文化只不过是善良的人们的一副安慰剂而已。天天喊叫着优秀文化的大人物们是从来不会恪守它的。”
他嘴角现出一丝冷笑说。
“书上不是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吗?怎么说是帝王将相创造的?”
水平更加迷惑了。
“历史完全就是由恶棍无赖甚至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创造的。人民只不过是被他们象猪狗一样驱使着卖命的人。如果硬说是人民创造的,那就是用他们无数的尸体堆积起来的。人民只是这些魔王们掠夺天下的工具罢了。” 他说,“如果你还不明白,那就看看创造历史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哪一个是践行仁义礼智信上位的?哪个人是传统文化的践行者?哪一个不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更别说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国王,小皇帝了。更是集无赖恶棍魔王于一身的败类。当然,这并不是说就没有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统治者。但这样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
他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了。可转念一想,觉得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的文明并没有中断呀。仅仅靠无赖能有这样的举世瞩目的成绩吗?如果是你说的那样,那么多的文物就是反证。”
他更迷惑了,费解地看着他问。
“这就要看文明的本质还是表象了。” 他深沉地说,“如果从表面来看,那些绚丽多彩的文物,那些美伦美奂的高大建筑好象就是所谓的文明,但实质上完全就是统治者骄奢淫逸残暴无耻的罪证。四大文明古国最辉煌的成就是宫殿庙宇陵墓和文物是吧?”
他点头称是。
“宫殿是帝王住的房子,陵墓是他们去世后住的地方;庙宇是为让这些人死后能上天堂,继续享受骄奢淫逸的生活给能帮到他们的神仙的住所;而文物是人家活着时的玩具,死后的陪葬品。而这些东西的背后是无数人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事实。每一件文物的背后均沾染着无辜者的血水泪水和汗水。是由累累尸骨堆积起来的!金字塔是最大的陵墓。衡量是否是文明的唯一标准只有一两个:一是看这些文明是否在创造和推动生产力的发展,而不是对生产力的破坏;二是是否为大多数人所有。比如电以及与电有关的一切东西。现在的网络和电脑。这些才是真正的文明,而真正的文明是不会衰落的。因为它是发展的,进步的。而我们天天挂的嘴上所谓文明恰恰相反。当一个又一个珍贵的文物出土之时,何尝不是又发现了一处过去统治者贪婪无度的罪证。”
他低沉地说着,眉宇间隐隐有种难以觉察的愁闷和忧虑。
水平一下竟呆住了。他绝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理解历史的。可仔细一想,还真是这样的。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呢?自己所有的思想全是书上写的,众人常常说的,自己却从来没有想过历史和社会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是这样的。他感觉到林会才是真正有思想的人,一个完全象个一中真正意义上的教师。有学者的模样,文人的价值。
“如果说这些东西的确是所谓的国宝的话,最应该记住的就是创造发明这些东西的人。可有谁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呢?甚至都懒得去询问。只知道拥有者是谁,全是达官贵人。而且他们可能因为制造了这些最高级的玩具均可能早就被杀头了。”
他进一步说。
“啊?怎么可能。”水平几乎大叫了起来。
“完全有可能。”他说,“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需要这样的好东西只能成为唯一,不让他们制造第二件的。最好的办法就把制造者杀了。”
“怎么这么残忍呀?”
“历史就是由残忍者书写的。”
他洞明地说。
“你说的当然是过去,历史上的事了。现在我们不是过得很好了吗?”
他有些不服地反驳道。
他一怔,接着笑了,幽幽地说:“当然。现在过得是不错。但你可以回去问问长辈们,三四十年代他们吃的是什么,我们六七十年代吃的是什么。看过《水浒传》吧?”
“看过,”他说,“经典嘛,怎能不看呢。”
“我们过去的生活根本不如武大郎过得好。人家天天吃吹饼,还吃炒盘子。娘子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饱食思淫欲,才接受西门庆的勾引。而国人能吃上吹饼才有几天?在八十年代以前好多人其实连窝窝头也吃不饱。”
他若有所思地说。
“不是还有四大发明,还有茶叶瓷器吗?”
他提醒他说。
“不管有多少发明,最后衡量其有无价值的唯一标准就看能否能造福社会,对广大的民众,对国家有用。火药用来造礼花,供大人物们娱乐消遣。发明造纸的人被杀了头。指南针和轮船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用来寻找被打倒的皇帝。而茶叶是自然生成的,不属于发明创造。至于瓷器更是上层社会的专用品,特别是皇帝的御用品。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用得到的。我们直到八十代以前用的还是粗瓷碗,能用细瓷碗的都是有钱人。”
他深沉地说,脸上出出痛苦与反思交织的神情。似乎还生活在过去的历史中难以自拔。
水平也陷入到深深地思索之中。他觉得林会真是个极有思想极有个性的人。他说的这些何尝不是事实。可中国人聪明善良勤劳,怎么世界最重大的发明与我们无关呀?他向他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很简单,”他说,“一言以蔽之,专制和腐败。是专制制度造成的。所有的人力财力物力甚至思维均用在对最高统治者竭力的服务上。一切以他们的需要为转移。而他们需要的就是过上骄奢淫逸的生活,是有好房子好陵墓,好玩具,以及贡献给神仙的庙宇好叫他们死后能上天堂。此外的一切对他们都是没有用的。你相信一个人有四万个老婆,用几十口大锅把俘虏扔到油锅里活炸的吗?而这样干的人不是将军就是皇帝。”
他听着他的这些近乎是天方夜谭式的话,不敢相信:“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不是听来的,史书上就是这样明明白白写着的。只不过教课书不会写罢了。”
他三年早知道似地说。
“在哪里能看到呀?”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他还真的需要知道历史了。否则真是白活了,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根本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判断的。
“二十四史呀。不过,” 他说,“读原作太困难。建议你读一读蔡东番的《历代史通俗演义》,他是以小说的体例写的,但基本忠实于史实。跟历史史实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读起来就要容易得多了。”
林会建议道。他看看表快到上课时间了,便匆匆告辞上课去了。
水平看着他出去的背景,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真是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了。这才是一中呀,最高学府就应该是这样的,有一群有思想,有见解有境界有品位的人构成。可惜象林会这样的人真是太少了。也许自己还没有真正见识到高人吧?
藏龙卧虎!
他一下想起了这四个字。
十三 绞尽脑汁理顽疾
汪洋这些天真的是喜忧掺半,悲喜交集。
下车伊始,宗井还真是他的得力助手,处处都能维护他的尊严,尤其是在纪律方面,不仅把校内的学生管得服服帖帖,连校外的小混混们也不敢来学校滋扰生事了。使他在学生管理方面省了不少心,更没有会因此而挨无赖的耳光了。
但时间一长,这老泼皮的本来面目就彻底暴露出来了,梗着个鸡脖子,瞪着一双犍牛眼,处处跟他较着一股劲。常能噎得他咽不下饭去。无论如何正确的事,只要跟他商量,他都能找出无数的歪理来,跟他唱对台戏,而且他还一点也驳不倒他。
春天开学后,春暖花开,风和日丽。他看到学生学得太闷,便决定组织大家去踏青,既锻炼了身体,又亲近了大自然。
于是,他组织班主任安排此事。但在会上,宗井却立刻表示反对,他粗声大气在说;“组织上千人走几十里路,耽误功课不说,出了事谁来负责?谁来背这个黑锅?公路上车比蚂蚁还多,出了事故,上面要是查下来,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我坚决反对。”
他气得脸成了紫肝,绝没想到班主任没有吱声他的副手却先扯起了反击的旗号。他不能听任他的摆布,尤其在号称一级政府的班主任面前,一旦失去面子,就没了威信。把自己捏在宗井手中,以后说话还有谁听?
他毫不退步地说;“我安排的事我当然负责了。我不负责,谁负责?不敢负责任我还当什么教导主任。”
“你真的敢负责呀?”宗井阴阳怪气故作惊讶地说,“你负责就好,就怕你不敢负责。”
宗井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放在他面前说;“那你就签字吧。”
他拿起来一看,上面竟写着:
本次春游完全由我安排,如发生什么意外,我负全部责任。与副主任宗井无关。
他气得眼珠子都能掉在地上,这纯粹是找他的碴,向他发难。但他毫不示弱的回敬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要给你签字?你是什么样人?你有什么权力要我这样做?你这不是鸡蛋里面挑骨头?”
哪知宗井更有理,梗着脖子说;“凭什么?就凭我是教导处副主任。”
“副主任要怎样?有下级逼着要上级写保证书的么?你别没事找事。”他嘴角溢着白沫子说。
“不是没事找事。是这事太大了。”宗井冷笑着说,“不管发生了什事,好事全是正职干的,倒霉事全是副职扛着。3·25煤矿爆炸,撤职处分的全是副县长、副局长。书记县长屁事没有。这次春游如果出事,倒霉的还不是我?你想负责也没你的事。所以,你必须在这上面签字。”
班主任们都低声笑了:这家伙说的还真不无道理。去年三月份发生的矿难还真就是这么处理的。
这下可真把他为难住了;不签字吧,明显宗井也说的在理,他也不会去参加;签了吧,这小子明显是在挑衅逼宫。专门向他当众示威的,他在教师中间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会议最后不欢而散。再加上有家长找到学校,担心子女的安全,最后竟不了了之。他又在宗井的干涉下放了一回空炮。
这老小子真是乌龟背上长了刺,又硬又扎手。他一看见他,就象蝎子背着只屎克螂,嘴里恶心,心里发毛。
悔不该,当初听从学校的安排让他当他的助手,弄得他寝食难安,肝气发旺。可不用他,这校里校外的刺头混混们,他又对付不了。
这家伙真是冬天里的红火球,离不得,摸不得。
不过,这场发难也绝不是无缘无故,他是怪他事先没有和他商量,没有尊重他的意见。
可我是一把手呀。要商量也只跟校长、副校长商量,能轮上他吗?真他妈……
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呛得他吐了一地,咳了好半天。
他听宗井说,不少教师根本就不备课,用的都是旧备课本,应付检查。发的备课本全给他们的子女作了作业本。他暗中观察,的确也发现了这一情况。不少人的备课本明显发黑发灰,有的甚至角上都卷了起来。由于高中部中年教师多,许多人高中已代了好几轮了。旧备课本很多。如果不想备课,就可用旧备课本拿出来应付检查。如何制止这一消极怠工现象,他也没有好办法。要紧的是即使有好办法,他也实在不敢自作主张了。否则,宗井又会向他发难的。他只好屈尊到宗井办公室去跟他商量。
宗井正趴在办公桌上练习毛笔字。尽管那字也实在不怎么样,但说实在的,他自己连这么几个不怎么样的也没有。也许这也正是宗井向他发难一个理由?
见到他,这位时时要跟他拗着一股劲的部下倒也客气。撂下笔,把他让在沙发上,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明了来意。
宗井也一时没有主意。因为教材没有什么变动,新旧备课本只能从纸的颜色上凭肉眼来观察。而这又很难有什么硬性标准。你说是旧的,他偏说是新的,你能有什么好办法来证明呢?
汪洋提出个盖章的办法。就是在封皮、扉页和尾页上盖上教导处的章,但宗井提出要是有人把本子重新装订一下,把有章的贴在旧本子上,你也没法。最后决定先突击检查一下再说。
这一检查果然发现了问题。很多人已经把一个学期的课全备完了。而那纸质明显是旧的,还沾有很多粉笔末。只有吴和的很特别,似乎要比别人的小一号。仔细一看,封皮和后半部分空白处全是新的,前边各处也无法看出新旧,但发现有被裁过的痕迹。原来,他把备好的和空白的订在一起,防止看出旧的痕迹,把左右下边三方的旧边裁去,看上去全是新的,只是略微小一点。
这小子真是冰上的糜子——又奸(坚)又滑。亏他能想得出这样的投机办法。不过,你即使看出来,也无法指责他。因为这样一伪装,就能让他找出无数理由来证明他的备课本是新的。
只有水平的备课本实实在在是新的。只是他们不明白,按正常进度,水平应该讲到说明文单元了,怎么反而备的是一个文言文单元。他们不知道这个书呆子搞的什么名堂。想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转而一想,不按进度讲,就是违反教学规律,搞什么名堂都是错误的。
在总结教案检查会上,所有的教师都受到了批评,只肯定了林会和水平用的是新备课本。但其他教师并不服,纷纷说,这俩年轻人只所以备课是因为他们连一轮也没有代完,根本就没有旧备课本,如果有,他们也不会重新备课的。说不定比他们还懒惰。
汪洋听到人们的议论也觉得有道理,但话已说出去,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也不能收回,似乎为了某种平衡,他又扯着嗓子说;“不过,我们备课也要按进度,打破进度就违反了教学规律,象水平把后面的单元调到前面来,打乱了进度,自作主张,就是不允许的。”
教师们的目光一下投向了水平,他的脸一下红了,但他并没有默认,反驳说:“这根本没有任何错误,文言文难度大,要求识记得多,把文言文与其他单元替换,是为了让学生能慢慢地消化和吸收,这样的安排更科学更合理,这是一个教师享有的教学自主权,没有什么允许和不允许的。”
有人低声笑了。汪洋瞪着眼,一时没有什么反应,隔行如隔山,他连自己的一门数学也搞不出个所以然来,哪里知道语文科的这些奥秘的。
不过,他是不允许这个看起来没背景没势力,也没有多大威力的毛小子在自己面前翘尾巴的。总有逮着你的一天的时候的。
他心里暗想。
不久,在一次检查作业批改情况时,汪洋发现语文组只交回了作文本没有作业本。显然大家是不批改作业的。这使他很恼火,在会议上,批评个别组作业只批改一半,有的只批改作文不批改作业。严重的不负责。
语文组长是吴和,但他是从不与人硬碰硬的。他使的从来都是阴谋,而不在阳谋上作任何投资。
汪洋见一把铁锤砸在了棉花上,连个响声也没砸出来,他实在不甘心,他一个教导主任训示连个解释的人也没有,以后他的威信威风威严还往哪儿摆?他忽然瞥见水平正专注地看着一本什么书,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顿时冒出一股愠气来,一下把他的训示具体化了:
“比如,语文组的水平,就只有作文本,没有作业本。这样不检查不批改作业,怎么能发现学生存在的问题呢?及时指正和胸中有数呢?这不是一般的问题,而是个原则问题,在原则问题上,我们是永远马虎不得的。”
水平放下《文言虚词及其用法举隅》,抬起头盯着汪洋那张几乎占据了半个脸面的嘴,嘴巴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来,而一个重大的决定从他心中顿时萌生……
十四儒雅反击护文明
尽管有君子不惑于恒常之毁誉之说,但更有儒者可亲而不可劫,可近而不可迫,可杀而不可辱之论。
汪洋明显是用杀鸡给猴看之法,通过打击他而获得自己的威严,以镇住恟恟然不服他管理的芸芸众生。因为论才学他不行,论品德他也不好,甚至连个长相也令人惨不忍睹,除了据说是县长的亲戚,他简直可以说一无是处。所以,只有采取这种很低劣、很粗野的方式来控制这些冬烘先生。而别的教师论资历学识他都不敢乱来,只好把目标对准看起来怯弱无能的水平。
水平渐渐意识到了汪洋的用意,但在那天会上他没有吱声,听任汪洋对他敲敲打打,喋喋不休,因为在这个等级社会形态里,领导的尊严是不容置喙的。尤其是在稠人广座之中,众目睽睽之下,更应该对上司的发难保持沉默,即使想辩解也必须到私底下,不伤及领导面子的地方。
向汪洋作出说明么?向他说明这是语文科的惯例?
不。他对自己说,用不着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因为汪洋本来就知道的,他不过是专门来挑刺的。鸡蛋里面挑骨头的,来为自己所用而已。不然,语文组所有的教师都是这样干的,为什么偏偏要批评他一个人?
语文组从来都是只批改作文不批改作业的。因为语文课后题几乎全是思考题,在讲课的同时,作为课堂提问,在课堂上都已解决了。只要学生把这些答案记在作业本上即可。全是对的。自然根本无须去批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干嘛到了你这里就成了罪过?语文组所有的教师都是这样做的,而你也同样和别的教师一样做,干嘛就会被拉了来示众?
八十老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
适度的妥协是有涵养的表现,并不等于怯懦和可怜。而恰恰是良好的品格和高尚的意识所致。如果把这样的优秀人格当作怯弱可欺,除了小人恶人,君子之人是绝不会为之的。
由于一名老教师生病请了假,水平超负荷代了三个班。他是新教师,对熟悉教材和备课量都很大,又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一连上同样内容的三节课,常感到疲惫不堪。而主任对此却视而不见,还要把他当作鸡宰上一刀而给猴们看,而当时接受任务时,他就和汪洋约定,他只能代一学期,给他以找教师的时间,一个学期下来,他就不能再代了,因为这不是一个长期的办法。自己患有慢性病,还要熟悉教材和学生,积累教学经验,根本无力长期超负荷工作。汪洋也答应了他的要求。但两个学期快过去了,汪洋似乎把这件事给忘了,从来没提及过寻找和增加教师,反而对他这个刚代高中就超负荷工作的年轻教师横加责难,以树立他的个人权威。
怎么办?放下吗?一个声音对他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个领导绝不能食言而肥,啐下舔起。而应该言必信,行必果,说话掷地有声,行事板上钉钉。更不能对任劳任怨、焚膏继晷勤奋工作的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不仅得不到褒奖和鼓励,连起码的尊重和平等的待遇也没有,完全是肖小所为,对一个无情无义之人,何必还要那么忍辱负重,抑人鼻息呢?
但另一个声音又说,他可以不仁,但你不可以不义。中途放下工作,虽一时可以向汪某亮出自己釜底抽薪式的使之措手不及的反击,但五十多名学生的一门重要课便被完全耽搁了。影响了这么多年轻学子的前途,为师者罪莫大焉……矛盾、彷徨、犹豫、痛苦……他不知该如何作出抉择。
他踽踽地徘徊于教室和办公室之间,每迈一步都异常沉重,双腿就象负载着千钧之荷。他感觉到太累了,不知到底是心在累,还是身在累。
他又坚持上了两周课,一看见一想起那双暴凸的金鱼眼睛和象河马一样咧着的阔嘴,以及嘴角溢着的白沫子喷出来的象冲击波一样横扫一切的污言秽语,就象嘴里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干哕,能把五脏六腑都能吐出来。
不,他对自己说,仁陷于愚,乃妇人之仁,故君子所不与也。敬和爱,仁与义,都是双向互动的,任何一方对另一方的伤害和剥夺,都是不能成立的。否则,就只能是被蹂躏和奴役,属孱弱憷头。
星期六,他上完最后一节课后,手里拿着课本、教案和粉笔三大法宝,昂然走进汪洋办公室。
“汪主任,咱们上一学期开学初讲的那件事你办的怎么样了?”
他开门见山地说,张着一只沾满粉笔的右手。
“什么事?”汪洋故作糊涂地睁大眼睛问。
“主任真是贵人多忘事呀。”水平笑笑说,“就是78班的事。”
“78班?78班什么事?”
“我代的高一两个班,78班是高二的班,是我半路上多接的一个班。是吧?”他再次提醒说。
“不错,那又怎么样?”汪洋反问道。
“当初咱们是怎么约定的?”水平说。
“约定?约定了什么?”汪洋仍旧故作糊涂,但分明感觉到了水平是来者不善。
“咱们约定的是我只代一学期,在一个学期内你找教师,现在两个学期也快过去了,我希望你能兑现你当初的承诺。”水平郑重地说。
汪洋见无法推脱,便以原则大话来压服说:“不错,是有这么回事,但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教师,在没有人接替之前,你还必须继续干,希望你能对学校负起责任来。也能对学生负起责任来。”
“我难道还不够负责任么?我已经超出了我负责的范围了。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按我们的约定,我已经超过快一个学期了。从今天起,我再坚持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后,78班的课我不再兼任了。我不希望自己自食其言,也不希望你食言而肥,咱们都按规则来办事,好自为之。”
水平没有等他再罗索,拉开门,转身走了出去。留下汪洋一人僵立在办公室里。
到底谁在不负责任?水平实在也搞不清楚。这其中的道理,如果是说他撂挑子,对学生放任不管是不负责任的话,那么不负责任的根源在哪里呢?如果短缺教师,不去寻找调动,培训,而只给现有的教师加负担,让其不堪重负,就算能坚持干下来,也难以保证质量,干不干腰猫转的结果,危害更深。因为工作放在哪儿,学生晾在那儿,还有人看得见,知道这是个问题,是需要解决的。而佯装工作,欺上瞒下,敷衍塞责,谁也发现不了有什么问题,就象看不见的病毒,危害更深。何况既要马儿跑得欢,别说多给马儿吃点草了,连对马儿的一点正常的尊重也没有,还怎么让马儿“负重赶超”呢?不给你尥蹶子就不赖了。
高中教师青黄不接,大学生一时补不进来,骨干教师大多不是平反后恢复工作的老右派,就是毕业后留校任教的老三届,前者受了内伤,病魔缠身,气息淹淹,不堪重负。后者,除了少数特别敬业认真进取的人外,大多不学无术,不是民办代教转正,就是工农兵学员,基本都是农民工的底子,根本就是误人子弟。加之知识老化,教材变化很大,很难适应正常的教学工作。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没有人才,很多品学兼优、锐意进取的人由于关系机会等众多原因,滞留在山庄卧铺,徒费时日。连水平自己如果不是他再度考大学,以及机遇巧合,他这一辈子也完全可能就在那几十公里外的乡下终其一生了。而现在居然成了所谓的高中骨干教师了,还要不断地给他加码。而据他了解,他的同学和他认识的人当中,与他不相上下的人多的是,为什么不来个招考高中教师的决策呢?把现有的高中教师和愿意参加高中教学工作人一同合并起来,同时参加考试,优者上,劣者下,那样,既解决了教师短缺的问题,又对现有的教师进行了最为公正的考核,择优录用。现在一中的南郭先生马上就能原形毕露。可谓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但他不是决策者,人微必定言轻。力微休负重,言轻莫劝人。他必须也只能保持沉默。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真是千古不破的至理名言。
考查一名教师到底水平如何,并没有一个硬性标准,往一中调教师,也只不过是领导的感觉和印象,而一中并没有办法接触到全县所有的教师,只是据说某某还可以,而这种以据说为标准决定教师优劣的方法,往往为吴和这样包藏祸心,投机取巧,误人子弟者留下了无数空子可钻。
贤才伏枥下,饕餮居大位。
这不仅是个人的悲哀,更是社会的悲哀,民族的悲哀,国家的悲哀。
他痛心于这种悲哀,但他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徒唤奈何。
两周后,他没有再去78班上课。而汪洋也没有再安排别的教师兼课。大概除了水平,其他的教师连应承也不会给他应承的。
水平上课经过78班门口时,看见学生们在那儿干坐着,做着别的作业。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好象是他害了这些无辜的学生。他心里知道既然能代一个学期,就能代两个三个学期,他并非只是身累,更多的则是心累,如果汪洋作为他的顶头上司,多少还能对他有所尊重,不要把别的老师当作猴,也不要把他当作鸡,他即使累死也是在所不惜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在利和义之间,宁可选择义;在尊和势之间,宁可选择尊。学习奋斗,充实提高,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自尊,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上去面对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上司。呵斥着,指责着,挥舞着手中的皮鞭,那不叫工作,只能叫劳改。而被一个品行低下,不学无术,粗鲁野蛮的人指手划脚,那更是做人的悲哀和耻辱。
水平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跟顶头上司叫板,他总觉得自己太蛮撞,不该这样,有背于父母的教诲和自己的修养。但又有一种被逼上梁山的感觉。而上了梁山的感觉真好。因为,自从他给汪洋下了最后通牒,并迅速实施果绝的行动之后,汪洋再也没有操着刀来抹他这只羽翼未丰的小鸡的脖子了,使他不再多考虑那双咄咄逼人的金鱼眼睛和喋喋不休的打着喷嚏的屎克螂似的阔嘴了,终于可以平静地工作和学习了。
吴和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这件事,在早自习时间辅导时对他说:“对着哩。早该给那驴下的扔下来了。凭什么大家都代两个班,就让你多代一个班?你放下了,语文组还有别的老师,为什么不让代?为什么不让我代?还不是柿子专拣软的捏?以后硬气点儿,不要尿他。看那球势样儿,还当教导主任哩,种地也不是好把式。快了,就让汪洋这么折腾下去,推光头的底子是打下了。不要光说不干就了事,向那只羊要代课费去。一分也不能少。”
他看看吴和笑了笑,没有吱声。
他完全明白他的用意。他是个惯于扇风点火、挑拨离间的人,他表面上好象同情他,支持他,实际上是要看着他和汪洋大战起来,他自己好看热闹,甚至从中渔利。他跟汪洋是同学,而自己又是他的学生,单凭这两层关系,正直的,甚至一般的人,也不会对任何一方讲这种离间挑唆的话的。他知道吴和一到汪洋那边,又会把他说得狗彘不如,甚至会给汪洋出主意来整他。这是用心险恶的人惯用的伎俩。
他不得不事事提防小心,既不得罪他,也不与他靠得太近,而被他所利用,但后勤把他俩安排在一个办公室,谁又能防得了谁呢?
吴和过去的一个学生莹凤时不时来办公室来找他。水平也不得不礼貌地应付。由于吴和的办公设备全在家里,他也不多来,有时,过来也是站一站就走了。但要是吴和在时,两个就低声谈着事情。一开始,水平还客气地给他们让座,倒水,但时间一长,他也就不得不省略了。因为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他让给他们,他自己就没有坐的地方了。看书、备课都无法进行。吴和和莹凤倒也不计较,站在窗台前自顾自地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有时声音大时,听得出来全是男女之间的秘事,或是他们自己的,或是社会上的。
他实在不明白,他们之间这种实在可以说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什么不避开他?是对他的信任,还是对他的蔑视?他一时还无法理清。
一天,他上完第二节课,正是课间操放开水的时间,他到办公室来找水壶,准备去打开水。习惯性地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发现门并没有锁,可能是吴和来了,准备上课。他推开门,一下怔住了,脸上一阵发烧,眼前的情形一下让他不知进退;吴和和莹凤正抱在一起狂吻着。见到他丝毫没有惊惶失措的样子,镇定地松开,还冲他笑了笑。
他佯装没看见,低着头把课本和教案放在办公桌上,拎起水壶到锅炉房打了一壶水。但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办公室去了,跑到阅览室看了两节课的杂志。直到放了学,他才回到办公室。
吴和和莹凤的苟且之事,在学校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至少左邻右舍的家属们是非常清楚的。因为莹凤常常公然在吴和家与之过夜,而那种老式房子的顶棚是互通的,大家都是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连屋子里钟表的嘀哒声都能听得真真切切。而吴和似乎并不想保存这秘密,因为他早已把老婆制服得服服帖帖了。即使当着她的面与别的女人媾合,她也不会怎么样的。
渐渐地,毫无社会经验的水平感觉到了吴和这样做,并非是什么秘密不秘密,而是对他的蔑视。就象面对他的老婆一样,根本就无视他这个人的存在。
志道者少友,逐俗者多俦。他是个孤独的人,朋友很少,对男女之事懵懂无知,一心只是学习、进取,把获取知识当作他生命的唯一,但圣贤之书并没有白读。什么是爱?爱就是灵与肉的统一。而灵应该也必须占主导地位。因为灵是没有保鲜期的。一个有着高洁灵魂的人,永远是鲜活的。而肉是有保鲜期的。而且保鲜期很短。爱的长河很大程度上要靠灵来把握和支配的。而灵的根本内涵就是相似点和一致性。审美关系上的相似点越多,爱的质量就越深,越巩固。从而达到爱的最高境界——默契。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肉的保鲜期内,每个人都有觊觎之心,无论男女老少。但重要的是要把握好一个度。把握好了度,也就把握好了道德、良知,进而把握住了一切。悲不自鸣,荣不自矜;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爱财而不贪,好色而不淫。这是老祖先为我们制定的行事规则,谁要能遵从这些信条,谁就学会了做人的准则,谁就能做好一个人,进而做一个好人。而淫人妻女,夺人钱财,甚至取人性命,则是十恶不赦的魔鬼行径。
吴和虽然还不到十恶不赦的地步,但他打着爱情不幸的旗号以博得人们的同情,千方百计四处猎取他人妻女,以满足其赤裸裸的贪婪的占有欲。简直跟草原上的那些动物没有二致。
一个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诗礼发冢的人,比明火执仗的人更可恶十倍。
从此,为防止撞见尴尬的场面,水平一走到办公室门口,就要十分小心,先看看是否上着锁。如果没有上锁,就先得敲敲门,让大家都有所防备,他才推门进来。
进自己办公室还要敲门,真是窝囊透顶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星期天发生的事情终于让他愤怒了。
这天,父亲从养鸡场买来几只淘汰下来的母鸡,他没有到学校去,帮着父亲垒鸡窝。这种笼养的鸡,由于受环境的噪杂和囿制,产蛋盛期很短,很早就被淘汰了,但一到一个宽松的环境,比普通的家鸡产蛋率还高,又不爱乱跑,很容易饲养,而且价格极低。他家虽然住的是公房,但屋后有一小块空地,父亲用葵花杆围了一个篱笆墙,又拣了些砖头垒了一个鸡窝。
干完活,天色已晚,吃罢晚饭,他也没到学校去,就住在家里。第二天,吃完早饭,他骑着自行车早早来到学校。
一进办公室,他就发现屋子里有些异样。办公桌上摆放的书被扔得满桌子都是,象遭遇了强盗。平展展的床单也被揉得到处是绉折,更为奇怪的是,床单上有一大沱红色的东西。起初他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把红墨水洒上去了。但看看墨水瓶还在远处的窗台上放着,离床很远,而且瓶盖也拧得紧紧的。是不是从外面掉进来的?但看看前后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他自己也是用钥匙打开门进来的,不象有外人进来,况且,没有哪个贼想进教师办公室去偷东西的。因为除了几本教科书,一盒粉笔,一无所有。而象孔乙己那样文明的贼,现代社会几乎难觅踪迹,人是和平进来的,而除了他,唯一可能进来的就是吴和……
他看着床单上那沱紫红的东西,蓦然想到昨天及昨天晚上这里可能发生的一切,脸上一阵火烧火燎,就象有人兜头泼了他一头一脸屎尿似地,受到了奇耻大辱。他一把抓起床单揉成一团,塞进空着的炉膛里,把褥子翻过来铺上,又把扔了一桌子的书整理好,坐在椅子里,胸膛一上一下地起伏着。
这是办公室,不是吴和的家,更不是他的配种站。这里没有他的一张床,一块毛巾,可是他……他简直肆无忌惮到何种地步了。
怎么办?当面警告他?但他是他的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些话又能如何说得出口?听任他这样放肆?据民间的说法,这种淫秽之事是冲运气的。他本来就身体欠佳,时乖命蹇,再遇上这种事还不雪上加霜?就算抛开迷信成分不说,吴和作为一个老师,如此对待他就是对他的侮辱和蔑视。
怎么办?找谁商量商量?但这无疑把吴和的隐私透露给了别人,他是他的学生,无论如何在他人面前还得维护他的尊严,内外有别么。同时,他也不愿把自己卷入到是非的旋涡中去,来说是非者,定是是非人。其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谁也不会落得任何好处。
但他不允许他的无耻行径在属于他多一半的空间里肆无忌惮地蔓延。想了半天,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两全的好办法。
他在备课本上撕了一页备课纸,用学校发的那种专门用来阅卷的介于毛笔和钢笔之间的软笔,蘸上红墨水在上面写了大大的五个字:
淫邪者匆进
抹上浆糊贴在门边的墙上,然后,带上教案,锁上门上课去了。
他知道吴和第三节有课,在课间时间上课前,会进来转转的。一定能看到。所以,下了课,他也没有回办公室去,而是到图书馆去查资料。直到快放学时,他才拿着借来的几本书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如他上课前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化,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从那以后,吴和很长时间再没进办公室半步。水平也很快便撕去墙上那张红色的警示语。
十五旧梦重温归妙难言
吴和一下象回到了三十年前,重新体味了做新郎的滋味。
原来人是可以还老返童的。只要你敢于善于勇于逮住机会。
天天过新年,夜夜做新郎。那滋味真是妙不可言。如果每天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每天都能象他现在这样年轻三十岁。
这使他尘封的记忆渐渐苏醒了。让他一桩桩一件件,一丝一缕想起了三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当新郎时的一切,而新娘就是现在被他视为垃圾和粪土的这个又黄又黑似乎还肮脏不堪的婆娘。
那时候她的脸儿红扑扑的,细嫩的白色一直从额头延伸到耳际,亮亮的眼睛象秋水一样闪着莹莹光波,一个眼神瞟过来,使他心旌摇曳,魂飞魄散。他恨不得把自己化作一缕空气,一粒水滴融化并渗透进她的每个汗毛孔里……
三十年后,他终于通过他的计谋,他不懈地努力,重温了三十多年前的梦。而此时非彼时,此地非彼地。此体非彼体,此情此景,此魂此躯,爽身又销魂,使他激情满怀,豪情万丈,心旷神怡,飘飘欲仙,多少年来压抑的阴霾一扫而光,他多么想到哪里大哭三声,大笑三声,大喊三声,向所有的人宣告,我终于成功了。
然而,他知道,这种喜悦只能永远埋藏在心里,因为它完全是偷来的。就象你偷了一件价值连城的文物,即使你高兴得发狂,也只能心中窃喜,不敢炫示于人。但这种埋藏在心底的喜悦比任何大喊大叫炫耀式的的喜悦要强大千倍万倍,渗入骨髓,砭入肌肤,刻骨铭心,没齿不忘。
自从那次从游莲家走后,他觉得自卑的她是不会来找他的,他只不过是在白日做梦。因为自卑的人有两种表现形式:积极的自卑和消极的自卑。积极的自卑会主动地千方百计地结交各种比自己强的人,以此改善处境,求得别人的帮助。消极的自卑,则千方百计地疏远人,躲避人,甚至连朋友和亲人也要躲得远远的,直觉告诉他,游莲一定是后者。
然而,没过多久,他正坐在写字台前津津有味地读着《嫚娜的回忆》,隔着窗户,他看见游莲从大门外走了进来。他惊喜地站起来,正要去迎接,看看手中的书,连忙拉开抽屉放进去。刚合上抽屉,她便走了进来。
他赶忙把她让进沙发里,剥了一只桔子给了她。
她突然之间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比上次在她家里见到她时,要漂亮得多了。上身穿一件枣红色翻领上衣,里面是一件杏黄色圆领内衣,一条牛仔裤,把身上的线条勾勒得凹凸分明,优雅洒脱,虽然眉宇间仍旧笼罩着一层忧郁,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要比以前好得多了。气色也不错,该红是红,该白是白的。这些日子,由于老父干不动农活了,老母也早已去世,他又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只好把他从乡下接过来,由于只有两间房,只好让他和自己住在一起,而那些或妍或媸或聪或痴的女孩子也不能再到他屋里听他讲法论道了。银铃般的笑声和氤氲满屋的脂粉香水味也随之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粗重混浊的咳嗽声和常年不洗澡散发出来的酸腥味儿……
他屋里一下清静了许多,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不得不借助黄色书刊来打发日子。
游莲的到来,正如那首冬天里的一把火唱的一样,给他带来了快乐和温暖。但他知道,这种事情是万万不可操之过急的。师道的尊严这层面纱还是不能轻易摘取下来的。她之所以信任你,就是因为她觉得在你这里能得到安慰和关心,因为你是她的师者和长者,是最值得信赖和尊敬的人。她完全不同于莹凤,对于莹凤,在八十年代的那种极端开放的经历,使她尝到了把一切伪装都剥掉,赤裸裸地上阵的甜头,不了解而与之媾合的人还以为占了她多大的便宜,其实完全是她在占有你,玩弄你,让你气喘嘘嘘地为她出力流汗,在她看来,你不过就象儿童手中的一件玩具一样,多多益善,不论档次,来者不拒。对于这种女人,你什么废话也不必说,直接把她的衣服剥光就是了。可惜,在这世界上这种想得非常开,象臭豆腐一样闻着臭,吃着香的女人太少了,让男人们寻寻觅觅,凄凄惨惨,徒唤奈何。
这种臭豆腐式的女人偷偷摸摸地为社会奉献着她们的青春和躯体,象那些无名英雄一样,其实是非常可爱的。当然,只有她们的丈夫的感觉是例外的。
他的老婆和妻妹都到医院里看望刚生了小孩的她们的兄弟媳妇去了。老父也到街上遛达去了,屋里屋外非常安静,静得能听见墙上挂着的石英钟的嘀哒声格外响亮,仿佛在计算着每个人心跳的频率。
他看着她吃了桔子,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委婉地询问着她现在的境况和打算。她的眼睛一下就黯淡下来,姣好的脸上笼上了一层阴云。
是啊,一个没有文凭,没有工作,家境一般,四处打工的人能有什么未来呢?未来就只能寄托在婚姻上了,但象摸象样的人家哪能容忍一个什么也不做专吃男人的妻子:太差的跟着他去受苦,她实在不甘心,何况她这种多愁善感的个性,找个婆家也保不准象在家里一样受气的。
吴和听着这女孩子象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的诉说,叹了一口气说:“好歹你比我要强多了,也幸运多了……”
“幸运?”她几乎象愤怒似地睁大眼睛说,“我比你幸运?你一个月收入有好几百,出来进去有家人佩服,社会尊敬,全县人怕都知道你的名字的,怎么能说我比你幸运呢?”
“不,不是这些,”吴和说,“我是指婚姻,家庭方面的……”
“家庭?你的家庭不是很好么?”她费解地说,“你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必干,横柴不拣,竖草不拾,油瓶倒了也不扶,除了吃饭,什么心也不用操,就象住旅店一样。这样的家到哪里去找?你真是太幸运了……”
“不,”他叹一口气说,“家不是饭店,不光是个吃饭的地方,家要有爱有情,有共同语言,就象一辆车,夫妻就象两只车轮子,这两个车轮必须一样大,同样圆,只要有一个不对称,一大一小,家庭的车轮就不可能往前走,永远只是在原地转,如果是我爱的人,与我的这只轮子一样大小,我完全是个乐于奉献的人,我愿意为她受苦受难,即使当牛做马,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因为人是有思想有感情的,人不同于动物,你不也看到了,我的那一位,连个名字也写不来,纯粹是文盲,象一段朽木墩子,比死人多出一口气,连个一般的家庭妇女都不如,可我呢?别看我学历不高,但水平在那儿摆着呢。连大学生都得向我请教。我的水平绝对在他们之上,要运气好,放在大学里我也是好老师,可我的那位,连个小学文化也没有呀。我要跟人谈知识,谈社会,谈人生,谈理想,我又能跟谁谈去?对牛弹琴,还能让牛多产点奶,可我跟她说话,还不如跟养的那只猫去讲……”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她困惑地望着情绪激动的老师问。
“这就是我说你为什么比我幸运的原因了。”他语气低沉而忧郁地说,“你现在至少还可以选择一个跟你自己和自己家庭状况相近的人,而且你有多种选择的机会,可我呢?我根本就没有选择,我除了选择这个文盲,这个除了会做饭生孩子的人, 我不能作出任何选择。因为我父亲是旧社会的村长,全村唯一的管制分子,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
“村长?村长不是要比一般人更有地位吗?”
“时代不一样呀。他是国民党的村长,不是共产党的村长呀。他年轻时据说很能干,跟县长的关系很好,可哪里知道红了没几年,就解放了。关了几个月,戴了个管制分子的帽子,象死人一样,经常被人拉出来批斗。一有运动,他和几个富农就是活靶子,我母亲接受不了这种打击,气得生了病,早早就去世了。那种情况下,谁敢嫁给一个管制分子子弟呢?我尽管当时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但村里那些又懒又丑的文盲都能找到好对象,因为人家成分好呀。可人不能没家呀,连猫狗也要生儿育女的,我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如果还能有选择,怎能选择这样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狼不吃狗不啃的处理品呢?有个出气的能嫁给我,我就该天天念阿弥陀佛了。哪里还敢有有什么挑选。你能想象,我的爱情会是怎样的了。那能叫爱情么?我活了这么大,既没有母爱,也没有父爱,更没有爱情。连生得儿女也全象了他妈,一点也没有我的影子。别看我每天又说又是笑,我是用这种假快乐来麻痹自己的,苦中作乐,看着别人的妻子不是同行,至少也是有工作的,有共同语言,出双入对的,看电影,散步,甜甜蜜蜜,我这辈子是永远不会有了。我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我好孤独,好痛苦,好悲哀。别看我有儿有女,有老有小,可我每天就象生活在沙漠里,只有这盏灯,这张桌子和我的影子陪伴着我,熬了一天又一天,熬了一年又一年,这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到哪一天能熬到头呢?就只有等我死的那一天了……”
他本来只是想向她倾诉一下自己的人生经历,一如她向他倾诉的一样,而且本心就有一种表演性质,但说到最后,他也的确触到自己受伤的心弦上了,嘣嘣地敲击着他的心肝五脏。情不自禁的泪水象屋檐上的雨滴一样,扑簌簌地从他那张略显修长的脸上滚落下来,打湿了他不示修饰的衣襟。
那善良的女孩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触景生情,不知是同情老师可悲的情感经历,还是喟叹自己时乖命蹇,不听话的泪水随着她的双肩一抽一搭的耸动,也象相互呼应似地滚落下来。
她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大男人,平日里那样谈笑风生,诙谐滑稽的人,一个师者长者,居然在她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少不更事的姑娘面前表现自己的脆弱伤感无助,竟凄然涕落。她不知如何去安慰这样一个大谈人生百相的充满着智慧和过人力量的男人。她顾不得自己的眼泪,不知所措地站起来,从铁丝上抽下毛巾,亲手揩着他伤心欲绝的汩汩而出的泪水……
他顺从地、幸福地听任她用一只脂胰般细嫩的纤纤细手揩着他真真假假,深奥莫测的眼泪。盯着那只如三十多年前他的老婆也长着的同样的手,慢慢地却是果决地抓住了她柔软的手腕子。她没有抽回。他又揽住她的双肩,她没有挣脱,他又猛地一下吻上了她那张如秋天成熟的红苹果般红润的双唇……
蓦地,大门口传来了沉重的咳嗽声和蹼蹄蹼踏的脚步声。他俩倏地分开。但他一点也不慌张,镇定地望着她,她的脸红得象刚从染锅里捞出来的红布,那鲜红的颜色似乎要从脸上渗出来,滴落下来似地。他把她送到大门外,低声说:
“星期天到我办公室……”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扭着蛇一样的腰肢,风摆杨柳般地走了。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她那蛇一样的背影,直到消失到大街上,他才返回家里。他不知那条扭动着的蛇影能否扭到他的怀里,即使被她的青牙咬上一口,死上几回也在所不惜。
怎么样?有什么后果么?危险么?他问自己。
想了想,他否定地摇了摇头,单凭他是她的老师,又处处关心她,她也不会忌恨他,更不会骂他。即使骂也不会当面骂的。这就够了。只要她如约而来,他的目的也就实现了。即使她不来,也不会引出什么后果的。
他好象听水平说星期天他要干什么活,如果干活太累,时间不早了,他就可能不会到学校来了。至少白天他是不会来的。这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是那女孩子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真让他捉摸不定,她到底会不会如约而来呢?
本来,他的家就是一个非常安全和方便的温柔乡。但老父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一切。他把他的老婆变成一个活寡妇,他的老父又把他变成一个活光棍。真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尽管他觉得自己情感上的不幸多半是由这个国民党的老村长造成的,但盗不显邻,淫不显亲。无论如何,他不能在老父面前干这种风花雪月的情事,但由于他是名师,全县闻名,在这里没有他藏身的地方,可恨这个呆头呆脑的水平,占住办公室,一点机会都不给他。
他象热锅上的蚂蚁,煎心熬肺地等了两天,课也无心讲,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好容易熬到星期天,上午,游莲象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和她互动了一下眼色,就径直来到办公室,但要命的是办公区里好多教师的办公室都借给复读班的学生,他们星期天也不回家,这使他非常懊恼。这世界是多么的不自由,处处都有监视的目光。因为隔墙有耳,只在办公室里跟她说了几句大路话,就匆忙分别了。晚上,他和她在公路上压了半天马路,直到八点多了,估计水平也不会来了,他们才回到办公室,使他苦苦等了三十多年的梦想才得以实现。
而此时不是彼时。他早已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有智慧,有技巧,有动机,有手段,绝不等同于那些毛头小伙子,象他三十多年一样,第二次做新郎,那经验手法,力度都用得恰到好处,但在忘情这一点上可说是有过之而不无不及,简直把世上的一切都忘了,直到起床铃声响过,才把他猛然惊醒,发觉自己正身处险境,由于初冬时节,天气黑得早,亮得迟,他却忘记了自己今天享有的是初夜权,这是会留下痕迹的。黑古隆冬的,连灯也没开,也没收拾屋子,就匆匆逃离了险境。
温柔乡的滋味真是妙不可言。难怪皇帝都“从此不早朝”。他要当了皇帝,也绝不会去早朝的。
由于没有想到他在公用办公室里留下了蛛丝马迹和污泥浊水,当水平在墙上贴出了“淫邪者勿进”的大红警告时,他还以为水平讨厌他与莹凤在他面前卿卿我我,搂搂抱抱,让这个没尝过女人腥味的小伙子吃他的醋,而发酸发怒,以此来发泄对他的怨气。
等着吧。傻小子。
他心里说,想和我斗?我既然把死人说活,就能把活人说死。有你后悔的一天的。
歧明调走后,吴和顺利当上了教研组长。尽管他正式公开教学讲得平平,教材过关考试更是一塌糊涂,但他凭着二十多年培植成的社会关系,高中部从领导到同事,很多人都是他的同学,加上他生就的一张由涂料,脂粉毒液构成的时而温柔漂亮,时而阴险毒辣的嘴巴,形成一种强大的势力,再加上论资排辈的惯例,任何风浪也吹不到他的头上,所以,尽管缺德少才的硬件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但语文科教学的桂冠仍非吴和莫属。
水平尽管在很多方面,尤其是在工作能力上早已超过了吴和,但他是个只懂得提高自己,从来不会嫉妒别人的人,何况是自己的老师,即使他一无是处,这种关系是改变不了的。但令他不能容忍的是,别人干邪恶淫荡的事,一般都是隐蔽暗藏于心,不愿示人的。家家卖私酒,不犯是高手。但吴和不仅要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去做,更为可笑的是他还要说,要上升到理论的高度,竭力向人证明淫邪是对的,美好的,从而去颠覆孝为百义先,淫为万恶首的古训。在教研组活动会上,完全是他一人唱独角戏,唱的不是教学研究,而全是黄色故事外加他很有幽默味的评论。同组的人不仅听得津津有味,而且象相声里捧哏的人一样,不时恰到好处地捧一下,常常引得哄堂大笑——尽管大家都是过来人。
星期五下午自习时间是教研组活动时间,一开始吴和由于刚上任,还算能收敛一点,浮皮了草地讲点教学上的事情。只是将活动记录写得非常好,常常受到领导的表扬,渐渐地,他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讲了许多不知是他听来的,看来的,还是全是他编出来的有关男女性方面的荤段子。而且,讲得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好象那些事全是自己经历过的一样。好在高中全是男人的一统天下,否则,要让女同事听了非得吓跑不可。
“男人好色,女人贪财。只要能抓住这个特点,天底下就没有不被勾引的男人,也没有弄不了的女人。”他主题先行地说,“什么柳下惠,那全是胡扯。谁见过?那都是用来骗那些愚蠢的下等人的。让他们自劁自骟把女人剩出来好叫他们去弄。编故事的人肯定是妻妾成群,他们吃饱了不怕把你饿死。就象说那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一样,叫你为了他们的利益不怕你苦,也不怕你死,而他们是既怕苦,又怕死。”
“哄”地一声,大家都笑了。共同的认识是吴和的确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一样的事,同样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就如同鹤立鸡群,不同凡响,但此事很多人表示不相信,尤其是后者。
“尽胡吹哩。”黎骏说,“那你弄一个叫咱看看,你能弄了汪主任老婆才是本事。”
数学组就在隔壁。听到笑声,他也常过来凑热闹,因为他知道吴和讲的跟自己的专业无关,或者说就是他一个人的专业,谁都能听得懂,而且快活不累,比马季的相声还好听。如果说上课面对的是学生,他还能多少收敛一些,而面对这些同事可就让他才华毕现了。
“瞧你那档次,”吴和撇撇嘴说,“那锅子早由一尺二变成三尺八了。掉进去都能把人淹死,谁弄了谁多喝口老骚尿,一股子尿骚味。”
他全然不顾与汪洋的同学关系,为了追求所谓的“幽默感”,信口开合,妄下雌黄。粪蟠牛打喷嚏——满嘴喷粪。
这种荤段子,水平只有在回乡务农时,在农村原始的生活状态中才听过,没想到在号称文明摇篮的校园里,却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当作一种教研活动来进行。
“那档次高的有什么妙法,你用过没有?”有人请教道。
“我没用过。可我有这方面的经验。”他娓娓道来,“就在七几年吧。那时还在毛的时代,八个样板戏里女的很少。有一半个,也全是女光棍,还不时兴这个。可甚会儿也有那种不信邪的先驱者。有个外贸公司的采购员,出去进葵花,住在旅店里,与几个客人混熟了,对门楼上的阳台上常有个标致的女人在那里嗑瓜子,打毛衣,大家开玩笑打赌,看谁能不花钱就能搞到她。谁说都不可能。但只有那个采购员说他行。而且不会花一分钱的。大家都说他吹牛,他说要是他赢了他们就得请他下馆子;要是他输了,他请大家。大家都表示同意。为了显示公平,他还让大家检查了他身上带的所有的钱。那时最大的钱就是大团结。除了厚厚的三沓子一千元大团结,再就是几块几毛的零钱了。大家要他把钱放下,他不同意,说保证不会花一分钱,但不能不带钱。大家只好同意。他在侦察好,家里晚上只有她一个人时,提着包进去,说明要弄她。她大骂,要把他赶走。他给她放下十张大团结,她的骂声马上就小了。但还是说不行。他又把一沓子从包里提出放下,她不吭声了,但还在犹豫着,向他讲了她怕家人和邻居发现什么的顾虑。当他把最后一沓子钱连同前面的两沓子放在她面前时,她就急不可待地给他铺床了……”
“哄”地一声,即使听惯了他的荤段子的本组的人也都忍不住笑了。但工于计算的黎骏在笑过之后,却转过弯来了。他困惑地拉着一张阿拉伯数字式的脸说,:“你说的是个日八。还说是不花钱,三千都花出去了,要搁现在恐怕至少有三万也不止。而且花的还是公款,就不怕掉脑袋?”
同组的人都知道这是吴和江湖式的技巧——卖关子。下文便可知分晓了。
有人说吴和真是屈才了,要有好机会,还不成个评书名家,到时恐怕单田芳都会叫弄得没饭吃的。但也有的不以为然,说吴和讲的内容下流,而且语言土得掉渣,绝对属狗的——上不了席面。只能在在这小地方浑水摸鱼。
果然,吴和接着说:“舒舒服服让那漂亮女人伺候了一晚上,第二天,日头有三杆子高了,女人催了他好几回让他起床,他就是不起,连连说他都给了她三千块钱了,亏大了,必须把本钱返回来,再说,他花的全是公款,反正回去也得坐牢,这样等警察来把他俩一起抓走,也好给领导有个交代,说清楚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吓得那女人几乎要给他跪下了,三千块钱一分没少全给了他,还差点给他倒贴了几块钱,因为,那时候,通奸全得被判刑,男女同判。还要把两人的相片登在公告里,并排贴着,就象结婚证一样……”
这故事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谁也找不了一点破绽来。不得不相信这的确是真的,但不知他是从哪里知道的。怀疑是他编的。
接下来,当然都觉得他是在胡诌了。但水平记得好象是“三言”还是“二拍”里,不知是哪篇小说里的情节。说的是一个泼皮勾搭上了一个人的老婆,被男人当场抓住,用棍子打时,泼皮很快把那女人翻到上边去,那人舍不得打老婆,只好放过他……
这样的事并非不能说,也不是并非就没人做。水平尽管读了很多古典书籍,但并非是虚伪的道学家,事实上,很多人也都在说,都在做。但要看身分、对象,要看说话的场合、地点,把清纯美好,甚至有几分神圣的讲坛和纯学术研究的场所当作自己宣淫的地方,当作妓院和赌场,除了淫邪到骨髓里,或者是走火入魔的变态者,是谁也不会这样说,这样做的。但吴和的理论和实践做得都很到位,不过,他无钱,无权,连个无赖也不是,理论往往大于实践。这也许又是这些不愿循规蹈矩的知识分子的悲哀。
“不管弄什么事,大家记住都要有三要素,会摆弄三要素的就能弄好一切。弄个把女人还不是小菜一碟?这三要素就是:胆要大,皮要厚,心要细。”
他的确很聪明,任何一个看似平常的事情,他都能上升到理论高度,而且实际有用。不过,又与道德良知和人格背道而驰。
就这样吴和过足了口瘾,大家过足了耳瘾。教研组活动便在非常轻松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并且还吸引了外组来跨系教研的人。一个个好象刚从妓院出来,神清气爽,醉意朦胧,似乎要被教父控制了。
一开始,因为是工作的一个重要的活动,水平必须去参加。尽管全是艺术黄。但完全可以欣赏到吴和最真实的风景,这是在公开教学活动中绝对看不到的。而这些学生却能在课堂上看到欣赏到,难怪大家叫好声不绝。但渐渐地听多了,也就味同嚼腊了。正象美国的《花花公子》,据说当时非常走红,而现在打广告也卖不出去了。何况如果真要有这种本能之心,现在到处都是黄色书刊和光碟,比吴和的空谈要强多了。何必要到教研组去听呢?吴和如此做,不过是在满足他极为卑微猥琐的心理而已。
渐渐地,水平越来越厌恶这种所谓的教研活动了。他觉得一个男子汉重要的是做,而不是说。要绝对尊重自己的选择,你是个君子,选择了神圣,你就向神圣努力,不择手段,千方百计;你是个小人、恶人,选择了邪恶,你就向邪恶发展努力,不怕被大劈枪决,五马分尸。奸淫抢劫,杀人越货,也未必不是一种选择。既然选择了讲坛,那就必须按人类灵魂之教导者来出牌,做一个谦谦君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而不是相反。如果既然好这个,那就象有钱人一样去嫖去赌去养情妇。或者干脆象歹徒无赖一样见一个强奸一个,我是无赖我怕谁?而在学校,号称是文明的摇篮,一个人类的灵魂的工程师,据说是仅次于上帝的人,如此肆无忌惮地宣淫搞邪,岂不是在孔圣人头上泼粪,人参锅里撒尿?
越这样想,水平对他的所作所为越是鄙视和厌恶。正象他鄙视和厌恶邪恶一样。他再次想起了文老师的忠告。但这忠告又有什么用呢?论资历年龄关系势力,你全在他之下。而在中国这些东西才是最为重要的。才能完全在其次。他是组长,又和他在一起办公,还是他的老师,除非你能离开这所学校,否则,你绝对摆脱不了他。他贴了一张让吴和恨他的告示,虽然让他的办公室清静了不少。但教研组活动他不能不去参加,因为教导处是要不定期检查的。活动记录上还要登记每个人的活动情况。要命的是语文组的教研活动还常常能受到学校的表扬,他还不能不去参加,而他又不可能去向领导反映真实的情况,那样做他可就成了众矢之的了。因为一旦被领导得知真实的情况,除了吴和,其他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要不为什么天天都那么积极地参加“活动”?这使他理解了古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昏君,这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要让信息非常落后的一个皇帝谙熟民情,是多么的难。这么一个小单位,大小领导都和大家是零距离接触,还能让吴和一个人把大小领导诓得昏头昏脑,何况要让中央了解一个边远山村人怎么过的,岂不是比登天还难?
又一个周五下午自习时间到了。水平放下手中的《说文解字》,锁上门,朝教学楼上的教研组走去,他不知道吴和今天要在这学校的天桥里又为大家准备了什么新的故事。
在这一点上他还不得不佩服他。他的故事是从来不重复的,真不知这么多离奇的故事他是从哪里来的。
同组的人早早都来到了。因为凡是第五节有课的,一下了课都不回办公室去了。就近来到教研组。而周五四五节课一般都是作文课。有的人手里还拿着一大摞作文本。由于有这个特点,语文组常常到的最齐。
水平由于化学老师今天有事,跟他调了课,所以,今天他全天没有课。在办公室里看书。
教导员手里拿着一个大本子,在各教研组检查人数。把语文组的人数记上后,又到数学组去了。
大家聊了一些社会新闻和生活琐事后,吴和便开张了,但他讲的全是一些人人知道的大众新闻,根本没什么新意。诸如南关有几个暗娼,谁去嫖了。红星旅店有东北小姐,什么温州发廊,四川洗脚房等等。只不过大家谁也不愿说,他非得说说而已。否则,他可能会在心里憋得难受吧?这样说一说可能会治疗他的消化不良,晚饭就可能多吃一点吧?
他见引不起大家的兴趣,突然灵机一动,神秘地说;“我最近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顺口溜,不知大伙愿不愿意听?”
没有人回应他的提问,知道他是在卖关子,你即使不理他,他也要强聒人耳,非说不可。因为这是他的嗜好,就象吸食海络因上瘾一样。
果然,卖足了关子,他侃侃而道:“有一首顺口溜叫《丢蛋的鸡》,非常形象地把那些活得潇洒的人比作有三宫六院的公鸡,既生动又形象……”
说着,他又停下了,让大家一个个都瞪着眼盯着他,等他的下文。停了有半分钟,他才又说:“我一压蛋,它就下蛋;它一下蛋,我就滚蛋……”
大家一时怔住了,但仔细一想,还真形象,都笑了起来。
“唉,不过,这都是人家有能耐的公鸡干的。看咱这熊样,活了半辈子,只压一个蛋,压完蛋还滚不了蛋,只能挣扎着继续压,快压成了没毛鸡,只好等着完蛋了……”
“哄”地一声,大家都前仰生合地笑了起来,有的人竟笑出了眼泪。
亏他能想得出,也能说得出。
从那以后,水平再没有参加教研组活动。不知吴和会怎样汇报他?学校又会对他怎样处理?
十六登堂入室一桶水
水平在办公室里捧着一本《古代文学作品选》轻轻吟涌着。这一册里基本全是宋词。那时而舒缓,时而铿锵的节奏,如诗如画,如泣如诉的意境,深邃的思想,出神入化、运笔如椽的艺术手法,让他完全融入到作品的王国里,如痴如醉。
从大学退学成为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尽管那学校实在不怎么样,但毕竟是大学呀。一个知识分子,学历和知识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他却主动放弃了。他必须弥补这种损失,他听说有种带资进修的成人教育,也是考试招生,正式录取,国家承认学历,他跃跃欲试,准备去报名,但林会说,这根本不可能,现在都缺教师,学校放走你,学生怎么办?
他一想还真是。现在一个班还在那儿放着,哪能让你丢下三个班去进修?
他无奈只好放弃。但听人说,还有一种获取文凭的方式,叫函授,国家也承认学历,而基本不花钱,边工作边学习。
这当然不失为一种好办法。但它的含金量能有多少呢?显然是排在末位的。不过,他相信学问是自己学来的,不是谁教的,学历靠政府,学问靠自己。一张证书并不能表明一个人学识上含金量的多少。真正的含金量是靠自己的智慧和劳动获得的。只要形式上国家承认这个学历,一切待遇与正牌大学一样,内容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努力获得。对一个酷爱知识的人来说,知识在任何时间和空间都可获得,并非只能通过学校。
于是,他报名参加了大专函授课程的学习。
这种函授学习虽然简单,连试也不必考,报名就可参加,但据说是宽进严出。他这倒不担心,因为他是要获取知识的,越严越好。他担心的是教材,如果是一套很简单很糟糕的教材,那你想学也学不到多少东西。
教材发下来以后,他仍不大放心,拿出自己从正式大学带回来的一部分教材一对照,竟然完全一样。他又找到一个真正大学毕业的本科生,竟和他的教材也是一样的。这使他非常困惑:怎么本科专科和函授的教材竟全是一样的呢?都是人大的教材。经那人指教,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现在刚刚开始发展各式各样的教育模式,但专业的教材还没有编出来,就只能用一样的大学本科教材,全是人大出的,区别仅仅是全讲还是选讲的问题。也就是说,教材是真正的本科教材。
他仔细一看,果然,书脊上都印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字样。
他欣喜若狂,如获至宝。这就是说,如果你能把这套书里所有的内容都弄懂弄通,尽管形式上只是个函授毕业,但实质上完全可以与人大的名牌生媲美。好在图书馆汉语言文学的各类参考书比比皆是,他完全可以靠自学来提高自己学问上的含金量。只要国家承认学历就行。
他完全沉浸在好书给他提供的美餐里,忘情地咀嚼着每句话、每个字,竟没有听到身后有人进来。
“你怎么不参加教研组活动?在办公室里看什么闲书哩?”
一个破锣一样沙哑的声音从他的后脑勺上传来。他回过头,见是汪洋,正用一又鼓鼓的金鱼眼睛盯着他问。
他只顾了完成的他学历,忘记了今天是周五下午自习时间,教研组在活动。显然查对人数时,他不在,主任兴师问罪来了。不过,他即使想起,也不会再去的。他实在有很多的正事要做:学历和学力,备课、作业、批改、辅导,时不时还有一些学生来坐坐,请教他学习和生活上的一些问题。只要学校不打他的饭碗,不扣他的工资,不影响他的学习进步,他就不会向谁屈服的。他习惯于用行动而不是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思想和感情。尽管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很强,课讲得很好。
“你说我没有参加什么活动?”
他佯装没听见,反问道。
“教研组活动。”
汪洋显然有些生气,一字一顿地大声说。
“那不叫教研组活动。”水平想了想说,“那叫亚文化活动。是区别于主流文化的一种活动。也叫快餐文化,就象研究古代的三寸金莲一样,根本就不是教研活动,我当然是不会参加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汪洋显然火了,高声大气地说,“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参加教研组活动?”
“因为没有一点教研活动的成分呀。”水平说,“研究的全是教大家……进洞房的东西。再这样研究下去,保不准哪天公安局就会来抓走几个,全是语文组的,说不定还有我呢。犯的全是八项注意第七条……”
汪洋愣了愣,总算明白了。但他并不以为然,厉声说;“你不要为你的自由散漫辩护,每次检查语文组的活动都是最好的,都记录在册,还有你自己的发言,你怎敢说语文组在研究下流事?什么‘语文教学识字环节最重要,成语歇后语要专门讲解’,不是你说的?”
“尊敬的汪主任,我可真没说过这样的话。我这人不学无术,哪能说出那么高级的话来?”
“你没说怎么就能记下来?还有其他的发言?”
汪洋困惑地说。
“我们语文组的能人多着呢,”他笑笑说,“别忘了,我们不光会讲小说,还都会编小说呢。”
汪洋总算有点明白了。但他仍对他不依不挠地说;“那也不能无组织无纪律。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看闲书。”
“闲书?”水平拿起刚读过的书说,“汪主任你看明白了,这叫《古代文学作品选》,你完全可以向校长书记反映说我在看这样的闲书。不过,你可千万别把这书名给忘了。”
汪洋接过来一看,里面全是繁体字,他大多不认识,把书往桌子上一撂,说,“别给我狡辩,年轻轻的一点也不谦虚。不是闲书是什么?你还糊弄我哩。这叫古代的闲书。你还以为我不知道?”
水平简直哭笑不得。看着那张丑陋的脸和一张喋喋不休动辄给人以威压的阔嘴,真是无可奈何。他真想把那张嘴连同那张脸撕下来贴在厕所里。但一句西方谚语立刻涌上他心头:愤怒从愚蠢开始,到后悔结束。
小节不拘,大礼不让。妥协和忍让与软弱和怯懦无关。它的内涵只是一种品格、修养,超越的情怀。当我们年轻的时候,这一点尤其重要。否则,你就可能随时成为央视《忏悔录》里的主角。扮演一个涕泗滂沱者的角色而悔不当初。
从那以后,他静等着顶头上司的反应。但快一个学期了,竟一点回音也没有。权威意识很强的汪洋居然默认了他的无组织无纪律,自由散漫。这使他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其实,善良的年轻人哪能明白汪洋的内心。别看他咋咋呼呼,一只炮筒子。但不学无术,并不等于没有心计。他完全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如果批评和处理了水平。水平就会把语文组的真实情况暴露出来,他就必须批评吴和,而吴和跟他又是同学,即使他可以挥泪斩马谡,但他自己也落了个失察的罪名,校长恐怕不会因为他是县长名义上的亲戚而放过他。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类事情一闹大,传到学生嘴里,再由几千嘴传到社会上去,一中在人们心中的形象简直就跟厕所没有什么区别了。校长书记恐怕也会因为此事受到牵连而难逃其咎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就让那傻小子自由去吧。至于看闲书,听那口气,好象他根本就不怕,这里头显然是有原因的,尽管他不懂,他想一个人的强硬总有强硬的理由。就象他绝不参加教研组活动一样。他没敢把这事汇报给校长。怕校长知道骂他是个蠢货,尽管校长学历也不高,却是老三届的师范生,要比他这个高中生强多了。重要的是校长是个善于学习的人,他现在的水平恐怕不在大学之下。
他牢牢记住了水平看的那本书的名字,暗中请教了一下吴和。并把水平不参加活动的理由对吴和讲了,要他不要太放肆,小心有人坏他的事。哪知吴和并不在乎,说言论自由,说一说又不犯法。看学校这个倒灶样,离开他恐怕还要垮掉的,谁能把他这个权威怎样?现在社会可不是毛的时代了。不过,水平看的可不是什么闲书,而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教材。听说他正参加中文函授。而且还说了句非常内行的话:只要想学语文,想教语文,读任何书都不能叫闲书。
这给水平潜心追求他的学历和学力创造了足够的时间,而学校也以为他软弱,管理不了学生,从来没有给他安排过班主任的工作。他乐得不去管闲事,使自己有更多的时间来提高自己的含金量。而事实上,他刚参加工作在乡镇中学时,把班级代得非常出色,年级排队前十名全是他班里的学生。他请上十天半月的假,学校从来不必安排代理班主任,仅仅凭班干部就能把班里管理得井井有条,因为大家都担心他回来时班干部汇报他们不守纪律。他在学生中完全是个高大全的完美人物。他是通过强化每个学生的自尊心和荣誉感使他们能自律,自己管理自己的。那比任何动辄呵斥打骂要管用得多。而且,那里并不是民风淳朴的地方,处在丁字交叉口,加上有一座古老的酒厂,民风摽捍,隔三岔五就能听到从街上传来的打骂声。全县最有名的土匪和最出名的游击大队长都出自这里。
春风化雨式的情感和滴水穿石般地循循善诱,是一种内在的转化灵魂的无坚不摧的力量。
他的这些不为人知的优点,只有和他先后调进来的他过去的组长歧明对他最为了解。所以,才那样看重他,处处设法提携他。
尽管他很年轻,但比他的同龄人要成熟得多,事事低调,从不张扬自己。不过,这也给很多人,尤其是决策者以许多误会,以为他内向、软弱,根本没有管理者起码的征服能力和组织能力。因而,任何管理上的事情,无论大小都不给他安排。包括班主任,教研组长这些鸡毛蒜皮的“官”。
对这点,他倒是一点也不遗憾。只把自己定位在学术研究上,不想搞学术以外的麻烦事。因为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多中心即为无中心。梧鼠五技而穷,骆驼首鼠而亡。艺多不养人,理在其中。
周末晚上,高中部全体到酒店聚餐欢送林会荣调。
他经常到外地采访,编辑报纸,跟巫书记搞创作,心根本不在工作上。红旗教师的旗号也因为他失于管教,考得不好而失去了。尽管有书记罩着,领导不敢说什么,但同事们啧有烦言,常有人到校领导那儿反映。校长觉得长此以往也不好向大家交代。觉得应该让他到一个没事的地方做事,而进修校是最好的地方。因为现在师资力量早就都合格了,学生的学历要比教师的还高,根本用不着培训了。但学校仍旧存在,教师领导基本没事可干,只领工资不干活。便征求林会的意见。他当然是求之不得的。跟巫书记一商量,他更是双手赞成。只给教育局长打了一个电话,便顺利调走了。
本来,一般的老师调动工作根本没有欢送这样的待遇。但林会不同,不仅是曾经的红旗教师,更为重要的是跟巫书记关系非同一般。便聚餐欢送。只是在欢送的规格上有分歧:是以校方的名义全体教师进行,还是以高中部的名义欢送。最后决定还是以高中部的名义召开欢送会。悄悄降了一格:学校既要给林会以荣誉,又不愿搞得太大而被认为太势利。
餐厅里摇曳的灯光把洁白的地板映照得如梦如幻。墙纸上的图案也影影绰绰地好象要飘动起来。铮亮光吉的餐具在灯光下闪着萦萦光泽。
大家陆陆续续走进餐厅,脸上现出少有有兴奋。这样的聚餐对鱿鱼海参认不全的老九们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人们纷纷对林会发出由衷的祝贺。水平也上前拉住他的手,有些嗔怪地说:“怎么一点口风也不给弟兄们透露呀?”
自从跟林会进行过多次深入交谈后,有些孤傲的水平一下对林会刮目相看了。觉得这样的人才可成为他真正的朋友,才值得跟他深交。
“从领导找我谈话,到调走,总共没超过一个星期。根本来不及跟朋友们相告。”
林会有些遗憾又似乎有些自豪地说。
“你可真是坐上火箭了。”
水平开玩笑说。
“感谢领导的关照。”
林会由衷地说。
等到大家都到齐后,汪洋走到麦克风前讲话,他对林会的工作以充分的肯定,表扬了他积极的工作态度和发奋进取的精神状态。宗井也讲了话,他对林会的水平和能力给予首肯,说他是教育界难得的教师和才子,多才多艺,能力超前。出乎意料的是校长竟没有来。也许由于是高中部欢送,就让部领导充分发挥他们的权力,自己就不参与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常不露面的后勤肖副主任竟也来了。他坐在一边,也不说话默默地看着人们。
林会也讲了话,他感谢领导们对他工作的支持和肯定。也感谢同事们的帮助和配合。整个欢送会上气氛融洽温馨,人们频频举杯庆贺林会荣调。他也一桌桌给大家敬着酒。高中部大多是老教师,只有林会和水平是年轻教师。所以,也能得到大家的关爱和支持。
大家边吃着喝着,边倾心交谈着,渐渐地接近了尾声。林会看到肖副主任常不见面,就走到他跟前想多给他敬点酒以增加感情。但肖挥手表示拒绝,说他喝多了,不胜酒了。坐在他旁边的吴和悄悄对他说:“灌他,灌他……”
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被大家恭维得脑袋热了,一向理性的林会竟听从了吴和的怂恿,端起酒杯强行给肖副主任的嘴上塞去,肖用手一挡,酒杯翻了,一下倒在他的衣服上,洇湿了一大片。本来就因没当上后勤主任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的肖副主任一下火了,他抓过酒杯朝地上一摔,脸涨得通红,冲着林会大骂起来:“你这个婊子养的,狗不吃的东西,欺负老子没本事不是?”
林会一下呆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下又变得青紫,脖子上的青筋象虫子一样暴突起来。胸口在剧烈起伏着。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步履沉重地掉头朝外面走去。空气一下象凝固了,本来安排还要照相的,但被吴和这么一搅,再也无心留影了。大家纷纷向吴和坐的地方看去,但惹了祸的吴和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偷偷溜走了。
十七一支钢笔心惶惶
天气渐渐转暖,从教学楼后窗望出去,远山近岭披绿挂翠,飞红播黄。翠绿的树象一片片绿雾升腾在山腰间。又如无数绿色的冠带盘绕和覆盖在丛山俊岭中。空气中时时飘来煦暖醇浓的春的气息。
这是一个周日的下午,黎骏因为给银行职工考试出数学题而没有回家去。上午,出好题送交后,农行办公室请他吃了顿饭,还给了他一百元的报酬,下午由于回去也干不了多少活。就没有回去。
他回到办公室,把一百块钱藏在床板下用一只特制的纸袋和胶带粘贴的钱袋里。如果不把床板整个翻起,是谁也发现不了的。等他确信藏好后,便躺在床上小憩。
休息起来,擦了一把脸,这时听见后窗户上有人“嘭嘭”地敲着窗棂。是吴和叫他散步去。
吴和住在后面的家属院,茶余饭后,常唤他出去散步。他俩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他没考上高中,回家种地去了。吴和则考上了高中。后来,村里没有教师,他便当上了代课教师。边种田边教学。后来转成民办,再后来转了正。又调到镇中学,当上中学教师,镇里设了高中后,他又当上了高中教师。前几年,一中缺少数学教师,从乡镇调到一中,成了最高学府的教师。
改革开放后,国家开始重视教育,但师资力量严重不足。而且质量参差不齐,只好进行培训式函授,只要能坚持下来,无论良莠一律承认专科学历。所以,表格上填的学历都是专科,至于是否完全合格,水平怎样,只有自己清楚。由于对这种几乎是白送的学历不太放心,所以教育主管部门只好只针对教材进行了一次宽题严考的教材过关考试,是骡子是马便有了分晓。
他俩都侥幸过了关,早已没有了后顾之忧,常常时而比肩,时而接踵,悠闲地游山玩景。象庙门里的哼哈二将。
由于学科和个性的不同,油腔滑调的吴和什么色彩质地和气味的粪都敢喷。须有一个忠实而不泄露他淫邪思想的听众,听他滔滔不绝,信口雌黄地讲他的人兽哲学。只懂得XYZ和象他的马脸一样修长的阿拉伯数字的黎骏,对人生社会,古今中外的许多事情,懵懵懂懂,所知甚少,只是常常在召开教职工大会时,拿一只破铅笔头煞有介事地在纸上写写划划,好象在演算着习题,显出一点敬业的样子,其他方面,还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思想和感情。所以,他也非常想听吴和海阔天空、无遮无拦地大放厥词。大到世间万物,小到男女媾和,吴和都能独出心裁讲出与众不同的条条道道来。而且滑稽诙谐,土洋结合,比听姜昆的相声还要有趣。跟吴和作有氧运动,走多远也不觉得累。
所以,他很乐于接爱吴和的邀请,双双倒剪双臂,穿行在大街小巷,近郊山野。今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正好去郊游。黎骏马上锁上门,从校门口出来,见吴和在后边的家属区的月亮门旁等着他。
他们从新建路下去,跨过209国道,从位于紫川河下游的接官坪桥上过去,沿着接官坪西侧的山路向西凤山走去。
说是山路,其实是村民为方便种地,开的土路,坡度很缓,农用车都能上去。
他俩缓慢地迈着步子,吴和边走边看着他那张修长的脸,神秘地笑着。这使他感到莫名其妙。这不符合他的个性,以往一见他的面就能滔滔不绝地一路讲下去,好象他的每块肌肉,每块骨骼和每个细胞里都隐藏着无数点横竖撇捺,不知他那张嘴里怎么能生出那么多的话来。
“你笑什么?”黎骏问。他的鼻音很重,好象是从地狱里传来的,有种恐怖感。极为平常的话听起来都象在鼻子里哼,有点恶狠狠的。
“我这些天真是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给个县长也不干。”吴和得意地说。
“到底怎么了?什么事能让你这么高兴?”黎骏困惑地问。
“我总算找到了世外桃园了。而且就我一个独占。谁要能先把含苞待放的摘了,谁就是神仙。那可真比老沙漠要强上千万倍。你这一辈子恐怕是永远不会有这种机会的。这就叫本事。大棚菜什么时候也比秋菜好吃……”吴和欲吐还藏地说。
习惯于直线和圆规构成的生活的黎骏一开始实在对他的话摸不着头脑,渐渐地他总算明白了什么,但一点也不敢相信,就凭他这把年纪,光凭一张嘴,就能象年轻人一样风流到这种地步?
“你不相信?”吴和看着黎骏疑惑的目光问。
“不相信。”黎骏说,“你经常是在过嘴瘾。用嘴巴来代替行动。”
“咱哥们谁跟谁呀。”吴和说,“我哄你干什么?只要能发现了新大陆,我吴某肯定能攻克难关的。没有我攻占不了的奶头山……”
黎骏被逗笑了,揶揄道;“这话连牛皮也不是了,顶多也只能算张驴皮了。”
吴和见他不信,便说出了“游莲”的名字。黎骏顿时象被雷击似地怔住了,半张着嘴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你这是就树砍圪节,要饭的身上抠得吃痂痂哩。”
半晌,黎骏才反应过来,这下他不得不相信了。因为游莲是他们共同的学生,家境贫寒,学习不好,常常自暴自弃。悲悲切切,所以,黎骏才如此说。
“他人的不幸就是自己的机会;他人的灾难就是自己的利润。狮子厉害不厉害?那些受了伤的走不动的,常常叫野狗们活活就撕得吃了。死人是不幸的吧?你问问棺材老板看看死了人好不好?死女人比活女人卖的钱多时,就把活的杀死卖尸体。阴槽一条街不就常倒卖尸体么?只要死的不是自己人,死活都无所谓。房子塌了是不幸的吧?可你问问开发商就知道。谁要是能懂得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和雪上加霜中获得商机,谁就能大发。我实在是当上了这个破教书匠,没有多少机会,要不然,阅尽人间春色,吃罢天下美食。不是没能耐,而是没机会。”
吴和有些悲喜交集,边炫耀边长叹一声说。
“当然,为什么要叫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黎骏对吴和的真理没有辩驳的本事,只得附和着说。
他对吴和的任何说词都没有反驳的理由,只能顺着说,而且还配合得非常默契,很有点象相声里的捧哏的。他心里在想,吴和完全是在狡辩胡说,歪批三国。但一点也找不出破绽来。反而对他很有启迪,觉得吴和简直就是一个哲学家,一位教父,难怪学生们那么喜欢听他的课,他随便说说,大家就想听,还能叫你恍然大悟,不佩服他也不行。
“你把人都说得那么坏,那读书教育还有什么用?当官的天天讲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学习雷锋做好事,要以德治国,建立和谐社会……”黎骏倒是能背出一连串的新闻术语。
黎骏还没说完,吴和就打断了他的话,认为他这是幼儿园水平:“你也太善良了。太善良就容易中毒,就容易被污染。就象那白纸,随便什么东西都能把它污染了。而且永远也还原不了。再擦再洗也只能是灰的。如果你本身就是黑的,谁又怎么能污染得了你?只能由你来污染他们。读书?首先要弄清楚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人民服务?招考公务员,几千人中才能录取一个大学生,而地震局连一个报名的也没有。说明了什么?读书就是为了做官。什么叫公务员?就是指当官的。做官又是为了什么?三个中心:势力、金钱、女人。一个基本点:票子。咱们常给学生说什么头悬梁锥刺股,什么凿壁偷光刻苦读书的古代人,他们这样苦学谁也不敢讲到底是为了什么?全是一个字:官。只有做了官,才能全面实现三个中心一个基本点。张恨水讽刺国民党是五子登科,谁不是为了五子登科?你登不了是你没本事。”
“甚是五子登科?”黎骏对吴和讲的话,还真有些听不懂。
“位子票子车子房子婊子。”
黎骏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妙妙,妙极了。”不过,想一想,他还是觉得不大明白,疑惑地问道,“怎么能是婊子呢?怎么不是妻子儿子呢?”
“看看,”吴和象个导师似地说,“你中毒太深了不是?只有农村的那些穷小子才打光棍。你见过哪个当官的打过光棍?妻子儿子那还不是鼻涕往嘴巴里流——顺道道的事。妻子不是那有本事的人追求的东西。妻子以外鲜嫩的才是人家要的东西。既然有了妻子还愁没有儿子?妻子就是生孩子的工具。生了儿子就算完事。婊子才是永恒的主题。”
“不对。”黎骏虽然说中毒太深,但他象电脑一样会自己清洗磁头。他很快发现了吴和的漏洞。否决地说,“不一定有了妻子就会有儿子的。有可能全是女儿,有的甚至连个孩子也没有,生不下来……”
“唉。”吴和感慨地说,“你这一辈子也就只能当个数学教师了。一加一永远等于二,其实生活中往往答案并不是二,而是三或四。甚至是一。”
“为啥?”
“你没看过大红灯笼高高挂吗?只要你有钱有势,完全可能在正太太以外娶姨太太呀。什么二姨太三姨太四五姨太的,只要土地面积足够大,种子撒得多,还愁弄不出一个两个雄的公的来?只要是你的种,猴子也是龙种龙孙。”
黎骏听着忍不住大笑起来,眼泪也快笑出来了。他觉得按吴和的观点,他自己还真是做对了,时时记住钱才是真的,一切全是假的。只要你有了钱,你还怕什么?咱没有人家当官的那本事,但在自己的本事范围内,尽最大可能赚出最大的利润来,才是本事。才算真正用到该用的地方上了。
不知不觉,他俩已来到山头上,沿着田埂走到山的后面,坐在一片荒草地的边上,朝下面的公路上望着。
山脚流淌着一条小河,叫西川河。河边有条通往邻县的公路,象一条巨蟒一样从山外蠕进来,委蛇蜿蜒,沿着山川一直伸向两山之间的腹地,不见了踪影。公路与河之间是村民的川地,这种旱涝保收的黄金地,虽说面积不大,一条一条的,但产量很大,是农民的保命田。田里早熟的韭菜、小葱一片葱绿。田畦象棋盘一样整齐划一,平整如镜。村子沿山而筑,上可耕塬地,下可种川地,处于川塬之间,完全是为了便于生产,而且造不起平房瓦房的人家还可就山势挖具有天然空调特点的土窑洞。价格十分低廉,不仅节省能源,而且人住进去非常舒服。是最好的绿色环保建筑。村里几乎不见有一个人活动。只有觅食的鸡和护院的狗,或蹲或卧着。人们都到地里干活去了。
两人呆坐了半天,又顺原路往回返。吴和看着呆头呆脑,满脑子XY的黎骏说:“你说咱俩的根本区别在哪里?”
黎骏想了想,摇摇头,不大明白。
“你是数学,我是语文。数学一加一永远等于二,绝不能等于三是吧?”
“那还用说吗?要是把一加一算成三,我明天就得回家种地去。”
“我们语文就不是这样,一加一就有可能是不二就是三。”
“胡说。”这下黎骏可不相信他的话了。他还真没听过有这样的算法。
“一点也不胡说。”吴和说,“我们语文有以一当十,一石三鸟之说。爱情叫一加一等于一,婚姻叫一加一等于三……”
“这是那家的算术?傻子算的吧?”黎骏见他在胡扯,也想露一手说,“老婆猪引着他的一窝猪娃子过河,总共有十三只。但小猪过不去。它只好驮着它们过去。它第一次驮了七只,第二次驮了六只,但过去一数根本不够数。它只好再把它们驮回去,第一次驮了六只,第二次驮了七只,可过去一数还是不够数。你说这是为什么?”
吴和人生哲理还没说完,这个捧哏的就敢打断他。自己当起了逗哏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吴和有些不悦。但对XY提的这道数学问题还真把他难住了。明明是七六十三只,总数对着哩,怎么又不够了?
“是不是掉进河里了?”他说。
“不是。一只也没掉进去。”黎骏说。
“那就是过河后跑了几只?”
“没有。一只也没有跑。”
“那是怎么了”
“老婆猪憨得哩,不识数。”黎骏说。
吴和恍然大悟。他考虑问题从来都是多线条的,从来没单线思考问题。这个数学问题的的关键就是惯性思维导致的。只纠缠于数量上的多少而没有考虑到完成这些数量者的水平问题。他觉得黎骏是不是在借此来讽刺他数学不行,说他不识数。但凭黎骏的水平和生活习惯是不会这样做的。只是他信手拈来的一个谙熟的小故事。
“你的数和我的数不一样。”吴和说,“你只在七和六之间绕来绕去。但不管怎么绕,你能说七加六不是等于十三么?我就能说,比如刚才……”
“你说,你说。”黎骏揶揄道,“你的数和你的嘴都象你家的钟一样,永远没个准点。”
吴和终于又回到他主角的位置上了,侃侃而谈,“一加一等于一,好听的说是两人同心协力,就好象一个人一样。其实真正的意义是指垛摞摞垛起来,外人从远处看,还不就是一个人?这就是一加一等于一……”
黎骏听得又笑了起来。鼻腔憋得都有点发颤。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解释。
“那一加一等于三呢?”他不得不继续捧哏。
“那还不明白?”吴和撇撇嘴说,“那又不是小孩过家家哩,白忙活。那是一种正儿八经的下种运动。桃三杏四梨五年,核桃树得七八年。鸡是半个月,人是十个月。一生小孩还不是三口人?一加一等于三,明白了吧?”
“那也不对。你的话太牵强。”黎骏有些不服,“你说的是生一胎的。要是双胞胎呢?这些年听说还有三胎四胎,甚至还有五胎的。”
“你这是咬死理。”吴和说,“我说的是大多数情况。你说的极少数。少数要服从多数。要是我说一加一等于五,大多数人不是要反对么?甚是真理?要是大多数人承认的就是真理。只不过我既会说又敢说,其他人不是不会说,就是不敢说。所以我有这本事。不花一分钱,就能享有初夜权。这你还真不如我。你这辈子恐怕就只有那一回了。过去一回,现在没有,以后恐怕永远也不会有的。而我呢?只要这张嘴哑不了。虽不至于有一苞开一苞,但也开一苞是一苞……”
这句话真点到了黎骏的穴位上了。尽管他的老婆和吴和的老婆同样不识字。脸色就象生了锈的铁皮。身材象粮囤上下一般粗。都是过去所说的背粮户。但吴和的一张利嘴把老婆调教得象只会出气的活死人。吴和即使当着她的面跟别人垛摞摞她也是大气不敢出的,说不定还帮着拿卫生纸呢。而自己那只粮囤子,又凶又泼,三句话说不对就骂他个狗血喷头。而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大多是如此。由于一开始都是初高中毕业后回家种地。娶的妻子当然也只能是农村妇女。例外的很少。只是因为吴和有一张翻云覆雨的嘴,就把大家都共存的问题,变成了他一个人的问题。好象天底下就他一个人婚姻不幸,以此来博得人们的同情,吸引那些无知的女孩。别的象莹凤那样的倒也无所谓,因为经常对人摇尾巴,只要你剥得皮,反正是不要回报的。但人家那样的黄花闺女,又是自己的学生……真不知吴和到底是头上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还是往铜钱孔里倒油——手段高强。
他不知是该佩服他,还是该厌恶他。不过,反正吴和比他要活得痛快。
走到半路上,他忽然感到上衣口袋里空落落的,他用手一摸索,大吃一惊:他的一只半新旧的钢笔丢了。
他记得他给农行出完题,将笔别在上衣口袋里了,回到办公室时忘了摘下来,放进抽屉里,显然是刚才丢在山上了。
“糟了。”他说,“我的钢笔丢了。”
“多少钱的笔?”吴和问。
“三块钱。”他说。
“那丢就丢了呗。天也不早了,谁知道丢到哪儿了?”
“三块钱还不要紧?够买十几斤西红柿的。”他说,“够我吃一个礼拜的。”
他的马脸又拉长了。嗒然若失,凄然似跌。
“你先回去吧。我返回去看看能不能找着。”
黎骏对想听他对自己唱赞美诗的吴和说了一句,就瞪着一双猫眼低着头,不断地转着脑袋仔细沿着土路向上搜寻着他折旧以前的三块钱人民币。
土路上一目了然,他走的是正中间。而且笔杆是绿色的,笔帽是红色的,非常醒目,所以,他走得很快,因为天色暗下来了就不好找了。否则明天还得再上来找。更让人担心的是,万一哪个种地的人经过拣起来,那可就永远找不着了。跟着吴和玩这趟山景可真是得不偿失。
他走到塬面上仔细搜寻着他们经过的小路两边的每丛草,每道小沟,以及殒落的树叶。每拨开一丛小草,或一堆枯干的树叶,他的心就一紧,脑海里就迅速象过电影一样闪现着那支钢笔的样子。但每次翻找都使他失望。在检查一丛苹果树下面时,刚往开拨,一个红头刺一下就刺入他的右手中指里,痛得他呲牙咧嘴,但他也顾不上处理,用左手继续翻拣。因为他想起不知是谁说的格言:越是接近目标的时候,难度越大,经历的磨难越多。黎明前往往是最黑暗的时候。但现在目标仍没有出现,使他非常失望。
他知道那绿色的笔杆虽说在路上很显眼,但一到有绿草的地方就与草融为一体了,完全成了它的伪装。就象当兵的穿的迷彩服一样。不过,那笔杆可是红色的,在这样的春天,还没有大量开花的时候,还是非常醒目的。而且还可反射太阳的光。现在正是夕阳西下之时,太阳有种回光返照式的明亮。一定会把钢笔也照得光闪闪的。想到这儿,他的精神异常振奋。四处找着发光的东西。他见前边地塄下面有个小东西反射着太阳耀眼的光芒。高兴地大步走过去,那光却陡然消失了。他觉得异常奇怪,以为有了鬼,看看前后左右,阒无一人,他忽然有些害怕,头皮一阵发麻,仔细低头看去,却看清是一块碎玻璃片。他有点哭笑不得。想起一句格言:发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他回头看看,这儿的位置并不对,不是他们经过的地方,钢笔不会长上翅膀自己飞到这里来的。是自己找笔心切,只顾找发光的地方,而没按路线走。
经过这次教训,他心里一下有谱了:大前提是要按路线找,经过的地方;小前提是,发光的东西,但要小心被割破手。因为玻璃的可能性大,绿色的和红色是最要紧的颜色。玻璃的光是白色的,与绿色和红色的光是不一样的。重要的是发红光的东西。他把一路看到的发出绿光和红光的东西想了一遍,没有一点是发这种光的。这条线索恐怕是难觅踪影了。
他一步一搜寻地来到他们的终点站——地塄边的草甸子上。他把他们坐过的地方及四周的草丛挨个搜寻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他看见草丛里有个绿绿的长条状的东西,以为是绿色笔杆,赶忙俯下身用力一抓,却是一条草绿色的毛毛虫。由于他用力过猛,把它的肚子弄破了,绿色黄色白色的液体粘了他一手。一只可怜的毛毛虫为他的笔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也没有能换取他的一支钢笔。
他失望地站在地塄边的草滩上,望着如血的夕阳,怅惘忧然,就象丢失了传了几代的一根金条一样。
都是吴和害的。他边从原路往回走,边开始埋怨起吴和来。都是这油腔滑调,满嘴喷粪的鸢肩水蛇腰的人闹的。要不是他硬拉着他到这样一个鬼也见不到的地方,怎么能好端端地就把一支他用了好几年的笔丢了呢?那只笔虽说价钱不高,但用起来还是非常顺手的。
他步履沉重地回到他的办公室兼宿舍的屋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一下就怔住:一双黯然无光的眼睛也一下子兴奋得炯炯有神,一股浓浓的暖意一下子从他的心底里涌出:
他苦苦寻觅了半天的那支钢笔正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上,毫发未损。
他几步上前抓起它,仔细端详着,还拧开笔帽,在备课本的空纸上写了几个字——不错,就是它,他以为丢了的笔,原来是他出门时忘带了。这可真是天意。
十八穷则思变觅出路
痛苦和挫折能催人早熟,就象过早接触了风雨光照的果实一样。水平的思想根本不属于他这个年龄。这个年龄段所有人的思维和行为他都没有,他的思想至少应该在年届不惑或耳顺之年的人才会有;他的朋友大多是忘年交:不是比他大的,就是比他小的。他愿意与比自己年长的人交往。因为他们的社会经验对他来说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而且老年人绝没有害你之心。
或许是孤独使然?高尔基说,孤独是智慧之母。叔本华也说,孤独是精神优秀人物的命运。但他反复端详着自己的尊容,除了被大家视为书呆子,酷爱学习,工作也还算过得去外,实在也看不出有多少优秀的地方。
也许只要自己努力学习奋斗,将来人到中年会不会真正优秀起来?比如当一个特级教师,成为一名教育专家?
他实在没有把握地摇摇头。因为在这样一个地方,读书再多也没用,只能被人取笑。人们更看重的是油腔滑调,见风使舵,蝇营狗苟的干不干腰猫转式的人。
今天是周五,下午有作文课。如果说讲读课还有什么章法可寻的话。作文课可就完全体现了文无定法的特点。作文没有什么硬性规定,教师完全拥有自主权。
刚参加工作时,他完全是本本主义,拘泥于现有的参考资料。亦步亦趋,照猫画虎。作文题目全是什么《记一件有意义的小事》,《我最难忘的一天》,《敬爱的老师我想对你说》等等。这些作文简直不比八股文强多少,完全是在毒害祖国的花朵。过去叫帮八股,但没有谁对此作出过挑战。而后者则完全是赤裸裸地象萨达姆一样强迫他的臣民为自己歌功颂德的。但学校发的那些作文教参上都是这样写着的。一个年轻教师是绝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记得他刚代初中重点班时,刚讲了鲁迅的《一件小事》。周末的作文便是《记一件最有意义的小事》。那些孩子们毕竟聪明,给他交回来的作文虽然五花八门,但都是最有意义的。不过,大多数还是拣钱包还给失主,见到街上有个跌倒受伤的老人,把他送到了医院等等。由于全成为模式,很难分出伯仲来。于是,他只得批评同学们胡编乱造,缺乏真意。两个班的学生竟有五十多人都拣到了钱包。这概率也太高了。显然这是给大家出了个难题。试想如果让老师自己写,又能写出来什么样的故事呢?唱高调的结果就是大家都唱假调。这不是作题者的责任,而完全是出题者的胡编乱造。反躬自省,这不是在难为大家么?小事还要有意义,一个人即使一辈子恐怕也赶不上一两件,何况这些刚解下红领巾的少年。即使让一个高水平的老师来写,又能写出什么样的文章呢?真善美,真是做好一切的基础和前提,更是写出好文章的前提。没有真情实意,没有真实的生活感受就永远别想作出任何好文章来。
代了高中后,他决定利用这种自主权,改变这种不正常的文风。他首先向学生作了一次问卷调查,让学生完全放开来谈他们对所有的事情包括作文课的看法,其中重点是对人生社会以及家庭方方面面的看法。
他把调查来的东西归了类,然后,针对性地出题,有时甚至要出十几道题目,让大家选择,最后一道题则是:其他。也就是学生可以随便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写,不作任何限制。
那效果真是立竿见影,让多少老师和学生头痛的作文课,完全成了热门课,比讲外国名著还讨大家喜欢。他自己也通过作文课这个平台了解到了学生们最真实也是最隐秘的内心世界和他们的生活情况。作文课成了大家互动的枢纽。又通过批语解决了不少学生思想上的困惑和痛苦。
为了取得学生的信赖,真正把课堂当作大家共同的事业来完成,而不是老师的一言堂,他还通过在作文本里夹纸条的办法,让大家对语文课和作文课提出自己的意见和建议。并认真吸纳,及时引导。同时,为了保护大家的隐私,鼓励他们既要讲真话,又不至于因此而使那些本来就已很脆弱的心受到第二次伤害。让学生在文章的最后注明此文是否可以在班上宣讲的字样。只讲那些大家愿意让公开的内容。
这一改革完全可以说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连本校的老师都很纳闷,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来调动他孩子的积极性的。因为他的儿子从来都不喜欢写作文,而这个学期却常常写得半夜不睡觉。象着了魔似的。
他只得笑笑说,就是鼓励,调动积极性等等套话。但他心里完全清楚,他半夜不睡觉废寝忘食地写,其实完全是在控诉他如何不关心他,如何不与他沟通。即所谓的代沟问题。但他当然不能给他讲了,否则,他刚刚热了起来的作文课就会重新回到老路上去,化为泡影。
有一个学生买了件花格衬衫穿上,他母亲就说他是流氓,学坏了。有的甚至揭露他们宿舍里半夜里有的学生偷吃同伴的东西。还有的检查自己的软弱和怯懦的。半夜里有窃贼闯进男生宿舍里,十几个小伙子大气不敢出,听任那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贼公然把刚买的一辆自行车推走,还稍带着把挂在墙上的衣服搜了个遍……
一遍遍好文章或叙述,或描写或议论恰到好处,令人叫绝。
看着一摞摞作文,他是感慨万千。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你觉得对,就必须付诸现实,任何犹柔寡断的想法和作法都可能贻害无穷。
苦于了解不到学生真实情况的班主任,也常常鬼头鬼脑地来看学生的作文,想看看大家到底在想什么,对他有什么意见。
他开玩笑说,这是不允许的。因为了解学生是班主任工作的一项重要内容,这白纸黑字,全是证据,万一要被他抓了典型,他可无法向学生交代。如果要查,班主任费得分他一半。
他当然不能拒绝,但和他约法三章:这是学生的隐私,不能示于他人。老师可以了解,但不能传给他人,这可是个人格问题,比学术问题要紧得多。否则,同学们会把他当成王连举的。
那些重要的来自第一线的信息,为改进和提高班主任工作的效率和质量提供了最重要的数据。而其中的个案让他感同身受,感慨万千。
有个学生出身干部家庭,天生的帅哥,但常常是一脸的抑郁,经常有种神不守舍的样子。除了学习非常用功外,经常是郁郁寡欢,冷漠呆滞。还不如来自农村家境穷困的学生活泼好动,让人非常费解。
他的这种开放式作文课,终于使他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原来,他的父亲在社会上声誉很好,温文尔雅,气宇轩昂,但在家里却对孩子们管得太严,太粗暴,姐弟几个常常在父亲的拳头下战战兢兢地活着,恐惧自卑和抑郁,成了他的性格的全部。而这种从记事起就深入骨髓的痛苦是根本无法抚平的。
他仔细把他的作文看了好几遍,真有点戴玉葬花的味道。看得他几乎掉下泪来。他提起手中的蘸笔,饱蘸着红墨水,但实在不知道如何给他下批语,觉得无论用天底下什么样的语言也无法安慰他那颗受伤的心。这来自亲人之间尤其是来自长辈对晚辈之间的伤害,更是用语言无法表达和安抚的。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鼓励他振作,说了些逆境成才之类的套话,还用了《易经》里的一句话:干父之蛊,用誉。并对此作了详细的解释。
他看着自己的导师一般的批语,嘴角溢起一丝苦笑;干母之蛊,又能用什么呢?
古人歧视妇女,当然不会管她们的闲事了。所以也找不到秘笈箴言。他仿此语,也为自己写了一条箴言:干母之蛊,用避。
这篇作文当然是不能讲的。但小小的作文为这个青年积郁了十几年的块垒提供了一个发泄的平台,只要能表达发泄出去,痛苦就可以减少一半的。更何况还有对他的关心和同情。这就足可以让他树立起信心了。他还找了几个他要好的朋友,让他们对他多加关心,多接近他,让他感受到集体的温暖。
果然,此后,那个学生的变化很大,增加了自信心,而且还顺利考上了大学,当然,这是后话。作为老师,他感到非常欣慰。传道授业解惑,有时传道和解惑比授业要重要的多。
这样一来,通过写放胆文和放心文,提高了学生的写作兴趣和能力。尔后,他又趁热打铁,因势利导,逐渐引导大家将目光从自己身边,从自我的苑囿中投向更广阔的生活空间,投向学校和社会,关注时事政治,关注他人和万物,提升作文品位。
无论材料作文还是命题作文,审题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一审不清,满盘皆输。所以,他现在出题就必须有个梯度,有难有易,有叙有议,在适应不同个性,不同经历,不同爱好,和不同水平学生的要求。而每周要拿出既要适应学生实际情况,又要与教纲和教学计划相一致的十来道作文题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他常常为之而绞尽脑汁,茶饭不思。
今天下午的十道作文题里就增加了审题的难度。他在《说文解字》里看到一条有关钱的解释,使他不尽豁然开朗,这条有关钱之来历的解释,完全可以和当前社会有关勤劳致富联系起来。不过,审题的难度可就大多了。所以,他把它放在了首位。
他看看表,离上课还有五分钟,他把作文教案夹在腋下,拿起牙膏盒做的粉笔盒,锁上门,径直往教室里走去。
他站在离教室不远的一株杨树下等了一下,上课铃声便响了。学生们纷纷走进教室。令他惊讶的是,怎么还有不少陌生的面孔也走进了他上课的教室。难道是他的作文教学竟能吸引外班的学生来听?仔细一想,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要听他的课也应该是讲评课,而不是写作课。因为现在完全是学生在活动,在哪儿还不一样?
他满怀狐疑地走进教室,果然是有了什么变化,有不少新同学,同时,也有不少原来的同学不见了踪影。但真不知是什么原因。
由于不能影响正常教学,他没有寻问自己的学生。便转身在黑板上写题目:
一、《说文解字》云:钱者,铫也。古田器,大锄,刈物之器也。
试根据以上对钱本义的解释,展开联想,联系社会生活实际,写一篇议论文。
二……
抄完作文题,他习惯地走下讲台巡视,但他惊讶地发现,学生们对这节作文课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以往那种兴起盎然,热情洋溢的情景荡然无存。有的直愣愣地盯着黑板,不知所以;有的胡乱翻着书,有的只把题目抄下来便什么也不干了。他非常困惑,不知为什么,显然跟有这么多陌生同学有关。可哪来的这么多陌生同学呢?
“你怎么不动笔呢?”他走到一个同学跟前说,“不好写么?除了第一题,其他的题并不难呀。”
“学不学都没用了。写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那学生幽怨地说。
“一夜之间我们全成第三世界了。怎能敢跟超级大国比?”一个学生幽默地说。
“从今天起分成重点班和普通班了。我们全成了渣滓洞里的败类了。怎么你还不知道呀?”那学生惊异地望着他说,奇怪怎么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困惑地摇摇头,这才知道是分了班,他代的是普通班。可令他费解的是怎么一点也没跟他这个课任老师商量呢?至少得通知一声吧?
“别妄自菲薄了。”另一个学生说,“渣滓洞里可全是革命者,努力作好准备,说不定还能等到解放的那一天呢。”
学生们以下还在说了什么,他好象一点也没有再听进去了。脑子里比学生还乱。因为这些事情学生们都事先知道了,都有了思想准备,而他现在才知道,只顾了埋头备课学习竟连一点消息也没有。看着这些走了一半又进来一半的学生,他也不知该怎么办。现在他才仔细环视了一周,果然见那些平时优秀的学生一个也不见了。而进来的显然也是别的班里的差等生。
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工作?好不容易才调动起来的积极性,一夜之间竟垮掉了。老牛掉进泥淖里,任你怎么踢它也难以再站起来了。你这车把式又有什么办法呢?何况他现在的心情也不比学生强到哪里。好不容易才树立起来的信心,不管是学生的还是自己的,现在就象被人兜头泼了一头冷水,又当头打了一闷棍,脑子里懵懵懂懂,象塞了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来。
他向学生们叮嘱了几句,让他们认真审好题目,选择自己感兴趣的尽快写,便匆匆回到办公室,困倦地仰躺在被垛上,盯着天花板不知所以。
怎么办?这现实显然你是无法改变的,要想高考出成绩是绝对不可能了。而且,自己是第一次代高中,三年苦干成绩归零,以后还怎么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你苦苦地学习钻研,还不就是为把工作做好?可现在是干不干,干得好与不好,结果全一样。更要命的是自己的工作对象彻底垮了,他们一个个都是鲜活的青年人,不是一架任人摆布的机器,并不由你控制,就象今天的作文课,他们都不做,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你是老师,无论如何比学生表现得要强吧?将心比心,现在最痛苦和绝望的是学生们,你工作的对象。你工作的好坏,影响的只是你的价值感和荣誉感,对你的生存毫发未损,而这些可怜的年轻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完全可以说已经决定了他们的命运了。这些所谓的差等生品质都是好的,诚实善良,勤奋踏实,仅仅由于智力不足,或因基础较差,难以企及而已。其实,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关心和帮助,而不能当成包袱甩掉,弃之如蔽屣。
无论怎样,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军心,别的以后再说。他相信他的学识对他们的影响完全可以把这些垮掉的学生再次唤醒过来。绝不可因为境遇的改变就改变自己的初衷。就象墙头草,随风摇摆,那是软弱和自己瞧不起自己的表现。
情绪稳定下来,当第二节课上了后,他走进教室,发现仍旧没有一个人写。但他们人品都很好,没有逃学的。也不在课堂上捣乱,只是一个个呆若木鸡地傻坐着。
他在过道里巡视一周后,走上讲台,轻轻敲了一桌子说:“古人讲文以载道。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文章是用来表达思想传情达意的。如果思想一片混乱,甚至连思想也没有了,文章是永远做不出来的。现在为什么大家写不出来文章?就是因为你们的思想和躯体早已分裂开了,身子还坐在第三世界,但思想和灵魂早已飘到第一世界去了。灵肉分离是极其可怕也是可悲的。你们翻翻成语词典,什么叫行尸走肉?这就是。可你们这么年轻,真正的人生还没有开始,你难道愿意使自己成为一具没有灵魂,徒具形骸的行尸走肉么?你们就这样愿意倒下去垮下去么?呆坐三年?甚至连一张高中文凭也拿不到,就空着两手走出校园么?看看墙上挂着的条幅吧:‘丹可灭不可使无赤,石可毁不可使无坚。’这才叫坚强。而你呢?灭了么?毁了么?没有呀,你还是你,一点也没有变。甚至于连老师,教室同学也没有变,有变的仅仅是把成绩稍好一点的同学集中分在一个班里,一个教室里而已。你想一想,那些成绩好的同学平时都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处?所有的先进表彰根本与你无缘。甚至有的老师都记不住你姓甚名谁。除了接受批评,你在那样的班里能得到什么呢?在这所学校甚至在这个班里能有你的一席之地么?而你们对他们的作用就是天天去当他们的陪衬。在这之前就别说是第三世界了,你连个原始部落都不如,原始部落至少还有个酋长,有自己的组织,你们只不过是贴附在人家身上的一块补丁而已。而现在,他们主动撤走了,把这个空间留给了你们,让你们当这里的主人,而你们却作出个如丧考妣的样子,悲悲切切凄凄惨惨,象个没娘的孩子。他们难道比你们的父母还要紧么?你们难道就活得那么可怜?对那些专门让你们给他们作陪衬的同学就那么依恋?那么依附么?这除了说明你不理智,感情用事,甚至完全可以说糊涂颟顸,还能说明什么?大家想一想吧,分开班到底对自己是有好处还是有坏处?想一想就明白了。这是命运赐给大家的一个绝佳的机会,让你们挺起身来做生活和自己的主人,而不是当糊涂的奴隶。要明白你们到这里是干什么来了。是来学习的,而不是来参观学习好的同学是什么样的。这里是学校而不是大熊猫公园。中国有句名言叫宁作鸡头,不做凤尾。现在给了你当鸡头的机会,难道还不值得自豪吗?与那些好学生在一起,除了增加你的自卑感还能得到什么呢?”
他顿了顿,发现很多同学在思考着,不少人眉宇间舒展开来,脸上重新放出希望的光来。尤其是听到如丧考妣时,不少同学都笑了。
是啊,想想可不是这样么?仅仅几个学习成绩好一点的同学被分到另一个班里去了,你就象丢了魂似地拉着个苦瓜脸。他们的走留与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失恋了,悲伤什么?岂不是又好笑,又是好气。但一开始谁也不怎么想,只想到自己是被学校被老师抛弃了,成了弃儿,而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对自己有益的东西。利是远远大于敝的。
要知人间事得过二十四,少不更事毕竟是自然规律。
他看见大家反应不错,想了想,得用事实来验证一下他并不是为了安慰大家而编造谎言。便大声说:
“是班干部的举手。”
大小班干部都举起了手。他让大家放下又说:
“在这之前当过班干部的举手。”
大家面面相觑,一个举手的也没有。
“在这之前当过三好学生,受过表彰的举手。”
仅有一个学生举起了手。他问他受过什么表彰,他说在校运动会上打破过一项校运动会纪录。
同学们一听都笑了。一切不言自明。现在,在这座教室里,差等生的时代结束了。
“大家现在看到了也听到了吧?有优秀生在,有你们的什么好果子吃呢?什么好处又能轮到你们头上呢?现在我们有了这么多的干部,我相信不出这个学期,你们中间就能产生优秀学生和三好学生。你们就能真正感觉到宁做鸡头,不做牛后的奥秘所在。如果现在还有什么不利因素的话。只要大家能振作起来,那就是我们老师了。我们要撂挑子,你们再努力也不行。反之亦然。但现在一个老师也没有变,这一年来,我们师生之间已经建立起了良好的感情,我们相信绝不会降低任何一项标准的,会一如既往甚至比过去更加努力地为同学们服务的。至少我相信我自己一定能做得到的。只要我坚持用良知良心良能的三良标准去工作,只要大家能携起手来,就没有克服不了困难。大家有信心没有?”
“有!”异口同声的回答声在教室里回荡着。
星期天,由于他代的文科晚上没有辅导,当天晚上就没有去学校,住在家里。第二天,第一节就是他的课。他便早早吃过早饭,赶到学校。因为另一个他代的非重点班分班后,还没有和学生见过面,不知学生们的状况如何。是不是还要再用一节课的时间来做工作?学生的情绪怎样?他实在不得而知。
当他匆匆骑着单车来到学校时,发现办公室的门竟开着。他以为自己前天忘了上锁,但想了想,前天的确是锁上了。难道是吴和又来了?他推了推门,推不开。这就更使他纳闷了,吴和不可能怎么早就来到学校,来也是准备上课的,关住门干什么?
他敲了敲门,半天才听见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踢踢蹋蹋地走到门口,拉开门闩,他拉开门一看,差点倒抽了一口凉气:
门里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喘着气惊异地望着他。
他偷眼望去,见他的床对面多了一张床,床上放着一床铺开的被子,显然老人还在睡觉。可他是谁?又怎么会睡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呢?
“您是……怎么会睡在这儿?”
他疑惑地望着他问。
“我是生孩他爸,我是住在他办公室里的。”
“生孩?谁是生孩?”
他仍困惑地问。
“就是,就是吴和,俺是吴和他爹。”
老人说着又返回去和身躺进被窝里。
明白了,水平想,什么也明白了。另外一的十平米终于被切走了,但换了个主人天天要跟他面对面了。
十九新官上任点子多
宗井的办公室里足足站了有二十多个学生,一个个垂头丧气,象犯人一样恭立着,竖着耳朵听着副主任训话:
“你们都吃了豹子胆了?有本事明天把房子也拆了。真正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们还有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怎么还想试验我宗井的软硬么?你们有几颗脑袋敢跟我来作对?你们还不知道我是谁么?维族人厉害不厉害?照样是我的手下败将。你们不看看你们屁股后边的蛋壳壳掉了没有?脐带断了没有?几个嫩苗苗就胆敢来拆卸玻璃?真是无法无天了。为什么不去你们家里拆?咹?这是集体财产,破坏集体财产就是破坏社会主义。想不想毕业了?好了,多话不说了,每人罚款十元,作为对玻璃的赔偿。要不服就回家去别来上学了。”
正值期中考试,由于桌面坑洼太多,但又不许带书和资料,老师让大家准备一块硬板或玻璃垫在下面。大多数学生都做到了,但也有少数男生并没有带来。临考时有人竟想出了个歪主意,把教室的玻璃拆下来作垫板。监考老师一时也没有办法阻止,因为等他们知道,早已成了事实,并且不垫东西也实在不能写字。只好默认了这种违规行为。好在也是临近夏天,下了玻璃也不冷,只好叮嘱他们考完后一定要再装上去。
然而,考完试有的装上去了。但也是松松垮垮时刻都有掉下来的可能。而那些从来都把老师的话当作耳旁风的学生根本就没有理会。有的甚至不知道有意还是不小心,竟打破了好几块。窗户上便开了好几个大洞,象掉光了牙的老太婆的嘴巴,非常丑陋。
宗井在例行检查时,发现了这一情况,先把监考老师和班主任批评了一顿。再把重新装没装好的叫来让他们装好,然后,把没有装上的叫来进行处罚。
这些脑后长反骨的人物,从口袋里掏出检查放在宗井办公桌上,一个个如遇大赦,凝神屏息地退了出去。
宗井看也没看,把检查塞进写字台上边的一只书框里,倒了一杯茶,慢慢品着。清黄色的茶水映着他由于愠怒而仍在抽搐的脸。脸色如茶水一样枯黄。
一般人发怒脸色不是红就是白,而他却发黄。越黄说明他火气越大。
学而优不如闹而优;闹而优不如靠而优。
他现在算彻底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你再闹得欢也敌不过那轻轻靠上去的。永远要在他们手下混口清汤寡水。真正稠的干的是绝对轮不上你的。甭看除了个头不高,其他每个项目都比别人大一号的汪洋丑陋不堪,人品和水平都在他之下。但你永远得他在他面前俯首称臣,当个武三郎。不屈颈勾首你就无法工作。
烧香惹鬼,晒谷兜鸡。他遵循鬼怕恶人这一信条,靠闹凭斗让上下畏服,获取生存发展的实力,但事实上这是有条件有限制的。上峰可能给予你的也只能是安抚和利用而绝不会重用的。永远不会与你平起平坐的。他现在才发现表面上他当了个官,实际上是被汪洋利用了。凡是惹人生事发恨的,让人记仇的事都是他宗井的。凡是送人情的事情,比如转学换班的,调课的,以至选用复读班的教师,这些无论人缘还是经济上得好处的,全是汪洋一个人的。他甚至听说被他批评过的学生都准备联合社会上的无赖来暗算他了。
过刚必折,过柔必毁。都一把年纪了,并不在争强好斗的发昏第十一章的年龄段了。闹斗是手段,圈钱才是目的。如果目的达不到,除了让人看到你是个暴虎凭河的蠢货夯汉而已,还能获得什么?尽管横才也是才,远比贤才庸才蠢才奴才付出的成本要低得多,但获取的利润也不多。没有听说哪个无赖在政府部门吃皇粮的人中间获取了多少成功的。除非你愿意成为一个社会无赖,但利润大风险也是大的。有很多无赖即使混进要害部门里,其结果也并不太好。甚至会身首异处,得不偿失。
那些尥蹶子的玻璃犯们第二天便乖乖交来了罚款,他只是签了个字,二百多元钱在他面前掉了个头便消失在公共账目上了。他肝旺上火,招神惹鬼获得的利润在他身上连个影子也没留下。他心里怅然若失,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坚持多久。干吧,没好处,不干吧,再当教师那更是让人瞧不起的。他现在才真正感到了曹操“鸡肋”的滋味,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失败转嫁在好逞能的杨修头上而要了他的命。
更为糟糕的是,这件事过了不到一个星期,教学楼靠外边一侧的玻璃一夜之间全被打得粉碎,学校把罚款全花光装玻璃还不够,倒贴了一千多元。虽然他组织人员费了很大力气去调查,但那些学生死活不承认是他们干的。而据目击者讲,也的确不是本校的学生。显然是社会无赖所为,虽然明知这些学生是内应,但没有证据,这些未来的混混们是绝不会承认的。
虽然校长没有批评他。但对他很是冷淡。显然觉得他操之过急,没有处理得恰到好处。汪洋则公开埋怨他,本来是让他灭火来了,结果他是火上浇油,把火烧得更大了。让学校和他自己都付出了这么大的灭火成本。还不自觉地鼓励了那些煽风点火的肇事者。
除了后勤人员是明摆着的体力劳动者外,在普通中学一线上其实还有两种人是介于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的。但他们的境遇和结果都大多远远高出前后两勤的人。甚至用不着几年就会成为大家的上司,成为所谓内行管理者。这两种人一种是政治教师,二是教导员。
有人无知无能,又没有多少文化,不愿从事体力劳动。却有着较硬的社会关系,而进入教育界,但由于学历没有,学识不达,教不了学,年纪大的就当政治老师,年纪小的就当教导员。由于政治是空谈家的艺术。大家大都练就了一副好嗓门和好口才。同时,只要肯拉下脸来让学生背诵,成绩也就自然上去了。自然评模升迁,提拨都少不了这些人。许多中学的领导都是政治老师出身,由此可见一斑。而那些年轻的,由于嘴上没毛,心中无知,代政治难以服众,就让他当教导员。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教导员是不能比教导主任年纪大的。只好易地提拔。当然这里也包括情感和投资背景等诸多因素。教育界的许多中层干部大多是教导员出身。才德兼备,勤勤勤恳恳在一线工作的人在本系统办点事还得反过来求那些不学无术的人,看他们的脸色。如果原来当同事时关系一般,还要受到刁难卡索。而偶然提拔一两个骨干教师也是外放,城里的到乡下,高级的到低级的。目的只是为了镀金,杀回马枪,而正常的教学反而被耽搁了。
事实上,一个真正的书呆子无论有无管理才能,是不屑于对别人指手划脚的,也不觊觎什么无道之财的。但至少大家都盼望那顶头上司,那在自己头上指用划脚的人最好是德才兼备的。只要心服而不是力服。退上一步,即使无才,有德也行,如果德才兼无,那就绝不会把这里当作自己实现抱负的地方了。甚至会当作劳改农场,或香火不旺的寺院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
宗井属于老而无知者,当然就是政治教师了。不过,他凭着自己的聪明勤奋和善辞令,再加上辞锋锐利,严加管理,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后,也可算是合格的政治教师了。但他对因靠而来的政治教师还不满足,又凭着一个闹字而当上了教导处副主任。但仍旧不满足,他并不愿在帝王企鹅的羽翼下混饭吃。他觊觎是油水丰厚的后勤主任。而校方绝不松口,宁可让主任空缺,也不轻易赐给他。他只好在这个岗位上展示他的能力和实力,来向校方证明,他是有能力管好分配给他的任何一个部门的。但他没想到现在的学生实在不好对付。软不得硬不得。软了,他敢公开欺负你,硬了,他又在背后暗算你。因为这些准混混们与社会上的大混混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别看在学校,在你面前大家都表现得服服帖帖,但心里并不服,甚至怀恨在心。一出校门就会对大混混们大道苦水,仗义的哥们一听就会拿他开算的。今天是砸玻璃,说不定明天就会砸你的脑袋的……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不知道自己这个炮筒子还敢去炮轰谁?红旗到底还能打多久。
教师使用旧备课本来应付检查的事屡禁不绝。教导处经常组织检查,但你有政策,他有对策。实在是难以应付。汪洋大帝虽然一切都是大号的,但似乎就是脑子小了一号,绞尽有限的一点脑汁也榨不出一点妙计来。
他实际上早就想好了一个妙招,但他就是不说。因为汪洋的好处多,责任也大,他自己只不过是汪洋手下的一个高级跑腿的而已。比教导员稍微强点。所以,自己必须沉得住气,让那老小子的每个器官被憋大几号,好叫他知道,别看我官比你小,眼睛嘴巴也没你的大,但能耐比你大得多。
然而,现在窗玻璃被砸得稀里哗啦,虽然千数块钱对这样大的学校来说如九牛一毛,不足挂齿,但社会影响很坏。公安局又不会因为几块玻璃去为你立案侦察。尽管自己也不必对此负多大责任。但说到底还是因为你处置不当导致矛盾激化,才使学校的脸面疤痕累累。
他现在不得不把他的锦囊妙计献出来,以缓和危机。一来可显示自己的聪明才智,二来给上司留个好感。不致让那双甲状腺肿大的眼睛给气得掉下来。
当他心事重重地来到汪洋办公室门口时,听见有人在里面高声大气地说着话,听声音好象是水平和汪洋。显然是工作上的事情。用不着回避,他便推门进去了。
两人都没有顾及他的到来,汪洋大声说:
“我再次告诉你。这并不是我一个人定的。分重点班这么大的事,我有几颗脑袋自作主张?是校务会上定的,集体作出的决定。至于说没有通知你,你又不是班主任,根本没有必要。”
水平并没有回应汪洋说的分班的事。他只不过随便问问。让他代哪一个班,有什么样的学生并不重要,只要自己努力了就足够了。姑名钓誉不是他的人生追求。高调做事,低调做人是他的人生信条。只不过本来这是一种高尚的行为,往往被人视为窝囊无能。而那些大喊大叫,锱珠必较,睚眦必报的人,往往被大家视为好汉,有阳刚之气。他今天来谈的就是有关生存和学习的一个重大问题——居住的问题。
“分不分班并不重要。”水平说,“我今天找你,并不是来谈什么分班的,而是我的居住权被剥夺的问题。”
“谁剥夺了你的居住权了?”汪洋嘴角溢着白沫子说。
“吴老师把他的老父亲安排住进了办公室里。”水平有些愤慨地说。
汪洋怔了一下,想起吴和把他的父亲从乡下接了过来,是住在家里的,怎么现在又住在办公室里了?显然这是不符合居住规定的。但要在水平和吴和之间选择,他当然要选择吴和而不是选择水平了。无论从关系资历名气还是从手腕上。
“办公室也有吴和的一半呀。”他故作糊涂地说,“他也有这个权利的。”
“他没有这个权利。”水平说,“按照咱们学校的惯例,两人的办公室,一个人居住,另一个人办公,不住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有的办公室连一个教师也不住。全是亲戚和学生借住着。象我这样两人住的,你能找到第二个来么?”
汪洋见这个嘴上无毛的年轻人竟敢伤他的自尊,忿忿地说;“你不要搅混概念。你办公室里住的是吴和的父亲,而不是吴和。”
“那就更糟糕了。”水平毫不妥协,“年逾古稀的人,半夜里喘咳不止,又拉又尿。吴老师他自己的父亲不去护理,让我来替他儿子照护着?有这个道理么?别说那气味太难闻了。谁知道生的什么病?要是患上肺结核还不要了我的命?谁规定了让办公室住家属的?”
汪洋一时语塞,但他推说道:“这是后勤上的事,你找后勤上去。”
“我早就找过了。”他说,“后勤连个主任也没有,让我找谁去?有个副主任也找不到。我不找教导处还能去找谁?安居才能乐业。现在已经直接影响到我的工作了。”
“这我还真管不着。”汪洋一推六二五地说,“你自己跟吴和协商去。协商不了,你自己想办法。一线的工作都够我忙的了。吃喝拉撒睡也来找我?”
汪洋不屑地说。他知道重点班一分,非重点班就象揩过屁股的卫生纸一样,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只要班里不乱,出不了大的事情。象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只要给吃上点饿不死就行。要指望他们给出成绩,那不跟骑着自行车上月亮一样门也没有。至于普通班的教师,只要他不代重点班,他的情绪不影响到重点班的教学,随他去。非重点班影响不影响还不一样?反正升学率肯定为零。患了肺结核又怎么样?毛主席死了中国照样搞现代化,一个普通教师又能怎样?
水平的脸涨得通红,他是个不习惯跟人争执的人,更不愿意与领导对峙。但他现在实在是无可奈何。他本是个喜欢与老年人相处的人。尤其是那些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老年人相处的。原以为老人是个干干净净没有什么疾病的人。他也并不计较什么,一如往常地住着,但老人整夜地咳嗽不停,不停地小便,有时竟在尿盆里大便。这就真叫他接受不了。但他又无法找吴和去,即使找了也没用。显然这是吴和对他墙上的那张告示的报复。而且,病得那么重,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他还得承担责任的。这使他想起,吴和曾跟他说过的一句话:“要是我爸那个了,我就好了……”
这是一句险语。他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如果那样很快得以实现,他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负担了。他把他一个人扔到办公室里,显然是有深意的:一来可以给水平带来不便,把这个困难转嫁给他。二来他老父没人照看,更会“那样”的快点。可起到一箭双雕的作用。
这使水平异常愤怒,就算是要让他不方便,也不能把自己的父亲当枪使吧?
他只好找后勤,但后勤没有主任,副主任闹情绪,假生病请假休息去了。他只好来找教导处,但汪洋根本不管。
县官不如县管。谁也不可能把自己顶头上司怎样。但他绝对不能再这样忍受下去了。他不可能替吴和无缘无故地去当一个孝子。他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对汪洋说;“那好吧。我也实在改变不了这一切。我只能改变我自己了。从今天起,我将象别的不住校的老师一样回家去办公。因为那办公室我不能再呆下去了。”
“随你的便。”汪洋大度地说,“不过,工作绝对不能耽误。”
“这我知道。”
水平平静地说着,拉开门,走了出去。
“真他妈罗索。这点小事也来找我?吴和要跟他过不去,让我去得罪人?球门没有。”汪洋似乎也受到了侮辱,悻悻地说。
“这种废物活该被人排挤。”宗井也附和道,“人家都是弄不是自己的利益的利益,他倒好,连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都保不住,白年轻了一回。老师们用旧备课本应付检查的事情,我倒想出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这很好办。不是担心他们把盖章的剥下来贴在用过的备课本上么?我想了一个办法,让他们绝对剥不下来。”宗井卖弄地说,想吊吊汪洋的胃口。
“为啥剥不下来?”汪洋急于想知道这个既凶蛮又狡诈的老家伙又有了什么好办法。
“把备课本边缘象数纸时一样捻开,再把章盖在上面。这样一盖就能把所有页码全盖住。谁也就剥不下来了。”
汪洋愣了愣,一想,还真是个好办法。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万一以后他们把这个盖了章的本子换个新皮再使用呢?他讲出了自己的想法。
宗井非常鄙视这个矬脶儿,板板六十四,一根筋。他不屑地说,“那有什么难的?死店活人开么。备课本除了最上面的一道硬棱,至少有三道边是能盖章的。一个章的面积才有多大?三条边能盖多少章?你每一次都把章盖在同一个位置,每个学期换一个地方。三年有六个学期,一个本子上至少能盖九个章。够盖四五年的。两个学期下来,又是粉笔末,又是脏手脏桌子,旧的就很明显了。随便看一眼就能知道是新旧,谁还敢再拿出来接受检查?”
汪洋一听这还真是个好办法。这样一来,那些投机取巧使懒法的人,就再也难在他眼皮底下蒙混过关了。
其实他们这种以暴治暴,以小对小的做法是毫无用处的。一个真正负责任的教师,备课是备在心里的。而不仅仅是写在纸上。如果说找一些现成的参考书抄在本子上就算完成了备课,那些大字不识的人也能做到。吴和之所以能常常受到表彰,就是因为他抄参考书抄得快,字也写得好看。
他们所有的能耐也只能放在这儿。小人管理人的方式只能是以力以压制的方法来维持他们的存在。而在一个业务性很强的地方,一个优秀的管理者,是靠个人魅力,靠才华品格,积极向上的卓尔不群的学识和优秀的人品来感染人,使人从内心里信服,而不从表面上阳奉阴违口是心非。不立而功,不示而威。儒门虽大启,小人莫敢入。把管理者的理念和意志变成每个人自觉和自律的行为。没有这样一个优秀的人管理,任何工作都不会有起色的。
宗井的这一招果然很灵,每个人都象在骡马市场上被打了印的牲口一样,在备课本上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章。而备课本平放之时,只能看到是一个红印记,很小的一道缝。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是不小心洒上了红墨水。但只要把备课本的侧面搓摊开来,增大面积,教导处的印章便完整地重现了出来。很有些奇妙,象人民币上的水印。
从汪洋办公室出来,水平就将有用的东西锁进抽屉里,找来几根捆扎文件用罢的塑料绳绾起来将铺盖捆好又绑在自行车车架上。把牙具、毛巾、脸盆放到一只塑料袋里挂在车把上,又把办公桌上的书取下来锁进抽屉里。环视一下空荡荡的屋子,除了吴和老父的铺盖外,这里的一切全是公家的东西了。放学的铃声刚响过,他就骑上自行车急急往家里赶。他不愿让同事看见自己一副逃难的样子。走上大街,远离学校后,他才放慢了蹬车的脚步。一条本来不长的街道,在他眼前似乎拉长了。一眼望不到头。街道两旁矗立着的楼房也象突然之间陡然增高了无数层,变成了摩天大楼,摇摇欲坠,似乎要从两边向中间挤压下来,要把他压趴到大街上,他的喉咙里象塞了一块鹅卵石,使他艰于呼吸。一种似乎要窒息一般的滞塞,使他如同背着一座大山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街道两旁的人流车辆,红男绿女在他眼前一个个象肥皂泡似地忽忽飘过。好象全被异化了,跟他不属同类。他一个个都视而不见,似乎他自己已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了。在无边的旷野里,在浩瀚的沙漠里,踽踽独行。进取奋斗、努力,没有得到任何超值的东西。反而连一个窝,一个巢也挣不到。好容易挣到了。也是鹊巢鸠占,再次把他赶回一个孤独的角落里苟延残喘。软弱么?可怜么?妥协了退让了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他心里很明白,他是他的老师还是他的班主任。这就够了。换一个人他是绝对不会让步的。另一方面,如果吴和是个孝子,家里也实在没地方住,他也会主动让出的。而事实上,吴和一个人居住一间房,而把病重的老父亲扔在这里。不过是不愿承担责任。尽管这样,面对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他也不愿与之争个高低。何况这里也有他的一部分权利。这在君子看来,他是个有涵养的与世无争的善良之人。而在小人看来,他完全是一个窝囊废。正如宗井所言。
痴情的使自己受苦,无情的让别人受苦。有良知的受别人的压抑,无良知的压抑别人。被压抑者看上去很美,但整天生活在郁郁的痛苦之中。压抑别人的人,看上去很丑,但很快活、舒服。整天都吃着用痛苦和压抑别人做成的佳肴,喝着用别人的眼泪酿成的美酒。
一切罪恶都是从对人权的侵犯开始的。要想使社会和谐,人与人之间就必须互相尊重和爱护。和就是人人嘴边有一株庄稼,人人有饭吃。但人人有饭吃是不够的,还必须人人都有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权利,每个人都有话语权。这就是“谐”。正如祝贺一样,既要有精神上的表示,又得有物质上的给予,才能达到既祝且贺的目的。精神和物质缺一而不可。
回到家父母都感到非常诧异,不明白怎么把全部家当又都撤了回来。
他不想让父母知道自己的不愉快,便推说办公室要重换,先暂时住在家里。
第二天放学回家时,他把所有的书全带了回来,放在书柜里。
他看着完全属于自己的简陋而安静的家,心里反而踏实了许多。除了必要的上课、辅导和开会,其他所有的时间都呆在家里。批改备课和学习,给了他一块很大的时间。在学校的时间很少。几乎不再到办公室里去了。属于两人的办公室,完全成了吴和一人的天下了。他再也不担心互相交叉而引出什么不愉快来。一个学期几乎连碰面的机会也很少。谁也不再过问对方的事情,互不干涉内政。
汪洋好象也把他给忘了。只要他不耽误正常的教学工作,如上课和辅导就行。因为办公室的事他也没为他作主,只好让他回家去。吴和的教研组活动,水平已正告过他,他不会再参加的。那样的对策研究会,汪洋既然不愿得罪吴和而向校长汇报,也就不可能强迫水平去参加活动。分班也没有向他打到。把他分到差等班,让他糊弄着就行了。反正也不指望他能出现什么奇迹。眼不见为净。大家都躲开点。只要天下不乱,学校不乱,班级不乱,一切都难得糊涂。这就给了喜欢做自己的事,不愿与别人羼乎的水平以自由的机会。
名缰利锁,谁要是能挣脱这两项羁绊,谁就能真正活得潇洒起来,因为潇洒的本质就是自由和轻松。
让吴名师拉大车去吧。水平对自己说,我必须想办法去充实提高和完善自己了。
汪洋并不担心水平这样的人对他有什么影响。这种纯学术纯知识的人,一事当前,总是先退一步,让一分,只要对自己伤害得不重不深不绝,他们是轻易不会反抗的。大多会作出一副君子不与小人比长短的架势来,以阿Q式的心理来安慰自己。并把这种行为自誉之叫“涵养”。最让他头痛就是那些半瓶子醋。论知识,他们刚够当一名很一般的老师,混口皇粮吃。但他们通行的就是社会上的那一套谄上欺下,阳奉阴违,口是心非,敷衍塞责,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全是吴和的弟子。干不干,腰猫转。你根本拿他没办法。最可怕的就是象宗井这样的人,他们干脆连一点掩饰也没有,根本就不会猫腰,赤裸裸地亮出他的本来面目:我是无赖我怕谁?
虽然坞龙一中的第一号无赖接受了招安,成为他的部下,赖性稍有所收敛,但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一方面宗井的赖性就象中医里的红信一样有着以毒攻毒的作用:自从宗井开始为朝廷效忠后,社会无赖的干扰以及学生中的反派人物们兴风作浪的明显减少,减轻了他的负担。但另一方面,宗井常常向他叫板,有些问题,他的确说得对,甚至于有些先见之明,但更多的则是向他挑衅,让他不愉快。他说又说不过他,打更是打不过。忍气吞声又不是他的个性。真是对这个“宗井大队长”无可奈何。
在砸玻璃风波过去后,宗井也的确象那些发过威的小流氓一样安静了几天。但有一次宗井在上厕所后,那本来面目一下子又暴露无遗。
在学校,教师厕所和学生厕所一般是分开的。但偏有些学生就敢到教师厕所里又拉又尿。一般的教师看见也不会说的。只得自己让开到别的厕所去。这种形式上的师道尊严,对那些忤逆犯上的人根本没什么作用。不仅如此,他们还敢在厕所墙上胡写乱画,公然诬蔑教师,发泄对学校和老师的不满。
有一次宗井在上厕所时,发现墙上有人用红粉笔写了几个字:教师饭吧。前两个字他当然清楚是什么意思,但后面的字就不大明白了。在厕所里写一饭字,显然是要表现诬蔑之意的,但为什么要叫“吧”呢?反正是诬蔑大家,法不责众,祸不伤己,他也没有放在心上。不过,还是问了初中部几个年轻教师。大家都说那太明白了,就是说这是大家吃饭的地方。这是个外来语,就象过去的坦克麦克风一样,不是打电话的地方叫话吧,上网的地方叫网吧,喝酒的地方酒吧,吃饭的地方当然该叫饭吧了。
这些坏小子,他心里骂道,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尽管有骂和尚伤秃子之语。但这种通骂,谁也没放在心上,抓卫生和纪律的宗井也没有例外。
然而这厕所饭吧渐渐就具体化了,终于使他的肝火冒了好几丈。
一天中午他又到教师厕所去小便,一眼瞥见墙上又用绿色粉笔写了一行字:
日本皇军松井(宗井)大队长食吧
为了使大家明白松井就是他宗井,不仅在松井后面写上他的名字,还用红粉笔用特大号字写的,非常醒目。
他气得火冒三丈,尿也被憋回去了。用脚跐了好几脚,但又跐不下来,觉得自己的大名这样用脚跐是对自己的贬低,又连忙到厕所后面黎骏的办公室里拿来一只拖布,蘸上水才擦洗干净。他去问黎骏厕所里的那行字是什么时候写的。由于他常在这个厕所里上厕所,他担心如果写得早,说明教师们也看见了,不对他说,也不去抹掉。在看他的笑话。
其实黎骏早就看见了厕所里的这条标语,但他佯装不知,说他今天还没去上厕所,以前他根本没有看见,只见过教师饭吧那四个字。
他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但他仍气忿难平。他怀疑是被他处理过的那几个学生干的。他把他们全叫到办公室,但无论如何威逼利诱没有一个承认的。找不出真凶,他的愤怒无法平复,就找到汪洋,要求下午召开全体师生大会,在会上通报一下,要求大家检举揭发,一定要查出肇事者来。
汪洋一听是这样,心里觉得好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但他不敢惹这位东洋武士,推说现在学习很紧张,过两天上级还要来检查。再说,这样一闹大也不一定就能揪出真凶来。建议他还是收敛一点愤怒,否则一旦把矛盾激化,那砸玻璃的事件就是教训。
汪洋虽说是托词,但也不无道理。对中学生尤其是高中生,只能感化而不能强制。因为他们对人生对社会都处于一知半解而又自以为是的阶段,正所谓四肢发达,头脑还在欠发达阶段,一旦激怒了他们是什么事也做得出来的。
常常听说小学教师甚至是模范教师殴打小学生的:在脸上刺字,让他们吃屎,互相打耳光等等,竭尽侮辱伤害之能事,却很少听见中学老师有打学生的。而一般的规律,中学生,尤其是初中生是最为桀骜不驯的所谓危险阶段,与弱小的小学生比起来,是最该挨打挨罚的。却很少有人会这样做。原因很简单,小学生是弱者,没有什么反抗能力,打了白打。而中学生是有能力报复的,而且是不计后果的。不是大家不想打,而是不敢打。所以最凶的往往是那些所谓的小学模范教师,而且还是女教师。她们往往是用对学生严加管理,恨铁不成钢来掩饰她们内心的凶狠和欺凌弱小的本来面目。让她们到中学尤其是初中来干上几年,她们就不得不变得善良起来,因为她们的工作对象是强硬的,她们的凶恶就不得不收敛起来了。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人性之本质由此可见一斑。
宗井并不糊涂,虽然他也深谙此道。但利益的诱惑还是让他挤进了管理层,并不惜冒着被暗算的危险干这招神惹鬼的事。而且让他来当教导处副主任,显然还有让他和汪洋玩平衡并牵涉他的意思。用一个政治术语就叫掺沙子。就是利用矛盾,甚至专门去制造矛盾,使其在互相龃龉中都向你求救都来投靠你。就象西红柿太酸,辣椒太辣,单独炒都会使人牙酸舌辣,倘若把两者放在一起炒,就能使酸辣互消。
但被人利用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就是如何获取最大的利益。但这个小小副主任,除了惹事生非,任何好处也没有。他绝不能再让人当沙子使了。即使不当金子使,也得当个铁粒子,铜豌豆。他始终相信他的闹事是管用的。在现今的体制之下,只要你不犯什么重大的错误,任何官吏,不管大小都是只能上不能下,在这个岗位上干不下去了,不能干了,或不愿干了,就换一个岗位。他必须设法让领导换岗,而现在唯一空缺的,也是他觊觎多年的岗位就是油水颇丰的后勤主任。
他在等待着机会。而现在一班毛小子却让他活得不得安生,他绝不能善罢甘休。因为如果就这样放过他们,以后还怎么能再管得住他们呢?他的威信还往哪儿搁?他必须镇一镇,打一打他们的嚣张气焰。
“这绝对不行。”他说,“这绝不是小事。如果在这件事上我再找不回尊严,他们还敢屙在头上着尿涮呢。让学生当猴耍的人还怎么能去再管理学生?我这个副主任还怎么当?一个连点威信也没有的人,以后还敢管理谁?”
汪洋看拗不过他,只得答应召开学生大会,让宗井训话。他马上找来教导员让他在黑板上写通知。
下午自习时间,教学楼前坐满了各班的学生。大家都交头接耳,不知开会的内容。猜测不是表扬就是批评,要么就是安排什么事。只是台子上没有校领导,只是两位正副主任。
汪洋主持会议。他强按捺住心中的窃喜,但脸上还装出一幅义愤填膺的样子,咧着一张阔嘴说:
“同学们静一静,静一静。我们今天开会就是要宣布一个极其重大的事情。这个事情太重大了,也太重要了。有关我们领导的尊严问题和我们大家的品格问题。有极个别学生品格极为卑劣,道德水平非常低下,没有一点做人的良知,竟敢在教师厕所里跟教师同屙同尿,一点也不维护教师的尊严……”
“哄”地一声,大家都笑出了声。有人说:“同吃同住同教同学,就该同屙同尿么。”
“更为恶劣的是。”汪洋提高声音说,“有的同学竟然在厕所墙上写下了侮辱我们宗主任的话,公然给我们领导起外号,完全丧失了一个学生起码的做人的道德,真是坏透了。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而是个原则问题。在原则问题上我们是绝不能让步的。我们今天开会就是要强调这件事的危害性,追查到底是谁干的。一定要把幕后的真凶揪出来。现在请宗主任给大家讲话。”
宗井铁青着脸,象个东洋武士一样,捋了捋一根根直立的头发,站起来操着外地口音厉声说:“我多次强调过,学生不能去教师厕所去方便。这不是个小问题。完全是尊不尊重老师的重大问题。这种有关个人的隐私问题,怎么能是小问题呢?但我们极少数同学就是我行我素,公开与学校的规定唱对台戏,置学校的规定于不顾,公开到教师厕所去放三废。这样的学生还有个学生的样子么?还有做人的起码道德品质么?他们的眼中还有这个学校、老师和领导么?更为恶劣的是,在厕所的墙壁上竟敢写了侮辱我本人的字……”
同学们在下边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纷纷打听写下了什么内容。尤其是女生,更想知道字的内容。因为她们中间绝对没人进过男厕所,更别说男教师厕所了。即使是男生也进去过的不多。因为男教师厕所很小,在平时,根本容纳不下几个人,连教师上厕所也有些紧张,更何况学生了。只有极个别脑后长反骨的学生,并不是学生厕所容不下他们,而是专门要跟老师平起平蹲,同屙同尿,有明显的挑衅意味。而在这极个别的人中,恐怕也只是一两个作案,显然除了他们的铁哥们,别人是很难知道的。这反而增加了大家的好奇心,一定要打听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可。
“安静了。安静了。”汪洋敲着桌子制止道,“不要交头接耳,听宗主任讲话。”
同学们又重新安静下来。看着台上的宗井主任,他们中的极个别人把他当作是松井大队长,只不过现在心里肯定非常紧张。
“自到了教导处,我省心过一天没有?你们现在能这样安静地学习,有这么良好的学习环境。没有什么外来干扰,是谁的功劳?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要恩将仇报?这样对待我?我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地抓纪律搞整顿,哪一样做错了?竟要这样对待我?良心哪去了?还有一点人性没有?咹?你们就这样对待一名老教师、老领导么?你们自己不要尊严,不进取不上进,还要想办法去害他人?你们,你们还有一点良心没有……”
一开始,正直的同学还多少有些同情,责骂那些害群之马,但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宗井在激愤之余,不自觉地将外延扩大了,“你们你们”地训斥着,让所有的同学听着都不舒服,甚至有些刺耳。有那知情的,根本不在乎他愤怒的咆哮,悄悄地把厕所的罪案告诉给了同伴, 一传十,十传百,使他的追查会完全变成了传播会。很多人都知道他成为松井大队长的真相。只瞒过了肝火炽盛的他和台上坐着的其他人。
在咆哮得口干舌燥之后,他终于平静了下来,让大家回去,人人都写一份认识体会,检举揭发出真正写字的人。要勇于和坏人坏事作斗争。并着重说明,检举有功者,能受到奖励。
散会后,他又召集班主任开会,布置下去让班主任监督执行检举揭发的任务。
然而,这件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原因很简单:师生关系,干群关系本来就不怎么样,而现在这两种关系一叠加更是火上浇油了。而且敢向主任发难的绝对是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混混。他们最崇拜的榜样就是社会无赖,这样的准无赖,哪个学生敢去揭发?见事不说,问事不知,洁身自好,就是当今人的最佳选择了,还有谁敢去自投罗网。
不过,效果还是有的,就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去教师厕所共同排泄去了。
这件事虽然平息下去了,但其副作用却越滚越大,直至传到社会上去,很多人并没有记住宗井的大名,却牢牢记住了他松井大队长的浑名。
一中校长,时日不长。这是社会上广为流传的一条谚语。不知是用人不当,还是一中就是藏狼卧狐之地。一个新校长上任,干不了几年就会被下顶上压,排挤出去。再换个新的来维持现状。即使一个有作为的校长也得战战兢兢地先设法把这些狐狼们安顿住。以安稳的程度来决定你存在的长度。
新上任的洪校长是个有作为的人。他精明干练,刚正不阿,上交不谄,下交不渎。管理有方,在整个坞龙教育界是很有名的内行领导。无论再混乱的学校只要一经他的手便秩序井然,面貌一新。由于没有什么背景,他往往是受命于危难之际,哪里的学校太乱了,或者是校长干不下去时,就会想起他来,让他去收拾残局。
鉴于前任校长是以法家的强硬手腕治校,虽然能平静了一段时间,但狐狼们汹汹然大有揭竿而起的架势。精明的校长在大出成绩之后,激流勇退,甘愿到一个部里任副职,空出了看上去很美的校长位置。洪校长便从一个乡镇中学调来任校长。
他采取儒家的怀柔政策,一上任就主动放权,不仅行政上让权,经济上也拨付出一定的款项给各处室,尤其对教导处大力倾斜,给汪洋等人以很大的自主权,以调动这些中层干部的积极性。
汪大主任此时不仅有权,而且还有钱,作为副职的宗井只能干看着。
每年一度的教师节快到了。除了学校给大家发奖金和东西外,现在教导处有钱了,也不得不对教师们有所表示。但这开支权却掌握在汪洋手中,横竖与他宗井没有关系。他可能得到也只是与普通教师的一样多。
他想探探汪洋的口气,就来到汪洋办公室。见汪洋正在屋里一圈一圈地踱着步。看那踱步的架势,他想起吴和描绘汪洋的几句很精采的话:金鱼眼睛河马嘴,外八字步罗圈腿。尽管他俩是同学,但吴和还是要讽刺挖苦他。就象汪洋喜欢骂人一样,好象天底下的人都跟他俩有仇似的。
“有事?”汪洋停下脚步问。他担心宗井又来问那厕所涂鸦的事情。
“教师节咱们准备怎么办?”
“能怎么办?”汪洋无所谓地说,“发奖金那是学校的事。现在咱们虽说有点经费了,不能抹黑脸,可表示一下也就行了。”
“这我知道,反正咱们经费可能也不多。我是说怎么表示?”宗井说。
“大家工作也很辛苦,行政上的人上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回家上街很随便。老师们没时间,上午时间太长,有的连早饭也顾不上吃,给大家发点实际有用的。”
汪洋似乎胸有成竹地说。
“发什么?”
“一人三斤麻花你看怎样?”
宗井一听差点笑出声来。这不是糟践老师么?三斤麻花?这不是给小孩的零食么?这个老抠,他也不怕大家戳脊梁骨。
“这怕不好吧?”宗井说,“一年才过一次,这么大的节日,给几斤麻花,要传到社会上还不把一中笑死?哪有给教师发零食的?”
“这不挺实惠的么?”汪洋坚持说,“老师们都是些认真的人,不同那些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吃到肚子里的才是实在的。比那些花花哨哨的东西强。”
“吃了化了,拉了尿了,怎么能体现过节的意义呢?教师节重在纪念,不是光绪三年搞赈灾吃舍饭的。你这是对人民教师的不尊重。”宗井的声音提高八度说。
“你少扣帽子。这是我的自主权。甭忘了你的位置。不要把手伸得太长。不该你管的你就少插手。说那些好听的有啥用?”汪洋扯开大嘴说。
“这事我还真管定了。你要实惠的,我就偏要好看的。”宗井梗着脖子说。
“那好,随你便。”汪洋挥挥手下了逐客令。
宗井很清楚汪洋这样抠并不是要节约办公费用,而是为他自己花钱方便留后路的。尽管也许他不敢公然装了腰包,但常带着家人到饭店改善生活,甚至招待亲戚朋友,全记在教导处的招待费里。甚至在饭票上多开出钱数来装进自己的腰包里,变相贪污。而招待费用是不会被审计的。在中国这是一个谁也管不了的巨大的黑洞。何况在这样一所普通学校,一个不起眼的教导处,不管大小官员只要有开支权,非要把账上的钱吃得海枯石烂不可。甚至有很多人不惜靠借债赖债来大吃大喝。自己手中有钱干嘛不这样呢?
我吃不上,你也别想独吞。
尽管给教师发纪念品,他自己也和大家一样只能分得一份,但也完全可以借此起到一石双鸟的作用:一来可以让汪洋手里的钱花出去一块,让他自己少花上点;二来完全可以讨好教师,落个好名声,便于以后管理。你得实惠还不许我落个名誉?
汪洋让他随便,显然是句气话。但怎么个随便法呢?买太贵的,担心汪洋不给他报销,弄得太僵,汇报到校长那里也不大好。太便宜了,又达不到他一箭双雕的目的。既要花不太多的钱,还得有点纪念意义,买什么呢?
他把目光落在放在角落里的盆架子上,对,就买脸盆吧。在上面写上红字,又实用又有纪念意义。
于是,他上街逛了几家日用品商店,看中一种比一般的脸盆大,里面有花红底子和图案,而外面是白色的瓷盆。这样便于写字。
他跟商家定了下来,还顺便买了一小桶红油漆。店家高兴得鸡啄米似地点着头,一个劲地给他递着烟,下午便把脸盆送到他办公室里来了。
无赊不成店。这种大宗买卖是很容易赊来的。他只给对方打了张收条,事后让他开正式发票到教导处来领钱。他倒要看看汪洋会怎样的。
他平日没事时练练书法,虽说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但平时写个对联通知什么的还是可以的。
他也没让人帮忙,拿出毛笔,洗净,打开油漆桶,蘸上红油漆,在一只只脸盆上写上了红红的几个大字:
教师节留念。
当他把字晾干后,让教导员一摞摞脸盆搬到教导处。汪洋一看也没有说什么。知道自己是扭不过这位太君的。如果吵起来,让大家知道他给予的只是几斤麻花,而宗井给的却是脸盆。不仅没用,反而成全了宗井,以后自己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的。何况自己也说过让他随便的话。只好承认现实事实。
教师节当天,开完纪念会后,教师们在校长手中领了奖金后,又到教导处领取纪念品,一只只印着大红字的脸盆里面放着一大袋子麻花,既有用的还有吃的,花花绿绿的煞有好看。两人配合默契,给大家发着东西,向大家表达着祝贺,谁也没有看出两人因为这么点东西发生过激烈争吵。
汪洋这时也觉得自己的确做得有点欠缺,宗井这样做反而使事情向良好的方向发展了。他不得不承认这老家伙的确是有点头脑的。也同时没有把他俩的分歧透露给大家,算是给了他一点面子。还算顾全大局的。
贼是小人,智过君子。不得不信。
事后,店家顺利在汪洋那里领到了脸盆钱,并悄悄塞进宗井口袋里两张纸。等回到家,他掏出来一看,居然是两张百元大钞。
他心里一怔:这么点东西就有如此多的回扣,那么更多更大的东西呢?
二十攀龙附凤冷暖知
宾馆里异常安静,静得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林会呆呆地坐在写字台前,望着对面的墙壁似乎连躯壳也没有了,只有一具行尸走肉软塌塌地陷在沙发里。
我怎么会上了吴和的当呢?怎么会惹那个正失意的肖副而让他大动肝火呢?
他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他还是克制住了。俗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不管他是故意还是无意,自己还算是用君子的肚量没当众让大家都没了面子,把对他的尊敬变得里外不是人。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虽然非常苦恼,忘记了是大家给自己送行,被吴和搅局上了他的当。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知道自己就要踏上前进的征途,完全不必跟这些小人较个高低对错,比个优劣输赢。现在不是很好了吗?吃的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也三餐均是鸡鸭鱼肉,佳肴美味;住是高档宾馆,人们对他格外尊重,把他当成是尊贵的客人。一时便稍稍平复了他由于被愤怒和烈火而烧灼了身心。
过了几天,几个退下来的老干部来找巫书记,以为他在他这里。他告诉他们巫书记不在这里,他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但他们就是不信。硬要闯进来打听巫书记的事,还追问他正在写的书是给谁写的。是自己的创作吗?
他被他们烦透了,但也不敢发火,他还刚来,摸不着这些人身份。只得从内心里暗自骂着:
这几个老家伙,真他妈,真……
他跟着巫书记来到市里。巫书记把他安排在市政府办的宾馆里,专门给他开一了个单间。软绵绵的地毯,豪华的吊灯,洁净的家具,温馨、舒适。服务员把他当成最尊贵的客人看待,小心翼翼地给他打理房间,跟当官的并没有多少区别。这使他觉得如同生活在天堂中一样,跟原来相比真的不啻是天上地下。他只能卖力地给他做事了。只是不知为何,这些离开第一线的,甚至已退休了老干部,经常象鬼一样鬼鬼祟祟地来询问他的创作情况,写了多少本书,都发行到哪儿去了。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只能挡驾。说,书是巫书记的,你们要想获赠书,跟他要去好了,我没有权力送你们。可他们好象并非只想要得到他的书,只是询问他的创作情况。他并不想告诉他们。只说我是负责整理书的,写是巫书记自己写的,如何写,他一点也不知道。也没有必要告诉他们。
本来这些人并非寻常人,他们曾经是县区委书记、区长、县长。掌管着一方土地,完全处在一个呼风唤雨的受人尊敬的地位。但现在却成了在位官员们头痛的脚色。
一开始他还对他们毕恭毕敬,但来的次数多了,觉得这些人可能是不怀好意,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他也无法得知,就冷脸相待,不再搭理他们。
他把这事对巫书记讲了,他说,不要理睬他们,只管干好自己的事情。他现在已经出版了三本书了,还有个一县一书的出版计划,要他作好准备。
他听着吓了一跳。心里如同老鼠掉进粮囤里了,又喜又怕。喜得是可以让自己大显身手了,钱也会越赚越多。可二十几个县就是二十几本书,至少也得有几百万字。现在已经把他原来的一点积累象荞麦皮里榨油一样早就榨干了。如果这些书全要他来写,该写些什么呢?散文不是小说,完全可以凭虚构。就算是风花雪月虫鸟花草,也得有真的风花雪月和虫鸟花草,不能平白就发些无聊的感慨的。第一本书是巫书记独立完成的,第二本书是他和他合作完成的。第三本书是他自己独立完成的。当然所有的书的署名均跟他没有关系,全是巫书记的名字。这已经把他的积累全部用完了,以后还能写点什么,他一点也没有把握。想到网上东拼西凑东拉西扯些东西凑合着充充字数,但也不敢,深怕被巫书记发现抄他的鱿鱼,主要的是他根本就不敢得罪他。好容易攀上这么高的台子,哪能自己不好好扒着掉下来呀。
下一本书可得自己独立完成的,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呀。可从哪里写起呢?写些什么内容呀?
这把他急得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如此优雅舒适的环境却一点也让他快乐不起来。如果没有新的积累跟进,以后的创作就可能就是抄袭前面的内容,至少也是以前内容的翻版,那可就真的连自己也骗不了了,怎么能让读者信服呢?
烦躁中,他无聊地躺下,随手在书柜上取来一本书翻着。书是有关外县事情的记录,内容涉及该县的方方面面,他不知不觉中竟读进去了,一下了解到了那里人生活的很多东西。看着眼前的文字,他一下变得豁然开朗起来:要想让人有阅读兴趣,最好的办法就是描写别人不知道的内容,三毛的散文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关注,就是因为她所描写的是非洲原始部落的生活方式。就是假的人们也会关注的,何况也可能是真的。如果书写各县的风土人情,山水风物,历史沿革,风俗习惯,那里的人肯定会看的,书的社会价值也就有了。如果是一直发自己无聊的感慨和所谓心灵鸡汤,渐渐地就会失去对书的兴趣的。而此类的文章是非常好写的,只要多加了解就是了。
想到这儿,他赶紧给巫书记拔了个电话,巫书记说晚上再深谈。现在还有事。
晚上,巫书记开车来到宾馆,他赶紧让座,倒茶。因为他们谈的多是私密事,也不让服务员来打扰。
他抽出那本书,把自己的想法给巫书记说着,巫书记认真听着,一时也没发表想法。望着巫书记迟疑的神色,他解释说:“现在不是兴个一村一品的计划吗?这就是搞特色,以异于他人的办法来取胜的。与众不同就是最大的成功。赚钱不是有三个原则吗?”
“哪三个?”
巫书记看他说得真诚,感兴趣地反问道。
“人无我有,人有我强,人强我转。绝不跟着别人去干同样的事情。一定要与众不同。”
他似乎是胸有成竹地脱口而出。
“想不到你对致富方面还有研究呀?”
巫书记惊讶地说。
“要想写好散文,必须要知道方方面面的东西,不可能成为全能,至少也得成为一个杂家。不然就会出现差错,甚至闹出笑话的。”
他慎重地说。
“这就是为什么全市那么多的文学爱好者,我独选择你的原因。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就先从你所熟悉的你们县开始吧。”
巫书记爽快地说。
有了巫书记的这句定海神针,他如同在原始森林中迷路的游人一样,一下找到了北。兴奋得整夜都没睡着。家乡的一切一下全都象电影一样一幕幕映入他的脑帘:大杂烩,过油肉,白面粖糊,荞面圪饦,杂面摊馍,羊油圪饘,正月十四吃团圆,烈日三夏喝三豆汤,甚至还有消失了的黄糨等民间美食。大西天,杀鞑子巷等名胜。义和园,花家坞等老字号。猫嘴神,马老爷,光绪三年大旱等民间传说。甚至民歌、民谣,笑话,俗语谚语歇后语等均无不可入字行文的。他手头这样的资料就比皆是,只要改头换面变成自己的就可以了。因为公共资料并非是哪个人的专利,谁拿到就是谁的。
因为目标已定,以后的事情就顺利多了。巫书记只要到县里视察调研,就一定要带上他。巫书记检查工作,他则四处采风。巫书记还特意给他配备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他白天采访,晚上就打开电脑把采访得来的材料录进电脑中。担心丢失,他还特意将其上传到云盘中。这样只要有用户名和密码,就可在任何一台电脑上打开。再也不必担心丢失了。
这让他大出风头,外县的官员还以为他是办公室主任,盛情欢迎,跟着巫书记接受宴请,频频地接受人们殷情的问候。
一开始他还略显别扭,刻意回避。但时间一长,他也就默认了,不置可否地接受着人们的关切。充分享受着这种被关注甚至被恭维的乐趣。
由于对本县的事情他均了然于心,所以完成得极快。因为他们县城的河叫紫川河,所以,就借此来命名,一本名叫《紫气东来》的书很快便印刷发行了,主要发给教育和卫生等知识分子集中的单位。但与一般的书的发行不同,一切均是悄悄地进行的。没有搞发行仪式,更没召开研讨会。书一发出,便全额在财政局领回书款,一分也不少。巫书记便按正常的稿费发给他。他不敢要那么多,执意要退回一些,但巫书记还是硬给了他。他解释说,现在稿费并没有一定的规定,他给他的只是低的稿费,要他不必在意。
这使他非常感激,觉得这么大的官,一点架子也没有,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自己只能把最好的水平发挥出来,严把质量关,做出值得一阅的精品来。
此书一发行,外界反响极好。他也渐渐跟巫书记走得更近了,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原先有些拘束的感觉也一扫而光。特别是巫书记借考察为名,带着他到全国好几个著名旅游景区游玩过以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更靠近了。因为象叫小姐这样的事,他都是安排他去联系的。当情人小姐均可共用时,就只剩下老婆了,还有比这样的关系更深的吗?
市里的大官们此时也才渐渐地觉得他绝非是等闲人物,是能跟巫书记“说得上话”的人。这“说得上话”的内含极深,完全就是可以呼风唤雨的摇鹅毛扇式的人物,完全可能左右那上面人的。
常常有人借着夜幕掩护鬼鬼祟祟来到他的房间里,让他给巫书记多美言几句。甚至副职要升正职的,闲职要转忙职的,乡下要回城里,县里要到市里的。有的甚至给他放下不菲的钱财。他对他们的请求,不置可否,但绝不随便答应什么。更不会收下钱。因为他知道自己扮演着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只是一个高级打工的,没职没权。根本不可能给谁办成什么事的。如果得意忘形,自以为是,越矩而为,不仅得到的要失去,还可能为此而付出更大的代价。这一点他是明镜也似的。
虽然《紫气东来》没有进行过多的渲染,但他觉得此作主要反映的是家乡的事,现在虽然必须将自己隐匿起来,但将来如果改头换面重新修改一下,仍旧可作为自己的作品的。底稿还有保存的必要。但他四下寻找,翻箱倒柜把房子里所有的地方全都仔细地搜寻了好几遍,就是找不到。他反来复去反复想了无数遍,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原因来。
奇怪,谁会要这一文不值的手稿呢?
二十一 绝地反击迎朝阳
水平现在可是真正尝到什么叫欲干不行,欲罢不忍的滋味了。
如果优秀生在,大家一来有个榜样在那儿,还可促其上进,二来有什么难题,还可以向其请教,客观上起到了老师所难以起到的作用。但现在这些有利因素全没有了。尽管老师没变,责任心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常感到力不存心,因为学习的主体无可奈何了,其他人不无可奈何也不行。
该怎么办呢?
不过,文科有自身的特点,只要感兴趣,完全可以用自学的方法获得成功。内因是决定的因素。
必须从提高学生的学习积极性入手。
于是,在正常的授课之外,他常利用点滴时间给学生讲一些课堂外的语文知识,以提高大家的学习兴趣。从而变成自觉的行动。
鉴于学生的基础太差,作文错别字连篇。就让大家从汉字的特点入手,再过识字关。而且既容易又有趣。尽管不少字,他们在小学都写过不下几十遍,但还是遗忘了。原因就是小学老师不懂得用汉字的特点教学生,而只是让学生死记硬背,强迫大家一个字写上几十遍,那根本不能叫学习,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其结果可想而知。而且会让学生从内心里排斥汉字的,既畏又厌。
他先给大家讲了一个法制节目主持人讲的一个破案故事。其中有个成语叫开门揖盗。只不过,他把揖(yi)读成(ji)了。由此,他给大家引出一个很有趣的识字法:母子识字法。
他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母字,揖字的半边:声部。
让大家通过联想记忆法,记住五官中的两个重要器官,口和耳相加。然后,和大家共同在母字周围加字,从而构成一个新字。并由子字的形状来体现各自的特点,于是黑板上面便写出一连串“子”字来:
揖 缉 葺 楫 辑 戢
然后,一个个讲解各自的意思,由于子字的形式不同,它们的意义读音迥异。大家很快便搞清了它们真正的含义,相信大家从此以后是轻易不会弄混的。比如“揖”和“缉”两字。前者表示一种动作,双手合什作揖,让强盗随便到家里来拿东西。后者则是一种绳索,是用来捆绑罪犯的。
“大家只知道有这样两个字……”
他说着在黑板上写道:廿 卅
“但是大家恐怕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字——”
他接着又在黑板上写道:卌
同学们都惊奇地盯着黑板,觉得非常稀奇。谁也没有见过这个字。但他们的脑子并不笨,有人从前两个字的意思推断低声说:“是四十。”但都不知道读什么音。
“大家说得对,就是指四十,读xi。”
他在黑板上写下了读音,大家恍然大悟,原来语文竟这么神奇、美好,可为什么从小学到现在都学得那么枯燥呢?识字原来也这般容易呀。
他见大家有了兴趣,又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更有意思的字:
品 众 晶 森 毳 掱 淼 焱 骉 猋 垚 犇 舙
除了前面的四个字,后边的一个人也不认识。但也能从前边的几个字的结构意思分析出后边几个字的大致的意思,只是不知读音。
他一个个给这些字注上音,又详细讲解了它们的本义和引申义。并说出了一个著名演员的名字就有其中的一个字。由此引伸开来,讲了读圣贤书,学习祖先给我们留下来的优秀文化遗产有多么重要而有意义。在港台把语文叫国语,也叫母语,是我们最优秀的文化遗产,如果不了解它,或者根本不去学习,那就叫数典忘祖。我们就是民族的不肖子孙。
“有个省级电视台,有档收视率很高的节目,几乎是家喻户晓,但这个节目中最为关键的一个字却是别字。”
说着,他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老西儿谝吧
他也常看这个节目,但只是不明白,一个完全代表地方特色,打地方品牌,宣传本土文化特色的电视台,竟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而且是天天亮相,家喻户晓,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同学们眼巴巴地望着他,有的还仔细读着这五个字,实在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
他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在黑板上又写了一个母字:酉,让大家加字构成新字。很快同学们便组成了好几个新字:
酒 醋 酱 酸 酥 酣 醉 酬 酝酿 酵 醇 醒 醍醐 醺 酌 醭 酽 醛 酗 酷
很快例出了一长串字。他引导大家发现其中的规律,显然这些都与酿造有关。最后他又加了三个字:
醴 醢 醯
然后,他指着第一个字醴说,要理解这些字跟酿造有关,就得先了解这个字的意义。这个字就说明,用豆类加上“曲”进行发酵酿制后,就造成的甜酒。第二个字指肉酱,商纣王就把他的臣下剁成醢分给大家吃。而最后一个字读xi,它的意思就是指醋。古代把醋就叫做醯。
“明白了这个意思,大家就应该明白,‘老西儿’确切地说应该是‘老醯儿’。”他说,“它的意思就是指老陈醋。这个省以出产醋和本省人爱喝醋而闻名海内外。并不是以其方位‘西’而出名的。如果那样,那山东人该叫老东儿,河南人也该叫老南儿了。显然不是这个意思。要弘扬地方文化,表现地方特色,就必须准确地弄清楚其文化内涵来,精确地表达,而不是望文生义。同时,那个‘谝’也多少有点问题的,因为它读‘pian’而不是‘pie’,有夸耀之意。如谝能,把他的孩子谝的等。我们平时也这么说。而在这里并不指的是夸耀,而是指滔滔不绝地叙述什么事情的。应该是“口”字旁右边是个“片”字,才符合造字的本义。如女字旁的她字,就是学者刘半农造出来的。绝不能望文生义,牵强附会。”
事实胜于雄辩,这节课显然收到了他意思不到的良好效果。大家一个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黑板,期待地望着他,渴望他再他大家讲点什么。
他看着大家期待的眼睛,又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字:囡 囝
同学们直愣愣地望着他,谁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读什么。但当他又写了一个“囚”字后,有人渐渐明白了,大概是指小男孩和小女孩。
“这个大口字就是指四堵墙,是一种限制。如果是一个大人犯了事,就要把他关进四堵墙里,不让他再危害社会。如果是小孩,因为他们不懂事,担心出危险,也必须进行一些限制。比如对婴儿,就要用摇篮限制,学步时要用童车。再长大些,则关在屋子里或院子里,以减少伤害和危险。这就是为什么要在小男孩和小女孩外面加上四面墙的原因了。这是在我们成长过程中看得见的限制。完全是为了我们能健康地成长。而为了我们的进步和成功,那些看不见的限制就更多了:在学校,我们有老师,校纪校规来管束我们。走上社会,有道德法律,以及良风优俗的规范,使我们能顺利地达到理想的彼岸。所以,我们绝不能对这种管理和限制有什么厌恶和反感。而应该理解和欢迎才对。因为谁要是不愿主动接受这种无形的限制,那就完全有可能将无形的限制变成有形的限制,而实现限制的回归,谁就完全有可能被迫接受那种残酷的有形的限制而被关进四堵墙里。更不要反对和抗拒这种限制,把人家好心管理大家人的名字写进厕所里,竭尽诬蔑之能事。”
这效果非常明显,而且既教了学又教了人,知识和思想很自然地融为一体,化为一炉,水乳交融,既学到了知识,又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提高了大家的思想境界。
接下来,他又结合身边经常出现的一些与语文有关的东西,强调了学习语文的重要性。因为它是我们的母语。生活中处处有语文。比如,“启示”和“启事”。连当地的电视台也常常把这两个字混淆,街头上的那些广告就更不用说了。
这一举措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起到了立竿见影的良好效果。同学们看到了语文的博大精深和情趣盎然。有的学生纷纷投资购买成语词典,新华字典。有条件好的甚至还购买了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在他所代的班里掀起了自学的热潮。
过去的事倍功半,一下子变成了事半功倍。
他的工作一子变得轻松起来。学生们也学得轻松起来。再也不把学习当作是苦差事而去应付了。而是发自内心的非常想知道里面到底蕴藏着什么样的奥妙。一个个变成了古代文化大河边的好奇的孩子,望着河里的水草、鱼虾,很想使自己也跳进去,变成河里的一条快活的鱼,在里面畅游嬉戏。
不久,高考便开始了。他所代的两个普通班,结局完全在意料之中,尽管他代的语文考得还算不错,但总分上不去。天塌大家死,没有一个达线的。别指望拿什么奖金。不过,作为语文一科,其社会功用非常强。大家从课堂上学了不少知识,无论将来干什么都是非常有用的。这一点他感到非常欣慰。
他从不指望干点什么就披红挂彩出风头。事不可虚成,名不可伪立。他只希望实实在在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对自己对社会对他人都有意义的事情。凡事尽量做到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内不愧心就足够了。至于他人和社会是否承认,是否褒奖和肯定,扶掖和提携,并不重要。凡事只问过程不问结果。只要你把过程把握好,结果怎样并由不得你。因为结果是由多种因素构成的,你自己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要紧的是如何把自己这个因素把握住,坚持下来。结果自然也就不会太差到哪里去。
果然,他的这种高调做事,低调做人不事张扬的行为收到了他意想不到的效果。
开学初,高考表彰大会在会议室里进行。
夏天刚刚过去,会议室里不冷不热,舒适惬意。但每个人的心境并不同。对这种环境的感受当然也不尽相同。
高考并非没有达线的。事实上达线率并不低,但全是复读班的,被戏称为高四的学生。应届生全军覆没。自然能感受到表彰和奖励的也只有复读班的教师。至于应届班,尤其是重点班不被秋后算帐就不错了,还指望能拿什么奖金。而新上任的校长显然鉴于坞龙一中的现状,当然也不会这样做的。因为倘若这样干了,就会躺倒一大片的,不仅不会促进工作,反而有垮掉的危险。他只能按上任校长定下的规矩,只奖不罚。对于高三高四年级的教师来说,不奖就是最大的处罚。
水平坐在人群中,麻木地看着台上的领导,知道无论奖惩都与自己无关。好在不被批评就算烧了高香了。他在这里扮演着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因为他代被重点班象榨油一样榨剩下的油饼,无论你有多么大的榨油本领,也绝对是再榨不出什么油来的。所以,他显得很平静。既不嫉妒那些在校长手里拿奖金领证书的得道者,也不鄙夷那些代着重点班却推了光头的人。不亢不卑,不愤不妒,不争不斗,平平淡淡。如果真还有什么争斗的话,那就是跟自己斗,跟自己的才学斗,从而获得更多的知识和才能。
吴和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所谓的失败。在他看来,从来就没有指望在这上面获取点什么。因为他在三年中充分享受了混的过程,这样的结果他是早就意料到了。就象太阳瓜,没有浇灌血和汗水,永远是吃不上大瓜的。但凡一个自尊心强的又是老教师,绝对会对这样的结果痛心疾首的。但他根本对此不屑一顾。谁也拿他没有办法,仍旧我行我素地混了一年又一年。
他也坐在人群中用那张说死说活的嘴,谈笑风生。
坐在水平后面的一位学生家长,也是本校教师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水平,我儿子虽没考上,但对你的课还是非常感兴趣的。特别是那些认字方法,那个老西儿谝吧。我是天天看的。真不知还是错别字。还有那带口的女字和男字,我儿子的体会很深。现在对我们都非常好,对我们说的也不再反感了。没想到几个字就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
“实在没什么。”水平说,“我只是讲了一点我知道的东西,只稍微引伸了一下,没把你儿子培养好。实在是抱歉。”
“那有什么?不就是对几个字的分析么?”吴和没等那家长回答就说,“你看那骡子的骡字,不是说马和驴白累了一回生下的么?骡子是牲口里的太监,是生不下儿子来的。”
周围的几个人“吃吃”笑出了声。有几个年轻教师听着有趣,撺掇说;“吴老师,讲的真形象,谁听了一辈子也是忘不了。再讲几个更好听的,让我们听听。”
“这太多了。”吴和说,“你们知道有个词叫‘亵渎’吧?”
大家都说知道。
“你看那个亵字,把中间的执字一去,不就是个衣字么?执就是用手抓紧剥下,把衣服剥了要干什么?什么也不必说了。那个‘渎’字,不是三点水边一个卖字么?把这两个字连起来就是,剥光衣服趁着还水灵鲜活赶紧去卖,明白了么?”吴和得意地说。
“哄”地一声,几个听见的人全笑了。其他人听见笑声也往这里张望,不知大家笑什么。
水平也无声地笑了笑。他不得不承认,吴和的确很聪明,但南辕北辙,他把聪明用错了地方。有才无德,不如无才。
会议正式开始。校长表彰了高三复读班教师的辛苦和敬业,圆满完成了上级给下达的指标。并宣读了下一学年复读班高考奖励的讨论稿,让大家下去讨论,并提出修改意见。会后。让高三和复读班教师到教导处去领取奖金。
水平知道这些都跟自己无关。就径直往办公室走去。但黎俊在后面叫住了他。说他见表上有他的名字。
“不可能吧?”他说,“我怎么可能领到奖金呢?光头将军。”
黎俊说他的确看见了。他代的是复读班,年年均考得好,奖金显然不少,一定见过发奖表的。
于是,他将信将疑地跟着他来到教导处。见大家都在签字领钱。
等黎俊领过后,他凑上前去,果然见表上语文组一栏里有他的大名,是一百九十元。而作为代重点班的吴和只有区区八十元,不到他的一半。
这怎么可能?他以为是搞错了。但这里显然是不可能错的。在路上他满怀狐疑地问黎俊:“你说,给我发的到底是什么奖呀?推光头能发奖?”
黎俊说:“这叫安慰奖,新校长也许觉得这三年你受了委屈了……”
“那就应该叫委屈奖了。不过,那也不能超过重点班呀。”
他说。
“重点班就得按重点的要求走,不罚他们就算不错了,还给发什么奖金?你这当然就不一样了。因为推光头不是你的错。你是没有责任的。”
水平听着似乎有些明白了,但好象更不明白了。因为这是不符合规定的。不过,至少新校长是识人的,他非常明白谁在真干,谁在假干;谁勤恳踏实,谁藏奸耍滑。有这样的校长,也许这座学校会有起色和改观的吧?水平想。
新学期开学后,他顺利成为复读班的老师。进入复读班,学生走了一大半,而他代的普通班连一个复读的学生也没有。作为普通班的老师,只能让他代文班。由于文班连年高考不景气,报考文班的很少。全班不到二十个学生。虽然责任重大,但人数少,工作反而很轻松。这又给了他学习的好机会。完全可以静下心来,认真熟悉新题型,研究新的复习方法,同时,完成他的学业。他的很多科目都以高分过关,还有两三门拿到结业证后,他很快就可毕业了。虽然知识自以为学得很扎实,但总觉得象是游击队,没在正规大学接受过正式教育,总觉得有些遗憾。
课间休息时间,他准备上下节课时,也偶尔到办公室坐坐,喝点水,等着上下一节。
这天课间操时间,他下了第二节课,回到办公室准备上第三节课。刚打开门,脚下有个东西绊了他一下。他低头一看,见是一个大信封,拣起来,见是吴和的信,就放在桌子上。
屋子里有股难闻的腥臭味。地上桌子上满是尘土,一片狼藉。他不住了,吴和也不过来给老父打扫一下房间。吴父白天一般不过来,屋里倒也安静。
他打开窗户,拿起拖布,到外边的水龙头上淋了点水,将地面拖过。又打了一壶水,倒进盆里把抹布蘸湿,将桌子椅子和窗台都抹了一遍。这才坐下来,看看桌子上的那封鼓鼓囊囊的信,再看看地址是萌芽杂志社退回来的。口也不封,只是用钉书机钉着。显然是一封退稿信。
早就听说吴和在搞创作,他也多次听吴和说他有一篇力作寄给了萌芽杂志社,是最有希望发表的。无论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是没有问题的。这使他非常羡慕,很想拜读一下他的大作。不知他竟有这样的雅趣。代高三还忙于创作。显然就是指这篇力作了。
他多次想拜读,但他由于很少来办公室,见面的机会很少,而他俩现在也是面和心不和,还是不打交道的好。但好奇心又使他按捺不住,总想知道这篇力作的内容。虽然自己并没有想去搞创作,但天天讲的全是中外名篇,现在又在接受高等教育,鉴赏能力还是有的。好在他也不是什么秘密信件,没有封口就是明证。
他便小心翼翼地抠起钉书针,打开信封,先取出退稿信,巴掌大的一片纸上只写着大作拜读,不宜采用,原稿奉返等寥寥数语。他又取出稿件翻开来,迅速浏览起来。
篇幅不大,大约有三四千字。他很快便读完了。他实在没有感到这力作的力到底在哪里。只觉得有点好笑。
大意是有个非常漂亮的农村姑娘嫁给了一个小伙子。但她睡觉从来不脱衣服,绝不让男人碰她。只是天天教他如何孝敬父母,勤劳干活。直到她对他满意了,才满足了他。他问她这是为什么,她说,她就是要用这个逼他好好孝敬父母,做个好男人。
显然他是模仿了欧·亨利作品出人意外,在情理中的特点。但思想境界总是离不开肉体的桎梏,无论结构怎样安排,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灵与肉的关系,就象才女与妓女的关系一样。吴和的思想好象永远停留在后者之上,永远缺少一种空灵之气。人有三我:本我,自我,超我。作为一名教师,更应该具有超我的精神境界。有种超尘拔俗的超然的灵魂。即使做不到这一点,就算有“自我”也行。跟那些作工的务农的一样。如果仅仅活在本我的圈子里,跟非洲草原上的那些动物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甚至连个飞禽走兽也不如,因为动物尚且有个发情期,而吴和似乎天天都生活在发情期里,说的做的想的全是苟且媾合之事。
水平把稿子按原样装进去放好,又把钉书针按原来的孔里按好,放在他父亲的被垛上,锁上门准备去上课。
无论干什么,定位非常要紧。创作是什么?该怎么搞?他没有尝试,但看看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看看鲁迅,他们这些人在想什么做什么和怎么做,就应该知道文学该去表现什么。
文学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思想家,有着高贵的品格,深邃的思想和渊博的学识。一个思想龌龊,灵魂卑劣,行为放荡的人,怎么能进入文学的神圣殿堂呢?如果这还算是有境界的力作,那没有境界的非力作又会是什么呢?
他不愿进办公室,掐着表上课,把一切该做的事,备课、批改、学习全放在家里。
一天,他刚上完课,汪洋就让教导员来找他,让他到办公室去一趟。
他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汪洋叫他一般不会有什么好事。这他是早已领教过的。
他腋下夹着教材和教案,手里拿着用剩的粉笔,忐忑不安地来汪洋办公室。
“今天找你来是通知你两件事。”汪洋开门见山地说,“一件是文班学生太少,学校准备将主课教师文理合并,语数外文理合并上,除了外语是一个人,语文和数学各淘汰一名教师。你要有心理准备,不要说我们事先没有跟你商量。二是,鉴于你的实际情况,学校给你单独分一间办公室。这是新校长对你的特殊照顾,后勤已经安排好了,在东二排三号。”
正象推了光头去领奖金一样,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直到汪洋拿着两把一模一样的钥匙把手伸到他跟前时,他才恍然大悟。忙接过来,象做了贼似地匆匆逃离了汪主任办公室。
他觉得这房子就象上次的票子一样全是偷来的,但又实实在在是是给他的。
办公室并未打号,他来到东排平房区,找到第二排第三个房子,掏出钥匙开了半天也打不开。茫然地四下张望,这才发觉自己开错了门。应该是从前面往后数的第二排,他现在开的是倒数第二排,当然打不开了。
他又来到前面,找到正数第二排,从外面往里数第三个房间,打开门,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但这里所有的空间全属于他,是他自己的天地了。谁也别想来打扰他。
他迫不及待地在下午上课之前就来到学校,找到几个住校生,帮他把所有的办公用品搬了上去,包括床、写字台,椅子,和他向保管要来的两只旧凳子。在拿水壶和暖瓶等公用用具时,他还犹豫了一下,是不是不要拿走?向后勤去讨要?但他还是让学生拿走了。用不着给他留下的,他家里用的全是从学校拿来的,而且不止一套。
他当晚就把被褥从家里搬来住下了。但电灯开关坏了。无论怎样也打不开灯。只好将就着黑摸着睡了一夜。
第二天,他本想找电工来给看一下,但想了想,还是罢了。别看后勤人员水平不怎么样,但大多是有来头有靠山的。在某种程度上比第一线的教师更牛。电工是很有权势副局长的侄子,有点泼皮,轻易别招惹他。好在自己还有点这方面的知识。他从家里带来改锥钳子,踩着凳子带电进行了修理。很快便修好了。
他在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象很有势力的汪洋一样踱着方步,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
他可以随便躺卧坐睡,可以读圣贤之书,可以歌天籁之音。总之,他有了二十平米的自由。这是看得见的,但给予他更多的则是心灵浩淼的自由的空间,让他的心在无垠的旷野里自由地驰骋。而这一切都是新来的洪校长给他带来的。
一个人仅仅靠自己的努力要想取得成功,是非常艰难的。重要的还要有慧眼识人的,出于公心而并非私利善于用人的管理者。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信夫。
他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千里马,但至少他是在向这方面努力,算不上千里马,能当个百里牛也好,总比鼠辈要强吧?
给了他如此大的方便,却没有当面告诉他,而只让汪洋通知他,自己不表功不卖弄,不愿将人情据为己有。默默地为他的下属办着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却一点也不张扬。这样的校长你除了感恩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一点也不敢有任何懈怠之心。
只是复读班重新选骋教师不知是怎么个选骋法。吴和虽然在应届生时推了光,但学生的基础并非不好,只要懂得努力,复读班出成绩是没问题的。理班的希望是最大的。而他自己代的文科复读班很有可能会继续推光头的。
在这种普通中学,复读班是最后的收获季节,你所有的努力不是三年,而是四年以后才会见分晓。胜利果实不到十个月就能采摘了。他平生第一次代高中,何尝不想有个硕果累累的结局,但占据挂果最密的那几棵树的主人是他人。而那人又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旦他被淘汰,他的名师的神话便会彻底破产,甚至是颜面扫地,一败涂地。那样就有可能对他恨之入骨的。而他凭着一张油嘴拉起来势力是非常大的,一旦你工作上超过他,正面他搞不过你,就有可能从侧面向你进攻,把你击垮击倒。尽管这绝不是你的错,但一个小人是既不讲理又不讲礼的。一个想害人者是用不着找理由的。
尽管所谓的淘汰对任何人都毫发未损,由于现在教师都已配齐,哪一个年级也不缺少教师,淘汰实际上是带薪休息的别名。完全可以不必再上班而回家休息。但一个知识分子毕竟会把尊严看得很高,何况还有可能有不菲的奖金。真可谓是名利双收。在这种节骨眼上,让谁休息谁都会休息不好的。而吴和毕竟代了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己不能因为竞争让他三年的劳动付诸东流。
还是退避三舍吧。他对自己说,让人一步天地宽,何况吴和是自己曾经的老师。教材过关考得不好,那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怨不得别人。而现在竞争下岗却是人为的。而且是一对一的,二选一,有一人笑,必定得有一人哭的。
还是把哭留给自己吧,让他继续笑着,直到他自己也笑不动的那一天。想到这儿,他便毅然来到校长办公室。
洪校长出身贫寒,是极少数经过专业训练的合格的内行领导。尽管他文凭不高,但不甘平庸,从最底层做起,凭着自己的精明强干和人格魅力,兢兢业业,踏踏实实,步步为营。从基层教师做起,一步步从教师到领导,从乡下到县城,从小学到初中,直到成为本地最高学府的一把手。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完全凭着对工作的一腔热血,对同事同行的无私的热爱,才能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是教育界难得的优秀干练的领导。在整个教育界可谓是凤毛麟角。以至于成为感动本土的十大风云人物。可谓是实至名归,名不虚传。这是后话。当然也是他最为佩服的领导。
洪校长热情地给他让座,问他有什么事。他讲了他的顾虑,并特别说明,他和吴和之间是师生关系。
这是他第一次和校长近距离接触。他喜欢孤独的个性,把所有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但关住了苍蝇和蚊子的同时,把蝴蝶和蜜蜂也关在了窗外。而蚊子和苍蝇又是很难被关住的。其结果他的生活中也就只剩下苍蝇和蚊子,而没有了蜜蜂和蝴蝶。
“原来是这样。”洪校长笑笑说,“这不是你应该担心的。也不是我应该担心的。因为这事谁也作不了主,完全得由学生决定。因为我们的一切工作都是围绕着学生进行的,学生才是主体,是我们学校的主人翁。我们包括你我都是为他们服务的。主人让谁为他们服务或不让谁为他们服务,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事,谁也干涉不了。这就象美国选总统,选上的和没选上的都得服气。因为它完全体现了两个字:公平。这个权力完全在学生手中,我根本无权干涉。你如果的确顾虑太多,只能动员学生不要选你。可大家要是铁了心要选你,你就是再动员也没用的。相反,要是铁了心不选你,你再说好话也没用。另外,你那个班不到二十个人,理科班有五十多人。你也许能控制得了你那二十个人,但外班的五十多人你是无法控制的。因为你根本连认也不认识他们。选上选不上那是大家的心声,主人翁的意愿。任何人都干涉不得。我作为新校长,在这个问题上更不能独断,一切都得听我们主人的。你要知道复读班的学生的判断力是相当好的,绝不是三年前的高一,因为他们长大了,也成熟了……”
水平听着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说话节奏这么快的人,简直是一以贯之,一气呵成。有点象相声中的贯口。而且逻辑性很强,简直是无懈可击。自以为讲议论文还有一套的他,自愧弗如。校长的这张利嘴完全可与吴和的相媲美。但远远在吴和之上。因为言为心声。一个人的语言往往反映着一个的内心世界。而同样利落的嘴,由于灵魂的不同,人格的不同和思想境界的不同,给人的感受完全不同。一张是菩萨嘴,一张是无常舌;一张是金刚音,一张是鸱鸮声;一种声音振聋发聩,摄人心魄;一种声音淫靡龌龊,令人秽哕,判惹云泥,悬如昊渊,不可同日而语。
他实在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只好说了感谢他给他安排的房子。在校长“一切等待结果”的叮嘱声中,心神不安地离开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的这招的确厉害。这样既让学生满意,又让家长满意,还让他、社会和部下满意,又双方谁也不得罪,让下者和上者都无话可说。一石双鸟,一箭双雕。这就是民主的最大好处。
第二天上午,复读班全部停课,由校委会和教导处组织全体学生投票选出文理班语文和数学两科的科任教师。但选举结果只有学校掌握,并没有公布。下午,汪洋分别找四人谈话。水平以高票留任,而吴和则黯然回家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去了。
这一切是意料之外,又完全在情理之中。吴和在学生中的威望是呈年级递减的。高一时,他在学生中的形象简直就是神仙,高二是名师,而到了高三才会恢复到正常的人的状态。而在经历了高三这把铁的尺子的检验后的高四,吴和在大家心中简直就是“绺锤子”。他们的前程命运,他们的一切简直全被他毁了。而哄死人是不偿命的。高中毕业后回忆吴和的每一节课,三年中回响在耳畔的只有笑声。好听好记好学、有趣,但全无用处。更多的不仅没用,而且是有害的。就象吸食了三年鸦片似的。但这时觉醒已为时已晚。这还算是有灵性的,有的学生甚至一辈子都没醒悟过来。只觉得他讲得非常好听,殊不知,他只是把课堂当作他发泄淫靡颓废思想的讲坛,肆无忌惮地大放厥词。讲了一年又一年,害了一茬又一茬。直到今天由于特殊的原因才暂时终结了他的毒品加工厂。但只要体制没有什么变化他完全还会卷土重来的。
其实善良的水平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完全是学生在校长的导演下自己救了自己。也是让他作为一个拯救者来给他肃毒的,把耽误了三年的知识,要在十个月之内全补起来,作最后一次的拼搏。
水平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正象分重点班时,他
平静地接受了非重点班一样。而这种投票选骋比考试更厉害。因为考试在暗中进行,反映不到学生中去,自然也传不到社会上去。但这种由学生直接投票选骋教师的举措,社会影响很大。而且参加选举的学生,吴和班里占到百分之八十。而对这些学生他根本就不认识,足见他在学生的分量。由此可见,生活还是公正的。公正的生活来自公正的校长和长了见识的公正的学生。任何学问都是踏踏实实勤勤恳恳的,来不得半点虚假和机诈。那种干不干腰猫转的理论是绝对靠不住的,可以哄得了一时,是绝对哄不了一世的。
机会来了,水平,他对自己说,就看你的了。
二十二花开花落徒依依
灰!
吴和这几天满脑子都是这一个字。而今天就彻底灰到家了。
当汪洋把学生投票的结果告诉了他之后,他差点没背过气去。
一开始他还心怀侥幸,觉得虽然不至于全投他的票,但过个半数还是不成问题的。因为自己尽管讲课时信口开合,不负责任,有时尽管抄参考书来应付检查,有时连课本也顾不上看一遍,直到课堂上打开课本,才发现还有自己不认得的字。他就采取两种办法:一是跳过去,含糊一下,弄个谁也没听清楚;二是提问最好的和最差的学生来解决。因为最好的学生学习认真,可能还查过字典。最差的学生学习不好,问题太多,也会提前通过查字典来解决。所以,一般也就糊弄和掩饰过去了。所以,他相信学生并没有抓住他不负责任的什么把柄。因为他的腰永远猫着,就如同他生就的一张鸢肩膀一样。但作梦也没想到三年前还对他奉若神灵崇拜得五体投地,简直把他当作教父的学生,一夜之间就象撮了一簸箕垃圾一样把他倒进了垃圾桶去了。让他土头灰脸地落了一身一脸的灰。
起初汪洋并不想告诉他真正的结果。只对他说他的票没有超过水平。后来,在他不断追问下,他才不情愿地说,他的票数是零。不仅如此,还有少数学生在选票上写满了攻击诽谤他的话,说他是个骗子,阴谋家。还有人甚至说他是西门庆……
而票数最高的竟是他们就根本不认识的没有给他们上过一节课的年轻的水平。
这一切都是谁之过?是我错了么?可几十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不都是天天这样讲的么?如果说是我错了,那二十多年前就该错了,干嘛经险和名气都达到顶峰时,突然就错了呢?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这二十多年岂不就全白干了,白活了么?二十多年培养了上千名学生,难道我把他们全害了么?
都是那可恶的水平,那可厌的校长闹的。
而且这俩人,一个是他高中的学生,一个是他初中的同学。为什么要同室操戈,相煎何太急。
他实在是不明白水平是用什么办法击败了他的。这个沉默寡言,一脸忧郁,甚至有几分窝囊的年轻人,平时根本不跟学生接触,上课也只是按部就班地正常讲授。但不知为什么就能赢得学生信任。把他二十多年的神话在一夜之间击得粉碎,连个影子也没有留下。
可是水平来一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尽管一个人被人认识有一个过程,但有几次,他应该早就被击倒了。比如,教材过关考试,他没有考过他;代重点班推了光头,这都是击垮他的最有利的机会。他都安然无恙,平安过渡。原因就是不仅有汪洋保他,重要的是一把手对此不大过问。而他现在落到这种步,完全跟校长暗中操纵有关。
事实明摆着,现在教师一个也不少。各自代一个班,工作量小,更容易管理和出成绩。为什么本来是两个轻松的工作非得要让一个人去干呢?显然就是要搞优胜劣汰。让水平一个去摘到口的桃子。让他三年的努力全都白费。而且还采取了个美国选举总统的办法,还真象竞选一样让学生酝酿了一星期,让大家在一周内互相串通一气,口径一致,行动一致,才让他落了个一票也没有的下场。
这一招也真够绝的,无论是谁,不管是上的还是下的,谁都没话说。这种西方式的办法让谁也不必为结果负责任,起到釜底抽薪,立竿见影的效果。
他被这专制指导下的民主搞得一夜之间焦头烂额。他从此以后,耳畔上再也听不到银铃般的笑声,再也看不见红唇皓齿明眸笑靥了。听到的只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哼哼哧哧的呻吟声。相陪的是粮囤一般的黄脸婆,四堵墙里是两个还会喘气的人。
这一切都是看起来不动声色,窝囊老实的水平给他带来的。咬狗不响,响狗不咬。不声不响的人是最为可怕的。
神话的破灭就是灵魂的死亡。尽管他现在完全可以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必干,什么也不用说,但不让他说话,没有听众,尤其是没有了那些红花绿叶植物一般有身杆没头脑者的陪听,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三月古会到了。街上非常热闹,妻子和妻妹都赶会去了。由于水平的让步,办公室也成了他一个人的天地,确切地说,成了他老父的天地。一般情况下全天都住在那里。只有吃饭时妻妹丹阳才去叫他回来吃饭,之后,又走了。
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四堵墙,象个孤魂野鬼。
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寂寞,他象一头刚被阄了的雄狮一样,在用土坯围起来的笼子里转来转去,很想抓住点什么,破坏点什么。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磁卡,门也没关,来到街上去打电话。
他没有什么亲戚,跟社会接触也少,既没电话也没有手机,但总得跟一些重要人物联系,又不方便直接去找,话吧里打又担心被人认出来,就买了一张磁卡,大门外就有磁卡电话,很方便的。
不一会儿,游莲便应约而来。看看西屋的门关着,便心领神会地来到他的屋里。
“你怎么不扭了?”他抚着她的肩膀问,“象蛇一样扭着腰肢扑到情人怀里。”
“去你的。”她娇嗔地打了一下他的胳膊。
调情是浪漫,调戏是侮辱。但无论如何也得调。一个不懂得调的男人是永远得不到爱的。即使没有那调情的本事,调戏也比不调强。因为女人喜欢。为什么好男没好妻,好妻嫁了个没毛鸡,道理全在这里。因为没毛鸡会打鸣,会打斗,所以女人才会喜欢。尽管最后都觉得上了大当,但木已成舟,悔之已晚。
他是深谙此道的,爹妈给他遗传了一张好嘴巴,完全可以使他随心所欲地去调,直调到对方乖乖地成为他手下的俘虏,爱他的小羔羊。
“别打呀,该做的手续还没做呢。”吴和说。
“什么手续?”她困惑地问。
“胳膊手手,肩肩口口。”他笑笑说。
“别耍贫嘴。”她说,“你这招不知骗了多少女孩子了,在我这儿早就过时了。”
这是他经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套初次对付女人的方法。并且形象的用八个字概括:先装作不经意地碰碰胳膊,如果没有反应,就说明是有所期盼的。第二步就是拉拉手,如果不抽回,这就完全表示同意了。第三步就可以大胆地揽住双肩往怀里拽了。最后一步就是口对口,四步曲层层深入。只要有了这四步,剩下的就是随心所欲了。
他在把游莲俘获到手后,才向她传递了这一套真经。游莲仔细回味了全部过程,还真是一点也不差。她才完全明白了他的老谋深算,城府很深。现在实质性的事也做过多次了,当然用不着这套虚假的程序了。他帮她把上衣脱下来。不知是穿得太厚,还是因为什么她看起来有点笨拙。
“听说你下岗了?”她边上床边担心地问。
“下岗?我要是下了岗,全坞龙的人全得下岗。”他轻松地说,“是新来的校长看我代了这么多年课,也太辛苦了,文班人太少,文理班合并,让我休息,好照顾我爸的。让年轻人去干,锻炼锻炼,名师出高徒么。我让出位子,给年轻人压压担子,不然象那样窝囊的年轻人就永远没有出头的日子了。”
“你可真高尚。”她由衷地说。她觉得她的老师就象圣人一样。
“唉,谁让我是名师又是组长呢。这点风格还是要有的。”吴和得意地说。
她象一只乖乖猫一样配合着他的所有非常规范的动作。只是觉得不知为什么他好象比平时更猛更凶,简直想要把她压碎挤扁,和第一次与她发生关系时一样。
她吓得赶忙推着他的肩膀说:“轻点。轻点。”
“怎么了?”他诧异地收敛了节奏。
“我……可能有了……”
“什么?”
虽然是悄声的呢喃之语,但如同一声惊雷,在他的脑袋里嗡地一声爆炸了。吓得他一点欲望的水晶也缩回到并不丰盈的井里去了。他感到天旋地转。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边系裤子边气急败坏地说。
“我也是刚发现呀。怎么了?”她困惑地望着他,也起身整理衣裤。
这就是处女的副作用,或者叫风险。如果是有主的或者是公共汽车,就根本不必担这种责任,冒这种风险。
“没什么,”他发现了自己的窘态,立刻镇定的说,“现在这种技术根本不必担心。只要有什么变化随时告诉我。我总比你有经验。”
他本来是觉得太痛苦了,让她来用肌体安慰他的,似乎是带着愤怒和压抑来发泄的,却不曾想还没进行完就当头给了他一棒。
怎么办?
他看着眼前这棵已挂了果的果树,不知如何是好。任其发展?生下小孩?别人的舌头不打紧,她的父母亲朋要是知道是他干的,能饶了他么?另外,现在还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旦生下小孩来,这姑娘能承受得了么?万一受不了,寻了短见怎么办?
然而,又一个大胆的,釜底抽薪的念头突然涌现在他脑海里:生下小孩尤其是生下他的小孩,她也就嫁不出去了。嫁不了别人,那就只好嫁给他了。老婆早已成了他驯服的绵羊,要让她干什么,她就得做什么。离婚只不过是他的一句话而已。关键是现在不管想跟他玩玩的女人有多少,但都不会嫁给他的,为他的两个小孩当后妈。但一生下孩子那可就由不得她了……
想到这儿,他换了一副惊喜的神态,也换了一种口气说:“我是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好叫我也高兴呀。这是我们多少年来苦苦寻找的爱情的结晶。是咱俩最好的爱的纪念。是我们俩情深意长的宝贝。这么大的好消息,让我早点知道我也会更加好好地体贴你的。我吴某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总算真正爱了一回。有了咱们爱情的结晶。不管是男是女,你可一定要好好保护,让我们能真正看到他(她)出生的那一天。为了庆贺这特好的消息,也为了恭喜领导给我休息和自由的好机会,真是双喜临门了,应该好好庆贺一下。”
本来他的经济条件并不好,自己也是个老抠,除了卖嘴皮子哄女孩子,绝不舍得出一个子儿。但现在他必须假戏真做了,把这个女孩子哄住。如果她能真的成为自己的妻子,就是冒再大的风险也是值得的。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
他看看墙上的表,时间已到了中午,他嘱咐她先走,到比较偏僻的凤凰居等他。然后拿出纸笔,写了几个字,锁上自己屋的门,到妻子屋里将纸条放在橱柜上显眼的地方,告诉姐妹俩,他中午有事,不回来了。
妻妹小学读了一半,简单的字还是能认得的。
他把内外门都锁好,佯装赶集的样子溜溜达达地朝凤凰居走去。
等他走到地方的时候,游莲早已等候在那里了。她坐在一张不显眼的桌子旁发呆。好象想着什么心事。
凤凰居顾名思义多是情侣们幽会的地方。面积不大,但布置得非常雅致。墙上贴着半裸的明星照。屋顶挂满五彩缤纷的纸花彩带,音响播放着流行歌曲,一对对年轻的情侣们公然地搂着抱着,好象要把对方吃掉一样。
看着这一切,他的心里涌起了一股股醋意。如果自己也象这个年龄,赶上了这么好的自由的时候,绝不比他们抱得松,啃得散,可惜……好歹自己费尽心机绞尽脑汁,也赶了一班末班车,好歹也品尝了不少青果子,涩果子,只是不敢象他们这样公开。而对面坐着的则是被自己亲手采摘的还没有任何污染的鲜果子,在这一点上,他绝对不比他们差。因为他们喝的那些啤酒恐怕早就成了开口货了,说不定还是小公共呢。
想到这儿,他看着那些发着狠的男女,深情地望着游莲,她羞涩地低下了头,脸颊涌出两酡鲜嫩的红色。服务员拿着菜谱让他们点菜,他让游莲点,点最贵的,但她说,她不知道吃什么。随便吃点就行,肚里也不饿。
可怜的姑娘恐怕长这么大也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他不觉泛起了一丝恻隐之心,点了一荤一素两个菜。问她喝什么酒,她说她不喝酒。他便要了两筒饮料。两人便慢慢喝着吃着,叙谈着真情假意。
就在他俩快吃完,准备点主食的时候,门口影子一闪,进来一个人,冲着他俩高声大气的嚷道:“好啊,你们俩可真找到好地方了,是凤求凰,还是凰找凤?早就干了一加一了吧?现在才补喝交杯酒?真是先斩后奏,激光速度呀。”
莹凤。
他不必回头,这声音就能判断出来。喝醋的甚至是放火的来了。而面对门坐着的游莲早就隔着玻璃看见莹凤朝这里走来了。她原以为是找别人的,没想到是找吴和的。确切地说,是找他俩的。
她早就听说过吴和和莹凤的关系,来者不善,她哪里是这个风流女人的对手。
她忙披上外套,推说有事,就匆匆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别走呀。咱仨再喝几杯。我们相好了一场,还没跟吴师喝过交杯酒呢。”背后传来莹凤挑衅的声音。她没敢回头,匆匆出了门,朝人多的地方走去,生怕她从后面追上来。
莹凤的一惊一咋,引得人们纷纷向这里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用惊异的目光望着他俩。好在他连一个也不认识。但他是名师,保不住这些年轻人中就有人认得他。
他见几个人在那里窃窃私语,显然是在议论他,他站起来准备结账,却被莹凤一把拽住了。她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地说:“怎么?你和她能吃这么高级的,让我吃点你们的残菜剩饭还不行么?好歹咱俩相好一场,要分手吃顿分手饭还不应该么?服务员上菜。”
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叫来服务员,一口气点了八九个菜,每道菜都是最贵的。
他一下子僵在那里,走不得,阻不得,象一具僵尸一样听凭她摆布。他平时的机智、狡黠,应变能力、化解能力,全都没有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听任这个泼女人不仅让他人格上受辱,还得在经济上蒙受重大损失,恐怕不比嫖小姐付出的少。
任何越规违矩的行为都是有风险的,都要或多或少地为之付出代价的,那些看似甜蜜的肚皮游戏,终于在今天要让他为之付出代价了。
他觉得现在在他跟前坐着的这个穿着红色上衣,绷着牛仔裤的女人完全变成了一只母螳螂,正一口口吞噬着他的头和他的五脏六腑,而不知要命的他屁股还在一上一下地运动着,玩命地进行着媾合行动。
看着琳琅满目的一桌子饭菜,他一口也吃不下去。不仅因为刚才他已经基本吃饱了,而现在则是气饱了。哪有心再去吃?
莹凤自顾自地转着盘子吃着,一盘子吃一口,好象她三天还没吃饭似的,她又要了一瓶张裕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先喝了一口,然后给他倒进杯子里说:“喝吧。咱们是一加一等于一的关系,水乳交融,你跟她喝了交杯酒,就不能跟我喝了。因为交杯只能跟一个人,咱俩就喝交心酒吧。也可以是交口酒吧,反正以后也只是形式上的了。”
他分明看见她在喝的时候往杯子里吐了两口唾液。难怪她把它叫做“交口酒”!
看着眼前大半杯酒,他不知该怎么办。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不喝怕她吵起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下不了台。喝吧,这分明是对他的侮辱,哪有让人喝羼了别人唾液的酒的。
“喝吧,亲爱的。”她边吃着菜边劝他说,“我俩同床共枕多少年了,还从来没象今天这样潇洒过。在这良辰美景凤凰居,喝一个有我体液的酒,你一生都会回味无穷的。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片真情真心。喝吧,敬爱的吴老师。这样的酒你要是不喝,那可就谁也对不起了。不要让这些情人们看着也寒心……”
他实在不敢再僵持下去了,天知道她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她可不同于游莲,是大锅里吃过南瓜菜见过世面的人。什么样的男人她没见过,没有对付过。包括她上学时市里最大的黑社会头目。他和那些人比起来简直是蔫萝卜一条,哪是她的对手。他后悔没有把这只雌老虎安顿好,就贸然去搞什么处女,让她今天在这里大发雌威,花点钱是小事,包不住她还会弄出什么更大的事来。甚至把她过去的相好叫来还不要了他的命?
真是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不得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好。”她轻轻敲着桌子说,“我平时喝得你的太多了,今天让你也喝了我的一点,只是部位不同,怎么样?滋味如何?”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见其他人都埋头吃着饭,没再注意他这里的情况。
“好我的姑奶奶。”他小声说,“你能不能轻点声?这么多人难保有认得的。”
“那有什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她无所谓地说。
他耐着性子等她吃饱喝足,用餐巾揩净口,只听她挥着手叫道:
“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走过来,把单子亮在她面前说:“小姐,一共是二百八。”
他一听,脊梁上都冒出了寒气,这差不多是他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而她只吃了几口。
“你们这不是叫凤凰居么?哪有女人买单的?他是我的情人,由他买单。”
她指着坐在对面的他说。
他的老脸都臊红了。迟疑地从口袋里往出掏钱,多亏这个月刚领下工资,还没有存起,否则今天可真是出不了门了。
他付了款,看看一桌子几乎还没动的饭菜,心疼得不行。有心打包带走,又怕人讥笑,更担心莹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挖苦他。心想就把它当作送给情人的礼物吧。他真的是跟她相好一回,从来没有给她买过一分钱的东西。
他没敢带她回家,走出凤凰居,径直来到紫昕河边,沿着河堤慢慢散着步。天气渐暖,河边已长出了绿绿的小草芽。
他知道她现在是要向他摊牌了。不知她的要求是什么?青春损失费?断绝跟游莲的来往,继续跟她保持关系?大家都离婚,然后再结婚?贪图享受的她绝不会来跟着他光听他的好听的而受穷受苦的。断绝与另一个人的关系也不大可能,因为她才不在乎你跟谁相好呢。她的情人到处都是,根本对你不会太在乎的。你这样一个半茬子老头,唯一的可能就是要钱。
可他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哪来的钱?老父有病,儿子还没结婚。这些都是要花钱的。给了她还不让全家去喝西北风?而且他也了解她的个性。一旦发起威来,就象沙锅溢了。占便宜不连利。占小便宜吃大亏。早知如此,还不如到旅店发廊嫖去呢。货真价实,完事走人,绝不象现在这样找上门来,甚至是打上门来。
“有话好好说嘛,干嘛逼人太紧?”
半晌,他打破沉寂,有些委屈地说。
“好好说?你对谁好好说过?”她冷笑着说,“有了鲜嫩的果子吃,当然要把烂柿子烂桃子往垃圾堆里扔了。不过,即使倒垃圾也没有白倒的,任何东西的任何运作都是有价值的。”
真的来了。果然不出他之所料。
“哪有的事。”他狡辩道,“我和游莲只是说说话,谈谈她的工作和婚姻的事,让我给她出出主意。”
“哼。”她翕着鼻翼说,“你哄死人去吧。你爱干什么我还不知道?你那玩艺还能闲着?你好几个月都不理我了,没有一块新鲜的,你还能憋得住?你总不至于跟那黄脸婆再好上吧?没抓住你个现行,算给了你面子了,因为我不是你老婆,也没那权利。但你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监视中。别想把我当成傻子。别忘了,我可不是你老婆,只懂得支撑生活,我可是在支配生活的,支配人生的。怎么?你还要我把证据给你拿出来么?”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娘儿们面前是毫无招架之力的。便埋怨说;“我知道你是火眼金睛,事情到这儿了。反正我也不必隐瞒了,要多少钱,你开个价吧。”
他佯装大度咬着牙说出了这几个字。
“你太小看人了不是?”莹凤冷笑着说,“我是为钱的人么?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跟人只交心和交身,但绝不交钱的。我的情人中有钱的多的是,我向谁要过一分钱?象你这种穷得只剩下一张嘴什么也没有的人,我哪忍心要你的钱?我还怕穷气传染给我呢。”
“那你到底要让我干什么?总不至于让你要我的命吧?”
他简直嘴巴都气歪了,哭笑不得地说。
“你的命更不值钱,你又不长着熊掌鱼翅。我现在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为什么非得抛弃你老婆跟我好?现在又抛弃了我跟游莲好上了?”
“我……主要是有共同语言,能谈得来。当然也是因为年轻漂亮……”他仍狡辩着说。
“我是把你彻底看透了。煮熟的鸭子,除了嘴硬,什么也是软的。你还口口声声说你是个什么男子汉,连个说真话的勇气也没有。什么男子汉,面屎脑。你说,必须说真话,骨子里的话,而不是在课堂上和在你家里骗我们女孩子上钩的话。”
“主要是年轻漂亮,好叫人舒坦些……”他的伶牙俐齿好象全掉光了,成了八十的老太婆,只留下一张空空如也的腔洞,张着嘴不知所云。
“你的智力真是有问题。难怪你考试才考了六十多分。你只说对了一半,打分也不及格。游莲是处女。你要搞的不仅要年轻漂亮的,还要是处女,没有被人污染过的,没有叫人骑压过的,没有耕过犁过下过种的处女,是吧?”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不得不点头称是。
“女人也是人,别忘了男人喜欢的也正是女人喜欢的。甭以为搞女人是你们男人的专利。那是因为女人中的弱者、羔羊多,但敢于支配生活支配人生的女人搞起男人来绝不比你们男人差。明白了么?别以为女人都是那么没出息,喜欢的都是糟老头子。不是喜欢他们的人,而是喜欢他们兜里的钱。因为他们那些帅男白脸还太年轻还没弄到钱。但我是个强者,我不喜欢钱,我喜欢的是人。我象你一样,喜欢年轻漂亮的男人,美男子。喜欢象我们的处女膜一样包皮完好的处男,帅男子。你懂么?不要以为你想干的就是别人不想干的,哥们姐儿,彼此彼此,你懂么?”
“我懂,我懂。那你到底要让我怎么样呢?我总不能再回到几十年前,把我自己变成一个童男子吧?”
他简直吓得三魂都快出窍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女人最真实的告白。
己所不欲,匆施于人。你所好的,当然也是她所好的。彼此彼此。可就是要了他的命他也办不到呀。听说女人有做假处女膜的。还没听说过男人也有做假龟皮的。找个医生给他套上个封皮冒充处男?
“你再变也就是那老公鸡模样了。再变也变不成凤凰居里的凤凰吧?但你那嘴巴还是挺管用的,你要用你的嘴巴搞传销。”
“传销什么?”他一时还没有反映过来。
“你不是对我厌倦了么?那你就发展下线,找几个喜欢我,至少是需要我的,但你不能把乱七八糟的人给我传来。必须是处男子,美男子……”
她彻底给他摊开了牌,但他作梦也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牌。这可比要钱更让他难办。他到哪儿找处男去?一个漂亮小伙子能看上这半老吴娘么?
“你这不是难为我么?给需要的人拉个皮条就够我呛了,我到哪里给你找童男子去?”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不给我介绍处男,那你就别想再跟处女好过下去。”她咬着牙说。
“那又怎么样?你总不至于把我杀了吧。”
他觉得她不过是瞎咋呼,一不要钱,二不怕后院起火,她又能怎么样呢?
“我要告诉她的父母,她的家人,你和她的一切。她可是有两个不要命的哥哥。”她说。
“那又怎样?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又没出嫁,父母敢管么?越管越丢人。这比搞别人的老婆要安全得多。”
“只要她找一个对象,我就告一个。即使她结了婚,我也要把你和她的一切全告诉给她的丈夫。包括很多细节。那样,你们两人中必有一个要坐牢,一个要死亡。”
天呐。
他差点叫出声来。脊梁上一阵阵冒着寒气。她绝不是危言耸听。因为就在前几天,一个刚结婚的少妇,出于对丈夫的爱,对他讲了自己曾经和一个有妇之夫发生关系的事,那新婚丈夫怒火中烧,带了一把刀子,骑上摩托车,把刚做生意回来的情敌杀死在半路上。弄不好自己也说不定会是一样的下场的。
“好好好。”他连忙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说,“我一定尽快给你找到处男子美男子童男子。保你满意,不过,你可千万得封住你的嘴巴。”
“那你就好自为之吧。”
她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便扔下他独自走了。
从那以后,他天天挖空心思物色他的下线。想了多少人都觉得不可能。
一晃到了冬天,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人们全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围着火炉看电视,或者聊天。
一天晚上,伍杰和刘辉来看他。这俩人都是他过去的学生。他和莹凤还多次在伍杰家的新房子里幽会过。
看到这俩人,他的心里突地一亮。他们都已二十好几岁了,但还没有找到对象。伍杰虽然跟他一样,谎言连篇,心术不正。据说在跟好几个学生谈恋爱。但初中生全是未成年人,根本不可能有实质性进展。只有空谈,不会上身。刘辉则爱对女生粘粘乎乎,没个正形,对各自的名声都有所损害。正直的姑娘不愿嫁给他们,一般太差的他们又看不上。而他俩也知道他和莹凤的事。
他让他们先坐着,推说出去有事。赶忙来到街上的电话机跟前,给莹凤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莹凤便来了。还抹了些香水,浑身上下香气扑鼻。
他有意找些男女之间的情事跟他们聊着,一直聊到深夜了。外面飘起了大雪,西北风夹着雪花漫天盖地地铺排下来,电线杆子被风吹得呜呜作响。
他把炉火看得旺旺的,拿了一件棉大衣放在沙发上,对三个人说,“这种天气,你们就都不要回去了。就住在这里吧。我到西房睡去。”
只有一间房,一张床,三个人怎么睡?其中的奥秘恐怕不言而喻。
伍刘二人面面相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有见过世面的莹凤心中窃喜。他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带上门走了出去。
为了打破僵局,让大家明白他的好意,他在外面有意大声说;“你们俩悠着点儿,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可千万别把你莹姐给弄坏了。”
二十三 排除万难从头越
水平现在是既兴奋又紧张。
紧张是因为他第一次代高四。而这种普通中学,所有的希望全押在高四上了。应届生推光头,社会影响并不大,因为这已经成了个惯例。但复读班要是推了光头那可就全完了。不仅可能会取消考点,甚至学校能否办下去都是未知数。所以,他感到肩上压着一副沉甸甸的重担。兴奋得是,他苦学苦练,装了一肚子知识,也以高分取得了大专文凭,总该有个练兵的地方。检验一下自己学得到底如何。有幸的是用的人大本科教材,他不仅认真学完了规定的科目和篇章,还将书上所有的文章通过查阅资料,全部认真学了一遍,他感觉自己实际上的知识完全敢与本科的水平相类。
他对教材和摸拟题所涉及到知识一点也不发怵,他担心的是如何适应这种ABCD四种选项上的大多数新题型。因为他以前学的做的,全是填空题和问答题,都是非常直接的。而现在几乎全是比较题。做的时间少,想的时间多。而且四者之间的差别非常细微,真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之感。稍有不慎,便会全军覆没。
这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亲自动手。每一份练兵题和摸拟题,他都要在完全不看答案的情况下,象学生一样一道道认真作一遍。以发现并及时纠正自己的不足,缩小差距。
自己做错还好说,直接找原因就是了。最可怕是不知印刷错误还是不负责任,有的答案本身就是错的。自己本来做对了,但一对答案却是错的。就硬按错误答案去寻找根据,其结果可想而知。往往费了很大劲,才发现找不出理由,是因为答案错了。
渐渐地,他对自己也产生了自信。人无贵贱,道在者尊。要相信权威,但不能迷信权威。因为权威的成功有天时地利人和等各种各样的机遇和扶持造就的,有时并非全是个人努力的结果。
班主任对他的工作非常配合,主动购买了一套北京四中的摸拟题,但不知是二道贩子倒卖抄错了,还是印刷错误,题目非常好,力度和广度都很到位,很令人满意,但答案里面错误很多,常常使他为错误答案寻找根据而把他搞得焦头烂额。
没出一个月,他就完全适应了这种全新的题型。很自信地回答并去应付着每个刁钻的学生。
为什么大家对复读班是既爱又怕。除了怕承担责任,最怕的其实就在于学生都见过世面了,再也不是高一时那些冒着傻气的黄毛丫头和懵懂小子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判断力和思考能力了。他们手头有大量的资料,而后面就附着参考答案。有的学生还懂得给老师点面子,提出问题的同时把答案也翻出来让老师看。只是因为不懂,让老师给解释一下是为什么。这种情况只要你知识上掌握得够,是没什么困难的。最难回答的就是那些早就掌握了答案的学生,他突然让你答出此道题的答案,连个思考的机会也不给,措手不及。常常会弄得很尴尬。
因为学生的资料五花八门,有的比教师的还多。没有相当的道行,是绝对应付不了的。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答不上来,学生的信赖度就会降低到冰点。直接影响到教学双方的情绪,最终影响到成绩的提高。
他经过几个月的苦练之后,由于有着坚实的知识根底,对学生的发问,基本没难住的。尤其是市里统一组织的练兵题,事先当教师的也不知道内容。刚考完试就要讲解。他根本来不及作任何准备。自己手头也没有任何题。只有在上了讲台后,才向学生手中讨要了份他们自己的试卷,逐题讲解。这一举动才让大家看到他最真实的水平。对他佩服之至。大家学习的积极性空前高张,成绩也自然上升得很快。
这一天又是例行做题,他在过道里巡视着,发现当他走到一个学生跟前时,那学生慌忙把一张纸往抽屉里藏。而题目还没有作完。
他没吭声,从抽屉里拿出来一看,哑然失笑了。只见上面写着:
春眠不觉晓,
处处蚊子咬;
撒上敌敌畏,
不知死多少。
再翻过背面,竟还有一首:
日照北京烤鸭店,
遥看涎水挂嘴边;
飞流直下三千尺,
就是兜里没有钱。
他觉得好笑,这些小年轻人好象永远也长不大了。
怎么办?虽说不必批评,但是需要指出的,让大家长长见识,不然由于好奇心驱使,是会耽误学习的。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好奇心了,也就不会对这些在他们中间流行的东西这样眷恋了。
第二天,他在给大家讲完题后,专门向同学们讲了这两首被篡改了的诗。
他没有往黑板上写,只读了一下大家都笑了。显然都是知道的。
“大家也许对这些实用主义的东西充满了好奇感。其实一点也不新奇。这其实也是一种诗歌体裁,叫剥体诗。就是把别人现成的诗,改头换面,换成自己喜欢的内容。”他说,“要理解这一点,你就想想我们那些革命歌曲,为什么会那么好听,其实它们大多是剥体诗。就是把民歌的内容换成革命的内容,曲调并没有变。有的是为了表达自己思想感情的需要而有意篡改的。比如宋代汪洙的《劝学》,原文是: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有那落第的举子,为了表达自己愤懑的情绪,就把它剥为:少小须勤学,投机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钻营人。不过,需要给大家指出的是,不管你将来干什么,走什么样的道路,学习知识是永远必须的。学成文武艺,卖给帝王家。没有坚实的知识作资本,你就什么也干不成。没有哪个时代的统治者欢迎不学无术的人。就是投机钻营也更是需要本事的。《水浒传》里的高俅为什么投机钻营能够成功?都做到了国防部长的高位了,就是首先人家有真才实学。踢得一手好蹴鞠。什么是蹴鞠?就是足球呀。他是非常有名的球星,要比贝克汉姆还要厉害得多。要是我们的高球星生活在今天,我们国家的足球事业恐怕不会让国人这么失望的……”
“哄”地一声大家都笑了。
“所以说,大家完全可以对这些东西一笑置之,一笑了之。千万不要因为好奇心而耽误学习,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好多你觉得新奇的东西,往往只是自己的一点感觉。其实任何东西都没有多少神秘感,希望大家不要太关注它。”他鼓励道,“我们语文有趣、有义、有道、有理,往往就体现在这里。比如——”
为了激发大家的学习兴趣,他在黑板上写了一首朱淑真的诗:
断肠
下楼来,金钱卜落。问苍天,人在何方?恨王孙,一直去了;詈冤家,言出难留。悔当初,吾错失口;有上交,无下交;皂白何须问,分开不用刀;从此莫把仇人靠,千里相思一笔消。
他让一名学生读了一遍,然后问大家:“怎么样?完全有李清照凄凄惨惨切切的情感氛围吧?”
大家点头称是。
“但是我想告诉你们的是,这只是一个游戏,一个字谜,诗人却用一个文字游戏来表达了多么深刻的思想感情,以及丰富的内涵和人生体验。大家看出来了么?”
他刚讲完,有的学生就读了出来:“一二三四五……十。”
“你们真是太聪明了。我当初在分析这首诗还费了不少劲呢。但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你们现在正是箭在弦上,势在必发,根本无暇考虑这种趣大于用的东西。等你们高考完了,咱们可以专门坐下来研究这种文中乐趣。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大家现在正是该张的时候,而不是弛的时刻。咱们一起奋力拼搏,共同去迎接卢沟桥事变的那一天吧。”
同学们都会心地笑了。从此以后,大家再也不心存旁骛,而专心致志地认真进入了角色。学习成绩是一模一个台阶。
这种循循善诱,以知识代替批评的方法非常有效,他的课堂秩序非常好,使他感到非常欣慰。收获只是个时间问题。
他非常纳闷,有这么聪明的学生怎么就出不了成绩呢?论年龄论学历,论资历论名气,无论如何他都是很普通的。而现在,他相信自己一点也不比别人做得差,甚至更好。但无论如何永远须保持一颗平常心,只有平平淡淡,才能真真切切,只有真真切切才能永远不会失去自我,既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永远要记住八个字:高调做事,低调做人。正如古人所说的要讷于言,敏于行。
林会主编的巫书记的散文集《紫气东来》发行了,本校教师人手一册。大家在领工资的同时,每人免费得到一本制作精美的散文集。其内容大多是描写本土的风土人情,山川物产,读起来有种亲切感,深受大家的欢迎。水平为了调节学生们的学习节奏,特意选择了几篇作品在作文讲评课上宣读,客观上起到了宣传作用。同学们也觉得本土有这样丰富的文化品位而自豪。不过此类评价也局限于文科教师中,理科的就不太重视了。水平却如获至宝,将有着淡绿色封面的书放在案头上,时不时拿起仔细阅读着,觉得朋友加同事能有这样的水平,也有这样的机会真是值得庆贺。但林会好象再也没有回到本县,根本见不到他的踪影。
二十四 醋海翻滚云水怒
吴和这些天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和恐慌。
他天天呆在家里,虽然什么也不必做,但学生越信任水平,越欢迎水平,他的心里就象打翻了五味瓶,各式各样说不清的滋味都有。他永远自我感觉良好,就象一头谁也没法侵入他的地盘的雄狮。但不知不觉,神使鬼差中,却被他从来看不起的学生,用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他轻轻击倒了。他的心在痛,肝在火,肺在喘息,胃在作呕。但他没任何反击之力。他的肝火心火郁火在一齐燃烧,要把他化为灰烬。他企图寻找反击的办法。但硬梆梆的考试,泾渭分明的公开教学,众心难测的公开选聘……一切的一切,都象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些硬性指标,是谁也推翻不了的。尽管他自信有一张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说死的嘴巴,一架永动机。但这板上钉钉的事,所有的嘴巴都变成了封条,不必别人讲,自己就先封了口。就象斋公吃了肉——作声不得。但妒火就象地下火山,积攒多了,时间长了,就要爆发,就要烧毁一切,融化一切,不仅要烧毁树木柴草,甚至还要连岩石土壤一切全烧化。变成腥红的熔液,四处漫延,毁掉一切。这种熊熊燃烧的火焰时刻在等待着时机,等待着山体最薄弱的地方,崩出一个巨大的口子,巨大的岩浆就会喷发出来……
他在时刻等待着契机。
而等待是痛苦的。寂寞、空虚、无聊,烦燥压抑,种种不良情绪象无数的蛇吐着长长的信子在纠缠着他。
尽管他给莹凤介绍了两个童男子,暂时满足了她贪婪的占有欲,但另一个麻烦渐渐向他袭来。游莲的肚子渐渐显露出来了。她一次次地找他,只说三个字:怎么办?
他摸着那鼓起的肚子,就象老鼠掉进粮囤里——又喜又怕。喜的是游莲这样一次次地找他,显然是既没经验,又没头脑。只要她设法把孩子生下来,生米就彻底做成熟饭了,那她就象是被剪掉翅膀又拴上绳子的鸟,永远休想再有起飞的一天了。不管内心愿不愿意,都得给他当老婆。怕的是她象大多数人一样,是个社会人,她的三姑六姨,七舅八叔,只要有一个吃生米的就有可能让他脑袋开花,吃不了兜着走。
权衡利弊之后,他还是决定冒险,顺其自然嘛。
心里一镇定,他便坦然了。每当她找来时,就摸着她的肚子说,你看你看,又大了一圈,怎么办呀?
他安慰她说,不怕不怕,一切都由我做主,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顶天立地,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会完全对你负责到底的。这是我们第一次爱情的结晶。我还不是会象爱护我的生命一样爱护他(她)的。当然也包括你。我是个非常负责任的人。你看,我小姨子都是我从小养活大的。一点也没亏待她,何况是你?十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俩是缘分,也是天意。要不然,这世上的人多了,为什么只有我看上了你,你也看上了我?大不了咱俩正式办手续结婚,至于我那没有爱情的老婆,完全就在我的手心里攥着,我在她心中就象教父一样,叫她上午死,她不敢活到下午。找个老光棍一打发。不就给你挪开了位置?你就放心吧。一切我都会安排好的。
游莲感激涕零地与他依依惜别,好象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似的。
那种“你看你看又大了”的声音,在他六神无主之际,当初就象听到末日的丧钟一样,让他惊慌恐惧,手足无措。而现在再听起来,就象小鸟唱歌一样。他每天都想象着将来与这个漂亮的姑娘手牵着手,在林间散步,在河边徜徉,在席梦思上摸爬滚打,在花前月下呢喃细语……每天都生活在春风中,阳光里。
儿子或女儿呱呱坠地的那一天,就是他幸福开始的那一天。
他相信他的舌头他的勇气和智慧是能够征服一切的。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是聪明人欺骗傻瓜的历史。谁要是学会骗人而不露痕迹,谁就活得潇洒,成为最后的成功者。
好些天后,他正在家里看着一本古典小说《肉莆团》。他完全被里面的情节吸引住了。忘记了门已被打开,走进来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吴和你看的什么书呀?”
一个女子熟悉的声音使他抬起头来:游莲正站在他面前。
虽然学生直呼其名是老师最为反感的,但游莲不同。说明她正准备走入他的生活,成为他家中的一员。一个最重要的成员,他的准夫人。自然不应该有任何身份上的区分。
他的名字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感觉就象是观音菩萨呼唤他似的。
他赶忙起身让座。
“不坐了。”游莲冷冷地说,“再坐下去,我是怕又得给你生孩子了。”
他这才吃惊地发现她的肚子已经瘪下去了。脸色也是枯黄的,象生了场大病。
“你真是聪明。”她站在他桌子旁冷笑着说,“你已经发现结果了。可惜你的聪明没有用到该用的地方。我把你给我制造的陷阱填平了,你的阴谋也就彻底破产了。你不是想让我把孩子生下来,让我嫁不出去,不得不做你的老婆么?你真是白日做梦。你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脸上的皱纹,你那两个没出息的孩子,让我给他们当后妈?给你当二老婆?我还没有没出息到那种地步呢。你在课堂上胡说八道,不正经讲知识,害得我们什么也没考上,连个温饱也解决不了。走到社会上你还不放过我们,用甜言蜜语哄骗我们,趁人之危,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骗我们这样走投无路的人为你献身,满足你的肉欲。你还有良心没有?你还有点人格没有?你以为我就那么傻呀?我可不是你那没文化的老婆,你想怎么愚弄就怎么愚弄。现在咱俩的事到头了,结束了,你休想在我身上再打任何歪主意了。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的。我可以叫你糊弄一时,但绝不可能被你糊弄一世的。”
他象被施了定身法似地,定在那里动弹不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觉得这女人不仅是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简直是给他泼了一头浓硫酸。
他觉得自己本来是稳操胜券的。但竟不知败得这么快。甭看她学习不怎么样,可听这话,满嘴成语,真是狗啃水缸——满嘴是词(瓷)。
看起来,一切都难以挽回了。真不知道她这些日子见到了哪位高人,得到了什么样的教诲,一下弄明白了他的阳谋和阴谋,跟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转。
女人往往都是强迫症患者,她们在没搞清什么的时候,往往是盲从者,但一旦清楚什么,是绝不回头的,你就是用一万头牛也拉不回转的。
“花了多少钱?”
镇定下来后,他不得不把他的花言巧语暂时藏起来,谈及最直接最现实的问题。他担心她会借此来讹他一笔钱的。
“钱?”游莲鄙夷地看着他冷笑着说,“你以为我是小姐么?就是为钱才跟你做那些事的?你有几个钱?除了有一张哄人的嘴,你还有什么?那些肮脏的钱我还付得起。别以为我一个打工的就穷得只有向你乞讨了?我今天来只想告诉你三个字:结束了。你还想骗就骗别的女孩子去吧。你休想再用甜言蜜语骗我来给你生那没有批号的孩子。因为你是我的老师,所以,我放你一码。但我警告你,别把黑手伸得太长。”
说罢,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咣”地一声掼上门,悻悻而去。
从游莲进门到她摔门而去,他一直象只木鸡一样呆坐着没动一下。他的善辞令,他的机智狡黠阴毒、市侩,顷刻之间,十八般武艺,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只有那个曾经眼泪汪汪,如今怒火中烧者愤怒的控诉挖苦和奚落。
一切越规和违规的行为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区别仅仅是个时间的迟早,程度的深浅和数量的多寡而已。自然有自然的生存法则,社会有社会的行为规范,每个人也都生存在自然和社会里,就必须按照社会和自然的法则行事做人。否则,罚在须臾,祸不旋踵。
游莲走了。由他牵线搭桥,给她找了两个猛男加童男的莹凤,现在,他在她的眼里自然变成了棺材瓤子,狗彘不如。除了他看得见的同样是狗彘不如的老婆,小姨子丹阳和老而不死的父亲,家里连鬼影子也没一个了。他呆在家里茕茕孓立,形影相吊;寂寞空虚无聊,时时象寒流一样袭扰着他的心。那花团锦簇,倚红偎翠的日子,只能留在他支离破碎的记忆中了。虽然手中也有这些描写肉欲的书作伴,但那只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无论生理的还是心理的欲望,灵欲还是肉欲,都无法满足。他象一个囚徒一样,呆坐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屋子里,连一墙之隔的学校也不想去。因为他不愿见到他的同事,不愿让人们看到一个被他的学生涮下来的人颓废萎靡的样子。他连个听众也没有了。而他要是一天不说话,尤其是一天不说点关于男女方面的话,就象瘾君子发了瘾一样难以忍受。
这一切都是谁之过?都是谁造成的?是谁让他一败涂地,一塌糊涂,一无是处,一蹶不振的?
是水平,是那个平日里木讷、呆板,讲起课来却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曾是他的学生的水平!是他一手培养出来却一点也没有按他教的规则走上正道的水平步步紧逼,把他弄成这个样子的。不仅聊友跑了,连好容易找到的情人也走了。他现在就象那草原上折了腿掉了牙的老狮子,连母狮子的毳毛也看不到了。只能等着老死、饿死,被秃鹫鬣狗等食腐动物吃得连骨头也不会剩下一根的。
但他绝对不能就此善罢甘休。因为他有一张利嘴,有一张父精母血给他造就的既美妙又恶毒的嘴。
咱们就来较量较量吧。
他的精神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在墙上镜子里认真端详着这张威力无比的嘴巴,不大不小;缩短一圈太小,增加一圈太大。虽然没涂口红,但嘴唇是红润的,说明气色很好,而两排牙齿细白如玉,要是倒退三十年,是很讨女人喜欢的。舌头也恰到好处地隐匿在口腔里,不长不短,不胖不瘦,舌胎有点黄,说明肝火有点旺。这火不必用龙胆泻肝丸,只要他的舌头动起来,所有的火都会自然消失的。
他相信他的舌头是有这种自我修复功能的。
有位西方哲学家请客。客人们要他上最好的菜,他上的全是舌头做成的菜。大家大为不解。他说,舌头是天下最美好的东西:所有的赞美讴歌,心灵温暖的救赎,美妙的歌唱,圣洁的赞美诗,都来自舌头。舌头能给人温暖,给人力量,给世界增添色彩,给人类带来光明,让这个世界充满希望。又有一次,哲学家又请客,客人们让他上最坏的菜。但他上的仍然是舌头。大家非常费解。他解释说,舌头又是天下最坏的东西。一切诅咒、谩骂,侮辱、诽谤,挑拨离间,造谣中伤,裁脏陷害,互相攻讦,全来自舌头。它能给人类带来黑暗,让这个世界充满痛苦和不幸,灾难和祸端。世上好多不幸并非是由于不幸本身,而全是由于无数坏舌头惹得祸。东方人说,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就是讲的舌头的厉害。那就主要是要看长在什么的人嘴里了。
吴和对他的舌头非常自信,他相信他单凭一张舌头就可反戈一击,反败为胜,让所有的对手都能象科莫拉多巨蜥舌头下的水牛一样,至死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杀死了它。因为只是轻轻咬了一下,连伤口都不明显,谁也不会相信它会因此而丧命的。
他相信他的舌头带着刺,带着毒,有蛇齿有蝎针。有刀光有剑影。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反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在灶窝里兴风,能在水缸里作浪;能让水着火,能叫火变冰。如果他有幸生活在战国时代,他绝不会在苏秦张仪之下。
他打扮梳洗得衣冠楚楚,重新出现在校园里。人们看到吴和根本没有任何失落的样子,反而谈笑风生,妙趣横生,理直气壮。因为不是他不想工作而是不让他工作。和大家交流交流心得体会,也是一种很好的学习方式。好为东山再起作好准备。何况同事们其实根本就不关心这些与己无关的事情。甚至以为是为了照顾他而让他带薪休息的。
要让他人成为自己的传声筒,就要首先调动起他们的积极性来,而要调动其积极性,最好的办法就是煽动起其的愤怒情绪来。那样你就根本用不着再说什么,他就会设法肆无忌惮的替你去诽谤和陷害对手的。这就叫统一战线。把对方的朋友全变成他的敌人。这是最为重要的一步。
他首先利用散步的机会对他的好朋友黎骏说:“唉,人不可貌相呀。别看水平不声不响地好象天天在工作,其实他是谁也容不得的。只不过不跟你们多接触,你们外人不了解罢了。他其实是谁也看不起的。他对人的评价其实是非常糟糕的。比如,他说你这样的人,是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的人。财迷心窍,纯粹是葛朗台……”
“什么是葛朗台?”黎骏不大懂。
“就是课本里的一个人物。是著名的守财奴。见了金子比见了女人要重要得多。临死都要把金子抱在怀里的。”吴和说,“他说你就是现实生活里的葛朗台,常常拾摸别人的东西,象个拾破烂的。还说你在乡镇时,因为搞人家女同事被告到校长那里,害得调资时因为这件事把该得的调资也没了……”
黎骏的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的说:“这个坏东西,看我不收拾了他,这个,这个……”
“唉,哪个人后不说人?哪个人前没人说?背后的话你也不要当真。听了就算了。不必把自己弄得太难受的。更不要找谁去了。那样不是把小事变成了大事?好象咱真的有那么一回事似的。聪明的选择就是知道就行了。”他赶紧把自己隐藏起来,完全隐在后面了。只要没人去证实,有事也就没事了。
果然,黎骏沉思着,说:“我只是气恨不过,说说罢了。这种事越抹越黑。知道就行了。”
他不断地利用各种场合,通过他所能掌握的各类人对水平肆意挑拨他跟同事的关系,四处造谣诽谤,使他在同事中的形象一落千丈。特别是他过去的学生伍杰,对他非常崇拜,又有一张跟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广告喇叭嘴。论起造谣生事来,简直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对他如此这般一说。他心领神会,四处散布造谣中伤水平,效果极好。他心中窃喜,知道自已有一张如有神来一般的嘴是多么厉害。但此后的生活又回到了老地方:寂寞空虚无聊,天天伴随着他。属于他的仍旧是那个苍老的粮囤一样上下一般粗的婆娘。那些袅袅婷婷,风摆杨柳的,嗲声嗲气的,香味扑鼻的……一个个象影子一样在他眼前悄然消失了,如昙花一现,只留下一个人影子般的记忆。那垃圾桶一般的老婆他是绝对不会再沾染了。一个吃惯山珍海味的人,对南瓜土豆是没有兴趣的。可是不吃这醋溜白,土豆丝,还能再吃什么呢?你就是把水平杀了,那些银铃般的声音,那红唇皓齿,仍旧回不到你身边。败势已定,不可挽回。大家只不过是碍于师生情感而不得不和你混一混,玩一玩,要真正跟你同床共枕,公开做你的老婆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失去了目标,也失去了希望,活得颓然寂然茫茫然……
“姐夫,你的衣服干了,我给你熨好了,放在床上吧?”
他正在凝神默想中,被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打断了。他从桌子跟前抬起头,见小姨子丹阳手里拿着他的衣服走了进来。他呶呶嘴示意她放在床上。一眼不眨地盯着她。
不知不觉中小姨已经长大了。她现在已经十六岁了。正是古人说的最灿烂时的二八佳人。尽管她不属于漂亮女孩子,但她身段苗条,优美的曲线把一个少女该凸该凹的地方勾勒得婀娜多姿,妩媚动人。红润白皙的瓜子脸,乌黑发亮的长发,再加上一条牛仔裤,越发使她楚楚动人,就象当年她姐刚嫁给他时一样……
“你干嘛老看着我?”丹阳放好衣服,转过身发现姐夫异样的目光。
“唉——”他长叹一口气说,“你终于长大了。”
丹阳听着这话,感到莫名其妙,笑出了声:“我早就长大了,你才发现呀?我长大了,你唉声叹气的咋了?”
她是勤快的女孩子,她姐姐给别人看小孩,所有的家务全由她包了。连他的衣服都是她给洗的。常让他穿得干干净净的,象个先生的样子。
“长大就麻烦了。”
“为什么呀?”
“长大了,头发要洗净,衣服要穿时髦,说话要带上嗲气,这些只为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
“嫁个好男人,找个好丈夫。吃穿不用愁。享受一辈子。不知你准备嫁个什么样的?”
她的脸儿红红的现出一种娇羞模样,半晌才说,“就、就嫁你这样的……”
“真的?”他惊讶地望着她说,“为什么?”
“因为……有张好听的嘴呀。天天被那好听的话哄着,经常开开心心的。又有个体面的工作。钱不多,也不少,刚够花。吃穿不愁。你看这不是挺好的么?”她沉思着说。“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好看的女学生经常要来听你说话?不知为啥,怎么现在一个也不见了。”
他当然不愿说出个中原由了。那样她就会用另一种目光来看待他了。再也不是现在这种佩服和欣赏的目光了。
“那就嫁给我好了。”他半开玩笑半试探地说。
“那我姐咋办?你想得倒美。”
说着,她一掀门帘到她和她姐的屋子里去了。
看着丹阳走出去的窈窕的身影,他的心底顿时泛起一丝温暾的涟漪。他没有想到被他忽略了的家中的这个小不点已经长大了。有了属于自己的头脑和情感。那副娇羞的模样,略带沉思的目光,正是少女怀春的季节。这个季节防范力是最差,情感最脆弱,最容易被攻破和占有的危险期。社会上那些泼皮无赖,往往能娶到品色俱佳的好媳妇,就是他们敢想敢干,捷足先登,趁虚而入,全都成了他们手中的猎物。好男无好妻,无妻嫁了个没毛鸡,道理就在这里。好男循规蹈矩,一本正经,常常是听命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往往收获是别人吃喝剩下的残羹冷炙。
女人是属结核桃的,喜欢露出肉瓤让人欣赏,不过,需要用锤子敲打着吃。
好在丹阳没读过多少书,小学没毕业就来到他家里,帮姐姐忙家务。对社会少有接触,没有被污染。她当然就把天天接触她的唯一的男人当成心中的偶象和白马王子了。古代的小姐爱长工,绝不是什么为了爱情,而因为她们接触不到相公,天天见到只是长工。就权且把长工当相公了。如果天天见到的相公,她们还会爱长工么?
他深知一旦丹阳与外界接触得多了,就不会再用这样钦佩的目光看着他了。不知哪个傻小子会破译她的爱情密码,成为品尝初夜权第一人?
想到这儿,他就有些沮丧。自己辛辛苦苦养活了好几年,吃穿用度,没有一点亏待过她。自己培土施肥,浇水修剪,好不容易才培养出来的一朵鲜花,最终会永远栽到别人的花盆里。连个手续费都不给他。因为按照现在市面上的行情,男方给的所有彩礼,都会作为嫁妆全部返回去,有的还要倒贴很多,而她只是妻子的一个妹妹,还不是自己的女儿,跟自己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自己岂不亏大了?
怎么办?捷足先登么?
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这岂不是缺德冒烟?她可比你差了快三十岁了,岂不是害命?那等于是餐桌上的小乳猪或嫩羊羔,是菜肴里的名贵菜,只有有钱人才可能享用得起的。
道德?什么是道德?道德就是有钱有势者甚至是无赖嘴里的美餐。这些人是根本用不着讲什么道德的。连法律都是他们的盘中餐。道德是穷人的专利。只让你规规矩矩,不许你越雷池一步。谁要是恪守这些东西,谁就会一辈子受穷受苦,穷愁潦倒,越活越傻。不仅如此,连名称也不一样:跟皇帝睡觉叫伺寝。为了达到这种目的,多少女人不择手段,绞尽脑汁,以能与之睡一觉而自豪一辈子。跟一个穷光蛋睡觉叫强奸。得叫对方坐好几年牢。其实程序结构和手法完全一样。而结果却完全相反。所以,道德和法律其实是穷人的专利。尽管有时也对上层人物稍加惩罚一下,那只是因为其太贪得无厌,太露骨了。他们是绝不存在入口的艰难和出口的困惑的。穷人则相反,两脚忙忙走,只为身和口。许多人为了这两口问题,不仅得苦累终生,而且还要常常徘徊在危险的边缘。在当今之世,根本没有什么道德可言。得到就是道德。不管你是贪来的捡来的、骗来的、抢来的,还是出卖灵魂肉体换来的。
没有必要用属于傻瓜和穷鬼的专利来束缚和给自己头上套上枷锁吧。尽管荣誉和尊严是属于人最高的追求,是所谓的超我。如果硬要说超我就是超越自我的话,那就是要干别人不敢想不敢说,也不敢干的超前的事。只要手铐脚镣不套在你头上,不被穿上红黄马褂,什么事都可以说,什么事都可以做。
主意一定,办法就多了。连远方的猎物都能被自己捕获捉住。何况天天守在跟前,被自己喂着、养着的并且俯首贴耳的?
但他绝不会担当霸占妻妹的恶名。必须让她这个春情荡漾的小女生主动进攻,让所有的亲友都觉得或知道,他也是迫不得已,是在献爱心……
他在等待机会,同时,也对丹阳更加关心了。常常给买好衣服和化妆品。每月都给不少零花钱。
一天,妻弟小孩过生日。正巧是星期天,主家也没有把小孩送来。本来打算全家人都去的,但丹阳感冒了。输了两天液也不见好。妻子只好一个人去了。留下他来照顾丹阳。
他对她说,输液看起来效果不大,还不如服中药。正巧那天校医经过他家门口时,他叫回来,给号了脉,开了个方子。但他并没有按方子去抓药。而是,借她在隔壁屋里睡觉之际,翻出一本他在书店里购买的一本《房事秘笈》,在上面抄了一个方子,并且加大了剂量:
巴戟20g 苁蓉20g 淫羊藿20g 胡芦巴15g 仙茅15g 杜仲20 g 鹿角胶30 g 补骨脂20 g
海狗肾30 g 阳起石30g 韭子20 g 肉桂10g 附子10g 怀牛膝20g 甘草10g
据他有限的一点医药知识,知道在感冒期间只宜用解表发散药,不宜用滋补药。否则,就会加重病情。但此时他已顾不了许多了。只要自己的欲望能满足,什么都是次要的,何况这也伤及不了她的性命。做什么和怎么做都是可以的。
他到药店里抓回药来,晚上亲自给她煎好,看着她喝了下去。让她躺在床上休息,自己把一张光盘插入VCD中,看着里面的内容,静听着床上的消息。
那是一张来自日本的有关孕育生命的初始状态的动作片,而且是有情节的。人类真是万物之灵,即使做完全跟动物一样的事情,也是花样迭出,激情四溢。勾魂摄魄的浪笑,呢喃消魂的淫语,夸张的动作,引逗得他心旌摇曳,不能自已。恰在这时,他觉得他下的一个温柔的套子在不知不觉中起了作用。被催情药烧得浑身冒火,无法入睡的丹阳,欠起身也看着她从来没有目睹过的一切,眼睛里先是惊恐,继而是渴望的欲火烧灼着全身,浑身上下象着了火似地,火烧火燎,脸红得象刚从鏊子上才烧焙出来,滚烫滚烫的,连手和脚也好象在冒着火……
她猛地一下掀开被子,只穿着内衣跳下床来,双手勾住姐夫的脖子狂吻着他的脸。双手也在他胸前乱抓乱挠着,嘴里喊着:“姐夫!姐夫!我热,我热!我要热死了。快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他趁势把她揽进怀里,坦然地模仿着屏幕上的那些人的标准动作,做了他想做的一切…
二十五煽风点火魑魅横
伍杰有好长时间没有来到他家了。
这一天刚吃过早饭,他正准备出去,因为这一天是星期天。伍杰却来到了他家里。一向兴高采烈的伍杰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脸色阴沉。难道是他的行为没有得逞?被那个女人抛弃了。还是他还有什么没有什么满足。
据说他正跟他的一个学生谈恋爱。而他是初中老师,初二的学生只有十三四岁。他觉得伍杰比他要能耐大得多。他是永远不敢对那未成年人下手的。而伍杰比他能耐更大。当然人家有无数的理由,最充足的理由就是谈恋爱。只要不发生性关系。一切以恋爱的目的出发,是什么事都可以做的。年龄真是一个最大的优势。他觉得伍杰要比他厉害得多。看着自己满脸的皱纹,他不得不长叹一声,属于自己的时代结束了。现在和未来一定属于伍杰,和像伍杰这样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是跟他走得最近的学生。其他的学生也仅仅是见了面打个招呼而已。根本没有像他一样,共享同一个女人。而这种由于敢于脱掉裤衩进行的行为,完全等同于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的战友。一个是生命的共生,一个是生理的共满。他觉得在他和伍杰跟那个女人同床共枕,共度良宵的时候,任何性别年龄,职业爱好的界限全都不复存在了。只有赤裸裸的肉体
的共享所带来的巨大的快感。
裤衩真是个好东西。它能把那些最见不得人的也是最珍贵的东西遮挡得严严实实。但一旦大家把下边的东西全露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友爱的,美好的,除非你用暴力达到自己的满足。
正如大家在共同的公共浴池里洗澡,你能说此时此刻谁是高贵的,谁是卑贱的?
之所以他和伍杰能够走得这么近。是因为他和他有那么多的相似点。大家情商都很高。如果说自己有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舌头的话,那伍杰就能把活人说死。要比他的威力强大得多。因为伍杰有两个最著名的绰号:一个就是大喇叭,一个就是蔫坏。大喇叭传得远。那是一种声音和力量的显示。蔫坏是一个品德和道德问题,就是背后使坏。扇阴风,点鬼火。通过煽动别人对特定对象的仇恨,达到自己的目的。更可怕的是伍杰要伤害的人,要诽谤和污蔑的人,往往跟自己毫无关系。甚至就是非常优秀的人。品德和才能都高尚的人,甚至是对自己有恩的人。他把诽谤别人散布别人的隐私,说别人的坏话,当成是一种快乐,一种满足,一种精神需要。而没有别的任何目的。恰恰相反。真正的坏人他是不说他们的坏话的。而他煽动仇恨,调动恶劣的毫无意义的攻击和伤害的对象,往往都是道德品质上比他更优秀的人。按照常理,这根本无法解释。唯一能够解释的就是,他对比他优秀的人充满着嫉妒和仇恨。自己不上进,不努力不学习。但对努力上进奋斗的人充满着嫉妒和仇恨。通过对他们的诽谤伤害和污蔑来摆平这种心理上的畸形,从而获得一种满足感。这只能用变态来评价他。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这个学生要比他坏得多,阴得多,恶毒得多。他自己只是对他有影响的人,对他有意见的人,甚至是伤害过他的人,他才在背后发起攻击。并不会无中生有,诽谤陷害。跟自己无关的人,他一般是不说他们的坏话的。但伍杰却像一个疯子一样,手里拿着无数的砍刀,到处挥舞。只要比他个头高的人,恨不得一刀把他的脑袋剁下来。
一双金鱼眼睛暴露在眼眶外面,如同蜥蜴的眼睛在里面滴溜乱转。每转一圈就会产生一个坏点子。但他表面上对人很热情,见人就打招呼。不管大人小孩都热情有加。尽管有的只见过一面,他也是非常热情的能够走进任何人。这是一种非常讨人喜欢的个性。而恰恰是这种表面上跟人友好的个性,掩盖了他的内心的狭隘,阴险、龌龊和恶毒。叱着一双龅牙,只要背转当事人,就像响尾蛇一样,吐着毒性子,发出恶毒的声音。煽动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跟他一起来污蔑诽谤,他要攻击的对象。
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但那第一个犬吠形还是有一点影子的。而他连一个影子也没有见,就到处咆哮,肆意诽谤。而无数的狗们,大大小小的犬。就跟着乱咬一通。形成森林般的恶毒的巨浪,排山倒海,给他人带来巨大的伤害和痛苦。而他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只是一个大喇叭不断地发出一些阴森森的恶毒的声音。好像这样他就满足了,快乐了,平静了,能好好地吃饭睡觉了。而这种变态的人是很少见的。
吴和觉得应该防备他。但实际上他完全清楚。伍杰是非常崇拜他的。把他当成真正的师长和偶像。这一点他完全不用担心。只要他愿意,这只大喇叭,这条响尾蛇,完全可以把他的毒液射向一个任何人。弄起阳奉阴违,口是心非,当面说人话,背后说鬼话,脸上笑眯眯,心里黑漆漆来,伍杰完全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要比他厉害得多了。但这样一个自我良好,一贯能把别人弄得灰头土脸,自己高高在上,自得其乐,得意扬洋的人,为什么现在也灰头土脸起来?是不是他和那个女人在他们家的幽会的事情败露了?因为一个冬天的用电量,一个大功率的电炉,他们几乎一个冬天都没有停止过。而表面上看他的房子是空着的,没人住的。所有短缺的电费都要由他的邻居们来承担。一旦暴露了他的形象就会大跌。他那极力树立起来的友善,诚实正直亲切的形象,马上就会跌入低谷。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引起的。
他是不是要来向他讨个说法?让他给付电费。他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只能让他坐在沙发里,看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试探着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样子?
伍杰坐在沙发里,看了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最担心的就是电费问题。恐怕钱不是一个小数目。还有他们的私情被暴露的问题。一旦暴露了他和他可就都脱不了干系。但他非常想知道真相,可又害怕得到真相。
只能又试探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出事儿了。人家向我要三万块钱。
什么?一个电炉子的电费能值了三万块吗?完全就是漫天要价。
什么呀?哪来的什么电费?你还惦记着你们幽会的那件事情。那件事情早就过去了,也压根儿就没有暴露。这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那又是什么?听到他说自己的事情没有被暴露。他一颗悬着的心又落到肚子里了。显然是他自己的生活出了什么问题。他不知道如何解决,向他请教来了。
这就好说。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他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他有一颗聪明的脑袋。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巴,这就够了。天底下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
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他再一次问。谁向你要三万块钱的。
是我跟那个女朋友的事情,她怀孕了。她家大人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当然也不愿意公开。因为这样的丑事不是我一个人干的。要私了,向我要三万块钱。
哪个女朋友?他有些诧异的问他。你有多少女朋友啊?
还能有哪个?就是我的那个学生嘛他说。
他一下子怔住了。绝对没有想到他敢跟他的女学生睡觉。还把她的肚子搞大了。要知道他是个初中老师。他的所谓的女朋友,他的学生还都是未成年人。初二学生也就是十三四岁。而跟未满十四岁的未成年人发生关系,是要按强奸罪论处的。这小子真是胆大包天。自己尽管这方面的欲望也非常大,但绝不敢搞未成年人的。跟他们在一起也就是说说话聊聊天罢了。尽管大家搞的都是学生。但自己搞的是走上社会的学生。尽管他的学生也不小了,高中生也超过十六岁了。发生关系也只是一个道德问题,而不是法律问题。但他也不敢逾越这个底线。当然重要的是他想逾越也逾越不了。因为他没有那个年龄优势了。而这小子近水楼台先得月,竟敢把道德法律都踩在脚下。真是不可思议。但现在他绝对是走投无路,焦头烂额了。作为他的老师,他们之间没有隐私,没有隔阂,没有障碍的,既是师长又是朋友,还是情友的他,只能安慰他。
他故作轻松地说,这有什么?两害相权取其轻。他们要私了你就行了大运了。如果要公了,你可能就要负法律责任的。你们家又不缺钱。这点钱拿出来也不是问题吧?你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出了这样的问题,家里的态度是最重要的。你家的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了。因为对方就是找的我家的大人。他说。
那你对那个女孩的态度是什么?是真的爱她,还就是玩玩而已。
当然是真的爱她。我要是玩一玩,社会上的人多了。玩我的学生,后果是很严重的。
这就好办了嘛。既然是你真的爱她。她也愿意为你付出。她是不是也真的爱你?
当然了,他说。不然我们怎么可能发生关系。我的理智还是有的。这我都是向您学习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只要口头上表达清楚了。对方是不是愿意,是不是甘心情愿,完全由对方做决定。绝对不会违背对方的意志强行去做的。那些都是最没本事的愚蠢的人。我们这样的人,绝对只是去表达。相信我们凭嘴巴就能够得到一切,何必去动手动脚呢?
妙,太妙了。你这完全就是高论。
他差点为他拍起手掌来。这小子的能量要比他高得多。不过退一步想,他还是不如自己。因为他的出生,他的年龄,他的家庭和社会环境要比他优越得多。如果自己处在他这样这个年龄段,处在他这样的家庭和社会环境中。他相信他屁股后面会跟着一大批的女人。形形色色的,各种品味的,各种档次的,他都能弄到手。这一点他非常清楚,他非常自信自己的能力。但岁月不饶人啊。他要比伍杰大十几岁。这十几岁的差距。就只能让自己望洋兴叹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伍杰向他请教说。
这非常好办,他说。只要你们是真的在谈恋爱。你绝对是爱他的,就当是给他的彩礼吧。女孩家是农村的还是城里的?
当然是农村里边的经济状况也不好。不然就不会让我给他们掏这么多的钱了。
这就好说了嘛。他说,就怕人家不爱钱。只要他爱钱,你自己也有钱。这件事不就摆平的吗?你可以和他家签一个协议嘛。保证将来你的那个小女朋友长大成人,一定会迎娶她做自己的妻子。这样你不过是交了一个婚姻的定金。而这点钱,比起现在的彩礼来要少得多。这对你是非常合算的。而对他们家来说,一个农村人。三万元完全就是一笔巨款,大家各得其所。你们的关系完全可以从地下长到地上来,公开谈恋爱。那是件多么自由快乐和幸福的事情。大家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完全就是坏事变好事。如果不是志愿,没有这一笔交易。小女孩儿长大了远走高飞。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你应该高兴才对。这是对你婚姻的提前预约,完全就是在成就你。退一步行。如果人家不愿意私了。报给学校甚至报到公安局那儿,你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得到的饭碗子就砸了。甚至都有坐牢的风险。这辈子不就完蛋了吗?所以你应该庆幸和高兴才对。
伍杰听着他的话,脸上的阴影顿时一扫而光。嘴角溢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两颗暴出嘴外的牙齿好像比平常更加发白发亮了。鼓鼓的眼睛也眯缝了起来,在从心底里发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听您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伍杰一下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那我就照你说的办吧。
望着五杰出去的背影。他感觉到有一种师者长者,为别人指点人生,甚至指点江山的非常高大完美的感觉。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他知道自己确实是有运气好的一面。
他不过只是一个高中毕业以后返乡务农的农民。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跟社员们一起春种秋收,辛辛苦苦地干活儿。但改革开放以后,学校里边的好老师正式老师全到了市里,甚至省里去了。右派老师,平反昭雪以后已经是老气横秋,日薄西山。只在学校露上一面,便都回家休息了。学校没有老师怎么教学?只能把他们这些当年在学校里还算好的回家当了农民的学生,招到学校来当代课老师。然后当民办老师。最后转正摇身一变成为正式老师。但骨子里还是农民。生活习惯,思想品德,还跟那粗鲁的田野上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就是披了一张人民教师的外衣而已。
而伍杰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他只不过是一个待业青年。凭借着他当干部的父亲的关系。先当代课老师再转成民办,进一步转成正式教师。跟他的经历如出一辙。如果说他骨子里是农民的话。伍杰的骨子里就是一个小市民。小市民的精明狭隘嫉妒。阴险小气,常常在他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只不过他们两个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表面上不露声色。只在背后的使坏。表面上对人谦和恭敬,甚至文质彬彬。但一背转人就千方百计地说他们的坏话,甚至无中生有地诽谤陷害他们。让他们都不知道他在背后使坏。而在这一点上伍杰要比他更胜一筹,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大家都是语文老师,在文学青年遍地,文学贵族招摇过市的时候。大家都打着文学爱好者的旗号,捡一点课本上的唐诗宋词,小说诗歌。把那些少不更事的青少年们骗得一愣一愣的。成为他们崇拜的偶像。所以,要摆布这些未成年人,简直是唾手可得。如果他有伍杰那样的年龄优势,绝对要比他得到的多。保险家里家外都是彩旗飘飘,红旗招展,花团锦簇。虽然不至于天天过新年。但完全可以夜夜做新郎。但他现在青春不在。心有力而力不足只能望洋兴叹了。他忽然觉得伍杰真是了得。他的那张嘴巴绝不亚于自己。他猛然想到。何不利用伍杰的嘴巴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呢?他现在最痛恨的就是水平这样的人。把他通过各种手段来塑造起来的形象打得粉碎化为齑粉。让他的形象和人设全部崩塌。虽然自己可以领着工资在家里休养。但社会形象,对学生的魅力,荡然无存。这一切都是水平造成的。何不利用这个大喇叭发挥它的威力?利用他背后使坏的蔫坏的本领,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呢?伍杰把女孩肚子搞大这件事情,完全可以被他利用起来大做文章。他想了好几天,终于显出了一个绝招。只等着伍杰再次上门来向他请教。
过了几天。伍杰果然兴冲冲地来了。一扫上次来时阴暗的样子。知道他出的这个点子帮他解脱了羁绊和障碍,甚至保证了未来。
果然。一进门伍杰就迫不及待地说。解决了,解决了。一切都解决了。如果您不指点我,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们现在反而比过去更好说了。因为过去是偷偷摸摸地搞地下恋爱。既不敢让学校知道,更不敢让双方的父母知道。现在就好说了。肚子里边的孩子处理了。他们家也不要这三万块钱了。因为我们在谈恋爱。我答应,他们家孩子以后的所有的学习生活费用,都由我来承担。因为我们是男女朋友关系,我要负这个责任。他们当然也不能向我要这三万块钱了。因为要了钱,这就不是亲人的关系,而是一种交易了。现在性质就不一样了。不管花钱花多花少。我是为爱花钱的,不是为自己的错误做赔偿的。这性质就完全变了。太好了。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他也替他高兴。什么叫坏事变好事?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现在真的是柳暗花明了。我真的该祝贺你了。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他脸色一变,有些阴沉沉地说。你这件事情有的人已经知道了。对你的所作所为非常的看不惯。甚至扬言要举报你。说你道德败坏,践踏法律底线。完全应该就坐牢的。
一听这话,伍杰兴高采烈的脸,一下就僵住了,说,这是我自己的私事。我也没有对别人说,除了你以外。谁能知道这件事情呢?有的人自己无能。还从心眼里看不起那有能的人。对能够得到很多活得潇洒的人充满着仇恨和嫉妒。心里非常阴暗。见不得别人活的好。到底是谁呀?我又没有惹着他。
还能有谁?他阴沉沉地说。不就是那个水平吗?他好像也当过你的老师。对你这样的人是非常看不起的。
他怎么能知道我的事儿呢?伍杰困惑地问。
据说他们家的什么亲戚跟你那个女朋友家也是亲戚。是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的。
这个狗东西。伍杰愤愤地说。我的生活关他什么事儿。他想害我?就他那两下。我一个脚趾头都能把他绊倒。等着吧,看我怎么收拾他。我要让他在这块土地上活得生不如死。让所有的人都痛恨他,诅咒他,侮辱他,诽谤他。别惹我生气。我这张嘴巴可不是一般的嘴巴。比刀子还快,比毒蛇的毒液还毒。因为我对人们有一个非常好的印象。所有跟我接触的人都会听我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谁坏谁就好不到哪儿去。这一点我充满着自信。
他听他的学生说,伍杰谁也不服,只佩服他。因为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相似处。大家从不诽谤坏人,不说坏人的坏话。因为一旦说了坏人的坏话,坏人会报复的。只有说好人的坏话才是最安全的。因为好人是没有力量去报复他的。这就给他这个特殊的爱好,提供了便利。而伍杰在这一点上跟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知道,即使是这个县城里边儿德高望重的老作家。伍杰也要说他的坏话。尽管他们两家还是亲戚关系。他甚至到处都说。那个老作家到处题词写碑文,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后边,到处显摆自己,生怕人家不知道文章是他写的。完全是在搞个人宣传,炫耀自己的才能。尽管那根本不是人家的错,因为那是政府邀请给写碑文的。写了碑文当然要署名的。因为他有著作权。即使这样,伍杰也不会放过他。何况像水平这样的人,默默无闻,诚实善良。伍杰要诽谤污蔑他,那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心里暗自高兴。他终于让这个大喇叭的喇叭用最大的频率发出声音来了。完全为他当一个马前卒,冲锋陷阵。杀人于无形。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伤。伍杰这把舌头上的龙泉宝剑要比真的宝剑还要锋利尖锐,而且是带毒的宝剑。带的是衔尾蛇的剧毒。就像科莫拉多的巨蜥一样,只要轻轻地咬上一口,那被咬的对象表面上看起来什么事也没有。但用不了几天就会悲惨地悄悄地死去。好像是自己自生自灭的。跟那被咬的一口毫无关系。实际上那一口是致命的。因为他带着病菌,病毒。足可杀死一切生命。他们在一起还谈论了其他的一些事情。但他对这些事情毫不关心,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他只想看这个大喇叭,如何能够掀起狂风巨浪,把他痛恨的那个水平,一下子淹死在汪洋大海中。用恶毒的语言的巨浪冲垮他,砸伤他,淹死他。让他生不如死。他想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这一点他充满着自信。因为他有这样一个得力的干将。能够把一杯水变成一座汪洋大海。能够把一股风变成台风和飓风的人,是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没有什么事不能做的。他像一个老农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只等着秋天收获一个大大的果实了。而伍杰就是那块肥沃的土地。相信在他的土地里,这样硕大的带着毒瘤的果实,完全能够枝繁叶茂地生长起来的。
这一点他永远不会怀疑。
二十六山雨欲来风满楼
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要来检查工作,汪洋很兴奋。
他特意把花白的头发染得油光铮亮,让老婆把他的皮鞋也擦拭得象他的头发一样亮瓦瓦的。作为最高学府的教导主任,他要给刚上任的副县长一个良好的印象。
上午八点,学校大小领导都站在大门口迎接。九点钟,副县长的车开来了。后边跟着电视台的采访车。
把副县长迎接进来后,校长领着大家先是在会议室里汇报工作,又带着副县长参观校园文化建设成果展览,课改实验展览和教书育人展览。参观了阅览室图书馆和党员活动室等。
汪洋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他永远比校长慢半步,只有校长指定他汇报教导处的工作情况时,他才讲话,否则,便三缄其口。尽管不多说话,但他对电视台的摄影是非常在意的。因为作为新闻每天都是要播出的。他作为配角,也只能退出半步,不敢越雷池一步。但他密切关注的是大家并不太关注的照相记者。照片虽然不象电视那样立刻就被全县人都知道,马上就家喻户晓,但它不择地点,哪儿都能出现,而保存的时间很长,比电视的影响长得多。
在会议室汇报时,大家就象梁山好汉排座次,各自的位置几乎都是固定的。谁也不敢僭越半步。但一到外面,处于游走状态时,那变数就多了。
走出会议室,来到教学楼前,他本来是在校长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但他倏然发现,他们正前方,照相记者正半蹲着镜头正对准了他们,就在按快门的一瞬间,他突然往前跨了一步,闪光灯一亮,“咔嚓”一声,他的形象一下子到了最前面,把他的全身都摄了进去。
照相记者回去洗出来一看,气得两眼冒金星。因为他的任务绝不是要报道这教导主任的什么事迹的。但后面的背景不能变,他只好把这些喧宾夺主的相片分发到各处,还给一中发下去好几张。
汪洋特意从中拣出突出自己的拿回去,放在镜框里,看着咧着大嘴,露出暴牙的形象开心地笑着,还特意让教导员在宣传橱窗里放到最显眼的位置,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是记者对他的专访。
他如此抢镜头,并不是刻意而为之,而是他心境好的表现。人的心情一好,就难免想露露脸,出出风头,显示自己活得快乐、惬意,潇洒、自在。
本学期开学以来,他作梦都在笑。
最叫他高兴的是,天天让他血压升高的宗井,终于在他眼前消失了。尽管那老小子要比他实惠得多,但眼不见为净,只要不跟自己作对,哪怕他当上国务院总理。
由于后勤副主任没能当上主任,闹情绪,什么事也不管,后勤工作几乎陷于瘫痪,锅炉工天天往家里拉煤,水很少有开的时候,有肠胃不好的师生喝得拉肚子,但大家敢怒不敢言。灶房里不仅卫生很差,而且饭菜昂贵,还缺斤少两。上灶的几乎全是来自农村的学生,家境贫困,但大灶的饭菜比饭店的还贵。很多人不得不去街上吃饭。不是烟囱坏了上不去烟,就是桌凳破了没人修理。谁也管不了,因为所有的后勤人员文化不高,形象不佳,但大多是有来头的,他们的社会关系全跟校局,甚至教育口外要害部门的人都有着很近的裙带关系。活可不干,钱可不能少挣。没有个三头六臂的人是轻易管不了,也不敢管的。
宗井早就觊觎这块看似很乱,实际上是大杂烩一样油水肥厚的风水宝地了。
校方虽然也知道宗井的确不怕得罪人,有张喋喋利口,但鉴于其人性的贪婪和凶狠,不敢贸然委以重任。可眼下,一来后勤急需要引进猫科动物,让犬科动物们有所收敛。二来,一个槽里拴不住俩叫驴;宗井和汪洋都想使自己拥有更大的权力,常常发生龃龉,甚至快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了。常因互相掣肘而耽误工作。两害相权取其轻,斟酌再三,还是决定让宗井当后勤主任。同时,为限制他滥用权力,重大事情则由校长决定。
宗井一走,汪洋的眼中钉肉中刺是算拔除了。但他又担心校纪问题。既怕学生反叛,还担心社会无赖来寻衅滋事。于是,由他提议,学校批准,让他的学生、一个刚分配来的跟宗井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年轻泼赖来接管宗井的副主任一职。因为虽然这年轻人赖名在外,但跟他也有师生关系,而且又是他提拔的,年龄悬殊大,不至于象宗井一样向他叫板。只要他尖锐的牙齿朝处叱着,不向里啮,自己就能省下心来,只管些有名有利的事情。惹人的事尽管让他做去。就象中药,有时,那些带毒的恶性药反而比中和的药管用多了。现在他只管做些对自己有利的事情,虽然不至于两袖轻风,但也是游刃有余,一身轻松。
过去有什么事,他还派教导员把有关人员叫来,当面吩咐。现在,他的权力地位已经巩固,连这一项也免了,而让文印室打印了一沓子《教导处令》,有手掌大小,印着安排事项,主任签字以及年月日等字样,只需填上有关内容让教导员交给当事人而已。底下还印着回执,接收人签字生效。
一开始他还亲自填表写有关内容,后来,他受到有关国军高官电影的影响,由自己口授,教导员往上记。
这天,有人反映,126班学生晚自习时间有偷偷上网的,他让教导员在《教导处令》上记录,自己口授:
“秦老师:经查,你班学生在晚自习时间有到网吧偷着上网的情况。请你迅速采取措施,严格处理,严肃管理。限期三天之内将处理结果汇报我处。”
他倒剪双臂在办公室里缓慢而有节奏地踱着步,声音抑扬顿挫,腔调拉得很长,头也高高仰起,眼睛里闪着指挥若定,神采飞扬的光。他时而浑厚时而尖利的声音在六合之间回荡着,象蒋总裁向前线发电报。
教导员记完后,拿来让他签字,他接过来一看,勃然大怒,嘴角溢着白沫子吼道:“你真是个猪脑子。这么几个简单的字都写不来。还能干成什么大事?你不看从这儿出去的都当了官了么?最不济的也是小学校长。就你这水平满是错别字,还能当上什么官?不好好学习,连个教师也当不了。就等着下岗喝西北风去吧。”
教导员一脸茫然,抬起头等着他训斥完后,指出错了的地方,但他却突然住了口,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说,“你呀,你呀……”
教导员见没了下文,便哭丧着脸问:“汪主任,我,我不知道哪个字,错、错了……”
“限期的限能是路线的线么?是限制的限,耳朵旁过来银行的银右边那一半。”他没好气地说。
教导员只得把线字改过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他,让他签上字。
但懵懂的小伙子哪里知道,其实主任大人也用错了两个词:他把“严格”和“严肃”用反了。他那点水平也没看出来。不过,就是看出来,精明一点的,也是不会说的。因为俗话说,掌柜子打了瓮,上下都有用;小伙计打了碗,只能挨三板。
教导员走后,宗井领着后勤人员来给他送沙发椅来了:凡是副主任以上的一律换成沙发椅。
宗井不仅把椅子换成沙发椅,还把水壶,暖瓶和笤帚也全换成了新的。这使汪洋深感意外,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半开玩笑说;“宗主任呀,我实在是消受不起呀,你明天该不会把房子也给我换成新的吧?”
“应该的,应该的,”宗井笑容可掬地说,“只要我在这个位上,有这个机会,绝不会慢待汪主任的。在我的事上你是出了大力的。投桃报李么。只要我能做得到,一定会的。”
原来,在校务会上研究是否让宗井当后勤部主任是有争议的。许多人都表示反对,认为一个人不能光看能力,更应看品行,后勤尽管需要有强硬的人来管理,但如果让宗井这样的人来干,工作能否做好不说,滥用职权,谋取私利是一定的。但汪洋力排众议,力荐宗井,说他管理有方,有能力,有魄力,有毅力,治乱必用重典。一般人是难以胜任的。如果不用这样的人,后勤工作就上不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工作直接影响全校的整体工作,他列举了宗井管理学生的种种手段,后勤上巨大的浪费,永远不开的开水,学生与大灶师傅的打架等等。终于说服了校方,把宗井推到他觊觎以久的位置上。
宗井当然知道汪洋是要把他挤走,但又没有比副主任更低的地方了。只有后勤主任是一空缺。客观上帮了他的大忙。他利用手中的权力给予些许回报,尽管动机与效果没有统一,但只要效果好,还管它动机干什么?
“我不过是说了几句应该说的话么。”汪洋说,“该说的话我是必须说的,我这个人,看人还是准的,不合适的人我是绝不会乱推荐的。你这不就干得很好么。把那个烧水的王八蛋好好治一治,太不象话了。”
“早把他治蔫了。”宗井自豪地说,“他说他是当过兵的,谁也不尿。我没当过兵?我还是志愿兵呢。正式的比他强八十倍。当兵是受教育是让你学好的,不是让你学坏的。咱俩当兵的就较量较量。你不也看见了么?过去一天只放一回开水,现在是放三回。我专门拿着温度计测量,水不开就上报校长 ,扣他的工资,偷一回煤,十倍罚款。他要不正经干,就让他一家喝西北风去。”
这小子还真能做得出来。汪洋想,这一点他还真佩服他敢想敢干,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
“就是,就是。”汪洋附和道,“这些日子喝开水再也不必等到中午了。”
“教导处需要买什么东西尽管吭气。我现在和几家商家关系都处得好,完全可以给你打折优惠。”宗井说。
“好好,”汪洋说,“有用的东西时,一定托你去办。”
宗井告辞后,汪洋心里骂道,好小子,尽想好事。让你买?我开支?你得回扣?门也没有。就只这几样,也不知捞了多少油水了。还想再到我这儿来捞?
他后悔自己急于把这个瘟神支走,让他上了天堂,到了学校最肥的地方,颐指气使,吃拿卡要,一下子活得人模狗样的,后勤除了会花钱,又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不怕得罪人,手腕子硬气点,很好管理的。不象第一线,都是些有学问的人。谁也不服谁,软不得,硬不得,这小子真是王八行了鳖的运了。
他很有些疾羡,却也无可奈何。
他只得在自己的这二亩三分地里播种五谷杂粮了。
除了他自己组织的教导处会议,总是喋喋不休地从头说到尾,他一点也不会放弃行使自己话语权的机会。校务会上,尽管没有他的事,但只要主持会议的人客气地说句:“汪主任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他就绝不会放过这补充的机会。并且他讲的与前边几位讲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补充的内容比前边几个总的内容还要多。直讲的嘴角溢着白沫子,理尽词穷为止。末了还要再宣布由自己唱主角的会议:“明天下午自习时间,教导处要开一个重要会议,请大家务必参加,不得有误。”而且,他是每会必到,每到必言,每言必长。
尽管大家对主任之所为颇有微词,腹诽心谤,背地里将他的《教导处令》称作委员长手喻。但表面上谁也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反而象听话的小学生一样,一个个正襟危坐,洗耳恭听,生怕漏掉他讲的每句话,每个词,甚至每个标点符号。因为谁都担心,这个有政治背景和靠山的人一生气,自己被穿小鞋不打紧,主任的高血压糖尿病,这种生理资本一膨胀,把他老人家送进医院里,三年五年的薪水就有可能成为人民医院的利润。何况他那张河马嘴,连不可一世的宗井那样鳄鱼式的人物都得畏惧三分,你一只邓羚或角马又有什么用?
不过,既然这里是卡斯特地质,虽然表面上绿茵如织,气候宜人,但年深日久,地下水流不断溶蚀,势必形成地下河,只不过,生活在岩石上的人没有发现而已。
不久之后,这地下河终于从岩洞里涌了出来,让那些自以为没有河而高高在上的人莫名惊诧。
只要一过周日,星期一,校长一打开办公室的门,门缝里总要有塞进来的几十张条子,内容都是针对汪洋的。说他人品水平还不如一个种田的农民,连形象都不配当教师。更别说当管理教师的人了。有的甚至干脆进行人身攻击。但全是匿名信,连个人也找不到。
对于越来越猛烈的地下水,校长也不敢怠慢了。只好把除了人身攻击恶意侮辱的条子毁掉,其他的瞅了个合适的机会亮给汪洋看。
汪洋一看大小不一,样式有别,大小不等的各式各样的意见,气得浑身颤抖,他在校长面前不敢发作,下午便召开全校教工会议,而且宣布任何人不得迟到或不到。
会议开始,他先让副主任念了一段报纸上的话,让大家记下来,他要对笔迹。但大家都了解了会议的内容,不仅递过条子人的没写,连高高挂起的人也无动于衷。面对着教导员发下来的纸,谁也没写一个字。有的干脆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他的命令第一次遭到了抵抗,而且是集体抵抗。他用一双暴突的眼睛扫视着一张张呆若木鸡,麻木不仁的眼睛和固若金汤的嘴巴,脸色由黄变红,又由红变得青紫。蓦地,他的阔嘴一咧,暴怒的声音立刻传遍全场:
“写嘛,写嘛,写嘛。怎么现在不写了?有本事就明说明做明写。干嘛要使暗枪放暗箭?现在叫你们写就全成了缩头乌龟了?心里有鬼么。对我有意见明着来。当面鼓对面锣,有响就唱。干嘛要背地里日弄人?我怎么了?做过多少对不起大家的事了?要你们怎么对付我?我从早到晚,一天也不耽误,出尽了力,使足了劲,把命也快搭进去了,连个好也落不下?你们这样对待一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领导,问心有愧没有?不要以为我就不知道是谁干的。我心里点着一千瓦的灯,亮着呐。以为不明着干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了。就抓不住你的狐狸尾巴了?谁的心是黑的白的红的绿的,我全清楚。没这能耐我就不当这主任了。我可是大锅里吃过南瓜菜的人,啥事没经见过?你们这两下小九九,我全算对了。不要以为一个个鬼一样在背后煽风点火,就能把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就能让我永世不得翻身了。你盖上十八床被子做梦去吧。散了会,把你们的备课本全交回来,咱一个个对,不相信查不出你做的鬼事来。咱们锥子剃头,一根一根挑,非把你连根撬出来不可……”
会议自始自终都由他一个人唱独角戏。暴跳如雷,发泄了一通肝火,散会后,教导员受主任之命,下去收备课本。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汪洋与不知为何人的较量拉开了序幕。
二十七踌躇满志起风波
“现在咱们算算账吧。”
在一家日用品商店里,宗井元旦前买过日历,还没结帐,由他开好票据,签了字后,商家到校长那里再签字报销。
除了副主任以上的人是台历,其他人都是那种小日历,每本零售一元,批发八角。学校集体购买,量大,自然是批发价了。
“每本按多少开?”店家拿出票据说,“开一块五行不行?”
他一时愣住了,怎么八角的日历给开一块五呢?那多出的七角该给谁呢?
但他毕竟脑筋转得快。知道商家经常做这种买卖,其间的奥秘比他清楚,连忙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说:“行行行。”
彼此心照不宣,他签上字,店家便到学校的校长那儿签字取钱去了。
过了几天是周日,他正在家里看电视,店主兴冲冲地找上门来,告诉他,钱领来了。给他放下一百四十元。那就是二百本日历多开出的钱。
店主不但把多开出的钱给他放下,还对他千恩万谢,叮嘱他以后买东西,一定要到他店里去买,他还会给他更多的回扣的。
宗井看着店主出去的背影,再看看桌子上的钱,一时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只知道后勤主任是个油水很厚的差使,拼命闹着要干,但不知道厚到如此程度。一本小小的日历竟有如此大的奥秘,那么那些大件的东西,尤其是基建项目,那好处恐怕多得是无法想象的。
他把钱锁进抽屉里,竟象做贼似地看看左右是否有人,忘记了这是在自己家里。他心里忽然有些后怕。虽说教师职工们不知道他是多少钱买的,但校长签字时是知道的。万一他要知道零售价只有一块,而他整批趸进,却花了一块五,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他哪里知道校长事太多,对这种小事是顾不上过问的。商家干多了,完全明白里面的玄机,就算知道了,也会睁只眼闭只眼的,不会为这点小事得罪下属而影响整体工作的。
这样忐忑不安地过了一段时间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宗井的心就完全放下了。当然也就放大了。他又瞅准时机,先斩后奏,给每个副主任以上的领导全换成沙发椅,那回扣当然就不止几毛钱了。
由此受到启发,他细心观察,发现只要能买进卖出,买进发出,跟购买有关的所有事情,都是有利可图的。比如,大灶上司务长买的蔬菜,调料面等等,在季节变化上,质量的好坏上,数量的多少上,都是个变数。价格高低完全不同。但看看司务长的帐目,除了蔬菜的淡旺季还有点区别外,基本都是一个价。这完全可以买低价位的东西,走高价位的帐目。连日历这样几乎家家都用,人人皆知的小商品,买卖双方都可以公开做猫腻,各得其利,那些外人根本摸不着头脑的东西,就更能浑水里摸鱼了。
有几百人上灶的司务长绝对是个肥缺。
怎样才能把这块肥蛋糕切下来让自己吃了呢?
换司务?换了也没用,总不能自己去兼吧?查账目?东西都是农贸市场买来的,又没有发票。账目很难查得清。即使查清了,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挤出水分,让利学生,落个好名声?名声顶个屁用。要了面皮空了肚皮。肚皮重要还是面皮重要?
他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他走进伙房,查看卫生情况。看见自己老婆正在面案上揉面,那块巨大的面团,在她的手里非常吃力,豆大的汗珠从面颊上渗出来,掉在案板上,两只手上沾满了面泥。
蓦地,一个大胆的,也是极为有效的好办法从他心头陡然升起。一时激动得他竟忘记了他来伙房的目的。看到这些,他对一向横眉冷对的伙夫们也顿时有了几分亲切感,热情地和大家打着招呼,弄得干活的人一头雾水。以为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然而,在第二天,全体职工召开的大会上,所有的真相就全被揭开了。在安排了所有事务后,宗井最后宣布:
“由于工作需要,便于集中力量,加强管理,从今天起,后勤所有的采购工作,包括大小灶,没有主任我本人批准,谁买了东西,谁自己掏钱,跟后勤无关。”
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期待着这油水丰厚,工作轻松,尽人讨好的美差,不知会落到哪个幸运儿头上。但当最后宣布了名字后,大家才恍然大悟,因为那个采购员不是别人,正是主任的老婆。
没有人敢对此提出异议。因为宗井恶名在外,还没上任,大家都早已夹起了尾巴。等他上任后,更是一个个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这就叫生态平衡。当野兔泛滥之时,就不得不引进犬科动物来控制,否则,野兔也能酿成灾祸。不过,犬科动物还必须由猫科动物来控制,否则,狼要是泛滥成灾,比野兔更可怕。
对成功人士和上层人物是畏敬还是敬畏,是衡量一个社会是否文明的重要尺度。在一个文明社会,那些凭着自己高尚的人格,优秀的能力而成功者,只能获得人们的尊敬,由敬而生畏,社会就文明和谐。相反,凭野蛮无赖和各式各样的势力扶摇直上的人,人们只能心生畏惧,由于害怕,而不得不敬之。而这样的社会形态,是永远没有希望的。而如今这种畏敬而非敬畏的人又有多少呢?
此种人恰如中药中的下品药,只能利用,绝不可重用,只可暂用,不可久服,否则,贻害无穷。
宗井在这个领域是一把手,既然是一把手就可一手遮天。他的举措当然很快就实现了。收获当然是不菲的。比如,早晨集市上农村来的批发菜和中午二道贩子卖的零售菜,价格几乎差一半;下午收摊时拣的剩下的菜和刚上市的菜也有近一半的差价,他完全可以将批发菜和拣剩下的菜,当作零售菜和正宗菜结账,至于米面油调料,批发和零售,差别很大,批发买进,零售卖出,等于自己无本无店无执照就开了好几个商店。
他家的采购员给他带来了丰厚的利润。
他干得很顺利,很正常,天衣无缝,不露痕迹,心里非常惬意。
但他仍不满足,他象个庄园主一样,天天倒剪双臂,在后勤区转来转去,看看灶房里的笼锅案刀,库房里的纸本笔墨,想想在自己的这二亩三分地里还能弄出多少产值和利润来。即使是荞麦皮也要设法榨出三两油来。
教室里的灯泡坏了,晚上学生上自习要急用,库房里又没有库存。采购员也不知哪去了,一时找不到,保管就擅自买了几个灯泡,拿着条据请宗井签字报销。他非但没有签字,还把保管员劈头盖脸斥责一番。
“反了你了,你有什么权力乱买东西?你想清楚了,谁是后勤主任。别想还是在过去,都是没头羊的羊群,想往哪儿吃就去哪儿。你擅自买东西,请示谁了?谁买了谁负责。这是规定。你别想让我打破这个规矩。”
保管员小心翼翼地说:“班里晚上等着要急用,我实在找不到你的夫人……”
“找不见也不行。宁可漫了杨六郎也不能坏了规矩。你这叫自作自受。”
还没转正,已干了十几年临时工的保管员不敢再分辩,但他那点工资又贴不起,无奈,他只好找到班主任,班主任看他可怜,只好从班费中给报销了。
司务长的职务就是计账秤东西;保管员的职务就是发东西。两人只能负责出,不能负责进。如果进出之间脱节,而误了事,他们就只能挨剋了。但面对这样一个不光嘴硬,据说还会武功的,八九个人不得近身的好汉,大家只能是忍气吞声,聊以度日。一个个真成了胆小的兔子,只得夹起尾巴做人了。
宗井在后勤处巩固了自己的权力。但他觉得这利润值太小,可无论怎么算计,也觉得是老鼠尾巴上的疥子——有脓也不多。很有英雄无用武之地式的感慨。
一天,在闲聊中,汪洋一句抱怨的话提醒了他。汪洋说,现在的学生简直是坏透了。好好的桌子,不是用刀子往上面刻字,就是用圆规乱扎乱划,把桌面破坏得面目全非,考试时没法填机读卡,让自己带垫板,总有人不愿带或忘了带,临考时没有办法,只得卸玻璃。无论怎样批评也没有办法。这回承认不对,下次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学生不爱护公物,主要是不心痛,而不必心痛的根本原因就因为跟自己的利益无关。只要把桌凳与个人利益联系起来,他们肯定就得心疼,一心疼就会爱护了。
因为桌凳是学校的,三年后要交给后勤,素质高的学生交回的桌凳还算完好。而那些素质低下的,不仅面目会非,而且缺胳膊少腿的多的是,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于是,宗井向汪洋提出了一个釜底抽薪的好办法:收取桌凳折旧费。
开学时,根据发给学生桌凳的完好新旧情况,向学生收取十到三十元不等的折旧费,桌凳都是有编号的。根据编号登记造册,显示出新旧完好等级和交纳费用的款项,三年后,毕业时交桌凳,根据保护程度退多少不等的款。
汪洋一听,觉得确实是个行之有效的好办法,就答应了他的提议。
这一招果然很灵,学生为了要回自己的保险钱,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由自己纳了股的集体财产。三年后,桌凳完好率非常高。
可这样一来,不仅增加了他的工作量,而且他得不到一分钱的好处。
每到毕业,保管室门口,等着交桌凳的学生排着长长的队伍,不耐烦的学生嘴里骂骂咧咧,每套桌凳他都得亲自检查,与账面上的记录反复对照,因为本来就旧的桌凳,到底现在旧到什么程度,该给学生退多少钱,或根本不退钱,他也拿不准。他就象骡马市场上钉马掌的马掌匠一样,仔细检查着桌凳的每个面每个部位,估算着它损耗的程度,以计算出相应的折旧款来。常常因为退款的多少而与学生发生争执。面对已长到成年,武大三粗足可把他的脑袋拧下来作尿壶的高三学生,他有时也不得不作出让步。全额退款。这又引起那些正直善良的学生的不满。扬言要集体报复他。而受够了气的保管员,以不敢当家为借口,隔岸观火,作壁上观,让他一个疲于奔命。
他看着手里拿着他填写的退款条子,嘴里骂骂咧咧到会计处领比三年前少了许多钱的学生,心里暗骂自己是个孱头,出了个出力不讨好的馊主意,让自己白忙活一场,一分钱的好处也没有落下。
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做的一桩最差的买卖。他看着那收回来堆在保管室里的桌凳都来气,不觉踢了好脚,正好踢在一张一分钱也没退全额赔付的破桌子上,那桌子哗地一声便撒了架。
这是那家中有钱的公子哥们坐过的。他压根就没想到要回那二三十块钱。干脆来了个大破坏。拼凑起来,对付着上缴完事,而这种桌凳再也没有使用价值了。只能当作柴放在大灶上烧火了。如果所有的学生都象这样,那学校可就赔惨了。
他锐利的目光突然盯着那散了架的破桌子上,那折了的腿,劈成三瓣的面,渐渐地在他眼前飘浮着,幻化成一张张钞票,在他面前飞来飞去,那些闪着金灿灿光芒的钞票时而飞起,时而落下,让他的每根神经都兴奋到了极点。他的灵感一下子被激发起来,趁着保管到会计室核对账目的功夫,他是除了不怕死,既不怕脏,又不怕累的将那些全额扣折旧费的破桌子全部挪到最外面靠近门口的地方。但看上去数量并不多。大部分还是保护得好的。他又把比较破的桌子也搬到前边来,抬起脚使劲踏着踩着,把那些破桌子踢得更加破烂不堪了。桌子腿被踢得七零八落,狼藉一片。好象全是破桌子坏凳子。折旧费不仅没有保护好桌凳,反而似乎更加激起了学生更大的不满,好象大家都宁可不要退回一分钱,也要将桌凳全部破坏掉,让下届学生全部没有桌凳坐。
第二天,他便领着校长、副校长和汪洋三巨头来保管室参观,他指着学生和他自己联手破坏了的一片狼籍的桌凳对三位领导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帮学生都成什么样子了。不心疼集体的东西,连自己的钱也不心疼了。他们宁可不要自己的钱,也要毁坏学校的东西,真是无法无天了。这么多的坏桌子坏凳子哪能一下就配齐?就是配齐了,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呀。即使是配齐了,几年不到又破坏了,再配,什么时候有个头呀?光靠个折旧费,根本就控制不了这此坏小子的破坏行为。最好的办法就变公为私,让桌凳成为自己的,谁破坏了谁就不要坐。看他们还有什么办法?”
“让学生自带桌凳呀?那还不乱了套?高低大小新旧,什么颜色的都有,教室岂不成了家具店了?”有勇无谋的汪洋说。
“哪能那样。”有勇有谋的宗井说,“当然是由我们学校统一做出来,开学时让学生交桌凳费,统一购买,毕业后随他处置。这样岂不是一劳永逸的事情?每年用的都是新桌凳。学生由于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更加爱护,教室里整齐划一,再也没有人会卸窗玻璃了。后勤也不必再保管,节省了房子,还省得提心吊胆地天天要察看。”
大家一听这真是个非常有效的办法。不过,校长担心这样做会产生不良的社会影响,有损学校声誉。
“这没什么。只要方便学生,怎么做家长也是不会有意见的。那坑坑洼洼的桌子,答错一道题,他们的孩子就可能要落榜。百八十块钱就能用三年,一年才三二十块钱,谁家也不会在乎的。如果有什么责任,我全部担当。对外就说全是我出的主意,后勤强制学生这么做的。不干不行。”宗井信誓旦旦地说。
最终校委会还是采纳了宗井的意见。决定从一年级开始试点,如果没有太大的反应,以后所有进校的新生,一律需购买新桌凳,这样就可以淘汰一部分太差的旧桌凳,让二三年级的学生也换成尚能使用的桌凳。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最快的信息就是发财信息。无论是真的假的,大的小的,一有商机便会迅速传遍有人类活动的角角落落。
那大大小的家具商纷纷找到宗井,要求定做这批桌凳。而且质量和价格都可优惠。时间也完全可以保证开学使用。
但宗井始终不松口。一会儿说要招标,一会儿说是要考查,没有与任何一家签订合同。而且时间上有一个假期,尽管课桌凳技术要求不高,但不及时做,完全可能耽误开学。不过,宗井似乎胸有成竹,很有耐心地期待着什么。
一天晚上,吃罢晚饭,他正在院子里纳凉。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打开一看,见是一个陌生号,不想接以防有诈,但又担心误了什么要紧事,就接通了电话。
电话中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自称是家具店的老板,问他晚上家里有没有客人,方便不方便。
他心中掠过一丝惊喜,知道这是那种见过大世面,有头脑的大老板,连声说:“方便方便。”
不一会儿,大门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有人扣击大门上的铁环。
他起身打开大门,一个一脸络腮胡,胖胖的中年人,站在门口问:“宗主任。我就是刚才给您打电话的人。姓刘。”
“好好。请进来吧。”他答应着请他进来。
客厅里只有他俩。刘老板拿出一张名片,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做那批桌凳。”
他接过名片,吓了一跳,对方竟是一家棺材铺的老板,前店后厂,自产自销。
“这不行。”他断然否决道,“这事要是传到家长那里,非找我算账不可。不管你做得多好,都怕带来晦气。”
“质量保证没问题,”刘老板翕动着嘴巴周围的胡须说,“我几千块钱的棺材都能做好,这桌凳还不是小菜一碟?凡是死在医院里的人,绝大部分用的都是我的货。没有好的质量哪有这么好的声誉?至于说社会影响,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到时候,我另外找人给你送货,我和我的工人都不出面,谁知道是我做的?”
但左说右说,宗井是横竖不答应,只怕坏了名声。
“直说吧。”刘老板一下亮出了他的王牌,“我瞅这个时间来。并不是担心我做死人生意的身分,而是咱们的交易。也可以说是交情吧。我保证给你百分之二十的回扣。”
宗井一下怔住了,他没有想到这人一下给他开出这么大的价码。他担心有诈,给他这么高的回扣,他还赚什么。不是价格抬高,就是质量降低。这可是大宗生意,如果出了问题,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既要圈好钱,还要弄好事,光弄事不圈钱是傻子,光圈钱不弄事就是蠢货了。二者都不可取。而这五分之一的空手套白狼的买卖,还是让他认可了棺材老板的提议。
“那价格呢?”他不得对他谈实质性的问题,看在五分之一的面子上。
“市场价,一分也不会多要的。”刘老板豪爽地说。“你把你最好的挑出一套来,我照着做,不管是材质还是做工一点也不会打折扣的。咱们第一次合作,哪能藏奸耍滑。以后共事的机会更多,你哪一年不做几百套?我能一回就把我的买卖做到死路上去么?做事都得要看长远的。”
刘老板刚进门时的狐疑神色没有了,一副慷慨赴义的架势。
“可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话呢?”宗井仍步步紧逼。
“我可以预付质量保证金,验收不合格,我一分钱也不要,先把给你个人的部分付给你。怎样?”
下学期按八规制招生,共是四百人,四百套桌凳。
一切都按他的提议进行,他也实在找不出对方的什么纰漏了,只要他严守秘密,一切就都好操作了。他便答应下来。
精明的老板担心夜长梦多,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抽出三千块钱,“啪”地拍在宗井面前的茶几上,又把他吓了一跳。惊慌地说:“你这是干什么?”
“签协议。”刘老板说,“这是质量保证金。咱是说到绝对要做到的。这事耽误不得,不赶紧做,四百套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出来的。慢工出细活,要保证质量,现在就得赶紧动工。你说是不是?”
看着那厚厚的一沓子钞票,他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他还是不太放心,推说公事应该在办公室里谈,等明天上了班再说。
“你就别再拖了。”刘老板洞明地说,“我是生意人,什么不知道呢?公事就是权力呀。谁愿意把权力放在办公室让小偷偷走呢?我敢说,所有的公章都是在家里放着呐。”
宗井在刘老板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已无退路,也不想退出什么路。只得在客厅里跟他签订了一份定做课桌凳的协议。但就在盖章的一瞬间,他顿住了。想起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他手里拿着公章,盯着对方的眼睛说,“这是定金,那百分之二十呢?”
“我是不能一个萝卜跟你两头切呀。”刘老板说,“我把一切好处全交给了你,那我的利益又是怎么能保证呢?已经给你这么多了……”
“可这是明面上的。”宗井提醒道。
“那这样吧。为了让你放心,我把给你个人的部分给你打张欠条,不过咱得说明,在验收合格后,保证金得从这里面扣除。”刘老板说。
“那当然,那当然。”宗井满口答应。
刘老板当即给他打了一张八千元的欠条。在他的一再坚持下,欠条上还是写上了“其中的三千元用保证金抵扣”的字样。这样一来,这张欠条就显得不伦不类了。
在开学前夕,四百套油漆得油光铮亮,结实耐用的课桌凳如期交付使用。每个学生交了一百元的桌凳购买费。虽然嘴里啧有烦言,但跟高年级那破旧的桌凳相比,颇觉物有所值,也就都认可了。
但宗井哪里知道,这种课桌凳,全是棺材老板用做棺材剩下的边角料做的。除了工钱几乎没什么成本。因为这些边角料除做这种小型桌凳,一点用处也没有。而材质偏还是最上乘的。成本很低,质量又很高,难怪敢跟他夸那么大的海口,不仅给他那么大的回扣,在质量上也敢下那么大的保证。
这完全可以说是自他上任以来干的最漂亮的一件事。既圈了钱,又做了事,完全可以达到一箭双雕的良好效果。
严寒的冬天即将来临。所有的单位和个人都在积极准备冬天的取暖用煤。
学校是用煤大户。所有的教室办公室,锅炉房都得用煤。而现在的煤由于私挖滥采严重,黑口子太多。煤炭供过于求。拉煤的司机,用煤大户全是煤矿的上帝。煤炭不仅价格低廉,每车煤都有不菲的回扣。而煤矿给的回扣表面上是给了司机,一般用户并不直接跟煤矿订煤,只跟司机打交道。由于拉煤得多,这回扣只不过从司机口袋里过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到各单位分管后勤者的手中去了。单位越大,用煤量越大,回扣也就越多。
还没到时候,拉煤的司机纷纷来找他,给予的回扣一个比一个诱人。但他担心拉来劣质煤。如果生不着火,冻坏了学生,那责任可就大了。无论圈了多少钱,但原则是不能让步的。必须在保证把事情弄好的前提下,再最大程度地去圈钱。否则,就离陷身囹圄不远了。很多贪官裁就裁在收了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家子们的钱,那些倒霉蛋一裁,自己也就跟着裁进去了。
他首先必须做好先期的调查研究工作,搞清楚哪家的煤是最好的。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再谈价格。无论如何不能购回劣质煤。
他首先询问了他所熟悉的司机,又调查了最对自己负责的个人购煤的情况,斟酌对比,最后,他选择了一家叫杵峪沟的煤矿,还跟着一辆运煤的司机实地考查了一番。煤质很好,用报纸都能点着。
在对跟他纠缠不休的司机进行了仔细研究,最后定了两个他认为是最老实可靠的,既不会出卖他,也不会把事情弄糟的司机,与之分别签订了一百吨的运煤合同。而他能从中收到至少两三万的回扣。
这是后勤所有的蛋糕中最大最肥的一块。理所当然地应该归他所有。让他切着吃了。如此要干上几年下来,他完全可以提前进入小康。成为这所学校里最富有的人。他现在简直都不知道该怎样用这笔钱了,是不是把平房换成楼房?要不要买辆轿车?
闹而优则仕。
他非常信奉这句话,这辈子他的很多东西都是闹来的。领导一怕,群众就更好对付了。没有谁敢不怕你。就象打死老虎的武松,还能把一头驴,一只鸡放在眼里?
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把两份用笔签的协议拿到打印室打印出来,又重新与双方签字,盖了章。搞得有模有样,非常正规。
因为一份协议就意味着有一二万的收入呢。
他手里拿着两份协议,就象捧着两只硕大的金元宝一样,来到办公楼。一步步地踩着楼梯,走向二楼的校长室。就象阿里巴巴走进金窟里一样。既兴奋又紧张,还夹杂着一丝恐惧,生怕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乌鸦嘴里的肥肉又被半路杀出的狐狸给哄了去。但后勤上的事一般校长是不会过问的。包括购买新桌凳这么大的事情,都采纳他的建议,这回是每年都必须做的事情,当然不可能节外行枝了。他觉得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嬷嬷起来了。简直是杞人忧天。
他抬起右手轻轻地敲击着校长室的门,那“嘭嘭”的声音,听起来就象一声声“芝麻开门”的咒语。五光十色的金银珠宝,立刻就会出现在他眼前。
听到答应的声音,他象跳舞似地走了进去,把两份协议摆在校长办公桌上,看看桌子上的笔说“冬天取暖煤,我已经讲好了,质量绝对没问题,协议也签好了。”
校长扫了一眼,推到一边说:“不必了。咱们学校现在有自己的司机,就不用外来的司机拉了。不管质量还是价格总比外人强得多。”
他一下僵住了。就象那在火炉里烧得通红的一根铁条,倏然间被摁进冰水中去了,浑身上下冒着被冷热气体相激的蒸汽,呛得他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五光十色的宝物倏然间在他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有黑乎乎的金星在眼前飘来飘去,两腿发软,几乎就要瘫倒了。
但他并不肯就此罢休,把合同又往前推了一下说:“一辆车拉哪能赶得上?再说这协议也签了。白纸黑字,又有公章又有签字,这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你别拿法律来吓唬我。我比你懂得多。”校长冷冷地说,“我是法人代表,学校是法人单位,我不签字,没有学校的公章,你部门签字盖章有什么用?谁不服让谁告去,看法院给不给立案。”
一句话噎得他直翻白眼。但他还是拿出了他的闹吓人的惯用伎俩,故意压低声音,神经兮兮地说:“这两人可不是好惹的主儿。在社会上也是有名的无赖。养车从来都是白跑的,连养路费也不交一分,这合同也是硬逼着我签的,咱们读书人,最好还是别惹这些社会无赖……”
“噢,我明白了。”校长不等他说完,就说,“你是说他们是把刀子架在你的脖子上逼你签的了?那就更是无效协议了。你把证据拿来,我举报去,非把这俩无赖送进监狱去不可。读书人不是谁想欺负谁就欺负的。这事你既然作不了主,我给你作主怎样?”
他真是小巫见大巫,巫性全没了。洪校长是教育界翘楚式的人物,无论知识水平还是管理才能无出其右。他尽管常用耍泼撒赖来获取了不少奖励,但在校长面前还不得不扮演一个下风的角色,因为动口他不是他的对手,动手,他目前还没有这个胆量。
校长低着头自顾自地看着眼前的文件,不再搭理他。
看起来是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讪讪地收回那两份进门以前还差不多值两三万,现在一文不值的合同,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从二楼挪下来,好象把整座大楼都背在他身上似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象一个赌输了的穷光蛋一样,恨不得把这个世界都烧光。
他清楚校长讲得是有理有据的,自己根本就拗不过他。同时,他蓦然明白,他的权力是非常有限的,为什么购置桌凳,校长没有过多干预,因为桌凳是向学生直接收费的。完全可以货到付款,不从学校的经费中直接出,而取暖则完全有专门的经费,校长不批,你是一斤煤也买不进来的。
不过,他可是宗井,不是随便哪个窝囊废。县官不如现管。后勤这一大摊子还是他说了算,你不给我钱,我就不给你人。不信咱们试试。
他的先斩后奏,反而提醒了校长,第二天,学校司机便拉来了第一车煤。
正值下午,车停在煤炭库门口,司机来到办公室找到他说:“宗主任,煤拉来了,请叫人卸煤吧。”
“我没那个本事,我管不了。”他怒气冲冲地说,“你想叫谁你叫去,我算什么主任。”
司机略知宗井已与外地司机签订合同的事,没再吱声,就自己去后勤上叫了几个打杂的人,开始卸煤。
宗井从后窗上望出去,只见保管打开了煤库大门,车倒了进去,他的几个部下拿着大铁锹趴上车,蹶起屁股卖力地往下铲着,每铲一下,他的心都要揪紧一下,好象铲得不是煤,而是他的肉。说不定那一铲子下去,至少能铲去他应得的一毛钱。一铲铲加起来该是多少钱呀。
他终于忍不住了,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但不能出去阻止。在屋子里象一匹发情的公马,在地上转来转去,烦躁地跺着脚。不时朝那无辜的桌子上擂上几拳,脖子里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脸胀得通红,就象当街被谁掴了两掌似地。
第二天刚上班他就召集后勤全体人员训话:
“你们可搞清楚了,这儿是谁的地盘,是谁说了算。你们到底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别忘了,在后勤这一块,我说了才算。你们胆子真大。敢把我撇开,想干啥就干啥。谁给你们的权力?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我宗主任?”
大家被呵斥得莫名其妙。不知做错了什么事,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大爷。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昨天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竟敢擅自去卸煤?你们眼中还有领导么?一个司机的话你们都去听,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想欺我无能是怎么着?现在我宣布,从今天起,谁也不准去卸煤去。要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他红着两只眼睛说。
下午,又一车煤拉进来了。任司机喊破嗓子,也没有一个人去卸。尽管这是他们的职责。但都慑于宗井的淫威,谁也不敢带这个头。
无奈,司机只得把一个刚干上还不到一个月的只有十八九岁的年轻临时工强行叫来,让他和自己共同卸车。
煤场正对着宗井的后窗户,他对此看得一清二楚,但碍于是司机自己叫来的,也没有当场发作。等司机刚开走车,那个小年轻人扑了一头一脸的煤屑还没来得及去洗,就被他叫到办公室。
他象一只猎豹似地看着眼前这个邓羚似地小人物,冷笑着说:“你刚才干啥去了?”
“我……”临时工,看看自己一头一身的煤灰没敢吱声。
“你他妈年纪不大,骨头倒蛮硬呀。”他拍着桌子吼道,“那么多正式工,年纪大的还服我管,你这小崽子偏敢跟我作对。翻了天了你。司机官大,还是我的官大?你到底是听司机的还是听主任的?”
“我怕……”
“你怕他就不怕我?一个烂x司机又不是你老子,你怕什么?你不去,他能把你捆去绑去不成?你这个猪脑子,去。”他厉声道,“明天星期天,你把伙房所有的灶具都清洗一遍。把房间打扫干净,算对你的处罚,以后还敢去卸煤不敢了?说。”
“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临时工眼睛里噙着泪花说着,象遇到大赦似地匆匆逃走了。
不过,临时工刚走,通讯员就逐个下通知来了。让所有的后勤人员到大会议室去开会。只是没有通知他。他当然明白会议的内容,也知道校长的厉害。为了避免正面冲突,就没有去。
第二天下午汽车刚开进大门,他的部下们除了伙房做饭的和他以外,全部都到煤场去卸煤去了。满满一车煤,很快便被卸完了。那个小临时工,还殷勤地用扫帚仔细地把车箱打扫得干干净净,帮着司机把车门关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两人都冲他的后窗户望着,脸上都带着蔑视的表情。这是向他示威。
他的脸面大迭,威信大减,他知道他再去训斥他的部下,已毫无用处了,甚至会遭到当面顶撞的,让他下不了台。
这一切全是因为校长。不仅让他破了财,还让他丢了脸面。以后这帮人再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了。这也同时证明校长的威信有多大。自己是威严而没有威信的。而一个没有威信的管理者是统治不了多久的。
他的这招是彻底失败了。
他知道无论是水平、学识,还是能力、职位,自己都不是校长的对手,提到桌面上较量,他只能处下风。甚至只能以失败而告终。但他是宗井,尽管绰号有点不雅,但他觉得自己骨子里就有大和民族好斗的血统的。自己是不是因为战乱而成为中日混血儿都说不准。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夜深人静时,他打开台灯,拿出一支黑笔,一条条的想着,构思着,罗列着校长的罪状,他要向所有的要害部门举报他,让他好干不成。
“你不让我发财,我就叫你滚蛋。”他心里冒着寒气恶狠狠地想。
二十八何去何从难抉择
世俗所谓的道德其最大的可恶之处就是以势定理的。理与非理根本就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讲理的人,大家就处处按理来要求你,只要你即使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过失,也不会放过你的。不讲理的人,大家就以无理来要求之,即使做出多少丑恶和罪恶的事情,大家也不会对之怎样。因为人家本来就是这样的么。
爵以货重,才由贫轻。誉成毁败,扶高抑下。这才是最真实的社会形态。任何美好的充满幻想的行为都要被残酷的现实打得粉碎,连个影子也不会留下的。
在吴和和伍杰两只黑手和两张黑嘴的联手进攻下,各种无中生有的攻击,毫无理由的责难,如同潮水一般向水平袭来。甚至对他年迈的父母也进行无中生有的人身攻击。不怕杀人的就怕递刀子的。父以子贵。自己的处境,无形中也伤害了父母的尊严,扰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伍杰和吴和利用他们是他的学生和老师的便利条件,混淆视听,造谣中伤,煽动莫名其妙的仇恨。让无数狂犬们明里暗里冲着他狺狺狂吠,詈吷不已。水平所信奉的传统文化,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在这座号称文明的摇篮里被打得粉碎。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在大家看来,老师是不会攻击学生的。学生也不会进攻老师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我们古人对我们的行为规范最好的界定。所以大家就跟着起哄。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人们似乎忘记了,言为心声:口德决定着品德。有什么样品格的人,就会说什么样的话。一个有良好修养的人,是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攻击的伤害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的。而小人则相反。要想改命,须从修口德开始。品从口出,口品决定人品。一个经常造口孽的人,其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苟言不留耳,恶言不出口。口是伤人斧,言是割心刀。心术口恶莫大于阴险。一个真正的君子不责人小过,不发人阴私,不念人旧恶。欲得富贵命,先养富贵嘴。祸从口出,病从口入。尽管有静坐常听思自己过,闲谈莫论他人非,君子不触人之痛处的古训。但在君子尐尐,小人夥夥的当世。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呢?当有文化,有知识的人,一个个都变成小人的时候。其心肠要比魔鬼还要恶毒。一个有文化的流氓无赖要比那些穷凶极恶的歹徒无赖还要可怕三分。
水平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生存压力。残酷的现实使他不得不从书斋里走出来,而面对现实。
尽管新校长的到来部分改变了他的处境,使他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但校长是随时会变动的;学校的大环境不会发生根本的变化。就算是能好好干下去,也不会取得什么大的进展和成绩的。自己还年轻,现在私立学校,私营经济在一天天壮大,要想能使自己有更大更好的发展空间,最好是换换环境,到外面的世界去试一试,不要再这样混下去了。如果人到中年,再想出去,就不可能了。任你是千里马还是五里龟,均不可能会有什么变化的。
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干得好与干不好;甚至干与不干均没有任何区别。根本没有竞争机制,人生永远会在平庸和碌碌无为中度过。干得好,收入不比别人多一分,只能收获忌妒从而被排斥甚至打击;干得不好,不是自己的本色。他渴望竞争,渴望凭实力和水平而不是凭投机和关系获得自己的进步。但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根本不可能。
但当他回到家看看年迈的双亲,他们老来得子,实指望晚年能依靠你过上几年安宁的日子,他们一辈子对生活没有更高的要求,平安和顺,有吃有穿而已。你这样一走,那他们怎么办?
走也忧,在也忧,世界之大,何处才是你的乐土呢?
他步履维艰,踽踽独行,来到这里唯一的一座寺院西凤寺脚下。
甬道两旁隔不远就有一处卦摊。算卦的男女不时招呼着游人,让占卜他们的命运。
是不是也上去占上一卦,看看自己是该去还是该留?
这个念头一闪,他随即摇了摇头:圣人不相,达人不卜。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既然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的,算了又有什么用呢?该来的还得来。该去的还得去。就象这湖中之水,无论你怎样堵截,即使让小溪变成一座湖,但它还是要寻找出口的,最终还得象原来一样流到河里去。再算再堵也是没有用的。
他来到湖边。湖水碧绿碧绿的。倒映着两岸的垂柳,微风拂来,诠释着“吹绉一池春水”的意境。靠近山脚的岸边,有一些大人小孩手持钓杆在垂钓。寺院里传来僧人们呢喃的诵经声。
他坐在湖边,望着糊里自己倒映着的影子,思绪万千,如潮翻滚。
各色人的命运在他脑海里翻卷盘旋,真不知自己的命相该运往何处去。
吴和天天在盼望老爸早死;他甚至怀疑吴和的父亲不是好死的,完全可能是被他害死的。因为他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要是我爸“那个”了,我就好了。这话再明白不过了。并不是他诬蔑他。尽管他这样肆无忌惮地表明他的想法,但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他所说的如此极其残忍的想法。
一个极端自私自利的人,是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的。
他是个从来不传播他人闲话的人。因为别人的信任是对自己最大的尊重。尽管他常常把他说得狗屎不如。
在他父亲去世并埋葬后,他迅速找寻关系,把老婆远嫁到省城,嫁给一个烧锅炉的残疾人。先结婚后离婚;又找关系跟妻妹登记成为正式的夫妻。由于是偷来的锣,敲不得,也没有请客,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终于完成了新旧交换的革命行动。
黎骏办补习班尝到了甜头,专门在家里腾出一间屋子,用来办补习班。把课堂上的问题带到家里来讲。进行有偿服务。收入不菲。
汪洋的递条子风波使校长深感问题的严重性,他不得不学习赵皇帝杯酒释兵权的办法,提拔汪洋当支部副书记,用这种根本就不符合组织程序的校内任命的办法,让他腾出矛盾重重的教导处主任的位置,另行任命受师生欢迎的教师担当。汪洋也知道这叫明升暗降。但他也实在是与那些师生们耗不下去了,校长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自然也就就坡下驴,乐得不再管闲事,还能跟着混吃混喝,就欣然答应,并很快上任了。其实就是让出教导主任的位置罢了。因为支部副书记其实根本就什么也不必干的。只是一个闲差。
宗井依旧罗列罪名,联合被校长批评过的人四处告状,但据旁观者分析,象他这种贪得无厌,背信弃义,甚至是恩将仇报的人,是不得人心的。即使现在的校长奈何不了他。下任校长不管谁上来,都不会再使用他的,下台只是迟早的事。
不过,这种恶人先告状,无风就起浪的行径,虽然不至于形成事实,而使被告者受到直接伤害。但其造成的恶劣影响还是不可低估的。如果对方没有强硬的靠山,而上级又出于稳定的需要,往往会借机换人的。
最富有戏剧性的首当林会了。他视为靠山的巫书记被那些老干部契而不舍地上告之下,很快受到查处。而最为直接的证据却是林会给提供的:他们频频来到他住的宾馆就是为了侦察巫书记的书是不是他给代写的。《紫气东来》的手稿就是他们偷走的。成为当堂举证的有力证据。原来他们两人联手,一个写,一个凭权力向各县分配指标,财政出钱,频频出书,成为出书腐败的典型。林会也作为同案和重要证人同时被抓,关在邻县的看守所里。
看着案头制作精美的书,水平心里是五味杂陈。原先视其为坞龙一中难得的才子和高手的林会在他心中一落千丈。有的朋友提出要到看守所探望他,问他去不去,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怎么可能去看望这样的人呢?他甚至因为有这样的朋友而觉得可耻:他固然有点小才,但有才无德不如无才——有才无德是小人。而跟一个小人为友,岂不是自己也成了小人了吗?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他本来以为他跟自己是同道之人,却不知他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试想,有多少孩子因为交不起学费,付不出生活费而辍学。多少家庭因为看不起病而耽误了人的性命。而有限的一点教育、卫生经费,经过两人勾结上下其手而堂而皇之地装入了自己的腰包。完全就是最大的犯罪。因为明火执仗的武犯罪还能被人所认识,所觉察从而有所防范;而文犯罪具有极强的隐蔽性,有层层保护色和伪装,并打着各种各样为什么什么服务的光鲜的标签,以售其奸。不是内部人是极难发现的。
他在出卖灵魂,用灵魂和人格的当铺来换取不义之财。此类出卖要比出卖自己肉体的女子更可耻。但人们常常对出卖肉体的人愤慨异常,却对出卖灵魂的人不仅不觉得可耻,还有着无比的歆羡和忌妒,觉得能攀上高枝,抱住粗腿是人家的本事和手段。根本不会厌恶,只有羡慕。殊不知,这样的小人其攀附的只不过一座冰山罢了,那是见不得太阳的。只要阳光一来,就会晒得融化成一滩水,渗入在泥土里,连个影子也不会留下的。幸福还是要凭借自己的能力和双手来创造的。而不是通过攀龙附凤,如一株没有骨干的藤蔓,缠绕大树苟活着。一个有志气,有傲骨的人是不屑为之的。
他人的教训就是自己的经验,做人的原则永远是不可放松的。
当然,他也从林会的经历中看到命运的无常。在这样没有进步,难有出路的环境中,如果要越雷池一步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最好还是重新选择生活吧:不管以后的生活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先走出去再说,不是说人挪活,树挪死吗?那就走出去试一试吧。
未来生活的圆是大是小?是越画越小,还是越画越大?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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